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BA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镜忌 > 240-260
    第241章

    姜遗光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

    其实很好猜, 但凌烛等人却不知道,他们下意识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他们和姜遗光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头顶有皇帝,有那把龙椅。

    即便凌烛因为入镜的缘故,知这世上有鬼无神, 不和寻常百姓一般认为皇帝是真龙天子。可他到底还是出身书香之家, 自幼读着圣贤书长大, 在他们心底,还是将孔孟之道当做正统。

    要让他们去怀疑陛下可能做了什么手脚,简直就是叫他们相信那天上的月亮是方的, 地上跑的耗子能学猫叫。

    凌烛仍在发愁。

    他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知这京城中恐怕要发生什么大事,所以才想借山海镜一事暂时离京。凌家上下都是谨慎的,不会闹出祸来,他却不一定。

    可现在, 不论是北疆还是海津镇,又或是两广地,都成了危险地。他就算想避一避,也不会蠢到直接避到狼窝里头。

    可惜……入镜后, 他们几乎不会再生什么病, 否则他借着装病的由头躲一躲也好。

    凌烛来找姜遗光,也没打听出什么来。他心里也是有几分不快的, 依对方在镜里那股聪明劲儿肯定能看出点什么,偏偏就是跟个木头人似的,不说话, 也不动, 要是不问他,他能自个儿坐着一整天。

    姜遗光照旧在庄子上习武、看书, 独来独往。

    闫大娘先是教他学会挨打,但这小子不怕痛,甭管哪儿挨了重手脸上都不带显露出的。因此没几天,闫大娘便说他这关算是过了,接着就是学会躲。等什么时候闫大娘出的十招里头,姜遗光能躲过三招,就算他过了。

    赵瑛出发前特地来习武场看过姜遗光,他正在梅花桩上练功,身形极快,几乎只能看见残影。等他下来后,就站在一边用毛巾擦汗。

    赵瑛还帮着搭了把手,对他小声道:“我要去海津镇了。”

    姜遗光手一顿,问她:“你怎么会知道?”

    “凌公子告诉我的。”赵瑛说着,深深看他一眼,“我确实资历不如你们,才求了人,想试试。”

    凌烛来庄子上次数不少,赵瑛一开始看他不惯,但也不会特地找事儿,结果多来几次后,两人反而有了几分交情。

    “那他应该和你说过,海津镇有蹊跷。”

    “我知道……可我有什么法子?”赵瑛皱着眉,她也很为自己担忧。

    “我就想问问,你去不去?”

    姜遗光看她,摇摇头:“再等等。如果后头还需要人,我再去。”

    这下赵瑛更发愁了。

    这门差事,凌烛避之不及却不得不接,她却没有挑剔的份儿,还得从近卫那里求来。凌烛说到地方以后他们一伙行动,可谁知道他会不会守诺?

    赵瑛再怎么不舍,第二天还是走了。庄子里又静下去。

    张淮溪这几日总是往外跑。

    京城中大有风雨欲来之势,街头巷尾都有人说着那些北方蛮夷,越传越玄乎。不过这些人嘴上骂得厉害,真要说起来出兵,却又个个满口太平安稳话了。

    那些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们更甚,陛下开恩科与秋闱同时,都在八月。即便闭门读书也免不了为京中风气搅乱心神。

    有些机灵的开始怀疑今年考题说不准和战事有关。消息传出去,一时间,各书馆里的兵书几乎售罄。

    张淮溪绝了科举一途,可到底还是羡慕,这些日子走姜遗光的路走不通,便又往京城中去。看着那些在文会上高谈阔论、吟诗作赋的学子们,好像看到了自己似的。

    不过……这辈子他恐怕都没能赴上琼林宴了。

    有时他和姜遗光一块儿用膳,也忍不住说两句,言语间满是羡慕。

    他以为姜遗光对这些不感兴趣,不料当他说起时,姜遗光却问了一句京中风头正盛的贺道元。

    “你也听说过他?”张淮溪惊诧,“听闻他学识广博,性情温良,在京中有不少人服他。”

    “只是他最近名声有些不大好。”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贺道元再怎么有才,到底还年轻,总有人心里不服。加之他最近干了件大事儿,叫满京城的学子们都吵了起来。

    正是北疆战事。

    京中不少书生认为,仗不该打,有违天和,公主也不能送去和亲,一个小小部落的蛮夷,凭什么能娶他们大梁公主?城,要拿回来,给些钱财就好了嘛。

    大梁地大物博,何必争那点小利?上国应当有容人之量才是。

    这种观念渐渐变成主流时,贺道元忽然跳出来做了一篇檄文,用词犀利语句激烈,气势雄浑,痛斥蛮夷贼心不死,卑鄙无耻至极,又把那群想着和谈的人一块儿骂了,道他们是用百姓米粮养活一只中山狼,妄图用大道理去说服山里的豺狼虎豹,殊不知那群蛮夷人根本不会满足,只会胃口越来越大。实在愚蠢至极。

    这一巴掌扇下来,谁能忍?文人们简直吵翻了天。

    “平常也没看出来啊……”张淮溪疑惑不解。

    那贺道元的文章素来沉稳平实,谁知道突然会有这么大转变?

    第242章

    姜遗光听着张淮溪絮叨, 心里想到了姬钺的话。

    贺道元这一篇檄文,说不定正好写到了皇帝心里。或者说,他这篇檄文,就是做给皇帝看的。

    绷紧的弓弦被一篇檄文打破, 就像乌云遮了半日终于落下暴雨来, 掀起了巨大风浪的贺道元本人却在京中悠然自得。

    张淮溪心里没个底, 空落落的,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这话算是给姜遗光说, 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呢?”贺道元肯定不是蠢人,他这么行事,只能说他看到了上头的风向。

    姜遗光不接他的话:“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一句很不客气的话叫张淮溪呆了呆,旋即自嘲。

    也是, 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正百感交集,就听见外头传来的嘈杂声。

    几个仆人从他们临近的院子里抬出一个人来,白布蒙住了,看不清是谁, 行走间从担架上垂落下一只手, 一晃一晃,还在滴血。

    地上积血没有太久, 很快就被人拿桶装着清水冲洗干净,再撒些驱虫的药粉,一点血腥味再闻不出来。

    张淮溪快走几步去, 指着那院子,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那……是谁?”

    一句话说的没头没脑, 仆人们却明白他的意思,道:“是任公子。”

    任槐也没了。

    张淮溪踉跄几步,心里那点空落落好似开了个大洞,往外吹冷风。

    姜遗光站在他身后,看着被抬远的人,拍拍他肩,心里却在想,任槐的镜子又会传到什么人手里?这面镜子的上一个主人又会是谁?

    他忽然觉得有些疑惑。按照近卫们的说法,镜中渡过十八层死劫就能够长生不老,可这山海镜中的死劫就像是无穷无尽一般。谁能证明里头只有十八重?

    再者,山海镜主人死去后,他渡的劫难便算做清零了么?这十八重死劫,是谁在计数?

    任槐的死对张淮溪打击很大,他不再出去混进那些文人的文会里头,而是也跟着在庄子上习武,有时还和姜遗光比斗,只是他一介书生,姜遗光如果不让着他,他连一招都使不出来。

    时间很快过去,朝中终于定下了赈灾事宜,北疆战事也有了新进展,听说定下了统领将军,陛下也预备着要征兵。看样子……是非打不可了。

    期间,近卫们几次问姜遗光有没有打算,都被他回绝了,他只道自己要习武、看书,依旧整日独来独往。

    京中到底比其他地方安定,少了那些乱糟糟的变故,姜遗光算是休息了许多日,不像以往那般频繁入镜。

    时间一晃到七月底,约莫快八月时,庄子上已经有几棵桂花飘了香气时,变故突生!

    这一日,姜遗光还在睡,门被砰砰敲响,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惊醒过来,就听见门外的仆从焦急道:“姜公子,还请你准备准备,我们必须出行了。”

    这句话不像以往带着商量口吻,满是笃定。

    姜遗光迅速穿上衣服开门,让那人进来问怎么回事,那仆人只说了一句话。

    “长眠诅咒控制不住了。”

    “怎么会?”姜遗光皱眉,“不是调了人手吗?”这样一来,就容不得他拒绝了。

    “不够用。”那仆人很着急,匆匆解释后又去敲张淮溪的门,后者也匆匆忙忙起来,收拾东西来到大堂。

    和姜遗光对上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些疑惑,却又不好说。

    可惜事不凑巧,在张淮溪即将上马车时,他脚下一个踏空,整个人消失在原地,唯独一面镜子从他身上掉下来,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入镜了。

    那些仆从们也没有办法,只能把他的镜子收好,放进张公子的房间里,这样一来,出发的就只有姜遗光一个人。

    控制不住了……看来,果如他所想,并非所有入镜人都被调去了海津镇。

    那么,那些人会去何处?

    他的疑惑没有人解答,马车匆匆往某处去,一路颠簸。深夜里穿行在树林中,前后都看不清,黑沉沉一片,好在赶路的是把好手,没叫马车翻了。

    出了树林后,他就听见了外头传来的马车声。

    去的不止他一个人。

    姜遗光掀开帘子看去,果然看见前后的马车影子。

    看来事况已经紧急到了瞒不住的地步。

    姜遗光在心中默默算时间,约摸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就到了地方,他下车后,看见了熟悉的码头。

    黑漆漆一片剪影,陆续点起几十根火把,亮堂堂。先后到来的十几位入镜人各自从马车上下来,彼此互相张望,还没等他们互相客套,就被近卫们匆匆忙忙领进去。

    江边停了两艘船,都点了灯,在黑洞洞夜空里投下点明亮灯火来,照亮了守在码头边沉默以待的近卫们。

    “快走吧,别耽误时间,船上东西都有。”领他们走的人催促道。

    好在这时节从北往南下顺风,不几日就能到江南。

    一群人什么都没带,知事况紧急,没抱怨,依次上了船,姜遗光也被指引着上了其中一条。

    他乘的那艘比前面那艘大得多,摆在后头,眼见着前面那条船的光渐渐消失了,他所在的船只才渐渐发动,同样往黑得不见五指的夜色中驶去。

    船上自然有近卫,都不必他们问,那近卫已经挑着能说的回答了。

    “从倭国传来的长眠诅咒没止住,一些流窜到了两广地,那里已经有五六座城的人陷入了长眠,昏睡不醒,你们前头那条船就是去两广的……”紧接着,他便详细解释了什么是长眠诅咒,以及需要注意哪些事儿。

    “至于咱这条船,那是去往倭国,将源头诅咒掐灭,否则,只要他们还有人在,我们就不得安生。”近卫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船上一众入镜人却几乎都傻眼了。

    去倭国??

    这,这……

    姜遗光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表示出惊诧,他心里却在想另一个问题,海津镇离两广何其遥远,怎么还会直接流传到两广一带去?

    若说是扩散,那也是往四周一并扩散,按照这速度早就该到京城了,可北边没有,张淮溪日日出去参加文会、打听消息,也没听见人说起过。为什么偏偏直接到了两广?

    再想起两广之地今年的大旱灾,他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什么,可那点感觉模模糊糊的,不能确定。

    总归人已经在船上,即便他们闹也闹不出什么来,想明白后,那近卫又哄他们,道这一次去倭国,路途遥远又艰辛,回去后陛下一定会好好赏赐他们。那些人才勉强安静下,各自悄声低语。

    来都来了,还能怎样?跳船游回去?再说,陛下要他们来,他们还能拒绝不成?

    只是……他们谁也没离开过大梁,骤然间要离开国土去另一个地方,难免心生畏缩。

    姜遗光悄悄数着人。

    大概来了二十几个,可能还有些在屋里没出来。或许也不止他们这一艘船。看来这一回……是真要去倭国一趟了。

    船只上的灯光映照在黑漆漆水面上,像一只又一只亮起的眼睛,晃得人眼晕。姜遗光伏在栏杆边,低头往下看这船浸在水中的水线,发觉这船吃水不深,估计也不像近卫说的那般带够了东西,应当是还要去其他地方添些补给。

    或许,会再换几条船也说不定。

    海上风险大,要是这艘船出了什么问题,那就是一下子损失了二十多个入镜人,风险太大了。

    众人来时是深夜,现在这天也黑得跟墨似的,江水黑天笼成一片黑暗,唯有船上亮着灯光耀眼又微弱。

    天上星子闪烁,依稀能从天象中辨认出这条船正往北去。

    姜遗光收回抬头看的视线,跟在近卫身后选了房间,不一会儿,有人提了热水来供他擦洗。

    洗漱罢,姜遗光重新脱衣躺在床上,水面晃晃悠悠,不知不觉间,他便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外面已经有了喧闹声。

    姜遗光已经习惯了乘船,出门时,却见有人伏在栏杆边捂着肚子吐,一脸苍白。他身边有仆从倒了热茶,劝他多喝些。

    他看了一眼,没有和其他人一样上前安慰,而是同样来到栏杆边,往行进的方向前头看,站着,一动不动。

    太阳慢慢露出个角来,却也只露了一个角,天空云朵一重接一重往下盖,阴阴沉沉的,却又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除了那个晕船的人以外,其他大多数人还好些。看那人吐得实在厉害,劝他回去休息,那人却摇摇头,道自己即便休息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吹吹风。

    姜遗光不主动和那些人说话,船上其他人却无聊,见他自己在角落,有人上前来。他新认识了些入镜人,各自通了姓名,报出年龄排过序,毫无疑义,他又是最小的那个。

    吃过早饭后,昨晚和他们说情况的那名近卫又来了。

    他看着和普通的船夫没什么两样,穿着藏蓝色短打,一脸憨厚,可眼中精光不容小觑。

    “船上东西少,等会儿我们便到前面的高句丽补些东西。不必下船,高句丽没什么可看的,不过要是在船上实在闷的话,下船走走也可以,只是要尽早回来……”

    “之后再去倭国,诸位放心,不光是我们去,在我们后面还会有一些人来,陛下也派了兵,总不会叫我们在倭国吃亏……”

    “等诅咒的源头找到,消灭了,咱就能回去了……”

    他说完后,就有人问:“杨统领能不能再说说倭国的情况?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怎么做才好。”

    那位杨统领笑了下,目光向姜遗光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去。

    “倭国现在一团糟,其他的我们不必管,到了以后,自有人带我们去他们的王宫,要紧的是找到他们王宫的那位公主,诅咒源头就在她身上。”

    “……还有,倭国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我们的山海镜偷了一面去,说是他们的国宝八咫镜,只是他们拿了镜,又不会用,闹出一堆事儿。到那边的地方后,其一,要解决长眠诅咒,其二便是找到他们的国宝,八咫镜,带回来。”

    没了这山海镜,倭国也不会闹出这么多怪事来。

    众人一阵唏嘘,纷纷浮想联翩。近卫没管,继续说着那位倭国公主的事儿,和姜遗光知道的没什么两样。想必这消息不是姬钺就是谢丹轩说的。

    到第二日下午,大伙儿已经能见到海岸线的影子,远处陆地连绵起伏,能看见岸边树木有些稀疏,只有些低矮灌木丛。

    那里站了些人,靠近后,能看见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大梁人明显不同,脸上都带了些怯弱意味,又惊又怕,却还带着些喜悦地冲他们的船只招手,很新奇的样子。

    “那就是高句丽?隔着还挺近。”

    “确实近,连着关东,但是走陆路不大行,那边得翻长白山,还要过条河,干脆走海路。”

    靠岸后,那些人就很惊喜地帮忙拉绳,运东西,劳劳碌碌,像一群蚂蚁。

    近卫中有人会说高句丽语,下船去和那些人说了什么。

    那些高句丽人诚惶诚恐地点头,很是惧怕的模样。他们身量大多比大梁人矮些,头上顶着圆柱形的高帽子,站在一起很容易分辨。

    船上一些人原本还想着到高句丽后,下去走走。可见到那群人后,就连晕船的那人都歇了心思,干脆在船边同入镜人说话。

    不一会儿,又出来一些明显是大梁的士兵,他们交谈了什么后,各自散开。

    近卫们就耐心等。

    船上人可不平静,见着那群大梁人,心里顿时翻起惊涛骇浪。

    虽说高句丽为大梁属国,可也从没听过两国之间有什么来往的,更不用说驻军了,每年赏赐些东西就算完。现在这些大梁军队是从哪儿来的?陛下又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高句丽发生了什么事?会需要陛下驻军?

    他们不敢妄议朝政,震惊过后,和其他人随意猜测几句就丢开去,当做不知道。

    太阳慢慢落山,在落山前,船只左右两边驶来一些小船。

    说是小船,也不过是和它们现在用的船相比之下小近一半,离岸远,吃水深,一看就知道船上装了不少东西。

    他们要下去,分散开,乘这些小船去倭国。到时候再来此地中转,一并乘坐大船回大梁。

    入镜人们便跟着近卫下了大船,再登上小船。近卫和船夫们也一并分了五批,连同一些大梁士兵们一块上去。

    期间,那些高句丽人一直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们,叫他们觉得很不舒服,瞪回去后,那些人就畏畏缩缩低下头,不敢多看。

    直到小船上载满了人,晃晃悠悠往外驶,他们才敢重新抬头,却很快又被大梁士兵们赶走了,生怕他们破坏大梁船只。

    “从这里去倭国,大约要七八日,快些就五六日。小船要慢一些,耗时久。但好在这片海域向来风平浪静,大家且耐心些。”近卫道。

    和一开始被“骗”上船相比,入镜人们都平静了许多,各自散开忙自己的事去。

    姜遗光自己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动,看着远方,每日如此。

    他看着看着,脑海里久违地一阵刺痛。

    海上不知何时起生了迷雾,叫船上人都有些慌。

    举目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姜遗光忍着那股刺痛到船边往外看,在迷雾中,他竟渐渐看出了一些岛屿的影子。

    很多很多岛屿,茫茫白雾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倭国……到了么?

    也不像倭国,不是说要好几日吗?

    不光是他,其他人也看见了迷雾中的岛屿,船只立刻调转方向,往岛上去。

    但奇怪的是,不论船开得多快,岛屿始终和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似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到不了。

    冷硬海风吹过,不过半刻钟便将迷雾吹散,待迷雾散去后,姜遗光脑海里的疼痛骤然消失。

    此时,其余人皆哗然。

    眼前只有一片海,哪里还有半点岛屿的影子?

    第243章

    海上有仙山, 山中有仙人。

    仙人赠仙药,予帝王长生。

    船上有人想起了这句打油诗,一时间真以为自己看见了仙山,还没来得及叫呢, 仙山就消失了, 那群人不免怅然若失。

    “真是仙山?”

    “不过蜃景, 也能叫仙山么?”

    有人信,有人不信。还有些更关心何时到倭国,问过后, 船夫辨认过方位,答还有三四日就能到。

    仙山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反而给那群人心里留下了深深一道烙印,四下议论纷纷。

    小船上入镜人少些, 大多都是近卫兼船夫、侍从,无形中让那些入镜人们聚到了一起,谈论时有人把姜遗光也拉上了。

    大伙儿都看过卷宗,彼此报过姓名后, 也知道各自表现如何。姜遗光渡过的每一重死劫几乎都是靠他自己解开, 实在令人惊艳。可真与对方谈话,才发觉这人心情实在古怪, 无论怎么说怎么问,对方都没动静,问着能答的, 就回答一两句话, 不想说,就不说话不动弹, 活像个泥人偶。

    要说他瞧不上人吧,也不像,那几个人自认为看人还算准,这人只是性情怪而已。

    有人就是天生不爱和人说话,你叫他多开几句口反而得罪人,也因此,渐渐没人和姜遗光说话了。

    他好像被众人一致遗忘在角落。

    小船上有个入镜人,名叫甄广生,农户出身,没有字,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字,曰寿熙。甄寿熙觉着自己这双招子看人还算厉害。他瞧着姜遗光,觉得他并不像自己在卷宗里看到的那人一样。

    卷宗里,他话也挺多啊,别人说话也不会故意不搭理。这是碰上了什么事儿?

    甄寿熙有心试探,可姜遗光仍旧不理人,不说不动,眼珠子都少转动。

    他借着经过刻意往他身上泼了点水,嬉皮笑脸试图惹怒他,姜遗光瞧着不知有没有生气,面无表情走了,可在走远后,却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竟叫他打了个抖,立刻歇了心思,再不敢故意试探。

    四日后,已经能见到海中浅浅一层虚影,连绵山脉起伏。

    这叫已经看腻大海景象、吃腻了鱼虾的船上众人都很是高兴。然而船员说还不能立刻上岸,这儿是岛的最南边,得从南边往北走,沿岸绕上岛的东边,倭国的国王才迁都过去,从那儿上岛更近些。

    于是他们又不得不按捺住急切心思,看着船只绕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经过最南端,沿岸北上。

    和高句丽有些区别,倭国所在岛上树木郁郁葱葱,茂密非常,几乎瞧不见人影子,也无人接应。

    近卫解释道:“高句丽那边也派了几个入镜人,暂时守着了,只是这岛上凶险,暂时只派了几个人过来守边,再叫我们来探探。”

    换句话说,倭国大梁军队要等他们扫清障碍后才能到。

    说着,趁船渐渐靠岸的时机,近卫又重申了几遍在船上定下的规则。

    例如,他们同坐一船,便被划为一队,留一人和四五侍卫在船上。其余人皆下船,按年龄排列序,一旦他们当中有人出事,或见到了倭国中需要拔除邪祟之人,便按照年龄排序来收鬼,谁也不准推脱。

    众人皆答应下来,都不必互相告诫,大伙全是从生死边缘中挣扎出来的,谁也不会没脑子到在这个时候发生纠纷。

    船只慢慢往岸边去,岸边没有码头,只能搁浅在堆满石砾的沙滩边。他们的船只停在两边回弯成巨大马蹄形的中间处,几个船夫先跳下去,从船上丢下绳索木桩等物,在岸边找了地方打桩,栓上绳,以免水涨起来船只飘走。

    他们不算最早来的,在他们来之前这附近海岸已经见着了两条小船。船上也留了几人,以免出事。

    待船只停稳后,姜遗光跟在众人身后,踩着放下去的扶梯慢慢走下去。

    潮湿粗粝海滩后是茂密树林,七月多的天,绿意正浓,浓到叫人看了竟生出些寒意来。

    甄广生特地走在他前面一位,等他下船后,主动搭话:“姜小兄弟?等会儿咱们可以相互照……”

    这回一句话还没说完,姜遗光看都没看他一眼,完全没听见似的,直接走了。

    甄广生微微眯起眼睛。

    倭国迁都时也派人来过大梁禀报,绘过舆图。一人得了一份简单的舆图,按着图来走,不过几日就能到倭国都城。

    只是,即便他们有舆图,也千万不能走散,以免忽然受了其他稀奇古怪的诅咒,身边无人帮忙。

    踩着湿漉漉海滩往里走,一直到脚下沙砾变得干燥,远处树林也渐渐近了,才叫他们看清树林中搭建的几间小木屋,这木屋的样式和大梁的房屋乍一看有些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还没等他们上前,木屋里走出几个惊喜万分的人来。这些人穿着大梁衣裳,梳着大梁发式,见着他们,眼里满是惊喜。

    “你们可算来了。”领头人快步走向带着他们往前行的近卫,揽臂一拍肩后,才后退半步行礼,瞧着他俩应是旧相识。

    木屋里走出的人姓丁,名讳不详,让人叫他丁都统即可。

    丁都统带了两个入镜人和一帮手底下人来这儿有七八日了,手下人中还有能说倭国话的人。

    刚来那几日,他们便齐齐出动,抓了几个从倭国王宫里逃出来的宫女侍人们问话。问清楚王宫、行宫、那位公主所在之处后又试验了一番,捉回几个陷入长眠诅咒的平民,确定山海镜能把他们唤醒,这才敢松口让人过来。

    一群人进屋去。

    木屋外面看着不大,里面还算宽敞,院子正中一棵植株也无,只有地上在白碎石砖中铺成了些草皮、堆成假山模样。房屋偏低,看着让人很是不舒服,仅仅看着就叫人喘不过气来似的。

    推开门,进屋内,地上摆了小桌,却没有椅子。丁都统拿了十几个草垫来给他们坐着,自个儿也大喇喇盘腿坐下,拍拍手,就有几个穿着打扮瞧着格外笨重的女子从屋后出来。

    她们身上穿着厚重的袍子,宽腰带,腰前系大结,脸上涂了厚重一层白粉,一直涂到脖子后,嘴唇上了鲜红口脂,眉毛削得近乎于无,微笑间,口中露出的牙齿竟是黑色的,看着格外怪异。

    能说倭国语的人看她们上茶后,嘴里说了些什么,那些女子膝行着跪下又行了个不太一样的礼仪,才离开屋子。

    会说倭国语那人从窗户看见她们碎步离开了,才改用大梁话说起他们查到的事儿。他自称姓赵,原先在礼部,后来调来此地。据赵先生说,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两批人进去了,只是还不到一天,所以现在还没有人出来。

    那群宫女们口里听到的消息和伊藤次郎说得差不多,还要更严重一些。

    伊藤次郎只说了长眠诅咒,宫女们却说,除了这诅咒外,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鬼怪。例如会在节分日带走推门人的神隐之鬼,会在下雨天忽然出现在人伞下的“雨女”鬼怪,附身在人偶上的“人偶恶灵”等等。

    那些宫女们从小就知道危险,可她们没有办法,只能心惊胆战地生活着,努力不触犯忌讳,好让自己活下去。

    说起来,她们还十分羡慕能陷入长眠中的人,在睡梦中死去,生命留在最美好的时代,就如樱花一般在最绚烂的时刻凋零,对比起来,遭遇厉鬼后满是血污的死法实在很不美观。

    赵先生说起来时一脸晦气。

    这群人自己死就算了,何苦把祸传到大梁来?现在还要大梁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只要找到那公主陵墓,收服诡异,诅咒自然可解。”

    “除了那位公主陵墓外,还要找八咫镜……”

    赵先生细细说着,让自己的侍从拿了几本小册子,分发下去。

    他这些时日把自己见过的、有些用处的倭国词句都写在了这本册子上,好让他们看见后能够对着册子辨认。

    翻开这册子第一页,赫然就是瞧着格外像大梁文字、却又好似缺胳膊少腿的几个字。

    第一个,便是一串倭国字,后面标了注释:武子内亲王。

    第二个词短些,注释为:陵墓。

    至于八咫镜的图样,大家都明白。谁也不会错认山海镜。

    “此去不必打草惊蛇,山海镜我们肯定能拿回来,要紧的是先解决那个所谓的公主。等长眠诅咒解决了,军队才能来……”

    “我知你们当中有好手,但谁也不知倭国还有多少人清醒,他们那位大阴阳师又有什么来头,还是谨慎为上……”

    丁都统嘱咐着,底下一众入镜人边听边翻看那本册子,试图多记住些,以免等会儿错过什么要紧消息。

    姜遗光翻过一遍后,合上,目光向窗外看去,一顿。

    窗户上,一张白惨惨的脸倒挂着,她梳着厚高的发髻,流苏往下垂,正对着他笑,露出血红弯唇下黑色的牙齿。

    其他人却丝毫没有察觉,仍旧在看那本小册。

    “你在看什么呢?”甄广生坐在姜遗光身边,拉一拉他,问。

    姜遗光再眨眨眼,窗外盯着他笑的人又不见了。

    他面无表情转回头,不发一言。

    “你可真奇怪,我在船上注意你很久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又不是哑巴。”甄广生的声音很轻,好像只是疑惑一般,“我看过你的卷宗,怎么感觉……你不太一样了?”

    姜遗光侧过脸看他。

    那张白净的脸在本就阴森的屋子里,面无表情的、黑漆漆一双眼睛看着他,好似也染上了几分奇诡。

    他还是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忽地,窗外啪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守在门口的侍从和离门最近的入镜人惊起闯出去看,里面丁都统问,他们在外回话道:“无妨,是屋顶上掉下来的一个木偶。”

    入镜人用镜子照过后,侍卫才敢上前捡起来。

    那木偶做成了女娃娃的样式,前头平整的黑发遮在眉毛上方,修剪得整整齐齐,即便从屋顶掉落也没有乱。一双死气沉沉的五黑眼珠,脸很白,嘴唇鲜红。它穿着一套大红色的倭国样式的衣服,脚上是一双白袜,踩着高高的小小木屐。

    姜遗光认出,它和刚才倒挂着、看着自己的人脸几乎一模一样。

    他起身走过去,在其他人惊诧的目光中伸出手,那侍卫不明所以,将人偶递给他。

    而后,姜遗光当着众人的面,伸手扭断了人偶的脖子,扔在地上。

    小小一颗不及婴儿拳头大的头颅带着黑色长发滚了好几圈,恰好落在甄广生面前。甄广生猝不及防和这人偶脑袋对视,惊出一身白毛汗。

    姜遗光没看他,而是松手,任由人偶的身子软绵绵地掉在地上。

    “你……”其他人都很是吃惊,不明白姜遗光为什么要这么做。

    被他没什么感情的眼神瞥过,而后,他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可以走了吗?”

    那句话是问丁都统的,平淡无奇,也不像带着怒气的样子。可就是因着他毫无起伏的语气,反而让人觉得不对劲。

    在他拧下人偶脖子前到说过话后,屋里所有入镜人的镜子都照向了姜遗光。他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旧静静站在原地。

    本就阴沉的天在此刻显露出狰狞面貌来,几声响雷后,大雨倾盆,电光时不时落下,屋内跟着亮起、暗下,风从窗户和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吹进屋内,灯火明明灭灭。

    一时间,整间屋子似乎都凝住了。

    方才那几个宫女们又来到廊下,轻轻敲门,得到回应后,膝行进来,双手高举过头顶,奉上油纸伞。

    她们似乎也感知到了气氛不对劲,哆哆嗦嗦不敢说话。还是其他入镜人瞧见她们这幅模样,挨个接过了伞。赵先生又开口说了什么,大概是叫她们离去,这几个女人才走。

    姜遗光也伸手接了一把伞,他手里的油纸伞做得很精巧,三十六骨,桐油涂得厚实,外层近乎纯黑的深蓝色。

    他拿着伞,又问了一遍。

    “可以走了吗?”

    有几人才惊觉,自己好像是第一次听到姜遗光的声音。

    丁都统拧起眉毛。

    他不认识姜遗光,只以为他年轻气盛,心下不喜,看他没出什么怪事,挥挥手道:“自然可以,只是……”

    他还没说完,姜遗光已经转了身到门口,显然是不打算再听的意思。

    撑开伞,径直走入雨中,身上深蓝色的袍子和深蓝油纸伞近乎融为一体。

    “哎!你等等!”

    甄广生都呆住了,反应过来后,抄起伞追去。

    第244章

    甄广生撑开伞追了出去。

    大雨倾盆, 地面湿滑泥泞,姜遗光却走得很快,他的身形格外灵巧,像一只密林中的幽灵。很快, 甄广生眼里就失去了他的踪迹, 只得折返。

    他跑出去不算太远, 不至于迷路,只是这身衣服少不得要打湿了,不得不拎起袍角, 小心翼翼地走在小路上。

    大雨连成了串,地面溅起水雾濛濛,一切都朦胧得好似在梦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余哗啦啦的雨声。

    但在雨声后,他又听到了浅浅的女子低吟, 似是在念诗,听不懂,但能感知其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

    诗句念诵,大雨滂沱, 间或夹杂着整齐的脚步声。那是穿着高木屐踩出水花的声响。

    甄广生抬眼往木屋看去。

    很近, 又像很远,他再走了几步, 还是没走到。脚步声却更近了。

    就在他身后。

    甄广生回头看去。

    林中小道里,整整齐齐走出一排一模一样的木偶人,约莫半人高, 踩着高木屐, 身上穿着宽大的大红色衣服,腰带很宽, 在腹前打了个很大的结。脸很圆,很白,长长黑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在风中摇摆。

    它们拍着掌,细小的声音念着诗或是歌一样的句子,一个接一个往木屋方向去。雨势大,它们的衣服和头发很快就被打湿了,淋淋沥沥黏成一团。脸上被画出的五官也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红白彩料和水往下滑落。

    甄广生反而站定了。

    他想看看,这些鬼东西能整出什么花样来?

    经过甄广生时,那些张着嘴唱歌的人偶聚在了他的伞下,仰起头,一张张已经看不清脸的白面对着他,还在张着嘴唱歌,声音尖尖细细,像女孩,又像少女。

    甄广生低头看去。

    与视线对上的那只木偶呆在原地,忽地,脑袋掉落,小小脖颈处喷涌出鲜血。而后,一颗又一颗小小的头颅猛地掉落,满地乱滚。喷涌出的鲜血混着雨水浇湿了甄广生的长衫下摆。

    那些失了头颅的不到他膝盖高的木偶如雨中芭蕉,哆嗦着,颤颤巍巍的,随风摇摆。

    果然……越远离京城,邪祟越多。

    甄广生没耐心和这些东西纠缠,取了镜直接照向它们,那些个还在晃的木偶霎时间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雕虫小技……甄广生心想。他欲要收起镜,在即将放入衣襟前的一刻,他眼角余光瞥见镜子反照出自己的肩膀上……赫然搭着一张女子瓷白的脸。

    甄广生猛地扭头,同时以镜照去,那张脸却看不见了。

    雨还在下。

    甄广生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木屋门前。

    而令他心惊的是,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也早就停止,他手里仍旧撑着伞,伞沿不再掉落雨滴。屋内点起了灯,不知过去了多久。原先在屋内侍奉的两个侍女也站在打开的门后,提着白灯笼,惊恐地看着他,不知看见了什么,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甄广生狠狠闭了闭眼。

    他只觉得自己离开了不过半刻钟,可谁知道,一旦破除了障眼法,这天就黑了?

    厉鬼手段,实在叫人难以预料。

    甄广生看也没看她们,挥手示意她们让开,踏进门去。

    屋内,丁都统正和人对弈说话,能说倭国语的几个人都不在。见甄广生进来,丁都统率先惊讶:“甄公子,你不是和姜公子一块儿走了吗?怎么回来了?”

    甄广生苦笑,进屋后在矮几边坐下,道:“可别提了,我实在是……”

    侍女膝行而来,恭敬又怯懦地与他倒茶,甄广生喝下一杯热茶后,才同丁都统等人说起自己的古怪经历。

    他也得知,其他入镜人已经被近卫带着离开了,往王宫方向去。

    只是他和姜遗光离开得太快,来不及追上。

    丁都统叹气道:“你既回来了,不如干脆明日再动身,明天带几个人手一块儿去,我也寻到了个女人……”说罢,他拍拍手,用古怪的调子叫了个名字。

    很快,门外来了位女子,脱去鞋袜进门后便跪伏在地,不敢起身。她的容貌看上去要比其他女人精致一些,手心无茧,皮肤白嫩,头发漆黑,一看即知并非婢女,而是贵族出身。

    大梁中能说倭国语的人不多,但倭国有不少人会说大梁话,大多是倭国的贵族。丁都统来时就派人搜罗了一些,这女子便是其中一个,名叫空蝉。

    听说空蝉本是他们国王的某个王子的未婚妻,只是那王子也陷入了沉睡,她便求了父亲赶紧将自己带离到远离京都的地方,她希望能坐船离开此地去大梁,就刚好被他们捉住了。

    听说他们是大梁人,空蝉又害怕又高兴,觉得自己的国家有救了。

    甄广生听懂了他的暗示。

    这位名叫空蝉的倭女把他们当成了拯救者,暂时不敢说谎。但……如果想要八咫镜,她估计也不会说。

    随着丁都统介绍,那女子慢慢靠近,胆怯又带着希冀地望着甄广生,浑身都在发抖。

    她用不太熟练的大梁官话不安地小声说:“公子,请您定要救我们……”开口间,露出被染黑的牙齿。时下倭国女子都爱以被醋泡过的铁涂黑牙齿,引以为尊贵。

    甄广生心里盘算着百种念头,面上露出微笑,伸手摸了摸空蝉的脸:“只要你不背叛我们,我们会救你们的。如果你真心倾慕大梁,事成之后,我可以带你去大梁生活。”

    他看见空蝉的眼睛骤然发亮,激动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又俯身拜下:“尽听大人吩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甄广生和姜遗光分开后,自是不知他去往了何处,心里恐他会生出什么意外,再一想,那少年性情虽然古怪,瞧着却不像蠢笨之人,他着急脱离自己等人,却不知为了什么。

    姜遗光自己也分辨不清为什么。

    他独自走在湿滑泥泞的小路上,在林中穿梭,不让那些人跟上自己。

    但倭国危险,他本不该这么做才是。

    他记下了舆图,大概明白倭国王宫的方位,独自走了很远,雨停前出了森林。

    出森林后,再走一段路,眼前渐渐出现一些低矮平房,多是木板粗陋搭建,不过一人来高,还有些甚至屋顶也不足他高,小小一间,门洞也只到他胸口,想来可能是平民或是奴隶居住的屋子。

    有屋子,却不闻人声,寂静凄寥,野草丛生,一些屋里传来肉腐坏后的臭气,冷冷地顺着雨后的凉风飘出来。逐渐暗下的空中,有乌鸦和秃鹫飞过。

    姜遗光凑近了看。

    他在这些屋子里找到了蜷缩着的尸体,大多已经烂了,生了蝇虫,但仍能见到一具完好的躯体,有些瞧着甚至很新鲜,想来死去的时间没有太久。

    还有的几间屋子里,能见到胸膛仍在微微起伏,气息微弱的人。

    他们睡着了。

    他们也快死了。

    第245章

    姜遗光没有救他们, 也不想救。

    他觉得自己处在一个不太对劲的状态,以往他很少会有这样鲜明的“想”和“不想”的念头。而他虽然少说话,却也不会像这几天一样,连一句话也不和其他人说。

    他既想往上爬, 就不该在未登顶前先变成孤家寡人。

    所以, 他的行为的确受到了不知什么事物的影响吧?

    姜遗光心里想着。

    雨已经停了, 树木、草地湿漉漉一片,点不着火。

    姜遗光找了几间屋子,搜出他们屋内简陋的木桌椅, 用刀把桌子腿锯下,又剥下那些人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撕成条,缠裹在木棍头上。

    只是,这些人家中没有找到油。即便想要炼油, 也没有锅。这样做成的火把烧不了太久,但好歹能烧着一阵子。

    姜遗光做了几根“火把”后就停手了。

    夜间行路虽不难,可他也需要休息。

    每间屋子都很狭小,难以躺人, 姜遗光便没在里面挑, 而是点着火把继续往前行。

    这一片如果专供民或奴隶居住的话,贵族们的房屋不会太远。等找到了以后, 可以再看看有没有活口。

    天已经完完全全暗了下来,火把微光只能照亮方寸黑暗,远处丛生的树木在夜色中恍若飘摇鬼影, 地面仍旧带着雨渍的草地被踩出沙沙声响。

    姜遗光将镜子扣在掌心, 时不时对着照向自己的眼睛,再照向前方, 以免有鬼怪悄无声息地迷惑了他的眼睛。

    他要找……王宫。

    王宫离海边很远,少说数十里路,奇异的是,姜遗光也丝毫没有和其他人同行的念头。他现在需要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等天亮了,再出发。

    不知不觉间,夜里又下起了雨,和白日不同,夜里的雨格外小,落在脸上、身上凉凉的,却也无法让人忽视。

    姜遗光重新撑开伞,火把伸直指向前方,以免将油纸伞烧了。听着沙沙雨声,走在一片荒地中,地面崎岖,满是乱石,走着有些费劲,但又走了一段路后,他感觉脚下的路平整了许多,蹲下去细看,这片地明显被处理过,大石碾碎了,铺上小石头,再筛了细土盖上去,以好让人行走。

    原先环在周围近一人高的野草也渐渐稀疏起来,显然是平日有人打理。

    姜遗光知道,他已经进入了一些人家的居住范围。

    手中火把忽地亮起一瞬,紧接着又黯淡下去,上面的布条终于被火烧完了,只剩下仍旧冒着赤红火星子的小半截木炭。而在这条路尽头,亮起了些许微光。

    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女子撑着伞,手里提了素色长圆灯笼,灯笼上写了和大梁字不太一样的文字。她的头发披在脑后,用一带子束着,脸上抹了粉,削去眉毛,只在额头处涂了两笔晕开的形状,似是效仿唐时麻吕眉。她的步伐迈得细碎,慢慢往姜遗光所在处走来。

    她没有说话,一笑露出口中黑牙,见着陌生人也不害怕,反而更多像是恐惧后见到救兵的欣喜,眼里还带着泪。

    姜遗光早就用镜子照过,奇异的是,她并非鬼怪,而是一个活人。

    灯笼将她淡淡的影子照在地面,女子身上传来活人的温热气。

    她很惊喜地说了什么话,姜遗光听不懂,摇摇头,又指向她身后不远处的宅子。那女子不知想了什么,更加高兴,点头后欣喜地笑,她似乎以为姜遗光不会说话或是听不见,便多用手势,示意对方跟上自己。

    而后,她谨慎地走在前面小半步,用灯笼照亮路。

    ……

    诗织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活人了。

    自那长眠诅咒在国中作乱伊始,浅野家便有不少人永远陷入了沉睡中。即便请了阴阳寮的阴阳师们为亡灵送行,叫他们超脱往生,可他们心中仍不免悲痛欲绝。

    以往也有妖邪作乱,可没有哪一个能和长眠诅咒一般祸乱至此。浅野家家主心生惧意,想起家中逝去的人们又连连懊丧,悲痛几日后,终于做下决定,带着家人搬离京都。

    可即便如此,长眠诅咒依旧不会停下它的步伐。浅野家上下日日诵经、撒豆驱邪纳福,又请了高僧做法画符,喝符水,依旧无用。起初是浅野家的家奴、家臣们,再后来,便是主家人,一个接一个,终难幸免。

    又过了小半个月,终于连她最后一位婢女也倒下了,陷入了梦乡。

    诗织悲痛欲绝,数次要追随家人离去。她只觉自己孤身活在世上,还要被不知名鬼怪欺侮,实在可怜。于是这一日,她眼睁睁见长眠的侍女的气息终于也断了以后,独自梳洗打扮,换上黑色丧服,但她不会梳发,只好随意系带于脑后。而后,她撑着伞,提上灯笼,离开了家门。

    她知道附近已经无人了。她也清楚,森林中,多半有鬼怪。她倒宁愿自己也得上那诅咒,好一睡不醒,或是侥幸,让她能碰上一两个心地仁慈的妖怪,能叫她不尝痛楚地离开世间。

    诗织没想到,自己会碰上一个近乎是山野精怪一般的少年。

    她提着灯笼近前去,看见了对方的容貌,亦看清了他脚下的影子。

    诗织起初以为他是鬼怪,欣喜之下便不顾一切向他奔来,后发现他原来是人,那欣喜又转变成了另一种喜悦。

    只是可惜,对方似乎不会说话,自己问他姓名,又问他来处,对方都不开口,只摇头。诗织便在心里想,这样的一个人,却不会说话,实在如美玉上的一块瑕疵,可即便有了瑕疵,美玉也不减半分光华。再想他或许和自己一样,也是家人离世,悲痛之下来寻求解脱,不免心生同病相怜之意。

    诗织心里百转千回,她原要寻死,却又改了主意。

    她观眼前人穿着打扮皆和常人不大一样,似是效仿自己在图册中见过的大梁衣饰,头发也如大梁人一般束起,插一根簪,以为他也是和自己父亲一般仰慕大梁之人,不免更觉亲切。她心中期盼和对方多相处一会儿,又看对方似乎无处可去,便示意他来家中稍坐。

    左右浅野家无人,若仍有鬼怪,或他也陷入长眠诅咒中,自己还能替他念一卷经。

    姜遗光却觉得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不想和这人说话,他想要远离她,或者……

    想要扭下这人的头颅。

    “公子请随我来。”诗织哪里会想到身后的人在想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近乎是纯然喜悦地将姜遗光带往浅野家在此地的主宅。

    因为仆人大多已经身死,无人打扫,野草横生,凄清寂寥。

    姜遗光看见这间宅子前挂了匾额,上面写着“浅野”两个字,这两个字却又和大梁的字一模一样,完全能认出了。

    而在匾额之上,又悬挂了一面镜。只是那镜子磨得光滑,能照出人影,又有人脸大小,不是山海镜,想来只是放在门口驱邪罢了。

    “浅野?”姜遗光轻轻说出声,惹来诗织惊诧的目光。

    “公子,原来您会……”诗织只觉自己这话实在很失礼数,立刻改口,“公子,您刚才在说什么?”

    姜遗光指着那块匾额,再次开口:“浅野?”

    诗织听见他说了一个和自己姓氏有些相似的一个词,声音韵律却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反应过来后,瞪大了眼睛。

    “您……您是中原人?”

    她同父亲学过大梁官话,可她能写一些,却只会说一点,并不熟练,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开口:“您是……大梁,来自那个地方吗?”

    姜遗光点点头:“我是。”他的目光流连在对方脖颈上,袖中指尖微动,忍住了。

    “……啊,实在是……非常失礼,我……还请进来。”

    从小受父亲影响,诗织对大梁向往极了,她观姜遗光形貌,本就心有自惭形愧之感,现在知道他竟然是大梁人,反而认为很是理所应当了。

    可她大梁话说得不好……

    平日诗织不觉有什么,现在站在这人面前,不免局促不安,担忧对方会以此认为自己粗鄙不堪,眼中泪光盈盈,想起父亲说过,大梁开国皇帝娶的妻子能上战场,为此大梁男子大多喜爱如男儿一般拥有坚定意志的女子,才忍住了没有哭泣出声。

    姜遗光有意多开口说话,道:“多谢姑娘,我也在找地方留宿。”他身上带了那本册子,心想,自己不通倭国语,可以写下来问对方王宫和那位公主坟墓的方位。

    诗织勉强听懂了姑娘、留宿的意思,羞怯地笑,她走在前面,收起伞,放下灯笼,有些仓皇地推开门。

    这扇门有段时日没有打开了,本生了灰,一场雨又将灰尘冲刷干净,空气倒还沁人肺腑几分。诗织提起灯笼,提裙摆踏进去,努力用大梁话说:“公子,还请……进,稍坐……”

    姜遗光跟着踏进门,帮忙把门合上。

    “多谢姑娘。”他说。

    此刻,幽僻凄凉的宅中,忽然从屋后传来琴声阵阵,哀愁凄凉,散漫在庭院中,和着夜风与秋虫,更觉凄苦。

    “你家中还有旁人吗?”姜遗光问。

    诗织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也顾不上分辨了,在听到琴声的那一刻,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这琴声格外熟悉,正是她那位最喜爱的族姐所奏。

    可她那位族姐,在上个月就已香消玉殒了……此刻,是她的亡魂在弹奏么?

    “我家里……只,一个人,一个……”诗织努力用大梁话解释,满心凄惶,顾不上失礼,抓着姜遗光的衣袖就要离开,“快走……”

    第246章

    姜遗光反手拉上诗织便要往外跑, 大门却在二人眼前重重合上。

    诗织更加惊慌,左右张望,哭叫起来:“抚子小姐,是你吗?”

    琴声依旧。

    诗织哭道:“抚子小姐, 我知你心中苦楚。你若魂魄还在, 想必也是心里有怨的。只是我们生前都被恶鬼惊吓过, 如今,你却也要把这样的惊吓施加给我吗?”

    门依旧打不开。诗织原抱着拼死的勇气离家,真正面临着恐惧时, 那股勇气却消散了大半,开始害怕起来。抖着声音对姜遗光说:“大梁……公子,你,在这儿……”

    “我去里面……”

    她原本就是要离去的,浅野家上下都离去了, 也该到她了。她这身丧服,或许就是穿给自己的吧?

    她满心苦楚,认定是自己身上穿着的丧服引来了不详。不料,那位大梁来的公子此时又开了一遍门。

    这回, 门顺利打开了, 从庭院中传出的琴声戛然而止。

    姜遗光带着诗织转身就跑。

    一直跑了很久,诗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只觉两条腿酸胀疼痛,再也跑不动了,乞求道:“公子, 请停一停吧, 我实在没有力气了。若是有鬼怪追上来,只叫它吃了我一个就好了。”

    她一紧张, 说的全是倭国语,姜遗光听不懂,但看她喘气的模样,知道她累了,停下了脚步。

    好在诗织逃跑时没忘记带上灯笼,一路跑来,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姜遗光看看周围,确定没有鬼怪后,取出灯笼底座吹亮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暖融融烛光笼罩住二人周身,也让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的诗织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紧接着,诗织看见,这位大梁来的公子取出了一本小本子,指着上面的一个词给她看。

    “公主……武子内亲王?”诗织喃喃出声。

    她反应过来了,以大梁官话问:“你,找她?”

    姜遗光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又指指公主那个词,道:“请带我去一趟。”

    他又指了指下面一个词,念出声:“除了公主以外,还有八咫镜。”

    念到八咫镜时,特地放轻声音,诗织下意识跟着念,旋即反应过来。

    这位大梁来的公子为什么要找八咫镜和公主?他难道是告诉我……八咫镜可以破除公主带来的诅咒吗?

    如果是这样,那可实在再好不过了。

    诗织连连点头,大梁语和倭国语混杂着加上手比划乱说一气:“如果公子能够破除诅咒,我们实在感激不尽,我即便一死,也一定会带公子去的……”

    姜遗光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但看她的神情,知道这个女子是同意了,便又指了指一个词——“休息”。

    比划出动作,说:“该休息了。”

    诗织看明白了。

    她原来还有些疑惑,像这样一位大梁的贵族公子为什么会突然到他们的国家中?又独自出现在浅野家外?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和仆人走散了?

    她有些艳羡地看着那本册子上的汉字。

    浅野家中,也是要习书法的,他们所学的字帖大多来自大梁的摹帖,他们所习假名也都脱胎于大梁汉字。只是……这些汉字,有不少她都不认识。

    从浅野家逃出来以后,他们往来时的反方向走,来到一处荒地。树木不多,地面用细碎的石头铺平了道路,还挖了一块小小的池塘,引进活水来,用做养鱼。

    就着池塘里的水草草洗净手脸,诗织以手做梳,对着水面整理好头发,时不时羞怯地望不远处的大梁少年一眼。

    她脸上的粉都洗去了,口中本该染黑的牙齿也因为好几日没染过,褪去了颜色,都不必想,一定难看极了。

    她正为自己的失礼而不安时,无意间望见水面,吓得几乎要惊叫出声!

    灯笼原本映照出水中她模糊的倒影,可现在,水里那张脸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微笑地看着她。

    “公子!公子!”诗织吓得魂不附体,可再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仿若刚才一切只是幻觉似的。

    姜遗光装作不知。

    倭国诡异横生,处处冤魂残念,如果大梁没能控制住……也会落到和倭国一样的下场。

    他没动静,撩起水洗干净自己手臂和脸后,靠在池塘边一棵小树下,闭目养神。诗织很害怕,可叫她自己单独离开,她更害怕,不得不凑近些,也靠在树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一夜太平无事。

    第二日,天气出奇得好。姜遗光和诗织商量后,回浅野家中拿了些物什,还找出一架骡车向王宫出发去。

    路上,诗织结结巴巴地努力用大梁话说,他们浅野家特地搬离了京都,远离邪祟,去王宫的路她不认识,应当很遥远。但姜遗光根据路上经过的神社、居室名字,对照着简陋的地图,发现再用一两日,他们就能到京都。

    一路上人渐渐多了些,所见所闻,皆是和大梁不同光景。可也依旧不算热闹,死气沉沉,人人脸上都是麻木僵硬的神态。

    诗织问过路,往王宫去。

    她原先想替姜遗光宣扬,可这位大梁来的公子似乎能听懂些她说的话了,在她说到“大梁”一词时便制止了她,示意她不许说出去。

    第二日下午,穿过护城河,他们总算见到了王宫的影子。

    诗织不免高兴起来,远远地指去:“京都御所即在前方,姜公子,那儿就是了。”

    远处是一些宫殿群的影子,和一路走来撞见的宅屋相比要大许多,和大梁房屋有些相似,却又板正严肃,很是不同。

    姜遗光问:“公主呢?”这几日他学会了不少倭国词,公主便是其中一个。

    诗织也不清楚公主葬在了何处,她只隐约听闻公主和蝴蝶的故事,也常常自认为能懂公主的一二苦楚,为其哀伤。说到此处,她又想起了亡故的公主,叹息地用大梁话说道:“不知道。”

    想了想,又说:“东边的鸟边野墓地,北边的莲台野,西边的化野,都有可能呢。”

    姜遗光没听明白,诗织便在手心里写给他看这三个地方的名字,比划着告诉他,这是他们的墓地。

    姜遗光记下了那几个字,模仿着边写边念给她听。

    “鸟边野,莲台野,化野?”

    诗织惊喜,连连点头:“是,公子您竟然一下就记住了。”

    姜遗光收起手心:“带我去,或者,找八咫镜。”

    公主也好,八咫镜也好,他总需要解决一个。

    这个倭国女人约莫是贵族身份,知道的会更多些,否则,姜遗光也不必一路护着她。

    他说的很慢,一字一顿,为的就是让诗织听懂。后者为难地说:“八咫镜,或许在宫里,又或许在伊势神宫中。”端看他们的王会到哪儿去。

    她原以为王定会在京都御所中,可御所外侍卫稀少,又不确定了。

    或许,王带着阴阳师们,住在了伊势神宫中?

    再细看去,昔日繁华宫殿,守卫森严,凡从护城河边过,行迹鬼祟者,都要被拦下。

    现在的王宫彻底没了守卫,还能见到一二侍卫的尸首倒在墙边,任由乌鸦啄食。诗织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家族,也如同这庄严御所、如同那天边的落日一般,繁盛后,终究凋零。人世多变,实在难叫人不落泪。

    姜遗光听到了一个新的词,重复:“伊势神宫?”

    诗织未曾踏入过御所,却随父亲去过伊势神宫,连连点头,遥遥指向伊势神宫方向。

    “八咫镜,伊势神宫。”再指指王宫,“可能,在这里。”

    “那么,进去看看吧。”姜遗光感觉里面没多少人,他们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无人驱逐,也无人注视。

    他示意对方看正大门,以倭国语道:“进去。”

    诗织紧张起来,却也不得不跟在对方身后,一路往里去,踏入了只有他们的王才能出入的正大门。

    一进入,便更觉凄凉。

    四周无人,安静,凄清,荒草遍地,花木凋零。在草丛中,隐约可见到伏在地上已经腐烂的尸体,穿着僧人、侍人、守卫的衣服,可见长眠诅咒祸害不浅。

    到这个地方,再退也是不行的了。诗织快走几步跟上姜遗光,木屐带磨得白袜下脚面一阵阵疼也顾不上,凑近了这位大梁少年,生怕有鬼怪将自己带走。

    这几天下来她也发现了,这位大梁人似乎真的拥有大神通,或许,他真的有办法。

    一路直行,这座御所不算大,直行向下,就到了进门便能看见的紫宸殿。

    大门紧闭,无人看守。

    只要无人潜伏偷袭,即便里面满是厉鬼,姜遗光也不畏惧,上前去后,径直推开门。

    大门也似乎有段时日没有打开了,在地面推出酸涩的摩擦声响,尘灰扑面而来。二人刚后退一步,从推开的大门里便呼啦啦飞出一大群足有巴掌大小的蝴蝶。

    它们实在太多了,如点翠般熠熠生辉的碧蓝翅膀振动着,好似无止境地从宫殿里飞出,飞在庭院上空。

    第247章

    “是蝴蝶!是公主的亡魂!”诗织惊叫出声。

    美丽翩跹的蝴蝶, 在她眼中却如剧毒般令人恐惧,下意识缩在姜遗光身后,不断发抖。

    姜遗光却手中拢着镜用力把门推开,让里面飞出更多的蝴蝶。连带着, 拽住他衣角的诗织也跟着半步迈进了门槛。

    这几日下过雨, 外头已经有些凉了, 可屋子里却比外面还更阴凉,尘灰簌簌带着蛛网被风吹来,加上不要命地往外飞的蝴蝶, 诗织根本不敢睁开眼,啜泣着,脸都埋在了姜遗光胳膊上的衣料里。

    少顷,她听见对方说:“好了。”

    这一句她能听懂,小心地睁开眼。

    蝴蝶已经不往外飞了, 可已经飞出去的那些蝴蝶也都四散到了空中,蓝色双翅在荒芜宫殿上空耀耀夺目,更觉动人。

    “蝴蝶没了吗?”诗织喃喃。

    姜遗光已经踏进了门,诗织不得不立刻跟上。

    宫殿里很是简陋, 矮几、草垫、屏风、团扇、灯笼……胡乱堆积着, 还有不少裹着已经腐化的白骨的宽大衣裳,那些人已经死去很久了。

    姜遗光凑近了其中一具尸体。

    他早就觉得这些蝴蝶有蹊跷, 仔细凑近看后,发觉那人已经腐烂的尸骨皮肉间隙中闪过些东西。

    随意扳下一小块木头,挑开了。

    软烂发臭的肉下藏着手指头大小的蛹, 有些空了, 只剩一具半透明空壳,瘪下去, 还有些饱满透着蓝色的光。

    果然,总是有出处的。

    姜遗光丢下木头,站起身往里走去。

    在外面能看出整间王宫都不算大,如果八咫镜真的在……应当会放在比较重要的宫殿里,不应当藏起来。

    在八咫镜的附近,也会有更多诡异才是。所以,只要看那些东西在什么地方就好了。

    仍旧不习惯看见尸体腿脚都有点发软的诗织见他往前走,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整间宫殿都找遍了,没有。八咫镜、公主都不在,连个活人也无。于是又去往下一座宫殿。

    整座王宫不算大,挨个走遍,大略略搜过后,他们找到了几个藏在宫里的侍女和一两个侍童。此时,天还没完全暗下去。

    不知诗织和他们说了什么,那些侍女原先看姜遗光的目光还有一些恐惧,听过诗织说的话后,全都变成了崇敬又期盼的目光,她们以为姜遗光是大梁来的大阴阳师。

    “……会是大梁的皇帝派来救我们的吗?”

    “若我们也能去大梁见一见就好了……”

    她们饿了很久,没什么力气,坐起来都困难。但她们在宫里生存,应当知道些事。

    姜遗光捡了些小石头,打下七八只乌鸦来,又让那些还能动弹的侍童侍女和自己到宫里池塘边找找有没有鱼,树枝削尖了,捉了几条不足巴掌长隐蔽地藏在水里的小鱼上来。

    乌鸦是一种记仇的鸟,但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眼见着能有东西吃,那些侍女全都打起了精神,收拾宫殿,找出碗筷,在河里洗干净。

    又有人拖着木几、藤垫出来,供烤火用。姜遗光带足了火折子,生起两堆火,先烧开了一锅水,那些侍女们便按着他的指示给乌鸦褪毛、给鱼剥鱼鳞,再用刀剁成块,一起放进锅里煮。

    不一会儿,香味飘了出来,众人分食。

    不知不觉间,姜遗光已经成了他们之中的领头人。他让诗织替自己问话,诗织开口后,那些人就迫不及待说起来,诗织再结结巴巴地努力用大梁话说给他听。

    “公主在……莲台野。”她用一根烧了半截的木枝做笔,写在地上。

    “八咫镜,伊势神宫。”

    姜遗光看明白了。

    诗织颠三倒四地问他:“公子,我们,哪里……去?”

    姜遗光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八咫镜几个字,念出口:“八咫镜,伊势神宫,去那里。”这几日,他记下了不少倭国词。

    侍女侍童们欢呼起来,早有人找出了剩下的蜡烛和灯笼,待篝火熄灭后,他们就点着了灯笼,又打了水来供这位公子梳洗,地上铺了床被。他们也各自洗了手、脸,在那位大梁公子周边的房间里挤成一团睡下。

    他们以为自己有救了。

    半梦半醒间,诗织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睁开眼,看到了一张叫人心驰神往的脸。

    是那位大梁来的贵公子!

    “公子?”诗织还有些迷迷糊糊,那位大梁公子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噤声,诗织睁大眼睛,点了点头,小声问:“公子?”

    那少年轻声道:“他们都是鬼,我暂时把他们制服了,带你走。”

    诗织惊愕不已,再看向周围躺着的人,已全都换了狰狞面庞,鲜血淋漓地躺在被窝里。

    她不由得害怕起来,连连点头,也顾不上更衣了,急匆匆从被窝里出来跟在少年身后。

    月光下的宫殿更显荒芜,一片惨淡,凉风吹得诗织身上有些冷,碎步上前跟紧了。那少年却始终在诗织前一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带着她走。

    经过池塘边,诗织往河里看了一眼,顿时浑身血液都好似被雪水冻住了一般。

    池塘里……她前方的那道影子,穿着一身破烂的十二单,盘着银杏返发式。

    它不是大梁公子!

    它才是鬼!!

    池塘边,传来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惨叫。

    翌日清晨,姜遗光睁开眼,先摸到山海镜照了照自己才起身。

    他独自一人睡在一间房里,那些侍女侍童们各自睡在另一间屋子里。

    他自己洗漱好,在那两个房间的门上敲了敲。

    蓦地,房里传来凄厉尖叫声,还有倭国语大叫的救命一词。

    姜遗光猛地拉开门,就见里面原本该躺着的侍女们整整齐齐坐在墙边,无一不被拧断了喉咙,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连接着脑袋血淋淋倒垂在背后,死不瞑目地看着他。

    其中一颗头颅里,发出了他刚才听见的凄厉的求救声。

    “救命——救救我!”

    而后,那颗脑袋和脖子上连接的一层薄皮断开,落在地上。

    姜遗光冷漠地看着一切。

    他又去了另一间房,那里的侍童们也无一例外,全都死了,横七竖八地倒在房里,死状凄惨。

    他们的尸体还是温热的。

    姜遗光关上了门,没事人一样离开了宫殿。

    昨天他问过了伊势神宫的方向,不远。没有人拖累的话,凭他自己的脚程,只要一两个时辰就到了。

    至于无人引路……伊藤次郎和浅野诗织都会说大梁语,想必倭国还有不少贵族会说大梁话,能住在王宫附近的,应当都是贵族。

    他离开这间宫殿,快步往外走去。经过池塘时,往里面看了一眼,步伐不停。

    池塘里飘着一具女尸,泡得发涨,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满脸惊恐。

    ……

    离开王宫后,姜遗光往伊势神宫方向去。他跑得很快,路上看见高大的不似平民住的房屋后便进去。那些屋里的贵族们不是跑了就是死了,还有些活着的不会说大梁话的也被他无视,筛选后,叫他挑出了个年龄比自己大一些,大梁官话说得很顺畅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剃着很奇怪的发式,前面剃光,后面一根小辫倒扎向上贴着颅顶,被姜遗光拎出来后还要挣扎,用大梁话破口大骂。

    不过,他既然听得懂大梁话,姜遗光便不和他客气了,空手夺了他的剑,威逼利诱一番,让他给自己带路。

    姜遗光能猜出来,丁都统等人肯定给自己准备了会说大梁话的倭国人。

    可他就是不愿意要。

    丁都统等人肯定不会害他,至少没必要害他。他们能用的人也一定是教好的,顺从听话。姜遗光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心生抵触。

    但至少,那个名叫长谷赫的男人不敢反抗他。

    一个人是不会也不敢背叛他恐惧的对象的。

    长谷赫乖乖赶车带路。

    长谷家虽受大王喜爱,可并不那么受重视。至少,大王带着宫里的妃子们和一部分信任的大臣去往神宫避难时,没有带上长谷家的人。

    伊势神宫不算太远,只是多了个人,速度便慢了些。

    路上,姜遗光发觉人似乎多了起来。

    长谷赫起先很怕他,后来实在无人可说话,又看他没有杀自己,四处打听后告诉姜遗光。

    “……听闻最近来了些大梁人,在京都驱邪捉鬼,救活了不少人。这位公子,你也是从大梁来,为我们帮忙的吗?”

    姜遗光:“和你无关。”

    长谷川便觉他实在冷漠得可怕,面目可憎,但又更畏惧他了,害怕他会将自己杀死。

    “你还打听到了什么?说给我听。”姜遗光伸手搭上他的脖子。

    长谷赫不断发抖。

    他见过姜遗光轻而易举把他的剑鞘折断,他怀疑,如果自己说谎,他也会把自己的脖子折断。

    “……没有听说很多事,只知道,那些人也去伊势神宫了……”长谷赫怀疑他们想刺杀大王,可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又要驱邪?

    难道说,这些人是大梁皇帝派来帮助他们的吗?

    姜遗光的手松开了。

    那些人如果都去伊势神宫,想必他们也知道了八咫镜的消息。

    他需要尽快赶过去。

    赶车的速度更快,甚至夜里也不休息,昼夜兼程下,第二日便到了。

    相较起京都御所,伊势神宫的占地更大、看上去更加庄严,守卫更多。

    长谷赫道:“神宫是不允许……”

    话还没说完,姜遗光就已经重重抽了骡子一鞭,冲到了最外层楼道下。

    在最外守着的侍卫们冲过来要拦住他,姜遗光反手抽出他们腰间长刀,刀光快得能晃花人眼,长谷赫还没说完,五六个侍卫就已倒在地上。

    后者一抖,更加畏惧。

    被姜遗光从骡车上拽下来,抓着他奔上楼梯。

    “再耽误我的时间,我也一并杀了你。”姜遗光冷漠道。

    “不,不耽误。”长谷赫拼命跟着他跑,只觉自己肺都要喘出来了,喉咙痛得厉害,还要努力喊,“这里,这里只是外宫,去内宫……还有一段路。”

    “八咫镜……一定供奉,在,供奉在内宫……”

    姜遗光停下了脚步。

    回头打量着长谷赫,见他实在跟不上自己,脚上木屐也掉了一只,干脆把人往肩上一抗,健步如飞往里跑去。

    他们早就引起了骚乱,不少守卫冲杀过来,势要将他们拿下。长谷赫被姜遗光瘦削的肩膀硌得发疼,也不敢说,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有些人……即便杀人也轻巧地像在摘一朵花呢。

    姜遗光不管不顾往里去,一手掐着长谷赫:“他们说了什么?告诉我!”

    长谷赫一惊,忙道:“他们说要保护大王,要让人去叫大王藏起来。”

    “他们还问你想要做什么,你是谁?”

    “还要保护斋宫大人,斋宫大人就是大王身边的大阴阳师,八咫镜肯定在他那里。”

    “你认识那个斋宫大人吗?”姜遗光已经跑到了内宫外。这里守卫更多,他扛着个人,却丝毫不显笨重,左躲右闪,轻巧地躲过了那些守卫,跃上台阶。

    长谷赫:“见过,见过的!”

    第248章

    内宫里一片混乱。

    大王正和王后、女御、妃子们拜天照大神, 斋宫大人两手恭敬托着八咫镜,突然间两排侍卫冲进来,领头大将一进入便跪在地上请罪:

    “请陛下移驾,有刺客来了……”

    妃嫔们顿时花容失色, 大王亦震惊不已, 斥责道:“怎么会有刺客?哪里来的刺客?”

    大将道:“应当是大梁人, 他直接冲进来,卑职们……”他面上很是羞惭,“卑职们武艺不精, 抵挡不住,还请大王移驾。”

    大王听罢,掩面饮泣:“鬼怪欺我,大梁人也来冒犯,一味逃离又有什么用呢?我若行了那懦夫之举, 便是彻底失去了我的荣誉!”说罢,他又指责那大将,“刺客只有一人,你们也不能抵挡住吗?”

    “有敌人来犯时, 不能以性命保卫, 反而叫主家逃离,以此让主家蒙羞, 你们的勇武、忠诚,又在何处?”

    那大将已是羞愧得不能自已,饮泣道:“是我等无能。”

    还没等他再请罪, 门口就悄无声息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大梁人的衣裳, 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瘦长身形,手里很随意地提了一把武士刀,血从刀刃滴滴滑落。他身后还拽着个人,看上去已经吓傻了。

    侍卫当即围住他,大将挡在大王身前,后宫妃嫔皆花容失色,不敢发出动静,有些对大王忠贞不二的,当下含泪挡在了大王身前。

    一片哀戚,那人却神情自若,回头对自己拽住的男子问了一句大梁话,不知说了什么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斋宫大人身上。

    大将认得被他拉住那人,是长谷家的小子,没想到,他竟然敢背叛大王!当即斥问他:“长谷赫,你……”

    他话都没说完,那人甩手掷了一把匕首,银亮刀光没入了他的喉咙。大将倒了下去。

    其余人又是惊声尖叫,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恐慌地盯着这个贸然闯入的大梁刺客。

    “斋宫先生?”他对着斋宫大人问道,“请问,你会说大梁官话吗?”

    大王和几个妃嫔听懂了,斋宫贺也也听懂了,当下用大梁礼仪行礼:“在下曾学过些。”

    “学过,那就好办了。”那人反而笑了起来。

    殿内紧绷气氛为之一松。

    “我的确是大梁人,不过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斋宫先生去为武子内亲王超度,渡化她的亡魂,你们倭国的长眠诅咒就能解决了。”

    他从头到尾忽略了不断发抖的大王,提着几乎要吓破胆的长谷赫,甚至可以说他的举止格外斯文有礼。

    可正是这样,那群人才害怕他。

    斋宫贺也还能维持住镇静自若,又弯腰行了一礼:“公子所说是真的吗?鄙人已经为殿下诵经多日,可那亡魂十分强大,无法驱走。”

    至于八咫镜圣物,因不能带离大王身边,他没有使用。

    姜遗光见能够和他沟通,那么,见过他真面目又会说大梁话的长谷赫就不再需要了。

    手下用力,咔嚓一声脆响。长谷赫也软绵绵地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睛,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姜遗光说:“我自然有办法,还请快带我去。再耽误下去,谁也救不了你们。”

    老实说,刚才众人都以为他要来刺杀大王,可现在他并没有动手,反而说要替倭国解决长眠诅咒之患。

    就连武艺高强的源氏大将也敌不过他,想来这样的人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吧?

    见殿上众人皆露悲戚之色,侍卫们不敢上前,因他已离斋宫贺也和大王们十分接近了,如果不能当场射杀他,恐怕他就会对大王和大阴阳师不利。

    “请斋宫先生带上你们的圣物八咫镜,大王再准备一辆车,让我们去一趟公主陵墓。我发誓,一定会解决你们的长眠诅咒。”姜遗光一手提刀对准了大王,一手握着匕首立誓,声音沙哑带笑。

    他向来都是这么威逼利诱的,而被他胁迫的人,大多也不能抵御直面死亡的恐惧。被胁迫的人心里会生出侥幸心理,认为只要听了他的话,就不会出事。到这时,威胁多半就成功了。

    “对了,千万不要作假,你们的八咫镜是唯一一个能克服鬼怪的东西,要是错过这次机会,你们的长眠诅咒就永远也不会消失,会一直跟随着你们,直到倭国最后一个人死去。”

    大王果然也陷入了惊惧和愤怒中,他来不及去想这个大梁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他只觉自己仿若一只被野兽盯上的猎物,逃也逃不掉,恐怕世上最凶狠的人也不过如此吧?

    他无可奈何,只能答应下来,噙泪请求斋宫贺也跟随这位大梁人而去。

    斋宫贺也行一礼,接受了大王的命令。

    姜遗光又催促几次,那些侍人们很快找来了车马,期间几次有人要暗杀他,皆被他躲过。且每暗杀一次,他就会以同等手段除去大王身边任意一人,三四回后,再无人敢暗算他。

    其他入镜人终究慢了一步,他们带着路上救下的几个倭国人来到伊势神宫外时,立刻被眼神不善的侍卫们拦下。

    他们本以为带来的倭国人能和那些人好好说清楚,可没说几句,守在神宫外的守卫们便凶狠地要动手将他们拿下。

    入镜人赶来的越来越多,两边人马吵吵嚷嚷,很快发生了争吵。

    那厢,姜遗光挟持着斋宫贺也赶往莲台野。

    倭国和大梁习俗不同,尸骨多以火葬,且并不特地建陵地,只在埋葬后请僧众念经以示哀思,便以为圆满。

    一路上,姜遗光对斋宫贺也的态度非常温和,甚至主动摘去了面罩,让他看清自己的模样。

    他笑着说:“我也不想用这个法子,只是我奉大梁皇帝命令来此地驱邪,一路走来,许多人见我是大梁人,便以为我要行不义之举,害我多走了许多弯路。”

    “一气之下,我便干脆挟持了长谷公子,让他带我过来。”

    他一笑之下,好似天真孩童,随心所欲,并不知自己在做何残忍之事。斋宫贺也对他的恶感便小了许多,再听他说时间的确来不及,如果好好商议,说不得又要相互推诿时,心里很以为然。

    一个善人忽然作恶,他再次行善时不会再有人相信他。相反,一个纯粹的恶人做了件好事,便很能值得夸赞。此刻,斋宫贺也便是如此,先见识了这位姜公子的凶狠残忍,又观他气质出众,并非奸邪小人,路上再听得他诚恳道歉,如此下来,卸下了心防,同他说起武子内亲王一事。

    在斋宫贺也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找到了武子内亲王的埋骨之地。

    在远处便能望见莲台野广阔旷野之上,漫天蓝色蝴蝶飞舞,久久不散。

    一两只蝴蝶飞舞称得上优雅动人。可蝴蝶要是太多了,多如密雨,将天光都遮住,就变得无比恐怖,一见之下只觉浑身发毛。

    “她便葬在此处了……”斋宫贺也指着一处墓碑叹息道,“殿下的灵魂也变成了这美丽的蝴蝶吧。”

    姜遗光打断了他的悲春伤秋,让他把八咫镜取出。

    斋宫贺也早就渡过了一两次死劫,在他心中,这是他的灵魂在为那些死去的亡魂超度,他心想,若自己能将公主变成蝴蝶的灵魂引渡到极乐世界,也是大功一件。

    照过墓碑,又照过聚在天边遮住了天光的成片蝴蝶,蝴蝶渐渐散开了,不舍地在远处起舞。

    可镜中金光并不很耀眼,想来公主的亡魂还没有被纳入。二人又不得不将覆盖的泥土挖开。

    一直往下挖,倒叫他们挖出个奇怪的东西。

    泥土下本该放着武子内亲王骨灰,竟变成了一只近有人脑袋大的蝶蛹,厚厚一层硬壳,透着蓝色的光。

    在挖出的那一刻,姜遗光就示意斋宫贺也动手,后者连忙用八咫镜照住蝶蛹。

    金光亮起,复又暗下。

    那蝶蛹里隐约透出的蓝色消失了,好似一瞬间里面的蝴蝶便成了灰扑扑的死物,整只蛹也成了空壳。

    只一刹那,天边飞舞的蓝色蝴蝶齐齐丧命,如落叶簌簌往下落。

    “只这样,就成功了吗?”斋宫贺也还有些不可思议。

    他心知有恶灵作祟,可他不能离开大王身边,他只需在大王身侧驱走鬼魂便好,大王也不可能在如此危险的境地下离开神宫,以至让那长眠诅咒不断蔓延。

    却原来,就这么简单么?

    姜遗光微笑着说:“恭喜,应当是成功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再将莲台野上的亡魂都用它纳入进去。”

    斋宫贺很是心动,可他更忧心大王,便道:“不论人或亡魂,都各自有其来处、去处。既不危害他人,我也不便插手。”

    他二人又驾车往回去。

    一路所见的人的确多了起来,有不少人迷惑不解,不明白自己为何沉睡。街上、道上,都有从梦中惊醒的人欢呼不已,或是庆贺,或是掷花,或是入神社祈福。

    斋宫贺也一见之下,更是喜不自胜,泪肆纵横。

    有多久了?他有多久没见京都这般兴盛之象了?

    再回想起身边这位大梁人,心里便只能想起他的好处了。若不是他点醒,自己恐怕仍旧不得其法。

    车驾一路往回去,二人轮流驾车,或论诗,论道,或论大梁文化。姜遗光虽不懂诗,可他能背许多诗,照着学过的诗词注释说出来,足够应付了。二人相处甚欢,斋宫贺也越见一路上兴盛景象便愈高兴,对姜公子既欣赏后,更为其学识隐隐心生崇敬。

    一切好心情,到神宫外后,消失殆尽。

    大门紧闭,不少从梦中醒来赶往神宫参拜的人自发守卫在附近,看见马车本要拦,可见到驾车的斋宫贺也后,又不敢拦了。

    门口横七竖八堆了不少尸体,全都是倭国人,血已经干了,有点发黑。

    “这……莫非,还有人来擅闯?”斋宫贺也不免心急。

    姜遗光从车上窗户缝里看了一眼,漠然收回眼神。

    他当初闯进来,可没有把人全都杀了,只是让那些人受伤倒地而已。

    算起来,他真正杀死的,只有那个大将和长谷赫。故意当着他们大王的面动手,都是为了吓一吓他。

    但他的确闯进来了,他还把人和八咫镜都带走了。这样一来,这群倭国人再碰上要进神宫的身份不明的大梁人,自然不会放他们进来。

    有斋宫贺也亲自驾车,二人顺利从外宫扣开大门进去。

    斋宫贺也听了守卫们的话,不免气愤,他心中本有些迁怒姜公子,可姜公子是他们的功臣,他还需在大王面前说清楚,以免怪罪到对方身上。

    这回姜遗光没有再遮住脸,和斋宫贺也一道梳洗后,进入内室拜殿。

    第249章

    位于两广交界处, 有块地方叫做下马石,外面环了半圈水,水流上头有块大石头。

    这名字怎么来的呢?说起来也不稀奇,听说是曾经有位大官回乡探亲, 看见了这块大石头, 下马欣赏驻足, 还特地为它写了首诗,之后,那个小村庄就叫做下马石。

    经年累月过去, 下马石这地方也繁华不少,这块大石头不倒,名字就没变。

    石头没倒,从小半个月前,这儿的人就开始倒了。

    一开始大旱, 田里的地都裂开了,苗长不起来。去河里挑水,渐渐的河里的水也没了,就只能挖井。再后来, 井里的水也没了, 一桶落下去,捞上来尽是黄土。

    再再后来……下马石的人就全跑了。

    没吃没喝, 待在这儿干嘛?故土难离,那也得能活下去不是?

    官府当然不能让人跑,城门一关, 衙役们把守着。小老百姓们没路引、没钱, 一大群还能撑着走动的人背着家当,游魂也似的天天去堵城门, 就看能不能想法子跑。

    真说起来,年年有天灾,只是都小打小闹,某地发洪水某地山崩等等,朝廷对这些天灾处置也快,拨钱,拨粮,换个官儿。老百姓知道龙椅上那位心里挂念着他们,就有个盼头,不会被反贼哄了去,便算做太平了。

    但这回不一样。

    上头倒是接了消息会拨粮下来,先开仓顶着。一般来说之后就是派兵护着粮草、银两、药什么的来了,还要派几个能坐镇的官儿。天高路远,消息不灵通,甭管他们怎么使银子,都打听不出来的是谁。到最后有人走通了某个皇子底下的门路,才传来一句还在商议。

    还在商议?那不就是没有?谁知道库里的粮食吃完前能不能来?

    地方上的官儿也不是铁板一块,各说各的。有的担心秋后算账,有的想趁机表功,还有些嘴上说的漂亮,真要签条子开库了就跟锯嘴葫芦似的。这么着争来争去,也没个定论,再后来,就听说赤月教来“赈灾”了。

    这些个反贼最是可恶,每逢天灾就出来收买人心。他们又不必种地,没钱没粮了就出来抢几家地主乡绅,美其名曰劫富济贫。这回,两广大旱,赤月教就跑出来替官府“赈灾”了。

    先是村,再是县,再不断往上。那些个村长、县太爷、村里的地主老爷们通通没了命。那些人都入了教,心甘情愿跟在赤月教身后当反贼。

    没奈何,当地官儿又在打听时听到了些了不得的东西,想了个阴损的招。

    与其让这些人去当反贼,不如被“饿死”。

    后者还能拿这件事搅一搅浑水,下场的人越多,他拼一拼,还能脱身。要真让陛下查出近千灾民都被赤月教哄了去,他全家都要脱层皮。

    于是,一个睡着的人被裹严实了从北边运过来,脱去外头包着的布丢在了当地山寨外头。

    不少人看到了那个人,回去以后,没几天,一睡不醒。

    再后来,越来越多反贼开始睡觉。

    睡觉好啊,睡着了就不吵不闹了,也不会造反,不会告状。

    师爷吓得白毛汗都起来了,促成这事儿的人却不见半点波澜,反而笑得很得意。

    他也听说了这什么诅咒,反正海津镇那边都有了,说传到这边来也不是不可能啊,他能下令封锁城门,不让人进出,还能防着有人偷偷从别的地方潜进来不成?再不然,谁知道是哪个人从北边探亲回来?就把诅咒带来了?

    他宽慰自己的师爷道:“不必担忧,这疫病反而帮了我等大忙。”现在大家都以为这是疫病,疫病传开谁也没办法。他现在只算得上个办事不力,要是他这地方有赤月教揭竿而起,不夸张的说,当地官儿一半都要掉脑袋。

    有时候,功劳不是看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而是看有没有人闹腾。没人闹腾,那就是功劳了。

    师爷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谢丹轩在京城就知道两广也出事了。

    除了大旱以外,还有疫病。

    现任两广总督在折子里写道:“……十室九空,染病之人沉睡不醒,大夫无策……”

    乾清宫偏殿,室内置了冰,皇帝穿着便服,神色和煦,让他看这折子。

    谢丹轩却在阴凉的偏殿里愣是出了满头汗。

    他先去想,这东西怎么传到两广的,是倭国跑出来的人,还是海津镇跑出来的百姓。再去想,都已经跑到了两广,其他地方会不会有?说不准有些地方也出事了,只是没报上来。

    不论是哪种,现任两广总督的帽子是戴不稳了,原先陛下可能还会给他虚贬暗升,给个实职,这会儿只怕要悬。但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要是接不下这担子,恐怕只会比现在这位更糟糕。

    他还没想到有人能这么胆大包天,斟酌一番后,先说了些客套话,尽量不去提自己接任一事,再问陛下想要如何处置。

    皇帝淡淡地说已经派了人去倭国,估计也快解决了,但他疑心两广地有人搞鬼,诅咒外泄一事,估计不简单。

    谢丹轩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叫自己彻查。

    陛下以前还是太子时就这样,那时太子身边拥护者极多,真真假假,免不了出乱子。查出来后他也不动手,而是透底给自己的拥趸之人,让他想办法把那人干下去,他就能得到这个位置。

    一开始是从其他皇子手中争位置,等陛下登基后,就变成了新臣和老臣夺位,再由陛下裁断。能用的人是用不完的,他们打成一片,陛下在上头才能坐得安稳。

    谢丹轩恭恭敬敬跪下去:“……微臣遵命。”

    穿着明黄常服的陛下叫他起身,补充了一句:“……此番回京,也可去故人那儿走动走动,上几杯酒水,只是不要叫人知道。”

    谢丹轩应是,恭敬退下。

    ……

    那头,诅咒源头破解,百姓普天同庆,伊势神宫内却乱成一团。

    有斋宫贺也为姜遗光背书,有外面那群梦中醒来的人们为证,他们的大王捏着鼻子相信了这位大梁公子没有恶意,只是又听见侍卫们说外面还有大梁人在闹,想要强闯,不免厌烦又恐惧。

    大梁人……究竟想做什么?

    姜遗光却又在此时说话了,说那些人是自己同伴,他们和自己一样想要找到诅咒的源头,帮助倭国收服鬼怪,只是有些心急,那些侍卫又听不懂大梁话,所以才想着强闯。

    大王半信半疑。

    可眼前的少年看上去实在是很温文尔雅的模样,举手投足间皆带着不俗气质,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让人很难不信。

    于是,他也把那些人请进来了。

    姜遗光和他们再次碰面,“好心”告诉他们来晚了,诅咒已经解了,长眠诅咒应当不会再影响到大梁。

    于是那些人也高兴起来,虽有些嫉妒,可倭国的大王和阴阳师都在,其他人也都听见了,这件事……还真就叫姜遗光一个人摘了桃子,除非他们能干掉姜遗光。

    可倭国那些人护着,又有近卫看着,他们干不掉。再说,姜遗光要是没了,他们估计又要争功打起来,不如先按下,姜遗光吃肉,他们跟着喝汤也行啊。

    长眠诅咒已解,八咫镜可不好拿。有人猜测就在斋宫贺也身上,现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贸然拿了,恐怕走不脱。还不如等到大军到来,他们也有底气。

    甄广生便是嫉妒的一员。

    他怎么都没想到姜遗光比其他人快那么多,他们就是晚了一天,他就诅咒也消除了,人也救回来了,还和倭国打好了关系。瞧那大王在他们面前倨傲,面对姜遗光时却有几分……惧怕?

    他怎么做到的?

    他来不及想太多,和其他入镜人借着大梁的靠山要求也在神宫里住下。

    大王也没办法。

    他要是有主意,也不会扣着斋宫贺也不放,也不会舍京都御所而就伊势神宫。这群大梁人客客气气,还能客气把人请走,他们不客气了,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让人收拾屋子。

    这群人似乎都盯着了斋宫贺也大人,都想在他附近的房间、最好是同一间睡。

    斋宫贺也当然看出来,他心里一紧。

    按理说他们既然是来解诅咒的,诅咒解了,他们就该离开了。这群人为什么还非要留在神宫?特别是要跟在他身边?

    他自认为身上没有什么能让这群人图谋的,那就是……八咫镜?

    这样一想,对着姜遗光时都绷紧了弦。但姜遗光从来没提过,还隐隐说起他和那些人虽然是同伴,但关系并不好。这让斋宫贺也不免多想几分。

    能否借姜公子的势,把这群入镜人请走?

    斋宫贺也悄悄和大王说了自己的盘算。

    他道:这群大梁人来倭国,恐怕驱邪是表象,图谋八咫镜是真。

    这一句话叫大王心跟冷水里浇了瓢热油一样烧了起来。

    能叫大梁都想要的,自然是好东西。他给……还是不给?

    第250章

    斋宫贺也心中存着事, 不觉左右为难。若以往,大梁想要什么,大王自然要奉上。可现在,八咫镜已不止是宫中至宝, 更是关乎全国安危。

    他不能交……

    可这些大梁人来了, 观他们衣着言行, 恐怕身份不俗,万一大梁皇帝亲自要求他们交出八咫镜,又该如何?

    前后思量一番, 仍旧无法下定决心,起身步于中庭,对月喟叹——若天照大神有灵,还请庇佑他们。若不然,便叫他们一同离开, 而不是在痛苦尘世中煎熬。

    夜色正浓,庭中凄清萧索,斋宫贺也愈发惆怅,就见庭院那头房间拉门打开, 走出一位大梁人来。

    那位大梁人他还记得, 名叫李芥,更多却不了解了。斋宫贺也现在看见每个人都觉得他们是图谋八咫镜, 心下不快,谁知那李芥根本没有同他交谈的意思,匆匆和他打过照面后, 就出了院门口。反倒叫斋宫贺也有些羞愧, 他实在是自作多情了。

    但这样晚了,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斋宫贺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李芥在神宫中行走, 神宫内守卫不多,叫他避过了。他愈神秘,斋宫贺也愈好奇,方才还觉自己或许自作多情,现在只觉这些人有古怪,或许又要做些什么事,越这样想,跟得越紧,见那人终于到了地方,钻进一间侍女居住的狭小居室,关上了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斋宫贺也站在外,小心地没有发出动静,屏着呼吸听他们说话。

    里面有好几个大梁人说话的声音,先是招呼李芥,称他总算来了。笑着的声音听着耳熟,一时间却分不出是哪个大梁人。

    李芥笑道:“好在守卫不多,他们才从梦里醒来呢,也找不到我们,过几天就不一定了。”

    一人道:“正是,不然我们要商议事情,也不必这么麻烦。”

    另一人道:“只是这群倭国人对我们防备得紧,那斋宫贺也又什么都不肯说,只和姜遗光交好,不如我们从姜遗光那里下手?”

    又一人说:“难,难,他武艺高强,又无甚顾忌的,我们恐怕抵不过。”

    “也不知他作甚要和我们做对,难不成他还挺喜欢倭国?”

    一连串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他或许有别的法子,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实在不行,等我大梁军队到来,看这倭国敢不交出来。”

    “就是!本就是我大梁宝物,却还要这样遮遮掩掩……”

    紧接着,他们又商讨了不少策略,间或带着对姜遗光、斋宫贺也的揣测,殊不知他们议论的那人就站在居室外听着他们的密谋,心如擂鼓。

    斋宫贺也心道糟糕:大梁竟然还派了军队来,这下,恐怕他们不想给也不行了。他们的武士们才从梦中醒来,在梦中死去的更是数不胜数,又哪里能和大梁人争斗呢?

    可如此一来,他们的国家又该怎么办?

    国内鬼怪众多,他们也是近期才摸索到八咫镜该如何用,八咫镜没了,那些邪祟鬼怪岂不是无人可敌?

    天照大神……天照大神若能庇佑,可天照大神的福泽也……

    他想得出神,一不留神往后退了一小步,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脆响。

    居室中顿时传来喝问:“是谁?!”

    李芥猛地拉开门,探出头左右查看,目光冷厉,他的手里还带着刀,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斋宫贺也藏在居室拐角处,屏息凝神,背脊发凉,一动不敢动。

    房内有人问李芥:“找到了吗?”

    李芥回头道:“没有,估摸着是风吹到了什么东西。”

    “算了,还是赶紧回去吧,就照着我们说的做。”

    “对,别打草惊蛇,对斋宫那边也是,让他对姜遗光生起点防备心,省得我们辛辛苦苦跑一趟,好处全让姜遗光拿了。”

    “是极是极,我们拿不到,干脆等大军来了再说。也好过被他那乳臭未干的小子踩在头上。”

    房门重新拉上,斋宫贺也捂住乱跳的心口,蹑手蹑脚走了。

    他的猜测成真了,这回该如何是好?

    他心里不免对那些人生起了怨恨,而又想,姜公子所说他和那群人不睦,恐怕是真的。

    这些人都奉了大梁皇帝的命令,来此处拿八咫镜,所以才会有军队接应吧?这样一来,八咫镜必然无法留下了。

    想到这儿,斋宫贺也已是悲怮不觉,只恨大梁仗势欺人,可不论他怎么想,也没有其他法子。就像那暴风骤雨下孤零零的小草,飓风来时,小草又如何保全自身呢?现在,他们倭国、他的大王,就是那孤零零的野草,又如何在大梁面前抵住他们的残暴?

    斋宫贺也思来想去,还是决心早做准备。一夜未眠,叫他满面倦容,他匆匆起来去觐见了大王,密谋此事。

    他只说了自己昨晚偷听到的一部分内容,告知大王不久将有大梁军队来临,大王一听之下,也同他一样满腹愁绪,不知所措。

    他又道,自己这几日看下来,那位大梁的姜公子像是来人中身份最为高贵的一位,亦品性高洁、武功不俗,其他人都有些怕他。若八咫镜实在保不住,他可以在此期间多用八咫镜镇压鬼怪,等实在避无可避时,就将八咫镜交给那位姜公子,托他转交大梁皇帝,并让更多法力高强的高人来国内驱邪。

    又或者,他们带上八咫镜前往大梁,去觐见大梁皇帝,也向大梁寻求援助。

    大王听他细细谋算,一言一语皆为国谋划,难忍热泪滚滚,隐隐咽咽道:“君为我深谋远虑,只恨那无情残忍的和亡魂一样的大梁人,要我们做取舍……”

    他攥着斋宫贺也的手腕,忽然道:“中原曾有一句诗,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日,我们也是一样。”

    “如果大梁军队当真到来,你便带着八咫镜……投入这滚滚江海中!”

    斋宫贺也为他话里玉石俱焚的决心暗暗心惊,旋即又生出些快意来,在大王面前拜下,郑重行大礼:“……不敢不从。”

    窗外一闪而逝一道人影,他们都没有发现。

    斋宫贺也离开后,回到所居庭院,开始思索收服鬼怪一事。那些大梁人果然在他面前说起了一些闲话,听着听着,便让人不免对姜遗光心生恶感,还有些去见了大王,不知要和大王说什么,想来和对他说的话也差不离。

    若非斋宫贺也听见了他们昨晚的密谋,恐怕真要让他们计谋得逞,真以为姜遗光是个心狠毒辣之人。

    姜遗光却只坐在院子中的一棵翠竹下,一动不动。他甚少与人交谈,身形也如同那棵翠竹般挺拔,任由其他人说他坏话,他只置之不理。

    夜间,斋宫贺也辗转反侧,仍在担忧大王所说一事。

    当真要带着镜子投海么?

    他不惧为大王一死,可他担忧自己带走八咫镜后,会叫人迁怒于大王。

    翌日清晨,侍人匆匆来报,哽咽道,大王昨夜为厉鬼所袭,已经离世了!

    这消息不亚于平地惊雷,叫斋宫贺也悲不自胜,紧随侍人赶去以后,王后、妃嫔、活下来的皇子皇女们皆在大王屋外长廊上,哽咽不止,泪肆长流。

    大梁人有几个也到了,包括姜遗光,他站在门口,低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侍人落泪道,大王死去的容貌有些不体面,叫人害怕,他们才不敢进去。

    大王既已离世,太子未定,几个皇子皇女十分年幼不知事,此时又在神宫中而非京都御所,诸多事物便落在了斋宫贺也身上。

    行礼罢,斋宫贺也拉开门,走了进去,心神大震。

    他没有留意到,站在门口的大梁人中,李芥和姜遗光隐晦地交换过一个眼神。

    李芥冲姜遗光微一点头,视线扫向底下安静落泪的男男女女们,眼睛微眯。

    斋宫贺也在屋内,喉头间发出闷闷的惨嚎。

    屋内,浓郁血腥味扑面而来,血溅了满地满墙。大王如同一具被肢解的傀儡一般,手足分离,眼睛瞪圆爆凸,面庞无比痛苦,惊惧不已。也难怪侍人们看着害怕,实在是和厉鬼也似。

    这是何等可怕的邪祟!竟能在神宫中作乱!

    斋宫贺也掩住口鼻细细查看,忆起大王昨日说的玉碎瓦全,更觉哀怮。

    他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是姜公子。

    姜公子看上去有几分难过,看了一眼屋内就收回视线,宽慰他,即便大王离去,他也该为后人想想。听说他们大王的太子未定,恐怕又有争执,他应当尽快安定心神,抉择出新君后尽力辅佐他才是。

    “新君吗……”斋宫贺也难过之余,不得不认同姜遗光说得有理。

    逝者已逝,生者若是过于自哀,忘了尽臣子本分,却又是不忠了。

    于是叫来侍人,替王整理遗容,换上白衣、改换放至新居室等等,神宫里忙碌起来。

    神宫角落一处水池,里面晕开血迹。

    一侍女惊恐地看去,却见血迹源头原来是一件血衣,以为邪祟作怪,更加恐慌,叫来了同伴们。

    然而那血衣上的邪祟似乎已经离去了,血衣渐渐黯淡下去,不再渗血。她们大着胆子把血衣捞上来,以免污了池水。

    大王离去,阖宫上下悲怮不绝。她们不敢拿这些小事惹人烦,左思右想下,干脆将那件血衣偷偷晾晒干净后,塞去厨房炉灶点火烧成了灰,灰烬埋在地下。

    神宫内,诵经声不绝,灯火日夜不息,以便他人瞻仰遗容。

    斋宫贺也替大王念过一卷经后就离去了,他疑心神宫内有邪祟,便拿了八咫镜,悄悄在宫内行走,以捉到作祟的鬼怪。一天下来,真叫他降服几个,起先他还高兴,后来又不免悲哀:如果他能早些发现,大王也不会离去。

    他再一想,神宫中就有这许多邪祟,那神宫外呢?

    他该如何是好?

    大王的话萦绕在他的心头。

    第251章

    斋宫贺也真如姜遗光所想那样, 四处搜寻鬼怪,决心在大梁军队来临前替新君铲除后患。

    大王死去,他对那群大梁人的忌惮更深。他认为那群人应当有办法对付邪祟污秽,不然他们为什么不会出事?大梁军队又为什么让他们前来?

    只可惜, 这些人是绝不会帮倭国除邪的。

    李芥私下悄悄问姜遗光:“你不怕他把镜子丢了?”

    姜遗光摇摇头:“大军来前不会, 他现在还有后路。”

    只要没有逼上绝境, 他就不会舍得把八咫镜丢掉。

    所有人都在等。

    并非等大梁军队到来,而是等斋宫贺也下次入镜的时机。

    李芥说:“行,你这段时日盯紧了他。我那边……姓甄的那小子总对你有些意见, 你自己小心。”

    姜遗光:“我明白,多谢。”

    他们的谈话很隐蔽,聊了几句后,姜遗光一把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目光凶狠, 又说了些什么,“不欢而散”。

    李芥回到了入镜人之中,一脸愤懑:“别提了,那小兔崽子, 瞧不起人呢。”

    他越说越来气, 气得一脚踢在门槛边,发出巨响。

    “他娘的……这不长眼的东西!仗着有几分三脚猫的功夫敢威胁老子……”

    其他人自然也看见了他脖子上划出的刀痕, 更觉姜遗光实在不知好歹,同仇敌忾起来。

    “实在不行,我们想办法把他的镜子偷了, 和那个倭人的换换, 然后我们直接走。”有人提议。

    甄广生笑:“自然可以,只是……谁去换?”

    一群人就又你看我我看你不说话了。

    这么个邪门的又武功高强、油盐不进的人, 平常还好,要是真贸然去偷镜子被发现了,他估计不会留情。

    李芥脸孔扭曲,坐在一边不说话,就听他们商议。

    所有人都在等。

    等斋宫贺也入镜。

    他们的大王死后,权柄就掌握在王后和斋宫贺也手中。诅咒消除后,越来越多倭国人恢复过来,若是贸然抢走,恐怕会惹来这群倭国人围攻。

    大军过来只是助阵,如果能不挑起战争将镜子拿到手,那才是真本事。

    只是,镜子只有一面,到时候他们少不得和同行人争抢了。

    李芥垂下眼睛,面上还在“生气”。

    别看他们现在同仇敌忾,他们心里门儿清,就这么几十号人,也是分了不知多少团伙,好到时瓜分功劳。他们在这里讨伐姜遗光,又何尝不是因为嫉妒对方把功劳全抢走了?

    这几日,斋宫贺也对他们的戒心越来越大,他们去哪儿身边都有侍卫守着。与之相反,斋宫贺也走到哪儿都请求姜遗光跟在身边,听说他还在乞求对方带自己去大梁。

    如是几日,京都中作乱的有名的鬼怪都收入了山海镜中。

    可斋宫贺也却还在,他夜里经常睡得晚,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姜遗光问起,他便笑道,自己在等百鬼夜行。

    只有在百鬼夜行时,将那些鬼怪全部除去,倭国才能安全。到那时……他就可以带着镜,沉入大海中了。

    还没等百鬼夜行到来,大梁的军队先到了。

    来的船只更高、更大,更多,停靠在岸边,上百根手腕粗的麻绳拽着船只,拴在树干和钉下的桩子上。和小船一比,完全称得上庞然大物。

    从船上陆续下来近千士兵,手里持着刀枪棍棒等兵器,身着轻铠,威风凛凛,纪律严明,叫岸边的倭国人们又害怕又忍不住偷偷看。

    大梁军队如入无人之境,和原来驻守的一些大梁将士接应后,看了看地形天气等,原地留守几百人,剩余人休整后,连夜疾行入腹百里,翌日清晨,直逼京都。

    领兵的将军姓马,方脸,皮肤微黑,惯用一把长刀,他骑在征缴来的马上,想起了陛下的命令。

    陛下让他们借此机会,直接控制住倭国……

    马将军心不在焉地抽了一鞭子,不再细想。

    他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该想的少想,不该问的少问。

    给他们带路的几个倭国人都说,天大王不在京都御所,于是他们转道去了伊势神宫。谁知在去神宫的途中,有不少人穿着黑色丧服在悲切哀号。一问,他们才知道倭国的大王已经去世了,据说,是为鬼怪所害。

    这么个古怪的地方……

    马将军自诩煞气重,鬼怪不侵,他手上沾的人命多着呢,几乎不信这些。可倭国说的人多,那什么长眠诅咒又玄乎,他不信也得信。

    神宫外,听到通传的斋宫贺也携先王后、先王妃嫔以及众王子、王女前来拜见,但见这位将军目光冷厉如电,身形矫健,实在不凡,大梁军队亦有锐不可当之势,不免更心惊,更加恭敬地请马将军进去。

    内院,待客厅。

    马将军按照陛下的话说了,只道倭国力弱,又因鬼怪内乱。大梁愿派兵助倭国一臂之力,后面也会派遣高人来,只要他们乖乖顺从即可。

    那些入镜人也在。

    马将军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他们不像官儿,不像读书人,也不像侍从或者宫里人,瞧着身手也不如何,不像是近卫。可偏偏他被近卫们叮嘱过,也瞧过这些人画像、名册,近卫们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让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出事。

    还有,什么叫做“要是他们突然消失了,不要声张,把镜子收好?”,什么又叫“镜子绝不能落入其他人手里?”

    马将军一头雾水。

    谈完了,这位阴阳师好像也没其他意见,其他阴阳师们不敢有意见,他们小声凑在一起商议以后,就说先请大将军在此住下,明日再详谈。

    马将军也不指望一天就能成,同意了。

    他这边刚答应下来,那边,斋宫贺也就当着众人的面,消失了!

    是真的凭空消失!整个人突然之间不见了踪影。

    马将军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斋宫贺也身上有个亮晶晶的东西掉下来,刚显露出,就被他身侧的大梁少年眼疾手快夺了去,一把塞进自己袖子里。

    他的动作太快,完全没能看出抢了个什么东西。

    满室哗然!

    其他早来的大梁人却完全没有意外的样子,他们似乎不在意突然有个大活人消失,而是纷纷上前围住了那个眼疾手快的少年。至于殿上的阴阳师们,虽惊讶却也不是太惊讶,同样叫着他听不懂的话跟着要扑过去。

    马将军身边的人给他转述:“他们要姜公子交出八咫镜。他们说八咫镜是他们的国中至宝,不能交出去。”

    八咫镜……镜子?

    马将军当即喝道:“把他们拿下!”

    他手指的方向赫然是后来和大梁人扭打成一团的倭国人。

    姜遗光在包围圈里左躲右闪,推开那些想上来抢、和想在倭国人面前保下他的人,后退几步,脚尖一点,腾龙跃起踩着其他人肩头跳了出去,几个闪身直接来到马将军身后。

    时机不太妙,如果是无人时,他还能趁人不注意拿走。现在却肯定要闹大了。

    随着马将军一声令下,守在殿外的士兵们齐齐冲进门,在一片惊叫声中将那群大声喊叫的倭国人捉住,两手手反剪按倒在地。

    他们还在叫骂,马将军身边人跟着转述。

    “他们说大梁强抢他国至宝,他们一定要夺回来。”

    至于那些个不干不净的话,那人全当做没听见。

    马将军起身,扫一眼那群人。他们仍在用愤怒的像复仇的狼一样的眼神瞪着他,更瞪着他身后的少年。

    “殿上所有倭国人全部带下去,不准他们乱说话。”马将军下令。

    于是场上的侍女、侍童们齐刷刷白了脸。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求饶,便也被押了下去。

    他们都被带走了,那群大梁人就没什么好争的了,他们也忍不住瞪姜遗光。搞的马将军也回过头去看他,问:“你们在抢什么玩意儿?”

    姜遗光迎着那群人愤怒的目光,从袖袋里取了镜子给他看,故意道:“将军,可需要在你这里保管?”

    马将军摆摆手:“我可不敢,感觉有点邪门……”

    门字还没说完,姜遗光也如刚才的斋宫贺也一样,竟直接消失在原地。

    当啷当啷两声,两面铜镜落地。

    马将军惊得后退半步,正要把镜子捡起来,身后铜镜落地声当啷当啷连成一片。

    他愕然地回头。

    那些人……一个一个消失在原地!他们消失后,身上就会掉下来一面铜镜。

    “这……这……”

    马将军瞪圆了眼睛。

    别说他,那些个还在殿中的侍卫也没见过这场景,个个目瞪口呆,惊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马将军心里翻江倒海,强行回过神来,喝令士兵们退开,自己蹲下去捡那些镜子。

    一面都不能少。

    他娘的……这群人怎么回事啊?这是群什么人啊?

    一大堆看着一模一样的镜子摞在一起,身边侍卫会意地拿来几块包袱布,好让马将军把这些镜子装裹好。

    他装好了,又叫人去寻宝箱,一切收拾妥当后,马将军才恢复了镇定,下了命令。

    “……这件事绝不许外传,本将军要是在外面听到一点点风声,场上所有人,一律军法处置!”

    “是!”士兵们一抖,齐齐应声。

    *

    两广地,一间茶馆。

    茶馆里此时只有近卫和入镜人们,正在商议回京之事,忽然间入镜人身形一顿,金光闪过后,消失在原地。

    海津镇,入镜人们陆续回近卫驻地。

    是夜,一个又一个当场消失,好在近卫们都跟着,将落下的镜子收好。

    越数越心惊。

    这一回到底进去了多少人?

    第252章

    以往从未有过这么多人入镜, 粗略一算,竟有近百人,而具体数目恐怕还要等去两广及东瀛的人回来才能得知。

    海津镇的近卫统领心下一沉,急忙将这个消息报上去。

    因为人实在太多, 还有些猝不及防下在大街上入了镜, 让一些老百姓见着了。虽然跟着的近卫们迅速把山海镜拿走, 可却没法拿走目击之人的记忆。

    “这下怎么办?许多人都看见了。”手下人来问。

    近卫统领捏着眉心,道:“看见就看见吧,看见了又能怎样?”

    见手下人不解, 他道:“百姓之口如川流,防民之口如防川。你越叫他们不许说话,他们越要打听,倒不如让他们说去,说个一两天, 他们自己就没劲了……”

    “可这样也难免有赤月教一流出来兴风作浪,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只会越传越离奇。”

    近卫统领微眯起眼睛:“我自有办法,现在, 就送赤月教一份大礼好了。”

    海津镇, 镇上人们还在惶恐呢,先是大家伙儿不知怎么的全都睡着了, 睡了好几天,有些甚至在梦里饿死,好些的醒来后也饿出了病。今天又有人说在街上看见了突然消失的人。

    “真的, 突然就不见了!我当时就背着筐走, 他从我面前走过,他一下子就不见了。”卖油饼的王麻子手舞足蹈, 不断和人边比划边说。

    “我也看见了,我瞧见的是位姑娘,可俊了,她来我这儿要买点针线,结果人一下子就没了,然后她身上掉了个东西,被人捡走了,我也不敢问……”

    “真的假的?别唬我们。”

    “我刘老太活这么大岁数就没骗过人,我亲眼看见的……”

    ……

    一连串流言闹得沸沸扬扬,但很快,镇上就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将这事儿彻底盖了过去。

    听说,有反贼在海津镇作乱,意图搅乱港口货运,被潜伏在海津镇的官兵们直接拿下了!

    藏在哪里、怎么拿下的、何时拿下的一概不知,但大家都在说,自然没人怀疑这事儿真假。

    于是大家也知道了,前些时日大伙莫名其妙睡着醒不来,那全是赤月教在搞鬼!他们下毒!

    他们派人溜进海津镇,先在泉水里下了毒,之后再打着神婆的名义进入镇中给大家解毒,想用这种恶毒的法子大家跟着他对抗朝廷。还好驻守在海津镇的近卫统领英明神武,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先请来神医在泉水中放解药,待大家解毒后,又装作不知赤月教作乱,引君入瓮,来了个瓮中捉鳖……

    街头茶馆说书先生口若悬河,说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天花乱坠。这故事也着实精彩,又有解毒后夫妻团聚母子重逢的温馨,又有痛惩赤月教的大快人心,听得人叫好不绝。

    不用一天,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们都学会了说这出戏。全镇百姓都知道了反贼阴谋,心有戚戚然。

    再过几日,有几个反贼装在囚车里,一路游街,鼻青脸肿的看不清模样,两旁百姓唾骂不绝。

    谁家没几个因为睡着饿死的人?

    老百姓们对反贼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亲自上手给这些王八蛋开瓢,跟在囚车边走,一直跟到了刑场。

    按理来说,都是要秋后问斩的,现在还没到八月,但这些人实在太可恨了,不斩不足以平民愤,便干脆将刑期提前。

    刑场上,反贼的脑袋一颗颗落地,血喷了老高。

    围观百姓们纷纷叫好。

    近卫们有不少混在人群中带风向,见老百姓们都开始恨上反贼,嘴巴上的谈资也变成了反贼,才略略放下心来。

    统领却更加担忧。

    被派去两广的近卫飞鹰送来了传讯,道跟着他们去的入镜人的确也入了镜,共三十五人。

    而去东瀛的入镜人,又有多少?

    马将军拎着一袋子山海镜,皱眉。

    *

    蓝天,云海,绿树,轻风。

    是个很好的天气,也是个很好的地方。

    山林无人,花木正艳,汩汩清泉涌流。林中有蝴蝶飞舞,自在随心扇动双翼,山色清幽。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我本就是蝴蝶。”甄广生道。

    他也是一只蝴蝶,约莫人两掌大,有着碧玉一样流光的轻薄双翼,轻盈的,震颤着,飞舞在山林中,氤氲美好,如梦似幻。

    “不是蝴蝶,还能是什么呢?”一道轻柔的女声应和他。

    那是只色泽如秋叶一般的蝴蝶,若此刻是深秋,她落在黄叶或红叶中,定叫人无法发现,可现是盛夏,林叶茂密,她的秋黄色双翼就格外明显。

    又一只银红色彩蝶自在快活地围着他们飞舞,转了两圈,发出年轻男人的声音,和他们一块儿嬉笑。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原来真正的快活该是怎样的。

    世事本无常,即便锦衣玉食,也不能长久。那些个富贵的、权势滔天的,过几年再看他,终究大厦倾颓,树倒猢狲散。那些个轰轰烈烈的,数十年后也成了一抔黄土。

    他那样拼命争着要攥在手里的东西,银子、权势、美人……都是虚幻,终究都要逝去。

    都及不上他在这山林中快活飞舞的这两圈。

    即便只有一时的快乐,可这时的快乐是真实的,那这一刻的快乐便也算做永恒。

    渐渐的,他们也不说话了,只自在地飞,飞倦了,就停下歇息,饿了,便在漫山遍野的花丛中吸食花蜜,渴了,就落在溪水边饮一口清泉。

    若此时有人来,定以为眼前美景为仙境,美得叫人几欲落泪。可即便有人来,蝴蝶们也不会为人驻足,他们各自飞各自的,和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蝴蝶们无忧无虑,自在快活。

    既是梦,也是真。

    “他为什么一直在树上不动?”有蝴蝶发现了一只和他们不大一样的蝴蝶,落在树干上。

    他的翅膀实在是很美很美,像天空大海和蓝宝石一样流淌着霞光的蓝,透一点晚霞的紫光,又有一圈如珍珠与白云一般的白纹,如海中冲刷出的雪白浪花。

    阳光自树叶交错中落下,照得那对蓝紫色双翼熠熠生辉。若他愿意和他们一样飞舞在花丛中,必定更加美丽。

    可他不愿意,只敛了翅膀落在粗糙树干上,偶尔微微抖动着翅膀,落下一些亮晶晶的鳞粉来。

    “叫他过来吗?”

    “我担心他会饿。”

    “他许久没吃没喝了……”

    上百只蝴蝶绕着风飞舞,蝴蝶振翅声是很轻的,可上百只加在一起,便也发出了风吹树木时,树叶哗啦啦的轻柔声音。他们说话声也是轻柔的,清澈的,就像此刻在山中流淌的清泉。

    他们在担忧自己的同伴,可如果同伴不愿意,他们也没奈何。

    “你不来吗?”李芥飞向那只停在树上很久的蝴蝶,

    姜遗光抖了抖翅膀。

    由人变成蝶,也实在奇怪。可想想自己先前在镜中变成了狼,似乎又没什么奇怪的了。

    人和狼,和蝴蝶,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李芥和他一样落在树干上,收起亮黄的翅膀,爬近了,头上长长触角轻轻碰他。

    “你怎么还是不爱说话?也不和我们一起?”

    姜遗光终于开口:“为何一定要说话?”

    他退开几步,勉强算是挪动了。

    蝴蝶眼中的世界,狼眼中的世界,狼眼睛里的人和狼,人眼中的蝴蝶和狼。为何都是一样的?

    姜遗光觉得很怪。

    他知道自己变成了蝴蝶,他也知道自己原来是个人,可他却并不因此而感到古怪。这就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了。同样的,其他入镜人也成了蝴蝶,他却能分辨出每一个自己相熟的人变成蝴蝶后又是什么样,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李芥说:“你不愿意,也不勉强。我不过劝劝你,还需你自己快活就好。”

    说罢,他跟着飞远了。

    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争,只需快活就好。然而自在快活四字,却又是多少人穷极一生也做不到的?或即便一时能做到,也因为只能留着一时的快乐不能长久,而又生了悲意?

    和树叶一样被吹拂出哗啦啦声响的蝴蝶群们飞远了。飞到更高的空中去,那里更冷些,飞得也困难些,可他们能见到更多。

    他们的翅膀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莹莹生辉,美的好似不在人间。

    姜遗光看着他们,自己也抖了抖翅膀。

    两翼一振,同样飞舞起来。

    蝴蝶应当做什么?

    蝴蝶什么也不必做,不必让自己像一只蝴蝶。飞也好,不飞也好,给花授粉也好,不授粉也好,他们都是蝴蝶。

    姜遗光飞在了溪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六条腿巴住了。石头表面生了浅浅的苔,很是光滑,又被溪水常年冲刷,表面有几处小水洼,水洼中,落了一只很小很小,近乎透明的小虾。

    那只小虾在小水洼里一跳一跳的,不断动弹。它挪了很久,终于挪到了巨石边缘,又用力一跳,整只虾弹了出去,落在流淌的溪水中,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心想,难道所有入镜人都变成了蝴蝶吗?

    会不会有人也变成了其他的事物?例如变成一只小小的鱼虾?又或者变成不能飞的花草树木?

    那位武子内亲王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她因国家遭受鬼怪侵袭而日夜恐惧,向往成为一只自在的蝴蝶。而她又喜爱中原文化,憧憬庄周梦蝶典故。

    她会不会也成了一只蝴蝶?

    到底是人真正的在镜中变成了蝴蝶?还是人在梦中成为蝴蝶?这只是他们镜中的一场梦?

    亦或者,他们镜外的生活,不过是蝴蝶的一个梦?

    第253章

    姜遗光飞去了很多地方。

    森林里, 花丛中,小溪边,他见到了许多东西,细小的刚生长出来的草芽, 在草芽中爬行的碧绿的小虫子, 泥土中钻行的地龙, 比他现在小许多却发出更响的嗡鸣声的蜜蜂。他甚至能看清楚蜜蜂圆滚背脊上的每一根绒毛和身上沾裹的花粉。

    他没有找到武子内亲王,也没有寻到任何疑点。

    他就像一只真正的蝴蝶,真的自在地生活在山林中。偏偏他又无法忘记为人时的回忆。

    溪水溅在平滑石头上, 氤氲起濛濛水雾,透着水雾看山林也似隔着一层薄雾,让人清醒的些微湿冷,偏偏似雾里看花朦朦胧胧不真切。

    姜遗光感觉自己为人时的记忆也如同这条溅起水雾的溪流,如那水中月镜中花一般荡漾、碎裂、模糊, 漾开一层层涟漪。

    镜外才是梦。

    他是一只蝴蝶,一只梦到自己变成人的蝴蝶。蝴蝶的梦里有人、有镜、有鬼怪,可蝴蝶不做梦时,他就拥有了整片森林。

    庄周梦蝶, 蝶梦庄周?

    蓝紫色蝴蝶翩翩飞舞, 风轻柔地抚过他,鸟雀在他高一点儿的位置飞过, 发出清脆鸟鸣。花香、水流、阳光……如果这也是梦,那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让人不愿醒来的梦。

    姜遗光沿着溪流飞远了。

    他想要飞出去试试。

    可他现在只是一只孱弱的蝴蝶, 飞了不知多远, 约莫飞了半刻钟就感觉到了疲惫,他轻盈地落在一根草顶端, 那根绿草被他扒住时,顶端轻轻晃动了一下,又挺直了。

    姜遗光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一点溪水,又按照其他人说的咬了一口花蜜。不知是因为变成了蝴蝶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感到那些东西的确很吸引自己,于是又吃了一点,继续往前飞。

    不知飞了多久,他眼前总算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场景,绿林尽头,冒出一片粉色树林,深深浅浅的粉色,风也传来浅粉的清香。

    是一片樱花林,此时,樱花正盛放,层层叠叠盛开在枝头,清香袭人,并不浓郁,和它的花朵一样不张扬,不秾艳,清幽地绽放在枝头,自有一番绚烂雅秀之美。

    姜遗光往樱花林飞去。

    他记得自己所看见的倭国女子所穿服饰上多有樱花图案,且和他们交谈时,也常以樱花隐喻,想来他们很喜欢樱花。

    他飞了实在很久,太阳渐渐要落山。从山头坠下去前还要将一大片天都染成樱花林一样深深浅浅的红,霞光漫天。

    就着比日光还要艳丽的晚霞,姜遗光终于到了樱花林中,落在其中一支探出的花枝上休息。

    一只蝴蝶本该自在飞舞,却偏要和高空翱翔的鹰鹫一般远行,怎么会不疲惫?

    停在枝头休息够以后,慢慢往上再飞,一直飞到樱花树顶端还要再高些的地方,俯瞰下去,眼前是和刚才所在山林一般无穷无尽的樱花树。樱花正绚烂,风吹过,便有花瓣卷进去,将风也卷成了粉红色。

    漫山遍野的粉红花铺就成云,一直连着天边同样泛红的晚霞,浮翠流丹,如梦似幻,亦幻亦真。

    又一阵大风吹来,樱花瓣吹落更多,也差点要把姜遗光吹走。他顺着风往下跌去,让自己撞在樱花树中,那些枝叶花骨朵挡住了大风,好让他能往下爬。

    爬着爬着,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不远处樱花树的树干上,有一颗人掌长的蛹。那颗蛹是青绿色的,顶端裂开了缝,从里面探出了蝴蝶前端的触角和半边绵软的身子,几只脚用力往外挤,翅膀却仍旧大半被挤压在蛹里,皱巴巴地贴在身后。

    蝴蝶挣脱得很是吃力,整颗蛹都在微微晃动。

    风一直在吹,姜遗光没法飞过去,他只能静静地在树上看。

    过了很久,那只蝴蝶还在挣扎。

    他有一大半身子已经出来了,翅膀也都出来了,可还有些仍在蛹里,要是贸然扒出来,恐怕翅膀会受到什么伤害,以后就没法再飞了。

    又过了很久,风也吹拂了很久。

    姜遗光一直没能过去,他见着那只蝴蝶用力从蛹里爬出,一点点地爬,看上去好似徒劳无功,可只要他移开视线过一阵子再看对方,就会发现那只蝴蝶又爬出了一小段。

    终于,那只蝴蝶完全挣了出来。

    皱皱巴巴的翅膀抖了抖,旋即迫不及待地张开,每一寸褶皱都撑平了,变为平整的,鲜亮又闪着流光的艳丽。那是一只浅蓝色的蝴蝶,颜色比姜遗光的淡许多,像太阳刚刚升起时的天空。

    姜遗光刚刚还想凑上去,可就见那只蝴蝶在半空中盘旋两圈后,又落在了已经成为空壳的半透明的蛹上。

    姜遗光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是带点儿柔和的女声。她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不该让蛹留下来。而后,她振翅向那颗蛹撞去,一下又一下,顺着风吹拂的方向撞。

    本就成为空壳的蛹很快不堪重负,她又将枝头掰下的花瓣一片又一片从裂缝口塞进虫蛹后,待塞了差不多一半时,那颗蛹终于坠落下去,砸在地面,很轻易地碎裂开。

    她为什么要砸蛹?

    姜遗光心里冒出这个疑问,很快他又想,自己会和她一样,是从蛹成蝶吗?还是直接由人变来的蝴蝶?

    姜遗光想问,那只蝴蝶却飞远了。

    他的蓝紫色翅膀在樱花林中很是显眼,可现在天渐渐暗下去,晚霞亦在对方蜕蛹时消散了,暮色四合,他的翅膀就不是那么引人注意了。

    姜遗光追了上去。

    他叫了两句,可对方充耳不闻,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只一个劲往前飞。她竟也不觉得累,从未歇过。

    姜遗光也只好一路飞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途中喝了不少水,吃了不少花蜜。可对方一点都没沾过,这让他更加疑惑。

    冷银色月光披落,溪水中映着一轮跟随着他们走的月亮。

    那只浅蓝色的蝴蝶停在了姜遗光初次醒来的山林中,小溪,怪石,草丛。她落在离小溪不远处的一朵野花上,静静栖息。

    像是睡着了。

    绿色草丛中无端多出许多颜色各异的“花”,全都是沉睡着的蝴蝶,翅膀合拢着,随风轻颤。

    姜遗光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莫非……他也和这只蝴蝶一样,出生在那片樱花林中,夜间来到这里,睁开眼后,他便认为自己就诞生在这片山林中?

    又为什么要摔掉蝴蝶蛹?

    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摔掉了自己的蛹吗?

    那片樱花林……

    姜遗光回想着,落在了一朵有着粉色重瓣的花朵上,同样合拢翅膀,在沉思中,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露水闪着金光,一群蝴蝶从梦中醒来。

    姜遗光也醒了。

    他扇着翅膀飞起来,他隐约记得自己昨天跟着一只蝴蝶去了什么地方,今天却有些记不清了。

    是做梦吗?

    梦里有一片樱花林,还有一只浅蓝色的蝴蝶,他守着那只蝴蝶蜕蛹。

    大片大片的蝴蝶成群在山林上空,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他想找一只浅蓝色的蝴蝶,可里面光是蓝色的便有数十只,混杂在一块儿飞,又有花瓣、树叶吹落飘在当中,更辨不清了。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山海镜。

    可他隐约觉得,姜遗光就是自己的一场漫长的梦。

    “你不来吗?和我们一起走吧。”有一只亮黄色的蝴蝶叫他,落在他身边,长触角轻轻碰他。

    没等他回答,那只蝴蝶就自顾自说:“我又梦见了人。”

    “人?你梦见了什么人?”姜遗光问。

    那只蝴蝶说:“记不清了,我梦见我们都是人,一起做了一件坏事。”

    “那个梦里还有鬼,你干了坏事,说是鬼干的。我也帮你遮掩,骗了其他人。”

    “我梦见大家全都是人,都在照镜子。”

    姜遗光说:“我也梦见了。”

    说罢,他轻轻扇动蓝紫色双翅,飞了起来。

    他对那只跟上来的亮黄色蝴蝶说:“我还梦见,我们其实是人,蝴蝶才是我们的梦。”

    “我们该从梦里醒来,才能变回人。”

    蝴蝶反驳他:“你又怎知哪个才是梦?我可知道我就是蝴蝶,人才是梦。”

    其他蝴蝶也听见了,嘻嘻哈哈笑起来,边笑边飞。

    “睡糊涂了吗?梦和现实都分不清了。”

    “我们为什么会是人?那只是一个梦。”

    ……

    姜遗光跟在他们身边,没有理会他们的嬉笑,他想知道这些蝴蝶、不,这些人会去哪里。

    身边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是人似的,可我也分不清了。”

    正是他昨天看见的浅蓝色的蝴蝶。

    现在一听,她的声音的确有几分耳熟,应当是认识的。

    他更确定了,自己是人。

    如果他只是蝴蝶,这只蝴蝶又只在昨天才见过蜕蛹,他又为什么会觉得熟悉?昨天见到的樱花林,那场夜风,还有在风中飞的浅蓝色蝴蝶,不是梦,是真的。

    刚这么想,他隐约又感觉脑海里笼罩了一层雾似的,朦胧起来。

    他觉得蝴蝶是一场梦,可梦里的蝴蝶见到的,是梦?还是真?

    他向那只浅蓝色蝴蝶飞去,碰了碰她,又避开,绕着她转了几圈,对她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周围声音太多了,细细碎碎、低低窃窃,那只蝴蝶没听太清楚,有些茫然:“什么?”

    姜遗光凑得更近,推着她来到了蝴蝶群边缘,两只蝴蝶坠在后面慢慢飞,悄声说话。

    “我和你一样,我觉得人才是真,蝴蝶才是梦。”姜遗光说。

    第254章

    那只蝴蝶有些半信半疑。

    她觉得自己是蝴蝶, 又是人。为人时的记忆静静地安放在脑海里,不去触碰,便好似不存在。

    “你说自己是人,你又是什么人?”浅蓝蝴蝶问他。

    蓝紫色蝴蝶上下翩跹:“我自然是……”他要说, 却惊觉自己将姓名也快忘记了。

    “我记得, 我姓姜, 小名善多……”

    “姜?好古怪的姓……”浅蓝蝴蝶也绕着他飞,“奇怪,我也应当有个姓名的……”

    “我……我好像姓容……”

    姜遗光:“容楚岚?”

    浅蓝色蝴蝶觉得这名字好生耳熟, 上下飞了两下当做同意:“你认得我?”

    她想了一会儿,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不错,我应当是叫这个名字的,竟然差点儿忘了。”

    “我竟也差点忘了,我是认识你的……”

    在镜中越久, 为人时的记忆就越如镜中花,被模糊了去。

    容楚岚道:“我记起来了,我也遇见了几个陷入长眠诅咒的人,因为蔓延到了皇庄, 才去了一趟。”

    谁知这会让她又入镜呢?

    “再继续下去, 大家会全部忘了自己是人。”姜遗光说,“到时, 我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容楚岚在心惊另一件事:“这样多的蝴蝶,全都是人么?”

    如果每只蝴蝶都是入镜人,那这一回, 有多少人共同渡劫啊?要是大家都折在这里……

    容楚岚担忧得翅膀都扇急了些。

    且不说所有, 即便只有一小半,那也是个惊人的数字。

    容楚岚说:“得想法子唤醒他们才好, 多些帮手。”

    阳光正媚,柔柔艳艳照下来,照得那群蝴蝶两翅鲜亮极了,他们也快活极了。

    姜遗光道:“恐怕难。”

    “我怀疑和他们待久了,会忘得更快。”

    否则,也不应当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他自认没什么特殊之处,为何其他人不记得?不说?

    想来想去,姜遗光也只认为有两点不一样。

    其一:他心中无情也无欲,镜内与镜外的生活,人和蝴蝶的生活,对他来说没什么分别。他既不向往蝴蝶的自在日子,忘的便要比其他人慢一些。

    其二:他不和那群人在一块儿。

    从昨天到现在,他也只和其中一人说过两三句话而已。

    时时避让着,就不会被卷进去?

    容楚岚上下飘飞着,和他一块儿不远不近跟在后面。花香袭人,浓郁如醇酒,熏得醉人。

    “这下可怎么好……”容楚岚低声道。

    要破局,多些人帮忙总是好的。可如果要和他们在一块儿,就会把自己也卷进去。

    “你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吗?”

    姜遗光:“不知道,我昨天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话刚出口,两人都明白过来。

    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呢?

    比如,这些蝴蝶都要去的地方,会不会和这有关?

    飞了许久,或许是跟在蝴蝶群后边,又有风托着,竟不觉得累。渐渐的,前头飘来不一样的花香。

    更清幽些,带着凉意。

    再飞过一片小山坡,入目一大片红粉嫩绿,浮沉飘摇。

    是一处近乎望不到边的荷塘,荷花全开了,粉白的花瓣,碧绿的圆叶,水珠晶莹剔透,在花和叶之中滚来滚去,碎玉流珠。

    “竟是荷花……”姜遗光说,“我昨天才见到一片樱花林。”

    春日樱,夏日荷,怎会同时盛放?

    飞到荷塘上空,蝴蝶们纷纷落下,在花枝头小憩。

    这儿的光似乎也更热些,偏生水池是冷的,一冷一热交替揉杂,生出凉意来。又不过分湿,不会叫他们翅膀沾湿飞不起来。

    自顾自饮水,休息,今天的蝴蝶和昨日比起来,说话声少了许多。每只蝴蝶都快活自个儿的,不管其他人。

    容楚岚和姜遗光停在同一朵有人脸庞大的荷花上,悄悄议论。

    姜遗光把自己昨天看见的樱花林告诉了容楚岚。

    容楚岚喃喃自语:“樱花……蛹化蝶……”

    “按你所说,春日樱花,化蛹成蝶。那夏季的荷花,应当也有东西才是。”

    姜遗光:“一起找找吧。”

    两只蓝色的蝴蝶休息了一会儿,穿行在荷花池中。

    挨挨挤挤荷花与莲叶遮住了整片天,往下尽是高高低低的直杆茎,无端暗了几分。鱼虾多,蚊虫也多,水平如镜,能照出他们此时的模样。镜面又时常被里头鱼虾的跃动打碎,泛起涟漪。

    “真怪……我从未想过我自己能变成一只蝴蝶。”容楚岚说,“小时常有不切实际的念头,要生出一双翅膀来飞到天上,如今也算实现了。”

    她不过说玩笑话,小心地避开偶尔溅起的水珠。

    他们果然找到了一些东西。

    有些荷叶底下,附着澄黄的细小如芝麻的卵,一颗颗黏着在碧绿荷叶底,好似往碧玉盘中撒了一把细小的金珠子。

    如果只是一两棵荷叶也就罢了,十株里少说也有两三株。两人都起了疑心,猜测到了什么。

    又一阵大风吹来,吹的满池荷花莲叶摇曳不休。姜遗光又听见了别的声音:“他们要走了,快跟上!”

    两只蝴蝶从花与叶的缝隙中飞出来,跟在蝴蝶群后头。

    “不出意外,接下来或许又是其他的花丛。”容楚岚说,“兴许是桂花,菊花。”

    姜遗光道:“如果真是猜测那样,秋之后,就是冬,到时候可能有梅花。”

    太阳升高了,朦胧地将一轮金黄揉进天空,也变成了和蓝交汇的金亮。

    一群蝴蝶仍旧继续往前飞,快乐的,肆意的。

    “既然是自在快活的蝴蝶,随自己心意振翅飞,又为什么一定要凑在一起?要按着被定好的路去飞?”容楚岚嘀咕。

    姜遗光感觉她在说其他事,却又听不太懂。

    夏之后,果然是秋。

    正顶端的太阳渐渐西斜,模糊的轮廓清楚了些。荷花池终于飞到了尽头。

    又是一处山坡。

    山坡那头,馥郁香甜的花香肆无忌惮地跟着风兜头吹来,染得风也好,蝴蝶也好,身上都浸透了这股甜香味儿。

    “是桂花,果然是。”容楚岚一下就闻出来了。

    翻过山头,入目漫山遍野的桂花树,金灿灿,香气扑鼻。

    熏得容楚岚更晕陶陶了,几乎要飞不动,好悬要一头栽下去。

    天边霞光现,天上的橘色,地上的金黄,要融为一体,望不到边。只要风吹起来,天上地下都是一样的馥郁浓香。

    “走吧。”姜遗光飞到她前面一点,飞低了些,扇翅带起的微风能让她更轻松些。

    容楚岚顺势也从低空中飞高了些。

    一片金色桂花林,连叶子的颜色都瞧不清了,满地花黄。闯进一群颜色各异的蝴蝶来。

    又是各自寻了枝桠栖息。

    容楚岚问:“你有没有感觉,这里比刚才的荷塘要冷一些?”

    姜遗光:“有一些。等会儿或许会更冷。”

    其他蝴蝶能歇息,他们不能,继续去找,多找了几棵树后,果真在树干上发现了不少扭动肢节爬行的藿蠋一样的小虫。

    这下,猜想几乎完全验证了。

    “可如果按照你说的,你在樱花林中看到了蛹成蝶,那这些蛹应当会在冬日的花林中才是。”容楚岚提出疑问。

    “就像我们刚才见到的虫卵,它们在荷花池中,可为什么我们却在这里发现了小虫?”

    姜遗光道:“我也想过,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等接下来……再看看。”

    太阳将落,赤橘色晚霞铺陈开。蝴蝶群再次从桂花林中飞出。

    飞得老高,暖烘烘的桂花香气托着他们,往远处去。

    蝴蝶群中,说话声越来越小。

    蝴蝶怎么会开口说话?又不是人。

    容楚岚和姜遗光说话的声音就不得不更低些。容楚岚猜到了什么,她原本也不算话多的人,可她不想自己彻底忘了事儿,便也只好有事没事就说出话来,如此一来,头脑还清醒些。

    暮色渐深,已经有几颗星子出现了。

    仍旧是暖烘烘的桂花香,风是暖的,夜里也是暖的。随着那群斑斓的蝴蝶飞过又一个小山头,忽地就冷了下来。

    花香是冷的,风也是冷的。

    大雪茫茫,一片白。

    天是黑的,闪着星月。

    地是白的,白雪上,红梅点点。

    “真被你猜中了。”容楚岚凑在姜遗光身侧,似乎这样能暖和些。

    可再暖又能暖到哪儿去?他们只是蝴蝶,身上全是鳞粉,不像人时能穿着衣裳,不像野兽体表被着毛。

    “找一找,有没有蛹?”姜遗光知道应该是有的,可他又不能仅凭着猜测就断定有,要是错了,他或许就真没法出去。

    风小了些,夹着雪粒子,像一把把柔软的刀剑,躲也难躲。蝴蝶群们依次飘飘摇摇落在梅花枝头上。于是满地白雪红梅枝头,又多了颜色不一样的“花儿”。

    红白之中,两朵蓝色的花在风中难以支撑般上下飘摇、飞舞。

    “找到了。”容楚岚说话都不大顺畅了,冻得厉害。

    姜遗光也觉得冷,他回道:“我也找到了。”

    两只蝶凑在一起,寻了个花骨朵攒成一团的花窝中避风。

    “我们真的要在这里等他们吗?”姜遗光说,“恐怕会被冻坏。”

    容楚岚道:“可我们也不知道路呀。”

    脱口而出后,她立刻想起来了什么:“不对,你不是去过樱花林吗?那正好了,我们可以先去,否则真要冷死了。”

    姜遗光说:“先不急,我还有些事想确定。”

    他飞上飞下,采了蜜吃,又在地上寻了块凸起的石头,石头表面积了雪,下头有一处空窝。他捡着飘落的梅花瓣一层层铺在石头后的雪地上。

    容楚岚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一起捡,铺了厚厚几层后。两只蝴蝶一起飞下去,落在石头后,又拿了花瓣挡风。

    姜遗光这才继续道:“我们会害怕冻坏,他们就不会吗?”

    如果不弄清楚他们在梅花林里做了什么,恐怕也无法勘破其中奥秘。

    容楚岚恍然大悟。

    风更大了些。

    雪都被石头挡住了,外头风大,石头背面还算暖和,又不似那细韧的树枝,一不留神就要担心被吹跑。

    他们等了很久,也没见这群蝴蝶离开。

    只有冷风呼呼地刮。

    风雪大到外面景象都要看不清了,白茫茫中,唯有鲜妍红梅清晰可见。天地中,仿佛只剩下了白雪与红梅,和夹杂着白雪珠与红花瓣的寒风。

    一片风声中,容楚岚听见了姜遗光的声音。

    “不对。”

    她费劲地回话:“什么不对?”

    她迷迷糊糊地问:“他们走了吗?”

    “没有。”姜遗光的声音和这片风雪一样冷,“他们死了。”

    容楚岚瞬间清醒过来:“死了?!”

    “我有些明白了,我们快走,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姜遗光说,“否则我们也会死。”

    “好,去樱花林是吗?”容楚岚扒拉开身上的花瓣,道。

    “不,往回走,回桂花林。”

    第255章

    容楚岚还有些疑惑, 刚想问,立刻明白过来。

    蝴蝶是活不过冬天的,他们飞了一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死”。

    有死, 才有生。

    四季轮回, 由春至冬, 春日生,冬日死,生死往复, 向死而生。

    如果她还是人的身子,恐怕这会儿也要惊出一身冷汗。

    “走吧。”姜遗光说,当先飞出去。

    被寒风吹得一个趔趄,很快稳住了身子,逆着风, 翅膀完全展开了,如星空一样淌着银河流光的双翅扑闪,雪中翻腾的浪花。

    容楚岚跟在他身后,逆风往外飞去。

    风更疾, 更冷, 将孤零零两只小蝴蝶往里吹,要将他们吹僵在风雪中。

    两人都没说话, 只闷头往外飞。飞出去一尺,就被吹回去半尺。谁也不敢懈怠,拼了命往前逆风而行。

    他们都明白, 绝不能落入梅花林中。

    风更大, 雪更疾,蝴蝶飞得更艰辛。但到底还是在拼命向前飞的, 吹回去半尺,就往前再飞一尺,吹回去半丈,也要多向前一丈。

    不敢停,不敢懈怠,一旦有所松弛,身后就是死路。

    容楚岚拼命扇着翅膀,心中不合时宜地想:亏她还以为这回死劫好过些,却原来杀机藏身在无形处,蜜糖抹在刀刃口。要是他没有被姜遗光叫醒,恐怕她现在也落得和那些蝴蝶一样的下场。

    艰难飞行了不知多久,飞在前头的姜遗光终于冲破了眼前小山坡。

    仿若穿越过某道分界线,夜空骤亮,黑夜倒退为黄昏,身上刹时变得温暖,风也停了雪也消了,铺天盖地桂花浓香气袭来,占领了原来扑鼻的梅花香。

    容楚岚紧随其后,一头钻了进来。两只用力过猛的蝴蝶骤然间失了风的阻力,一头往前栽倒,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我们回来了?”容楚岚仍旧不可思议。

    方才拼死逃离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突然得了清闲,疲倦一重重浪似的涌上来,又累又饿,她说着,慢慢落在地上,打开了翅膀休息。

    她饿得很,但现在怀疑那些花蜜也是陷阱,便不敢吃。

    姜遗光同样慢慢落下,蓝紫色双翅流光溢彩,轻盈地飘浮在秋叶上,任风吹拂。

    两人歇了许久,容楚岚才问:“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该继续往回飞吗?”

    姜遗光道:“我是要往回去的,不能陷入这里。”

    他看了看眼前的树林,说:“刚才我们入梅花林时,风雪起初也不是那么大,到后面才越来越猛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待久了也会遇上麻烦。到时还要往回走就难了。”

    容楚岚累得一只脚都不想动弹了,想了下,才说:“那也不会太快,我们来时还是停了很久的,让我歇歇吧。”

    姜遗光说:“再等一刻钟。”

    容楚岚:“好。”

    她望了眼小山坡后头。

    秋与冬,黄昏与夜晚,被一座山分割,泾渭分明。

    容楚岚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人的执念是什么?这不像是怨念了……”

    她以往经历的怨念幻境,多是为了复仇解恨,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死劫。

    她甚至觉得,幻境的主人心中并非含怨,那种执念更多像是一种……一种……

    “是遗憾。”姜遗光接过她的话头说,“她在遗憾。”

    姜遗光把武子内亲王的事儿说了。

    他隐瞒自己在船上遇见的事儿,容楚岚只以为他是在倭国了解到的,听得很是认真。听过后,也不免叹息。

    和人比起来,蝴蝶活不长久,那位武子内亲王却宁愿身化生命短暂的蝴蝶,只求能够自在飞舞,无忧无虑。

    或许对她来说,一刻的快乐,短暂的绚烂,即是永恒。

    “蝴蝶是死亡,也是新生。”

    “庄周梦蝶……蝴蝶是梦,也是真实……”

    “是短暂,也是永恒……”

    容楚岚自言自语,她觉得自己隐约摸到了什么。一旁的姜遗光听着却好像在听天书。

    “你想到了什么吗?”他问。

    他发觉这场死劫后的某些涵义似乎延伸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的领域。凭他自己,难以解开。

    诚然,他能看穿其他人内心的情绪,或喜或悲,伪装于他无用。更深一层,他能明白为何喜,为何悲,喜是因为得到所念想事物,悲是因为失去了所好。

    可要是再深层一些,那些个人心中更隐匿、扭曲、别扭的感情,他就无法理解了。例如为何对心中所爱却要表现出痛恨,对仇恨之人又有怜悯,或是他们对人生的感悟,领悟到某种真谛一类。他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容楚岚说:“有点难,模模糊糊的,有些琢磨不透。”

    “武子内亲王……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她到底是要求速死,还是求长生?

    如果是前者,为什么蝴蝶不断飞过四季,却依旧生生不息?

    如果是后者,每一只蝴蝶只能活过一天,第二天的那只蝴蝶虽然一模一样,却也不是第一天那只蝴蝶了。

    她所求为何?

    她还在想,姜遗光已经起身绕着附近一棵桂花树盘旋两圈,道:“走吧,继续往回。”

    容楚岚也只好飞起来,跟在他身后。

    她知道姜遗光身上某些古怪之处,想来正是这些古怪之处让他比其他人更能保持清醒。但或许也因为他的特殊,让他不能理解武子内亲王心中的所思所想。

    “其他人怎么办?”她边飞边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是平常的死劫也就罢了,这回你也知道,少说有百来人,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出去,恐怕到时候很难交代。”

    说到这个问题,姜遗光还是懂的,他道:“只能等明天,明天看看他们还有多少记忆,想办法拉回一些人。”

    “现在的他们……已经‘死了’。”

    容楚岚忧心忡忡:“恐怕到了明天更剩不下几个,他们不会听我们的。”

    “尽人事,听天命。”姜遗光用了一句其他人都常说的话。容楚岚虽犯难,可也没有其他办法。

    随着他们的返回,由东向西渐移的太阳也慢慢往回退,黄昏晚霞逐渐褪去,换回碧蓝如洗的晴空。

    桂花香气依旧浓郁,两只蓝色的蝴蝶飞在林中,闻久后,也几乎要闻不出桂花香了。

    “善多,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些小虫带回几只试试?”容楚岚盯着在枝头爬行的那些虫,突然提议道。

    如果那些卵、虫、蛹都是入镜人,那他们将其带回最初的“春”,又会如何?

    姜遗光道:“可以一试。”

    只是那些小虫儿都在树干中爬来爬去,身体毛刺刺的,啃着树叶吃,看上去一样,又好像不太一样。

    容楚岚想捉它们,又怕自己的翅膀被啃去,或是根本制不住这些虫。哪怕只是最小的一只,也比她此时的身躯要粗几分。

    她忍着恶心试图抱起一只,六条腿用力拽着往上飞,孰料那小虫儿好像知道自己要被带走似的,几十条腿死命扒住了树干,任凭她怎么往上飞都带不走。其他小虫见了,一窝蜂爬过来要啃她翅膀,吓得容楚岚立刻放弃。

    姜遗光一直在旁边看着,闻言道:“不如再往前,去找荷花池中的虫卵。”

    容楚岚悻悻:“好吧。”

    她说:“我怀疑他们这时还留着神智,知道上前来围攻我。”

    “或许有可能。”姜遗光没有反驳。

    休息够了,继续往前飞。

    偌大桂花林,只余暖融甜香的一片桂花香,清新香甜,和蝴蝶扇动翅膀的微风。

    姜遗光一路都很沉默,容楚岚说话了,他才应,似乎在想什么事。后者追问,他思索一会儿,慢慢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春日樱花林,夏日荷花池,秋开金桂,冬雪中梅花盛放……四季对应一天不同时辰,夜幕降临,一天将过,即为寒冬。太阳初升时,又是春分……”

    “那么,我们最初出现的那片山林,又会是什么?”

    这个问题叫容楚岚一惊。

    是了,四季轮回,有四个地方就好。为什么还多了一片山林?

    听姜遗光说,她从樱花林出来后就趁夜飞到了山林里。可偏偏自己毫无印象。

    她回忆了一下,好像自己根本没有“死而复生”的印象。她只觉得自己一睁开眼就落在了那片山林里。

    姜遗光说:“我和你一样,我也是睁开眼后,就身处那片山林里,所以我认为自己一开始就是在那片山林中。”

    “可如果不是呢?”姜遗光冷静地说,“你应该也猜到了,你从樱花林中出来,说明你已经‘轮回’过一次。”

    “我在想,真的只有一次吗?如果……我也曾经‘死而复生’,陷入了这样的轮回,又突然醒过来。又有谁知道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

    几句话说的容楚岚遍体生寒。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她惶急地问。

    姜遗光说:“只能继续逆行往回飞,回到最初那片山林。”

    他们必须搞清楚,那片山林又有什么喻义?又或者,武子内亲王真正的执念中的遗憾……到底是什么?

    第256章

    由冬至秋, 再由秋回夏。

    脱离了那片桂花林后,容楚岚直接栽倒在一片荷叶上,翅膀蔫蔫地抖动两下,抖落一点儿鳞粉, 有气无力道:“实在飞不动了……”

    姜遗光落在她身边, 道:“那就再休息一刻钟, 不能再耽误了。”

    容楚岚答应下来。

    她还在想武子内亲王一事。

    姜遗光也略停了片刻休息,之后也飞下去,幽蓝身影飘飘忽忽, 像一抹看得见碰不着的影子。

    容楚岚盯着他看,感觉很奇妙。

    她知道姜遗光是人,自己也是人,可现在却想不起姜遗光为人时的样貌了,那张脸在她心念中如浮水面, 随涟漪飘飘荡荡,如梦如幻。

    人处幻境中,一切都有可能是假。姜遗光对武子内亲王的了解,会是假的吗?会不会有人欺骗他?又或者他从其他人口中问出来的事项也非全貌?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心思, 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心绪如浮萍, 沉浮不定,梦也如那江水, 起起伏伏,梦里的太阳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月亮模样,又大又圆, 却红得不像样。

    她梦到自己好像在不断奔逃, 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她,紧追不舍, 好几次将将撞上,又远了。她没法回头,身后尽是一片混沌沌扭曲的黑暗。

    “该走了。”有声音叫她。

    从天边传来的声音,一圈又一圈回荡。

    容楚岚猛地惊醒,下意识翅膀扑腾飞起来,惊魂未定。

    “是你啊。”

    一只蓝紫色蝴蝶在她停留的地方不动,翅膀漾着流光,面前放了几颗细如米粒的虫卵。

    “你竟然真的带来了!”容楚岚惊喜。

    相比于小虫,这些安安静静的虫卵显然更好带。

    姜遗光嗯一声,问道:“你做噩梦了?”

    “你怎么知道?”

    姜遗光:“你在害怕。”

    “蝴蝶也要做噩梦么?”

    容楚岚道:“可我们又不是真正的蝴蝶。”

    这句话似是开了什么关窍,她也觉得不对劲起来。

    真正的蝴蝶,也要做噩梦吗?

    人以为蝴蝶没有思想,没有念头,也无七情六欲,又怎会做梦?

    那蝴蝶……会梦到人吗?

    武子内亲王如果也认为蝴蝶是不必思考不会发愁的事物,这样的蝴蝶又怎么会梦见七情六欲缠身,在俗世中打滚的人?

    庄周梦蝶,是人梦见自己为蝶,还是人以为自己变成蝴蝶后的那只蝶梦见了人?

    实在难解难辨!倒叫她又想起唐时的一首诗来。

    唐朝诗人先生所做的一篇《锦瑟》,也如这个梦一样,似有实无,实无却分明可见,全为意象,说不清道不明,朦朦胧胧,整篇诗都如一场梦。

    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叫几千年前的庄子做了一场梦,又叫几百年前的诗人也做了一场梦。再叫现如今的几百人跟着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成了蝴蝶。

    她竟有种不知真假的虚幻感。

    武子内亲王……她的执念,也会和自己一样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非她,又怎知她所思所想?

    “走吧。”姜遗光抱起一颗卵,飞到她身边,头顶又长又纤细的触角碰碰她,绕着她飞了小半圈。

    容楚岚迟疑了一会儿,也飞下去抱起一颗,跟在他身后。

    真是梦?

    梦里的死也不会死去吧?就像在梅花林里的那些死去的蝴蝶一样。第二天再度转生。

    容楚岚飞在荷花池上空,忽然想,如果把蝴蝶丢进水里死去呢?它第二天还能活过来吗?

    她不敢尝试,看一眼前面的姜遗光,翅膀扇快些,飞到他附近,和他说了自己的所有念头。

    她自个儿也无法确定,那些念想本就朦胧模糊又含混不定,被她这么说出来,姜遗光更难以理解。

    不过容楚岚的猜测,他的确想尝试。

    最初的那片小山林,如果没猜错,现在应当还有一批原模原样的蝴蝶。

    樱花林中化蛹而出的蝴蝶会在天亮前飞到山林中。他们要尽快赶去看看。

    容楚岚见姜遗光也同意自己的尝试,不免高兴,她道:“那时我们就得相互配合了,得想办法骗走其中一个,到时再……”

    她原本想动手推掉荷花池中的虫卵,可她不能确定这些虫卵有没有可能是自己,虽然几百颗里头,很难这么巧。可万一呢?万一她就是把自己的虫卵推下去了,她岂不是真的死去了?

    有了目标,就有了劲儿,闷头往前赶,势要到达姜遗光所说的那片樱花林。

    时光随着两只小蝴蝶的逆行同样逆着走,太阳慢慢由东向西重新升上高空。

    荷花池也到了尽头。

    “不过……我们好像是直接从山林里到荷花池的。”容楚岚发现了疑点。

    穿过山头,眼前熟悉景象出现。

    是那片山林。

    再往前飞,找到了小溪流,一草一木皆是熟悉景象。只有一点——山林中没有蝴蝶。

    只有他们两人,两只小蝴蝶。

    姜遗光心想:这时候的他们,按理说还在夜间冬日的梅花林中。

    可如果从另一方面想,死去的蝴蝶第二天会有新生,会飞到新的山林、新的梅花林中。那这片新的山林里的蝴蝶,应该才刚刚出发才是。

    他把虫卵放在一片树叶上,容楚岚见状也跟过来放下。

    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变化,就像他们,从梅花林回到这里,也没有任何变化。

    变的是周围景象,是时间,不是他们。容楚岚觉得自己又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

    姜遗光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她,容楚岚有些没听明白。

    “如果按你所说,这片山林是一座新的山林,山林里新的蝴蝶刚刚出发去荷花池。那为什么我们没有遇上?”

    姜遗光道:“因为去时和来时不是一条路。”

    他示意容楚岚看底下流淌的小溪:“就像这条小溪,它一直流淌,任凭它怎么流淌,它还是一条小溪。我们被小溪带走后,仍然在循环流淌的小溪中,也在小溪中。”

    “而我们现在便是在小溪中停下,逆流而上,其他人就像小溪中的一滴旧水,顺流走后。即便我们逆流上,也不会找到原来和我们见过的一滴水。它们已经被新的水流代替了。”

    这话很有些毛骨悚然。

    容楚岚慢慢道:“就像你碰见的从樱花林里出来的我,我也可能已经是新的我,替代了昨日死去的旧的我?”

    姜遗光说:“只是我的猜测。”

    容楚岚道:“那我们这样出来,岂不是打破了这个循环?”

    他们不去梅花林赴死,就不会有新的蝴蝶诞生。没有新蝴蝶诞生,也不会有旧蝴蝶赴死。

    他们就会一直停留在过去的山林中。

    而新的山林里诞生的新的蝴蝶,仍旧会一直向前飞,飞到新的荷花池,新的桂花林、梅花林,再迎接新的死亡和新的新生……

    容楚岚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抖了抖:“只有我们打破,也是无用。只要还有蝴蝶不清醒,轮回就会继续。这个局就不会停止!”

    姜遗光的口吻变得有些严肃:“我想到的正是如此,所以……我们必须把他们全部叫醒。”

    让所有人都停下来,梦境的循环才能停止。否则,他们只会困在梦里,还以为自己在不断向前飞。

    这样一来,容楚岚又犯了难。

    叫醒他们?

    他们已经没了大半记忆,如自己,也是和刚脱蛹不久才能被叫醒吧?

    既不能唤醒,也难以困住他们。叫他们这样一直飞,要飞到什么时候?

    “再去樱花林看看吧。”容楚岚道。

    姜遗光却不愿意去了。

    “这片小山林才是一切初始,我们且在这里等着就好。进了樱花林,又是一圈新的轮回。”

    “而且,只有这片山林里,有早有晚,像是正常的一座山。”

    他不去,且说了缘由。容楚岚也只好不去。

    在小溪里逆流而上,不如跳出小溪,等他们下一轮又要开始时,再想办法把人捞回来几个。

    很怪,没能停歇时,总是累得恨不得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了。现在真停了,却又想继续飞,不想停下。

    停下了总有种罪恶的感觉,好似会错过不少事。即便她知道此时应该等待。

    想了想,容楚岚又觉好笑。

    武子内亲王羡慕蝴蝶的自由自在,她成了蝴蝶,却也没法安心地自由自在,反而因为这一时的闲散而十分不安。

    人不知蝴蝶心中思想,只羡慕蝴蝶自在飞乐趣,焉知蝴蝶又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想那样自在快活?

    姜遗光伏在树叶上,专心地盯着那两颗被他们带回来的虫卵。

    容楚岚就自个儿落在小溪边,饮水,食花蜜,本想叫上姜遗光,飞上去看,发现树上有些鲜艳的浆果,其中有熟透了壳上裂开些一条纹的,他凑过去吃,便也不打扰了。

    原本升上东方的太阳渐渐挪到了正中央,又慢慢往西边落下。

    天要暗下来了。

    他们休息足够,夜里反而要打起精神来,等那群新的蝴蝶从樱花林里飞过来。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金光换成了银光,单月亮的银光还不够,又添上了许多星子,撒得夜空亮晶晶一大片。

    两只小蝴蝶都藏在一片树叶上,正对着姜遗光说的樱花林的方位,保管一旦有蝴蝶来,他们就能立刻发现。

    两只小蝴蝶的翅膀,也像这撒了一片星子的夜空,蓝得炫目。

    终于,第一只蝴蝶飞来了。

    轻盈的,好似根本没用劲儿,在风中打个飘忽,慢悠悠落下,落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头。

    像一片随风飘的落叶。

    在落叶后,又有一大批落叶被风吹了来,赤橙黄绿各色交杂,银白月光在他们的翅膀上流淌,风托着他们落在花朵上、树叶上。

    他们用一天时间飞过了四季和生死,疲惫极了,落下后就陷入了梦乡。

    容楚岚低声道:“糟糕,我也不认得他们了。我只记得有一些人我应当认识,可是现在想不起来了。”

    第257章

    她求助地看姜遗光, 翅膀微颤:“这可怎么办?”

    莫说她,姜遗光也想不起来了。他一向记性很好,不应该会出现这种事才对。

    “不是我们忘了,是他们注定要被遗忘。”他说。

    从天黑到天亮, 很短, 也很长, 要叫醒他们,实在艰难。

    两人分头各自找了一只蝴蝶。

    姜遗光找上一只亮黄色的蝴蝶,夜里他的翅膀也在闪光, 立起、合拢,又慢慢展开,一看即知他睡得正香。姜遗光叫了好几声都没能把他叫醒,干脆抱着他翅膀拽起来往僻静处飞。

    即便这样,那只蝴蝶也没醒。

    姜遗光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的名字, 推他,叫他大名:“李芥?李芥?”

    李芥睡得更香。

    容楚岚也遇到了这个问题,飞过来为难道:“这可怎么好?叫不醒他们。”

    “想来也是,哪有这么容易放我们过了。”

    人越多的死劫只会越难, 更何况, 她也已经第八回了。

    容楚岚原本次数也不多,和朝阳公主出门一趟后就立刻多了不少入镜机会, 再没几回就要超过十这个数字了。

    她转问:“你这是第几重?”

    姜遗光说:“第七回。”

    容楚岚还记得自己和姜遗光第一次见面,低语:“也太频繁了些。”她转而说,“我认得其中好几个, 虽然叫不上来名字, 但我知道他们至多也不过四五重而已。”

    “依我了解,也只有我俩次数多些, 按理来说,应该是我俩被迷惑才对,为什么会是他们?”

    姜遗光也难理解。

    他道:“看样子是叫不醒了。”夜里他们是不会醒来的。

    容楚岚在他身边绕一圈,接下去说:“与其让他们死在梦中,倒不如死在我们手里。”

    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眼,往外飞去。

    挑了个两人都不认识的,趁两翼展开时一人拾一边翅膀,飞到了溪水上空,慢慢往下落。

    那只蝴蝶没有醒,还沉浸在自己的梦中,轻飘飘被丢下去,随水流淌,很快就不见了。

    他现在是一只虫的模样,容楚岚能够很好地欺骗自己:她不过是丢了一只蝴蝶落溪水里而已。

    莫名的,她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和同伴玩过的游戏。

    同伴的面容都不记得了,却记得对方和她在花圃中玩耍,两只手指轻轻一捏,就捏住一只黄扑扑粉蝶的翅膀,再细细将那对翅膀撕下来,剩下一条留着两道印子的软虫。

    那软虫没了翅膀,再飞不得,丑陋不堪的,只能在地上爬。翅膀离了身子,飞不了,又沾得满手是粉,一样的丑陋。

    她抖了抖。

    就像此时也有人捏着她的翅膀,把她的翅膀撕下一般。

    蝴蝶会痛吗?

    她已顾不得考虑太多。

    “还不够。”姜遗光的话让她回神,“蝴蝶会浮在水上。”

    谁知道他会不会被水冲走也不死,到了白日又醒过来,继续跟着飞?既要杀死,就该速死,顺水飘走,见不着,总是不放心。

    容楚岚说:“那该怎么做?”

    如果她还是人,要杀死一只蝴蝶再简单不过。一个人要杀另一个人也是容易的。

    可她也是一只蝴蝶,一只轻飘飘的蝴蝶要害死另一只蝴蝶,就成了难事。

    姜遗光想了想,说:“看看有没有蚂蚁窝,丢在蚂蚁窝里。”

    容楚岚听着就觉得浑身有蚂蚁爬似的发痒,可此时也没其他办法,他们要逃走,就必须做这一步尝试。

    尝试杀死一批,再尝试叫醒一批,试着看能不能让他们脱离轮回。

    两人就着银白月光细细找,果真在草丛里找到个蚂蚁窝,夜深了,蚂蚁也在睡觉,只有十几只在洞口爬来爬去。

    姜遗光抱着根细长的草茎往里捅,小小洞口立刻涌出一大团蚂蚁,还有些顺着草茎要往上爬,让他立马把那根草扔了。

    容楚岚拽着一只睡着的小蝴蝶,飞得半高不高。姜遗光过去帮她,又是一人一边,飞近了,松手,蝴蝶像一片落叶一样飘飘忽忽落下去,落在满地爬动的蚂蚁中。

    漂亮的翅膀被黑蚂蚁爬满了。

    一只又一只,拽着,托着,往洞口去。小小一个蚂蚁洞被天降大餐忽然惊醒,欢快地活泛起来。

    容楚岚和姜遗光都盯着看。

    要是那只蝴蝶能中途醒来,他们也有办法把他抢走,可他没有。

    即便被托着一点点塞进了那个小小洞口,他依旧一动不动,实在很不正常。

    姜遗光记下了他们翅膀上的花色纹样。

    等第二天,第二天的山林,那群蝴蝶从樱花林里脱蛹而出,再回来时,他们就能确定一些事了。

    至于现在……

    姜遗光往高空飞去。

    容楚岚跟在他身后,同样往上飞,可不知是不是这天会阻碍长了翅膀的东西飞太高。他们到了一定高度就再也上不去了,柔软的身子好像要被四周挤压炸开似的。

    可即便飞到了所能到达的最高处,也没能看见自己要找的东西。

    姜遗光慢慢下落,落在树梢。

    他对容楚岚说:“我本来想看看樱花林和梅花林的方位。”

    他脑子里有个地形图,却因为不能贸然去樱花林而无法确定。

    容楚岚沉默片刻,安慰他:“看不见就算了,等明日吧。”

    两只蓝色的小蝴蝶趴在同一片树叶上,慢慢睡去。

    *

    海津镇,半个镇子的客栈都被近卫们包下。

    近卫分批带着山海镜住在零散分布在镇子东南西北的客栈中,又紧急再从京城调来三五个入镜人在镇中住下,一旦生了诡异,入镜人立刻就能赶过去。

    这回人实在太多太多,近卫们不敢隐瞒,将这事儿报到了陛下耳中。陛下也从未见过这样阵势,勒令他们盯紧了,一旦有消息,立刻来报。

    夜里,一轮月亮滚圆。

    二层房的人正在沉睡,轮值的其他人在一楼大厅,靠着桌闭目养神,耳朵却暗地里支楞着,楼上有点什么动静都能知道。

    忽地,二楼某间房传来轻微的声音。

    轮值的几人当即色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冲上楼去破门而入,而在他冲上楼梯时,睡在二楼的人也被他脚步声惊醒了,掀被起身就往传来动静的房间去。

    冲进房间,就见床上多了道身影。

    山海镜置在枕边靠里处,床上那道身影出现后就不动了。几人当先走过去一摸,已经没了气息。

    “没救了。”其中一人道。

    在外面的人问:“怎么死的?”

    那人翻检两下,摸摸头发,微湿,扒开眼皮看看,又捏住鼻子下巴打开嘴凑近了一闻,再摸上腰腹压了压,道:“像是被淹死的。”

    淹死……

    有人记录下死尸身份、时间、死因等等,另外的人帮着把尸体用麻布裹了,往楼下抬,等白日再找个仵作来验验。其他人将枕边的山海镜用木匣装好,贴了封条,以示这块镜现下属无主之物,需要尽快再找个入镜人。

    “都警醒点,有人出来了,说不准死劫也要解开了。”领头近卫叮嘱道,“决不能疏忽,大夫、伤药全都备好了,一旦有活的出来,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把人救活了!”

    其他人纷纷应是,不敢怠慢。

    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等待的结果是什么……

    两广地,为数不多的入镜人也统统入了镜,近卫们格外为难,不得不从当地抽调人手,又请了镖局。

    为不叫那些人起心思,带队的近卫们来了招瞒天过海,在当地买了不少本地土货,装大车往北去,而真正要押送的东西,却是近卫贴身放着。另一边又飞鹰传讯让从京城赶往两广的入镜人再快些,到湘省某地汇合。

    夜里,一群人停下驻扎,生火扎营,火把照得亮堂堂,让野兽不敢来犯。

    领头近卫被镖局的兄弟们敬酒,瘾上来了也不敢贪杯,连连摆手拒绝,从袖里掏出个鼻烟壶猛嗅一口,好叫自己清醒些。

    那些镖局的人还想打听他到底在运什么东西。笑话,他要是能被这些小喽啰套出话来,他也不必当这个近卫,趁早抹脖子得了。

    镖局那头心里也打鼓啊。

    这群人不多,却个个是练家子,还非要雇他们运一些不值钱的货往北去。他们可不得打听打听?谁知道这帮人是干嘛的?

    小统领眯着眼打盹。

    老实说,叫他运这些玩意儿,他也怕,谁知道会招来什么东西。

    可怕也得上啊……只要新的入镜人到了,这些都不成问题。

    他正在心里安慰自己,忽地营帐里传来什么声音——他可是把那镜子放在自己床铺边了。其他近卫一样,一个帐子里放一面镜。

    统领当即装着不经意起身,匆匆往营帐里去。已经有其他几个近卫凑上来了。

    请来的镖局也有些人发现了不对劲,张头望来。

    统领顾不上他们,匆匆掀帘子踏进去就被骇了一大跳。

    床上躺了个死相极为凄惨可怖的人,只看一眼就知道他绝活不成了。他仰面躺着,露在外的皮肤,脸上脖子上手上……全都是被什么口器细小的东西细细啮咬的齿痕,细细密密渗着血,恐怕身上也是。

    偏生这样一个人还在微笑,静谧且安详,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跟着来的近卫们都忍不住心里打了个突,其中一人悄声问:“我怎么瞧着像是被蚂蚁咬死的?”

    统领低声喝他:“噤声!不要命了?”

    说罢,又吩咐道:“把他身份和时间记下……之后再丢出去。”

    山海镜自然也封存好了。

    无主之镜比有主之镜更聚阴气,引邪祟。

    镖局那头瞧着安静。

    他们这些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人,最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

    其中有个例外。

    跟随走镖的有个年轻人,姓王名连苍,天资聪颖,那些个轻功、刀枪棍棒、辨踪觅迹都难不倒他,人又长得好,师父师娘师兄师姐们都喜爱他,渐渐养成个骄矜的性子。

    这回他也凑上去打听了,别人越不告诉他,他越想知道。

    “师兄,他们防贼呢。”王连苍对师兄嘀嘀咕咕。

    “怎么又犯毛病了,都说多少回了,不该问的事就当做不知道。”他师兄听着就一个头两个大,好声好气哄他,“等到了地我们就走,别瞎打听。这群人不是好相与的。”

    王连苍继续嘀咕:“我这不是知道才想多打听好防备防备吗?谁知道他们生了什么心思?”

    他悄声说:“我刚才从他们营帐前过,看到里面……有个死人。”

    他师兄眼皮一抖,硬往他嘴里塞了个窝窝头:“闭嘴!”

    王连苍三两下把窝窝头吃了,见他师兄脸黑如锅底,剩下的话没好说出来。

    就那从门缝里看到的一眼,他还看见那群人拿了个什么东西装进木匣里呢。

    他感觉……那才是这群人真正要押送的东西。

    瞧着也不大,是什么宝物?

    王连苍起了好奇心,可他也知道,押镖这行最忌讳就是对货物动心思,就算他真的只是想看看,也难免那些人会以为他要偷。

    还是没意思……

    王连苍继续嘀嘀咕咕。

    那些人要瞒着,他也不能戳破,在营帐中来来回回走几趟,给篝火添了柴,又把周围再撒了一圈药,守夜的人守着火堆烤栗子,他过去套近乎,扒拉了两个出来吃。剥着壳往自己帐子里走,打算回去睡觉。

    出乎意料的,那间营帐里没人了。

    两边帘子掀开了一边,他经过时,就非常顺理成章地往里面瞄了一眼。

    营帐里点了灯,昏黄昏黄的,一个红衣服女人背对着他坐在里面,白得刺眼又涂了红蔻丹的手里拿了梳子,一下一下梳着那头漆黑的长发。

    王连苍的脚步停下了。

    心里头打鼓,跳得厉害,死死地盯着那道鲜红鲜红的身影,浑身都在发抖。

    这……这是个什么?

    哪里来的女人?

    他想跑,想叫出声,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张开口也说不出话。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梳完发后,手放下了。

    她慢慢回过头来……

    第258章

    师兄听到了自家师弟的一声尖叫, 腾地起身穿衣服,还没掀帘子,师弟就从外头跟狗撵似的闯进来。

    “鬼……有鬼!!”

    “什么鬼不鬼?胡说什么?”师兄更大声地喝止他,另一手却立刻摸出了身上戴着的平安符。

    出门走镖, 有时难免碰上些说不清的怪事, 镖局里人人都求了平安符、八卦镜, 带着心经,贴身穿了大红底衣驱邪,再避开些忌讳, 还是能平平安安走镖的。

    不过,有时会有山贼用鬼怪名头吓唬人,譬如在路中央放一堆人骨,把过路人吓得走小道好方便这些人劫财。

    “真的有鬼……”王连苍吓得魂不附体,死死攥住师兄的手, “我刚刚在他们帐子里里看到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在梳头……我没看错,真的。”

    “她回过头来,然后……然后……”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拿着, 我出去看看。”师兄把平安符塞进王连苍手里, 强硬道,“别乱跑, 我去看看。”

    王连苍仍在六神无主中,闻言又抓紧他:“不要去,真的是鬼!真的!”

    师兄一揉他脑袋, 觉得好像又看见了师弟小时候, 他刚来那会儿胆子不大,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他尖叫着有鬼, 有鬼,然后抱着枕头去找师兄们一起睡。

    “没事,师兄去看看。”他转身要走,却还是被拽住了衣角,“别……去……”

    声音有些嘶哑,冰冷又难听。

    师兄惊讶地回头,发觉他的师弟从地上姿势古怪地起身,头奇怪地左右摆动着,眼睛从披散的头发里直直盯着他看。

    “你……”

    ……

    王连苍醒了过来。

    他躺在帐子里,眼前最后一幕还是那红衣女鬼梳着头发转过来的样子,顿时吓得一激灵,爬起来一瞧,天已经亮了。

    做梦?

    王连苍感觉有点奇怪,掀开帘子往外走,看见外头恐怖景象的一刹那,几欲脱口而出的叫声卡在喉咙里。

    这些人……这些人全死了!!

    那不是梦!他看见的女鬼是真的!

    王连苍吓得完全崩溃了,尖叫逃跑,可奇怪的是,不论他怎么跑都跑不远,回头一看,地面那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依旧在不远处,睁着眼睛看他。

    直到现在,王连苍才发现,那些客人的尸体……他们的手连同爬行的方位,全都指向了一个方向。

    正是他昨晚看见女鬼的营帐。

    就像是……他们濒死前的最后执念,仍是回到那间营帐里。

    营帐里有什么?

    王连苍想起了那个木匣子。

    既然跑不了,他也不想着继续跑,哆哆嗦嗦地往营帐里走去。

    木匣子还摆在营帐正中,地面铺的床边也有一具尸体,睁着眼睛,直到临死前,他还在向那个木匣伸手。

    王连苍三两步冲过去,抱起木匣就跑,他心跳得很快,额头冒汗,只是这一回他仍旧没能跑出去,不论怎么跑,依旧在原地。他试着要打开木盒,可木匣除了贴上封条外,似乎还有什么机关,根本无法打开。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铺在地上尸体逐渐移动方位,伸长的手慢慢往他所在处移动。

    王连苍无意间一回头,惊恐地发现原来伸着手面对营帐中的尸体,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转向了自己!

    面容扭曲,伸长手臂,手心向上,像在和他讨要东西。

    “打开啊!!”王连苍近乎绝望了,将匣子放在地上狠狠砸,他能感觉出来里面有个硬物跟着颠来倒去撞出声音。

    那些东西离他更近了。

    恐惧到几近绝望的地步,王连苍反而冷静下来,抽刀用力劈在木匣上。

    一下,又一下,发出巨大尖锐的响声。

    最后一下,木匣碎开成两半,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王连苍捡起了那个东西:“……镜子?”

    他下意识用镜面对着自己,就见铜镜表面照出了自己的脸……和一直搂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双手臂,长长的漆黑头发也垂落在他肩头。

    他想起来了……

    自己看见那个女鬼回头以后,向自己走来,而后……她趴在了自己背上。

    她操纵自己杀死师兄后,又出去杀死了其他人,之后又让自己回到营帐里睡觉。

    还没来得及惊慌,镜中,缠绕在他肩头的惨白双手化为一缕青烟骤然消失,那面铜镜亮了一瞬间微微发烫,而后又冰冷下去,照出他此刻的苍白无神。

    地面散落的尸体抬起的手齐刷刷落下去,这回他们才像真正的尸体,安静地趴伏在地面。

    王连苍有些呆滞。

    这镜子……能捉鬼?

    左看右看,草木凄清,他后知后觉感知到一股巨大的悲伤袭来,慢慢蹲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泣。

    ……

    国王、将军、阴阳师,全都消失了,伊势神宫陷入一片混乱。但大梁也来了一位将军,又派兵驻守,叫那些人既害怕,又觉得有些安心。

    大梁人即便要杀他们,也不会滥杀。只要他们顺从就好了。

    那些鬼怪却不见得,鬼怪害人从不看他们顺从与否,相比起来,还是大梁人好些。

    尤其是近来百鬼夜行将至,斋宫先生不在,面相凶狠严肃的马将军让人感觉很心安。

    殊不知马将军也在心烦。

    前一日的古怪情形,实在让他受惊不小,面上还要装作镇定。一军主帅若是慌了,手底下人可怎么办?是以他整日神色更加严肃,对那天怪事绝口不提。

    忽地,手下人来报,声称倭国王后携王子求见。

    马将军想起这王后也能说大梁话,让她进来。王后进屋之后,先是伏身下拜,紧接着就提了两个请求。

    其一,请求大梁做主,让她所出的王子立为太子,并为下一任新君。为报答,新君上任后,定会顺从大梁。

    其二,斋宫贺也神隐消失,近日有百鬼夜行,请求将军带他们去大梁避祸,百鬼夜行后再将新君送回。为表诚意,她可在大梁为质。

    王后虽习过大梁文化,却不算太了解。在她的误解中,大梁的将军和他们国家的将军一样,拥有极高权力,所以,只要将军肯答应,他们便有希望了。

    第一条马将军不能插手,那需要陛下决策。而第二条……

    马将军坐直了身:“你说的百鬼夜行,是什么东西?”

    王后再度伏地行礼,悲切道:“百鬼夜行正如其名,一到夜晚的时候,人们不敢出来,街道上走满了样貌可怕又凶残的鬼怪。它们会随处挑一些人家进去,就像野兽捕猎一样……”

    “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百鬼夜行。而现在,已经不止一两次了,越来越多,我们实在躲避不了。还请将军帮助我们。”

    马将军脸色发青。

    怎么帮?那些人全都不在,他们怎么可能敌得过鬼?

    王后身边的王子尚年幼,样貌清秀,却一言不发,沉默地跟在自己母亲身侧,他的眼珠很黑很黑,认真看人时,总会让对方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马将军还没想好对策,外面的天忽然黑下来。

    重重乌云一层层向下堆叠,完全看不清日光,狂风呼啸,却只是将漆黑的乌云吹来更多。

    “百鬼夜行……百鬼夜行要来了!!”王后惊恐地尖叫起来,“它们要来了!它们要来了!!”

    小男孩被她拽着,像一尊毫无生气的木偶。

    留在马将军身边的还有几个知道内情的近卫,他们也是听了王后的话才知道有百鬼夜行这事儿,恐惧程度丝毫不比王后低。

    其他人还好,他们这儿摆放了不知多少山海镜,到那时,恐怕街上行走的鬼怪全都要往这里来!

    “将军!快把那些镜子全部丢掉!”近卫之一朝将军吼道,“那些镜子能驱鬼,也能招鬼!”

    “等这趟过了,再把它们捡回来!”

    “百鬼夜行要来了!它们马上就来了!”王后还在尖叫,眼泪从涂得惨白的脸上滑落,雷声滚滚中,疯狂地尖叫着。

    周边没有侍女,只有马将军手下小兵们,闻言也慌了神,六神无主,有些心慌之下忍不住要往外逃,被一刀背砍在背后,总算清醒下来。

    “跑什么?怕个屁?!”马将军抽刀怒吼,一脚踢在要乱逃的小兵身后,伸手点人,“你,你,还有你们几个,去外面传令,让所有人别守门了,全都进内室来,关好门窗,所有人不准乱跑。有违抗者,一律军法处置!”

    “你!去把我房里的那个包裹拿出来!快去!”被踢了一脚的小兵连滚带爬往将军房间跑去。

    “你,去后面弄辆马车出来!你……”

    粗吼声响起,被点到的人马将军大步往地上还在发狂的王后走去,抓起她的衣领晃了晃,另一手提刀横在她面前:“给我闭嘴!”

    王后果真安静下来,浑身发抖。

    又一声惊雷响起,分明还是白日,天却彻底黑了。小兵们陆陆续续从外面退回来,殿内点燃了灯。

    有人把包裹拿来了,裹得好好的,还有点沉。马将军把那个包裹塞进她怀里,对她说:“你现在,叫几个人把这个包裹送出去,听到没有?”

    “要是你叫不了其他人,那就你自己出去。你按我说的做,你的孩子就能当上新王,你要是不听话,老子现在就杀了他。”

    刀尖一转,对准了那个苍白沉默的小男孩。

    第259章

    天黑压压, 再看不见一点光,阴风狂啸,刮过这片岛屿每个角落,地动山摇。

    屋顶连同门窗晃动, 啪啪作响, 屋檐下的晴天娃娃被吹得一阵乱晃, 灯笼摇摆,树木狂舞。一旦刮了飓风便是这样,天地都不稳当了, 就连房屋也好似随时要被吹走。

    王后带着一个侍女坐上马车离开了,早就不见了人影。马将军亲自去送走的,他把门帘和窗户都钉死了,还往马屁股上刺了一刀,保准那两个弱女子没法把镜子丢掉, 也没法回来。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全。

    “小心着点,谁也别出声,照常睡觉, 听见没?”

    神宫内室, 每间屋里都铺好了床铺,睡满了人, 灯早就熄了,黑暗吞噬了每一寸光亮,制造出一种没人的错觉。

    没有人敢说话, 死一样的寂静, 唯有风声肆虐横行,夹杂着不知什么东西被吹落砸在地面的乱七八糟的声响, 让人很是不安。

    他们都知道,今晚会有一些不妙的事情发生,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准乱喊乱跑,否则,后果很严重很严重……

    可他们也不清楚到底会迎来什么。

    未知才最让人害怕的,这群平日手上染血的兵痞子,终于察觉到了恐惧。因为这份恐惧,他们更不敢出声,使周围更寂静,然而这份寂静,却又叫他们更加恐惧了。

    神宫外,街道空无一人。

    倭国人早就知道百鬼夜行将至,全都跑回了家,关紧门窗,熄掉灯火,贴满平安符。全家人躲在不同的房间里佯装熟睡。

    他们早就有了经验,彼此约定好,不论是谁被鬼怪抓走,都不能发出声音,不要让家里其他人害怕。

    黑暗之中,唯有一辆马车在长长街道上狂奔,马蹄阵阵。

    马车车厢里,两个女人抱做一团哭泣。在她们身边,放着一个包裹,随马奔跑颠簸不断晃动,发出叮叮当当硬物碰撞的声响。

    她们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为了王后的孩子,为了他能坐上新君之位,一切都是值得的。可即便她们这么想,真正离开神宫后,两人依旧被吓得魂飞魄散。

    挂在车厢外的油灯早就熄灭了,车里车外都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更冷了。

    身体在马车车厢里上下颠簸、乱撞,一定磕伤了不少,碰一下就发疼。王后却顾不上那些,紧紧抱着侍女,不断打抖。

    她们会去往哪里?会碰上什么?这一切她们都不知道,也反抗不了。就算他们现在后悔了,也没有办法,门窗全都封死了,跑都跑不了。

    她们只能接受自己已经既定的残酷的未来,无法逃脱。

    渐渐的,王后从风里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好像有人在说话,隔得很远,又好像很近,听不清在说什么,似乎正拍着巴掌唱歌,蹦蹦跳跳的,身上还带着铃铛,叮叮当当作响。

    她还听到了许多脚步声,从车厢外经过。

    现在不可能还有行人在外走,王后立即反应过来。

    是百鬼夜行!

    那些脚步声,是鬼怪!

    天那么黑,外面却忽然亮堂起来,光亮从门帘、窗户的缝隙里照进。

    蓦地,王后发出了尖叫。

    门帘缝隙里出现了一只红色的眼睛,看着她笑。

    她一尖叫,和她紧紧相互搂抱的侍女再也忍不住,一齐尖叫出声,惨叫声响彻长街。

    下一瞬,疯狂奔跑的马车戛然停止。

    王后和侍女被突然停止的马车带得往前一冲,撞在门帘上。好在门帘被钉在框上,才让她们没有滚出去。

    那只眼睛消失了。

    侍女哆哆嗦嗦问:“殿下,怎么办?”

    马车停得十分蹊跷,不像是马累了,反而像是被突然拽住。

    拽住马车的是什么东西……她们都不敢去想。

    “不要乱动,不要说话。”王后抱紧了侍女,痛苦道。

    她听见了怀中侍女祷告的声音,到了这个地步,侍女依旧在向神明祷告,祈求能让她们活下来,让王子继承新君位。

    神明在做什么呢?

    她们拼命祈祷,不断向神乞求,用了那么多的供品和香烛,这些还不够吗?神明为什么不回应她们呢?为什么不愿意听她们的呼救,帮帮她们?

    神明不会回应她们吧?

    电闪雷鸣,响彻天地间,飓风呼啸,浩大如灭世之劫。两个女人在马车中无助地紧紧相拥,奇异的是到这个地步马车反而并未被吹走,门外亮起又暗下,招摇鬼影在钉死的门帘上浮动,诡异阴森。

    那些鬼怪没进来,唯有狰狞鬼影越来越近。

    王后知道,这并不是仁慈,而是鬼怪对她们的戏弄。

    它们能够轻易地杀死自己,却要像野兽捉住猎物后戏耍一二那样玩弄,可……鬼怪也有戏弄人类的恶劣心思吗?

    如果鬼怪当真如此恶劣,为什么怜爱众生、悲悯仁慈的神明不能够惩治它们呢?

    谁来帮帮她们?

    忽地,一只小小的手,掀开已经被钉死的门帘。

    天地间一片漆黑,偏生又带点儿亮堂,帘缝中露出那张稚嫩阴白的脸来。

    王后惊讶:“我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伸手触碰去,那孩子的脸颊冰冷如刀,顺从地拉住她的手臂,爬上车厢。

    车帘再度合拢。

    于一闪而过的缝隙中,王后窥见万千鬼影,苍白、阴暗、扭曲的,无法以语言形容的那些东西……堂而皇之的行走在大路正中。

    全是鬼怪。

    王后顿时惊觉,自己握住的手臂是多么冰冷,她的孩子,应该在神宫中接受着将军的照顾才是,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也是鬼!

    王后吓得差点惊叫出声,下意识往后缩在侍女怀中,却察觉身后的那个瘦小的怀抱也十分冰冷。

    抬头看去,正对上侍女低下的、犹如蜂窝一般千疮百孔的脸。

    雷声轰鸣,黑天之下,女子凄厉惨叫划破长空。

    没有人探出头去看。

    因为能听到她惨叫声音的百姓,全都死去了。

    从街头到街尾,家家户户门窗打开。晴天娃娃挂在屋檐下,望着房里或血肉模糊或面目狰狞的尸首们,白色的小身子微微摇晃。

    风铃叮叮当当作响。

    那辆马车,马早就死了。

    此刻,却又活了过来。

    车帘被卷起,露出里面端坐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脸色苍白,冷冷的,三个人的眼睛里俱是黑洞洞一片,呆滞,满是死气。

    和外面行走的那些鬼怪们没什么两样,只是更艳丽、死气更甚,让人看了,也更加可怕。

    马车调转方向,往回走去。

    街上那些行走的、地面扭曲攀爬的,有形或无形,长了人模样或者其他模样的鬼怪,跟在那辆马车后面慢慢离去。

    所到之处,不留一个活人。不论那些人如何安静又小心的躲藏,依旧被鬼怪夺去了生命。然而他们还记得约定,即便是死也不能发出声音。于是这份安静也一直维持着,无声的杀戮与狂风雷鸣之中,唯有轻快的马蹄声,往伊势神宫的方向走去。

    ……

    且说回那镖局的年轻镖师王连苍,他被山上的事儿吓破了胆,带着镜子一口气从山林中跑到镇子里,左思右想下决定报官。

    只是……他说得严重,当地县令却不当回事,听他说有厉鬼作祟,以为他是失心疯。再看他言之凿凿,说话做事还算有条理,不像是疯子,便以为是赤月教一流来愚昧百姓,把人赶走后,又让几个身手好的去跟梢,务必弄清楚赤月教窝藏在何处。

    出了县衙,王连苍失魂落魄往回走。

    官府的人不相信,他现在改口说是山贼也晚了。他以为鬼怪都被这镜子降服了,便想报官后请求那些衙役们把尸首带下来,好歹叫他能将师兄们送回镖局。

    可他现在身上没几个钱,若是雇人把尸体抬下来就不能打棺材,要打棺材就没钱雇人。王连苍思来想去不觉烦闷,无奈又痛苦,不知不觉间,来到一间棺材铺子外。

    正巧有一户人家老人去了,来取棺材,孝儿孝女哭得不能自已,叫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兄们。

    视他如亲兄弟的师兄们死在了荒郊野外,他却连收尸都做不到!凭他一个人,怎么把师兄们带回去?

    想到这儿,王连苍就忍不住要落泪,转过头去抹了眼睛,又见棺材铺子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背对自己,一身黑,头上也戴了黑色幂篱,乍一看像个鬼影子,吓他一跳,差点撞上去,好玄站直了身子。

    “对不住,兄台,我不知道你在这儿。”王连苍拱拱手。

    那黑影子不知有没有听见,无动于衷,一旁有人笑道:“你和它说话作甚?它又听不见。”

    说话那人站在黑影子身后,穿一身麻衣,两手平举搭在黑影子肩膀上,探出个头来笑他,一张脸平平无奇,嘴唇略厚,瞧着有些忠厚老实。

    他说话的口音有点奇怪,不像本地人,倒像是湖南那边口音。

    王连苍以为那黑影子是个聋子,一拱手就要走,踏出门槛走出没几步,下意识回过头去——

    麻衣人依旧双手平举,黑衣人和他相对而立,同样双手平举托在他上方,四条手臂贴成两条,同时一跃,纵身跃过高门槛。

    跃起的一瞬间,遮脸的黑幂篱跳起一角,很快又掉下去。

    露出的一点点皮肤……让王连苍忍不住心惊肉跳起来。

    他当然能认得,那个黑影子他……他长满了红紫色尸斑!

    “你等等!”王连苍自个儿都没想明白,快步奔过去,指着黑影子,再指向麻衣人,张着口不知说什么,“你们……他……”

    他以为又是被鬼迷惑的人,想着怎么说,谁知那麻衣人笑出了声,问:“竟然让小兄弟看出来了?”

    见王连苍张口难言,麻衣人又道:“不妨事,待我先送它入棺休息,再来找小兄弟喝几杯,如何?”他眼睛也厉害着,看王连苍一身短打武人打扮,手指粗糙,腰间佩刀和短匕、水壶等,身板结实高大,一看就是常年在外行走的习武之人,兴许是干镖局的,不免觉得亲切。

    镖局押镖运货,他们赶尸送客死他乡之人回家,都是受人钱财办事,还有些相似。

    第260章

    天渐渐黑下去。

    麻衣人和店家说了些什么, 就带着黑衣服的尸体往后院去,后院安安静静,没人跟着,王连苍要跟过去被拦住了。

    门被关上, 不允许偷看。王连苍只好在门口等, 他想象着那尸体乖乖躺进棺材里, 又给换上了寿衣、寿帽、寿鞋等物,不免畏惧又兴奋,思及自己的师兄们也成了这样的死尸, 神色又黯然下来。

    换原来,他也只有小时候相信这世上有这等秘技,什么个巫蛊、赶尸、只认为是话本里头杜撰的,可现在他自个儿都亲眼见过了厉鬼,哪里还会质疑?

    赶尸……

    他现在, 不就正发愁怎么把师兄们尸首带回去吗?

    至于那些客人……他无能为力。

    他心里甚至还有些愤恨,这帮人……他们明明有镜子这等宝物,为什么不拿出来镇妖邪?为什么要锁在木匣里?

    如果他们早拿出来,所有人都不会死!

    王连苍起了念头, 就跟在麻衣人身边不走了, 兄弟前兄弟后献殷勤,问清楚忌讳后, 忍痛花一两银子在当地酒楼买了桌好席面,请麻衣人吃酒。

    麻衣人忙活完,见这小子人高胆大, 上道, 看着便像是有什么事求他,套出话来, 他果然是个走镖的,还不是本地人,心里就清楚大半了。

    估摸着是走镖的时候出了岔子,弟兄们死了,又不好收尸,这才见了他跟扒着救命稻草似的。

    他心里自得,被奉承两句后还能坐得住,又继续问,果然问出王连苍的目的。

    他道自己走镖时撞上了匪徒,师兄们拼死护他逃出来,他去报官,县令却不管,无可奈何下,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把师兄们尸骨送回去,以免在荒郊野外被野兽啃食,或被山匪糟蹋。

    说到可怜处,王连苍想起自己师门,不免眼泪满眶。他年纪不算大,又没成家,有股天然诚挚的气息在身上,很招人喜欢,叫麻衣人也有点心软,给他倒杯酒说起自己的事儿来。

    麻衣人姓李,名三,没什么字号小名,旁人就叫他李三。李三也是师父带入行的,赶尸也有十几个年头了,师父死后,他就自己接点儿活干。这行晦气,没女人肯嫁他,他过了年纪也没那个念头了,干脆一个人混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回赶尸说来也巧,是他受本地一家人委托。那家人老太太梦见自己在外地的小儿子得重病死了,托梦回来,哭着说想要落叶归根。老太太醒了以后深信不疑,四处托人求人去那地方看看,如果小儿子真没了,就把尸骨带回来。

    “赶路难啊……如果只是托个口信也就算了,要人真没了,谁能把他带回来?”李三喝口酒,笑道,“……反正有人托到我头上来了,我就走一趟呗。”

    王连苍忙给他敬酒,道:“大哥是个热心人。”

    李三差点儿笑岔气,连连摆手:“什么实诚人,我从小到大都在学这个,你要是不让我做这个,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

    王连苍又是一通好话。

    酒过三巡,他答应下来:“原本我走一趟后总得休息两日,看小兄弟你等得急,过几天我们就上山去看看。”

    “不过呢,我也得同你说实话,这门事我不保证能成,按你说的,有好几个,过了这么几天,还有可能尸骨不全了。要是能成,能起来,我就走这一趟。要是不成,也别怨我……”

    王连苍哪里敢抱怨,连连道不会,不会,能帮忙就已经很感激了。

    至于到底怎么赶尸的……

    王连苍不会问,各行手艺人都有自己的秘技,问了就得罪人了。再者,李三也不会说。

    李三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他还是穷的叮当响,王连苍付钱后,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李三一眼瞥见王连苍掏钱袋的模样,放下心来——他身上什么也没有,不担心王连苍贪图谋财害命。

    翌日,王连苍陪李三去那老太太家中取了剩下的银钱,棺材铺子的人早就到了,一片哭声震天中,二人离去。

    王连苍心里也不好受,跟着李三在街头巷尾乱转,买这买那花了不少钱。李三又专门点那些酒楼酒馆进去,要求吃点好的。

    “你不懂,等开始赶路了,就吃不上这么多好东西了,现在能吃多吃点儿。”这地方还有人卖馕,李三买了十几个,穿了洞背在背上厚厚一叠,这玩意儿一个能吃好几天,顶顶扛饿。

    他边收拾东西,边对王连苍说:“到时候我们得专门走山路小道,走大路,那是要吓死人的。晚上也只能在路边或者庙里住,这地方我看了,没有死尸客店,到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王连苍跟着他一块儿收拾,也备了不少干粮、伤药,两人收拾整齐,最后一夜好眠后。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往山林去。

    他二人身后,一个闲汉见他们总算要走了,眼睛一亮,弓着身子就往外跑,跑到一处酒家,寻了上头抻着腿喝酒吃肉的一个衙役小声说,他们要找的反贼准备跑了。

    那衙役也是喝多了,正上头,不耐烦叫骂:“什么就叫做跑了?跑了你不会去追吗?还要爷来教你?”

    那闲汉被踢了一脚也不敢抱怨,想自己一个人也抵不过他们两个,眼睛一骨碌转,叫了几个平日一起玩乐的,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疾走去往山林间,小路坎坷崎岖,路上还是有几个人的。他们背了个筐,筐里放镰刀柴刀,假装自己是去砍柴的,一路跟着走。

    跟着跟着,几个人就发现不对劲了。

    拐个弯,怎么前面两个人就变成了四个人?

    另外两个人莫非是躲在路上和他们汇合的?

    想到这儿,几个闲汉都有点惊慌,害怕路中间还有什么埋伏,镰刀拿在手上小心打量四周,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只是,等他们走过那个拐角,什么也没发现。

    自然也没发现,拐角深处,安静地立着一座坟。

    还在赶路的王连苍和李三什么也没察觉到,他们往后看,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因而王连苍虽感觉到似乎有人窥视,却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而生出的错觉,但那股感觉更强烈时,他又以为是躲在山林中的鬼怪,正在窥视他们二人。

    他捂紧了贴在胸口的镜子,心想,就算有鬼怪,李三这位高人在身边,又有这面宝镜,他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儿,王连苍胆气更足。

    荒凄郊外,野草茂密如织,今儿是大太阳,可这山林实在太茂密,照在人身上也只觉得发凉。又走了好一会儿,王连苍才看见远处的帐篷,指着叫道:“就是那里了!”

    帐篷上空飞了好几只乌鸦,嘎嘎叫,盘旋着,王连苍担心尸体被这群畜牲吃了,三两步快跑过去,手里握住了镜子对着前方,心想:就算有什么鬼怪,他也在前头开路了。

    果然,掌心的镜子又微微发烫几次,冰凉下去。王连苍估摸着这是又降服了一些鬼怪,快步来到营帐前赶走那些乌鸦。

    过去好几日,躺在地上的人们身上早就开始腐烂,恶臭不可闻。除了乌鸦,还有在烂肉上飞来飞去的虫蝇,和爬了满身的白色软蛆虫。

    王连苍盯着穿了熟悉衣裳的腐烂尸体,终于再次意识到——他师兄,已经死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身后一只手拍拍他肩,王连苍扭过头去,才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还请你帮忙,把我师兄们送回去……”

    李三也叹气了:“不好办啊,都烂了……”

    瞧着王连苍可怜的样子,改口道:“我试试,能不能成,我真不敢给你打包票。”

    王连苍利落跪下给他磕头:“不论成不成,小弟都记着大哥恩情。”

    李三没说什么,解开包裹往外掏东西,准备忙活。

    先给尸体擦干净,把脏东西都擦去,再往上头涂一种药水。那药水黑乎乎的,散发出奇怪的气味,一抹上去,烂肉里生出的蛆虫和凑上来的蚊蝇齐刷刷倒地死了,乌鸦也不敢再凑上来吃。涂上去后,尸体肿胀青紫的表面开始发黑。

    李三涂得细,王连苍也蹲下去帮忙,解开尸体衣裳涂满每一寸,之后往心口、脑门心、背膛心、手脚板心,连同眼耳口鼻处点上朱砂,据说这是要锁住他的三魂七魄,魂魄还在身上的尸体才能“立起来”自己走。

    要是魂魄走了,李三也没办法,他可没学过招魂。

    一具又一具,擦净、解衣涂药水、点朱砂,贴神符,五色布条扎紧神符后,戴上粽叶斗笠。

    忙活大半天,太阳早就往西边去了,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要下山。

    李三抹去额头汗珠,声音沙哑:“就看最后一步了,如果他们魂魄已经离开,我也没法子。”

    至于倒在地上的那些尸体……王连苍不说,他也没这个心思收殓。

    说罢,他开始闭上眼睛,念诵咒语。

    在念咒时,王连苍只觉得那张看上去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脸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这张憨厚的脸……很是扭曲、可怕,扭曲到有些诡异的地步,已经完全不像是李三了,倒更像是一些……

    他念出的咒语,王连苍也完全听不懂,不像是大梁官话,也不像他听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的口音,那完全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嘶吼,嘶哑、冰冷。

    念出这咒的李三,不像是人,更像是一种披着人皮的什么东西。

    那咒语越念越快越念越急,急到上下两张嘴皮子翻飞乱舞,急到王连苍听着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随时都要从喉咙眼跳出来!

    蓦地,李三双目圆睁,咒语戛然而止,随后他伸手指向地上躺倒的几具尸体,大喝一声:“起!!”

    王连苍一口气好悬没上来,紧张地盯着,紧接着,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圆了。

    地上,已经腐烂见骨的几具尸体……抖动了一下。

    然后……他们竟然真的从地上直挺挺的,像被一根绳子提着头顶提起一根硬棍子似的,直直站起身。

    竟然真的起身了!

    李三也有点不可思议。

    按他师父的说法,魂魄离开了身体,肉身才会腐烂。怎么现在魂魄又回来了?

    他真的把这些人的魂魄召回来了吗?

    当年,他师父也没能做到啊……

    李三窃喜之余,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按以往那样,用草绳把尸体们串起来,隔七八尺远一个接一个排好了,自个儿走在最后,阴铜锣一敲。

    锵一声响,一列穿着黑衣的尸体齐齐往前踏出一步。

    这一出把王连苍吓了一跳,再一看才发现,这些尸体动作一模一样,一起前进、后退,这么多尸体,却只能听得见同一声轻轻的跳动落地声。

    “锵——”

    李三又敲响一声锣,叫上王连苍:“小兄弟,走吧,别耽误了。”

    两个人,七具尸,排成一条长列,往外走去。

    天渐渐暗了。

    王连苍走在最后,看那群东西整齐划一地行走,还有点发怵。但他听李三说尸体上附了生者的亡魂,手里捏着镜子,到底还是没有拿出来,以免把师兄们的魂魄打散了。

    他心里还想,这回李三能顺利赶尸,应该是师兄们的魂魄也想回乡吧?

    想到这儿,他往南边望去,目露怀念,似乎能透过重重树林山峰看见镖局。

    他们所在山林位于广西北部,靠近湖南最南边,再往北就进了湖南。灾情还好些,南边连着广东的地方旱灾严重,死伤无数,要回镖局,就得经过灾地。

    灾民闹得厉害的时候,王连苍的师父们都不让他们出去,当地官府封了路也还是有流民跑进来,抢粮食抢钱抢女人。好在现在灾民不闹了,听说是来了朝廷大员,还有一位龙子坐镇,灾情应该是先过去了,要不他们也不敢接这桩活计。

    两人一合计,决定按镖师来的原路回,穿过灾地,走荒郊小道。

    天彻底黑下去前,他们离开了此处。

    他们自然没瞧见一路跟着他二人的几个闲汉。那些闲汉早在拐弯后,就消失在了真正山林中。

    他们再也走不出去了……

    月亮慢慢升起,漆黑树林中,隐隐约约有东西在动弹。

    那些被王连苍等人抛下的尸体,他们身上也藏着山海镜。

    其中一具尸抖动了一下,紧接着,其他已经腐烂生蛆的尸首们接连着抖动起来。

    月光下,他们站起了身,或蹒跚行走,或扭曲爬行,或僵硬地一跳一跳,有形的、无形的、稀奇古怪面目狰狞的,往王连苍和李三离开的方向去。

    从古至今,数千年来,人占据了这片丰饶的土地,人在上面休养生息,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人降生的痕迹,也都留下人死去的遗骨。数万万土地,无一处不藏着冤魂。

    到如今,这片山林里的鬼怪亡灵们,都被慢慢唤醒了。

    一个又一个,浩浩荡荡,汇聚成人难以看清的洪流,跟着某样东西向南边去。

    在这条路最前方,月光拉长了九条张牙舞爪的黑影,领头二人还没察觉他们身后多了些东西,仍旧带着镖师们的尸骨往前走。

    ……

    镜内。

    一夜过去,天又亮了。

    那些蝴蝶沐浴着晨光醒来,照旧翩翩飞舞,只是却少了几只。

    姜遗光和容楚岚混在其中,二人同心协力环绕着其中一只浅绿色蝴蝶,让他慢慢脱离了蝴蝶群,坠在下方。

    不妙的是,他们都能认出蝴蝶原身的身份,却难叫出名字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和他认识。

    “你还记得自己曾经是人吗?”容楚岚绕着他飞,忽地撞他一下,“我是容楚岚,他是姜遗光,我们认识,曾是好友,你可还记得?”

    浅绿色蝴蝶疑惑,却只能发出很轻的几个单音:“咿……人……人……”

    “认识?……认……识……”咿咿呀呀,似孩童牙牙学语。

    “糟了……”容楚岚感到绝望,“他好像彻底不记得了。”

    “果然如此,他认为自己是只蝴蝶,所以他就真的变成了蝴蝶。”姜遗光说,“我们认为自己是人,所以……”

    “那我们应该变成人才对。”容楚岚看那只蝴蝶有点想避开他们,扑过去巴着他不让他逃走,姜遗光亦仰冲从下方飞起撞他,让他没法跑,跌落下去。

    “现在可怎么办?”容楚岚问。

    姜遗光说:“想办法把他们弄伤,让他们不能再飞走,留在这儿。”再多几次轮回,他们就会彻底变成“蝴蝶”。

    而蝴蝶寿命何其短?顶多半月,他们就会“真正”死去。到那时还在继续轮回的,便不知是什么东西了。

    容楚岚:“就凭我们现在的模样,怎么弄伤他们?要是太明显了,其他人一定会发现,到时围攻我们怎么办?”

    “挑一部分就好,我们也已仁至义尽了。”姜遗光说。

    这批入镜人的确多,可即便全歼,也和他没什么关系。近卫们即便追责,有容楚岚作证,怪不到他身上。

    他转了小半圈,捡起一根草芯抱在怀里,尖尖的一面朝外,在那只浅绿色蝴蝶试图飞起、双翼叠起时迅速将草芯一举捅穿了他的两边翅膀。

    松开后,那只蝴蝶翅膀中间穿了根草茎,再扇不动翅膀飞不起来,跌落下去,被他拽住,拎着翅膀飞起放到一朵花上,以免被蚂蚁捉走。

    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让容楚岚看着只觉得翅膀一疼。

    姜遗光道:“我差点忘了,我应该找到那位斋宫贺也才是。”蝴蝶太多太多了,他们只能留下几个,斋宫贺也必须是其中之一。

    “可现在根本分不清。”容楚岚道,“你能看出哪一只是他吗?”

    姜遗光:“我也看不出。”他只能看出这只蝴蝶生前为人是否有过交情。

    “但我认识的入镜人,你大多也相熟。”

    “我先找出我认识的人,你再剔出其中你认识的,斋宫贺也必定就在其中。”

    蝴蝶群飞舞,双翼皆艳丽无比,熠熠生辉。姜遗光和容楚岚再次混入其中,不同的是,这回容楚岚怀里抱了好几根草芯,姜遗光怀里也有两根。

    “我似乎认识它。”姜遗光绕着一只带有枫叶红纹一样的圆翅蝴蝶。

    容楚岚:“我和他应当也认识。”

    姜遗光便飞远了。

    又看见一只,浅黄色双翼,触角偏长。

    “我认识他。”

    容楚岚:“我不认识他。”

    抱在怀里的草茎立刻扎穿对方翅膀,姜遗光拽着他,在容楚岚掩护下慢慢落在一片扁叶上。

    没有人察觉。

    那群蝴蝶怎么会防备自己的同类呢?

    他们在林中嬉笑打乐,无忧无虑,像一群真正的自在快活的蝴蝶,什么也不必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