晨雾弥漫。

    窸窣的脚步声打破黎明的死寂,为首的婢女白小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一片萧条的后院。

    后院仅有一处年久失修的宅子,冬不避风夏不避雨,平日里只放些杂物,除了府内粗使的丫头,嫌少有人踏足。可最近几日,却热闹起来。

    三日前,病弱多时的大夫郎温心离世,家主便叫人拾掇出了后院这间废宅充作灵堂。

    想到大夫郎温心,白小忍不住一声叹息。

    温心本是富商之子,幼时父母意外离世。那些觊觎他们家产、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族闻着味就过来了,经过几天的商讨,偌大的家产顷刻间被瓜分干净。

    除了一处茅草屋,什么都没有给温心留下。

    好在有位忠心的管家见势不对,偷偷藏起了两处不起眼产业,否则温心幼时免不得要喝西北风。

    忠仆靠着那两处产业,将温心辛苦拉扯大。

    长大后的温心继承了父母的经商头脑,仅靠着零星家产一步步做大终于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可惜树大招风,孤儿手握大把家产引来了不少人的觊觎。

    祝佩玉就是其中之一。

    三年前,温心去庙里上香,谁料路上惊了马,祝佩玉舍身相救,两人一起滚落下山时,温心伤了腿。

    尽管祝佩玉周身是伤,却还是忙前忙后照应温心。这让情窦初开的温心如何抵挡的了?

    很快祝家人上门提亲,尽管家中并不阔绰,可还是抬着好几箱的聘礼,足见重视这门亲事。得知温心幼时不辛,家中仅剩下温心一人,祝佩玉心疼表示,愿意入赘温家。

    温心欢喜待嫁,却不想这场婚礼从头到尾就是个阴谋。

    婚后不过两月,将温心拉扯大的忠仆意外离世,温心万般悲痛无力应付家中庶务。一番巧言令色,祝佩玉以一家人相互照应为由,将父亲小弟、二妹一家以及三妹一家先后接近了温家的家宅。

    待温心从悲痛中走出时,终于察觉到了不对,自己的家不但被祝家人鸠占鹊巢,而且闹的乌烟瘴气,不少仆人怨天载道,希望温心主持公道。

    温心气急,当晚就与祝家人发生了口角冲突,呵令祝家人滚出宅子,不承想,昔日对他言听计从的祝佩玉一改往昔的谦和识礼、温柔端庄的一面,当众对温心拳打脚踢。

    那次之后,祝佩玉一家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不再虚以委蛇伪装客套,直接赶走了不服管教的仆人,还对温心肆意凌辱欺压。

    祝佩玉更是过分,霸占了温心的所有产业后肆意挥霍,过往谦和的一面自然也是假象。此女不仅手高眼低、不学无术,而且嗜赌好色。

    只要在赌场不顺,回来就会对温心动辄打骂一番。

    在祝佩玉看来,温心就像是祈愿箱,只要拍一拍,就能吐出金币。

    长此以往,苦闷难当的温心郁结于心,意外得知忠仆的死也出自祝佩玉之手后,吐血倒地,从此重病缠身,于三日前离世。

    由于婚后三年温心无所出,祝父一直对温心颇为不满。故而温心死后,直接命人将尸体安置在后院破屋,想到无人来为温心吊唁,祝父干脆下令第二日便下葬。

    温心在家里活的憋屈,葬礼也办得不体面,祝父是个守财奴,哪里舍得置办丧事?棺材是铺子里最差的一种,所谓的送葬队伍也不过是家中两个粗实婆子拉着马车罢了。既没有丧幡仪仗、也没有纸钱开路。哪怕是府中,也没有半点要置办丧事的样子。

    祝父吩咐下葬温心时,祝佩玉正在百花楼中醉生梦死,得知消息后,突然冲出百花楼拦住了即将出城的马车,并折返带回府。

    得知祝佩玉又将尸体带了回来,祝父极为不满:“哎呦我的冤家,好端端的你把一个死人拉回来作什么?”

    祝星光是祝佩玉的小弟,每日打扮的花枝招展,做梦都盼着嫁给一位如意娘子为夫,脾气性格与祝父如出一辙:“就是呀大姐,”他抖落着帕子掩着面:“我都闻见臭味了。”

    “是吗?”祝佩玉看着光鲜亮丽的两人,一时有些没好气:“我也不乐意,可昨夜梦见了菩萨,她告诉我温心是有福之人,若我能保证日后善待他,菩萨便能助我早日登科。”

    祝父没什么文化,却及其相信鬼神之说,不过起死回生这事太过离谱,祝父将信将疑,可一想到自己的长女有机会早日登科,浑浊的眼睛不自觉露出精光:“要是能考上状元,咱们老祝家可是祖坟冒青烟了。”

    祝星光也兴奋起来:“如果大姐当了官,那我岂不是也有机会嫁入高门大户,成为官家夫了?”

    祝佩玉嘴角勾了勾:“也许吧。”

    父子两人满面喜色,只是在谈及如何安置温心时,又蹙起了眉头:“谁知道那梦是不是真的,我看还放置在杂物房吧,怪晦气的。”

    祝父态度坚决,祝佩玉不好反驳,跳上马车将温心从棺材里抱出,自顾自的奔着后院走去。

    祝父从一脸不解到满面惊恐仅用了片刻功夫,回神后手抖成了帕金森:“不是?那死人她叫人抬进去就行了,怎么还亲自抱着?”

    祝父不理解,下人们更是惊恐,纷纷疯传祝佩玉疯了!

    白小虽食的是祝家饭,可心眼里对祝家人嗤之以鼻,对动辄打骂温心的祝佩玉更是鄙夷。

    人死了,知道爱惜了。晚了!

    她想,祝佩玉大抵就是装装样子,毕竟她所做之事天理不容。谁承想,她这一装,就是三天。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就守在温心左右。

    白小叩门而入,一眼望见守在温夫郎身侧的祝佩玉。

    白小不禁感叹,大小姐真是变了。平日里最在乎体面,锦衣华服、翡翠簪钗,无不风流。可如今,却只着一袭单薄素衣,头上不再有繁复的装饰,她甚至还看起了书。

    门开之时,有风穿堂而过,手中书卷轻轻翻动,扰乱了她的思绪。

    祝佩玉抬首瞥见来人,干裂的嘴唇轻启:“放下吧。”

    声音暗哑,眉眼也带着倦意,可她恍若未察,再次颔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白小从未见过大小姐这般摸样,明明未施粉黛、狼狈憔悴。可周身上下却隐隐透出清冷脱俗之感。

    白小本想劝上两句,人死不能复生。可一想大小姐这两日对家里人都是不耐态度,话到嘴边便只剩下了叹息。放下食盒后转身离去。

    屋内又恢复了宁静。

    早起透着寒意,祝佩玉揉了揉酸涩的眼,干脆将身上的薄毯也盖在了温心的身上。只是目光落及温心胸膛时,手顿在了半空。

    胸口起伏,温心终于要醒了。

    祝佩玉平静的心蓦地狂跳起来,却和激动关系不大,主要是恐惧。

    好端端的,不过是和恶毒女配同名同姓,闺蜜就给祝佩玉推了个女尊文,还嘱咐她全文背诵,免得穿书后束手无策。

    祝佩玉嘴里骂她神金,但还是熬了个大夜,将书从头看到了尾。

    故事里,与她同名同姓的祝佩玉是个恶毒炮灰,极其不是东西。欺骗无知少男,成婚后,带着一家子吃男主绝户,还对男主动辄打骂,迫使男主不得不假死脱身。

    再次相见,男主已是高高在上的皇女正君,对原主展开了十分残忍的报复手段。断手断脚、削耳剜眼、千刀万剐,誓要让原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祝佩玉穿来时,恶毒的戏份已经结束,留给她的,仅剩下炮灰戏份。

    男主金蝉脱壳进入倒计时。

    祝佩玉:……

    很好,这么玩我是吧!

    她可不想断手断脚、千刀万剐。

    为了苟命,她一口气冲到了城门大街的拦住送丧的队伍,不顾嗓子冒烟、胸膛炸裂,第一次时间打开棺材,确认男主还在才放下心来。

    只是‘尸体’虽然带回来了,可接下来要如何做成了大问题。

    祝佩玉现下很矛盾,如今的这个家虽还是温府,但说到底早已经和温心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在府中没有一个心腹,祝家人对他而言更如同豺狼虎豹无异。

    全身而退对祝佩玉而言是不可能了,毕竟祝佩玉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在这之前,她必须想到解决办法,即便是死,好歹也混个全尸。

    一阵风将晨雾吹散,几缕斑驳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了温心的脸上,温心只觉得温暖,须臾,沉重的眼皮缓缓睁开,眼前的环境让他有了片刻的恍惚。

    而后,那些他不想提及却又不能忘却的记忆蜂拥涌进大脑。

    “醒了?”

    一道熟悉的嗓音穿入耳膜,瞬间将温心沸腾的血液冰冻凝固,原本惺忪的双眸也蓦地瞪圆,他不可置信的回头去看,那人虽逆光而坐,可温心还是从阳光勾勒出的身形中认出了此人。

    祝佩玉——那个让他身入地狱的魔鬼!

    阳光悉数照在了温心脸上,祝佩玉以为阳光太过耀眼便想抬手为其遮光,岂料刚一抬手,呆滞的温心竟如同受了惊的兔子,蓦地后退蜷缩在角落,他将双手交叉护在身前,叠盖的被子都难以掩藏身体的颤意。

    些许,屋内又重回安静。

    温心没有求饶一句,祝佩玉也没有多余动作。

    久久,温心只听祝佩玉一声叹息,碟碗的清脆声在屋内回荡:“躺了三日,定然饿了。先吃些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