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
到这一步, 姜遗光还是没出现。
赵瑛几次试探讨要姜遗光的镜子,无果。但下墓时限近在眼前——最前方的队伍已经挖到了一条封闭的通道,不知这条道通往哪处宫殿。
因为大家之前只能隔着土想办法测算,真正的秦皇陵……谁知道是什么样呢?
到这一步大家反而不敢往下了, 就等着陛下的指令。毕竟事先想的再好, 到这时也难免不会怯步。
陛下道先祭天地, 再祭秦皇,算出吉时再动土。
大家松了口气。
时近深冬,骊山上下几近呵气成冰, 众人还在猜测,快过年了,陛下要不要回京?新年大宴也不出面了吗?岂不是把皇位拱手让人了?
摄政王和皇太女,真能安安分分?听说京城那边递了折子来,请陛下回去主持新年大宴和祭祀。
赵瑛这时反而能时常见到陛下了, 她心中猜测或许是自己这个饵已经钓上了大鱼的缘故。不管怎样,陛下这时常常召见她,她也就打听到了折子上的内容。
皇太女和摄政王在折子中极尽谦卑,道他们虽得陛下赏识身居高位, 但绝不敢忘本, 没有陛下就没有他们的现在。陛下若不愿意出席新年宴,容易叫小人作怪, 于是请陛下回去云云。
“她们还挺老实……”赵瑛私下嘀咕。
陛下身边的女官笑道:“还有诚亲王坐镇呢,太女殿下和亲王殿下终归年轻了些,经的事少。”
“说的也是。”赵瑛很快就想通了。
陛下特地挑两个年轻女孩, 不就是看她们“年轻”吗?赵瑛也是在陛下开始召见后她才知道, 京城一些重要但不紧急折子都是送到骊山来批的,要紧事都是诚亲王处理了, 皇太女和摄政王只能批阅些无关琐事,请安折子什么的。
也难怪她们不敢僭越……
赵瑛想了半天忽然回过神来,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要造反。
那边术士的卜算结果也出来了,道二月二龙抬头,二月三宜祭祖,自那日起连续祭祀一个月,向秦皇亡灵请罪,求签,得到首肯后方可打开神道,进入皇陵。
傅伯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对赵瑛说:“那位皇帝都死了两千年了,哪里还有亡魂在?恐怕也只是做个样子吧。”
赵瑛:“不能够吧?不是都说秦皇建地宫是为了那什么,不然还有那么多秦俑呢。”
古书也好,骊山司众也罢,大家都认同秦皇修建如此庞大的皇陵,是为了到地下也延续自己的统治,在死后的世界继续称帝。
听得多了,她自然也这么认为了。
再说那可是第一位一统天下的帝皇,用再怎么神异的想法去猜测也不为过。别的不说,有哪位帝皇能一统六国?能建造出这样的皇陵?在骊山司这些时日,她了解的越多,越佩服起那位人间帝皇。
而且,挖掘越深,骊山中的奇兽怪诞越多。这几个月他们可是碰到不少怪事,若非入镜人够多,陛下又安排妥当,怕是会折进不少人。这更叫赵瑛相信始皇陵中有着无法解释的奇观。
傅伯听赵瑛说完,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说,神情奇异,似怅然,似讽笑,仅仅一瞬,赵瑛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已摇头失笑着离开了。
赵瑛望着他背影,皱眉。
因为陛下不回京,而是在骊山过年,整座长安城都沸腾了。即便陛下发话不必前来拜见,在长安城的各路官员,还有本地的有头有脸的人家依旧削尖了脑袋想钻个门路。
明眼人都看出放在京城的皇太女和摄政王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天下之主还是当今陛下。先前陛下也说过不必来拜见,他们只得按捺住。这下马上就过年了,就算陛下说不必劳民伤财,总也是个由头。
到时要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那可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
结果就连赵瑛那儿也收到了礼物,平日常被陛下召见的女官啦将领啦收到的更多,还有些不怕死的找上了近卫,说自己有某某宝贝想献给陛下云云。
赵瑛问过后就收下了,大家都收,她一个人不收反而叫送礼的几家不安心。
今年过年就是在骊山了,赶来的人实在多,许多在长安城周边的商人也赶来了,自发地从城中沿途搭建摊位和铺子,一直到骊山驻地所在的城郊与山区。商人们还带来了炭火、粮食、糖、油,和上好的皮子布料。
长安这座古城在失去都城之位后,时隔数百年,再一次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华。
相比之下,京城就显得有些黯淡了。
虽然上面三座大山坐镇压着,但陛下不在,众大臣和一众宗亲都显得有些没精打采。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连街上的商贩都变少了,许多老宗亲也闭府不出。只有不懂事的孩童还在为过节高兴,举着炮仗线香高兴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
新年大宴上,凌烛独坐一张条案喝酒,身边不断凑上入镜人向他敬酒,见他兴致不高便识趣退下。
也有人想借机讨好他,以为他是被陛下留在京城而不快,劝道,陛下心中定是看重他的,才将他留下。
凌烛哪里是为了这个女皇帝?自从他得知异人的事迹,并投入他的麾下后,朝廷、乃至陛下,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蝼蚁。
皇权再大,大不过生死。
结果现在异人已经很久没有让人传令来了。
明明事态已经很紧急了,他听说守陵人后代现世,九鼎已经集齐,所以女帝才会急着去骊山。
现在骊山那边怎样了?秦皇陵开了吗?
他无比焦急,但没有命令,他不敢随意离京。
难道他在异人眼中还不配当个棋子吗?这样重要的大事,也不让他过去?总不会让他在京城待着是有其他打算吧?
若是这样……凌烛尚能接受,他能等。
但他最受不了的,便是那位异人完全没把他放心上,“忘了”安排他。
哪怕他很明白,那位异人活了几百年,世人皆不入他眼,真要面对时依旧无法接受。
京城的新年大宴办得表面风光,骊山那头倒是其乐融融。
陛下没有办大宴,只办了小宴,请来骊山司和驱邪司的统领们,还有数位有名的入镜人。赵瑛和明孤雁也在其中。
——前者算代表入镜人,后者则是在陛下身后扮成宫女,若不是她下座为赵瑛倒酒时暗示了,她都没认出来!
虽说是小宴,来客也有百余人,赵瑛下首坐着个不认识的入镜人。她悄悄问扮成宫女的明孤雁怎么回事,明孤雁行一礼,声音轻快道:“回禀大人,陛下原本请了傅伯来与大人说说话,傅伯病了才叫换人的。”
傅伯病了?赵瑛下意识便往坏处想,是不是有人害他?还是他被关起来了?
她不留痕迹地往子车鸣那头瞄一眼,后者正僵笑着应付凑上来敬酒的人们,看不出什么。
明孤雁说罢,恭敬退下往其他座位倒酒。赵瑛有些坐不住,眼见上首陛下已经敬过三杯,她便偷偷溜了出去。
刚喝了两杯热酒,出来冷风一吹,赵瑛脑袋清醒过来。
要是皇帝赐宴,一般人别说病了,就算腿断了让人抬也要抬到宴上,否则怎么表现自己的忠心?
所以……傅伯这病,要么怕过给别人,要么病的不好看,要么……根本就是个托辞,他自己不想来,才假托自己病了。
仔细回想,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比如傅伯虽然见识极广,却没有一点要为朝廷效力的样子。哪怕对两千年前那位千古一帝秦始皇他也隐隐有些厌憎,还有点她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更不用说如今这位看似不显的女帝了。
他从未提及,既可以说是为了避讳,又何尝不是一种轻视呢?
赵瑛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傅伯会不会也是那位异人的手下?这股连皇帝都瞧不起的劲儿,和凌烛简直一模一样。
新年过后,长安城内外,一直到城郊,那股热闹劲儿还没散,风中好像还残留着线香和炮竹味儿。
骊山驻地也是如此,离卜算出祭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大家反而坦然起来,是好是歹,是福是祸,一切都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陛下原先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如今也能安然入眠。退无可退之时,反倒什么都不怕了。
即便她在墓中身死,明孤雁和几位身手顶尖的近卫也会依照嘱托,把他们在墓中的发现带出去。
如果连他们也无法离开,那就意味着,秦皇陵不是人力能探寻之地。她给骊山司留了密诏。到那时,骊山司剩下的所有人将引燃动土时“顺便”埋在骊山群峰脚下的火药,整片山脉崩塌,落石足够将打开的通道堵住。
若是他们真能探出山海镜的奥秘。
那……
——这世间将再无鬼祸!
只要一想到那一天,陛下便忍不住心潮澎湃。要是真能做到,她一人驾崩又如何?到了地底,她也能在父皇面前挺起胸膛了,她没有辜负父皇和天下万民的期待!
不能急,一步步来……陛下心想。
时间越近,跳出来的人越多,她需要好好甄别才是。
几乎是一转眼,雪已开始融化,祭祀的日子也快到了。
并不复杂,但叫赵瑛吃惊的是,陛下居然叫她来当巫者。
自商周起巫术便兴盛成风,后渐渐没落,到如今已没几个人相信所谓巫术。不过他们如今既然是要祭祀这位两千多年前的皇帝,自然要按秦时风俗来。
于是陛下早早命人打制青铜礼器,备彩衣,赤、青、玄、白、苍、黄、靛七色皆具;祭物,如盐、黍、稷、洁土、陶土等;牲畜鸟兽,如乌鸦、青蛙、生鱼、猪、牛、羊等;酒水如玄酒、清酒、黄酒等……
又召来附近百姓,鳏者、寡妇、小童、少女、五福老人等……从老到幼,从贵族到奴仆,无一不有。
再设巫者若干,皆由入镜人和亲信担任。
赵瑛一直不大管事,只是听说陛下一直忙碌,整个骊山司也忙忙碌碌的。结果没想到陛下居然想让她参与祭祀!
她一打听就惊了,连三赶四地想请辞,但陛下根本不给她反悔的机会,让人送来厚厚一本册子,叫她这些天务必记熟,不要在那天出了岔子。
赵瑛没奈何,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跟一群人没日没夜地练。
等祭祀之日眼看要到了,她才想起来,自己有许多时日没见到傅伯了。
傅伯那样眼高于顶的家伙,会跟着参与祭祀吗?
那一日还是到来了。
赵瑛与其余巫者一道,天不亮时便换上秦时制式的玄衣,长发梳起,换上一模一样的发亮的铜钗。
鸡鸣后,铜钟敲响,厚重浑然钟声荡开,一轮红日自山中被红霞托起,晨风清泠泠吹过广场上数千人的袍角。
没有人说话。
钟声过后,如金玉相击的清脆乐音一声声传开,巫者敲镈奏乐,数十歌者齐声高歌,再前方高台上,一弯池水环绕,六十六名舞者身着绣有玄鸟陨卵的玄衣于水中起舞。
大巫念诵,其余巫者相继念诵、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广袖齐刷刷划出阵阵风声。
人群中,赵瑛念着复杂拗口的咒语。在祭祀开始前的种种复杂心绪都消失了,不由自主变得肃穆起来。
和所有人一起,念咒、起舞、祈福。
祈求那位长埋地下的皇帝不要发怒。
祈求上苍保佑他们此次行动。
祈求一切顺利,苍天怜惜百姓,收回鬼祸。
赵瑛真的怀着敬畏的心态念诵。她曾恨过、怨过,也巴不得自己死了好解脱。可在此时,她无比期望陛下能够终结这一切。
如果真的可以……
就算是死,也值得!
她无意间瞥到自己身边的巫者,他们眼里也含着泪光,神情肃穆。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借着抬头动作的一瞬,她看向中心的高台。
陛下身着玄色龙袍,朗声念着什么。风声和钟镈声太大,盖过了她的声音。
但赵瑛知道,她也在祈求。
她见过陛下的祷词——通篇都是祈求那位皇帝不要发怒。她并非有意冒犯,她将献上祭品和诚心。在一切结束后,她一定会将地宫恢复原样。
如果他真是一位贤德的君王,那就不该阻止她救世。
如果墓中没有解决之道,那就请降下喻示告知,她会停止。
如果在这一个月内,他都没有给出停下的喻示。那意味着他同意了她的请求……
这篇祷词是否真的有用,赵瑛不去想,她只想着快点结束这一切。
整整一个月的祭祀,每隔几日祭祀的都不一样,要换上不同色彩的衣服,供桌摆上不同的祭品,祭苍天,祭后土,祭山神,祭骊山,祭秦皇……
一个月,到了。
赵瑛现在甚至都没想起来姜遗光,她只知道,终于……终于可以打通地道,进入皇陵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领头工匠和入镜人们一步步从深坑的阶梯上走下去,渐渐步入地心。
赵瑛也在其中。
她自愿要打头阵,陛下劝过,还是由她去了。此时赵瑛手握山海镜,另一手提灯,小心地一直往下走。
台阶实在太长了。
即便地面上的坑挖得很大很大,大到坑的范围足够站几百人。顺着土坑四壁的台阶往下走到这里,光也照不进来了,风声和坑顶人的说话声也都被头顶的泥土吸走了似的。
后面甚至也闻不到外边的气味,只有地底奇异的湿潮泥土芬香。
一路是同样的台阶实在磨人。走了快有一个时辰,赵瑛忍不住问:“还有多远?我怎么见不到头啊?”
往下看,黑乎乎地看不清,抬头往上看,回头路同样看不清,只能看到源源不断往下走的人影。
来的人很多,起初每个人提一盏灯,后来赵瑛察觉到胸闷,担忧地下空气不够,便叫把灯熄了大半,三个人用一盏足矣。
即便难照清前路,多少能将周边照得敞亮,这就够了。
领头的一个役人说:“快了快了,再有一里约莫就到了。”当时他和手下人负责挖道,这条路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多少遍,腿都溜细了几圈。
果然,又走了大概一刻钟,膝盖都酸了,总算看到前方台阶前堵住的土墙。
不过大家都只看向地面,跃跃欲试。
只要打通这块地,就能进入秦皇陵的神道。
而且据役人们探查,这块地仅有五尺厚。
只要再挖五尺……
想到这一众人都忍不住激动起来,赵瑛还能稳得住,蹲下去敲了敲地面,果真传开闷闷的回想。
下面真的有一片很大的空间!
“开始吧,大家小心些,戴上面罩,记得用药水浇湿面罩再戴,所有人谨记!一旦挖开洞,不许立即凑上去,先等毒气排空!”骊山司副指挥使严肃道。
大家都动起来了,各自掏家伙戴上。谁让秦皇陵下流着水银河呢?水银这东西看得见闻不着,没有一点气味,要是一不小心吸进去,人直接就没了。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锹子铲子齐齐挥舞,脚下泥土一点点变薄,匀到角落的小推车里。
已经能感觉到快挖到底了,一铲子下去,那块土地微微抖动。
到这时,指挥使叫大家都上台阶上去,走远些,只留下一个入镜人和一个役人就好。
赵瑛自愿留下,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亲眼看看。
她和役人一起,举起铲子重重往下一插!
泥土掉落,露出一块两尺有余的坑洞,里面竟透出微微亮光!
“快退!”指挥使喝道!
台阶上的人齐刷刷往上又走几十步,赵瑛本来也想退,可她实在忍不住,低下头,往洞里看了一眼。
好像……是一条很长的通道?
通道两边居然点着灯!她见到的光亮不是错觉!!
她没跑,役人心生侥幸也没跑,跟着想低头往下看。
结果没一会儿他就呼吸急促起来,眼前金光连闪,头痛欲裂,喉咙里止不住地涌起作呕感。他还知道不小心吐在洞里就完了,撇过头去趴在一边就哇哇地吐出来,通道内顿时弥漫着一股恶臭。
赵瑛早在他撇过头时就扑过去了,不管他摆手动作,扯过他直接往外拖,三两下便把人拎到了台阶上。
这时她感觉自己的手脚也有些无力,脑袋昏昏沉沉地犯恶心。
“果然……有很多很多水银。”赵瑛咬牙道。水银无色无味,根本防不住,若非她身为入镜人,恐怕这会也要落得像役人一样的下场。
役人已经开始吐血了,沾水的面罩染红一大块向外晕,他什么也听不见,眼睛还睁着,扒开眼皮一看,瞳孔都开始涣散了。
不敢再耽误,指挥使点了十个人,让他们轮流抬着赵瑛和役人上去。其余人把木炭和生石灰撒在各处,也跟着退两里。
赵瑛一开始还想逞强不用,躺在担架上时人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中嗓子眼也是痛的,好像一咳嗽就会一层层涌上血来。
坑外扎上不少帐篷,一众人起初还能四处走,在坑边等,后面都回帐篷中休息等待了。
过了好几个时辰,午饭都吃过一轮,下面终于传来动静。轮值士兵急匆匆接过底下人肩上担架送去大夫的帐篷,另有人让那十人略坐坐,陛下等会儿要召见他们。
陛下草草吃过一顿就在帐篷里等,没有外人在时,她也不必太掩饰,在帐中走来走去,地毯都踩薄了一层。
此行是否能顺利?底下的人还好吗?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消息?
她实在不愿往最坏的那面去想。
等有人进帐通报,说下面有人回来了,陛下自己都没察觉松了口气,让他们挨个进来回话。
“毒气?”陛下并不意外,任何一个地方尘封多年,骤打开的那瞬间都不好闻,更何况是一座古墓?
更不用说,传闻中始皇帝的地宫外还有一圈水银河呢。
“中毒的人呢?他们如何?”她让人去问,得到的结果并不好。
役人死了……
主动请缨的赵瑛陷入昏迷,还好她是入镜人,连药都不必吃,叫她躺两天便没事了。
派传信犬下去送信后,底下骊山司指挥使传来回复——他们打算先在底下待两日。
下来时他们便带了许多木炭、石灰粉、艾草碎叶,就是为了开墓后能吸走毒气。他们已经安排好了。
如果两日后毒气还没能驱散,他们就做好标记再上来。
到时,只要在标记处从地面打个洞,一路直通地下毒气溢出的坑洞,就能把毒气从直通的通道排出来了。
慢是慢了点,好在稳妥,一切只看两日后……
翌日,赵瑛醒了过来,她还有些头痛,但好多了。
刚坐起身,她就看见负责伺候自己的宫女之一已快步离开了帐篷。
不一会儿,宫女带来陛下的口谕,让她尽快说说,在孔洞中看见了什么。
第602章
帐篷内, 陛下关切地握着赵瑛的手,引她坐下:“爱卿不必多礼,坐下吧,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赵瑛受宠若惊道:“多谢陛下关怀, 下官无碍。”
接过茶, 她立刻说起自己所见。
“下官在洞中窥见烛光, 洞下有一条很长的通道,当时太紧急了,没能看全, 只知道那条长廊两边都点着灯,灯火不熄。”赵瑛觑着陛下神色,当即发誓,“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没有看错。”
陛下微微吃惊, 又不是那么惊讶:“朕并非疑心你,只是想到一件事。”
“长明灯,看来,秦皇以鲛人油制灯的传说是真的。”
“陛下, 现在……”赵瑛迟疑, 地底涌出的毒气怎么看也不是一两天能消散的。
就连入镜人都撑不了多久,寻常人哪里能下墓?
女帝却只让她不必担忧。
来的虽匆忙, 可该准备的一样也没落下。
寻常祛毒办法备齐了,不寻常的也备上了。
赵瑛见陛下胸有成竹,也不多问, 总归她也在队伍里, 不至于瞒着她。
翌日,坑洞外新搭起好几个帐篷, 再过几日,骊山驻地又来了不少人。
备上的祛毒办法和预想的一样,用处不大,麻袋成堆装好的石灰和炭、药粉运下去吸走毒气,隔一日再搬上来,再牵羊过去试探,一到洞口羊便倒下。
如此反复再三,不见好转。
从打开的洞口上方垂直挖一个洞这个法子也被搁置了,耗时耗力不说,光这条通道就用了上千人。而且只挖一条圆筒通道直通地下实在难,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么做。
新来的一群人有男有女,其中有四五人服饰异于常人,穿着蓝青色绣了五彩花纹的衣裳,头顶、脖子、手腕都戴着亮闪闪的银饰,银冠银项圈银镯子什么的,底下坠着银色小铃铛,一走路就叮叮当当响。
他们自称是湘西人,会一些蛊术。为首那人姓谷,名字不知道,他自己不想起中原名字就让人叫他谷先生。
赵瑛和他聊天时,发现他居然也认识姜遗光那家伙。
谷先生明明年纪也不小了,放在民间一些人家甚至都能抱孙子了。他看起来却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好奇,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对赵瑛说:“姜身上有蛊王,还是我给他帮着拿出来养好。”
“我一直想要蛊王养,这边毒虫多,但是那边不让上去,是骊山行宫。”谷先生指着远处青山影子中露出一角的唐代行宫。
跟着他的近卫忙说:“上面没有毒虫,都是鬼。”
谷先生哦哦应两声,赵瑛好奇地问:“你现在养出了蛊王吗?”
一提到这件事谷先生就高兴起来,连连点头:“我也有了!好多入镜人肯给我血,骊山这边好多好多毒虫。”
他还说自己的蛊王已经被借出去用了,跟来的这些人都是他去师父的部族找来的族人,他们身上都有很厉害的蛊。至于他师父,赵瑛也听谷先生说起,那是一位湘西的落花洞女,醒悟过来后不愿嫁给山神,后来自学了巫蛊之术。
然后另一批和他们穿着不一样的也是养蛊人,只是养蛊方法不太一样。
有了这批养蛊人,洞内毒气几乎迎刃而解,不出一天毒气便祛除不少。再过两日,带了关在笼中的鸟下去,小鸟仍能在笼中欢蹦乱跳。
赵瑛大为震撼,十分不理解就那么几只小虫,竟能把蕴积了千年的毒气给吸光?
再一想,自从有山海镜后,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这么一想也不意外了。
等她再见到谷先生时,才真正吃了一惊。
谷先生连同他的族人们都已经起不来床了,一个个脸色发青。其他养蛊人也个个萎靡不振,元气大伤的模样。
“你这是……你们这是怎么了!”赵瑛不敢置信。
几天不见,谷先生的发间已遍布刺目的霜白,但他仍然在笑:“因为毒太多了,有点反噬。还好,我们没有死。要不然我师父在下面也会骂我的。”
他看着赵瑛难过的样子,惊奇地发笑:“你是不是在为我伤心?你对我真好。”
赵瑛说:“美得你,我出去看看别人。”说着赶紧起身掀开帘子快步走出去。
驻地中,大家还在高兴。即便知道养蛊人们身受重伤,但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值得的,就连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毒气消散后,再度派人发掘,将打破的坑洞挖大了几倍,赵瑛没有再下去,听人说现在那道口子已有七尺长四尺宽,足够他们看清下方地道的模样。
不过陛下没有下令,加之不知下方有什么机关暗器,众人还不曾下去探过,只在挖凿出的地道内等待。听上面人都说他们另寻了人来探路,只是人还在路上,要晚些才到。
赵瑛私下问明孤雁,结果她也不清楚。过了两日,晨光熹微,一条车队在朝阳下穿过暗林悄悄驶入驻地。
车队并不稀奇,大军驻扎在此,吃喝用度都要在当地采买。
稀奇的是,护送这车队的竟全是近卫与入镜人。不光如此,马车一看也是特地制过的,比寻常马车要大几倍,能躺十几人。
他们还拿着陛下的手令,一路畅通无阻穿过大大小小帐篷,最后来到挖开的深坑外。
陛下从帐中走出,车队为首之人前来对她行礼,陛下并不意外,勉励几句,便让他带人把车上的东西送下来。
她也没有让人回避的意思,于是围过来的人更多,有好些上去帮忙,也有些猜出内情,避走不看。
帘子掀开,众人探头望去。
车上装载之物叫他们大吃一惊,哗然声顿时传开。
运送的车队见怪不怪了,熟练地从车上放下一块结实木板到地面,连接处卡好铜扣以免松动。
木轱辘碾过木板,落在地上。
板车上装着的……居然是顶着人头的半人高的花瓶!
细颈圆肚浅口的瓷花瓶,各个花色不一,细看下精美绝伦。但若是再看瓶口顶着的闭目微笑的美人头,便只觉惊悚可怖。
“这……这些不是花瓶姑娘吗?”
“莫非陛下要用花瓶姑娘探路?”
“确实是一妙招。”
“什么花瓶姑娘,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些玩意儿也太邪门了吧?”有人害怕又不解,自有知晓内情的为他解释。
板车拉着花瓶姑娘们运到了坑洞中。
赵瑛站在洞口,看着他们把花瓶姑娘送下去,身影渐渐隐没于黑暗。
最大的帐篷内,皇帝下首坐着数十亲信,皆为骊山司与驱邪司高官,还有若干入镜人。
正中放着两个娇艳的花瓶姑娘,闭目微笑,神情奇异,一人一句将地下见到的事物说了出来。
送到地下的花瓶姑娘,瓶底固定在板车上,板车的四个轮做了机关,上面人操纵后,可以慢慢地自动前进。
花瓶姑娘看到了许多事物。
雕着玄鸟图案的青砖、望不到尽头的长长走廊、两壁挂着一样的长明灯。
据花瓶姑娘说,灯油有股奇异的香气,非常想喝,但她动不了。
长长的地道似乎没有尽头,一直走,一直走,好像是停在原地打转一样。
的确在原地打转!花瓶姑娘走了很久,结果又回到了原处,头顶挖开的大坑投下火光,还有人探头看她,纳闷她刚才明明往前走的,怎么又从后面出来了。
“并不稀奇,一些迷阵也能做到,这条通道想来也设下了迷阵,还需尽快破解。”陛下亲信解释道。
另一人赞同道:“既有守陵人在,想必不是难事。”
天下花瓶姑娘共感共心,地道中的花瓶姑娘自是听见了地上人的谈话。
地上的人没说停,她就停不下来,只能被带在四轮车上继续走。车轱辘轧轧作响,帐篷内,花瓶姑娘又重复地说起所见所闻。
忽的,花瓶姑娘张开口顿住在当场。
亲信忙问:“看见什么了?”
花瓶姑娘脸色煞白,艳红的口一张一合。
“黑影。”
“奇怪的黑影,闪得很快,像人。”
“她死了。”
另一边,坑洞外人们拉扯绳索时察觉车上重量有异,急忙收回绳索,低头看去,却见板车上空空如也,只剩一滩黑红色腥臭的血渍,血渍当中黏了几块碎瓷片。
花瓶姑娘死了!
众人急忙将这事报上去。
皇帝一时没有头绪,亲信们商讨一番也没有结果。
花瓶姑娘实在脆弱,只要打碎了花瓶,她就会像晒在太阳下的冰一样化成一滩血水。
但花瓶本就不是那么容易能打碎的,花瓶姑娘的血肉骨皮牢牢黏黏地长在瓶壁,若非大力冲击,绝无碎裂可能。
所以……袭击花瓶姑娘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武功高强之人下去探探,但谁知道杀死花瓶姑娘的究竟是怪物还是鬼呢?前者武功够高时尚能应付,后者只会白白送命。
此时宫女为难地进来通报,外面有个自称傅伯的人求见,他声称能为陛下分忧。
亲信们还不太知道这人,皇帝却好奇了。
傅伯?
他想做什么?
幕后之人沉不住气,要现身了吗?
傅伯进门后竟不行礼,而是直接挑个位子坐下,皇帝止住亲信喝问的动作,问起他来意。
傅伯不卖关子,直接问陛下是不是从京城运来了一只鲛人。
众人皆惊,他们从未听闻。
皇帝倒很平静,并不承认,也没否认。
据她的眼线来报,傅伯这几日只在帐中吃饭睡觉,没有出过门。
他是怎么知道的?
傅伯继续说,袭击花瓶姑娘的正是鲛人。
第603章
当今登基后, 先帝留下的东西都给她了。
也是在登基后,陛下才得知,先帝竟私下命人饲养鲛人。
鲛人远不及古书中提及那般美貌妖异,相反, 陛下第一次亲见鲛人简直被吓了一跳。
池水中的鲛人乍一眼看过去浑身发黑, 长发像水草一样乱糟糟肆意漂浮, 游动中间或露出狰狞可怖的脸。细看下,尖长漆黑的鱼尾上遍布如倒刺般乌黑鳞片,尖刺冰冷坚硬, 闪着寒光。
第一眼看过去,绝想不到这是传闻中泣泪成珠的鲛人,只以为是什么怪物。
饲养鲛人的仆人告诉陛下,鲛人性情暴戾,难以接近, 且喜食生肉,靠近池水者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这条鲛人已经是先帝挑出最温顺的一条,只要吃饱了便不会主动袭击人,但那人喂养多年, 也不见鲛人泣珠。
其他凶戾到无可救药的鲛人都处置了, 先帝试图制成鲛人油,以仿制秦皇地宫内的长明灯, 但一直没能炼出。有一只鲛人临死前落下泪,泪滴入水成珠,无光也自明, 熠熠生辉。
人们将鲛珠带到这条鲛人附近试探, 发现它也变得狂躁,几次试图上岸, 看起来像在寻找鲛珠。后来他们把鲛珠送走,这条鲛人才安分下来。
陛下此行的确带上了鲛人。
姜遗光曾报过,皇陵之中有大量鲛人油。那意味着当年秦皇曾捉住了不少鲛人,必然取过鲛人泪,兴许地宫之中便藏有鲛珠。
既如此,便可以鲛人引路。
陛下不禁想,父皇当时就已经算到了这一步吗?
她也不管傅伯是怎么知道的,若真是那位异人的手下,那并不稀奇。唯独袭击花瓶姑娘者,若真是傅伯所说的鲛人,那便好办了。
依傅伯所言,花瓶姑娘身上沾染鲛人气息,使地底鲛人以为遇见同族才会遇袭。
只消将她带来的鲛人送远些,再配制上消出气息的药水便好。
按照这个法子,再次送下去的花瓶姑娘果然没有再出事。
傅伯并非平白来提醒,他提出要求,当陛下的军队彻底打开秦皇地宫大门时,必须带他一道进入。
而在此之前,他会用尽一生所学助陛下开道。
陛下同意了他的交易。
她还不能现在就下墓,陵墓中有什么谁都不知道,因而探墓一事被交由她最信重的天衢将军全权处理。
赵瑛也在队伍中。
当初姜遗光就带着那么几个人也敢闯机关暗道探秦皇陵,她相信自己也可以。更何况,陛下说派大军,那是真的大军,先锋便有五百人,加上入镜人,近卫、蛊者、医者、各地能人异士,及骊山司驱邪司众人,浩浩荡荡近千人。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山间的风且透着凉意,军队已整装待发,人人除了身上背着包袱,手中还端着一盏酒杯。
宫女们提着酒壶在其中穿行,壶口为每一只酒杯注入琥珀色酒液,酒香飘散在冷冷的山风里,更觉凛冽。
最前方,陛下亲自为天衢将军倒上美酒。
“此行凶险,不必朕多言。但诸位当明白,吾等此行为何。”
陛下为自己倒一杯酒,敬天地,敬众人,仰脖饮尽。
“千百年来,妖邪鬼怪侵我国土,从未停息,百姓亦从未得到安息。为尔等亲朋好友,父母家人,为天下百姓,为大梁的将来!”年轻女帝将酒杯重重掷地,话音比碎裂声更清脆。
——“望诸位凯旋!”
天衢将军是个糙汉子,一双眼睛在这时也忍不住红了。他的家人……他的小儿子也死在了恶鬼手中。他手上不知沾过多少人命,但那时,他甚至不敢看那具小小的被拧得扭曲的尸体。
那一刻天昏地暗的感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天衢将军仰头喝下酒,将酒杯一摔,跪地起誓:“臣遵命!必不负陛下所托!”
众勇士齐齐饮酒,寒风呜咽声中,杯盏齐齐碎裂。
“必不负陛下所托!”
赵瑛站在队中跟着喊,眼眶竟也微微湿润了。
她莫名想到一句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呸呸呸,才不会不复返!
她和大部分入镜人排在队伍末尾,踩在整齐脚步声中走入黑暗。
穿过挖凿出的长道,一路到尽头,通过她亲手砸开——如今已凿出七尺宽的洞,沿绳索攀下去。
明明下到更深一层,当下去后眼前反而更加明亮——踩在雕刻玄妙符文的青石板上,两壁一人高的位置每隔三步镶嵌伸出半臂长的铜灯,火光摇曳,火的气味中,还隐隐飘出奇异香气。
最前方天衢将军传下口令,绝不许去碰灯油——他身边跟着个半百老人,正是傅伯。
陛下交待过,地下一切事务皆由他做主,但若是傅伯有异议,那必须按傅伯说的做。
本来他还想收集一点的,结果傅伯不让,他只好传令下去,大家都不准碰。
走在赵瑛前方的有位毒师,其他医者钻研医术只为治病救人,他学着学着却开始琢磨制毒去了。
他听到了口令,但他对灯油实在好奇。
传说中的鲛人油,以火点燃,千年不灭,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在他闻来更是比五石散还抓人心肺的毒。
他终是没忍住,从包袱里摸出竹管拉长了,故意走慢些落在后面,趁其他人没注意,伸出竹管在灯盏中浸了浸。
一人察觉不对,回头一看,正要喝止,却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几乎是瞬间,火光如蛇一般猛地爬过竹管染上他的手,眨眼间,火光爬遍全身!
“我……啊!救我!快救我!”毒师慌了,他自己也能看见澄黄的火光在身上烧。
后面传来骚动,天衢将军喝住想回头的人,叫其他人让开道,他点了两个亲兵大步走到队伍末尾。
十来个人本来围在一圈,中间好像有东西,天衢将军走近后,他们让开。
地上躺着一个人。
他全身被火光包裹,可偏偏那火没有烧掉他身上一丁点衣物,连头发丝都好好的。但那人却痛苦得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面部扭曲,蜷缩着,只能听见微弱的呼吸。
地面有水,他衣服也是湿的,天衢将军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其他人想泼水救他,结果这古怪鬼火根本浇不灭。
饶是他自认为见过不少奇诡之事,这一幕还是阴邪得让他骨子里都发凉。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最早看到的那人说:“他想取一点灯油,火光顺着管子烧在他身上,我来不及拦。”
另一人接话:“山海镜照过,也没有用。”
“镜子里照不出他的样子,只有一团火。”
这也意味着……在触碰到火光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天衢将军看着地上那人。
其余人也看着他,目光悲哀,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气息微弱下去,直到彻底咽气,脸上显出死人才有的青灰。
到这时,火光才慢慢消下去。
尸体还是完整的,没有一点灼烧痕迹,仿佛刚才那团火灼烧的是他的魂魄似的。
火灭了,大家还是不敢碰,一时间谁也没出声。天衢将军也不敢,让亲兵带只兔子过来,笼门打开,小心地放在尸体旁。
兔子蹦跳出笼子,在尸体上嗅嗅闻闻,不见异样。
一入镜人用镜照过,镜中什么也没有,尸体不见了,火光也没了。
“他被火吞了……”人群中不知哪个突然出声。
天衢将军果断道:“就让他留在这儿,其余人继续前进,不得延误!”
赵瑛看了眼地上的人,跟在队伍后面也走了。
火光幽幽,看着温暖明亮,她却觉得身上发冷。
这条长廊仿佛没有尽头,一直走、一直走,眼前都是一样的道路,一样的长明灯。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仍不见底。
最前方负责引路的骊山司众和守陵人提议先停下,他们推算一番。
于是队伍从前到后次第停下,大多数人靠在墙上休息,有些奇异手段的则走来走去,看能否找到出路。
赵瑛从队伍末往前走,到了守陵人身侧。
符樾一手拿着罗盘一手拿着地图比划,嘴里念着她听不懂的东西。骊山司的陈姑娘也在,她在墙上不断摸索,赵瑛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墙上有什么好吸引她的东西。
倒是陈姑娘,看她走过来,主动对她说道:“这里是一处困阵。”
赵瑛听不大明白:“困阵是什么意思?要怎么办?”
陈姑娘道:“顾名思义,便是将人困在其中。”
“如果我没猜错,这最外一层都设下了困阵,就如鬼打墙,让人无法离开。”
符樾补充一句:“除非找到阵眼。”
赵瑛凑过去在图纸上看一眼,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线条,各种奇怪标注,看不懂。
符樾也是守陵人之一,听说是符家后代,精通奇门八卦一道。
陈姑娘叹道:“要是姜公子在就好了,他天赋无人能及。”
赵瑛嘟囔:“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又不是他不出来其他人就没用了。”
正说着,符樾那边已解开一条道。
他却并不很高兴的样子,站在一盏灯下,眉头紧锁:“这后面也许会很危险,而且……我不知道怎么过去。”
天衢将军问:“这墙后面有新的路?”
符樾点头:“应该没错。但是……后面我不知道有什么,我算出来的……后面会很危险。”
天衢将军问:“是什么样的危险?”
是怪物?还是恶灵?亦或是机关?毒气?
符樾眉头仍旧紧锁:“我不能确定。”
其他测算的异士们也算出结果了,都道这堵墙后藏有无法预知的凶险。
说不上来是什么,但贸然过去,必定死伤无数。
天衢拿不定主意,不得不转看向傅伯。
结果他环视一圈,居然没看到傅伯在哪里!
天衢将军冷汗一下就出来了,他没声张,先叫士兵们都起来分两列贴墙站好,再请赵瑛往后看看那后头傅伯在不在。
傅伯还是不见踪影。
天衢将军没奈何,只得问符樾:“可还有其他道可走?”
符樾犹豫:“在下才疏学浅,算不到别的路。”
将军一咬牙:“那就这么走,你说怎么开道,我带人开路!”
第604章
两壁墙十分厚, 不好用火药,只能滴上毒/药腐蚀。据说这种毒药滴一滴就能马上把人脑袋大的石头化成渣子。
药师滴在这墙上,药液浸入的那一点就跟火丢进雪里一样,慢慢向四周扩开融化了。掏开拳头大的洞, 挖穿后才发现这面墙厚足三尺有余。
药师没有闻到怪味, 试探地从洞口往里看去, 墙后应当是一处宫室,内里也点着灯,却不知怎么看过去只见一片煌煌灯影, 光影交错朦胧,实在看不清其中事物。
将军也看了看,道:“虽然看不清,好歹没有毒气。”说着不确定问道,“应该没有?”
他对一位蛊师说:“劳驾, 还得劳烦您去看看。”
那位蛊师不得不上前去,他先低头闭目喃喃说了什么,伸出手,掌心贴墙。陈姑娘眼尖地发现他贴着臂肉的衣袖微微起伏, 仿佛有东西从他臂上穿行, 手背隆起的虫状凸起一路攀爬,从指尖进入墙中。
她暗暗记下。
许多人她都不认识, 这些人的能力也不了解。谁知道其中混进了几家探子?又有多少试图浑水摸鱼之人?
少顷,蛊师收回手,盯着自己手指尖, 目光奇异。
将军忙问:“如何?”
蛊师语气迟疑:“在下……在下也不知该怎么说。”
蛊之一道, 各人各不相同。他养的蛊名为女儿蛊。因为他将女儿夭折后的尸身炼成虫蛊,虫寿不长。再旧虫蛊快死时, 再让新虫蛊将其吞噬,这样一来,他的女儿永远不会离开。
民间常说小孩的眼睛干净,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也一样,可以通过女儿蛊看到常人眼睛看不到的事物。
墙后房间里的东西,他说不上来是什么。
“像是……许多不动的人影?里面太过模糊,我没能看清。”蛊师迟疑道。
将军问陈姑娘:“这间屋里会不会藏着秦俑?”
被一问,陈姑娘也拿不定主意:“古书记载,秦皇随葬的陶俑数以万计,遍布皇陵各处,以守卫秦皇魂灵,说不准这里便有几具。不过,这也只是书上说的,写书的人未必就见过。”
将军道:“要只是秦俑,怎么会有危险?”
陈姑娘无奈地摊摊手:“这些事你不该问我,我既没有山海镜,也没有其他神异的本事,只是读书读傻了而已。”
将军来回走两步,心想,遇到事就停下也不是个办法,照这么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地宫。再说干什么事没危险?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怕这怕那的回家当兔子趴窝里得了。
心一横,他点了几个人,命令道:“你们几个,把墙挖开,挖出能并排走三个人的道。”
说着又叫来两个入镜人和几位天相师,让他们在旁边盯着。
陈姑娘心下暗忖,这几位相师来头也不小。
相师所修相术大致分三类,上乘者修相天术,可预测天象变化,日升星落风雨雷电,乃至何时何地有地龙翻身、天狗食月都能预测。中乘者修相地术,能观风水宝地,宅邸墓地朝向吉凶等等。下乘者修相人术,也就是俗称的相面,最为常见。
来的这几位,听说修的都是相地术,还不是沽名钓誉之辈,都是有些真本事在身的。
士兵们得了令,先将毒药在墙上抹出个一人多高的框,等侵蚀完了,再慢慢沿着框敲下,抵住倒下的墙块拖到一边。
墙上显露出三人多宽的大洞。
有那么一瞬间,陈姑娘仿佛看到无数呼啸着飞出去的虚影,她眨眨眼睛用力看去,那些虚影又不见了。
从洞口往里看去,是一间相当大且宽敞的宫室,和外面长廊一样,从顶上到地下,每一面墙都规规整整用青石砖铺好。
两边墙上雕了些花样,闪着莹润的光,可再仔细看去就能看出并不是墙面发光,而是在反照着墙外长明灯照入的灯光而已。
再看宫室正中,一左一右放了两具巨大的棺材,刚刚一晃眼的金色过去后,棺材也呈现出生出铜锈的厚重青绿色。
“好大的棺材……”陈姑娘轻轻说。
这棺材是真大,单看高度就比她人还要高一半多了,她估算着,天衢将军站直了也勉强到棺材盖合缝的位置。
她边看边思索,拿出炭笔和随身册子飞速记下。
本身宫室已经格外宽敞,他们开的门洞并未挨着里边的地面,而是悬在一半的高度。洞口上方也没有打到宫室顶部。这么看来,方才他们行走的长廊,应当是贴着这间宫室的中央位置首尾相连环绕成一个圈。
光沿着长廊走一圈,就要几个时辰,可想而知,这间宫室有多大。这样大的一间宫殿,却只装了两具棺材。
让她不禁想象,这棺材里装的……会不会是两个身长九尺的巨人?
一位相师说:“鄙人探查过,除了进这间地宫外,没有其他路可走。”他站在洞口,指向左下方,“那里有一道暗门,掩在壁画后。”
他是一众相师的领头人,修习相地术已有四十余年,即便在恶鬼横行最猖狂的时候,他也凭借着自己的一手相地术带领一家老小安安稳稳度过了难关。
若不是陛下召见,若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他才不会一大把年纪还冒这个险。
将军对他很客气:“大师,你能不能看到里面有什么凶险?比如那两个大家伙……”他怕惊扰棺材中的东西,不敢直说,只好悄悄一指。
死人“复活”看过不知多少回,秦皇地宫里更是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谁知道这棺材里有什么东西?会不会活过来?
相师没有回答,拿起罗盘和一个不知名的奇怪器物,站在门洞边来回踱步,几步一回头。
最后,他摇了摇头。
“棺中之物,只要不惊扰了它,便不会有事。反倒是……墙上的画,要当心。”
画?
他们没看清墙上有什么画,因为这门洞开在宫室正中半截位置,既不敢探进头往上看,对面又被棺材挡着,宫室里并未点着长明灯,所以里面其实是黑的。
像陈姑娘和天衢将军这样眼尖的,能看到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但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将军问:“大师,能知道画上有什么吗?是不是不靠近就好?”
相师叹道:“老朽儿才疏学浅,只知有凶险,却不知有何凶险。”
将军没办法,叫人先带来一只羊,丢下去试试。
此行除了人以外,各类牲畜也带上不少,光小羊羔就牵了十来只,除此外还有十几条猎犬和训鹰,还有专门用来试毒的小麻雀。
一只羊羔拴上绳慢慢放下去,小羊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嘴被捆住叫不出声,受惊地在地上乱撞,却又因为被绳拴住跑不了太远。
等了一会儿,小羊还是活蹦乱跳,没有一点异样。
将军的面色反而更凝重,羊不会受伤,人可不一定,像这样看不出一点端倪的机关,更难防备。
就在这时,一个近卫猛然低喝:“小心!有东西过来了!”
他听见了,在地面飞快爬行的窸窸窣窣声,鳞片在地上刮过,像风一样快的脚步。
他是近卫中耳力最好的一批,将军非常信他,毫不怀疑地问:“有多少?是什么东西?”
“听不清,大概十来个,十来只。小心戒备,它们来得特别快!”
将军当机立断道:“全军戒备,放下绳桥,让几位大师先下去!”
整支队伍马上动起来,架好绳桥,一组用来放人,一组用来送物。年轻力壮的不需要这东西,直接跳下便好,入镜人们也一样,径直冲出跳了下去,有些武功高强的更是直接带着人或大包裹跳下去。
洞口距地面一人多高,陈姑娘没有这样的身手,她也不和那些体弱的医师相师抢这个机会,不知不觉竟然排在了最后。
上千人挤一个三人多宽的门洞,再怎么快也快不到哪里去。短短一盏茶功夫,队末的人都听到了那令人心生寒意的爬行声。
大家更快了,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往下跳。
眼看要来不及了,落在最后断后的将军抓住陈姑娘,纵身一跃。
在跳出去之前的那一瞬间,她回过头,看到了——
从远处蜿蜒蛇形来的东西。
一群漆黑的怪物。
将军带她跳下去后还心有余悸。他也看到了那些东西,又丑又狰狞,黑乎乎的,长着长尾巴,像人像蛇又像鱼。
冲到洞口时,这些东西又不肯下来了,狂躁着,扭曲爬行,乱糟糟头发下的圆眼珠盯向下方的人,似有畏惧之意。
大家一开始还防范这些东西会不会跳下来,看它们没动静,短暂放下心后不免更警惕。
这些怪物不敢下来,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下面有远比这些怪物更恐怖的事物。
“这些不会就是鲛人吧?”将军嫌恶道,“它们怎么又蹿出来了?走道里那么多鲛人油,奔我们来干什么?”
说着也顾不上头顶的怪物,转过身让手下的小兵们都站好了,带下来的家伙也收拾好,再叫人清点有没有遗漏。
命令吩咐下来后,一个有着让人不舒服的阴柔嗓音传出来。
“自然是因为,这间密室里有它们想要的东西。”
他的样貌也格外阴柔,细长眉目间有股令人不舒服的阴湿感,像条阴渠中的蛇。
将军一见就知道他是谁了。明悬,两广人,据说名字取自明镜高悬之意。他麾下的士兵曾有些以貌取人的,看见他这幅样子便瞧不起,事后这几个士兵都拉了好几天肚子,夜里一直做噩梦。他知道后把人都叫来骂了一通,再带去给明悬赔罪,当时明悬说话非常不客气,把几人都刺了一顿,结果第二天那些士兵就都大好了。
不打不相识,这倒叫天衢将军觉得明悬是个还不错的人。
亲信阿狸会意地问:“大师,您指的是?”
第605章
明悬连讽带嘲横一眼将军, 先前那位相师连带着也扫一眼,说:“一般人认不出,倒也不怪。”
亲信狠狠皱眉,想叫这死娘娘腔别太过分, 被将军抬手拦住, 无声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明悬也不卖关子, 道:“这棺木看似木制,却是用石雕成后再刷漆,若在下没看错, 这两具都是玄石,又称磁石,但却不是真的石头,而是矿石。可入药,可做碑石, 更可制司南指向。这样大一块,想必是从磁石矿直接挖出一整块打造。”
“所以,两具棺材并非真正棺材,而是在指明方位。”
陈姑娘若有所思:“有道理, 既是秦皇陵, 又怎会放置他人棺木?更不可能将棺材做的这样大。”
再看远处那两具巨棺,她远远指道:“司南制成后可指尾南方, 若真是如此,棺材也当如此,头指北, 尾朝南, 不过这样的指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明悬哼一声:“你们不是说墙上有壁画吗?自己不会去看?”
陈姑娘笑道:“既然大家都是为了天下百姓听从陛下召令下墓,何必为了一点小事闹得不愉快?吵起来大家都难看, 明先生,您觉得呢?”
明悬一时哑了声,不由地看其他人。那些人或是私下正悄悄讨论,或是和他眼睛一触便移开了,他刚要辩驳,陈姑娘已经小心地避开他,往前走去。
将军也是对他笑了笑后,扭头就让人点兵。他带着五百精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没空管这些小事。
徒留明悬一人暗生闷气。
陈姑娘和几位相师、方士、巫者小心地往两座棺材中空出的地方走近。从这里还能看到后方墙上的图案,室内昏暗,他们也不敢点火,全靠刚才凿出的洞透进光。
将军点过兵后,留三百人在原地护卫,另外两百人分两路,一南一北探查这间墓室,看看有没有陷阱或者出路之类的。
因为事先提过危险,将军三令五申,绝不能轻易靠近壁画,远远看一眼记下是什么样就好。
偌大一间宫室,容进近千人仍绰绰有余。等这些人散开后就更宽敞了。
赵瑛对秦时墓葬风水一类不甚了解,她闲来无事,揣着镜子跟上陈姑娘那一伙人左看右看。
陈姑娘他们在看棺材上的纹路,各种平滑曲线勾出奇怪的图案。赵瑛看不懂,感觉好像画了些鸟兽?看着也像某种奇妙的文字。
她只感觉这两口巨大棺材中间不好走,光站在中间心口就怦怦跳。大概面对巨大的事物,人就会感觉喘不上气来吧?她一直提心吊胆害怕棺材里传来什么奇怪动静,结果也没有,一直走到了棺材尾,来到了巨大的墙壁前。
陈姑娘一直仰头观察,其他人也是,赵瑛很想问,但又怕打扰他们,便跟着一起看。
墙上似乎雕着一副……宴饮图?
但是这图真有些奇怪,正中床上坐着一个人,比较小,如果按棺材方位指向南北来看,这个人应是朝东而坐,像是宴客主人。
周围围着……赵瑛数了数,一共十二个人,身形高大,分两列就坐。
但是为什么要把客人画得比主人大两倍有余?而且这些客人的动作一模一样,都向着中间的人低头拱手行礼。他们的头画的也相当奇怪,不像人形。
具体像什么……赵瑛说不上来,室内昏暗,她实在看不大清楚,只感觉不太像人。
少顷,她听见一人感叹:“原来如此……”
陈姑娘转身,很尊敬地问:“穆娘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发出感叹那人姓穆,也是一名相师,她指着壁画,又回看向两口巨棺,说道:“画中主人,想必是那位秦皇。周围十二客人,该是十二生肖,或称十二地支。”
“十二地支?”陈姑娘轻轻说道。
如果真是这样,似乎能说得通了。
《史记》中便有黄帝“造甲子以命岁”的说法,十二地支通常与时间相提。
虽说十二生肖与时辰正式提出是在汉后,但先秦时已有初步的生肖说法,《诗经》中也有涉及。前不久陈姑娘还搜罗到一批秦简,上面也提及生肖一论。所以很可能在秦朝便有了十二生肖的说法。
再看中间那人,身量不及四周十二人,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十二人在对中间人称臣。中间人虽然笔画潦草,却能见其头戴高冠,象征帝王。
若说生肖、地支代指时间,这副壁画会不会正是表明了那位帝皇的心愿,想要时间也为自己臣服?
穆娘子对她道:“棺上文字,姑娘看过了吗?”
陈姑娘摇摇头,很是惋惜:“太高了,我看不清。”
其他能看清的又读不懂其中文字。穆娘子倒是懂一些,她说上面的并非篆书,而是春秋时期赵国字。
从其中文字来看,棺中很可能放着两具鼠兽首人身石塑像。
电光石火间,陈姑娘明白了。
在十二地支图中,子鼠位于最南,而棺材指示向南方,再看墙上宴饮图,鼠首人似乎也在最南。
按照这个方位朝北,便是秦皇地宫所在之处!
她把这个推断和其他人一说,众人深觉有理,便急忙回去与将军会合。正在巡查的士兵们见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两个百夫长一商量,也跟着赶回去。
“所以,我们现在只要朝着北边。”将军指向北,“这边有出路么?”
几位相师小心上前,各种探查,都道后面应该有一条路,但其实四面墙后面都有道路,只是被隐藏起来而已。
打开通道的机关在哪,他们也不知道。
将军心里还是记着一件事,傅伯不知所踪,在上面的时候那些异士又都说下面有危险。
可他们绕了一圈也不见危险,这反而叫他更警惕。一条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远比显露出来的猛虎更可怕。
因为一时找不到机关,整间墓室除了两口棺材就没东西了,将军就请一众能人异士各自查探。
赵瑛四处转悠,听到其他人窃窃私语,都在说实在探不出机关暗道。她也不急,摸上腕上串珠后又开始默数。
念着念着,她突然察觉到什么。
没有任何机关,会不会因为本身就不存在需要人力打开的机关?
生肖……子鼠……
若没算错,再过一个时辰,子时就要到了!
她找上陈姑娘说这事,陈姑娘再转告天衢将军。将军听罢,有些不敢置信:“莫非我们还要在这等一个时辰?”
陈姑娘说:“子时到来,出现的是通道还是其他东西,这我可不能确定。”
将军听得心里发毛,又看一眼那两口棺材。
“这玩意儿真不能碰?说不准里面藏着能出去的机关。”
明悬一直在陈姑娘附近,听到他二人谈话,眼一眯,似笑非笑地不客气道:“有些人若是不怕死,当然可以开棺试试。”
将军摇头:“在这凶险之地,谨慎为上。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贸然行动。”
他更倾向于子时一到就会有机关开启,不管怎样也比困在这儿强,把众人聚集后,问过一遍,大家同意留下等待。
于是将军让士兵们原地休息,取些干粮和水先填填肚子。
初入皇陵的那股兴奋劲儿已经过了,长久待在地下闻着湿闷空气,时刻担忧可能面临的危机,这让大部分精兵都提不起劲儿。
对秦皇陵钻研多年的一众骊山司成员仍在不停交谈。
民间各能人异士也在讨论着,或推测墙后宫室内机关,或猜测长生不老之秘。
赵瑛盘坐在入镜人中间,竖起耳朵听那些人说话,默念数数。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陈姑娘竖起手指,轻轻一“嘘”。
墓室内顿时寂静无声,只有被带下来绑住嘴的羊和鸟雀在扑腾。
除此外……渐渐又多了些声音……
——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窸窣耸动,石块与金属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就好像……棺材里的东西马上要醒过来一样!
将军眼睛都瞪圆了。
该不会里面的东西要出来吧?不是说里面只有石雕像吗?难不成雕像这玩意儿也会复活?
天杀的,到底还有什么怪事?
声音越来越响,连棺材盖都重到要几十人抬的巨棺嗡嗡轻颤,震得地面也颤动起来。
越到这时候越不能乱,天衢将军回头喝令:“谁也不许乱跑,否则!格杀勿论!”
自进墓以来,这位将军一直以随和面孔示人,这还是赵瑛第一次直面这位征战数十年将军的杀气。
地面震颤愈烈,到这时候赵瑛反而也不怕了,掌心握镜,死死地盯住棺材。
棺材盖缓缓推开。
本就昏暗的墓室更暗几分,忽的在亮了一瞬后又暗下去。
一群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视线随着棺材里出来的那个东西一点点向上移,头也渐渐上仰,一直升到墓室顶。
是两个……足有三人高的鼠兽人身像!
应是青铜制成,在开棺起身的刹那,光辉像霞光像月华一般倾泻出来,可在站起身后,铜绿色陡然遍布金光灿烂的身躯,而后光华黯淡下去,满是铜锈的尖嘴鼠脸缓缓低下头,眼珠转向下方。
即便知道这东西十分危险,赵瑛仍不合时宜地生出心痛感。
何等至宝?就这么毁了?
来不及多想,巨像倾身俯视,缓缓抬手,向地面砸去。
它们的动作僵硬又灵活,关节扭动间,像是两具被不知名者操纵的巨大人偶。
危急关头,将军再不顾其他,当即下令全军带上人后撤。辎重可以不管,但带下来的那群人一个也不能少!
第606章
好在墓室大得很, 两具巨大石雕砸下,一群人忙往两边逃,总算没有人受伤。但那鼠兽人身石像被操纵着似的,重重砸落在地了, 又嘎吱嘎吱地整个缓缓站起来。
赵瑛听到了链子扯动的声音。
她没命地跑, 边抬头向上看, 更是吓了一跳。
石像躺在棺材里还好,站起来真如顶天立地的巨人一般。鼠嘴尖长,圆耳朵下两只眼不知是用什么做的, 闪着诡异绿光。
赵瑛抬头的瞬间,感觉自己和那双眼睛对视上了,脑子里忽然被重锤砸了一下似的懵在原地,呆呆地站着,任头顶巨大的拳头落下——
不远处一个人留意到她, 骂一声后冲上来扑住赵瑛往旁边一滚,石掌砸在两人身侧,轰隆巨响叫赵瑛猛地回过神。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后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连连道谢。
那人是她认识的入镜人, 姓徒, 单名一个芙。徒芙从云南来,也粗通些巫蛊之术, 这名字听着容易叫人想岔,她就让人叫她徒大姐。
徒大姐气的抬手往她脑袋上一拍,又抓着她赶紧跑, 骂道:“大家都在跑, 你停下发什么愣?活的不耐烦了想送死也给我出去了再说。”
石像又轰隆轰隆起来了,轰隆声中, 铁链拉扯的声音更清晰。明眼人都听出来,肯定是棺材里有机关扯着石像活动,赵瑛也想到这个,但她一想,陈姑娘他们肯定也能知道,石像的眼睛才说不定没人发现,赶紧扯着嗓子大喊:“不要看石像的眼睛——不要看它的眼睛——”
徒大姐吃了一惊,反应过来后也跟着叫喊起来。可惜震颤和轰鸣声实在太响了,地面也震颤得厉害。叫喊声没能传出去多远,反倒又眼睁睁看到几个因为盯了神像的眼睛而在原地愣住,最后被石像砸中。
血肉模糊的,徒大姐不忍再看,只能和赵瑛一起没头没脑地跑。
找不到机关。
到处都看不到出路,这时地面也砸出几个深坑。赵瑛看见颠簸中有人不慎掉进去,发出惨叫,叫声越来越远,很快就听不见。不知道那人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赵瑛疑心底下有东西,跌跌撞撞跑过去看,坑洞漆黑不见底,深得让她心里发毛,又赶紧退开。
混乱中,赵瑛看见右边的石棺顶上伸出几条绳桥挂在外面,不少人在往上爬。棺材上边缘出站着的人还在不断叫喊挥舞,叫更多人赶快过来。
她顿时来了精神,指着那处对还在找机关的徒大姐大叫:“快,我们去那里!!”
徒大姐中间救下来几个乱跑的人,闻言大家纷纷跟着往那边去。徒芙边跑边悻悻地说:“这鬼地方可真够狡猾,谁知道机关居然会在棺材里啊?”
跟着的一人道:“快别说了,赶紧跑吧。”
远处也有人发现生路找到了,大喜过望,纷纷往这边聚过来。
陈姑娘在上面看到底下人争执,赶紧喊:“慢点!!别挤!!上面也有危险!棺材里还没清理干净呢!”
将军也跟着喊,让他们等一等,不要抢。
将军带来的士兵倒还稳得住,听惯了命令,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除了刚才不小心被压死的十来个,剩下几百人一小半爬上去了,还有一多半留在底下,贴着棺材壁躲藏。
石像机关虽然又大又灵活,但贴着棺材壁的地方却是打不着的。
倒是那群能人异士,平日就不服管,陛下的命令听听倒算了,将军却叫不动他们。大多机灵的跟着躲在棺材旁边不动。剩下要争着爬上去的也有几十人,绳梯就放下了四个,这批人为了先上去各显神通,只有几十人也显得乱起来。
赵瑛看着都嫌这帮人眼皮子浅,陈姑娘又不会害他们,争抢什么?不过她才不会站出来说话。
正有两个为了抢绳桥要动手的,赵瑛暗暗期待他们掉下来。却见头顶飞出一道影子,那人一手抓起先动手的人,另一手横住他脖子一拧。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不断传来巨大嘣响的墓室中并不明显,却叫还没上去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个人像丢一样垃圾似的把尸体甩下去,平静道:“陛下有旨,违背军令者,格杀勿论。”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那些还有点看不起将军的,都打了个哆嗦——这样上乘的内功,绝非普通近卫能有的身手。
有这样的顶尖高手,谁知道陛下还派出了什么人藏在队伍里?
将军就跟没看见这场闹剧的,向他一招手。那人轻轻一跃就跳回了将军身边,隐去了身形。
因为棺材本就巨大无比,一群人站在棺体边也不挤,只要小心从棺材中间站起来不断扭身的巨大石像就好。
队伍不乱了,将军命人再放下刚才没来得及放的绳桥,一个接一个往上爬,有些功夫深的,不必绳桥,足尖一点便蹬了上去。
很快,剩余九百来人一个不剩都上来了。因要空出石像旋身的位置,大家三三两两挤在一块。
也不知陛下把什么人派了过来,这样倒省了些麻烦。赵瑛心想。
她到上面后就赶紧趴下,抱住棺体壁往下看。操纵石像的机关肯定在棺材底下,只是棺材跟石像都黑乎乎的看不清。将军问过陈姑娘后,点了一枚冷炮仗丢下去。
这种炮仗不会炸伤任何人,捧在手心里点火都行,但能在引火后短暂地发出亮光,很适合探路。
就着一瞬间的光亮,他们都看清了。
石棺前半部分砌了石台,石台上阴刻着巨大时晷,指针指向子时。
鼠兽人身的石像则是从后半段伸出,下边明显藏着机关,数条从深处延伸的铁链一直连着刚才被推落的棺盖。
可以想象到,当这座古老的墓室察觉有外人闯入后,到了子时,机关启动,石像便推开棺盖坐起身,并疯狂地攻击墓室中人。
若是闯入者一直不能解决,石像会将自己和地面一同砸碎。到时,闯入者便会连带着石棺一同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真是精妙的算计。”陈姑娘叹道,“不管闯进十二时辰中任意一间墓室,都会被困在其中,待时机一到,就只有等死的份。”
而谁又会想到,真正的生路其实在棺材里呢?
方才动手那人依着陈姑娘指示,跳下去,踩在时晷上,用力拨动指针,一直把石头做的指针拨到了和子时相反的位置。
他脚下踩着的时晷骤然裂成两半打开,若非他武功高强及时折返,恐怕就要掉进去了。
与此同时,石像也停止了行动,停在原地,两具石像都被砸坏了大半,地面也有大半塌陷了,裂纹延伸开去,石块抖动,隐隐要往下落。
“快!别耽搁!”陈姑娘叫道,“那里肯定有出路,劳烦再去探探。”
那高手看一眼将军,将军也道:“听陈姑娘的。”
他折返回去,从时晷裂开出往下爬,很快又探出头比个手势,表示底下很安全。
陈姑娘欣慰地松口气,将军送她过去后,其余人不必说,一个个接着跳下来赶紧从入口下去。
通道像一口长长的井,井壁雕着一道道凸起的横杠,看上去就是让人攀爬用的。
到这时,谁也没法帮谁了,只能自个儿手脚并用扒住边缘的横杠,脑袋往下看底下人的头顶旋儿,一点点往下挪。
就是不知道底下有什么……
赵瑛边爬边想:陈姑娘又是怎么发现的?
她还真是聪明,若是再身手好些,成了入镜人,指不定能比姜遗光那家伙走的还远呢。
提到姜遗光,她不免想到,这家伙到底在镜中经历了什么?现在出来了吗?不会到他出力的时候人就不见影子了吧?
通道很长很长,越往下爬越阴湿闷热,赵瑛给闷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她想看看还有多远,但低头根本看不见光,只能凭感觉往下摸索爬行。
再往下爬了一段,居然还能隐隐听见外面的流水声。
这条垂直的通道并不宽敞,有一点声音都会被回音传得很远。自然不止赵瑛一人听见,但一开口耳朵就被回音震得不舒服,还想讨论的几人只得作罢。
赵瑛越往下爬越纳闷,这到底通往什么地方啊?不是说秦皇地宫可能在北边吗?怎么要往下走?
莫非陛下派人挖掘的还不够深吗?
“诸位,快到底了。还请当心。”赵瑛都快走的不耐烦时,最底下传来将军的声音,
赵瑛顿时来了劲儿,整条队伍也都有了精神,加快动作。果然没一会儿,底下飘上不知何处来的凉风,浸得人精神为之一振。之后赵瑛听见了下面的人落地的声响。
她动作更快了,约莫半刻钟后,赵瑛跟在自己下边的那人后面跳了下去。
陈姑娘几人商议过后,决定先点灯。
火光幽微,照亮方寸天地。但在一点灯火亮起后,整座宫殿的灯火以他们所在处为起点,向内次第亮起。
赵瑛满是惊叹地望着眼前一切,眼睛都直了。
不光是她,那些训练有素的将士们、还有平日见多识广的能人异士,对秦始皇陵研究多年的骊山司众……此时都是一样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神情。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比刚才墓室更广阔的石厅。玉白色台阶,往上了,金光灿烂的青铜战车、青铜战马,色泽艳丽仿若活人的陶俑。一众陪葬之物排列规整,其数之多,一眼望不到尽头。
乍一看,仿佛面前真立着一支千年前的军队。
但和方才见到的鼠首人身石像一样……
在光亮起后,只是短短一炷香的功夫,这些器物上的色彩就飞快褪去,变得斑驳、发绣,青铜器物爬满铜绿,陶俑表面色彩剥落生裂,原本干净到能照人影的地面也被不知何时遍布尘沙。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而已……
眼前一切都变了,像是这些凝固在两千年前的死物方才忽然短暂地活了过来后,又在他们面前用一瞬间腐朽了两千年。
陈姑娘捂着心口,不忍再看。
暴殄天物啊!
她甚至连记下的勇气都没有,这让她怎么写?秦俑和战车在她面前变得古旧么?
第607章
和刚才那间墓室不同, 这间墓室看上去没有多么奇异的事物,譬如巨棺、石像和机关等。只有一间散尽光华的石厅,和当中褪去了所有颜色的人俑,灰淡地站在那里, 和地上的影子一比, 分不清哪个是影。
反倒叫众人觉得, 他们离地宫更近了一步。
不过有一件事叫陈姑娘十分在意。
她向几个入镜人问:“方才向下走时,你们是否听见了其他声音?”
赵瑛也在被问询的人之中,她想了下, 还是如实回答:“我刚才爬的时候听到了水流声。还以为是听错了呢。”
陈姑娘道:“实不相瞒,我也听见了水流声。听上去,像是通道外有一条暗河。”
赵瑛十分好奇:“这有什么不对吗?”
陈姑娘微微皱眉:“若只是普通墓室,也就罢了。偏偏我曾读过的所有古籍中都提到,当年动用七十万民役挖凿秦始皇陵, 穿三泉,下铜而致椁,一直挖到再也不见地下泉的最深处。”
若书中是真的,怎么会又穿过一层地下水呢?
她看一眼赵瑛, 补充道, “姜公子也向我提过,那一次他进入地宫时, 也见到了地下泉水。但……”
那些泉水完全称不上泉水,水体漆黑,隐隐含毒, 有鲛人在其中生活, 不知其数。
姜遗光见到的地下水,同他们刚才听到的会是同一处水源吗?
不管是不是同一处, 可能都意味着姜遗光进入的地宫在他们如今所在的上方。
姜遗光在那里也发现了不少秘密。莫不是这地宫分了好几层?
到底是古籍作假?还是听错了?
赵瑛虽然也觉得奇怪,不过她想不通就不去想了,不论如何,他们应当都是进去了皇陵。
哪怕按陈姑娘所说,皇陵也同阿房宫一样分内外二城,他们就算在外城,那不也是进来了吗?
“古人有云,尽信书,不如无书。”赵瑛说,“更何况除了我们,还有谁能下墓?说那些古籍的著者自己都没见过吧。”
“说的也是。”陈姑娘略微放下心来,虽心中仍有警惕,但眼前的古物实在太多了!
那些曾经只能在书上读到的、只能在梦中反复想象的秦俑、战车、古卷……就这么出现在眼前,叫她怎能不激动?
她的眼睛都发亮了,脸上泛起激动红晕。
赵瑛提醒她:“陈姑娘,别忘了,我们来这可不是为了研究的。”
陈姑娘连连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的眼睛还是黏在眼前灰扑扑的秦俑上不下来,亮得厉害。
不光是她,所有骊山司成员都激动的眼睛发亮。要不是还记得使命,恐怕恨不得冲进去把这些东西拖回骊山司。
陈姑娘实在太高兴了,加上将军让那些相师、术士和巫者们都算过,这间墓室当是安全的,一些骊山司的老人也说这里可能是专门置放随秦皇陪葬的陶俑,应该没有多少凶险。
将军便吩咐让士兵们就地休整,骊山司人爱研究什么研究什么,其余人则探查一下有没有出口,以及地宫到底往哪边走。
陈姑娘就兴奋地拉上赵瑛一块儿转了。
“你瞧,这尊秦俑,他正弯弓搭箭。和我在书上看到的一样……襦长至膝,革带束腰,右衽交领。”陈姑娘指着一个灰扑扑的陶俑兴奋道,赵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她口中念的和这秦俑穿着居然真的一模一样。
“刚才我们下来的时候,这些秦俑是有颜色的,我还记得,应该是红色和褐色。”赵瑛说。
陈姑娘连连点头:“是,秦时军服主要以朱红、枣红、褐色为主,大多为细麻。”
她往后错几步,指着面前比她高半个头,乍一看很像一群不动活人的陶俑道:“这些全都是武官,武官皆头戴冠帽,披甲,或身穿甲胄护住胸腹,小腿裹护腿……”
她越说越激动,呼吸更急促,赵瑛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样子,不由得挽住她的手——她还记得陈姑娘身体不算太好,别激动地晕过去了,现在脉搏跳得很快呢。
“我没事,我没事……我真的没事。”陈姑娘舔了舔唇,“我只是太高兴了。你明白吗?”
“我的大半生,都是为了这座陵墓而活。现在……它就在我面前,简直像一场梦。”
正说着,东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原本还放松的众人纷纷警觉,将士们齐刷刷站起列阵拿上武器,其余人也马上聚集在一起,向那个方向看去。
陈姑娘就跟变脸一样,满脸喜色转瞬变成熟悉的冷静,拨开人群走向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一位名叫杨升的方士声音颤抖地指着一个方向,他身后有一堆散落的瓷碎片,刚才那声巨响多半就是他不慎打碎了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打碎的东西,只惊恐地指着上面:“那里……我……他刚才走过去,想看看那辆车里面的样子,结果他就……他就……”
他指着的方向是一座高台。
这间墓室中有十来座类似高台,每间高台上摆着的东西都不一样,辎车、安车、立车、轺车等等,皆以马、以牛拉车。
那座高台上就是一架辎车,不仅大,还带有帷幕和屏障,既可载物,也可载人,能走长远路。方才赵瑛就听陈姑娘说过,辎车多用于战时物资运输。
本来辎车前只有两匹马形陶俑,身侧两名辎兵,即负责运输粮草的士兵,一人拉缰绳,一人对后方招呼。
但现在……
辎兵陶俑身侧,多了一具陶俑。
怎么看都不太和谐。
那具陶俑同样一身灰扑扑,凝在原地一动不动,手还维持着要掀开帘子的姿势。
即便他身上穿的衣物和旁边两名辎兵完全不同,其他人一眼看过去也根本不会察觉出问题,只有常年钻研此道的骊山司众才能发现不对劲。
将军当即变了脸色:“他碰到陶俑以后,就变成这样了?”
杨升:“是,将军,我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那人是骊山司的一员,大名程宁,他俩认识后意外地投缘,便常在一起说话。
当时程宁本来是托他上去看看的,因为他身手好些。奈何他对这架马车实在不感兴趣,里面总不见得坐着个鬼魂吧?所以程宁只好自己爬上去了。
结果……手刚触碰在以陶土捏成“被风吹起”的帘子上,灰色便从他的指尖迅速攀沿而上。转眼间的功夫,他也变成了一尊陶俑。
众人望着高台上的陶俑,忽然浑身充满寒意。
只是碰一下就变成了陶俑,他们呢?刚才有几人也触碰过……应该没事吧?
将军想的更多,猛回过头,下令所有人集合,士兵列队,百夫长查人有没有少。骊山司、方士、驱邪司等一众人则各种查看。
这陶俑能悄无声息把人变走,刚才大家都分散开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变成俑了?
不到一炷香功夫就查出来了,一共少了十五个人。其中骊山司人少的最多,足足六个。另外士兵少了两个,驱邪司人三个,其余的都是方士相师等等。
“不能再耽误了,几位,你们有没有发现离开的路?”天衢将军当机立断,让所有人收拾好行李,随时准备离开。
“有,发现四条。这间墓室竟也称得上四通八达。”一人说道,“东南西北四面墙后都有神道,也有大门,只是开启神道大门的办法尚未发现。”
那些门推不开,附近也不见有机关暗道。
“没有发现么……”将军看一眼众人,沉声问,“往北走,诸位可有异议?”
无人反对。
但门还没能打开,就算确定了方向也……
不!等等!
眼前一切叫众人目瞪口呆。
北面石墙上的门居然自己打开了!
第608章
门当然不会是自己打开的。
从门里出来一个人。此人大家都认识, 正是一开始在队里,结果莫名其妙消失了的傅伯。
将军亲信目瞪口呆指着他,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其他人也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敢往前走, 可又不敢在这里继续再待下去。
傅伯站在甬道中, 身后微光逆照在他背后, 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笑呵呵地对众人说:“你们怎么走得这样慢?我在这里等了好久。”
天衢将军狠狠吃惊后,竭力镇定下来。
他回想起陛下叮嘱过的话,再看看身后, 那些灯火中面目模糊的灰扑扑的陶俑,一咬牙,还是下令让众人跟上。
只要傅伯还是个活人,他就可以听从陛下的旨意,先按傅伯说的做。
傅伯在前面引路, 他似乎并不在乎众人对他的警惕、猜疑、忌惮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一路上他甚至很有谈兴地介绍起这座陵墓。比如这墙上的花纹是什么寓意,那面墙上刻的字又是什么意思。
他甚至知道前方会碰着什么,以及何处有机关,何处有死穴。但大家都在猜测此人行踪, 到头来, 竟只有陈姑娘、天衢将军,还有赵瑛三人, 敢和傅伯搭话。
一连穿过三间同样摆放着陶俑的墓室,比方才那间大墓室要小些,中间陶俑数目也少些。骊山司众和驱邪司人却都失了研究的心思, 沉默地走在队伍里, 只听着傅伯介绍。
傅伯说不能动的地方,他们就不动。
走了大概又有一整个白天, 大家都累了,将军提议停下来休息。傅伯仿佛才发现他们要停下来似的,乐呵呵同意了。
休息的地方在一间只摆放陪葬品的墓室,整座大墓室方方正正的,约莫十丈长宽,没有兵马俑,只有几尊女子模样的陶俑,梳堕马髻,垂首提灯,安安静静地守在榻边。
角落里还有几具腐化到看不出原样的骨头。
傅伯叹道:“这些都是当年陪葬的女子。”
墓室正中,铜匮一个个码放好,据说这是专门储物的柜子,里面有暗扣,打不开,没有人知道里面放了什么稀世珍宝——大家也不敢开,谁知道会不会有诅咒之类的东西?
除此外还有各种木箧、铜奁、陶扑满。赵瑛听陈姑娘说扑满也叫缿,专门用来储钱。她还挺想看看秦时钱币长什么样子,奈何刚才那件事叫她对墓室中所有物件都生出惧意,不敢碰,只好作罢。
傅伯倒是自在,扫扫灰后,独自坐在一张榻上,望着整间昏暗墓室。
近千个活人在他眼中,或许和陶俑也没什么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赵瑛甚至觉得他也很像一尊不动的陶俑。
左思右想下,赵瑛鼓起勇气上前去。傅伯看她过来,笑呵呵招呼她一块儿坐下,赵瑛硬着头皮坐在他身边,还没想好怎么说,傅伯就问:“小友,你一定是有许多问题想问吧?”
赵瑛没料到自己一点藏不住,有些尴尬,还是点头:“是,我……”她看一眼不远处的人影,有些不想叫她问下去怕出事,有些竖起了耳朵。
“我想知道,您刚才去哪了?您怎么知道这下面的路?”
傅伯捻须一笑:“是了,我怎么知道的?我嫌你们太慢,便先行一步,谁知等待许久还是不来,只好打开门来迎你们了。”
赵瑛气道:“您又这样。”
傅伯呵呵笑:“小友,管住你的嘴,管住你的手,有些事不是你该知道的。”
语气并不严厉,赵瑛却被吓了一跳,匆匆告别后缩在队里不敢再问。
陈姑娘和徒芙小声安慰她,仍叫她手脚冰凉,心跳得厉害。
将军不好问,看了眼便让大家快些休息,他自己也躺在地上睡了过去。
徒芙跑去和赵瑛躺在一块儿,见她还是脸色苍白,伸手拍拍她。赵瑛挤出一个笑,闭上眼假寐,心里翻江倒海。
她当然不全是因为傅伯那句恐吓害怕。
她只是……依稀、仿佛间,或许猜出了一个秘密。
赵瑛实在没心思睡觉,但她心里惦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知不觉间真睡了过去,被叫醒后还有些茫然,头晕又恶心。
在地下待久了,会有种分不清时间流逝的错觉,说是半晚,也不过守夜的几个士兵各自数数再轮换罢了,究竟过了多久,谁也说不清,只是感觉该离开了。
傅伯瞧着精神还是很好,但赵瑛再也不敢靠近他。
又穿过几间墓室,里面或放着青铜礼器、丝绢、金银珠玉一类陪葬品。期间不少机关都在傅伯的指引下顺利通过,甚至没有伤亡一个人。
这只令众人更警觉。
原先就没什么人敢和他说话,赵瑛都被吓跑以后,就更没有人搭话了。整整两天,也许比两天还要多的路途,愣是跟死了一样寂静。
到最后,来到了一条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甬道。
赵瑛察觉到这条甬道似乎并非平直,而是微微向下倾斜,简直就像要走进地底最深处似的。
“诸位要当心啊,前面的路,连我也没法保证诸位的安全。”
甬道尽头,又是一扇大门。
但这扇门通体漆黑,上面没有一丝花纹,甚至还有些狭小。和先前所见的任何一扇门都不一样。
而在见到这扇门后,傅伯便说了那样一句话。
原本还有点昏昏沉沉的一众人冷不丁警醒过来。
天衢将军几次给赵瑛使眼色,后者都摇摇头,死活不上前,她害怕自己被看穿。无奈之下,将军只能自己上去,拱手恭敬道:“傅老先生,敢问……您刚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门后面是……”
傅伯说:“你们想知道门后面有什么?”
将军更恭敬地请教。
傅伯说:“这后面是死路。”
将军脸色不变,仍恭敬行礼:“还请先生解惑。”
得到示意,一众人齐齐行礼。
傅伯本就不打算瞒着,事实上,他是个相当好说话的人。略略思考后,他便说起了一段连骊山司都没能查清的往事。
“你们以为,当年秦皇修如此大的陵墓,又命人烧数十万陶俑陪葬,是为了什么?”傅伯问。
一骊山司人迟疑道:“为了叫那位在地下依旧称帝?”
傅伯点点头,又问:“传说,山海镜镜中十八劫,劫数尽头便是长生。你们下来,也只是为了找到山海镜奥秘,破解长生之谜。”
“你们以为,这地下珍贵的秘密会是什么?”
一个人下意识就想说是长生,话到嘴边猛的回过神来。
当年那位秦皇既然已经准备要在地下依旧称帝了——不管能不能成功,至少他这么做了,岂不是意味着……
——秦皇根本没有掌握山海镜的秘密?
那他们下来是为了什么?
傅伯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是,也不是。诸位真是幸运,能来到真正的皇陵之中。”
此时他已经来到了大门口,却不急着开门,像是知道众人一定会有疑惑而等着为他们解答似的。
一时间反而没人敢搭话了。
赵瑛想到自己关于傅伯的猜测,既害怕自己贸然说话被他看出,又怕自己什么
也不说反而更叫人怀疑。
半晌,赵瑛小心地问:“您说我们到了真正的皇陵,难不成……还有假的皇陵?”
傅伯:“自然是有的。假的皇陵中没有长生奥秘,真的皇陵里……”他顿了顿,“兴许有吧?”
“假的皇陵,便是上面那一层……”他指了指头顶,“无数机关暗道,被水银包围,拥有无数珍宝陪葬的皇陵。”
“陶土兵马俑、青铜战车、青铜鼎……对寻常盗墓者来说,那一层确实是真正的皇陵,而即便只是上面那一层,需要破解的机关也足以让天下人却步。”
陈姑娘听懂了他的意思,不免心生寒意。
骊山司不断破解九鼎阵法奥秘、不断解开通往骊山地宫的通道,到最后也不过勉强打开了上层的皇陵入口而已。这还是在姜遗光付出九死一生的代价下开启的。
如果没有傅伯,他们会不会永远也没法真正到达下一层?
电光石火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从巨棺口爬下时听到的水声,那是……
“傅先生,莫非我们刚才经过通道时听见的水声……是黄泉水?”
史书上只记载,七十万民工向下挖凿,一直挖到无法再向下挖掘的地步,再不见地下水。
但她也读到过另一种说法。
挖凿到地底深处,先是极热,再是极寒,最后地底涌出漆黑的泉水,冰冷彻骨,触之可闻亡魂哀嚎之声,当时发生了许多怪事。李斯认为挖到了传说中的黄泉水,是为不吉,禀报皇帝后,便将黄泉水填回,从那以后怪事才慢慢消失了。
当时陈姑娘并不信以为真,只当作野史读个消遣。可如果这是真的……
真正的皇陵,还在黄泉之下?
傅伯笑面慈和:“不错,你这女娃娃倒聪明。如今我等已来到黄泉之下的混沌之地,按你们的说法,应当叫乱时之地。”
乱时之地,即时间完全紊乱之地,可能只是走了两步,就跨出了几十年。
“当年开凿地宫,凶险怪事诸多。如今这地底只会有更多,譬如——这扇门后。”
傅伯伸手搭在门上:“莫怪我没有提醒诸位,只叫入镜人进来就好。其他人进了,十死无生。”
到这地步,赵瑛反而不怕了。
就算她心中的猜想成真,就算她会死在里面……
“里面是什么?”她问。
“里面?”傅伯自言自语,“我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听说,里面也许是一棵树。”
第609章
愿意赴死的人终是少数, 就算入镜人也不是每个都愿意进去的。将军并不勉强,问过后就由他们去了。
反倒是陈姑娘执意要去,放眼整个骊山司没有比她更要紧的人了,偏偏将军怎么劝她也不听。
眼看着再坚持下去就该误事了, 陈姑娘一急, 解下自己一直带着的册子交给将军, 这里不仅有她一路来的见闻,还包括沿途地图路线、各墓室机关等等。
她一路走一路记,没有一点落下, 交给将军后她道:“有了这个,再有你们带路,其他人想进来也不难了。将军,还请代我向陛下问安,愿陛下心愿得偿。”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奔向那扇门, 赶在傅伯推开门前奔至赵瑛身侧。
“你还真是大胆。”赵瑛头也没回,却在她气喘吁吁赶过来时拉了她一把,“不后悔么?”
陈姑娘摇摇头:“在秦皇地宫中死去,死而无憾。”
寥寥几个入镜人、相师和死士跟在身后, 对比来时声势浩大, 这点人实在显得不够看。
但若只看资历,跟来的入镜人至少入镜了十二回以上, 死士们据说也都是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
算来算去,反而只有陈姑娘最是危险。
在或是忐忑、或是紧张地等待中,门开了。
门后并未燃着长明灯, 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地下无风, 但在门大开的那瞬间赵瑛嗅到了湿热的潮气,里面像有许多水的样子。
傅伯很是随意地走了进去。
其余人你看我我看你, 沉默地跟在后面,一同踏进那扇门。
将军走上前几步,想看看门里有什么,不料还没等他上前,门便悄无声息地关上。
他几次上前,手搭在门上,最后还是没有勇气推开。
亲信壮着胆子上前问:“将军,我们现在……”
天衢将军来回踱步,终于下定决心。
留下三百人镇守在门口,不得擅离,其余人随他回营地。
本以为为着叫人留守队里又要再闹一闹,结果没有几人反对,天衢将军虽不解,更多是庆幸。
点上人后,留下足够这三百人吃半个月的粮食,带兵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没有傅伯带路,即便众人已走过一次,也记下了机关,还是折损了一些人。
等到终于看见外面的太阳光,在地下待久了的一众人甚至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将军顾不上其他,摸摸心口那本册子还在,便赶忙向陛下禀报去了。
“傅伯……果然是他。”陛下长长叹出一口气,“除了一个傅伯,队里不知还有多少人是那位的手笔?只可惜,陈姑娘忠心一片……”
将军不禁额头冒出一丝冷汗,告罪后小心地问:“敢问陛下,队里还有那位派来的细作么?”
“自然有。”陛下漠然道,“这骊山司真正忠心可用之人不过五指之数。恐怕就连朕的朝廷都和筛子一样了。”
天衢将军当即跪下地重重叩头:“末将愿以此微躯为皇上效犬马之劳,誓死效忠。”
陛下一怔,下去将他扶起:“将军一片忠心,朕明白。那地下是什么情形,你再与朕说说。”
天衢将军不敢耽误,一一道来,陈姑娘给的那本册子也被他小心奉上。陛下一面翻看一面听。
“一棵树——”听完后,陛下陷入深思。
地下怎么会有一棵树?而且从将军的话来看,地下皇陵分两层,她命人挖凿得那样深,也不过到了第一层而已。第二层竟是在更深的黄泉之下。
那岂不是到了幽冥地府一般的地界?那棵树又会是什么?
地下——
踏进门后,赵瑛真的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水汽,潮湿阴冷又闷热的雾气飘来,叫人很不舒服。
再往前几步,眼前景象叫她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映入眼帘的……确实是一棵树。
繁茂枝叶层层舒展,不知在地底生长多少年,叶片绿得发黑,层层遮掩勾结。
但这棵树竟是倒着长的。
近乎要三人合抱的粗壮树根倒扎在墓室顶,头一直抬到不能再后仰,才能看见根须处虬结树枝扎根的地方并非泥土,却是静静流淌的河水。
河水漆黑平静,不像是水,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悬在头顶,吸食尽所有光亮。
墓室阴暗,难见人影,唯有倒悬古树的叶片隐约透着虚幻朦胧的白色光芒,却不觉暖意
底下一群人脸惨白,恰似一张张亮白光的树叶。
赵瑛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古树。
倒着、扎根在黄泉水中,她听见泉水中无数冤魂的哀嚎。
那棵树仿佛是活物,枝叶轻拂,无风自动,拂出森森然碎响。
她止不住地发抖。
面前没有恶鬼,亦无任何血腥可怖之景,但她明白,自己已然看到了一生中最可怕的事物。
偏偏挪不开视线,不得不一直望着,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除了发僵,什么也不会做了。
粗壮的树干上渐渐凸显来一张巨大的人脸,闭目微笑,慈和安详。
脸孔愈发清晰,枝叶有意无意遮在脸的上方,乍一看像是眉毛和头发。
那张脸赵瑛再熟悉不过,是她日日照镜时,镜中浮现的模样。
是她自己的脸。
眼睛慢慢睁开,黑珠儿逐渐向下转,看向下方惊恐的赵瑛。
对视上的一瞬间,头脑里炸开惊雷,无数纷乱记忆涌现,亦有数不清的吼鸣嘶嚎,从地狱中传来的魔音不断剜入耳。
赵瑛感觉自己就像个还在不断注水的封口小瓶,全身又热又烫得要炸开,唯有一处冰冷彻骨,叫她还能清醒。
她挣扎伸手去摸,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块冰凉圆镜握在手心,这让她总算好受了些。可她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她……不对,她,他好像变成了一个男人。
男人?
或是男鬼?
幽绿烈火灼烧,同她样貌九成相似的男形恶鬼和风一样扭曲,嘶吼,灼烧于灵魂的烈火,永远不会熄灭。他挣扎着往外爬。
火场不见尽头,爬出去不知多远,忽地火光消失,冰雪刺骨,恶鬼被冻在冰雪中,天上坠下巨大冰锥,将他钉碎,冰锥碎裂,冰雪又再次将他冻结。
冰雪过后,又是堕入石圆盘中,巨大石磙碾过。被碾成血沫的那一瞬,他无声惨叫,马上又恢复如初,拼命向前逃。可石磙碾动得太快了,他再怎么拼命逃还是慢一步,总会被石磙追上碾碎。
刑罚从未停歇,或是赤身绑在滚烫铜柱上,或是丢入油锅煎炸,或是挂在空中,被无数利刃来回刺穿……
赵瑛快要疯了。
傅伯站在树下,抬头向上望去。在他眼中,树干上也渐渐浮现出一张女子脸庞。
和他有九成相似,正在慢慢睁眼。
傅伯并不和她对视,在闭目女像双眼慢慢睁开时,他已经转开头,看向身后,也看到了地上的人。
他有一丝惊讶。
竟有人还活着?
他走上去,躺倒在地的女人面如金纸,汗湿如瀑,瞳孔也涣散了,可她竟然还活着。
其他人早就断气了。
树枝伸下来,温柔地揽过尸首收回,将他们的尸骨都融在树干中。
地上只剩下几面镜子,和一个仍挣扎在生死边缘不愿咽气的女人。
巨树枝繁叶茂,树叶闪着朦胧的光。
傅伯叹道:“施的肥还是不够……”
他再次打开了那扇门,随手拾起一面镜子,扔了出去。
刹那间,近如地狱中涌出的魔音席卷甬道。在甬道中等待的三百人毫无防备地被拖入死域,顷刻间消失殆尽。
枝叶舒展,微光更浓。
赵瑛竟还没死,她手里握着一面圆镜,死死不放。她的眼睛渐渐有了神,一直盯着傅伯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傅伯没有再管她,而是在高台边撩袍子坐下,一手轻拍,轻轻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歌,等待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
第610章
翌日, 帐篷内。子车鸣坐在女帝下首,低头不敢直视圣颜,只敢一句句斟酌后再应答。
他是守陵人,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在下面时, 他担忧说出来会引起骚乱, 更担忧自己会被队中人害死,便谁也没提。
“那扇门后有非常浓重的死气,或许真像陈姑娘所说, 我们听到的水声是黄泉水,在黄泉之下,便是阴府之地,众魂归处。”
“况且,那扇门给小民的感觉十分不祥, 像是封住了什么邪祟之物。”
“至于树,小民听父亲说过,祖上传下一个说法——秦始皇命人寻仙山时,在一处乱时之地找到一棵神树……”
子车鸣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 焚书坑儒, 天下学士逃难解散。世人皆以为秦始皇深厌方士,殊不知那位只是厌恶欺名盗世、滥竽充数之辈。
在咸阳皇宫深处, 藏着一位真正的方士。
她在一统六国前便跟随这位帝皇了,她曾预言过这位秦王一统六国,也预言过这位秦王称帝。
秦始皇封禅后, 她替秦始皇算出最适宜的陵宫修建之处, 也就是如今的骊山。在骊山地下深处,藏有乱时之力, 更是黄泉水的流经之处。
但她后来却冒犯了那位皇帝,因她曾在秦皇面前直言道——大秦必将二世而亡。
这则预言令秦始皇大为恼火,但他并未处死这位方士,而是将她囚于宫中,无法将这则预言传出去。
之后,秦始皇遍寻方士,寻求破解二世而亡、大秦长存之法,但都一无所获。他将怒火宣泄在了那批弄虚作假的儒生身上,后又命人去海外寻找一棵树——应当也是那位方士提到的。
按那位方士的说法,这棵树生长于阴阳交汇处,时间长河的源头,与天地同岁。
若将它带回,种在陵宫中,可借骊山深处乱时之地的力量,使黄泉水连接阴阳二界,将栽种地也变为阴阳交汇处。
届时,亡魂将有机会在虚妄与真实的交界处复生,摆脱生死定数,得到永存。
不过后面的事子车鸣就不清楚了,他的父亲了解到的故事也只到这里。
子车鸣道,既然地宫下真有一棵树,说不定……当年秦始皇真的找到了呢?
在子车鸣面前,皇帝什么也没说,送走他后,她才沉沉地叹口气。
若这是真的……
她可真是走了一步错棋!
——她不该派那些无辜的入镜人下去的。
若真有这样一棵汲取黄泉水的树,魂魄本就介于阴阳之间的入镜人下去,岂不如飞蛾扑火?
还留在底下的入镜人,包括进入那扇门的人,恐怕都已经死了吧?
地底还有三百人在等待命令,她不能拖太久,因拖太久也是无用——那人已经不愿再等了,她又收到了催促。
三日后,女帝亲自到了地下。
她封锁了消息,不叫京城知道。骊山驻地的人也只以为她又派了第二批人下墓,“陛下”在帐篷里待着呢。
那些术士方士相师怪模怪样打扮的多了,没有人留意到,队伍中有个戴帷帽遮住形貌的人。
一直穿过坑洞底的地道,进入第一间大墓室。陛下才将帷帽摘下。
天衢将军惭愧道:“陛下,此处凶险,要委屈陛下受苦了。”
其他人才明白陛下竟也和他们一块儿下来了!人们在短暂的惊诧后马上纷纷行礼,跪了一地。
陛下先叫众人平身,再对将军说:“无妨,此行本就不是为了享受。将军不必担忧,朕挺得住。”
沿着原路一路前进,天衢将军发现,和第一次来时又有不同,墓室中不少东西像是更活跃了。
“该死!这些鬼东西!上次来怎么没有?”一个入镜人举镜照向昏暗墙面,那里除了他们的影子外,还有许多身着秦朝制式衣裳的彩色鬼影徘徊。
若非身影实在虚幻朦胧,看起来简直像活人一般。
山海镜照去也是无用,那些身影四处奔逃,不断捶打墙面,或是低声哀泣,虽然可怕,消散后又再次出现,再奔逃、哀泣……虽诡异可怕,但似乎无害。
“这些……莫非是陪葬人的身影?”一位相师低声道,“过去千百年,为何会被我们看见?”
子车鸣也猜测:“或许正是因为那棵树,陵中的光阴与六合都在混乱,这才能叫我们看见。”
以前他就有过类似经历。他的家乡有一段古城墙,不知是什么时候搭建的。一到雷雨天,墙上就会出现穿着古式铠甲士兵征战的影子,有时甚至能听见战马嘶鸣声,但并不伤害人。
“既然无害,也不必在意,只管往前走。”陛下说道。
众人领命,继续前行。
前方情况比想象得要糟。
不论哪一间墓室都能瞥见幽魂在角落飘荡,长明灯烛火飘飘忽忽,有时壁画晃动,有时鬼哭阵阵,莫名飘出血雨与冥钱。
更叫人头疼的是那些鲛人,不知为何留在陵宫内,似是饥饿多时,闻见生人血肉便如狼似虎地涌来。饶是再小心防备,也折损了不少人,直到又闯进新的墓室及时关闭大门才摆脱这群鲛人的追杀。
陛下被保护得很好,没有受一点伤。但她高兴不起来,此时她无比憎恨自己的无力。
贵为天子,无数仆从环拥,能倾举国之力又如何?
生死面前,依旧无用。
天衢将军身边一直有人算时,估摸着到晚上,将军小心地提醒陛下该休息了。
他怕这位年轻皇帝逞强撑着赶路,斟酌着又加了一句:“明天该进真正的地下宫了,陛下,您看……”
陛下应道:“那便依将军所言。”
“前面有一间墓室,里面只有陪葬品,大多装在箱笼中,应当没有凶险。”探子折返回来禀报道。
于是将军命众人收拾妥当,一部分人先加快脚步赶过去搭设帐篷,虽不能直接生火也准备些温食,一路用小炭炉捂着。剩下的人护送陛下走在后面过去。
即便陛下几次说过这些小节不必拘泥,但陛下就是陛下,总不能真叫一国之君和他们一块儿睡地上喝冷水吃干粮吧?
过去以后,偌大墓室中一些陪葬品搬开了,空出大半空地上扎了数个帐篷,分别是供陛下休息、用膳、更衣等等。
说是休息,没几个人能睡沉。女帝躺着,静静闭上眼睛,可她怎么也睡不着。
闭上眼,梦里就会出现一棵树,飘落下银亮的叶子,一片又一片。她和许多人站在树下,轻飘飘的叶片有如千斤重,压得她无法喘气。
她是猛地惊醒的。
外面死寂一片,没有声音,刺鼻血腥味渗过帐子飘进鼻间。
她屏住呼吸,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和腰间山海镜,微微睁开眼缝,假做睡熟了翻个身扫一眼帐篷内。确定帐子里没人了,她悄悄下床走到帐篷边,小心地拉开一点帘子缝,一只眼往外看去。
刚拉开,惊呼声被她死死咽回去。
头顶帐篷砰一声响,一人落下,惨白淌着鲜血的脸正从她面前砸在地上,身躯瘫软下去。一条黑影穿过,她吓得急忙合上帘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又拉开一点点往外看。
那张脸她记得,是将军身边的家仆,对将军尤为忠心,今夜将军本是命他为自己守夜的,如今却……
她来不及悲伤,已为眼前一幕惊在原地,通体冰凉。
偌大宫室内已空无一人,地面到处流淌着暗红的血,昏黄灯光下红得近乎发黑。残缺的影子飘荡,她还能闻到被火焚烧的焦肉气味。
这是……这些又是什么?
人呢?!
全都没了吗?
仅剩的理智死死压制住内心惊惧,她小心地再次向外看去。
真的……没有一个人了……
天衢将军、亲信阿论、她的仆从们……子车鸣、符樾……还有数不清的跟来的忠心之人,他们都没了?
她脱力地坐回帐中,用力放缓急促的呼吸,不敢发出一定点声音。她以为自己会掉眼泪,抬手去擦,手在发抖,冷得厉害。但竟然没有眼泪,一滴泪也没掉。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拼命回想途中发生的一切。
不会错!一路来既有人带路,也是按照陈姑娘标记的路线行进,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是不是来时不慎触犯了什么禁忌?把封藏的鬼魂放出来了?
不论怎么想,她都想不明白。
呵……是啊,鬼怪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按人的心愿行进?
是她太自大了,她以为搜集了足够多的能人异士就能抵抗秦皇陵深处的诡异,以为第一次路途顺利第二次也会如此。
是她太自大了!这些人的死,她难辞其咎。
皇帝用力咬咬舌尖,竭力让自己恢复清明。越是危难关头,越不能被心绪左右,该思考接下来怎么办才是。
否则将军不是白死了么?
她望着帐篷外的方向,好像能透过门帘看到外面飘荡的黑影。
这些鬼东西!她绝对不会放过!绝不会让这些人白白牺牲!
该怎么办?
仅凭她自己恐怕走不到那人面前。折返回地上也难,这些影子不知从何而来,若是它们不愿消散,或者发现了自己,后果难料。
女帝后退两步,在床边小心坐下收拾行李,同时不断往帐帘处看去。
那些影子还没发现自己,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帐篷的缘故——搭帐篷时队中方士往篷外贴了数张黄符,据说能保她百邪不侵。
不过……那些方士也不在了,这些符恐怕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应是有其他原因。
但不论如何,她不能现在出去,先静观其变好了。
皇帝将衣服整理好,换上最轻便的一套,又找出些解毒丸、黄符、零碎的暗器等,全都装在身上。
到这一步,还是没有影子入帐,皇帝稍稍放下心来,取出陈姑娘留下的那本书细细翻阅一遍。
没有错,来时路线没有走错,是这座陵墓仿佛活了起来似的变了。
她还发现一件事,第一批人下墓时虽说也见到奇怪影子,但那些影子和如今帐篷外飘荡的影子完全不一样。
一路走来遇见的墓中影子大多是完整的,有些甚至能看清影子的样貌。就好像透过深水窥探千年前的人一样。
但帐外的影子,大多扭曲残缺,形容诡异,影子颜色也是极深的漆黑。像是……被火烧过的人形?
她再次回忆一遍,路途中是否触犯新的禁忌,或放出新的鬼魂,答案都是没有。
所以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为什么只有她不受伤?
她可不认为阴间的鬼魂会对人间的帝皇有什么敬畏之心。
就算她曾在各地修建天子庙庇佑百姓,借助的也是百姓对一国之君的念想。这份念就像一面盾,使她可以替黎民百姓挡在前,却不能让盾不会受到损害。
她又往外看几次,影子似乎少了些,兴许是渐渐离开了。
不论如何,于她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只要这些影子不去往地上害其他人,便是好事。
她继续耐心等待,饿了便悄悄吃干粮,渴了就喝水,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约莫过去三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她等得都困了,几次试探下视线内皆不见黑影。皇帝试探地小心将帘子稍稍拉大些,向外探出半个头,上上下下地看,依旧不见。
她终是放下心来,踏出帐篷。
地上一滩滩血渍几近干涸,踏出帐,空气中近似烤肉的焦糊气味更浓。闻着其实很香,但皇帝只要一想到这种烤肉的香气来自于什么就忍不住泛恶心。
忆起陈姑娘在册子里写的内容,她反复斟酌,最后小心地避开地上血渍,往北走去。
按照陈姑娘的记录,将大门机关解开,她谨慎地轻轻将门推开一点点,从门缝中看去。
长长甬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再一看,她便迅速把门关上,心口狂跳不已,身体发寒。
墙边怎么会有东西?
门后,两列穿着齐整盔甲贴墙站成两列背对着。门开刹那,两队盔甲缓缓回头,兜鍪与护颈刮出巨大的酸涩扭擦声。
而最近的几个阴兵兜鍪下竟是一片漆黑的空洞,唯有眼睛部位燃着幽荧荧的绿光,好似鬼火。
她靠着冰凉的青铜门,好一会儿才让心跳缓和下来。
不论在将军口中还是陈姑娘书中所描写的这条甬道,两边都该没有异常,只有墙上挂着的长明灯而已。
所以这些盔甲阴兵从哪儿来的?
它们发现自己了吗?
她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外面没动静,但她不敢赌,听了一会儿便离开。
这回她不知该选哪个门,思来想去,决定往南走,一路上小心避开了地上黏腻的暗红血滩。
南边的门被她更加小心地推开,她从一丁点门缝中往外看,起初十分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她不得不又推开一点……
只一瞬间,便叫她如置冰窟,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马上把门关上,将机关还原后急忙离开。
这扇门后也有阴兵!更糟糕的是它们并非背对,竟是直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开门那一刹,她和一双双幽绿鬼火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她知道,它们看到她了!
关门也无用,轰隆隆沉重脚步声迫近,一连串狂风暴雨般剧烈的砸门声,连带着墙壁地面也一块儿震颤。
下一瞬,不光面前这一扇门,东西南北四扇门齐齐被砸响。墓室地面晃动,头顶不断往下落灰。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的巨响,每响一声,都叫她心惊胆颤。
每扇门后都是死路,她已无路可走。
她死死攥住掌心的山海镜。
她非常清楚,将不属于自己的山海镜带在身边,轻则发狂,重则变成怪物,更不用说使用不属于自己的镜子收鬼。
该怎么做?
一定会有办法的。
皇帝深深吸口气,狠狠掐一把自己,努力清醒下来。
实在不行,她便试试成为入镜人吧,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虽说并非所有人都能成为入镜人,她也不知自己能否有这个机遇,若是不成,她便会成为一个怪物。但到这关头,已容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她一手握镜,一手指尖抵袖口抽出藏在腕上的刀,以便随时抽刀放血滴在镜面。同时沿着四面墙摸索,上下方位皆细细看过,不放过任何一丝破绽。
她多希望自己能像第一次下墓的陈姑娘那样找到出路,但很遗憾,并没有。
什么都没找到……
兴许某些地方有线索,但她没能发现吧?
撞门越来越激烈,青铜门再坚实牢固也抵不住愈加汹涌的态势。终是在一声巨响后,大门轰然倒地,阴寒狂风裹挟狂烈尖啸扑面而来,地上堆着帐篷、行李还有各类箱笼中的陪葬品被风吹得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她看也没看,冷静地抽刀划过指尖。
血即将滴上镜面一刹,铜镜不知为何变得滚烫灼手,金光大放,暗幽墓室内刺得她不禁抬手遮住眼。
再看去,金光消散处出现一道瘦高背影,山海镜已落到他手上。他似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抬起手,掌心圆镜再度金光大亮。
汹涌呼啸而来的阴兵大军以一种滑稽的姿态收进了不过巴掌大的镜中。转眼间一切都消失了。
其余三扇门突然安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慢慢站起身,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来人。
“姜长恒?”她说不上来自己什么心情,以为会有点儿劫后余生的高兴,结果竟是平平淡淡的。
“你出来了?”
那人转过身,目光带点儿疏离和打量,仔细地看了眼她,仿佛有些不认识似的,叫她心里打鼓。
好在姜遗光像是想了起来,对她行一礼,眼睛飞快扫一圈,微微皱眉。
“陛下,这里是……骊山地宫?” 姜遗光没想到在自己入镜时期,秦皇陵地宫竟然已经打开了。
眼前的女帝不像是假的,四周陪葬品、壁画、墓室布局,都和他所了解的秦皇陵颇为相似。而能让一国之君亲至之处,也只有此处了。
入皇陵的那些阵法是谁破解的?朝中又有了新的人才,还是因为幕后之人的缘故?
他入镜的这些时日,镜外究竟过去了多久?
两人皆满腹疑问,见暂时似乎没有危险,一前一后进帐篷坐下。
陛下先问起姜遗光在镜中情况。
姜遗光回忆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四十年实在太久了,久到以他的记忆都快想不起来,那些和他一同入镜的人们,煤山镇、阿煤,和镜中能令时间停滞的山洞。
到最后,他在山洞中以阿煤的存在停留了四十年。阿煤的灵魂笼罩住整座雪山,他用阿煤的眼睛看见了许多以自己之力恐怕永远也无法了解之事。
他曾猜到阿煤的“死而复生”并非复生,更像是在时间长线中,将那人从即将死去的前一刻,捉过到死去后的时间取而代之。
就像一个人在一条圈子里行走,路中有一块石头,当他碰到石头就将这个人挪到石头前,让他以为自己跨过了这块石头。但石头依旧存在,不会消失。
所以,煤山镇所有镇民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好了。他们一直被困在名为时间的轮回圈里。
后来,整座煤山镇“死而复生”。吕雪衣也一道复生,彭明志却没能活过来。
吕雪衣不明白为何,姜遗光却清楚。因入镜人的“复生”并非和煤山镇镇民算作一道,而是几十年后的景嘉玉所为。
她对煤婆婆许下了一个心愿。
彭明志早已被火烧死过一次,正是因为景嘉玉的心愿,煤婆婆将还活着的他从过去带回。也正因此,他不会有第二次复生的机会。
和彭明志一样,范辛慈也因景嘉玉的心愿复生。
煤山镇第一次灾难后,他一路从南方回到镇外住下,一直一直关注着吕雪衣。他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历经下一个四十年。
初入镜时追杀他们的人正是范辛慈所养刺客。四十多年后,于婉贞和王进失去的孩子也是他带走的。
那时,范辛慈并不知道,他杀死的那个小女孩其实是王进后来调换的。于婉贞的亲生女儿在刚分娩后就被彭明志带走了。
范辛慈死而复生一次,以为所有人都可以复生,他想阻止一切的发生,便一直养着刺客,想杀死所有的入镜人——包括他自己。
但最后,他还是没能等到想要的结果。他在镜中“寿终正寝”。
其余入镜人的结果也被他看在眼里。除他以外,无人生还。
他们跳进了煤山镇轮回的怪圈,便无法逃脱。
姜遗光自己也属实是侥幸,他猜测煤山镇的时间可以逆转甚至能形成轮回后,便明白该怎么做了。
阿煤提到雪山山底正中的山洞,能让自身时间停滞,那便是他的生路。
“所以……你真的待了四十年?”女帝无比震撼,“你现在还记得清多少事?”
换做是她,莫说四十年前,四年前的经历也未必能记熟,而且按他所说,四十年来他一直待在山洞中,从未踏出去一步。
姜遗光:“大抵都还记得吧。”虽还有些陌生,但并不妨碍。
不过按照他的计划,本不该这样快离镜才是,似乎有什么影响了镜中死劫。
陛下想起他在山中等了四十年,虽说不会衰老,不会死亡,可四十年的时间停滞,怎么也会饥饿吧?于是找出些糕点,又亲自倒茶递过去。
姜遗光并不推辞,转而问起镜外发生的一切,很快就明白自己入镜后发生了什么。
守陵人来投,他们似有奇特威能,大多入了骊山司,助骊山司众破解阵法,几个月前算出地宫之位,而后选定地点开洞入皇陵。这么一来,确实比走原路进皇陵快些。
那位名叫傅伯的人让他很在意。
“陛下没有查出他的身份吗?”姜遗光问。
女帝叹息:“朕派人查过,怎么看都没有问题,现在想想,都是假的。”
若只是伪造身份还好说,她更担忧的是自己派去查探的人都被收买了。
“朕只是想不明白,以那位的能耐,若真要改朝换代也不是难事,他何必将朕哄下来,又煞费苦心地把朕困在这儿?”
皇帝起初以为那人让他下墓,是因为在墓中发现了什么秘密,让她下来做些什么。
结果……只是让她下来送死么?
她说完自己的经历,就见姜遗光有些微妙地顿了顿,抬头看她一眼。
她道:“你若想到了什么,尽管说来,不必担忧冒犯。”
姜遗光说:“我出去看看。”
女帝随他一道出了帐篷,看他在墓室里转悠,时不时蹲下嗅嗅闻闻,又问她出现的影子的情形。
“陛下,事情恐怕不像您想的那样。”女帝头一回看到姜遗光这副凝重的神情,“镜内镜外,在融合。”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言何意?”
姜遗光接下来说的话,让她真正感到毛骨悚然。
皇陵地下藏有一处乱时之地,又栽种一棵连通阴阳的古树。如此一来,岁月与六合混乱,在乱时之地踏出一步,可能就跨越了万里远,打个盹,可能就来到几十年后。乱时之地与阴阳交汇处的力量外溢,竟渗透到了镜中世界。
她所见到的黑影,竟来自于姜遗光镜中死劫!他在镜中碰到的鬼魂,离开山海镜来到了阳间!
按姜遗光所说,煤山镇遭劫时,镇上就遍布着一模一样的黑影,还有焦糊气味。
或许正是因着这个缘故,那些影子没有伤害她。
两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姜遗光更是想到,会不会正是因为陛下带着他的山海镜来到此地,才让他能提早离开?
女帝深深吸口气,闭目缓缓吐息。
还好,不是幕后之人所为,看来只是意外。
一念过后,又不禁悲凉,为何鬼怪邪祟肆无忌惮,人却只能苟延残喘?
她不甘心!
想明白了,她站起身,格外郑重地对姜遗光拱手鞠礼:“如今那人定下在地宫深处见面,一切该有个了结,还请姜卿助我!”
姜遗光托起她,并不觉得荣幸,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也该和那人会面才是。
女帝将陈姑娘留下的册子交给他。册子上记录的不光有路线,还有些陈姑娘自己也没明白的机关、密语、阵法雏形等。姜遗光一翻便懂了。
借着这本册子,和女帝忆起队中人引路时的话语,两人一路向前行。
女帝仿佛能体会到陈姑娘所写傅伯带路时顺畅无阻的感觉了,对方熟悉的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一路上不仅没有机关挡道,没有恶鬼亡灵作祟,就连出现的鲛人也被他顺手解决。
“你怎么会这样熟悉?”她禁不住问。
这地下墓室所有的路线都参照九鼎阵法所建。姜遗光将九鼎阵图研究了不知多少遍,自然熟悉。
姜遗光没有走进放着巨大棺材的房间,而是选了另一间墓室。推开墓室正中摆放的青铜战车,墙上便显出一道门,破解机关后,打开门,里边是间不大的空室。
踏进去,房门合上,头顶簌簌作响的轱辘摩擦声,脚下一阵不稳,好像踩在浮空的木板上。而后空室载着两人晃晃荡荡慢慢往下降。
女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用这种方法下降,她都做好爬长井的准备了。
两人静静等待,约莫一刻钟后,他们都听见四壁传来的平静水声,一直持续了接近两刻钟的时间,水声终于停止。
“刚才经过的,恐怕正是黄泉水。”女帝叹道。
刚才她一直闷闷的不舒服,总有种被窥视的惊惧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是听到数道低微的嘶吼。
可明明第一批下墓的人都未曾提及此事。
姜遗光道兴许是他身上山海镜的缘故。鬼魂从他所携镜中出来,这面镜会吸引黄泉水中漂泊的鬼魂们。
一直一直往下降了很久,最后终于到底,女帝想往外走却趔趄一下,就像坐船坐久以后刚踏上岸时那样飘飘忽忽站不安稳。
姜遗光倒还好,门开后,也是他先走出去,仔细地望向四周。
穿过一间间或广阔、或狭窄的宫室,最后来到一条更加狭长的走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无意外,那棵树就在这条道尽头吧。”姜遗光说,“陛下,将军令三百人在此留守,那些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他指指前方看不到底的黑暗:“我感觉到,前面没有人。”
女帝并不意外,在这个鬼地方发生什么都不会让她意外了。
只是可怜了那些将士……
长道幽邃,前方黑暗无光,阴冷又闷湿,总让女帝生出一种前方蹲了个张开大口择人而噬的凶兽的错觉,她好像正在走进一条不归路似的。
“果然,他们都死了。”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姜遗光蹲下,他闻到了血腥味。皇帝适时取出一颗夜明珠,凑近照亮看,前方地面大片暗色的红,缀着些许不知名的银亮碎片。但若将夜明珠移走,那些碎片又看不到了。
姜遗光伸手点了点血渍:“已经干透了,这滩血至少在两天前留下。”
他接过夜明珠照向更远的前方,那里,深色血渍连成大片,墙上也溅满暗红碎块。
女帝沉默半晌,道:“……果然,都没了。”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国君无能,便是倾国之灾。
“陛下,要停下休息吗?”姜遗光问。
女帝摇头:“不,朕不累,继续走吧。”她不能耽误。
“还有件事,朕不曾提及,将军告诉过朕,赵姑娘……也进了这扇门。”
赵瑛和姜遗光的关系有多好,没有哪个入镜人会不知道。就算姜遗光一直被传无心无情,她也不免担忧。
不料姜遗光依旧平静,不见一丁点悲痛:“我知道了,多谢陛下告知。”
这样一来便麻烦了,赵瑛死去,知道傅伯身份的人又少了一个。
皇帝想问他什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当真无心无情……
往好处想,不会轻易为对方所用,但也无法为己所用。
而现在,她实在拿不出多少能打动他的筹码了。
姜遗光推开面前的漆黑小门。
门后,点点温柔的银光好似月华一般洒下,姜遗光走进去,皇帝没有犹豫地也跟了进去。
一棵倒悬生长的苍天巨树映入眼帘,树冠极大,枝叶茂盛,每一片叶子都闪着微微银光,极为虚幻朦胧,甚至带些奇诡的美感。
根须深深扎在黄泉水中。
姜遗光终于看清了黄泉水。
完全的漆黑,像一条流淌中可将一切光亮吸食殆尽的深渊,河水低低哀嚎,哭诉绵绵不绝。
“黄泉水……”皇帝不禁上前一步想看个清楚,刚看一眼便痛苦地弯下腰捂头,十指用力的绷起青筋。若不是姜遗光立马替她照过镜,她恐怕也要命丧当场。
侥幸捡回一条命,女帝不敢再冒险。姜遗光告诉她所见镜中场景。方才数不清的面目模糊的幽魂扑来,试图挤进她的头颅。不过在他用镜后,这些幽魂就消失了。
“你这么频繁用镜,不会出事么?”皇帝有些担心。
姜遗光:“不会的。”
若没有猜错,他现在……
此时,一道声音很远又很近地飘到二人耳畔。
“陛下,您来迟了。”
二人当即循声望去。
树冠下,阴影中,站着一个人。
姜遗光目力更好些,看见那人身边还躺着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傅伯?”他向那人走近。
“还是该叫你——”
躺倒在地的人还没死,在发现终于有人来后,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声:“他是徐福!”
姜遗光的话和她重叠在一起:“——徐福?”
赵瑛早已油尽灯枯,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目光直勾勾地死死盯着远处渐近的人影,嘴唇无声蠕动。
“你出来了?太好了……”
这句话含在嘴里,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第611章
……徐福?
女帝不可置信望向树下人。
天下名叫徐福的人很多, 但能叫姜遗光和赵瑛单拎出来的,活了很久很久的、最有名的徐福……还能有哪个?
秦时至今已有两千多年了,他真是徐福?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他真是……活了两千多年的人?!
莫名其妙地,她打个抖, 好像做梦, 那么多事, 哪个不像做梦?
偏生姜遗光淡然自若,叫她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巨树邪异,她无法靠近, 四处看看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垂首坐下,绝不抬头看那棵树。
既然傅伯,不,徐福邀她来此, 姜遗光也将她带来,总不会轻易把她抛在这里不管不问。
树下之人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附掌:“不错,竟叫你看出来了, 当真聪慧过人。”
这种夸奖令旁观的女帝感到有些不舒服, 像主人在夸奖自己养的一条狗。
姜遗光倒不在意,朝着傅伯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边——准确说,在赵瑛身边半蹲下,伸手探去。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黑瞳仁涣散, 碰碰额头,已变得冰凉。姜遗光辨尸多年, 看不出她死因,像被凭空夺走了灵魂,留下一具空的躯壳。
“她死了,是因为这棵树?”他站起身,仰头看去。
站的这样近,他终于看清远处瞧着十分朦胧的叶片模样。倒悬生长的巨大古树,每一片扇子似的叶面亮起盐粒般的淡淡银光,其实是人的魂魄,极小的一点偎缩在叶片上,筋肉分明。
一片片重重叠叠,望去不知其数。
“不错,你可知这是什么树?”
姜遗光仔细看过,从树叶形状看像是银杏。
银杏是长寿之木,传闻中最古老的银杏甚至可“与岁月同寿”,常有吉祥之意。不过在唐以前还没有银杏这个名字,汉时将其称为平仲。
“是,也不是。”
他抬手摘下一片叶,孤零零的叶片在他掌心散开,化为星星点点的光上浮飘摇,到树根处黑暗无光恍若深渊的黄泉,融进去,光点便再看不到了。
徐福说:“这是扶桑树,也叫扶木,你应当听过。”
他一说,姜遗光和女帝便都想起来,《山海经》记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传闻扶桑树是连通神界,人间,冥界三界的大门。
扶桑树是上古传说中的神树,但黄泉都摆在眼前了,出现个扶桑树似乎也不奇怪。
神界便罢了,若真有神,眼睁睁看着邪祟为祸人间,这样的神没有也罢。但对于扶桑树连通阴阳两界的说法,女帝和姜遗光还是相信的。
“你在镜中应察觉到了。”傅伯感叹,“若非这女娃娃把你的镜子带到这儿,借扶木之力,你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出来。”
姜遗光索性顺着他意对皇帝道:“多谢陛下。”
他指向大门:“先前有三百人在门外留守,他们的魂魄也在这棵树上。”
傅伯慈和点头:“是极是极,这棵树上每一片叶都是一条亡魂。”
他的口吻似赞叹、似怀念。
——黄泉之水无止尽,天下所有魂灵都在其中奔流,扶桑树便是泉水吸纳灵魂的一张口……
扶桑树,意为两棵一模一样的桑树并根共生。这棵扶桑木也是如此。一阴,一阳,黄泉为界,阳在上,枯木植于清澈地下泉中。阴在下,扎根黄泉。
两人明白过来,扶桑树不仅悬倒生长,其生长也与寻常树木不同,竟是用叶子吸纳灵魂,再引入黄泉中。
五行之中水生木,放到这儿却是木养水,水再生木,水木共生。
皇帝心有戚戚然。
难怪方才她只是瞧了一眼,便有种灵魂都要出窍的痛苦感。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看花眼,树干上好像慢慢浮出一张人面?
姜遗光和徐福不提,她也不便问。
姜遗光没有看见人面,自是不知女帝眼中扶木不同,问起徐福是否在等待什么,徐福却道,自己在等扶桑花开。
扶木千年只见叶,不见花开。
女帝感觉不妙,忙问:“敢问,扶桑树开花以后,会发生什么?”
傅伯微微皱眉:“扶桑树开花啊……”他似是闭目想了下,“我也没见过,但……扶木花开之日,阴阳交融,虚与实不再有界限。到那时,天下太平,再无苦厄。”
阴阳交融,不再有界限?
那岂不是……
皇帝猛地睁大眼睛。
他疯了吗?他自己一个人长生不老,就把全天下人都牵扯进来?
姜遗光倒是一点不见意外:“果真如此,你想要把世间所有人都变成亡魂,阴阳颠倒。”
“不不不,并非阴阳颠倒。阴与阳,本就不该有界限。”
徐福叹道,“我本以为,你足够聪慧,没想到,你却也是个庸人。”
徐福失了谈兴,又望一眼树,目光复杂难言,拂袖离去。
姜遗光一直注视着他,观察着他脸上因为神情波动出现的细微变化。
他没有说谎。
这叫他有些想不明白,徐福为什么要这么做?
世人行事,或随心而为,或为利益所驱。他是随心,还是从利?
秦始皇派徐福出海寻仙山求长生丹药一事天下皆知。世人熟知的故事中,徐福出海后再无踪迹,秦始皇也没能等到长生之秘。
可如今,秦皇作古,徐福却得长生,是否他私藏了长生秘法?亦或者他回来后,秦始皇已经故去了?
他倒不觉得徐福如果真找到长生秘方后私藏有什么不对。再如何忠诚,面临诱惑也有动摇时,世上没有完全的忠诚。
徐福离开,二人对视一眼,不必他说也跟在身后。
皇帝忧心忡忡,几次想开口,担忧会触怒对方又咽回去。
反倒是走了一段渐渐步入黑暗后,徐福主动开口,直呼姜遗光大名:“姜遗光,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倒像,也和她差不多聪明。”
姜遗光并不惊讶:“您和家母何时见过?”
“不算太久,我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说起往事,徐福颇为怀念,“她从小就是个伶俐的女娃娃,又聪明,心又狠,比我见过的大多人都要厉害……”
几十年前,他行至一座小山村,正见两个拐子抱起不到半人高的女娃娃抱上板车,挥鞭让骡子赶快跑。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平事,他并不插手,只远远看几眼。
小女娃被恐吓几句后吓得哭也不敢哭,过了很久,村子愈发远了,她求饶说肚子疼要解手。两人怕她弄脏车,遂抱她进林子。徐福坐在树上,亲眼见着女娃突然扯下其中一人裤腰带,另一手抓起树杈狠狠划过另一人眼睛。第一个人提裤子要追,也被她用石头砸中两只眼。
两人倒在地上捂住眼睛惨叫,被她顺势拴住脖子绳结捆在树干上,树叶塞满嘴叫不出声,再一下下用石头砸。
那绳子还是两个拐子用来绑住她手的。只是一转眼功夫,猎人和猎物就调了个个儿。
果断,狠辣,心思缜密,最难得她才不过五岁左右,真是个好苗子。
他从树下跳下,向她走去。
后来,他向那个女娃娃透出了山海镜的消息。
她果真上心了,自己打听到了入镜人的事,又特地救下一个入镜人,顺理成章地搭了上去。之后便是她风生水起、平步青云的半生。
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她从父皇那儿了解过宋珏一事,当时她只感慨天佑大梁,送来如此英才。若是宋珏没有在小时候遇见入镜人,恐怕她只会在小村子安心嫁人生子,顶多是个厉害的农妇。
她万万没想到,宋珏竟也和徐福有关。
再一想,宋珏如此,其他入镜人呢?又有多少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安排好的?
他想要阴阳二界融合,想来需要借助山海镜之力。他会怎么做?皇帝能看出徐福对姜遗光态度不一般,但也只是比其他人好些。
“原来如此,果真和你有关。”算是解了姜遗光心中另一个疑惑。
“想必先帝和家母的计划也瞒不过你,先帝曾说起我的身世……”
在先帝口中,“宋钰”和“姜怀尧”本不叫这名字,二人出生入死时,近卫门用他们的样貌和这两个名字在柳平城生活。待姜遗光出生后,他的生父生母才真正来到柳平城,替换那两个近卫。
一重重消息封锁,先帝想瞒住的正是徐福,但以他的能耐,恐怕没能瞒多久。
当年收养他的仵作莫名变成怪物,死在他手中,他也因此下狱。而后,他在牢里得到一面山海镜,成了入镜人。
了解多了,他自然明白,仵作变成怪物正是因为那面不该出现在他家中的山海镜。他起初以为是皇家所为,因他所有追查的结果都指向那位九五至尊。
可在亲自和先帝谈过后,他就断定,幕后指使另有其人。
“裴远鸿,我还记得这个人。他自认为忠君,可他所奉命令,未必真来自先帝。”
当他知道山海镜的规则后,便觉得诧异。既然入镜人可以用山海镜捉鬼,为什么裴远鸿要牺牲自己来保全他?
“若没有猜错,他也是受了你的命令,只是他自己以为奉先帝之命罢了。像他那种忠心之人,能得圣上青睐,就是把命搭上也甘愿。”
姜遗光只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不一般,何以让他们如此惦记。他的出生,又究竟掺杂了多少计策和阴谋?
徐福很认真地想了想:“你的母亲我还记得,你说的什么姓裴的……实在对不住,年纪大了不记事,我忘了。”
女帝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竟然忘了?”。
话到嘴边咽回去,但徐福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徐福叹笑道,这世上每一天都在发生惨案,让这些案子中的几个人和其他人发生关联,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哪里还值得费心去记?
活了那么久,要是见过的听过的桩桩件件都要放在心上,岂不是太累了?
“你们瞒着我那件事,我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小孩子家家的,还要同我玩这些心眼,哪里瞒的过去?”徐福叹气。
世上那么多人,聪明的,蠢笨的,来来去去见得多了,再怎么高明的计谋,也不稀罕了。
“你母亲的确聪慧,知道自己过不了十八重,必死无疑,她便想通过生下你来换取我的庇护。”徐福将手拢进袖子,“她想错了,生死有命,我又不是什么阎罗王,如何保住一个注定该死的人?”
姜遗光:“……是么?果然如此。”
徐福:“倒不必这么丧眉搭眼的,不全是算计。她如果不选择生下你,还能多活几年。正是因为她走了这条路才早亡。”
“我后来见过她,起初固然有算计,但你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未必没有真心。”
皇帝有些惊讶,徐福仿佛是在安慰姜遗光?
真是个怪人。
话说回来,姜遗光需要安慰吗?他真在乎生身母亲?
分明无心无情,为何看着又似乎是在意的样子?
三人忽的沉默下来。
不知各自在想什么,只静静往前走,仿佛走的是同一条路。
又踏入间暗室,整齐罗列一排排人高的灰铜像,还要颤动,徐福踏进后俱垂下首扭过头一动不动。
皇帝见多了怪事都不觉奇怪了,只要自己不出事就好。姜遗光更是目不斜视。
徐福走近铜像群前,吹起铜哨,哔哔呜呜的刺耳声,像歌谣,像军号。两边死铜像似摩西分海般自发往两边僵直退开,露出中间一条往下地道。
徐福示意姜遗光点起一盏灯,后者照做,却见两壁灯火自外向里次第亮起,照亮不知尽头的深处。
往下走,仿佛是一条坦途。
“前辈,黄泉扶木下,还有更深处么?”姜遗光问,“下边是什么?”
徐福:“这便走累了?”
姜遗光:“不,我想知道前辈让我下来是为了什么?”
徐福:“到下面看看,你就知道了。”
他走在前面,另两人对视一眼,跟着一步步踏下去。
第612章
黄泉之下, 是什么?
道家以为,人死后魂归九泉,即至地底最深处,黄泉则是九泉之中最上一层泉水, 是普通人死后的归处。
除却黄泉, 还有酆泉、衙泉、寒泉、阴泉、幽泉、下泉、苦泉、溟泉。民间还有说法, 九泉又称九狱,便是将地狱分九重,审判人生前善恶功过, 分往不同泉狱受刑。
当年修建地下宫时,便按九泉划分九层,一层有丈把深,其中阶梯倒不是一路直通往下的,而是呈“之”字形迂回。要走好几个“之”字, 才能见到下一层大门。一层层往下走,走遍九泉,才到得地底最深处。
每走一步,周遭森冷阴寒愈甚。一片闷沉死寂, 三人的脚步声都被这片如渊寂默争相吞没下去。
长明灯火幽幽不灭, 皇帝却觉不出丝毫温暖,冻得浑身发颤, 呵出一口气都能化成霜似的。
她不禁想,当年秦始皇修建时,那些民工是如何经受住的?他们不害怕吗?不冷吗?
她都冷得快僵了。
皇帝低头看自己手背, 指甲盖儿红润, 手背温软,再摸自己身上, 仍能探出暖意,并不像冻僵的样子。她在帐篷里穿上的衣服不少,姜遗光也脱了件外袍给她,一路走来她身上都冒汗了。
……可她就是觉得冷。
徐福和姜遗光倒什么事也没有。皇帝心想,恐怕这冷意也是对着人魂魄的,莫非又是传说中的阴风?不吹人□□,只将人三魂七魄吹得冰寒。就像将军和她提到过的鲛人油那样,不烧人肉身一丁点,却能将魂魄灼烧殆尽。
“……前辈。”她实在要受不了了,牙齿打着颤哆哆嗦嗦发抖,问,“我们……还要,走多久?”起初她还能计数,如今实在太冷,脑子也跟着发僵,记不清了。
走在最前的徐福回头看她一眼,平平淡淡的,既不像关切,也不像嫌她烦,是一种如渊般的平静无波:“女娃娃,你要是承受不住,就别跟来了,在上面等着。”
姜遗光也道:“陛下,不必勉强,我同他前去就好。”
皇帝原要冻得受不了了,见状咬咬牙,对姜遗光说:“劳烦姜卿,把赵姑娘的镜子给我。”
方才姜遗光把赵瑛的山海镜收在身边,他们走后不久,皇帝回头看,就见扶木伸出长枝将赵瑛尸骨揽入怀中,融为一体。
她猜出了什么。
徐福不惧九泉阴风,自有他的手段。姜遗光也不惧,极可能是因为山海镜的缘故,成了入镜人,魂魄便一半在镜中了。
徐福的本事,她看在眼里,事到如今还有谁能与徐福抗衡?便是把天下入镜人加在一块儿也抵不过。她唯有将希望寄托在姜遗光身上。
可偏偏……姜遗光无心无情,无法被任何自己认定以外之事打动。
天下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恐怕够不上一枚足够份量的筹码。徐福蛊惑人心的本事她也见过,她担忧那人三言两语下把姜遗光也收为己用。
到那时,才是真正无力回天。
姜遗光:“陛下,你真要这么做?”
皇帝执拗道:“是,朕想亲眼看看……”她知道自己这个理由,姜遗光和徐福肯定不会信。她更明白这两个人精肯定看穿她了,但他们不会戳穿的。
徐福很轻地叹了口气,皇帝和姜遗光都没能听见。
姜遗光并不希望皇帝送死。
她虽年轻,可先帝一定通过某些方法将他所知晓的秘密告诉她了。若陛下没了,他也少了制衡徐福的手段。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徐福活了千年有余,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他另眼相看之处。
因而姜遗光猜测,他想要的代价,或许不是自己能轻易付得起的。
姜遗光停下脚步,将山海镜递给她。冰凉的圆镜一入手掌,皇帝便一激灵。那股寒意淡去许多,方才冻得她要僵了,如今回暖几分,反倒叫她更觉得冷,冷的好像活了过来。
姜遗光停下不走,走在最前的徐福也停下脚步。
本就死寂无声的地道更静,隐隐约约能听见外边似有泉水流淌声。留神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皇帝敏锐地察觉到两人还有一场交锋,垂头不说话,看山海镜背面凸起的繁复艳丽花纹。
徐福:“小友可是累着了?”
姜遗光干脆在台阶上坐下:“有些累,底下究竟有什么?非得带上我一块儿去?”
他察觉到底下藏着他难以承受的某件事物。即便再想知道徐福所谋为何,也该以自己性命为重。
他可不信徐福安了什么好心。徐福想要阴阳两界交融,便是要送全天下人去死。他又怎么会对自己有善意?
贸然下去,谁知会不会和那三百人一样?
徐福:“我已有百来年不曾下来看过,你便是问我,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有一点你大可以放心,你比那些人有用多了,还不到你的时候。”
姜遗光确定他没有说假话,又从台阶上站起身。
皇帝没奈何,请求姜遗光略等等,再匆忙划破手指,哆哆嗦嗦地将血滴上去。
若不能制止徐福,阴阳颠倒,她这天子之位又有何用?
金光亮了一瞬,在亮起的一刹那镜身发烫。
皇帝已下定了决心,可在亮光过后,她睁开眼……
她竟还在原地?
皇帝呆住了,姜遗光也不解。
按理说,她该消失了才对……
皇帝不可置信地低头看那面小小圆镜,镜中浮现出她的样貌……还有……身后数不清的模糊飘渺的幽魂。
她心里一突,将镜笼在袖中不再去看,仰头看看姜遗光,又环视四周。
“朕……朕怎么……”皇帝彻底糊涂了,若说她没能成入镜人,可镜子已照出了她的脸,方才那一瞬间的发烫不是假的。
可……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徐福很是惋惜:“你还是使了这招。”
皇帝恭敬请教。
徐福仔细看她一眼,似乎是想要记住似的:“跟上罢,边走边说,莫再耽搁了。”
三人继续前行,这回皇帝不再感到冰寒,方才困扰她的寒意好像转眼间就消失了。
徐福:“本来,这些事该到下面再和你们说的,现在讲一讲也无妨。”
他问二人:“你们以为,山海镜中的死劫地在何处?”
这个问题已经提出了几百年,至今还没人能给出个准确的答案。目前被流传最广的说法为:山海镜是连通阴间的大门,死劫开启后,入镜人便会投到阴界。但为什么要渡过死劫才能离开,这点叫人想不通。
也有研究心学者,认为所有死劫都是在指人渡心劫,心生鬼蜮,唯有勘破鬼魅,斩断心劫,才能渡过死劫。但这说法更说不通,大家可是都能看见一个大活人明明白白进了镜子中,若真是心劫,何以要肉身来渡?
皇帝斟酌着说了几个答案,她不明白徐福为何这么问,莫非底下事物和山海镜来源有关?
其实,说到这里她也有疑问。
都说镜中死劫渡过十八重,便可脱胎换骨,长生不老。这说法到底是怎么流传出来的?好像没有人能解答。
徐福听罢摇头失笑。
“说起镜中的世界,得先提一提,你们可曾读过一本书,名叫……”他想了想,“《皇经极世》?还是《皇极经世》,一个宋代人写的,那人易学还不错。”
姜遗光道:“《皇极经世书》,北宋邵雍所作,读过。”
他在骊山司苦学卜算时读完此人所著,结合河图与洛书一起,于解阵一道很是实用。
皇帝也说:“听闻《皇极经》中有推演宇宙之法,便也跟着读了些,只是我实在愚钝,不明安乐先生大智慧……”
邵雍又号安乐先生,《皇极经世》又称皇极经,书中以河洛、象数之学闻名于世,推演人间天地万象,编制世界年谱。不过这本书她实在看不明白,且据人说越往后错漏越多,读过些便放下了。
徐福怅然道:“他那人有些才识,凭一书可观宇宙,虽说后边不大准,他有个说法倒可以听听……”
《皇极经世》占测后世之事的办法和《周易》不同,后者为卜筮,前者是推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如此又从中细推。以数推理,以“天地之数”推步出“阴阳消长之理”。
将日月星辰对应“元会运世”。一日,在人间为一昼夜。一元等于十二会,等于四千三百二十世,等于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这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便是整片宇宙的一昼夜,一次循环轮回周期。一元后,天地重回混沌,进入下一元中。
皇帝听得迷迷糊糊,什么几千几万年,那都是什么?姜遗光却明白过来:“你想说……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们的行迹早已被注定好?”
徐福纠正他:“此世的一切早已注定。在十三万年前的今天,在同样的地方,你会问我同样的问题。”
皇帝这下听明白了。
老实说,对于命中注定这个词她并不相信,这和山海镜又有什么关系?但她没说出口。
姜遗光:“可你方才也说,皇极经推断后世之事有误,不可信。而你也并非已经活过一元之人。”
徐福:“我也不想信,可又不得不信。”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你注定会得到长生,秦始皇注定早逝吗?”姜遗光问。
徐福不答,只是含笑。
像历经诸多苦难的长辈,看未经世事的孩子发出天真胡闹壮志勃勃的誓言,不忍打破,更不忍欺骗。
“随我下去吧,下去看看,你就明白了。下面会有你想要的一切答案,和我所做之事的一切缘由。”徐福说,“相信到那时,你不会再阻止我。”
“虽说你反抗不了我,但如果你们都愿意听话,结局总会更好一些。”
姜遗光:“好。”
皇帝心里一紧,十分害怕姜遗光也被说动,但她没有办法,只能跟随着,一步步往下走。
一路来到最深处,不再有向下的地道,从台阶上踩下去,地面微微发烫,有些呼吸不上来的很轻微的窒息感。
即便眼前宽敞广阔,仍闷得慌。
皇帝心想,若她没有成为入镜人,根本走不到这里。
四壁空荡破败,正中一方高台,台边泉水环绕,四方沟渠引入不知名处。虽闻水声,却不见水光,唯有扑面而来的水腥味。
皇帝慢慢靠近,小心地瞥一眼,沟渠之中恍若无物。再仔细看一眼,便仿佛看见无尽邪恶与黑暗,吓得她不敢再冒险退得远远的,缓过神了才向高台望去。
高台之上,凭空浮立一面一人高的圆镜。
她在镜子背面,只能看到镜背凸起的繁复花纹。
似乎……有些眼熟?
姜遗光也低头看沟渠,泉水汩汩,闭目听时和山中溪流也没什么区别了。但他和皇帝一样,从泉水中感受到无尽的恶意,仿佛再靠近便会把他拖入水中。
“这是下泉,九泉之中最下一层,也是最接近幽冥之地的泉水。”徐福说,“当初我带人开凿此地,挖通九泉可费了一番功夫。”
皇帝惊讶又不那么惊讶,心想,这样深到地心的墓室,又邪异无比,秦始皇召集的劳役再多,也无法做到。
这绝不是常人能进入的邪异之地。
但秦皇地宫修建完后便彻底封锁,他又是怎么进去的,还能带上人又往地下挖掘?
那面镜子又是什么?为何看着……和山海镜十分相似?简直像变大了数倍的山海镜。
她见姜遗光和徐福都在对面,自己则站在镜背,心道那两人都没事,自己过去照照应该也没关系。于是绕半圈走过去,也站在姜遗光旁边。
镜背的后边,还是背面。两面花纹不大一样,她有些诧异,还以为能看到镜面的。
“真奇怪,前辈,这是何物?”皇帝问。
徐福说:“你用镜照照吧。”
皇帝迟疑。
姜遗光背过身取出镜照向那面大圆镜。
他从山海镜中,看到了圆镜的镜面。
第613章
皇帝看到姜遗光的镜子很微弱地亮了一瞬, 快得像错觉。
“咦……”徐福诧异,“又到你了?”
姜遗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料想也许是这片地域特殊的缘故。他将镜子收起,徐福却笑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没什么, 前辈认为我该看见什么?”
徐福叹息:“不说也罢, 你必然是看见了自己的罪孽。”
他绕着圆镜走一圈, 缓缓吟道:“魂登孽镜现原形,减字偷文暗补经。阴律无私实判断,阳人作恶受严刑……孽镜台前无好人……”
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知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孽镜台。
活人死后,灵魂拘往阎罗十殿,第二殿中立着由天地阴阳二气化生的孽镜台。人之一生,罪孽功过终将为孽镜台所现,无可狡辩。
她自忖一生问心无愧, 但再深究,终是犯下过杀孽,又有贪、妄、弑亲之罪。她不知自己会遭受何种审判。
再有,传闻孽镜台为地府判官所用, 可此世间只闻恶鬼亡灵, 不见判官,谁知那孽镜台以何种方式审判功过?
她想悄悄问姜遗光看见了什么, 碍着徐福在场,又不便问。
若按俗世善恶之分,姜遗光自然是恶人, 他照过孽镜台后急急将山海镜收起, 不像无事。可若说他真受到审判,却也不像。
徐福道:“兴许这是孽镜台, 又兴许不是。我曾照过,见着自己的半身。女娃娃,他不肯说,你也来看看吧。”
“什么是半身?”她问。
徐福:“每一个阳间的人,在阴间都有一个对应的魂,这便是人的半身。”
皇帝听得恐惧,姜遗光对皇帝微微一点头,她才敢取出镜,心道,自己已算入死劫吧?半个魂都在镜中,只是不知该如何渡过。
再有,这徐福一路走来,虽不将人命放在眼里,却不曾说假。
她有些好奇自己的“半身”,依言照去,却见山海镜中照出孽镜台镜面光滑净亮,孽镜台现出刀锯地狱模样,凶鬼狰狞,业火重重。当中正被刀剜锯割砍的男鬼痛苦抬头,血泊中扭曲的面孔竟和她有九成相似。
两面镜相对,一面照一面,镜影重重无穷尽。
皇帝吃了一惊,又害怕又着魔地移不开眼。蓦地,镜中人猛抬起头与她直直对视。
皇帝从未见过如此阴狠、残忍又恶毒的目光,吓得手一松,镜子掉在地,忙蹲下去捡,心还怦怦急跳。
刚才,镜子里那张脸简直要冲到她脸上了。
“如何,女娃娃,看见了你的半身吗?”
皇帝口舌发干,勉力平静道:“看见了……是个男人,不,男鬼,他仿佛在地狱中受苦……”她有些不知该怎么说,不由自主揪住衣领,心有余悸道,“朕……我……那个人,好像就是我……”
“是你,是你的半身,你灵魂的另一半,按你们的说法,那是你的念。”徐福露出一丝笑,紧接着那抹笑越来越大。
奇怪的是,以往他的笑或虚假或无奈,这次却满是悲怆,“你看到了!所有人的命都是注定好了的!那就是你的半身,你注定的命!”
皇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强忍恐惧起身仓皇跑到姜遗光身侧,低声问他:“姜卿,你也看到了自己的半身吗?”
姜遗光没有回答,皇帝自言自语道:“朕看到的是个男人……我想起来了,你的念是……”
她是女子,见到自己的半身是个男人模样鬼魂。姜遗光的半身该是个女子。她马上就想到将离,但姜遗光不愿说,她便不提。
姜遗光不知在想什么,问她:“陛下,你刚才从扶桑木上看到了什么?”
皇帝眉头微蹙:“……朕在扶木树上看见一张人面。”虽说那场面实在恐怖,但姜遗光向来不会说无用的话,她便忍着从骨子里泛起的悸惧仔细回想,“那张人面似乎也和朕在镜中看到的相似。”
姜遗光:“扶木连通阴阳,陛下早就在扶木上看到了自己的念,那些人应当正是被自己的念所害。”
孽镜台似对鬼物有禁制,半身之魂无法离开。扶木就不一样了,本就连通阴阳两界,姜遗光猜测,兴许那些人凑近看久便被自己的念吞噬。
徐福回过身:“不止如此,镜中不止有你们的半身。陛下,你不妨再看看?”
徐福头一次称她陛下,皇帝听了不觉荣幸,反倒寒毛都竖起来了,她也没办法,只能再忍着惧意,仔仔细细看一次。
渐渐的……她的脸色变了。
她终于看出了点名堂。
“这是……这是……”
但她宁愿自己这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也好过眼睁睁看到这一幕惨剧。
她本以为自己下墓后已经见过足够多怪事,再没什么能吓到她,可在看明白眼前场景,想通其中关窍后,她整个人掉入完全的绝望深渊之中。
“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料到了……”哽咽声音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泪珠无声掉落。
徐福微笑:“这就是命,你,我,乃至天下人都逃不掉的命。”
胡说!
女帝心尖还在发痛,眼前两人皆平静到冷漠的样子,叫她渐渐收了声,深吸几口气将软弱咽声吞回去。
眼泪还在眶里打转,可她已经能平气说话了,冷声道:“朕不信,总有其他出路。如果老天注定要亡人种,又何必生出人?何以天地万物唯有人为灵长?”
“就算近千年来的人都走错了路,想错了山海镜用途又怎样?如今也没真到绝境。”
她看向姜遗光:“姜卿……你也看到了吧?”
姜遗光应一声。
皇帝:“你只差两次死劫便满十八重,你……”
姜遗光明白她想说什么,摇摇头:“放心吧。”看一眼徐福,又对皇帝道,“我心中有数。”
却原来……方才皇帝在镜中所见,不仅仅是她的半身。她的念在刀锯地狱中受折磨,亦在不断向上爬。
电光石火间,她不知怎么的明悟过来,这么多年,他们对山海镜的猜测都错了。
全都错了!
山海镜中地狱十八层,死劫十八重,镜外人每过一重劫,镜中半身便向上爬一层。
等到十八重过完,会发生什么?
——取而代之。
她只能想到这个词。
这才是入镜人追寻了千年的长生不老的真相。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徐福一直在暗中关注姜遗光,又为什么一定要带他下墓了。
其余入镜人凡根未尽,七情六欲总误事,唯有姜遗光,才可能抵达那十八重地狱的终点,而后……恶念取而代之,打开两界大门。
她对着徐福道:“即便看见又如何?你要拿他做筏子,来换得阴阳交融?你、凭什么,拿天下人的性命去填你一人的野心?”
徐福只是平静地注视她,语气古怪:“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吗?”
皇帝再不惧他:“你该不会认为天下人都愿意赴死吧?”
徐福静静看她,目光慈和悲悯:“人的一世不过是从襁褓到棺材的旅途,世人愚昧,才会恐惧终点。”
他面向孽镜台,慢慢走去,来到姜遗光身边,平静道:“唯有死亡才是永生,是平等,无苦无厄,永登极乐。”
皇帝辩驳:“人死后即便有鬼魂,也不再有生前思想,没有七情六欲,自然感受不到苦厄,既无苦厄,又何来极乐?”
徐福只是笑看她:“因为你恐惧死,死亡于你而言是未知,你才会不明白生者的世界是何种模样,死后的世界又是何种模样。”
皇帝道:“我的确不明白死后世界,可我见过鬼怪邪祟,若死后有冥界,冥界鬼魂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只知破坏屠戮。没有人会想变成这副模样。你若真按自己所说,为了天下苍生,何不睁开眼看看黎民百姓?”
“没有人愿意送死!你既知世间众生苦,更该知道不论多么艰难,人总是在努力活下去。你既知苍生苦楚,却不是想办法改善,而是送所有人去死?即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插手都好,而不是替所有人做决定!”
徐福:“正是因为我看过千百年,我才明白什么才是人最后的归宿。你对于死亡的想象,恰如蝼蚁之于人类,人类之于天地万兽,因为不懂,便可傲慢地认定为浑噩无知。”
皇帝:“难不成鬼也有……”
徐福:“你不是鬼,又为何断定鬼没有神智?”
“再有,你以为我剥夺了人的性命,可你有没有想过,有哪一个人是自愿来到这世上的?谁问过胎儿是否愿意出生?”
皇帝竟被问住了,张张口,好半晌才道:“……总有人不愿死,虽不知自己为何降生,可活着才有希望,若有活的机会,谁会愿意死?”
徐福:“人又为何会害怕死?”
皇帝答道:“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尘归尘土归土,死后再想做什么也无力回天。”
徐福摇头:“你只是不明白死后世界,恐惧未知和无能为力,可你且看,人在出生时对世间同样未知。而令人无能为力的,又何止一个死亡?”
“被诸多苦厄磨砺才会恐惧死亡,他们又将这愚钝麻木的恐惧传给下一代。”
“再者,你说没有人愿意死,可也没有人想要承受贫贱、病痛、欺压、天灾、战乱,但天下又有多少人在承受这些?”
皇帝竟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她并非不知民间疾苦之辈,无法昧着良心说百姓们过的很好,可是……可是……
姜遗光没有说话。
徐福继续开口,不知是说给谁听。
“生命降临之初不过一张白纸,不知生与死为何物,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不知自己一生要经历多少苦难,唯有迷蒙啼哭。只有他们的父母家人在欢笑,在高兴,因自己需要子嗣后代,需要衰老时后代供养,因他们也是这么来到世间的,便将此举冠为赐予生命。”
“而后,人长大,家贫者为一点口粮日夜忙碌,富贵者为传承富贵殚精竭虑。他们只知要活,却不知活着为何,只知吃穿住行,到了年纪便再生下一代,周而复始。所有活着的意义皆是人被俗世熏染后自己说与自己听,可却不知,生与死,从一开始便不是对立,也没有任何意义。”
徐福:“人们本也不该惧怕死亡,世间所有人本都该不知死之痛,是人们恐惧未知,害怕别离,才认定死为最苦难之事,又认定夺走他人性命为罪大恶极。”
“人出生时不能选择家世运道,从出生那刻起就注定会死亡。不出生,便不会死亡。你为何认为父母之于子女是给予生命,却认定我在剥夺?”
皇帝一时间竟难以辩驳,她只觉得说的不对,可又无法指出哪里不对。
徐福:“你想错了,你一开始就认定我居心不良,却不知我也在给予,我送人们提前到终点,给予世间所有人一个公平的死亡,给予尘世一个清静。”
“宇宙浩瀚、天地广阔,人世间本就荒谬痛苦。”
“当所有人都变成灵魂,回到最本质的模样,世间不再有贫富贵贱,不再有疾病衰痛,何尝不是极乐之境?”
姜遗光:“原来是这样。”他母亲曾留下几句话给他,最后一句:一切皆虚妄,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母亲似乎也被说动了。
皇帝不知其中内情,还以为他被说动,紧张地抓住他:“姜卿,不要信他,他这是诡辩……”
徐福将手笼在袖中:“既是诡辩,你辩过我就是了。”
皇帝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徐福没有说假,她无法辩驳,她无法昧着心说百姓生活和乐——不光是鬼怪的原因。即便没有鬼怪,仍旧会有贫穷、疾病与不公,百姓命如草芥,任何一点风浪都会叫他们倒下。
她立誓成为明君,可即便身为天子也有不得已之事,要叫人人衣食富足,人人安乐,她……做不到。
她第一次在心底对自己发问:既然生来痛苦,生之意义为何?
徐福道:“我活两千余载,见过帝王不多不少,你倒也担得起体恤百姓一词,既然如此,你便不要阻止我。”
皇帝颓然:“我,我……”
可她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福对姜遗光伸出手,“走吧。”
“你们要去哪?”她心里有不妙预感,伸手试图拦住。
徐福回头看她一眼,这一眼竟叫她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看着徐福把姜遗光推进业镜台中。
姜遗光像冰融在水里那样,融进去不见了。
第614章
眼睁睁看着姜遗光消失在镜中, 皇帝跌落在地,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惨剧,姜遗光进了孽镜台去做什么她不知道,但一定和徐福的谋算有关, 说不定就是要他打开两界大门。
至于姜遗光的态度, 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愿意, 徐福也会想方设法让他愿意。
到这个地步,该怎么做?
真的……要让人间变成阴间吗?
她还能做什么?
见她一脸失魂落魄,徐福倒笑了, 在她身边坐下:“真有这么害怕死吗?”
皇帝:“你若不怕,为何自己不去?”
徐福:“我自然不怕,我已求死多年,可偏偏,我死不掉。你不必忧虑, 当一切结束后,也该到我了。”
皇帝:“你……死不了?莫非不是你自己追寻的长生吗?”
徐福发笑,拍拍自己膝盖站起身:“长生……哈哈哈哈,世间帝王追寻长生, 临寿终之人追求长生, 没有人想过长生的代价。”
“人人都以为长生是赐福,可于我而言, 长生是诅咒,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为什么要落在我身上, 为什么我还能睁开眼……”
“一人长生, 不如人人长生。”
皇帝心中一窒:“你……”
人人求而不得的长生,他竟不想要?
还有, 这句人人长生……
皇帝一瞬间福灵心至,该不会是将所有人脱去肉身只留魂魄,以此得长存吧?
所以,他才认为自己在赐福众生,而非剥夺。
是了,正因如此……他才能轻易收拢那么多手下,能轻易策反所有人。谁人不想长生?
因他的信众太多,搞的皇帝都开始怀疑是否死后真的能保留神智了。
若按他所说,死后褪去凡胎,灵魂不灭,仍有意识,不必再为衣食住行烦忧,没有病痛。谁还想活着?这和传闻中的成仙有何区别?
她正思索,徐福却忽然换了个话题:“你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皇帝谨慎道:“我只要知道他在你计划中就好。”
徐福道:“不愿去便罢了,我的人也该到了。”
皇帝诧异,反应过来后马上仰头往上看,仿佛能透过层层泥土与砖墙看到地上营地的亲信们,她当然什么也看不到,更恨徐福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叫她心神不宁。可她更清楚,徐福不屑拿这种事骗她。
驻地里一定有事发生了!
骊山驻地里正热闹,人群来来去去,却都不是原来驻守的人。
京中摄政王接到线报,疑骊山司众和三位将军有不臣之心。京中入镜人为首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除却三将军之中天衢将军带军下墓外,余下二位将军连同隶属皇帝的官员皆以清君侧名义收监,近万军队拆散后一批一批关押起来。
原本要是陛下还在,倒也不会变成这样,但偏偏……来人搜过营帐后,发现陛下不见了。这些日子里露面的陛下被当众掀掉人/皮面具。
这下两位将军叛变之名再无可抵赖,除非陛下亲自出面,不然没有人能洗清他们的罪名。就算他们没有叛变,一个看护不周的帽子总是跑不掉。
凌烛在营地中很活跃,不断打听姜遗光下落,听说他还没从镜中出来,山海镜一直被陛下贴身带着。如今陛下不见踪影,那姜遗光……
一入镜人问:“凌兄,四处都找遍了,不见陛下踪迹,你觉得陛下她会在何处?”
凌烛心下暗笑,自然是跟着天衢下皇陵去了,要是她碰上那位……面上却严肃道:“陛下有难,兹事体大,你该在驱邪司听令,怎的在我这里打听说闲话?”
那人吓走了,凌烛来回踱步,抑制不住地发笑。
那位终于召见他了,他自该尽快追随而去,亲眼见证极乐之境的降临。
可惜,此次前来的不少人被蒙在鼓里,有些甚至真心以为是来替陛下清君侧的,异人之事,不好大张旗鼓宣扬。唯有那位异人事成后,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一个宫女模样的人从他面前经过,抛下一句话:“明日巳时,不要耽搁了。”几步迈入人群,消失不见。
凌烛不知这人是不是明孤雁,他疑心明孤雁对那位不忠,但没有证据,只得作罢。
翌日巳时,凌烛领着数十入镜人、近百近卫军,连同各地来的“同僚”们进入洞穴。异人叫他们下来,早便派了人等候,那人样貌寻常,不说自己姓甚名谁,只叫大家跟紧,人齐后,便一路往下走。
即便在镜中见识过无数奇异诡谲之景,秦始皇陵中各式怪诞奇观仍叫一众入镜人大开眼界。不过他们都明白莽撞行事的后果,没有一人敢轻举妄动。
一直走到众人都以为要见底的地步,引路人再度破开机关,露出向下的通道。
“往下走,是扶桑木,两界之门所在,非入镜人不得入,其余人在原地待命。”引路人的话多了几分慎重与森然,“诸位入镜人,绝对不要直视扶木。”
无人敢犯禁。
当引路人拉开那道门,入镜人皆低下头,排成长队,默默穿过空旷广阔的广场,往更深处去。
凌烛走在最前,他也低着头,无意间瞥见地上有些许痕迹,破碎的衣料和滴溅的血珠等。室中点着灯依旧昏暗,闪闪朦胧的银亮光芒一照下更模糊不清。若非他目力惊人,还看不到。
他便命人停下,自己细细查探。
有带血的浅浅脚印、材质贵重的破碎衣料,像是女子所用。他仔细嗅了嗅,闻到一股非常非常淡、几乎马上就要散去的香味。此种香料极为珍贵,非皇室不可得。他在宫中也闻过——面圣时,延庆殿内燃着的便是这种香。
不会错,皇帝一定走到了这里。但扶木之威,常人莫说看,连靠近都难。她又是怎么到树下的?
莫非她也……
但若她真成入镜人,总该有人带她入镜,或是找一无主之镜。且若她成入镜人,自己也该有镜,初次入镜,谁会收好她的镜子?
明孤雁并未随她下墓,她带在身边那些人也就赵瑛够看,但绝敌不过那位异人。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姜遗光从镜中出来了吧?
他不敢再耽搁,忙令众人齐齐行进。穿过扶木所在宫室,往后墓室神道甬道等处机关更凶险。近五十来个入镜人,走到孽镜台处时只剩了一半。
进门前,所有人的山海镜都亮了亮,有一瞬间的发烫。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可古怪的是他们竟没当场入镜,仍在原地。凌烛猜测这该是乱时之地的缘故,他们其实已经身在死劫中,不过再具体些,他也猜不出了。
无妨,待见到那位异人,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偌大墓室,烛光幽微。孽镜台缘两道身影一站一坐。
“……陛下?”一入镜人惊异脱口而出。
本来他要上去对异人行礼的,结果一眼见着回头瞥向他们的女子,不由得又惊又惧。
消失在营地中的皇帝怎么会在地下?她是怎么进来的?
对皇帝毫不敬畏者终究是少数,第一个人出声后,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迟疑,但也跟着行礼、问安,再看向一旁笑呵呵仿佛不管事的异人,也跟着行礼问安,一个个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陛下下来做甚?即便身为人间帝皇,也不过一介弱女子,异人要她何用?
异人道:“几位还是来迟了些。”
皇帝本是站着,听见动静知道有人后就撩袍子在孽镜台边坐下,听到那些人对徐福恭敬问安、诚惶诚恐也毫不在意,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凌烛与几位为首之人忙请罪。
收到信后他们就急忙赶来了,但一路上妖邪甚多,远超往日之甚,是以他们无法马上赶来。
徐福摇摇头:“也罢,你们的镜子该都亮过了。这孽镜台中便是你们的劫。”
他露出一个仿佛得偿所愿的笑。
“姜遗光也在镜中,这是他最后一次劫,他打开了一扇门,你们也可以进去,也会被当成最后一次劫。”他笑着环视一众人,“如何?可有勇士愿往?”
皇帝暗忖:姜遗光分明还差两次,徐福口中怎么成了最后一次?恐怕是算准了姜遗光成事后两界大门便会被他打开,到时人间只剩阴魂,不论第几次死劫都没有区别。
有一事她更不解,虽说她无法反驳徐福,可须知人求生为天性,这些人怎会答应?
她无法理解,便不再探究,其余人还在犹豫。她已站起身踏入孽镜台中,她本就离孽镜台极近,其他人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已身形如冰化水般融了进去。
“糟了,她必定是想要从中作梗,破坏您的计划。”一入镜人忙对异人道。
异人只是笑而不语,就像活了大半辈子的老者看两个小儿稚嫩的手段那般觉得幼稚可笑。
凌烛心一横,追了过去。
他绝不能让那个女人破坏异人大计!
冲入的刹那脚下一空,身体飞速下坠,周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耳畔呼啸的风,凌烛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摔死,结果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像在梦中坠崖时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梦后猛一蹬腿,清醒了。
姜遗光……还有,女帝,都在他面前。
姜遗光对他点点头:“惜明兄,好久不见。”
凌烛一肚子话咽在喉中不知怎得就说不出来了。
他本来想着见到姜遗光要说许多,比如异人真实身份他并不知晓,只知道异人活了千余载,但他觉得姜遗光肯定知道。
还有,为什么他从异人那里听说姜遗光到了最后一场劫?不是才过完第十六回么?最后一场又从何说起?
再有,姜遗光在镜中经历了什么?为何看起来让他完全捉摸不透,仿佛经历了许多年似的。
既到镜中,这些都可以先放下。
他环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雾蒙蒙一片,白雾极为浓厚,五步以外便看不清了。
“这是何处?”他悄声问。
皇帝没说话,抓住姜遗光胳膊,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因看多了入镜人卷轴,担忧雾气中会藏着什么怪物把自己捉走。
姜遗光道:“这里是徐福的回忆。”
凌烛大骇:“此言何意?”
姜遗光扫他一眼:“异人就是徐福,我们在他回忆中。”
皇帝:“姜卿,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姜遗光:“我不能说,这次死劫没有外来危险。”他再次打量眼前二人,“只要你们不会在漫长时间中迷失,就不会有危险。”
凌烛已经感觉到了不妙。
徐福……还能有哪个?异人活了千余载,他若真是徐福,秦朝至今两千余年了,岂不是已活了两千来岁?要是死劫叫他们按着时间来渡过他的记忆,岂不是要有两千来年?
说话间,又有两人进来。
带凌烛他们进来的引路人和守陵人之一,符轮。
姜遗光重复了一遍,符轮吃惊,引路人却面无表情。
“他早便说过了。”引路人道,“最后一重劫,没有鬼怪邪祟,只有时间。”
“长生是赐福,亦是诅咒。”他低低道。
第615章
《秦始皇本纪》中记载, “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齐人徐韨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 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仙人居之……于是遣徐韨发童男女数千人, 入海求仙人……”
他们四人都在岸口一条大船上,两侧船只数十许,岸上人流如织。因他们所在船只极高大, 自上向下看,岸边涌动人头也如蚁群一般,
“我们这是……赶上了徐福出海?”史书中寥寥几笔,此刻跃然浮现在眼前,令皇帝惊奇之余,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相距过远,只能隐约看清最靠近岸边的应是军队,皆着红褐色衣袍,站得整齐。靠岸出立了绵延几里长的祭坛, 香烟袅袅, 数十道直冲天去。再往外被官兵拦住散乱成群的就是普通百姓了,对着大船指指点点, 人声如浪潮。
而且不知周围人是看不见他们,还是认识他们,没有人对他们的出现惊讶。初来乍到, 不好开口问, 再有……从隐约听到周围人的谈话来看,他们说的语言对几人而言十分陌生。
想来也是, 千年前的语言怎能叫千年后的人听懂?
这就更不好开口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心中百感交集。
姜遗光:“我们应当到了徐福第一次出海寻仙山之时。”
皇帝扫视一圈,却不见徐福,也不见那位帝皇,她还有些想亲眼见见呢,不免遗憾。
姜遗光目力更好些,指着岸上将上船的一人:“徐福在那儿。”
那人与岸上送别的将军再三道别,又有数十身着道袍的童男女奏乐纵歌,以敬神灵。
一直折腾到日上三竿,大船总算放绳,岸边人避开,船队渐渐随浪涛远去。
徐福正是登上四人所在大船,几人跟去。他们早便发现其余人看不见摸不着他们,四人对此地人而言就像几抹幽魂。他们便直截了当地穿过重重人群,跟在徐福身后进了一间房。
徐福和他们后来见着的模样十分不像,此时看着约莫而立之年,个头中等,面孔微黑,其貌不扬,但眉目间有种莫名的令人信服的气度在。他对一个将军打扮的人说了什么,那将军还穿着铠甲,神情有些不以为然,听他说过话后渐渐变得恭敬,长揖后带人离开,不一会儿又叫来几人,一群人又在一块儿说起来。
“这些像是秦朝方士。”姜遗光说道。
他们说的话四人都听不懂,连蒙带猜也猜不出来,即便几人或多或少学过秦时篆书文字,那也只能认,听却是听不懂的。且经姜遗光辨认,这船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地都有,说话都带乡音,就更难懂了。
船队走走停停,一路南下,起先还找陆地靠岸,后面渐渐离岸远了,远到再也看不到地面在哪。
皇帝从未有过在海上过夜的经历,不免恐惧,海与天都成了浓墨一般的黑,漆黑浪潮翻涌、一阵又一阵往甲板上冲刷,甲板上的海水就跟着像潮汐一般涌动。每到这时她都不敢出来,总叫她疑心这些船不知什么时候会翻倒在巨浪中。后面渐渐习惯了,甚至能和姜遗光一块儿在夜里出来找月亮。
只是她武功不济,仍不敢靠进船缘。过去一个多月了,他们多少能听懂一些秦人语,却仍碰不着摸不到那些秦人,只能像鬼魂一样在船中来去,不必吃喝,不觉困顿,仿佛被禁锢在了时间流淌的夹缝中。这样的她要是不慎掉入海,船上人可不会救她。
人生地不熟,暂时又没什么好相争的——除了凌烛几次试探弑君,但都被姜遗光和新引路人拦下。他自忖不敌姜遗光,再有,要完成徐福的计划就得让姜遗光顺利渡过这一劫,若是他与姜遗光两败俱伤,反倒不美,于是也偃旗息鼓。
他不闹事,其他三人更闹不起来,如今四人整日学习秦语,各自分散打听消息,再聚在一块儿说说话——长久在陌生地又无人说话会疯的,至少对凌烛和皇帝而言是这样。
在海上航行二月有余,船上人明显开始焦躁不安,时常有人争吵,更是出现了疫病之象,食欲不振、发热、全身出血、牙齿松动等,看起来可怜又怪异。
徐福做法很简单——占卜、祭祀。
姜遗光学秦语最快,其次便是引路人,他至今未透露姓名,但姜遗光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皇帝学的稍慢些,日常聊天还好,一到大串大串说话她就有些跟不上。是以姜遗光干脆说给她听。
众方士选定良辰吉日,设祭坛,杀牲畜,祭皇天后土,祭四帝八神,直到太阳落下海平线,徐福连同十八方士夜观星象,最后道这些人三火不旺,沾染海中亡魂才得此疫,只要找到仙山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如果一直找不到仙山,就只能将这些人投入大海,以平息水神之怒。
又半月,船上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海面尽头出现岛屿的影子。
并非慢慢浮现,而是忽然出现在众人眼中,起初海面上空荡荡一片,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只是眨眼的功夫,前面就出现了庞大的岛屿影子。
“那是东瀛吗?”皇帝还记得那个被灭了的小国。后世不少人都认为徐福所到岛屿是东瀛岛。
姜遗光:“不像是,我当初去东瀛岛,用时不过月余。”
传闻徐福第一次出海,遍寻长生药而不得。九年后,秦始皇再次命徐福出海求药,徐福称海中鲛鱼凶猛,难近仙山,秦始皇便命其带上数百巧匠技师、武士、射手。而这一次,徐福再也没回来。
有人说他遭遇海难,也有人说他畏惧秦始皇怪罪,登上东瀛岛后在当地称王,不再归秦。
船上众人欢呼,不论前方是仙山还是人居处,他们在海上已漂泊太久太久,都快忘记脚平稳踩上地是什么感觉了。
船队快速向岛屿影子驶去,越来越近,岛上云雾缭绕,却是浑然青黑,不见丁点绿意。
不像想象中的仙山,远远看去,一片肃杀阴寒之意。
徐福就让船队先等等,别急着过去。
夜里,徐福与众方士、海中老手再度观星,桌上摊开一张海图。众人皆神色凝重,外面重兵把守,寻常人不可入。
四个入镜人倒是大摇大摆在他们身边席地而坐,皇帝侧头看那张海图,完全看不懂。
符轮看着看着,神情也凝重起来。
“我们前方这座岛,还从未被发现过。”他指着海图上一处空白,“船队现在就在此处。”
这下皇帝看出问题来了。
他们在的地方没有岛屿,可周边陆地都有标识,意味着更远处早就有人来过,并非无人发掘。
所以这座岛为什么没有被记录在册?
皇帝听懂了,心沉下去。
徐福拿不定主意,让人先划小船去看看。结果最前面探路的船折返回来后高兴得都快疯了。
“仙山!前面是仙山啊!”那人语无伦次,激动的话都说不囫囵,还是旁边人赏他几脚才喘着气把话说完了。
原本他还有点怕,岛的影子很阴森,看着怪吓人的。靠近以后,他就听到了飘渺的乐声,好像有人在弹琴奏乐,他还听到了许多鸟叫声,听不出是什么鸟,但叫得很好听。他便放下心来,离那座岛越来越近。
穿过一层朦胧的雾后,青黑色的岛突然变了,取而代之是洁白的云雾,恍若仙境,遍地是琼花玉树和从没见过的奇异鸟兽,还有阵阵香气飘来。
这不是仙山是什么!
刚才一定是仙人在考验他!
他不敢自个儿进去,赶紧折返回来。
他说完整座船上的人都激动起来了,徐福也抑制不住激动,再三卜测,都道前路大吉,便下令船队往仙山去。
只有五个他们看不见的人高兴不起来。
“仙山”上有什么,他们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长生不老药。
可他们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
只能跟着大军踏上“仙山”。
一切其实发生的很诡异。在四人眼中,这座不大的岛屿阴森死寂,遍布暗黑色崎岖礁石,进来以后就连天和周边海水都变得灰暗,不见一个活物,就连水中也死寂沉沉,和仙山扯不上丁点关系。
但众人都无比兴奋,人人都跟真见着仙山一样高兴地冲进岛中,在长满荆棘和乱麻的碎石堆上欢呼,热泪盈眶。而后又是祭祀,占卜,跪拜。一众人商讨如何见到神仙,如何得到神仙欢心求药等等。还有人想在漆黑的岛中泉水里饮用,被制止了,担忧神仙会因此发怒。
就算如此,被制止的人也乐呵呵的,找到了仙山,难道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令人愉悦吗?
他们越是高兴,皇帝越是胆寒。
这就是仙山的真面目。
这就是“长生”。
五人跟在人群后,看他们激动地发疯后渐渐冷静下来,他们开始绘图,记录,再不断往里摸索,寻找神仙,企盼仙人垂怜。
当然,他们用的法子既简单又繁琐,命童男童女着乌衣,戴青冠,行大礼,乐师开道,一路伴着歌舞行进。
皇帝甚至想对他们说,没用的,快回去吧,但不必姜遗光拦着她就停下了。
没有用的,这些都是过去发生的事,她阻止不了。
很快,人们在岛上发现了一条天路,玉白长阶无端从地面长起,两边长满鲜妍琼花,仰头看去,一级级攀到云端。
“必是仙人显圣!”
“仙人愿意见我等了。”
“快快收拾一番,如此蓬头垢面怎么好见仙人?”
人群骚动起来,开始梳洗打扮,又回船上去再拿供品,方才用去了不少,若是被当做懈怠可就不好。等那些人折返回来,一众方士挑挑拣拣,唯恐供品不够新鲜、他们看上去不够心诚,仙人们不会见他们。
一切都准备好了,将军因为杀气过重,被徐福要求留下守船。其余人跟着他拾级而上,渐渐隐没在云端中。
然而,在五人眼中,他们却是在向下走。
岛中长满尖刺的礁石早就把他们划得遍体鳞伤,他们却没有察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张开巨口,极幽深的一口大洞。他们笑着,载歌载舞走下洞中,仿佛踏上天路。
没有犹豫,姜遗光跟在徐福后面,一道走了下去。
皇帝和另两人都跟在姜遗光身后向下走。
引路人没有动身的意思,他道:“我在上面守着,你们放心去吧。”
台阶轻飘飘的,略微黏腻,好像踩在湿漉漉的云上,耳畔清风拂过,令人陶醉。
长阶崎岖陡峭,每往下一级,森冷冰寒更甚,鬼哭阵阵,好像要走进地狱里。
徐福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日光晒在身上,本该暖和的,为何他越走越冷?
白玉一样的台阶,为何他踩着越来越痛?
周围琼花玉树,为何他鼻间尽是血腥味?
台阶分明向上走,为何他要看前方时,却向下低头?
还有……
徐福忽然想起来,身后好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了。
他回头看去。
长阶冰寒,血迹斑斑。
随他来的童男童女,大秦最有名的数位方士,他们都不见了。
他站在阶梯中,像做梦一般,只是一转眼,缭绕云雾沾上漆黑,悠扬乐声亦化为阴阴幽幽尖啸。原本通向天际的长阶尽头湮没在深处黑暗中。
只是一转眼,天堂之境已沦为地狱。
在他面前,一扇漆黑的门半阖,暗不见光的门缝吹出森寒的风。
徐福脸色彻彻底底变了。
他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此地是何处,但他明白绝不能进那扇门中。
可他转身要跑,那扇门不知怎么的又到了他面前,他一头扎了进去。
在姜遗光四人看来,就是徐福主动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他们急忙跟上去。
谁也没敢碰那扇门。
半晌,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将门推上。
门后更似梦中世界。
几人踏上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桥,桥身像是木做的,又像是铁,暗沉沉泛着流光。上下同一色的漆黑,天是一片黑暗的虚无,桥下是更加深邃无光的黄河水。
唯有极远处透来淡淡白光,很微弱,正好叫他们能看清虚影却看不仔细的地步。
姜遗光看清徐福的瞬间就知道他推开那扇门绝非自愿。他脸色很白很白,神情僵硬又恐惧。可以看出他并不想往前走,可两条腿不听使唤的仍向前迈步,一步步朝着未知的终点走去。
……
地上,引路人跟上了将军一行人。
将军留下几十人接应,剩下的回船上休整。来到岸边,就这群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人忽然指着远方又高兴地叫起来。
引路人听出来,他们见到了鲛人。
一脸陶醉、痴迷地挤在岸边,向海中望去,此生从未见过这番美景。
“鲛人有绝色之姿,果然是真的……”
“再好看也是畜生,还真看上眼了?”
“听说鲛人油可以长明不灭,还有鲛珠……”
“将军,要不要拿一些鲛珠?听说鲛人哭的时候眼泪会变成珍珠。”
“抓住它们,献给陛下!”
将军下决定很快,令弓箭手在远处就位,他们先不要打扰鲛人,以免它们游走。
为了引诱鲛人过来,他们往水里抛了鱼肉和一些果子。
鲛人果然来了。
“放箭!”将军一抬手,小声催促。
万箭齐发。箭雨长了眼睛似的拐了个弯,扎在他们自己身上,也包括那些弓箭手身上。
他们没察觉痛似的,笑着扑上去,要捞走鲛人漂浮在水上的尸体。
捡着捡着,渐渐没动静了。
引路人一直悄悄看着这一切。
引路人根本就没见到这群人口中的“鲛人”,这些人也并未到海岸边。
准确来说,他们走到了岛上一处血红色的池水边后就开始商议如何猎杀鲛人。之后,弓箭手射出箭,所有箭矢无一例外扎在了他们自己身上,引路人甚至都没看清箭矢飞出去的方向。
但他们好像没有发现,欢呼着跳下血红的池子,徒劳捕捞。
池中水愈发鲜红。
引路人离得远远的,点清人,发现他们都死了以后,本不欲再搭理,转身就要离开。
血红水池中忽然呼噜呼噜泛起水泡,就像有人在水里吐气。
引路人停下,侧头看去。
水花乍起!
一条人身鱼尾,鳞片漆黑的鲛人破水而出,复又落下,糟乱水草般的头发半遮半掩住那张狰狞可怕的面庞。
它身上还挂着些衣服碎片,布料和方才死去的士兵们穿着的一模一样。
到这时,引路人明白那些鲛人是怎么来的了。
他真正转身就走,不再看,回到那个虚幻朦胧的长阶口。
地下,姜遗光四人跟着徐福穿过了长桥。
皇帝有点不安,压低声问:“这该不会就是奈何桥吧?”
姜遗光只说:“奈何桥也好,黄泉也罢,都是由人先想象出来的。”
皇帝听懂了。
不是先有“黄泉”“奈何桥”这些实际存在的事物,百姓发现后再给它们命名。
事实上,一开始本没有这些东西,是先有百姓们想象出了地狱、黄泉、奈何桥,之后它们才应着人的想象诞生。
她心里一团乱,隐约有个猜测。
“那……会是谁造出来的?”她轻轻问,“凡有所想,必现出吗?”
人们想象出妖鬼邪祟,于是便真有了邪祟。那人们还造出许多神仙,为何不见神灵?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桥的尽头,四人又一次见到了扶木。
黄泉水沉在空中,扶木扎根于此,以泉水为界,泉水上是一棵细瘦木苗,不过婴儿腕粗,光秃秃不见一片叶。
泉水下,小小枯木苗“影子”映在泉水中,细瘦树根与倒影粗壮结实的根系相连,倒影绿冠如茵,遮天蔽日。
徐福伸出手,拔出那根木苗。
枯苗巨大的倒影不见了,那棵木苗也变成星星点点的光,消散在他手心。
他其实很害怕,每时每刻都想赶快逃走,他想返回船上然后马上逃回去,不管逃到什么地方都行,他绝不要再来了。
但他的手脚已不再受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拔下那根木苗后,脚下陡然一空。
他掉了下去。
但他没有摔死,他落在了黄泉中,冰凉如软刀的泉水包裹住他,泉水水位往下降,他就又站在了地上。
四面虚无,不见边际,眼前一面巨大圆镜。
这面镜子几人十分眼熟。
再次见到,皇帝和凌烛都站在镜背,竟都不敢上去了。
他们穿过孽镜台,到了徐福的记忆中。焉知再穿过一回又会到什么地方?
姜遗光看看他们,最终还是绕到镜面。
他心里有个猜测……但他谁也没说。
姜遗光和徐福一起站在孽镜台前。
巨大的圆镜照出两道人影,徐福早已如惊弓之鸟一般,这会儿发现自己明明是一个人照镜子,结果居然照出两个人影……
他简直要吓晕过去,但他先前就没能晕过去,现在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两道模糊得看不清面容的影子。
另一道身影似乎没有害他的意思。
而他自己的影子……怎么看着像个女子?而且居然……居然自己动了起来!
影子向他伸出手。
鬼使神差的,徐福也伸出手,他的手一直在抖,怕得厉害,但指尖还是慢慢碰到了镜面,和镜中人影触碰到一起。
瞬间金光大亮!刺得众人赶紧闭上眼。徐福过好半晌才缓过来,不断眨着眼舒缓刺痛,刚才他阖眼慢了些,刺目金光可能使他眼睛受伤了。
他一边眨眼流泪一边小心地再看向镜子。
模糊的好似蒙上水雾的镜面消失了,原本光滑的镜面爬满纹路,看起来很像镜背。他壮着胆子绕过去,背面还是镜背,能照出人影的镜面不见了。
而他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面小小圆镜,冰冷入骨,镜背花纹与巨大圆镜的花纹一模一样。
目睹一切,皇帝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就是山海镜的起源么?
求长生,求来了什么?
第一面山海镜?
她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徐福似自嘲的悲凉的一句话。
“长生是诅咒,不是赐福。”
长生……
与此同时,地上,引路人发觉脚下石路隐隐颤动,知道下方定是有变故了,急急退至船队边,挑了只小点的船跃上去。
船队上留守几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仙山忽然就动了?
“你们在此等,我带人下去找……哎?哎??仙山怎么……”百夫长正吩咐手下人,面前仙气飘飘的仙山就跟被吹散的烟一样,消失了。
徐福漂在海中,不停挣扎,船上人忙跳下去救,好在海水并不凶猛,但把人捞上来后,他们才发现徐福已经晕过去了。
“其他人呢?怎么不见出来?”
“笨!那些本就是供奉仙人的,怎么会走?”那批童男童女打的就是侍奉仙人的名义,仙人看着喜欢,将他们留下也正常……吧?
又一人不服:“童男童女不见了,将军和那帮兄弟们怎么也不见了?难不成仙人瞧中了将军英勇,也要留下他来么?”
“就是,将军怎么不见了。”
“其他人好像……都不在,莫非徐太师……”
那厢,引路人也把落在水中的三人捞了起来,两方互相一对,都明白过来所谓山海镜源头竟然在这儿。
可真明白以后,皇帝反而更不知道怎么彻底终结鬼祸了。
山海镜本就是不属于此世间之物,包括扶木、孽镜台……整座岛都本不是此世应有之物。
徐福被引诱了。
他打开了那扇门。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进来了。
船上,徐福醒转过来,其他人围过来或关心或担忧地问,他也不说话,只有两行泪沿着鬓角流下。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世上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他所做之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恐怕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了。
留下看船的都不是什么聪明人,徐福只说仙山不是仙山,而是邪祟幻术。将军连同数百士兵、巧匠还有童男童女全都没了,只有他一人命大,侥幸逃了出来。
几人听得胆寒,忙驱船离去。本以为还有些波折,结果一路顺顺利利,什么也没发生。
徐福站在船尾回头望去,大海茫茫,再不见“仙山”之影。
回想种种,茫然、失措、焦虑、恐慌……种种错综复杂心绪交汇,他长长地叹口气,心想:此番归去,该向陛下进谏,再……
——再以死谢罪!
五人都能看出他的决心。
但他们也都明白,事情绝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回去的路要快许多,徐福舍下船队,只留一艘大船,结果不出半个月就见到了港口。
那他们来时用了好几个月……
徐福不敢往下想,船上几人也不敢说话。
一靠近岸,他们就被发现了,数十只小船团团围上来,船上人逼他们马上靠岸。
不听命不行,这些人手里有弓箭,箭矢已经对准了他们。
徐福有些吃惊,因为他认不出这些士兵穿着的军服。
不像秦兵啊……
那会是从哪来的?
大秦国土上,还有人敢自立拥兵吗?
这些士兵把他们扣下后押走,船自然归他们了。一路上徐福越看越心惊。他们回到的确实是原来的岸口,几个月过去,怎么就大变样了?一队队士兵游弋,地上的土浸到红得发黑,更远处,他看见人头堆成的京观。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跟随徐福的人们也茫然,徐福悄悄叮嘱他们,绝对不要乱说话,不管碰着什么都由他来开口,到时就说他们是他的家奴就好了。
那几人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肯定不乱说。
结果打听出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大秦已经……亡了?”徐福不敢置信。
他环顾四周,除了和他一同出海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嘲笑地看这群“乱秦余孽”的热闹。
“瞧他那副死了爹的样子……”
“居然还说自己是徐福,咱们大王都杀了多少个徐福了。”
跟随徐福的几人都是军中好手,被捉住后盘问一通,确定不是奸细就被拉去当军奴了。
徐福看着像个读书人,当问起他会做什么时,徐福犹豫着答道自己会占卜看相,会医术。那人眼前一亮,硬要他给自己看相,徐福看过后,那人连声称赞,拉着他就往大帐子里跑,把他举荐给了一位将军。
到这时徐福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西楚霸王……项羽?
从未听过的名字,竟也敢称霸?
徐福冷静下来后,明白自己也许得了什么机缘,来到了未来。
他的陛下没能等到长生不老药,已经去了。
只是不明白,这是多少年后,何以大秦都亡了呢?
他还记得陛下泰山封禅时的模样,傲睨万物,何等意气风发,他曾断言,大秦可延续千千万万代,大秦疆土也将遍布天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福想要溜走,他以卜术令捉住他的小头目畏惧他,将他引荐给大王。在前去见大王的路上,他换上衣服逃走了。
一路走一路打听,途中山匪众多,又时不时发生战乱、灾祸,百姓活不下去,或人相残,或典卖家人,或人相食。皇帝看得心中不忍,凌烛更是隐约懂了为什么徐福会有那样的想法。只可惜,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有人能看见他们。
徐福风尘仆仆赶回咸阳,偌大都城昔日繁华不再,士兵来来往往,土地焦黑,不知是被烧的还是被血浸的。他混进城后往里走,发现路边房屋都没了,再不见百姓踪迹。
四人跟在徐福身后,看他一点点变得绝望。
徐福在找自己的家人。
他本出身齐地琅琊郡,得陛下重用后便携家人到得咸阳。路上经过琅琊郡时他找过,没能找着。他便寄希望于咸阳城。就算时隔多年,他们都不在了,总该有子孙后代。
就算打过仗,他们该逃走了罢?总不会待在原地任人宰割。但是他什么都没找到,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家中赶,除了残垣断壁外还是破败废墟,没有一点踪迹。
他又昼夜兼程赶到阿房宫外。
听闻项羽那厮烧毁了阿房宫……不该,不该,他若聪明,留下当做自己的宫殿也使得,何必烧毁?
只是,他依旧没能看见那座天下第一宫。
那片曾经奢华雄伟的宫殿,大秦万万人心之所向处。陛下最爱在正殿邀人议事,乐师们会在殿前起舞,他熟识的方士们和那位天下第一相师会择一处偏殿一同饮酒和歌,听前面传来的歌舞声。到夜间,再一同登上最高处的塔顶观星。
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只有一片漆黑废墟。
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热烫的焦火味。
星空下,徐福跪倒在地,无声痛哭。
皇帝悄声对姜遗光说:“他……也难怪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路走来,徐福的人品她看在眼里,平心而论徐福可担得起一句君子,路遇穷困、病弱、幼童等,他从不欺凌,总是尽量能帮就帮,即便有些并非真正弱者,只是以弱示人好谋夺钱财,他也并不下杀手,脱身后便不再管。
皇帝能感觉到,此刻徐福有些变了,一路波折并未使其蒙尘,可在见到阿房宫惨状后,这块美玉终是蒙上淡淡阴翳。乍看不出差别,但若不将阴翳除去而是任由其蒙蔽,谁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徐福垂着头,泪水砸在地上,溅起一点灰。
“西楚霸王,项羽?……”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一路上,他听够了此人事迹。
秦二世元年,随项梁起兵,后拥立秦怀王之孙,数次大破秦军,而后进军关中,将先占据咸阳的刘邦赶走,然后……
杀了秦王子婴,烧毁阿房宫,屠戮了咸阳城……
——自立西楚霸王。
“大秦本该千秋万代,一个西楚霸王……呵呵呵呵……”
浓云遮蔽月光,黑暗也不能掩盖他眼中恨意。
皇帝警觉:“他想做什么?”
凌烛并不似她这般滥好心,虽说百姓惨状也叫他有些不好受,可把一切都当看戏就无所谓了。
百姓苦,既非他所为,也非他力能及,如此,与他何干?
他笑道:“若有一天,我发现有人毁我宗族,灭我王朝,只为成全自己霸主之名。我也会同那人不死不休。”
站在后世人角度看,秦暴政灭亡当然是咎由自取,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后,谁还能理智呢?
姜遗光也道:“他要报仇。”
引路人和姜遗光都很少出声,甚至前者的话比姜遗光还少些,至少皇帝和凌烛发问,姜遗光会回答。引路人却不搭理他们二人,但若是姜遗光有疑问,他便有问必答。
姜遗光明白其余四人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皇帝、凌烛与符轮开口越来越频繁,常常聊天,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不必吃喝。他们也无法入睡,就算想要闭上眼睛眯一会儿,神智还是清醒的,仅仅只是闭上眼发呆而已。要是再不能常常出声,他们就真的和死了没区别。
徐福打定主意后趁夜就离开了,北上寻汉王踪迹。他没有直愣愣往北走,而是先绕个弯拐道庐江,自称祖辈师从鬼谷子,被流放岭南,一路走一路替自己扬名。
其实世道乱时,跳出来的人很多,谁都想在乱世中分一杯羹,自称孔孟后人的、六国王室后人的,还有说自己是大秦嬴氏后人的,各路英雄人马层出不穷。徐福打着鬼谷子亲传的名号一开始没什么人注意,耐不住他一路造势,不断替亲贵世家卜算,凡所言必为真。后来更是放言道他已预测出天下之主。
有人问,莫不是西楚霸王?
徐福摇头:非也。
不过一介莽夫,可为将才,却绝无可能称帝。逐鹿之时,西楚霸王必败无疑。
霸王名声有多大,他这句话传的就有多远。有人想杀他,有人想求他,有人要保他。但他总算顺利到了汉王地界。结果刚进去他就碰到了熟人。
是随他下船后被带走的随从之一,他还记得这人名叫阿武,当时他只顾自己逃走,救不了那几人。没料到他也到了汉王的地界,过得还不错。
阿武请他过去,说他们大王久仰他大名。徐福一路扬名造势本就是为了让自己出现汉王面前,但阿武这么一说,他顿时心生不妙。
皇帝:“这几人居然还活着。”
凌烛:“依在下薄见,阿武必定向汉王坦白了徐福的身份。”
皇帝:“汉王竟信了。”
凌烛笑道:“若是不信,也不会悄悄请他过来。”真要表现出求贤若渴,不该亲自带礼登门好叫天下人都知道吗?
见到汉王后,对方一语叫破他身份,引他到塌边坐下,态度可亲,问起“仙山”一事,言行中十分向往。
徐福一怔,旋即看向阿武,猛地明白过来阿武并没有说出“仙山”真相。
汉王以为他真的找到了仙山。
皇帝:“阿武为什么这么做?就为了让汉王再出兵找仙山?”
凌烛:“没有其他理由了。”他神情复杂,忍不住嘲道,“还真是忠心耿耿。”
忠心到眼里只有那位皇帝和将军。他们就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皇帝倒不奇怪:“只要事情没到最糟糕的地步,人总是会心存侥幸。”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了,徐福和阿武目前只想报仇,尤其是阿武,他没有直面仙山的恐怖,徐福后来又自个儿跑了,在他看来不管仙山是真是假,至少那个地方不寻常是真的。
凌烛嘲笑道:“说来也是。更何况鬼怪一说自古有之,他们未必会觉得鬼怪是他们引进来的。”
几人谈话无人听见。
汉王心诚,百般挽留,徐福终是留下,他虽身在汉营,心却仍是秦人。
“待大王君临天下那日,一定不要忘了今日承诺。”徐福道。
汉王笑道:“绝不敢忘。”
第616章
徐福追随汉王数年, 眼见他局势由弱转强,眼见他将那位霸王逼得自刎,一点点收复江山,最后登临九重, 成为天下之主。
汉王于定陶氾水之阳登基, 定国号为汉, 是为汉高帝,定都长安,同年六月, 大赦天下。
眼睁睁看他人称帝的滋味让他很不舒服,尤其是……陛下去后不到十年,这天下就换了主人。徐福何尝不知大秦灭亡与这位汉王脱不了干系,可他无力回天,不论是楚汉亡秦, 还是汉灭楚,都不是他能插手的。
为了自己的陛下,徐福不得不俯首称臣。
凌烛就像在看一场大戏,以往他再洞察人心, 都不如在一位真潜龙身边学得多。皇帝也颇有所得, 二人很轻易就看穿了此时徐福的不甘。
“又要出海了。”皇帝叹气。
她并不喜欢出海,本就无法和人说话, 在海中更容易生出茫茫天地只留自己一人的空旷顾忌感。可她不能不去。
“陛下,你可以不去。”姜遗光说,“扶桑木和山海镜都已在徐福手中, 他此行未必有所获。即便有, 也不过再死一群人。”
换言之,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皇帝并不感到庆幸:“姜卿, 那你呢?”
姜遗光:“我跟着他。”
他不能让徐福控制自己,就必须打败他。如今的徐福轻易能看穿,两千年后的徐福却不是他能撼动的。
皇帝点点头:“一路保重。”
凌烛说他这回就不去了,符轮也是,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引路人不作声,在姜遗光问过后才一点头。凌烛觉得这人简直比姜遗光还难说话,这让他对引路人更感兴趣了。
那两人随大军离开后,凌烛对皇帝笑问:“陛下,您可看出来了?”
皇帝默默点头。
就算她再傻,和引路人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也该猜出对方身份了。
引路人就是明孤雁。
其实她现在还有些看不透明孤雁。
这世上人有三类,一类忠于自己,一类忠于他人,或家族,或君王,或世间心照不宣约定俗成的规则。还有一类人,他的内心没有一点束缚,既不爱自己,也不爱世人,不爱家人朋友,像一条在海中漂浮的船,看不到目的地。
姜遗光是最后一类人。明孤雁又是哪一类?
若是前两种,她现在忠于谁呢?
建国之初,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亟待生出起色。自然不会有人留意到朝廷船队中特殊的一支。商船一路南下,各自分散,有几支队又悄悄汇合在一起,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此次出海,一无所获。
汉高帝有些失望,但不气馁,要是第一次就碰上了他才要奇怪呢。
姜遗光回去后,却只见皇帝,不见凌烛。
皇帝道:“他有些受不住,回去休息了。”
比劳累更可怕的是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也做不了。凌烛曾自嘲他现在就如一个废人一般,他试图转变心态,告诫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每次一想到还有两千年他就忍不住绝望。
这才过去不到十年啊……
凌烛选择把自己关在汉高帝不用的书房里只管看书——虽说在常人眼中他们算得上无形无质,看不见摸不着,但若是他们凝神聚气,还是能触摸到实物。
凌烛觉得先看个几十本再说,反正他就在皇宫中,真发生什么大事他不会不知道。
符轮看起来还好些,徐福归来后他就跟在徐福身边,如饥似渴地学习方术。
“他后悔了。”皇帝道。
姜遗光点点头:“陛下,你后悔了吗?”
皇帝苦笑:“我也不知道。但如果再来一次,我……也许还是会进来吧?”
姜遗光:“事情或许有转机。只要能再找到孽镜台,你们或许能回去。”
皇帝先喜后忧:“恐怕要付出不低的代价。”
姜遗光没说话,皇帝未必不清楚,她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做而已。
皇帝:“既是徐福的记忆,总有些事他忘了,兴许不需要那样久。”她在短暂同行途中就发现徐福忘了不少事,他似乎在有意控制自己不要记住太多。
她渐渐明白那句长生既是赐福,也是诅咒。
姜遗光点点头:“陛下不要忘了一点,如今我们所见场景已是两千年前,徐福未必能记得清,不知什么力量将记忆补全了。”
皇帝有点发愁,她想解决鬼祸,就必须搅乱徐福阴谋。但她其实不太明白徐福为何要让姜遗光进孽镜台。
徐福想要姜遗光做什么呢?
她看向姜遗光:“姜卿,你又为何助我?”
姜遗光:“因为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只要并不危害到自身,我会尽力保护陛下。”
原来如此。
他全无所求,皇帝反倒担忧。听他这么说,她先是放下心,之后便涌起浓浓的感动,一定是父皇!
可她更惊恐地发现,经过那么多事,又在镜中渡过近十年,她竟有点想不起来父皇的模样了!
再继续下去,她会变成什么样?到那时,就算她真的能回去……她还记得吗?恐怕曾经的人和事都会忘的一干二净。
皇帝:“姜卿,你真的要历遍他两千年的记忆吗?在那之后呢?你要如何做?”
姜遗光:“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如果什么也不做,就什么也做不了。”
引路人在不远处不准痕迹瞥他一眼,收回视线。
姜遗光继续说:“镜中也许是徐福的回忆,也许是依照徐福回忆脉络搭建的过去世界,我进来只是为了看看徐福对镜中世界的掌控究竟有多少,他的能力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皇帝想了想,也说:“是了,他若是天底下第一个入镜人,为什么他没有入镜过?”
入镜人渡镜中劫次数越多,越不像活人。
先前他曾猜测,这是徐福已渡过十八重劫缘故,可真要过了十八层,就会被镜中自己的半身取而代之。这么一想,又不像是。
所以徐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能力?又为何偏偏是他?
如果当初他没有出海,世上还会有山海镜吗?
徐福也这么想。
他不断回忆自己出海时有什么异常,那一日又是什么日子,记下后便不断推算,从出海的第一天,到海上出现怪相、“仙山”出现的方位等等。
汉高祖即位后,自有不少能人异士来投,阴阳五行学说与道家学说再度兴起。在汉高祖示意下,徐福常与他们交谈,一道计算,可不论怎么算,都只能算出他出海之日为下下大凶之兆,诸事不宜。
可他分明记得……在出海前,他与宫中天下第一方士反复推算,算出吉日后又不断筛选,才选出最吉之日。
为何到现在却变成了凶日?
他起了疑心,鬼使神差的,又求教几位地相师以观风水,将秦皇陵方位再度测算。
结果令众人大吃一惊,上好的风水宝地居然也成了凶地。原本三脉龙气汇聚,缓积地下,天地阴阳交汇融合,寻常百姓承受不起,唯有帝皇葬在此处便如一根可保江山稳固的撑天巨柱。但现在,三条金色龙脉竟变得漆黑,三阴汇聚,连通至阴之地,更有源源不断乌黑阴气从地下涌出。
若不制住,只怕大汉江山也稳不了多少年。
符轮听过后也惊讶了,借助星象推演起来,结果令他满头是汗。
“怎么会……”他看天又看地,喃喃自语,突然大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汉高帝很快来了,屏退左右后细问起事情经过,听罢神情渐渐变得严肃。
在他还是沛县亭长时,曾斩杀一条巨大白蛇。他很明白,世上有不少人会以为他这是故意编造故事替自己扬名,就像陈涉吴广的鱼腹丹书那般。
可他和那日追随他的农民都知道,这是真的。
既是如此,少不得要开一回秦皇陵了。而需开皇陵,徐福不可或缺。
徐福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下来。
虽说开死者墓是大不敬,但……他不能容忍他的陛下死后不得安眠。若有报应,且报应在他一人身上就好。
投奔汉王的人中有个女子,名叫阿洛,取自洛水之意。她私下找上徐福,进门后先拜下,而后起身问他是否还记得三川郡蓝氏。
徐福腾地起身,吃惊地盯着她:“你是何人?”
阿洛冷静道:“三川郡蓝氏正是在下师祖。家师去世前留下遗言,交代我一定要来宫中寻找您。”
徐福只觉不可思议。
蓝氏,出身三川郡中的一个小渔村,天资过人,自幼便能观星象、预估吉凶。她小有名气后便投奔秦王,辅其成为天下之主,一跃成为大秦第一方士,她从不肯透露真名,只让人称其姓氏。二人曾一同在宫中共事,有过短暂交情。
大秦亡后,他打听过些蓝氏的消息,听说蓝氏随陛下殉葬了。他伤感过一阵,不得不劝自己放下,不要多想。
蓝氏何时收了徒?他竟不知。
两人对坐,命侍从上一壶蜜水,阿洛先倒一杯,撒了桂花和花椒的蜜水注入杯中,她将蜜水连同一封信推过去,道:“师父说,您读过这封信就明白了。”
徐福迫不及待拆开,里面却不是寻常信件,厚厚几叠纸,几张拆开,不是卦象就是风水图批注。
他看着看着,额头冒起冷汗,直到看到最后一张,上面寥寥数语令他如坠冰窟,险些失态。
“先生?先生?”
阿洛的话让他回过神,匆匆把阿洛请走,徐福独自在房里来回走动,焦躁不安。
姜遗光坐下,跟着翻阅。
“这些卦象是何意,信上又写了什么?”皇帝问。
姜遗光看完,眉头微微皱起,像是不知该怎么说,半晌,他才开口。
却原来,那位蓝氏有如此本事并非她天赋过人,或是神智天成。她幼年时曾跌入地缝,地缝下是无尽深渊。在那里,她看见了许多不属于此世之物。蓝氏明白,自己见到了另一个世界投下的影子。
然后,她被那个世界的东西发现了。
那个世界——蓝氏称其为阴界,阴界之物一直想到来,便必须寻找道路。当时一道影子附在了她的眼睛上,使她能够窥见未来。她使用影子的能力“预言”越多,影子侵占她身躯也越甚。当影子完全占据她的身体,她就成了大门。
她不想预言,但总是不受控制地说出将来之事。她想要改变,可往往事与愿违。
蓝氏预见到徐福出海后必然会和她一样误入阴界,还会带出阴界之物。若是大吉,路途怕会更顺利。她故意算出极凶之日,再在其余人卦图上动手脚让他们的结果和自己一样。
这样一来徐福必将死在海上,只要他死了,无人归来,短时间内陛下便不会再派人出海。
结果徐福出海后,她却预见到,正是因为她算出的极凶之日,徐福才得以进入阴界。
而徐福……确实算是“死”了。
死了,或活着,无法判定。
阴界正侵入阳界,恰如昼夜交替时的天边。故而徐福的魂魄和肉身正处在阴阳两界的夹缝中,他是一扇不老不死的门,除非其中一界被彻底侵蚀殆尽,不再需要这扇门,否则他的生命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皇帝听完姜遗光转述,更加胆寒。
“所以他才想要这么做……”他真正想要的,竟是死亡。皇帝既同情,又觉情有可原,可她更不能苟同。
汉高帝欲开皇陵,又不想叫人知道,他便在咸阳城外驻军,然后慢慢扩大,同时修建皇陵。经受动乱后还敢住在咸阳的人已经很少了,这些年休养生息后多了些,都被迁往他处。一切都完成得不动声色,世人眼睛都盯着太子、吕家人和各地叛乱中,没有人留意到骊山的动静。
陵宫挖掘的不算顺畅,始皇帝驾崩时陵墓还未完工,李斯伙同赵高秘不发丧,但蓝氏已经预料到了陛下和扶苏公子的死亡,她以支持胡亥公子为条件,要求参与骊山皇陵修建。
然后,她让人修建出九鼎之纹以做封印。阵纹不破,则永远没有人能打开皇陵。
徐福本以为破解陵墓机关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结果第一关就犯了难。他推演许久,败下阵来,报给汉高帝,如果不找齐九鼎,他也无济于事。
但……九鼎虽曾为秦皇宫中所有,可早就在战乱中流失了。
汉高帝信他,密令寻找九鼎。
天不遂人愿,汉十二年,高帝讨伐英布叛乱时中箭,重伤不治,,定下“白马之盟”后驾崩。年仅十六岁的太子刘盈即位。
这是徐福第一次亲眼见证一位帝王的殁逝。
身为帝王,私德从不是评判的第一位。对高帝,他起先抵触,后为其折服,若非他先碰见陛下,恐怕也要投效高帝了。
徐福来到骊山一座山尖,眺望长安,最后也仅仅是祭了三杯水酒。
但,惠帝即位后,大权旁落。
吕后信奉黄老之学,无为而治,但手段酷烈世人皆知。她对长生之景虽有憧憬,却并不相信徐福真能带来长生。是以在掌权后她就停止了骊山地宫的发掘,并下令捉拿徐福与阿武等乱秦余孽。
徐福带上阿武匆匆逃走。
他擅医术,在骊山中曾为不少人看病,有许多穷苦士兵看不起病,他就自掏腰包免去诊费,药材也尽量选便宜的。他自认为对这些人问心无愧,逃走时还担忧会不会牵连到他们。
他明白大难关头只能靠自己,因而他不求其他人能做什么,只要不出卖自己就好。
徐福和阿武躲在山洞里,阿武为保护他中了一箭,浑身滚烫地躺在地上呻吟。徐福想救他,却苦于缺少药材,心焦难耐,时不时向外张望。
这处山洞十分隐蔽,只有他和极少数人知道,那极少数无一不是重伤之际被他救下性命之人。他已悄悄联络其中最信任一人,让他想办法送药来。
结果送药人没来,来的是汉军。
阿武没能再保护他,他死了。徐福扣押下狱,重刑加身,他要说出秦皇地宫中的秘密最好,说不出也不过多了条亡魂。
五人默默跟在徐福身后,眼看他被投进大牢。
到这时,他的满身才华、三寸不烂之舌通通都没有用。
皇帝不忍再看,她很明白,徐福最痛苦的不是受刑,而是他自以为可以交托性命之人,为了一贯赏钱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
凌烛蹲坐在徐福面前,他受了刑,满是血污,仰面躺倒在地,念念出声。没有狱卒来看,受刑也只是为了折磨他,而不是真想问出什么。
凌烛听清了他的喃喃自语。
徐福在后悔。
他不该出海,不该鬼迷心窍寻仙山,不该明知危险还继续前进。
人性本恶,他不该轻信他人,不该改投他人座下。他曾立誓效忠始皇帝一人,违者永世不得超生。现在这样,就是他的报应。
不止后悔,更有怨恨。
他自问不论对任何人都做到问心无愧,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天地间能容恶鬼邪祟,却没有神佛睁眼看看人间吗?
他一直坚持恪守本心,不求回报,可他到底换来了什么?
他呢喃着,渐渐睡去。
睡梦中,身上的伤口一道道渐渐复原。
进门来的狱卒惊瞪大眼,浑身寒毛都出来了,死死捂住嘴关上门拼命往外跑。
“妖……妖怪!妖怪!!”
徐福一事很快上报给吕后,吕后终于对他生出兴趣,连夜把人调走,反复试验,发现他身上伤口果真能马上复原,便审问他是否服用了长生不老药,不老药在何处,该如何得到等等。
徐福不认。他不知始皇帝的魂魄是否还在人间,若陛下魂魄还在,听见后真以为他私吞了长生不老药,他可怎么说清?
反正他不会死,狱卒放心施为,最后就只差没有斩首了——他们还是担心砍头以后人就真没了。
有人提议,徐福既然服食长生不老药,想必药力已化至全身血肉筋骨,不如将其血肉制成丹丸,即便不能长生,也有强身健体之效。
于是又进行试验。服食丹药的死囚要么与常人无异,要么七窍流血当场暴毙。后者被认为“不胜药力”,便再调整剂量试验。
凌烛从最初的不忿、厌恶,到后来甚至发笑。
“这就是人……人之生也固小人,学习仁义有何用?利字当头,公理,正义,美德,都是披在腐骨烂肉上的人皮。”
这样的人,还活着做什么呢?
皇帝道:“世间也不全是恶人。”
凌烛道:“但人的善心实在太过脆弱,或引诱,或被迫,也有没来由的自发的恶意。只要没有足够约束,人的恶意永远多过善。陛下您也该听过,不知事的小孩儿若是放在同一块肉面前也会争抢,可见人本性就是贪婪的。”
“人之善,便如黑夜中的星辰,因为星辰显得明亮耀眼,致使人常常忘了背后是整片黑暗,反而夸耀起星光灿烂。”
皇帝道:“善恶本就由人划定,却不该拿去判定什么也不懂的孩童。人初生时未经学习教化,该教他礼义廉耻,让他明辨是非善恶,而不是因为恶性多便忽略善性,且由此灭绝所有人以根除恶。恶被根除,善也不存在,这何尝不是一种恶?”
凌烛又道:“陛下您该清楚,要让天下人都知礼义廉耻是非对错,绝无可能做到。即便用最高尚的品德去教化一个人,让他完全遵循礼教长大,那人也必然有恶念。以教化让世间不再有恶行,难于登天,让世间不再有作恶之人,眼下却有个很简单的办法。”
他看陛下还要说话,忙道:“若陛下认为杜绝人再行善的可能是一种恶。那便必须承认,短暂的恶能杜绝世间所有恶,也该称作一种善行。”
皇帝沉默良久,忽的捂住额头发笑:“真是……我被你们绕进去了。”
“正如你所说,善恶本为一体,没有善,就没有恶。没有恶,也就不存在善。善与恶既是人为繁衍而定,有利于人繁衍生息,譬如谦让、诚实、公正、和善等,能叫人愿意聚居并安心繁衍的,长远来看对大多数人更有利之举便是善。反之即为恶。”
“而你们却试图用根除一切、包括根除繁衍本身的办法来杜绝恶行。”皇帝摇摇头,“我听闻有一种人,认为揪住自己的头发就可以把自己提起,于是他左右手不停轮换去扯自己头发和衣领,可他尝试许久都无法将自己举起,天底下也没人能做到。”
这回轮到凌烛一怔,旋即道:“即便你能说过我,却不可能说过他。”
徐福趴卧在地,目光炯炯。
深夜,他不顾两条胳膊都被捆住,伸出手,掌心忽然多了一面圆镜。
正是他在孽镜台时拿到的圆镜,它和被自己连根拔起的木苗一样消失在手中,却不是真正消失,而是让外人看不见。他还能感知到那面镜子就在自己身体内,只要他想,就可以到手。
姜遗光适时走过去。
一个人察觉古怪,提鞭走来:“你在闹什么?总算肯交代……”
话音未落,监牢内亮起一道光。那狱卒叫都没能叫一声就这么消失了。
地上又多了一面镜。
徐福一时间也没回过神,直到更多人冲进来,他们忌惮又愤恨地看他,一人脱下外衣丢过去盖住他脸,另一人效仿脱衣盖住地上镜子。
太晚了。
风吹过,阴阴鬼啸回荡,整座监牢除徐福外再没有一个活人。
第617章
狱中惨案传出, 吕后震怒,下令全国缉拿,如有包庇者,格杀勿论!
徐福再度改换形貌逃进大山中, 决定不到吕后逝世绝不出来。
他有一事不知, 在他逃走后, 牢房方圆五里内的人都迁走了。原因无他,狱中夜夜传出鬼哭,咆哮怒骂, 戚戚哀嚎。又时常有身残之躯若无其事在外行走,或少半个脑袋,或缺整个上身,若有人撞破,那人也会变得和残缺鬼一样。
因着夜里鬼哭, 大白天的阴沉如水,这里彻底成了妖邪之地。被人们成为“鬼狱”。原先住在附近的百姓都说牢里死了个极凶之人,才会有这样凶煞的恶鬼。
厌胜之术自古有之,却大多为传言, 宫中人从未真正亲见过。遭逢此难, 吕后命吕家秘密寻找方士相师,然而直到惠帝驾崩, 吕后再立少帝,狱中问题仍不得解。
姜遗光等五人也陪着徐福在深山中住了十来年。远离尘世纷扰的日子令徐福脸上笑都多了些。
因徐福体质异于常人,他不必躲避猛兽, 不害怕毒物瘴气, 不必为两餐吃食担忧,即便不慎重伤第二天自己也好了。他想睡便睡, 想吃便吃,不想吃睡就在幽森密林中行走,身上脏污了便到瀑布下脱光了洗个天浴,衣服破旧了就捉些野物去外面集市买成衣。更多时候则是伐木劈条充做木简,再往上楔字。
既是记录,也有测算。他害怕自己会被仇恨冲昏头脑、被安逸生活腐蚀,将身上的重任忘掉,他更害怕自己不老不死的模样生活下去后,会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他要一直传下去,绝不能忘!
长安城,有位名叫阿洛的方士买通内侍,说自己有破解之法,得以觐见吕后。
她一见到吕后便深深拜伏下去,恭敬参拜:“参见太后。”
吕后叫起,阿洛道她接下来的话也许会让太后不快,所以情愿先跪着,她道:“鬼狱一事起源在徐福,却并非厌胜之术。他无意间将另一个世界的阴魂引到此世,若不能将阴魂驱逐,界门关闭,则必定后患无穷。”
她将事情原委说清,看吕后还有些不信,更严肃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再耽误下去,阴界的鬼魂邪祟都会穿过徐福打破的洞口降临,到那时,人间将变地狱,大汉也不复存在!”
说罢,阿洛奉上师祖蓝氏遗留之物。
这些都是蓝氏留下的预言,譬如某时某地有何种天灾、会发生何种大事,某地又出现什么样的邪祟等等。
吕后派人去查,结果令她不得不信。
次年,吕后改令,道小人诬陷使忠臣蒙冤,如今小人伏诛,忠良归朝,封青云道人为本朝国师,赐封地,位同大夫,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青云道人正是徐福曾为汉高帝所用时随意起的一个化名,长生之事不可为外人道,吕后自然不会提起徐福的名字。
徐福还在深山中,他算出吕后大寿将至,皇室将乱,只要再等一年,他就可以离开了。
凌烛却等不得了。
原来跟着徐福在外边还好些,好歹有活人,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就算他无法被人看见,他还有耳朵可以听,可以想,好似在看众生百态大戏。
深山老林里有什么?他是能和大虫说话还是能和树说话?凌烛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聒噪话多的人,可在森林中的这些日子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他谁也不能说,虽然他知道其他四人都看得出来。
不知哪一天,天亮后,凌烛不见了。
符轮对姜遗光道:“不必担心,我能算出他在何处。”
姜遗光:“他碍不了事,不必管他。”
符轮觉得他这话有些冷酷,好歹在一起生活了十来年,但他又不打算为凌烛说情便随他去了。
皇帝坐在溪边,水里映出她的影子。她自言自语地说话。
“他果然离开了,只剩我们几个。”
“父皇,宋夫人,你们想过今日吗?父皇,儿臣,儿臣无能,恐怕也要坚持不下去了……”
“父皇,儿臣以为鬼怪邪祟最为可怕,儿臣从来不知道,时间的诅咒才最是恐怖。儿臣时常想,会不会当初儿臣的坚持是错的?父皇您……会不会看错了人,儿臣其实无法担下大任?”
“……父皇,儿臣……儿臣都要忘了您的样子了。”
她低下头,仿佛还有一只温暖的大手从自己头顶拂过,可当她抬头去看,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姜遗光靠在不远处,他并不是故意偷听,光明正大走过来,皇帝看他一眼没躲开自顾自说下去,他就继续听下去。
隔一天,徐福去集市上,他这次买的东西不少,符轮说他算出“仙山”快要出现了,才准备靠自己出海。
因他们所在村子实在太偏远,加上过去了好一段时间,农人佃户们对什么人当了大官也就听听,谁还能整天挂在嘴边说,有这功夫不如多去耕两亩地。
徐福会算卦,却甚少算自身,是以他并不知道自己被赦罪,仍小心躲藏着。
另外四人无法同人说话,符轮相术尚可,却不敢算人间帝王与徐福,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徐福备了许多物什,他急需用钱,在山中找到不少珍稀药物,卖了后把该买的都买齐了,最后回去收拾自己几年来楔出的木简,目光留恋,抚摸过一根根生霉的木简,最后还是挖个坑把木简都烧了。
吕后病逝,连同她二次立的少帝被杀,白马之盟破坏,一把龙椅下明枪暗箭争夺,最后又是一个新的皇帝即位。
这些和徐福没什么关系,他一路跋涉到海边,打听出临海郡县里哪户人家最有钱,哪户人家里有顽疾病人。等到长安城那边的消息传来,他的船都造好,已经到海边准备下水了。
“文帝……汉文帝……”徐福遥望长安,“且让我看看,你比之高祖如何?”
如果又是一位明君,他暂时投效也无妨。
徐福带着两个签了死契的仆人上船,还有三个自己雇来的海上好手,往自己算出的方位徐徐行进。
因为这次出海兴许能找到“仙山”,皇帝再不愿出海还是不得不跟上。
“陛下,这一次,你要回去吗?”两人一起坐在甲板上,姜遗光问道。
皇帝:“我恐怕难再坚持下去,但……我若真能回去,那边的世界该过去了多少年?”
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地底最深处尽头的房间里,身边人都没了,取而代之是徐福的人。
如果回去后已经过了十多年,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要是只过短短数日,他们还在原地,自己回去,落到徐福手里,可真是孤立无援。
姜遗光:“陛下可以放心,在我没有得手前,他不会你下手的。”
皇帝并不疑他,但又很担忧他会不会真按照徐福心意完全放出恶鬼。
因明孤雁和符轮一直在场,姜遗光从未给出过明确答复。
船只飘荡,天与海忽然都暗下来,好像天晚了变黑似的,海风和浪焦躁起来。
暗沉沉几欲压下的乌云中,蓦地出现一座岛屿影子。
船上人十分高兴,但他们不知这座岛底细。雇佣他们的人只说要去族中秘密储宝的一座岛,在海外,设下迷障,常人进不去。
托吕后的福,不少人深信鬼神玄学一道,徐福说法并未惹人怀疑。等到了岛上,徐福也惊讶了。
因为……这看上去真就是一座普通小岛,礁石、树木、岛中搭建的成片结实石屋,多年无人居住,已有大半破败了。
皇帝看众人并不像当初那些人激动的要发疯的模样,好奇问道:“他们难道不知自己到了仙山吗?”
怎么一个两个高兴了会儿就冷静下来了?
姜遗光走到了徐福身边,看起来好像在仔细观察对方神色,同时答道:“这座岛会依照人们心中所寻的模样变幻。”
人们要寻仙山,它就变成仙山的样子。人们要寻藏宝之岛,它就成了普通小岛的模样,房屋也建起来了。
符轮也道:“祖上曾传下一句话,鬼由心生,按照人的念头变幻引诱人也是情有可原。”
恰此时,徐福掐一把自己,定定神,面前景象就变回了那副诡异可怕的地狱之岛模样。
徐福还没有心狠到让普通人都去送死,他找了个看上去安全些的地方叫几人扎营,严厉叮嘱道岛上的房子绝不能住,也不准乱跑。岛上机关和邪物多,到时伤了性命他一概不管。
他再次来到了当初那口洞穴,向下走、再向下走。
冰冷湿寒阴气扑面而来,以往令人难受的阴风如今拂在脸上反倒十分舒畅。
一直一直往下走,深到近乎接近地心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徐福却不再害怕,他猜出这座岛上有些神异之处,便生出“希望快点到尽头”的想法。
结果那扇门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推开门,走进去。
姜遗光、皇帝、引路人与符轮都跟了上去。
扶桑木不再,黄泉水滞涩冷凝,孽镜台镜面封起,正反两面只剩花纹。
徐福将山海镜握在手里,五指捏紧又松开。他想照一照,又怕自己贸然行事带来灾祸。
仅害他一人便罢,他早就该以死谢罪,可他仍担忧天下百姓。若他想错了,这并不是解决之道,反而会真正打开大门,他该怎么办?
徐福站在原地静默良久,最后坐了下来。
他实在拿不定主意,更不忿为什么要让他一人牵扯到天下苍生安危?
到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做,静坐一个时辰后,他起身离开。
在踏出洞穴前,他闻到了新鲜的血气。徐福顿时警觉起来,伏在洞口后,小心地探出头去。
外面没有人,没有鬼,只有满地狼藉,和拖得到处都是的残肢。
徐福张张口,不知说什么,他慢慢走出来,蹲下去看,又拿出罗盘和草棍算卦。算到最后,他深深吸几口气,用尽力气才站起来,差点没一头栽下去。
鲛人。
是鲛人干的。
而这些鲛人是……是曾经和他第一次出海的将士。
第一次,他匆匆逃离,虽在水中见到古怪黑影却也不敢深究。
“原来你们在这里……”徐福惨笑道,“你们居然,一直在岛上。”
他听蓝氏说过鲛人,鲛人分两类,第一类便是和传闻中一样,雪肤花貌,不论雌雄皆蓄长发,有美丽的容貌、鳞片和能蛊惑人心的歌喉。
第二类完全相反,人身鱼尾,样貌却丑陋狰狞至极。这类鲛人并不属于阳间。
“不论是哪一类鲛人,都可炼鲛人油,制鲛珠。鲛人油可点灯长明不灭千百载,鲛珠能滋养生魂。只可惜,将鲛人炼油容易,令鲛人落泪珠绝无可能。”
“鲛人能感知附近同伴的气息,若察觉附近有鲛人油与鲛珠,它们即便踏刀山火海也要赶过去。”
耳畔想起蓝氏所言,又忆起蓝氏徒孙阿洛曾转告过他,蓝氏曾觅得鲛人,她便是靠鲛人油才完成九鼎阵法的封锁。
徐福心狂跳起来。
四面八方都出现了鲛人,像饥饿的蛇蜿蜒靠近。十几年过去,它们的面孔早就变得陌生,可徐福挨个看过去后,一个个名字不知怎么的突然浮现。
徐福引着鲛人离开这片诡谲海域,当笼罩在头顶的阴云褪去后,他回头看去,那座小岛已经不见了。
他知道自己把不属于阳间的鲛人带出来了,但徐福觉得赌一赌也是值得的。毕竟世上已经有邪祟侵入,他带来鲛人,也是为了更快打开秦皇陵,驱逐龙脉阴气。
上岸后,他托人转交不少银钱给那几名死者家眷,自己则往南下,而后在长江口坐船准备去往长安城。
历经战乱的港口恢复生机,来往客流如织,船行如梭,岸上挑担的扛大包拉纤的各精壮汉子络绎不绝,也有小儿蹦跳来去,颇有一番盛世之象。
徐福不由得驻足船头看去。
他有多久没见过盛世之景了?好像记忆中一直都是战乱、苦役和世家欺压,百姓脸上永远都是和大地一样闷沉的苦色。
一到长安他就开始打听,准备求见文帝,结果……听到了他早就被赦免封国师的消息。
徐福只是愣了愣,就抛到脑后,即便他早就知道,也绝不可能出来接受这所谓的国师之位。
然后他就被文帝再度封为了国师。
文帝乃高祖第四子,在他之前,朝中大权一直由吕后一手掌控,名为太后,实则女帝,直到吕后病逝,文帝才得以即位。
而且不知吕后是否临终前有所悔悟,她将阿洛和自己亲信留下,把一切真相转告文帝,叮嘱他一定要迎回徐福,否则大汉危矣。
格外信奉鬼神之说的文帝以大礼迎回徐福,不问长生,只问天下长治久安之法。在得知必须打开秦皇陵探查龙脉后,文帝略作考虑,答应下来。
第618章
文帝十一年, 天降异象,南海有高人来朝,自称姓徐,进献鲛人, 文帝大喜, 册封徐姓道人为当朝国师。
国师上任后就前往骊山皇陵了, 吕后掌权后期将周边都清理个遍,如今这骊山内外都是朝廷的人,镇守皇陵的将士更是文帝心腹。
徐福破解阵图不得, 转而引鲛人入山。
鲛人嗅到鲛人油气味后发狂,在山中遁入土地如入水中,以徐福意想不到的速度挖凿出一条地道。
历经诸多,徐福已不再轻易为小事心生波动,既然地道打通, 后面的事就好办。
姜遗光、皇帝与引路人跟在徐福身后,踏入地道。
符轮道自己实在不能承受孤独之苦,继续下去恐怕会发疯,于是在上次出海时他就穿过孽镜台离开了。
皇帝不知道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本也想走, 可站在镜前,她又改主意了, 还是决定留下。
此时大汉国力渐盛,却渐生鬼魅祸乱之象,各地频频有邪祟之事传出。文帝生性节俭, 不愿劳累百姓, 或苛捐杂税叫百姓受苦,从即位起便轻徭薄赋、废除酷刑。
但各地日盛的鬼祟之事让他明白事态紧迫, 不得不做出取舍。文帝暗中命亲信广集齐各地死囚,押送至骊山充做劳役,又不断敛财。期间有人上奏,被他压下去,又是好一番官司要打。
徐福不管文帝怎么做,他要是连这些也解决不了,也不必坐这个皇位了。
地道打通后,连通的却不是地宫,而是地宫更下一层,更幽深之处。
挖凿的劳役吓得跑出来说绝对不干了,他们一直挖到了阴曹地府!一锹子下去,土里竟涌出鲜血,还跟铲进人肉里似的发出一声哀嚎,吓得他们魂飞魄散。
威逼利诱都没用,再怎么说不会影响他们,劳役们也死活不肯再往下挖,他们宁愿被砍头。徐福失了耐心,想到这些本就是死囚,他连同朝廷派来的能人异士,以巫蛊之术将这批人变为活死人。
仍有神智,会说话会走路,但只会听话,主人说什么便不要命地去做。
数万死囚,就这么变成了不知疲累的“劳役”。挖掘进度大大提升。
至于这批人之后会变成什么样,没有人关心,反正他们本就是死囚,总要死的。
皇帝叹息:“他变了。”
以往徐福不说怜惜百姓,却绝不会用这样阴损的法子。
许多人做恶时不会认为自己在作恶,他们会想法子给自己找理由。徐福现在认为这批人是死囚,可以不计性命,将来就会认为重犯的命不必在乎,再往后,也难怪他会变成那样,底线总是一步步打破的。
姜遗光破天荒地说了很长一段话:“太平时代尚可,乱世中谁都无法独善其身,不可能再维持善心。匪徒乱党不会因为一个人心善放过他,要活下去的人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善良就不抢走他的口粮。他确实很强,寻常人伤不了他,但他的善心会让他走上自灭的道路。”
皇帝没有说话。
他不需要回答,盯着皇帝继续道:“善良会催生愧疚,愧疚到极点会痛恨自己无力,活的越长,愧疚越深,最后都会变成恨与麻木。你坚持不愿回去,却又不愿放下,会变成什么样?”
皇帝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握紧,姜遗光的话像一把刀,戳破了她最脆弱之处。
她感到恐惧,不是为姜遗光,而是为自己。因为她真的渐渐麻木了,不管再怎么震撼的事,见得多了自然就不再稀罕。
她甚至有时开始怨恨,为什么人们从不吸取教训,要一直做蠢事?为什么地主豪绅不榨干百姓最后一滴血不罢休?为什么不愿意享受太平生活?
为什么,人的贪婪永无止境?
她像一座雕像,沉默了很久很久。姜遗光说完后就离开了,过了一阵子,皇帝找到他,神色依旧憔悴,却再没有了彷徨。
“姜卿,多谢你点醒我。”她道,“下一次,我会回去。”
一等又是三年。三年间,徐福一直在骊山,文帝十四年,匈奴不再满足于试探,大举入侵,闯入萧关,一度打到长安城外。
恰巧这时活死人们快用完了。徐福此时还是咬死了只用死囚,绝不用普通百姓,即便获罪官员的家眷也不行。他认为世上罪过有大有小,死囚迟早要死,让他们戴罪立功也算为天下人做了件好事。不该死之人则绝不能枉送性命。
偏偏文帝废除不少酷刑死刑,每年死囚犯本就不多,有些偏远地送过来实在费力,那些地方的官员宁愿把死刑判轻或让他们在牢中“伤重不治”,也不愿遵从皇命。
正愁缺人手,匈奴就打来了。
因着始皇帝的缘故,徐福对匈奴人深恶痛绝,让他对匈奴人下手不会有半点心软。
匈奴大军“撤退”,深层地宫终于修建完毕。
与此同时,朝中有人向文帝上密折,谏言道须提防国师。他能轻易将生人夺去魂魄,变为只知听令的活死人,甚至一次能控制近万人。如此妖法,谁知他将来会不会做什么?
上奏者为镇守骊山的将军,明面上军功归他,世人皆以为他打退了匈奴大军,可他亲眼目睹一切后即便白得了功劳也高兴不起来,他无比恐惧那样的力量失去控制。
一个能随时控制上万人为自己卖命的人,有多可怕?
若他起了反心,大汉危矣!
从惠帝起,各地诸侯就不太平,多年前济北王和淮南王发动的两次叛乱他还记在心中,更何况……那位将军不知国师真实身份,他却记得,他一直忧虑徐福是否要复辟秦朝。但如今和徐福交恶并不是好时机,面对这样一个态度不明的强者,他不得不耐心等待。
徐福很快就发现文帝隐隐的防范,曾经的经历让他早早就在宫中设下探子,那封奏折的内容一字不落地送到他面前。
他有些恼怒,也有些好笑,徐福不得不安慰自己这是作为一个帝王必要有的疑心,再说他效忠的陛下只有始皇帝一人,其他人与他何干?
再有……他未必没有复辟大秦的念头。
他能长生,能得到如此奇物,世间未必没有死而复生。
如果他的陛下能够复生,能够长生。
大秦千千万万代……
这个念头就像钩子一样深深扎在心里。
鬼使神差地,他将扶木栽种下。
扶木扎根在漆黑黄泉水里,转眼间便长大,然后迅速枯萎,变成一棵极不起眼的小树苗。
森寒阴冷的风从地底无端腾起,冰刀一样刮在他脸上。
直到这时徐福才猛地惊醒过来,惊惧地盯着眼前枯木苗,往后踉跄一下,失态地跌坐在地。
他,他刚才做了什么?
那棵木苗极为不祥,他怎么会想着种下去?
他……他……
徐福愣愣地坐着,忽然猛地抬手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他是心生怨恨,是希望始皇帝死而复生,但他从来没有过让天下人都为此付出代价的念头。
他清晰地意识到,他又一次被迷惑了。那个世界的东西想要过来,而他再次为它们打开了大门。
“孽镜台在下面。”姜遗光说。
扶木与孽镜台为一体,扶木在何处,孽镜台就在何处。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那朕先回去了。姜卿,你……”
“你多保重,还有,徐福的计谋你绝不能参与,你也是天下人之一。”
姜遗光:“我自有分寸。”
皇帝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往下走。
姜遗光悄悄跟在后面,确定她真的进入孽镜台离开后才放心。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姜遗光直接叫出她大名:“明孤雁,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
明孤雁:“我……属下不明白您的意思。”
姜遗光:“他让你跟着我,就是为了不让我发现记忆中的秘密。”
明孤雁沉默。
姜遗光:“凌烛已被我困住,其他人回到了皇陵中,你要如何做?”
明孤雁低声道:“我知道,我看见了。”
那天夜里……
女帝和符轮都习惯性闭上眼睛休息。
姜遗光悄悄绑住了凌烛,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他在林中挖下深坑,把捆得严严实实的凌烛放进去,填上土,上面又移来灌木,保证任谁也找不到凌烛。
进入孽镜台后,他们的确不会死,也不会感受到疼痛、饥饿、寒热。想要触碰事物或人,必得聚精凝神,这是唯一会让他们疲累之事。
明孤雁:“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姜遗光:“比你们认为的都要多。反倒是你,你要再一次背叛么?”他语气并不嘲讽,像是很认真地问她,“一把刀,三次叛主?”
他是从上一任其主手中买下明孤雁的,若明孤雁真的忠心最初的主人,就不会背叛他,不会投靠徐福。
他很了解明孤雁,自然知道说什么才最能刺伤她。对明孤雁而言,死亡与孤寂都奈何不了她,这本就是她的生活。
明孤雁心狠狠刺痛一下:“我没有背叛您。我只是……我不能说,只有这样才能让您活下来。”
姜遗光冷冷道:“你不必说,我早就明白。你认为你没有背叛,但你怎么能确定你以为的忠心没有被人利用,反而做下蠢事?”
明孤雁:“您是指……”
姜遗光:“你不必知道,只要离开这里就好,别碍我的事。”
明孤雁:“……我明白了,要把他也带走吗?”
这个他当然是指凌烛。
姜遗光道:“不必,你走吧。”
于是明孤雁也穿过镜离开。
徐福慢慢从台阶上走下来,他神情有些迷茫,仿佛身体里有两个灵魂在拉扯,争夺记忆。
“你还……真是,聪明。”他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那句话的口吻分明就是两千年后的徐福。
姜遗光明白,孽镜台沟通阴阳,两千年后的徐福短暂地降临到了两千年前的记忆中。
他道:“不及你万分之一。”
徐福笑呵呵,这次说话流畅了些:“你是怎么,发现,的?”
姜遗光:“我不能告诉你。就像你也没有把全部的目的告诉我一样。”
徐福的计策算得上很高明,他早就预设了好几个结果,不管达成哪个,都是他想要的结局。
徐福告诉姜遗光,山海镜中是另一个世界,也就是黄泉之下的冥界。
入镜人进入死劫便是进入冥界,而整个冥界便是由人的七情六欲构成,听上去很虚无缥缈,可那确实是真的。
他以摆脱山海镜为诱饵,让姜遗光入镜,等到三重世界交汇时间再将他的山海镜放入孽镜台,这样一来,姜遗光在山海镜中的“半身”就会被视为他的替身,替他“渡过”最后一重劫。
如此,姜遗光不会再受阴界侵扰,他的半身本该将他取代来到阳间,多调换一次后,就会再度回归冥界。
而徐福也能达到想要的结果,半身交换的那一刻,阴界大门会有短暂的开启时间,徐福会抓住时机同样穿过孽镜台,成为两界守门人。
届时,他才能真正完全打开大门,阳间所有人都会变成鬼魂,享长生之乐。
如果姜遗光不照做,或者再蠢一点,算不出三重世界交汇的准确时间,就只能困在镜中,即徐福的回忆里。
姜遗光的身躯是一具空壳,没有七情六欲。他会慢慢承载徐福的所有痛楚,成为徐福的“半身”。只要徐福不主动进入孽镜台,姜遗光就不能离开。
到时,镜外的徐福便能彻底摆脱漫长岁月带来的苦痛,感情都丢给姜遗光承受,他将变得和姜遗光原来那般无情无欲。
“你既然知道我的半身已毁,我没有七情六欲,自然该想到我会识破。”姜遗光说。
他从未想过乖乖听从命令,在见到徐福那一刻起他就想明白许多问题,知道自己从小到大的命运都被两个人左右,一个是先帝,另一个便是徐福。
就像两个人操纵同一个木偶,难免磕碰。他遇上的许多矛盾的人与事都是因为两人理念不和。
如今先帝逝去,当今皇帝在徐福面前没有一敌之力。他也一样,暂时听命,不过因为无法反抗,并非徐福提出的条件。
入镜后,其余几人受不了时间的磋磨,性情逐渐古怪,就连最坚定的明孤雁也偶然露出痛苦之色。
他渐渐察觉古怪,为何徐福历经劫难时,他也生出幽怨、愤懑、惊惧之感?
这些情绪十分陌生,起先很浅淡,他根本没有发现不对。直到徐福跪在阿房宫残垣处痛哭,他便开始心酸。
然后,他生出联想,想到了始皇帝死因,想到李斯与赵高合谋,将运尸体的车挂满鲍鱼,以掩盖尸臭。
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竟也生出悲痛感。
发现这点后,他自然产生怀疑。以往他在死劫中也偶然有过,但……将离已灭,他在徐福记忆中,他怎么会有情绪?
不是鬼怪所为,也绝不可能他突然生出感情,答案不言而喻。
起了疑心后,姜遗光对徐福每一个举动都产生了怀疑。
凌烛和符轮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怀疑,他们都说是自愿进来的,这份自愿必然也有徐福的推动。
皇帝是被逼入镜中的,当时氛围紧迫,让她感觉如果不拼一拼就会落入徐福手中。
引路人……明孤雁,正因为她最忠诚,忠诚到几乎没有自己的主意,便最可能从她身上得到答案。
他决定把几人挨个试探一遍。
埋葬凌烛那晚,符轮发现了。
他在暗中窥视一切,不敢出声。即便他没醒,也能算出发生了什么事。
符轮便马上离开了。
因为姜遗光已经起了杀心,计划下一个就轮到他。他不走,一定会落得和凌烛一个下场。
符轮轻易离开,所以重点也不在符轮身上。
符轮离开后,姜遗光察觉自己能感知到的情绪更浓了些。
他推测,徐福记忆中的感情也如实体一般有份量,他们五人各自分担,慢慢落在每个人身上的便不容易被发现。
要是只有他一个人进来,他马上生出情感,就会立刻识破。
徐福哈哈笑起来,边笑边断断续续附掌:“果然聪明,果然聪明……”
笑着笑着,脸上神情又扭曲起来,仿佛其中一缕魂魄正被抽走。之后茫然地趔趄一下站稳了,扶住头猛地甩了甩,这才回过神,抬眼就看见面前巨大的一面圆镜。
第619章
镜中, 徐福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好像和一个人说了什么话,又好像没有,四处看看, 不见一道人影。
是他糊涂, 生出幻觉了吧?
徐福蹒跚来到镜前。
伸出手, 指尖颤抖着,眼看要触碰到花纹,跟烫着似的马上收回。
他居然还在被迷惑!他又想碰这面诡异的镜子!
徐福用力一耳光打在自己脸上, 转身飞快离开。
姜遗光跟了上去。
和他所想一样,皇帝和明孤雁离开后,他能感知到的情绪更深几分,好像他也有了喜怒哀乐,他就是徐福本人似的。
这也是他留下凌烛的缘故。有凌烛分担徐福的七情六欲, 不至于让他一个人承受。
徐福没再去见文帝,只留下一封书信请将军转交,信中他恳请文帝封锁骊山作为禁地。他将游历四方,寻找解决之法。
徐福暗忖, 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犯下大错, 即便文帝不是他的君王,即便对方提防他, 但文帝到底还是信任他居多的。他却辜负了这份信任,还有什么颜面见文帝?
他不知身后有个孤魂野鬼,一直跟在他身后。
徐福一直在世间游荡, 靠行医算卦写书为生, 但他偏偏也不敢出名。自从将扶木栽下,孽镜台放归黄泉之上后, 他就失去了大部分力量。
他先前还真是可笑,把孽镜台的邪祟的力量当成自己的。
失去力量,徐福不得不更加谨慎,绝不叫人注意自己。
他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长住,住了顶多五年就必须换地方,走得远远的,以免被人发现自己不老不死的异常。有几次他没留意,不慎当众受伤后却毫发无损,即便当时没什么人怀疑,他也必须马上离开。
因为这个缘故,即便他交友广阔,也不能有任何交心的朋友。他不断寻找各地能人异士,但大多无功而返,有少数几个也叫他失望,那些人的能力完全无法抵挡来自阴界的恐怖。
途中徐福不断找寻各地异象,前去解决。只要碰上病人,他就尽力医治,碰上穷苦者,他便帮忙。
有人当他是骗子,有人将当地惨事怪在他身上,认定是他引来灾祸。他为收伏邪祟需得忍受巨大痛苦,却甚少得到感恩。
世道渐渐乱起来,汉代江山被夺走,后边又光复汉室。上面打仗的人越多,下面过的苦的百姓就越多。
徐福越来越忙,也越来越苦。
“这都是我的罪过,我该赎罪……”他又一次被当做灾星打出小镇。
大雨倾盆,徐福没有伞,也没有蓑衣斗笠等物,甚至衣服都在刚才的撕打中被扯坏了大半。雨兜头浇下淋了满身,也浇得他冷到心底。
一年前,他来到镇上暂居,一手医术令百姓十分推崇,又能看相算卦。他怜惜贫苦百姓,不收药钱,结果第一个不收钱传出去后,后面的病人即便有钱也不愿交,否则就要闹,或是自己回家吃坏了再回来诬陷让他赔钱。
没关系,都是他的罪过。他要赎罪。徐福心想。
三天前,这座小镇的镇民们齐齐跪在他面前求他降服井中恶鬼。因为他会算卦,镇上有人从他这儿求了张平安符给自己小儿子。后来小儿子遇上水鬼却毫发无伤,只有平安符碎成灰。
那人宣扬出去,镇上人就都来了。
他辛辛苦苦将鬼收入镜,被镇民当做法宝之功,硬要他交出来。
他就是这面镜,镜子就是他,镜离身他会死的。他怎么交得出?
既不愿交,恩情再大也成仇。
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一开始不站出来?
既然有法宝,凭什么藏着掖着?不就是图钱图名声吗?
为什么你一来镇上就闹鬼?只有你能收鬼,谁知道是不是贼喊捉贼?
所以说不定那个恶鬼就和他有关系呢?
他被打了一顿,结果身上伤口飞快治愈,转眼间就好了,这让那群人感到忌惮,把他关在柴房。家中身上都搜遍,那些人找不出宝镜,又害怕他,便将他再次毒打一顿逐出小镇。
“这是我的报应……是我的报应。百姓……也不过是愚昧而已,这不是他们的错……”
徐福喃喃自语,再次压下心底的不甘和怨忿,“对,不是他们的错……只是,人之常情,这是人之常情……”
姜遗光像影子一样,踩在他影子里,他胸腔里漫上浓浓的哀伤和委屈。这让他简直想落泪。
各地起义频频,汉室再撑不下去,接着便是战乱,都道乱世出英雄,这些英雄划分江山,渐渐把天下分成三份。
徐福躲藏得更艰难,他不愿投靠任何一方势力,只能东躲西藏。可即便藏进深山里,住了几十年后,有一回还是不慎暴露了异样。
这是他经历的不知第几次背叛,每回都是他救下性命的人亲自出卖他。
无一例外。
徐福甚至已经习惯了。
恩深难报,报答不了,不就只能成仇吗?
被捉住时正好三国分裂后的一个新朝代,司马炎取代曹魏政权称帝。他曾经听说新帝登基,想法子远远看过一眼司马炎就跑了,又躲进山里。
这样的王朝除非子孙后代比老祖宗能干百倍,否则不可能长久。
结果他没能躲掉,还是被捉住。
出卖他的人……老实说,徐福记不清他叫什么名字了,就记得他得了一种怪病,没钱治只能等死,他母亲背着他找上门请求,他便救了。
这些出卖他的人们很像,永远都是红着脸抬不起头来,满脸羞愧,一直对他道歉,可一点都不妨碍他们拿赏钱。
一个不会受伤,伤势能马上愈合的人,被发现后,会遇到什么?
曾在吕后那儿经历过的痛苦,他又经历了一回。不过这回他没再忍。
既然这个王朝本就不可能长久,连君王都不在意,他又何必守着条条框框?
他放出鬼魂,夜间鬼哭阵阵,他趁乱逃走了。
时下有服五石散风俗,服用后通体发热,身轻如燕,常有人解发、宽衣、纵情奔跑欢歌,以此为风潮。
徐福去拜访有名文人,却发现他们不少都在服食五石散,他再去寻访相师,结局亦如此。整个王朝从上到下都透着股风雨欲来前最后疯狂一把的感觉。
他看穿天下将要大乱,说不定这一次要乱很长很长时间。可他没有办法。
时隔多年,他再次经过那个小镇。
镇上百姓饿死、冻死皆有之,大半做了孤魂野鬼,小半做了流民,携伴讨饭。以前他该同情的,可如今他居然感到痛快。
又痛快又讽刺。
天底下那么多人吃不起饭,穿不起衣。有些人却能为争富将几十里绸缎用做步障,糖水涮锅,蜡烛为柴。
姜遗光就在徐福身侧,看着他眼中浮现复杂神色,最后居然咬咬牙,离开了。
徐福第一次没有选择留下,而是转头又躲进深山,又开始写写算算。
汉时已有工匠造出纸,但对徐福来说,用纸书写麻烦又不习惯,还不易保存。他更愿意楔在木简上,他在林中砍了大量木简用于测算,姜遗光蹲在旁边看了很久,发现他又在算骊山皇陵之事。
他还没放弃让始皇帝复活的希望。
姜遗光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把他测算的本事学了大半。这也在两千年后徐福意料之中,他本就想让姜遗光学习卜术,好算出三重世界交汇的那一点。
阴界,即孽镜台中的世界。
冥界,即山海镜中以人类喜怒哀乐构筑的世界,
还有阳间,活人所居处。
这三个世界本该完全隔绝,时间流逝的速度也不一样,偏偏被一棵扶木连通,徐福告诉他,就像三个圆环被定在一个点一同旋转,有快有慢,但一定会有那么一瞬间,三个圆环会完全重叠。
他要算的就是这一刻。
算不到,他就无法离开。
离开孽镜台的代价,就是承受徐福多年下来积累的所有感情。徐福很贴心地让五人一起分担。
姜遗光终究棋差一招,为了试探,已经先赶走了三个。
这也在徐福预料之中。
姜遗光察觉到古怪,必然会追查下去。他不把人赶走,就不可能找到真相,一旦真把人送离,他就必须独自承受离镜带来的代价,这绝不是他能承受的。
两人一块儿算,终于算出一个结果。
徐福又来了精神,继续完成大业。
他想得很好,只要等待时间打开大门,召出陛下魂魄,再附于活人身上,便可算复生。先复生陛下,再寻求长生之法。
到这时徐福还抱有幻想,他觉得自己会对长生不老感到痛苦是因为他太过孱弱,以陛下的心性,断不会如此。
他开始研究起将人与魂魄分离之术,又要魂魄离体,又要保证人活着,还要增强肉身。好在先前他借助孽镜台的力量制作出不少活死人,现在失去了那份能力,多少还残留了些感觉。
姜遗光就看着他一直试验。
先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强盗匪徒,一个地方的人用完了,就去下一个。一片地的匪徒都用完了,便退而求其次盯上当地豪绅。
他做出许多许多怪人,有些泡在药水里,有些雕进瓷像里,有些缝上牲畜的皮,有些泡在水中披上大鱼的鳞……
都没有结果。
没有用,那些人都死了。
有许多人以为他锄强扶弱,自愿追随,结果都被他吓跑,留下来的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就是只知效忠的麻木之人。
徐福不在乎。
只要他的陛下能够复生,他什么都不在乎。
这样的试验持续几十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但他并不愧疚,在战乱中死去的人更多。
他只杀极恶之人。
发动战争的、抢掠钱财的人却不会看对面是什么人,只要他们起了贪欲,活人就是猎物。
天下乱了一阵,有人重建晋朝,反倒更乱了,南边称晋,北边大大小小十几个国家。今天这里立一个王,明天那里有个人称帝,既是帝王,杀人便是正当的。
等到晋朝也彻底粉碎,称王称帝的人就更多了,死去的人更是多到数不清。
和他们比起来,徐福自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他最大的过错,便是没能找到让陛下长生之法。
在漫长到不知多少年后,一个很普通的下午,他让手下人把用废的一批人丢了。
手下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专门收服大奸大恶之人,这类人往往钱财最多。为着一口饭吃,追随者越来越多。
他什么也不管,那些人反倒怕他,自发定下规矩,又慢慢也分出三六九等。
这些徐福都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的试验一无所获。
徐福告诫自己不能烦躁,要有耐心,他推开门准备出去散心,却见手下一个妇人抱着已经不太像人的一具尸体无声痛哭。
旁边人拼命拉开她,妇人仍旧扑过去,眼泪不断落下,悲痛欲绝。
徐福走近,其余人纷纷退开跪拜,那妇人好半天缓过来,发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徐福。
她死死地盯住徐福,泡在泪中的眼珠子亮的惊人,眼中恨意滔天。
“你这个恶鬼……你就是个恶鬼!”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死也不会!!”
哭嚎声凄厉,痛哭过后,妇人一头撞在地上,咽气了。
徐福低头看,那妇人的眼睛还瞪得大大的,一直一直看着他。
“她为什么恨我?”他问。
旁边人哆哆嗦嗦回答:“这……好像这是她儿子。”
徐福轻轻地啊一声:“……是这样么?”
乱世中,儿子,女儿,妻子,父母,都是可以拿来卖的,饿到活不下去也是能拿来吃的。
徐福不解:我让她活下去,她竟然就为了死去的儿子恨我?
他看向其他人:“你们也恨我?”
那些人马上跪了一地,磕头求饶表忠心。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也称帝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突然就感觉到了疲惫。
真的有用吗?
他做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徐福无比痛苦又不得不直面一个问题——他的陛下,恐怕……
恐怕,回不来了吧?
那他这么多年又是在干什么?
徐福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五脏六腑一起疼,笑得流出眼泪。
那些人不敢做声,看徐福没注意就悄悄走了。
徐福一直站到了晚上,白练般的月光洒在地面气绝的母子二人身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有父母。
他早就忘记父母容貌了。
就连陛下的样貌,他也忘了。
徐福疯疯癫癫地跑走,一直跑,山崖边也不停,踏出后摔落下去,摔得粉碎,不一会儿他又恢复原样,又继续跑,一边哭一边笑。
姜遗光跟在他身后。
他算出来,那一刻快要到了,他必须赶到孽镜台。
姜遗光竭力凝神聚气,让自己可以触碰到徐福,然后拉住他,往骊山方向走——幸好徐福后来定居的地方就在长安城外不远,不然他们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