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旧事清(一)

    1、

    起初,我只听到院中传来了极细微的脚步声。

    我看了眼尚在熟睡的顾卓,悄悄披衣起身,蹲守在门边。

    很快,脚步声就更响了,连带有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我才意识到,有人去到我种花的土地里了,应该就是之前破坏花棚的那帮北狄人。

    我气愤地推开门,果然看到一群牧人打扮的汉子正在用力践踏我种的玉兰花,便立时用北狄话喊道,“你们在做什么!”

    那几个北狄汉子先是一惊,随后看我只有一个人,便粗声粗气地道,“你们,北燕人,来这里种菜,便宜出卖,破坏了村寨里的规矩!”

    “继续!”

    我方知,这村寨里有一帮原住牧民,原本就是靠着高价倒卖拉来的菜果赚银度日的,北燕人来后,垦地开荒,低价售卖,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自然不愿意,也不管我这种的是花是菜,总之,只要是村东北燕人种的东西,他们一概都要破坏掉。

    这群人竟继续大力践踏我好不容易种的花,我气不过,就冲上前要拦他们,结果推搡间却反而被人狠狠摔下,双手都被坚硬的地面磨出了血。

    “住手!住手!”

    许是外头的动静太大,惊动了熟睡的顾卓,他也冲出院外,张开手臂,死死护着花。

    奈何那帮北狄人根本没将小顾卓放在眼里,轻轻松松地就将顾卓踹到了一边。

    顾卓气得大哭,他爬将起身,大声道,“我要表兄来教训你们!”

    “表兄!表兄!”

    我看到顾卓跑去拍打许桑衡的房门,心头大惊,刚要出声阻止,就见顾卓竟掏出我藏在窗边的钥匙打开房门,扑了进去,一边还念叨着,“让你们欺负我和哥哥!表兄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几个北狄人也下意识地止住动作。

    我则扭过头,怔然望向大开的房门,心口噗噗乱跳。

    2、

    我无法确信许桑衡是否已经恢复,还是没有撑住毒发…已经死了…我今日看到窗台的饭菜没有动过,甚至都不敢打开房门去亲眼看一看…

    我很怕…看到的是许桑衡的一具尸体。

    所以,我几乎是屏住了气息,在等待许桑衡的现身。

    然而,顾卓迟迟没有出来,那间卧房中,亦迟迟没有任何人出来。

    我的心尖忽而激荡起莫大的绝望之感,一如当初,在那个雨夜我听到许桑衡自戕的消息时一样,我根本就不敢面对。

    我湿着脸,抖抖索索站起来,莫名想要逃离,可就在这时,却恍然间,却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自那间黑暗的卧房中迈步走出。

    3、

    许桑衡成功了。

    他当真没有借助药物,用自己的内力逼出了体内寒毒,一如小时候每一次,被他的养父关在黑屋中,一次一次试毒一般。

    他又活下来了一次。

    4、

    只不过,许桑衡的身体好似看着比之前还要消瘦。

    他的发丝暗淡枯败,衬得脸色便愈发苍白,甚至连到院中走的这几步路都异常蹒跚艰难。

    这样的许桑衡还如何替我们出头?

    可惜顾卓不懂,甚至还得意洋洋地道,“我的表兄可厉害了!让你们欺负我们!让你们破坏村里的菜地!”

    领头的那个北狄汉子乐了,指着我和许桑衡道,“就他?瞧着跟个病罐子一样,你们还想阻挡我们?哈哈…”

    然而,这人还没笑完,许桑衡竟就一拳招呼了过去。

    “你们…休想欺负…妙妙…”

    许桑衡的声音依旧嘶哑难听,可却沉而有力,他应是瞧见了我手上和臂上的伤,二话不说,就同这帮北狄人扭打了起来。

    其实许桑衡素是有身手的,但他到底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这几个北狄牧人又生得高大健壮,许桑衡也就刚开始占了点儿先机,很快就被这帮人一拥而上,死死制住,几乎是单方面被殴打。

    “你们别打了!”

    我企图阻止他们,再这样下去,许桑衡没被毒死反是要被不明不白地打死了,然而,北狄人住了手,许桑衡却不肯,他好像根本就觉察不到痛一样,即使被揍到鼻青脸肿,还是不要命地同人肉搏,死死拽住方才推我的那个领头人。

    “好小子!真有种!”

    “兄弟们,一起上!今个儿我们就把他活活打死!”

    那领头人也被许桑衡这不要命的打发折腾得够呛,面上身上皆添了不少彩头,许桑衡自也是被打得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却也不肯松手。

    “快!快去叫人!”

    我叫顾卓赶紧去叫北燕村民过来帮忙,自己则以身护住许桑衡,恶狠狠地注视着这帮北狄人道,“你们莫要欺人太甚!北燕人来村寨安家本就是你们北狄的王所应允的,也得到了村长的同意!是他们辛辛苦苦开了荒地,种菜糊口,你们凭什么随意践踏旁人的劳动成果?还敢出手打人!”

    “妙妙,别…别跟他们废话…让我过去…教训…”

    许桑衡看到我竟会护他,居然十分受用,便是被打得口中含血,竟还笑得出来,咬着牙想爬起来继续打架。

    我回眸瞪着他,“你也闭嘴!”

    “妙妙…”

    “闭嘴!”

    “知道了。”

    许桑衡被我凶得再不敢逞强。

    这时候,顾卓也领着北燕人闻声赶来,大家举着火把,围住我和许桑衡,不让北狄人近前,这帮北狄人气势却依然不减,蛮不讲理地叫嚣着是我们抢走了他们的生意,他们下次还会过来,直至把我们这帮可恶的外邦人赶走。

    说罢,才扬长而去。

    5、

    我长出一口气,在大家的帮助下,扶许桑衡回到卧房。

    因为夜色太晚,所以大家也没有再多做停留,只是帮我将花棚重新搭好便就离开了,打算第二日再聚着相商一番对策。

    我见人走了,就赶紧拿来伤药给自己手臂的伤细细上了一遍。

    许桑衡目光灼然地盯着我。

    顾卓也呆呆愣愣地盯着我。

    我被他们这一大一小瞪得发慌,就干咳一声,叫顾卓先出去。

    顾卓委委屈屈地道,“为何是我出去?表兄他明明也在看你!”

    许桑衡立时起身,拖着一瘸一拐的脚步,将小顾卓不大客气地送出了房门。

    亏得小顾卓方才还那般信任他。

    我看到许桑衡这样,颇有些无语,上完药后,就将药丢给许桑衡道,“你自己也把药上了,一身的伤,连脸都破了!”

    许桑衡十分为难。

    他好像很不喜欢上伤药。

    “怎么了?”

    我看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便问,“你不上药,伤口不会疼吗?”

    许桑衡没有吭声,闻言才慢腾腾地打开药瓶,倒了些在纱布上面,迟迟却不肯按压在伤口上。

    我实在看不过眼,干脆夺过他手中的纱布,用力地按在了他臂弯最重的一块伤口上。

    许桑衡疼到脸色都变了,嘶声轻喘。

    “现在知道疼了?刚才打架时怎么就不知道?”

    我干脆坐到他面前,给他上起了药,但我的动作可一点儿不轻,每包上一块纱布,许桑衡便就疼得脸色扭曲一些,及至最后,我给许桑衡上完药,连他脸上的伤都贴好了纱布,才终于罢手,许桑衡却已经疼到冷汗涔涔。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哑着嗓子道,“看到你受伤了,就没想那么多。”

    “只想要保护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眸望向许桑衡。

    许桑衡眸光温软,映着房内的葳蕤烛火,明耀动人,一如从前。

    “你…你体内的寒毒怎么样了?”

    我别过脸,干巴巴地问他,“可恢复了?”

    “没有。”

    “啊?”

    “没有完全恢复。”

    许桑衡对我道,“我的内力,之前…大多灌输给了你…所以…我没有办法完全将寒毒逼出体外…但我熬过了毒发…以后,不用再吃那种药了,我应该也可以…可以撑得过去,没有大碍了。”

    “你的意思是,你以后要日日同这寒毒共生?”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许桑衡不知会否后悔,为了救治我,落下这如此折磨人的寒毒。

    “嗯。”

    许桑衡倒是声调很平淡,“没事的,只要能熬过毒发就可以了。我再慢慢修炼内力,有朝一日,亦可痊愈的。”

    “妙妙。”

    许桑衡被我贴了满身的纱布,唇角却含着笑意,“你不用为我担心。”

    “为你做的那些事,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不会后悔。”

    “如果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6、

    “我没有担心你!”

    我被他说中心事,十分恼怒,发了通火,却见他笑意更深,便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说我是你的主子吗?”

    许桑衡微愕,“是…”

    “那主子的命令你要听吗?我之前,让你给你身上上药,你都上了吗?”

    我命令他,“把上衣脱了,给我看看。”

    “妙妙…”

    许桑衡终于收敛笑意,想要拒绝。

    “我要检查!”

    在我不容抗拒的威逼之下,许桑衡只好听话地解开上衣,我强忍住恶心,看了他身体一眼,结果那两个碗口大的黑疤不仅还在,他的胸前和小腹反而新添了数道划口,都结了痂,应不是他方才跟北狄人打架时留下的,而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第112章 旧事清(二)

    7、

    我垮下脸瞪他。

    许桑衡惭愧地垂下头。

    我继续瞪他。

    许桑衡方才支吾向我解释道,“对不起,妙妙…我不是,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的,我只是实在控制不住。”

    许桑衡有自残的毛病。

    这件事,我知道的已经算晚了。起初,我以为他是毒发时太过痛苦,所以才会忍不住自残,就譬如他之前把自己关进书房暗室时,便是怕自己毒发时撑不住自残严重会伤及到性命,所以才会将暗室都铺上软布先包裹起来。

    但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次我在梦中看到了许桑衡的童年记忆,他从小便就自残了,每次,他毒发过后,都会被马奴强迫着取血,而在这之后,小小的少年会掀开自己的纱布,自虐一样地用刻刀将手臂上的伤口划得更开…日复一日…怪不得他整个手臂都盘踞着层层叠叠的伤痕。

    我把他锁进房间时,自是怕他自残,将卧房里的利器全部收走了,但没想到许桑衡依旧忍不住。

    “怎么弄的?”

    我咄咄问道。

    许桑衡轻叹一声,“用碗片的破口…割破了…皮肉。”

    “为什么?”

    许桑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向来清润的眸子中藏着莫大的痛苦,“每次毒发时…都很痛苦…太痛…实在是太痛了…毒发结束之后,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所以,我会一遍一遍弄伤自己,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依然是活着的。”

    “再后来,则是因为你…”

    我愕然失措。

    许桑衡却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每次…每次看到你同旁的男人…在一起时…我都…都会…痛不欲生。”

    “我只能用更深的痛意…来替代痛意…”

    “我习惯了的。”

    “妙妙,对不起。”

    许桑衡眼尾发红,几乎是颤着声音,向我低头说出了这句道歉。

    我没有听明白许桑衡的道歉是为何而来。

    是因前世对我的伤害自觉对不起我。

    还是,因自己没有早些向我表明心意而感到歉疚。

    但时过境迁,许桑衡毕竟不再是十五岁的许桑衡了。

    我和他之间,也毕竟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能重新回去了。

    “我不想要你自残。”

    我将伤药递给他,“你以后,是要一个人生活的,你这个样子,我放心不下。”

    “妙妙!”

    许桑衡面上一闪而过惊慌和无措,他巴巴地看向我,想要说些什么。

    我上前,轻轻地环了一下他的腰。

    许桑衡睁大眼,手臂僵硬地直直垂下,既不敢回抱我,更不敢推开我。

    只就那么半举着,一动不敢动。

    好像生怕自己一动,我就会立即从他身边消失。

    但很可惜,下一刻,我仍旧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我会替你安置好一切,再离开的。桑衡。”

    我这样唤他,像从前每次找他玩时一样,“谢谢你用自己的血救过我。”

    “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真的。”

    “我不再恨你了。我也原谅你了。”

    “所以,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就当是,让我走得安心些罢。”

    8、

    隔日,北燕人便自发组织起来,成群结队地要去寻寨子里的村长,为北狄人破坏我们庄稼的事情讨要说法。

    我也跟在队伍后面。

    那村长原本还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好言相劝,奈何那帮子北狄人实在是蛮不讲理,几番争执之下,竟又想动手打人,北燕这边幸存下来的多是一些老幼妇孺,哪里打得过身强力壮的北狄人,被打得那是个叫苦连天,实在可怜。

    村长反而在一旁袖手旁观,分明是徇私包庇自己的族人。

    “住手!”

    我实在看不过眼,便站出来,替北燕人出头,“有话好好说,你们凭何打人!”

    “又是你这个小子!看来昨晚的教训还不够啊!”

    领头的那北狄人一看是我,登时摩拳擦掌地命人将我围住,眼看这帮人的拳头就要挥下了。

    那老村长突然急声喊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他跑到我跟前,竟目不转睛地端详起我。

    我被他看得颇有不解,刚想问话,这老村长竟就抚掌道,“像!太像了!这位小公子,敢问您可认得那凌轩云将军?”

    我骤然惊住。

    凌轩云。

    是我的父亲。

    虽我早便知晓了,可一直以来,我却对这个素未谋面过的父亲,并无实感。

    可今日,我却在这遥远的北狄村寨,听到了他的名讳,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好像同他之间的距离就这么一下子被拉近了。

    “凌轩云…是我的爹爹。”

    说完这句话后,我周身顿轻。

    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父亲的存在。

    “怪不得!怪不得有故人之姿啊!你们还不赶紧跪下!这位小公子的父亲,就是咱们村的救命大恩人啊!”

    老村长听完我的话,竟激动地落下了眼泪,他叱责住那几个无礼蛮横的北狄人,还率先向我跪了下来,重重叩首。

    “老村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小公子…你有所不知…”

    那村长老泪纵横地道,“凌将军当年率军攻破北狄关口时,北狄的王曾下令要放火烧寨,灭掉我们整村的人和牲口,防止我们落入北燕人之手…是凌将军救下了我们全村人的性命…他不仅没有杀害我们这些无辜的平民,还带领我们举家搬迁,安置到了这处,我们才能重新建立起新的家园…凌将军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啊…你们这些混蛋,竟差些打了恩人之子!糊涂!真是糊涂!”

    那几个北狄人知道我的身份后,也纷纷放下手中武器,惭愧地冲我下跪。

    “我们真是该死!居然伤了恩人的儿子!”

    “是啊!听说凌将军打仗从不伤及两国的无辜百姓,他是个大好人!大英雄!他的儿子也是英雄!”

    “英雄!英雄!”

    村寨中所有的北狄人都围了过来,冲我欢呼示好,那些躲在我身后的北燕人也终于得以扬眉吐气,再看向我时,眼中也充满了崇敬之意。

    9、

    我就这样成了村寨中的英雄。

    既如此,北狄人自不敢再冒犯北燕人,双方达成和谈,以后,北狄人绝不再干涉北燕人种菜囤粮,而且北狄的肉奶也会便宜地卖给北燕人,两族人自此友好相处。

    老村长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还专程设宴好好招待了我一番,我不好推辞,只好去了,席散后,老村长将凌轩云当年留给他的一幅字交给了我。

    我十分新奇地打开那幅已然泛黄的纸卷,竟就这般,在时隔多年之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狄,看到了自己父亲留下来的字迹。

    “报国之志。”

    “重月之心。”

    “爹爹…”

    我轻抚着凌轩云的字迹,弯了弯唇角,果然,爹爹的心里只有两件事,报国以及…娘亲…

    我亦没有想到,我的爹爹,在多年之后,会以这样的方式,保护着自己的孩儿。

    10、

    我将爹爹的字带回去,用心地装好。

    顾卓显然没有弄明白我是在干什么,便直喇喇地问道,“哥哥,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我笑了笑,“这是我爹爹的墨宝,我把它装好珍藏起来。”

    “哦哦哦,爹爹,爹爹,小卓没有爹爹了。”

    “小卓。”

    我心头一紧,摸着他的脑袋,“不要难过,以后你就跟哥哥在一起,哥哥会好好照顾你的。”

    话音刚落,顾卓便就扭头看向了门边。

    我循着他的眼光看去,只看到许桑衡离去时的落寞背影。

    11、

    自在村寨住下后,我和顾卓其实开伙并不多,之前嬷嬷住在我们隔壁,每日里都会做些好饭好菜用食盒装着送过来,我说了几次不用,她都依旧坚持,说是要为我尽些心力,好弥补过去的错事。

    两个月后,嬷嬷生病过世了。

    我也不想再麻烦别人,这才开始自己做饭,但我做的饭实在不算好吃,只能囫囵地将菜米用锅煮熟了事,好在顾卓并不挑食,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所以日子也还算能过得下去。

    许桑衡清醒过后,自然而然地将这份活揽去了。

    顾卓的胃口明显好了起来,吃饭时,一个劲地夸许桑衡做的菜比我的要好吃。

    我木着个脸不说话,扒了一口饭到嘴中。

    “我今日上药了。”

    许桑衡主动同我说话,“也没有再自残。”

    “菜是村头的王伯送过来的,我挑了两三样你爱吃的煮了,白日里,我就在院中练了一下内力,好克制体内寒毒,已经初有成效了。”

    我没怎么吭声。

    许桑衡终于识趣地住嘴。

    “那你近来寒毒发作可还频繁?”

    饭吃完后,我们两人沉默对坐半晌,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不,不频繁了。假以时日,当能痊愈。”

    许桑衡眼睫轻垂,缓声说道。

    “那你自己…”

    “可以。”

    许桑衡抬起头,冲我勉强一笑,掩饰着道,“吃过了就放那里吧,我等会儿收拾就行了,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

    “容望死了。”

    我冷不丁地开口,“所以,大宣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许桑衡。”

    “我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第113章 旧事清(三)

    12、

    容望已死的消息约摸是初夏时传到村寨中来的。

    听说容望是死在行军途中的。

    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在同北狄的对战中,耗尽了心力,可偏他又听不进部下的劝说,一意孤行地要同乌朔斗个你死我活,最后,自是在战争中殒命身死。

    刚刚即位不过一年。

    他因没有子嗣,于是,京中的梅若笙便伙同皇后孔嫒联手,扶持其弟也就是七皇子容尚即位。容尚性子温吞,刚登基便下令停战,还亲派使臣前往北狄,表达友好之意。

    北狄王本也就想同大宣交好,便顺势同意停战,这段时间,我每日都能瞧见村口有凯旋归家的北狄士兵。

    只乌朔没有再来过这里。

    虽他定然知道我在这里。

    虽他回北狄都城复命时,也必然会经过这个村寨,但他并未再现身。

    我心中长松出一口气,乌朔不再见我,便证明,他终于,是将我放下了。

    13、

    北燕人对于容望本就有怨愤,所以这几日,常高兴地聚在一处庆祝。

    “听说这个皇帝根本就不得人心,当时在战场上,他被北狄士兵围住的时候,他的部将竟然都不愿意去救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了刀剑之下!”

    “活该!他当初挟持士兵的亲眷做威胁时,就早该想到自己会有今日!若非是他丧心病狂,非要攻打北燕,攻打北狄,我们何至于背井离乡,流落至此啊?”

    “是啊…只可惜,他便是死了,我们也回不去故土了。你说,这皇帝如此疯狂,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谁啊…

    14、

    隔日,我正在地里打理玉兰花。

    如今正是初夏,玉兰已过了花期,花茎上只剩绿亮绿亮的叶片,望之倒是极有生机。

    但我素来只喜赏花,不喜看叶,加之从前一到夏天就易犯热病,所以四季里头,便最不喜夏日。

    直到十五岁那年,容望来到了燕王府,他小我两岁,浑身是劲,虽然是个皇子,却会像个皮猴一样在王府中爬树玩,还在我经过树荫下时,用手将叶片扯得哗啦作响。

    我常被他吓到,不满地抬眼瞪他,却在看到他咧着嘴对我笑时,怒意顿消,只嗔他几句,便就站在树下默默陪着他。

    “妙妙!妙妙!你看这些叶子,多好看啊!”

    他骑在树上,冲我喊道。

    “夏日连花都不开了,光秃秃的叶子有何好看?”

    我不解地接话道。

    “唔,叶子好看啊!不仅好看,还自由自在的,若哪日想要离开了,便就随着风,飘去天涯海角。多好啊!”

    容望举目张望那些随风轻拂的叶片,放低了声音,轻言而道。

    我那时并不能理解容望的话。

    只觉得他的脑回路奇奇怪怪。

    然如今,他已经死了,便是死了,也无法离开困顿他一生的皇宫。

    他始终都会作为大宣朝的皇帝。

    被钉刻在史册,供后人评说。

    15、

    我不知为何,情绪莫名有些低落,修剪了下杂乱的花枝后,就欲起身,结果因为蹲得太久,双脚生麻,便晃神打了个踉跄。

    一双手及时地托住了我的后腰。

    我回眸便瞧见了许桑衡关切的眼光。

    因是在夏季,所以我穿的衣服都是那种极薄的面料,许桑衡又因体内有寒毒的缘故,手亦格外寒凉,隔着轻软的衣服竟像是直接蹭在了我的皮肤上,酥酥麻麻的,很是舒服。

    我一时忘了抗拒。

    许桑衡便也没有松开我,很珍惜地抱着我的腰,还将我朝他的怀里送了送。

    “妙妙。”

    许桑衡正想要说些什么,可他的气息却让我猛然清醒。

    我不着痕迹地推开他,垂下眼帘,“昨晚我跟你说的事,你都听进去了吗?”

    我生怕许桑衡还会继续装傻,“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许桑衡这一世其实过得颇不容易。

    他意识觉醒,所以才会依附梅若笙,同他联手,企图为北燕求一份生机,结果却功亏一篑,众叛亲离,自己还落了一身的伤病毒症。

    概因为我。

    全都是因为我。

    所以,当我说出要离开他时,其实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如今我热疾康愈,他却满身疮痍,我倒还要抛弃他,着实是有些像那忘恩负义的薄幸郎。

    我的喉头一直在发着紧,“所以,你呢?我走后,你要去哪里?”

    许桑衡笑了笑,“我就留在这里罢。反正我如今…也已经无处可去了,无家再归了。”

    我眼皮猛地一跳。

    许桑衡却接道,“你的花,我会帮你一直种下去,就当做你还在这里陪我,小卓也留在我这里罢,他本就是我的表弟,顾家也是因我受到了牵连,我有义务抚养他。他有些笨钝,你带着他也不方便。”

    “若哪日,你想再看看这些花,再看看小卓,便…”

    “我打算先回京看一眼梅若笙,你知道的,他毕竟,毕竟是我的兄长!我有些话,要同他交代清楚…之后,我应该也会留在大宣!我之前在宫里的时候,也同容嫣容尚他们几个一道读书交往过,我了解容尚的性子,他为人低调温和,不会容不下我。我以后…应该就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我急急打断了许桑衡的话。

    “嗯。”

    许桑衡沉默几息,方才点头道,“我明白了。”

    说罢,许桑衡就一如平常,招呼我同顾卓用膳。

    再无旁的多话。

    16、

    许桑衡对于我的离开表现得实在是太平静了。

    这不对劲。

    他之前便是在诈死加入武德司之际,都会借着从水牢里出来放风的时候装神弄鬼地偷偷来寻我,可现在,我收拾行李时,许桑衡居然还能平和地叮嘱我要带什么东西。

    根本就不符合他的性子!

    顾卓虽笨,但看我这几日都在收捡东西,便也察觉到了不对,软着声音地问我是不是也要离开他,就像爹娘一样,再也不见他了。

    “小卓…”

    我很心疼这个傻傻笨笨却待我一片真心的孩子,一时难过,也不知该如何对他说。

    “小卓。”

    是许桑衡替我解了围,他走至我们身旁,对顾卓道,“今日隔壁的王伯要去集市上买羊羔,你要不要跟着他一道去?”

    “哇!小羊羔最可爱了!我要去!要去!”

    顾卓飞一般地窜了出去。

    许桑衡嘴边的淡笑渐渐收泯,良久,他才他望向我,开口问道,“打算何时走?”

    “今晚。”

    “我已经叫好接应的马车了。”

    “晚上再走,小卓也刚好睡着了,你不要跟他说我不回来了,就说我出了趟远门。他那么小就没有了爹娘了,我不想他因为我的离开再多添心伤。”

    “许清妙。”

    许桑衡的声音有些发哑,低低的,仿佛藏着好些情绪在里头,可仔细听来,却并分辨不出,因为自始至终,他的语调都是柔和的。

    他柔和地唤我,又柔和地问我,“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残忍?”

    我懵了懵,抬首看他。

    “你总是那么善良,你对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善良。”

    许桑衡像是极累,他轻靠在门边,脸逆在光中,竟苍白到近乎有些透明。

    “唯独于我,未有过。”

    “从未有过心善和怜悯。”

    17、

    许桑衡这句轻飘飘的话,令我一整日都有些坐立难安。

    我想到了很多东西,譬如小时候我是如何欺负府里的马奴之子桑衡的,后来,我又是如何因他抢走了我的身份地位故意冷颜待他的,再后来,我同他互相伤害,却又互相依恋,纠缠经年,难舍难分。

    但这一次,我却下定决心要彻底同他了断。

    我当真很残忍吗?

    我并不算残忍啊,我前世因为许桑衡死过一回,这一世许桑衡便用自己的身体淬炼寒毒,救治了我,我们只不过是扯平罢了,更何况,他现在不是能够逼出寒毒撑过毒发了吗?他还常在修炼内力,假以时日,他许是能恢复的。

    我虽是这么想着,可临走前,却到底还有犹豫。

    候在门外的车夫已经在催促我了,我赔着礼,求他再多给我些时间,转身推开了许桑衡的卧房门。

    今晚许桑衡的房间早早就熄了烛火,他应是知道我要走,所以不愿意面对。

    然而,我摸着黑进去后,却听到床榻那边传来了极其细微的痛哼声。

    和许桑衡当初寒毒发作时是一样的。

    许桑衡又毒发了?我心头大惊,借着月色正看到许桑衡满面痛苦地在床榻翻滚,他的双手紧抓住身下的床褥,因着用力,指节都泛了白,而他短秃的指甲上也渗下了点点血丝。

    “你…”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许桑衡就下意识地紧抓住我伸过去的手。

    他抓得用力极了,将我的手腕近乎扭到青紫。

    我疼得攥紧眉心,小声道,“不要…”

    他缓缓睁开眼,看清是我后,才渐渐松开,眸里水光轻动。

    “妙妙。”

    他当着我的面吐出一大口黑血,但却强撑着一口气,近乎哀求地唤我,“妙妙…”

    “你,你的寒毒根本就没有被压制住是不是?”

    我纵再如何迟钝,这时也觉得不对,难以置信地惊呼道,“你这段日子一直在骗我?许桑衡,你究竟要瞒我到何时啊?”

    我忽然想到,之前找大夫给许桑衡看时,大夫就说他的丹田空空荡荡,体内的内力已经全都没有了,他又不是神人,怎又可能以肉体凡胎扛过这阴寒剧毒?

    而许桑衡的内力…是为我治疗心疾时,全渡给了我,若非是他用内力护住我的心脉,如今痛苦不堪的那个人,分明会是我。

    我心乱如麻,不知是因为许桑衡在骗我,还是因为许桑衡的毒根本就无药可治,他的寿命也根本就…不得久长…

    我也总算明白许桑衡为何会表现得那般平静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活不长了,所以,他不愿再跟着我,不愿…成为我的拖累。

    第114章 旧事清(四)

    18、

    “你的寒毒一直没有控制住,是不是?”

    怪不得许桑衡现在跟转了性子一样,每到晚上都会早早回房关紧门窗,生怕我会占了他便宜一样,其实只不过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寒毒发作时,痛不欲生的狼狈模样。

    许桑衡没有否认。

    他只是虚弱地抬起眼眸望向我,脸在夜色下显得格外苍白。

    “为何?”

    我也放低了声音,“为何骗我?”

    “因为你不爱我了。所以,我不想让你因我有牵挂。”

    许桑衡自嘲地一笑,“虽然,你应当也不会对我有何牵挂。”

    “你是在跟我赌气?”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砸开许桑衡的脑袋,看看他到底是在想什么,身中寒毒这么大的事情,他却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好似就是情郎之间的赌气消遣一般,“你知不知道你会死啊?”

    “我早便该死了。”

    许桑衡平静地对我说道,“上一世,便该死了。”

    “上一世,我没有想要你的命。”

    “是我思虑不周,连累北燕,我那时让你去寻梅若笙,其实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梅若笙是你的兄长,想在将死之际将你托付于他,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他会对你怀揣那样的心思,也不知道他会用一碗热药要了你的性命…”

    “更不知道…你那般爱我…竟会为救我,答应他的要求…”

    许桑衡似是陷入了极大的苦痛之中,他紧皱双眉,眸光轻闪,“所以濒死之际,在我恢复意识后,每日每夜都活得很痛苦。”

    “我想为你做些什么,但我明白,一切都为时尚晚,错了就是错了,是我没有早日察觉你的心意,是我没有好好保护你…所以我没有资格再求你原谅我。”

    许桑衡无力地阖上双目,“你快些走,最近几日北狄士兵班师回朝,路上很乱,莫再耽搁。”

    我沉默良久,反问他道,“许桑衡,我们之间难道是在比谁更值得原谅吗?”

    19、

    许桑衡的话,其实并不让我震惊。

    因在早知他为了给我治病不惜自毁身体,落得如此之多的伤病后,我就没有再怀疑过他对我的爱。

    只是,时过境迁,如今我对许桑衡亦有诸多亏欠,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心无芥蒂,和好如初了。

    “你走。”

    许桑衡不是没有看出我的犹豫,“不用管我。”

    “可是你…”

    “说了不用你管。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一时半会死不掉。”

    许桑衡强撑起身子,倔傲说道,“前世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所以我欠了你一条命,这是我心甘情愿还给你的,你不用因为可怜我而留下。”

    他定定说道,“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你许清妙的怜悯。”

    “走啊!”

    20、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因为我怕自己再犹豫下去,便就抛不下许桑衡了。

    只坐上马车后,我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

    我不忍心看许桑衡因我受苦。

    可是…我亦没有办法…再接受他,以相爱的身份接受他。

    我只要看到许桑衡的脸,就会想到前世今生他对我的一次次伤害,就会想到许桑衡在诏狱前见我的最后一面,想到他被风雪覆了的眉眼,想到他被铁链锁在寒□□池中的情形,想到他化身黑羽后对我的一次又一次的维护,以及他因我身中寒毒后的痛不欲生。

    我怎可能不怜悯他。

    可除了怜悯,我似乎不能再给他更多了。

    或者说,是不敢。

    而那些我不敢给的东西,才是许桑衡真正想要的。

    21、

    因着大宣和北狄两国签署了停战协议,边境的互市也多起来了,我乘车经过时,看到昔日的荒凉之地如今新建了城镇集市,就连曾经的北燕亦被下令重新修建,朝廷派了新的军队前来驻守,城中虽不若从前繁华,却也难得有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景,心中不免有所感触。

    这里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可如今到底已不复存在。

    就这般停停走走,约摸一个月后,我才回至上京。

    上京已至早秋,霜重风冷的,但街上倒是热闹如昨,新帝容尚上位后便推行轻徭薄赋之策,厚待商农小民,所以长街的小贩走卒俱是喜气融融,倒是分毫没有受到战争的牵连。

    不过我倒是无甚闲心去逛,直奔上京梅府而去。

    但令我意外的是,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就连梅府的匾额都被取下,只余下一道半掩着的朱门,上头还贴了曾经被查抄的封条,荒凉破败。

    我有些奇怪,梅若笙不是帮助容尚即位了吗?他如今应是大宣的功臣才是,不说官复原职,至少也该洗清过去的罪责…

    但我转念想到梅若笙常住之地其实是京郊梅林,便也不再耽搁,去了趟梅林故居,然而,梅林亦不复从前之景,大片大片梅树被人砍倒,枝节交错满地,故居之中也毫无人气,我踏足进到偏院,也没有瞧见一个人。

    只我进到偏院之时,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惊,因为偏院中的石碑竟已又赫然多了数十座,尤其是正中间的那座,碑面上被人用朱笔上书了两个字,“容峯”。

    正是先帝的名讳!

    这些石碑密密麻麻地竖立成林,一座石碑便代表了一条性命…这全是当年害死过凌轩云将军的人…下至将士朝官,上至九五圣上…全死在了梅若笙之手…

    他当真,苦心数十载,用了自己的方式,为枉死的爹娘复仇雪恨。

    然而现在,他大仇既报,又会去到哪里呢?

    我想不明白。

    正我双目发痴地盯着这些石碑,想到入神之际,后方忽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猛然回头,竟瞧见一个人影凭空出现,我的心险些跳将出来,待定下神来,才看清来人居然是容嫣公主殿下!

    经年未见,容嫣早已褪去当年稚气,再看到我时,也不会一口一个妙哥哥的唤我了,而是十分知礼地唤了我一句,世子大人。

    “许章驰都已经故去了,我如今哪里还算的上什么世子?公主无须多礼。”

    此趟回京能够重遇故人,我心中难免开怀,细细端详一番才发现,容嫣已经梳了高髻,分明是那妇人的头装,又想自己是在梅若笙的故居碰见的容嫣,霎时有些难以置信,“公主殿下,你该不会…不会…”

    容嫣抬眸看我,眼神幽幽怨怨,末了,才长叹一声道,“没错,我已经嫁给了梅郎。”

    22、

    容嫣见我痴在当场,便冲我笑了笑,只这笑容里却有抑制不住的苦涩,“进去说罢。”

    她很熟悉地领我穿过偏院,来到正院厅堂,竟是看都没看一眼那块写有她父皇姓名的石碑。

    “公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何时嫁给梅若笙的,他…他现在又在何处?”

    容嫣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命令候在厅堂的婢女从厅堂中取了杯盏,给我倒了一杯水,方才对我解释道,“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梅郎获罪以后,梅府便被查抄了,这处地方朝廷不知道,才得以侥幸保存下来,但为避免受牵连,府中家仆侍卫还是被梅郎遣散了,只留下我这陪嫁过来的宫女,同我一道躲在这里度日。”

    “世子大人刚刚进门没有瞧见她,是因为她平日里听我的话,都是藏起来的,只我见来人是你,方才让她出来了。”

    “那梅若笙呢?”

    “你是公主,便是你嫁与了她你也是公主,为何梅若笙获罪,你也要被牵连,藏在这里?你是不是有何难言之隐?如今的皇帝是你的七弟,你们从小感情便好,若有何难处,知会他就是,何至苦了自己?”

    我瞥见容嫣的两只手竟都生了粗茧,想来是同侍女两人生活清苦,不由问她。

    “是我自己愿意留在这里的。”

    容嫣垂下眼,轻哽一声,“是我想着,只要留在这里,他有朝一日,便会回头,可是…可是…”

    “梅郎并不爱我,他喜欢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你。”

    23、

    容嫣泣不成声地向我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容嫣一直对梅若笙心有所属,起初容嫣并不以为意,因她从小金枝玉叶,最喜长相俊美的郎君,以为自己对梅若笙亦只是寻常倾慕,直到梅若笙获罪之后,所有人都同梅若笙划清界限,可只有容嫣会替他在自己的皇兄面前求饶说情。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一直都喜欢梅郎。”

    “皇兄抓住梅若笙的把柄,将他治罪,每日都会派人拉着他上街游行,是我,跑出皇宫,挡在他面前,为他挡下百姓们砸来的臭蛋石块…”

    “可便是如此,梅郎也从未接受过我的心意。”

    “直到皇兄辱够了他,要杀他,是我求皇兄让我嫁给他…”

    “皇兄不知怎的,居然同意了,还说自己只能娶自己不爱的人,梅若笙也合该有如此报应,他给了梅若笙两个选择,一是娶我,二是自裁,梅郎这个时候,才选择了我…”

    “然成婚一年来,他对我皆是疏离冷漠,哪怕我们同在一片屋檐之下,他也从不碰我…”

    “直到,我在他的卧房看到了你的画像,才知,他喜欢的人,其实一直是你。

    “后来战场那边传来消息,他以为你死了…”

    “便决心遁入空门,抛我而去…”

    “许清妙,你要找的人,他已经出家了。”

    第115章 旧事清(五)

    24、

    万佛寺。

    是梅若笙选择出家修行之地。

    概因长公主年少常同几个闺中旧友去万佛寺烧香礼佛,所以万佛寺的住持亦算梅若笙的旧相识,之前梅若笙就曾带我前去万佛寺避难过。

    然而,当我再度踏入万佛寺时,心境已然大有不同。

    秋日萧索,万佛寺外礼佛的香客人迹寥寥,我凭借记忆穿过佛堂,行过寺院,愈往里走,便愈能闻到香火之味,合着缭绕升起的白烟,若入尘世仙境。

    为我引路的小沙弥带我去往了一处单独的禅房,我一眼便认出,这间禅房正是我当初在万佛寺所住的那间,禅房外是红墙黄瓦的院落,孤亭独立,斩丝空门。

    我忽然有些失了勇气。

    那小沙弥告诉我,梅若笙是年前出家的,正是我让乌朔将我已死的消息传扬出去之时,想来是不知怎的传来了上京梅若笙的耳中,加之他亦用尽办法也联络不到许桑衡,便当真信我是死了。

    从此便心如死灰,一蹶不振,遁入佛门空地,再不理会尘间俗世。

    我无法想象梅若笙若是知道我没有死又会是何表情,会震惊,亦或者是后悔,还是惊喜…

    我不敢深想。

    正当我踯躅在门前犹豫要不要去叩门时,年前的房门忽然开了,梅若笙便就一身麻布僧袍地出现在了我面前。

    25、

    我今日来得早,正是寺庙僧人要去佛堂进行早课诵经之时。

    梅若笙手持经书佛珠,看到我时,本是平静如水的表情便瞬间如同碎开了一道道裂痕,变得极是古怪扭曲。

    不过许只是我的错觉,因为很快,梅若笙就恢复了平静,他长眉微松,凝目望向我,道了句,好久不见。

    “你知道我没有死?!”

    我脱口问道。

    梅若笙的身形比之前更清减了些许,愈显身姿如玉,宽大的僧袍穿在他身上偏如同那天上神仙的仙服一般,飘然若飞,倒当真合适不过,他亦没有剃发,只是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藏在了僧帽之中,只堪堪垂下几缕在帽下,竟…全是银白色的!

    他不过年长我四岁,如今竟早生了诸多华发。

    我震惊不已,声音都在发抖,“若,若你知道我没死,为何要出家啊!”

    梅若笙听到我的问话,顿住脚步,他望向我,目光却又飘出甚远。

    “死与不死,并无区别。”

    “我只知,你并不想再见我。”

    “亦不会,接受我。”

    是了。

    聪慧如梅若笙怎可能轻易相信谣言?但他了解我,便也知,我传出自己已故的消息,就是想彻底同过去的事物,同过去的人做诀别。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

    他真正的心痛,便是为此。

    “我便满足你。”

    “从此,你尚在尘世,我已遁入佛门,不会再同你相见。”

    梅若笙语气平淡,可他捏着佛珠的手分明是在用力,他甚至不敢凝神看我,便是只怕,再多看一眼,自己伪装起来的若无其事便就会彻底崩溃。

    “为什么?你不想见我分明有千种万种的方式躲着我,且你已经娶了容嫣,为什么又要抛下她出家?!”

    只我仍不明白梅若笙为何偏会以这样极端的方式,了却了自己的后半生。

    “我娶她,是因那时还没有完成替父复仇之业,我还不能死。”

    “六公主心里亦分明,我对她,并无任何感情,可便是如此,她也执意要嫁。”

    “我与她,都有执念。”

    梅若笙提及容嫣时,依旧平淡无波,仿佛自己并不是那个娶了容嫣却又辜负了她,害她被困在梅林故居,成为全天下笑柄的负心郎。

    我实在气不过梅若笙总是这样一副冷情无心的模样,从前对我是这样,如今对容嫣也是这样,伸手要夺他的经书佛珠。

    “可你如此是对她不负责任!就算,就算你不喜欢她,也该同她好生和离,将她的后半生安排好,而不是抛下她一走了之,躲在这里当什么和尚!”

    “这些,难道我没有为她想过么?是容嫣,是她死守着一纸婚书,不肯同我和离,她还用尽手段,要同我…欢、好…呵,我不爱她,又怎能碰她?与其这样苦苦纠缠,还不若断掉欲念…做个不染俗事的出家人。你曾经叫我断掉欲念,清除业果,你可还记得?”

    说话间,梅若笙便伸臂阻挡我来抢他的东西,当真是铁了心地要呆在这寺庙中,青灯古佛地过完一生。

    我想到容嫣冲我哭诉时的凄惨情形,“无论如何,你都不应不告而别,还总避而不见!你同我回去,同容嫣交代清楚!”

    争执间,我推了他一下,结果,梅若笙脚下趔趄,连退数步,他再走路时,我竟才发现,他的两只腿都有问题,居然一瘸一拐,行得费力。

    “你,你的腿怎么了?”

    “残疾了。”

    梅若笙不在意地瞥了眼自己的腿脚,从我手中轻巧地拿回自己的经书,正色道,“早课时间要到了,施主可是要一起去听诵经?”

    26、

    佛堂之中檀香深重,诵经之声此起彼伏,一些善男信女也前来听经,双手合十,分外虔诚,而我的目光始终便都聚焦在梅若笙身上。

    梅若笙坐于众僧当中,手持佛珠,目不斜视,轻念经文。

    看来我是没有办法帮助容嫣劝他回心转意的了。

    我心中感伤,随意听了几句经文,便动身离开佛堂。

    路过正院时,我瞧见了那棵硕大的祈愿树,树上悬着无数红黄相间的丝锈锦囊,正巧一阵秋风吹过,这些锦囊便就随风飘扬,如同星火点点,我抬头望得发痴,直到一枚离我最近的锦囊被风吹落,掉在地上。

    我拾起锦囊,刚想端详一番,里头的纸条便就掉落下来,我打开纸条,只看了一眼便就怔住。

    字条上是熟悉的清隽小楷,上面只有八个大字。

    惟愿清妙,长乐圆满。

    是…是梅若笙的字迹…

    我发了疯一样,抬手又拽下一枚锦囊。

    愿常伴青灯,以此赎罪。

    罪孽难赎,一人业果,一人承担,惟愿清妙,长乐圆满。

    惟愿清妙,长乐圆满…

    第二枚,第三枚…无数枚锦囊,竟全是梅若笙所写…而所有的字条,皆都是在为我祈福。

    梅若笙为报父仇,汲营半生,双手满是鲜血,他决意出家的另一原因,便是想同我划清界限,不让他所造之业,惩罚在我身上。

    他信佛,便亦信因果报应。

    他怕我会因他受到牵连,便宁愿终此一生,常伴青灯,为我承担报应。

    27、

    我向梅若笙请辞时,他依旧一副冷冷冰冰的样子。

    “你终于想通了吗?”

    “嗯。”

    我的袖里藏着他写的字条,我强装镇定,对他道,“既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强求了,容嫣那边,我自会多加劝慰。”

    “如此最好。”

    梅若笙说罢,便就转身要走。

    “等等!”

    我叫住他,“告诉我,君药在哪里。”

    “为了他?”

    梅若笙像是早猜到了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没有回头。

    我盯着他的背影道,“是。他为救我,身受寒毒之苦,我合该也要为他设法解毒。”

    梅若笙停了几息,便对我道出一个地址,“便说是我让你去寻他的,梅山斋曾于君药有恩,你的事,他不会不管。”

    我暗自记住。

    “哥哥!”

    我脱口,还是唤了一声。

    梅若笙的脚步猛然滞住,手中的佛珠也被他捏得直直作响。

    “哥哥…我…”

    我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便听得“咔”地一声,那串佛珠居然被梅若笙捻至粉碎,撒了满地。

    “施主,贫僧不是你的哥哥。”

    梅若笙虽竭力在保持平静,可我仍听出他话音里一闪而逝的颤抖。

    “只是个挂念你的人。”

    “佛门之地,不染俗尘,请施主勿再来此。”

    说罢,梅若笙便轻拂袖袂,扬长而去。

    而那句珍重,在我嘴边转了几转,最终还是咽回腹中。

    28、

    我出寺庙时,之前带我进去的小沙弥追上我,交给我一本书册,说是梅若笙给我的。

    我狐疑地翻开书册,发现竟然是相思引的终本!

    话本中,历经磨难的那对兄弟终于得以相认,情深日笃,然而,意识到对自己弟弟感情变质的兄长,怕会铸下错事,最终选择放手离去,但弟弟不解兄长良苦用心,以为是兄长抛弃了自己,郁郁寡欢,孤苦地了却残生。

    这个结局看得我十分难受。

    我翻到最后一页,企图想看看梅若笙有没有写其他的小记圆回来,然而没有。

    书册最后一页,是他亲手所写的一段文字。

    “少时,我常瞒着老师偷读话本,我那时不解,为何话本中人明明相爱,最后却总要分离,不得相守。”

    “长大后,我好似有些理解了,若论有情人分离之因,无外乎家世悬殊,云泥之别,皆难摒弃世俗之牵绊;无外乎身份对立,或相爱不能,违背伦常纲序;无外乎误会深重,幡然转身之际为时已晚,巫山云过,往事难追。”

    “但归根结底,不过三字:不够爱。”

    “一者有情,而另一者无情,便不能算做是相爱。只有情者常因情生恨,横生欲念,千般算计,万般强求,才终生出枝节,是非曲折终若流水迢迢,人生歧路甚多,但细细想来,其实不过大梦一场。”

    “梦醒,方空。

    有情,皆孽。”

    第116章 生死共(一)

    1、

    会见君药先生比我想象中要容易。

    他得知我的来意后,并无隐瞒,承认了曾利用许桑衡炼毒,再以他的内力和鲜血化解我体内的热病。

    只这种方法只在古法中记载过,君药此前并未真正尝试过,起初便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且此法风险甚大,就连君药也没想到,许桑衡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我沉默听完,问他寒毒可否能解?

    “能解。”

    君药先生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只解毒亦需靠其自身内力,如今他丹田全空,只能用药方颐养增补,我可配药给你。”

    我有点犹豫。

    君药便问我怎么了。

    “我们不在一起了。”

    “收着罢。他还会找你的。”

    君药笃定地告诉我,“他为了给你治病,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承受莫大苦痛为你炼药,他比你想象中的要更爱你。他是放不下你的,你们定能重逢的。”

    2、

    我没有太把君药的话放在心上。

    毕竟我已不想再同许桑衡做何纠缠,但无论如何,若能解去许桑衡的寒毒,让他不再受折磨,我心中便也宽慰了,这药,我托人带给他就是。

    我为劝说容嫣在京中又耽搁了几日,这天,新帝不知怎的知道我回来了,竟下诏宣我进宫。

    我拜见完新帝,他又留我在宫中用膳,同我交谈许久,他还记得我初时进宫时的情形,笑道,“那时皇兄经常欺负你,六妹倒是维护你,为此皇兄没少同她置气,可惜…”

    他的笑容逐渐消失,“皇兄死后,于贵嫔就犯了疯症,朕只能派人将她送去冷宫,也是可怜,家族没了,儿子也没有了。”

    于贵妃年少时同长公主和我的养母便就交好,只这几人,各有波折,竟全无善终。

    我心中一痛,便道,“求请陛下多多照拂。”

    容尚满口答应。

    又对我道,朝廷如今已经下旨停战,所以对于我作战失利一罪便既往不咎,只北燕王如今已经过世,新的燕王还未立下,所以我的世子名号也只能先收回。

    “世子府还是你的。”

    容尚对我道,“皇兄在世时下过令的,那许府谁都无权去动,你的那些丫鬟仆人也都留着,你大可以继续住在里面,至于以后是要离开京城,还是谋个官职,再慢慢从长计议嘛。”

    容尚笑容和煦。

    我的神情亦微微一松,道了句好。

    离开皇宫后,我便回了趟府宅。

    果然,即便阔别一年,世子府里依旧明堂干净,从前府里的侍卫仆子瞧见我归来了,一个个激动不已,热切地将我围住,直落眼泪。

    “世子大人…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呸呸呸!胡说什么!世子大人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嘛!大人,你一切都好罢?这战事早就停了,你怎现在才回京啊?我们当真是牵挂你!”

    “我,我如今已经不是世子了。”

    “我们愿意跟着大人!”

    “是!就算大人不是世子,就算大人日后要离开京城,我们也愿追随大人!”

    我府里的人,一部分是梅若笙当初给我安排的,另一部分,则是我收留了的一些原本因顾氏获罪的家仆,我待他们向来很好,从不打骂,所以他们也俱待我真心。

    我心中生暖,便应了句好。

    “我或许不会长留京城,也不会再入朝为官,跟着我,以后的日子许是会清苦些的,若有想离开的,便去管事的那里拿了仆契结了银钱走便是,我绝不会为难。”

    “大人,我们不为荣华富贵,就愿意跟在您身边!”

    "是啊,大人!"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为大人接风洗尘!”

    3、

    当晚,我便将君药给我的药丸整理着用瓷瓶装好,打算写一封信,同这些药丸一道送去关口的村寨。

    北狄如今已与大宣互通边市,每日都有大量行商从京出发,乘坐快马快船到达北地,时日快的话,半个月应该就能送到,我原想着在信里说明这药的使用事项后再多叮嘱几句,可提笔之时,却不知该同许桑衡说什么了,我仍是不大敢面对他,毕竟他因我中了这寒毒,也因我失去了一切,可我现在却连回应他的爱意都做不到,说来,若我是许桑衡,即便口中不说,心中也必是有怨愤的,我想了想,便没有再继续写下去了,只在落款加了我的名讳,便同药丸一起收好在旁。

    做完这一切,我便打算早早睡上一觉,可不知何故,约摸在半夜时分,我就自顾惊醒了。

    我望向窗外,仍旧是一片黑暗,院中秋风飒飒,吹落了满地的残花枯叶,除此之外,便是再无其他,可我心中却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的预感向来灵验。

    尤其是重生意识觉醒之后,每次有危险时我都会有所感知,正如此前许桑衡诈死之后装鬼接近我时,我便觉察到了。

    我总觉得自己的院中藏了什么人。

    可如今容望已经死了,梅若笙已然遁入空门,许桑衡也身中寒毒,我实在想不明白还会有谁隐匿于此。

    我揉了揉扑扑乱跳的眼角,将门窗闭好,守了一夜,倒是并没有任何情况发生。

    难道是我多想了?

    隔日,我加派了一队护卫在院中巡逻,护卫亦告诉我,府里并无任何异常。

    “我不在京中的这段日子,可有人来过府邸?”

    我叫来府中管事询问,“为何昨晚我总觉得自己的卧房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有。”

    管事的思索了一会儿,对我道,“皇上,不,是先帝,先帝曾经来过世子府,而且,曾在您的卧房中住过一段时间。”

    容望?!

    我顿感吃惊,仔细盘问了一会儿才知,我离京出征之后,容望竟然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我这里住上一阵,且就住在我的卧房之中。

    时间就是在容望第一次在战场见到我并同我决裂之后。

    “先帝那时候病得很厉害了。”

    管事的说起容望时,竟也有不忍,“总是在咳,在吃药,但每次,只要是去到您的卧房,他的精神就会振奋不少,后来,他还将书房也搬了过来,平日里连奏折都是派人送到这里来的。”

    我重新回到卧房,将房里桌上的东西统统翻看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少不属于我的文书和东西。

    这些…全然都是容望的遗物。

    我一样样翻过,就如同是在窥探一个故去之人的秘密。就在这时,我看到书桌的角落居然放了一只略显破旧的小木匣。

    这也是容望留下的吗?

    我从未见过容望用过这样寻常的木匣,毕竟他从前是皇子,是皇帝,他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只这个木匣他应是极为喜爱,因为匣面的花纹都快被磨去了,想来应是他经常使用的缘故。

    木匣的锁已经锈脱了一半,我能够很轻松地就将其打开,我的指尖微微发颤,直觉告诉我,这里头的东西同我有关。

    于是,我屏住呼吸,将匣盖打开。

    里面只有三样东西。

    一块被鱼胶拼好了碎片的白玉。

    一只因为不舍得吃而已经发烂了的栗酥。

    以及…一封字迹斑驳,沾染了血迹的退位诏书。

    4、

    “那些是什么人啊?为何会在府前逗留。”

    又过了一日,我将要送给许桑衡的药和信件装好,准备去一趟商驿,托人用快马去送。

    可我乘车出府时,却发现府外竟然多了不少劲装打扮的暗卫。

    我第一反应是武德司。

    但事实上自从杜听寒死后,武德司就已经名存实亡,后容望又下令组建了新的特务司所,用以监督朝中重臣,容尚即位后,应也照常沿用,只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来我府前盯梢。

    陪我出府的护卫也并不知晓,只道应是寻常查访。

    可我们的马车驶离京中长街后,这群人竟还没有走,我掀开车帘,能远远看到一队黑衣人起码跟着我们一路行至官道。

    我的心陡然下沉。

    这群人显然是冲我而来的。

    我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便是我叫那马夫将车行得快一些企图甩开黑衣暗卫,这帮黑衣人便按捺不住,率先出手,策马逼停了我的马车,护卫和车夫也很快就被制住。

    两柄尖刀就这样明晃晃地横到了我的面门。

    我深吸一口气,悄悄将药和信封藏好,在他们的挟持下缓缓下车,竭力保持住镇定,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是为劫财而来吗?”

    领头的黑衣人听到我的话居然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派手下拿了块黑布蒙上了我的眼睛。

    我心中的不安愈加扩大,“是有人想要我的性命?”

    “究竟是谁?”

    我不知自己何时竟结了如此深仇,因目不能视,我便当真畏惧得很了,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脱身的法子。

    然而,说话间,我的双手也被人拽起,用一根粗绳给牢牢捆绑了住,这下,我连动一下都甚是困难了。

    “受人所托。”

    终于,那黑衣人将我用力推搡着,绑去马背,开口道,“替人办事。”

    “待你死了,再去向杀你之人寻仇罢!”

    第117章 生死共(二)

    5、

    我目不能视,只能模模糊糊听到马车被砸毁的声音,看来,这帮人是想借此伪装成马车失事的样子,又因此处位置偏僻,我就是失踪了,也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们是朝廷派来的人吗?”

    马背颠簸,我强忍住恶心,继续套话。

    奈何这抓我之人口风甚严,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耳旁风声呼啸,山路也愈崎岖了些,我实在受不住了,便就歪着脑袋晕了过去。

    我是被一阵极细微的说话声给惊醒的。

    “一路上可有被其他人发现?”

    “并未。只这许清妙究竟曾经是燕王世子,我们这样做,会不会…”

    “多嘴什么?皇上也信不过北燕的…只不过…或许不好隐瞒下去。”

    这两人的对话我听得并不分明,但我明白,现在的处境必是不好,而且,他们好像还提到了新帝…

    容尚?

    我想到前段时间进宫面见容尚时,他待我一副温良亲和的样子,应不会这番大费周章要杀我的。

    夜风寒凉,吹在身上如利刃割肉,我不禁打了个激灵,开始苦思脱身之法。

    但我双眼依旧被蒙住了,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加之我的双手双脚又都被绑在了一处,我尝试着扭动了一下身体想要挣开,奈何,这绳子缚得实在是太紧,我根本就动弹不得。

    “怎么?想逃?”

    忽然间,一股陌生的气息悄然逼近,紧接着,我的脸就被人牢牢地攥了住。

    热气肆无忌惮地喷洒在我的皮肤,我受不住地,微微发着颤。

    但这人却好似很喜欢欣赏我这种害怕的模样,竟然伸出手指从我的脸上轻挑抚过,“不过,生了这么副好皮相,就这么死了,还当真是可惜啊,哈哈,既然他们都曾经玩过你,不如,让我也来玩玩?”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将手指挑开我的衣襟。

    “你是谁?”

    我紧咬住牙关,抖声问道。

    因这人的声音实在有点耳熟,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谁。

    “我?我可是被你害惨了的人啊,哈哈,如今,终于让我逮着机会复仇了!”

    这人像生了何种刺激一般,听到问话后竟反手狠狠掴了我一掌,我被打得摔倒在地,脸颊火辣辣地发疼,口中亦是腥甜难忍,直欲吐血。

    这人似不解气,很快便拖拽起我的衣襟,又给了我一巴掌,还用各种脏污下贱的话骂我,我被打到眼冒金星,含在口中的血终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啧,脏血溅了我一身,真是晦气!”

    我被用力地掼到地面。

    这人再度向我逼近,口出秽言,“乖乖的,等我疼爱完,就送你上路!”

    我的眼罩被一把扯了开。

    我眯着眼,艰难地抬起头,方才看清,面前的这人,竟然是于同岚!

    6、

    于氏获罪后,于显当堂撞柱而亡,宗族人等也皆受牵连,但念在于氏毕竟是皇亲,死罪可免,所以便统统革官流放,这于同岚应早便应当被流放了,何故现在会忽然出现在上京?还伙同特务机构的暗卫绑架了我?

    我思来想去,只道这于氏毕竟曾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众多,若真想寻仇,自然是能找到帮手。

    如今容望已死,便再无人护着我了。

    更何况,他们刚才在对话中提到了皇上,以及北燕,容尚在当中究竟充当了什么角色还未可知。

    7、

    我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太好。

    我微转了下脑袋,发现自己竟然在一辆马车之中,怪不得我腹中一直有隐隐想吐之感。

    只这马车实在宽大,所以,于同岚可以很轻松地将我推倒去了车上的软榻。

    “你要做什么!别,别乱来!”

    挣动间,我的脸上又挨了几巴掌,我被打得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外衫的布帛被生生撕裂。

    他的手继续向里探去。

    我怕极了,惊慌失措地想要躲避。

    这个时候我最在乎的反而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许桑衡。

    于氏的倒台同许桑衡脱不了干系。

    我不清楚于同岚是要向我寻仇还是要向许桑衡寻仇,总之,若被他发现我衣兜里的那封信,他就会知道许桑衡仍然活着,他必会再去杀了许桑衡的。

    许桑衡本就因我身中寒毒,苟延残喘,我不能让他因我再遭遇此等噩难。

    我绝不能让于同岚发现那封信!

    于是,我拼命蜷缩起身体,不顾及自己被于同岚的手勒掐到生疼,死死护住自己里衣的衣兜。

    “于氏不是我害的!明明是先帝要对付于氏,我和北燕不过都是先帝的一步棋,如今先帝都已经死了,你折磨我又有何用!”

    我知这于同岚已经失却了理智。

    因他的呼吸越来越热,手也愈发的烫,触及到我的皮肤时,让我直欲做呕。

    更何况,我挨了打,此时当真是头晕脑胀,便愈加使劲地蹬腿踢他,一边反抗一边企图说服他。

    “你清醒一点!你们于家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臭婊子,怎么就同你无关?若非那姓许的喜欢你,容望殿下也喜欢你,他们怎会借由于氏明争暗斗?白白牺牲了我于氏一族?于氏就是被那姓许的害的,他已经死了,你也得跟着他死!”

    于同岚已经失去了理智,“不过在死前,你先给我爽一爽,当初你和四殿下一同出现在猎春宴时,我就看上你了,只不过碍于殿下和那姓许的一直将你护得很好,我没有机会罢了,现在你既落到了我的手上,岂还有能逃的道理?我劝你最好乖乖顺从我,到时,我也会让你死得畅快一些!”

    于同岚说罢,就再次扑了上来。

    ……

    马车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怎么回事?”

    于同岚松开我,跨步走出车厢。

    “不知。”

    那个驾车的就是之前绑我来的暗卫,他斟酌一番才道,“来人应不是善茬,你未得诏私自回上京,不便抛头露面,还是先寻机躲一躲,我负责引开他们!”

    “妈的!”

    于同岚颇有不甘,回头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啐道,“可别出什么幺蛾子!这件事若是成了,我于氏便有机会翻局!”

    话音刚落,车外的马蹄声就更加逼近,于同岚不敢再耽搁,火速下车,翻身骑上快马,最后对那赶车的暗卫道了一句,“若情况不对,就先杀了许清妙!”

    那暗卫应了句好,便驾车疾驰而去。

    马蹄声渐渐远了,我抖抖索索地拉好衣服,抹去面上泪痕,幸而还没有…我的信也没有被他发现。

    只是我仍旧没有机会逃脱。

    8、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慢了下来。

    我又累又痛,便歪着脑袋小憩了会儿子,再醒来时,周遭寂谧无声,天还未全亮,只透出一些稀薄的光进车窗。

    我瞪大眼睛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讶然发现,原来策马在车侧负责护送的暗卫已经统统不见了,就只剩下了一个驾车人。

    不过,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个驾车之人的身形跟原先的暗卫不大一样了,腰板要更挺直些,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顾不上想太多,赶紧直起身子,因此时只有他一人,说不定正是我逃脱的机会。

    “这位小哥…你可不可以放了我?于同岚是被流放的犯人,你帮他做事是没有好下场的!再说,我,我能给你钱财!求求你不要杀我!”

    驾车那人身影纹丝不动,一直驾车前行。

    对我的话也充耳不闻。

    我又软声求了一会儿,可自始至终他都无动于衷。

    我有些丧气地窝回车厢,可这时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我一直嘶气。

    马车倏而一顿。

    紧接着,就有个水壶从外面抛了进来。

    我愕然地拿起水壶,默默倒出些水清洗了伤口,又掏出兜里的信看了片刻收好,想自己若真就这么死了,许桑衡该怎么办?

    明明…明明都已经有法子为他解毒了啊…

    难道我要一直带着这份愧疚同他共赴黄泉吗?

    我心里实在难过,竟就没忍住哭了出来,哭了会儿后又不想坐以待毙,便抽泣着用力拍打车厢,“你快给我停车!停车!”

    我剧烈的动作让马车猛地晃动起来。

    这驾车的人好像没什么力气控制住晃动的马车,很快,马车便当真停了。

    我眼睁睁地看到那驾车人手提尖刀,掀开车帘,向车厢里的我一步步走来。

    “你,你这个助纣为虐的混蛋!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夜色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拿了刀,便只道他应是要来杀我了,吓得破口大骂,“你要杀便杀!我就算是死了,也会变成鬼找你复仇的!”

    我心中一横,闭上眼,索性将脖子伸了出去。

    9、

    我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因为下一刻,我竟就落入了一个湿淋淋的怀抱。

    我脊背僵直,难以置信地将目光移向了这人的脸。

    许桑衡似已经耗尽了力气,他抖着手,将我拥住,唤我妙妙。

    轻到几乎只剩气音,“别怕,别怕,妙妙,我来了,你不会死了。”

    第118章 生死共(三)

    10、

    许桑衡身上的衣服全然都被浸湿了。

    我摸了摸,手心里全是腥臭的粘稠液体。

    他受伤了,正在流血,血滴在他清隽的面容上,而他喘息的声音,也一声接着一声,像破败的风箱。

    且他的身体又在不住痉挛,我一看便知他此时应是又吃了那种禁药,以此来控制毒发。

    许桑衡,他明明身中着寒毒啊…

    他是何时从千里之外来到了上京,又是何时打跑了那帮绑架我的黑衣暗卫?

    无数疑问在我心头盘桓不去。

    我刚想开口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许桑衡却忽然闷哼一声,像是再也撑不住了,脑袋无力地歪在我的肩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惊呼出声。

    猛地拽开车帘,借着并不明亮的夜色看到许桑衡现在脸色惨白,形容惨淡,唇瓣还沾着斑驳好多斑驳血迹。

    “许桑衡!”

    我唤着他,“你别死,别死啊!”

    我搂住许桑衡爬出车厢,拽住驾车用的马绳,这个时候,却又偏偏听到了追兵的马蹄声以及于同岚的咒骂声。

    “该死!险些就中计了!”

    “来人,给我追!”

    “不管救你的人是谁,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马蹄渐次逼近,我咬牙,策马急冲过一条弯道,将人远远甩开,可是,怀里的许桑衡气息却愈发微弱。

    我几乎要落下泪了。

    方才若非是我一直撞车,许桑衡说不定已经带我冲出重围了,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我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连累许桑衡。

    总是辜负他对我的一片真意。

    我一边驾车,一边抖着手,从兜里掏出那瓶一直被我藏好了的药瓶,倒出一颗咬在口中,闭了闭眼,贴上了许桑衡的唇。

    许桑衡的唇依旧冰冰凉凉。

    只我的泪滴上去,好像温热了些许,我撬开他的唇,想用舌将药丸送进他的口中。

    浓郁的苦药味根本就盖不住许桑衡周身浓烈的血腥味,我强忍住难受,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给他喂药。

    “阿衡…你撑住…”

    许桑衡已经失去了知觉,药丸根本吞咽不下,我情急之下,便这样唤他,不知他是不是听见了,竟开始主动配合我,缠住我的舌同我亲吻。

    我心中微颤,赶紧趁这一吻将药丸送进。

    前方乃是崇山绝路。

    后方则是欲要取我性命的追兵。

    而我此刻却同许桑衡在这样的孤寒月夜,一辆疾驰的小马车上,相拥亲吻,久违温存。

    11、

    许桑衡吞下药后,并未能完全清醒。

    他仍虚弱地靠在我的肩窝,双目半阖。

    我回头张望一眼,火光渐次逼近,我几乎能看到于同岚等人的身影。

    我眸光轻动,动手解开自己的腰带,要将许桑衡绑在车驾的横梁上。

    不知是我动作太大,还是药效起了作用,许桑衡的气息慢慢平缓了些,他也终于睁开了眼,定定望向我。

    我知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满身血痕,眼上脸上还全是未干涸的泪迹,定是很丑很丑,可许桑衡偏就那般目不转睛地看我,仿若我便是这世间最宝贵之物,倒映下来的月色盛在他的眸里,漾开碎光,依恋缱绻。

    可我不敢再看。

    我加快了手下的动作。

    却在拉过绳扣想要系好时,被许桑衡抓起了另一头,“妙妙,你系反了。”

    许桑衡微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极是宠溺无奈的笑容,若非他现在模样凄惨,浑身都是伤,我必是会被他的这个笑容狠狠蛊惑住。

    但现在,我没有心情再同他玩笑,猛地吸了口气,伸手要抢绳扣,“拿过来!”

    “我重新系!”

    “没有用的。”

    许桑衡摇摇头,自己挪着身体缓缓坐起来。

    他出声唤我,“妙妙。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的动作滞了滞,可我仍不愿放弃,“怎么没有用?于同岚以为你早就死了,他现在想杀的是我,只要我留下来,他就不会再管你了!”

    我将药瓶和那封信一股脑地塞进许桑衡的兜中,“你走就是了!”

    “你现在受了很重的伤,无法驾马,我把你绑在横梁上,你就不会摔下去了,这药是我向君药求来的,可解寒毒,你离开后,定要按时吃!”

    “我不要再承你的情了,你为治我的热症,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那我便也救你一次,如此,才算扯清。”

    “许桑衡。”

    我竭力抑制住自己的颤音,用轻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道。

    “我没有后悔过。”

    12、

    我没有后悔过同许桑衡相爱一场。

    我为他丢过性命,也因他重生一世。

    我爱过他,亦恨过他,畏惧过他,怨憎过他,但我从没有后悔同他相识。

    若再重来一次。

    相信我还是会在十三岁那年,故意路过长廊的树下。

    再见一见那个怀抱黑猫,偷偷看我的少年。

    13、

    “傻妙妙。”

    许桑衡认真听完我的话,竟低低嗟叹。

    “你让我怎放心得下你。”

    “我不会死的,傻妙妙,我死了,谁还能护你?”

    他艰难地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扯了下我的袖口。

    我藏着的木簪应声掉落下来。

    是那支发了沉的梨木簪,簪头全是暗色的血渍,却仍旧尖利,足够我,再用一次。

    用这柄许桑衡自戕过的木簪,去杀了于同岚,或是,干脆结束自己的生命。

    若我当真落到于同岚手中,再无转圜,我绝不会让他得逞辱我,我宁愿一死,不求苟活。

    许桑衡怎会看不穿我的心事。

    他将那支簪拿走收起,对我道,“妙妙。”

    “该走的是你。”

    “我留下来。”

    14、

    “你疯了吗?”

    “许桑衡,你是不是疯了!你害了于家呀!你被于同岚抓走,定然是会死的!”

    “你怎能露面啊?!”

    我止不住地大声叫喊。

    哪知,许桑衡却对我道,他不会死。

    因为于同岚这次回京,是为复兴于氏,而许桑衡恰有他要的东西。

    “北燕的兵力。”

    许桑衡出声向我解释,“因北狄所施援手,北燕并未全军覆没,且此前招安过的山匪流民,早便建了一支新军藏在关内,至于为何不出兵反攻大宣,概是因我当时中毒已深,命不久矣,为了保护这些兵士,便同乌朔联手,将其撤走,直到新帝即位,派兵接管北燕,才渐渐发现端倪。”

    “所以,新帝对我有所怀疑,便派了特务司的人监视我!结果被那于同岚策反,反要取我性命!”

    “是。”

    许桑衡从怀间,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交给我。

    “这是北燕新军的一半兵符,以及我的投诚信。”

    “另一半在我手中。于同岚若想要北燕军的力量,便就不敢杀我。妙妙,我去和于同岚交涉,你拿着另一半兵符进宫,交给皇上,向他表明北燕愿效忠大宣,效忠朝廷,此一半兵符就是诚意,请皇上出兵,擒拿钦犯于同岚,拿回另一半兵符。”

    “这是我们唯一的法子了。”

    “可是…”

    许桑衡说得不无道理,可我的思绪仍旧有些混乱,我急急出声反驳他,“可是不行的,你现在受了伤,于同岚随时可能杀了你夺走你的兵符啊,你还是会有危险的!”

    “我不能丢下你!”

    “我们一起留下来,一起面对,这一次,无论生死,我们都在一起,不要再分开了!”

    我心中一痛,想到前世自己的无辜惨死和许桑衡这一世的孤苦自戕,不禁脱口而出。

    “但我不想死。”

    许桑衡的语气根本就不容我抗拒,他竟强硬地将那包裹塞到我的手中,对我道,“妙妙你好不容易原谅我了,我怎愿意现在去死?”

    “我,我何时说要原谅你了?”

    我被他说到耳根发热,嚷嚷吼道。

    “方才你主动亲我了。这难道不是原谅?”

    许桑衡厚颜无耻地盯着我微微发肿的唇瓣,“早知,方才我便多晕一会儿,好让妙妙再多亲我一会儿。”

    “你…乱说什么,我方才只是为了给你喂药!”

    “好了,妙妙。”

    许桑衡正色下来,“他们快追上来了,赶紧走!你别担心,我这里只有一半的兵符,若他想要另一半,必然就不敢杀我,你定要快些进宫面圣,你动作越快,我们就能越早得救。”

    许桑衡重重咳了两声,他现在就连说话都很费力,堪堪只算作是强弩之末,我分明看到他抬起手,想要碰一碰我,结果却因伤重,在挨到我之前,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见状,主动拉住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缓缓写下三个字,"我等你。"

    随后,便握紧他的手。

    感受到他冰凉的皮肤逐渐被我捂热,传来温热以及颤抖。

    他也动了动手指,在我手心划下一字。

    “好。”

    许桑衡便用尽周身的最后一丝气力,拉住马车,施然下马,举着火把,向着追兵所在的火光,一步一步走去。

    他挺括的身影,亦随着这火光,消融成空,直到再看不见。

    我迅速回神,解开马拴在车上的绳子,纵身上马,向前疾驰而去。

    我纵马不知行了多久,直到天光既亮,直到我重新回到了官道,一路向上京而去。

    直到,再未听到追兵的声音了。

    第119章 生死共(四)

    15、

    “事情就是这样,请陛下相信,北燕绝无谋反之心!此前,许桑衡之所以会囤兵造反,其实是他因缘际会,通晓了前世之事,更知先帝对于北燕的迫害,想力求自保罢了!如今陛下仁慈宽宥,是位明君,我们定然不会造反,愿长留北燕,为陛下守卫疆土!陛下大可将这兵符拿去,北燕大军向来只认兵符,不认主帅,以后,北燕士兵便就只听命于陛下一人!”

    我花了一天时间,重新进宫面见圣上,我将那半块兵符献上,下跪陈情,将脑袋重磕在地,求请容尚派人去捉拿于同岚,解救许桑衡。

    “许清妙,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现在是副什么样子?”

    容尚很快就将那封信看完,也听完了我的陈情,只眉头却一直紧紧皱着,“朕派人带你下去清洗一下,再上些药,你的脸都肿了,是那于同岚所为?”

    我此时已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了,只惶然道,“请陛下尽快派人解救许桑衡!于氏同许桑衡之间素有仇怨,若晚了,许桑衡定会有性命之忧!”

    “陛下只要救下许桑衡,我们必会将另外半块兵符献上!”

    “此事朕自有安排。”

    容尚将目光移回到我身上,淡淡说道,“你先下去罢,暂时就住在宫中,待朕为你封赏之后,再派人护送你回去。”

    16、

    封赏?

    我有点儿发蒙,不知容尚的这句封赏是为何意。

    只我终于将兵符交了出去,现下心中一松,才发觉自己确实伤得不轻,我摸了下脸颊,发现整张脸竟然都肿了,怪不得会如此痛。又想许桑衡到底是放心不下我,宁愿冒着危险也要千里迢迢回至上京寻我,又为救我身受重伤,如今他落至仇人手中,虽有半块兵符保命,但难免也会受些折磨,他该会有多痛啊。

    我这么想着,心情便就黯了下来,只好默默祈祷容尚能为了那另外半块兵符尽快救回许桑衡。

    等再见到许桑衡的时候,我须盯着他乖乖吃药,解去寒毒,再盯着他好好生活,不准他再自残,还要…

    我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若许桑衡当真回到了我身边,我也会尽力不再像过去那样排斥他了,既我已知过去种种皆是误会,又知许桑衡确用了真心待我,便是他性子再怎么不好,我也该再给他些机会的。

    我要帮他把性子磨平,帮他把那些尖利的毒刺统统收起来,我一点一点地,重新教他应当如何爱人。

    来日方长,许桑衡又向来聪慧,终有一日,他是能学会的。

    17、

    许是容尚已经亲自吩咐过了,所以这宫里之人待我也极为客气。

    我先是在宫人的引侍下,去到了太医院,给身子的外伤仔细地上了一遍药,接着,宫人们又带我下去沐浴更衣,还专门备了些好酒好菜为我接风,腾出一间宫殿给我居住。

    可我望着满桌的珍馐,却实在是有点食不知味。

    因我心里记挂许桑衡。

    就这么在宫中心急如焚地待了整整两日,这圣旨便才姗姗来迟。

    我激动不已,想着定然是许桑衡的事有着落了,赶紧下跪接旨,然而,圣旨通篇却只字未提及许桑衡,反而只对我夸赞有加。

    在听完这一通夸奖溢美之词后,圣旨的最后,居然是分封我为新的燕王,奉皇命重建北燕家园,还叫我即日起便就离宫前去北燕赴任,日后非诏不得再入京。

    “什么意思?”

    我死死瞪向那传旨的小太监,“什么叫做,封我为燕王?”

    “许桑衡呢?他在哪里?”

    “明明许桑衡才是北燕军部的主帅啊!兵符也是他交给皇上的,若要受封,应也是他才对!他才是北燕的王!我不是!”

    那小太监许也是被我的样子吓到,颤巍巍地冲我跪下叩首道,“燕王大人,奴才只是奉令传旨,其他的,奴才也不知道啊!”

    “我要去见皇上!”

    一种不详的预感急急冲上了我的心头,我双目一阵发黑,猛地推开挡在我面前的那干子宫人,“你们,带我去见他!”

    “燕王大人,您,您不能去见皇上!皇上下旨是让你即日赴任的,这马车和护卫呀,都已经是为您备好了的,您现在就须离宫了!”

    “您可不能抗旨不遵呀!”

    我张目望去,果然,我这殿外已经守了一大批的人,想来是要带我回北燕赴任的…

    我心里明白,容尚之所以如此之快地想要我去北燕赴任,无外乎是不想再让我,再让北燕成为大宣的威胁,而他之所以敢放我回去北燕,也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容尚已经获得了完整的兵符。

    北燕大军已尽归朝廷。

    那岂不是说明,许桑衡已经获救面圣?若非如此,那半块兵符容尚又是从何得来的呢?

    只不过,容尚明明知道,我在意许桑衡,为何又偏不叫许桑衡来见我?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莫名的预感和强烈的悲痛再度从我的心腔不住翻滚而上,我难受得几乎快要晕厥了,然而,这个时候,我却反而冷静了下来,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对那前来传旨的宫人道,“你带我去见皇上。”

    “求你。”

    我紧咬住后槽牙,强忍住泪意,“带我去见他!我有事要去问他!”

    “北燕向来忠于朝廷,却一直被先帝百般忌惮迫害,我的爹爹也忠于朝廷,结果却被先帝下令活活害死…许桑衡不过是在预知结局之后,想要保全北燕,保全家人,纵他拥兵入关之后,也从未伤害过关内百姓,只是想要为北燕人讨个说法,是后来,容望要对北燕人赶尽杀绝,他才予以反击,如今,皇上已经即位,他是位明君,能体恤百姓之苦,兵士之苦,下令停战,互通边市,同北狄化解百年仇怨,所以许桑衡便愿将兵符奉上,以示忠心…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陛下何苦容不得他?难道,陛下也要像自己的父皇,皇兄一样,做那滥杀忠良的暴君吗?!”

    那几个宫人纷纷低头,愧不敢言。

    我终是落下泪来,“许清妙既领了这圣旨,也自愿为君分忧,从此长居边疆苦地,再不归京!可我亦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难道陛下连这一丁点的恩慈都不愿予给臣下么?若这样,我和许桑衡当真是,看错了人!”

    “你们带我去见他,我要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不必说了,许清妙。”

    我话音刚落,就看到容尚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步进殿。

    他瞥向我,沉声道,“你的话,朕都听见了。”

    18、

    “那便求陛下,放过许桑衡!”

    我无畏无惧,撩摆下跪。

    “求陛下成全我和许桑衡!”

    “朕早便知,那许桑衡,就是北燕王的亲子了,朕的皇兄,朕的父皇,也俱都知晓。按理,许桑衡此人,欺君罔上,私自募兵,确是不能留的,但念在你给了朕这一块兵符的份上,朕自也愿意饶他一条性命。”

    “那陛下已经拿到了另半块兵符,为何还不让许桑衡来见我?”

    “半块?”

    容尚重重叹了口气,命人将那块兵符呈上,“许清妙,你再仔细看看,这兵符究竟是半块,还是一整块?”

    我抬眼看去,却忽像被雷劈中,如同石化一般,僵在了原地。

    19、

    什么半块兵符?

    这全是许桑衡诓我的话,那晚分别之际,许桑衡塞到我手中的,分明是一整块兵符。

    他骗了我。

    因只有如此,我才会放心地让他去送死。

    他知这天家之人最喜猜忌,便将这块兵符,作为替我护身的筹码,去赌容尚的为人品行,求一种可能。

    他赌对了,容尚得到这块兵符后,确已对我不再戒备,还为我封赏加爵。

    可没有兵符护身的许桑衡,却…

    再回不来了。

    什么同生共死,统统都是骗我的!他只有骗我,我才会撇下他,才会拼了命地逃回皇宫,求得生机。

    他总是这样。

    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什么都想为我想个万全之策,却根本不曾顾虑过自己。

    20、

    “于同岚的尸体,是三日前在京郊山崖边发现的。”

    “被人用一根木簪,刺穿胸口毙命,与此同时,于同岚的手还被人给砍了下来,但是…”

    容尚话音一转,“在于同岚的尸体旁边,发现了这个。”

    他命人拿来一张被血浸透了的信纸。

    正是我写给许桑衡的,连同药瓶被我一道放进了许桑衡的兜中。

    信上的字迹已被血染得模糊不清,可我仍一眼便能认出,因这信是我当时苦思冥想了好久才写好的,落款处还有我的名讳,以及一句别扭的,阿衡。

    “探子据于同岚身边的脚印推测,杀他的人,很可能,已经摔下百丈山崖。”

    “朕派人前往崖下搜寻,并未搜到尸体,只有一截染血的布衣和鞋子,想来,是那人已经摔成齑粉,连尸骨都不剩了。”

    “许清妙。”

    容尚长长一叹。

    “节哀罢。”

    “许桑衡,定是已经死了。”

    第120章 生死共(五)

    21、

    “阿衡,阿衡,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为什么每次我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都不肯回答我!依我看,你定是不喜欢我的!你知道吗?最近府里管事的大儿子同丫鬟兰翠成亲了!他每日做事时都会告诉旁人说自己好喜欢兰翠,能娶到兰翠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你从来都不说喜欢我!”

    “傻妙妙,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爱,有两情相悦之爱,有举案齐眉之爱,亦有一厢情愿,缄口不言之爱。”

    今日是难得的秋夕夜,我同许桑衡躲在院中赏月饮酒,许桑衡特意在酿的梨花酒中加了糖蜜,喝起来甚是清甜爽口,我贪杯,便就饮得多了些,醉意朦胧后,心中不知怎的,忽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委屈,便就壮着胆子缠住许桑衡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往常我都是不敢问的。

    因害怕听到自己不愿听的答案。

    可许桑衡的回答我并没有听明白。

    什么叫做缄口不言之爱?

    当真喜欢,还会不说吗?

    我便问许桑衡,“为何不说?”

    许桑衡沉默几息,说了句让我更加摸不着头脑的话。

    “因不相配,便不说。”

    “那会甘心吗?”

    “或许会不甘心罢。”

    许桑衡悄然将我搂得更紧,他俯身望向我,浓睫低垂,清润的眸光映照出晚穹之中的皎皎月光,却是比那月色还要美上几分。

    我的心又不争气地狠狠一跳。

    我想,我就不该同许桑衡争论这些问题,因根本就没有意义。

    扪心自问,就算我知道许桑衡不喜欢我,我便舍得离开他了吗?

    我不舍。

    所以便还是不要问了,徒生恼意罢了。

    无论他喜不喜欢我,只要他陪在我身边一日,我就多开心一日。

    我这么想着,就索性勾下许桑衡的脑袋,将唇轻轻送了上去。

    许桑衡先是一愣,旋而便反应过来,耐心地撬开我的唇瓣,加深了这个轻吻。

    我被他亲到喘不过气,他偏还不放过我,我…指节无力地攀住他的后背,听得他的喘息声,便闷声闷气地命令他道,“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还要陪我赏月。”

    许桑衡正忙着口口我,自没听到我的低语。

    我痛得落下泪来,便干脆咬住他的耳尖,低低诉道,“还有后年,大后年…岁岁年年,你都要陪我。”

    “永远…永远都不准离开我…”

    22、

    今岁秋夕,倒是热闹。

    北燕重建已一年有余,从前逃去北狄避难的北燕人已陆陆续续回到故土,昔日因战争凋敝破败的城镇,如今又有了人气,加之北燕边关已同北狄互通市集,来往商贾络绎不绝,北燕已然成了边疆诸国的贸易中心,繁华热闹。

    我这个没有兵权的北燕王,也因此成了个闲散富足的逍遥王爷。

    顾卓牵着我的手,在夜市上不住地扭着脑袋东张西望。

    “喜不喜欢夜市?”

    我看他模样纯稚可爱,有些忍俊不禁地问他。

    顾卓点头如捣蒜,“喜欢!喜欢!小卓最喜欢跟哥哥在一起了!”

    我回到北燕后,便派人将顾卓接到身边照顾,顾卓如今已不再唤我表兄,而是一口一个哥哥地叫我,极是亲昵依赖。

    “只不过…”

    路过扎花灯的小摊时,我买了一个送给顾卓,顾卓满眼欣喜地玩着那盏小兔形状的花灯,可玩着玩着,声音却渐次低落下来。

    “表兄,若是也同我们在一起就好了。上次,还是在京城的时候,表兄,爹爹,娘亲,带我一道出去玩,小卓好开心呀,可是现在,爹爹没有了,娘亲没有了,就连表兄也没有了,哥哥,你不能再没有了,若不然,小卓,小卓会很难过的!”

    我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去。

    默默抓紧了小卓的手。

    “哥哥,你说表兄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呀?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是不是小卓不乖惹他生气了?哥哥,你跟表兄说,小卓以后会乖乖听话,乖乖读书的,你让表兄回来罢,小卓还有哥哥陪伴,可是,可是哥哥没有表兄陪,定也会很难过的。”

    我的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死死掐了住,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23、

    在来北燕之前,我不是没有派人替我寻过许桑衡的下落。

    就连容尚也答应,若是有了许桑衡的消息,必会第一时间告知我。

    然而,整整一年过去,上京那边却未传来只言片语,我托人去问过,得到的结果便是,没有找到。

    是了,没有找到。

    许桑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同在这世间消失了一般,再无踪迹。

    起初我想,是不是许桑衡又一次诈死躲起来了啊,他那般聪明,定该会有法子脱身的啊,可是,若许桑衡没死,他为何却不肯见我?

    他明明最是离不开我的,当初便是扮作那恶鬼也要同我相会,如今我身份既定,生活安适,他怎反而再不出现了?

    还是说…他其实…其实真的死了。

    用他的命。

    换了我的命。

    孤身摔死在那万丈山崖之下。

    24、

    我念及许桑衡,情绪便无端低落许多,再逛夜市时,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直到市集中央的空地上舞起了七彩的花灯,顾卓才兴奋地尖叫一声,拉我也跑去看。

    我看得不甚用心。

    顾卓这个小孩子倒是喜欢,一边看还一边想往人堆里挤,想站得离花灯再近些,这个时候,顾卓忽然嘟囔了一句,“那个男人好生高大啊,挡在前边就像一座山一样,害得小卓都看不到了!”

    我循着顾卓的声音望去,竟在人群之中,瞧见了经年未见的乌朔!

    乌朔如今成熟了不少,面目愈显刚毅,他身上穿着的衣服用料也好,一看便很名贵,是了,他如今已是北狄的将军,身份地位自也不能再同过去相比。

    只不过,他的腰间,却别了一支已经谢了的报春花花茎,显得有些滑稽。

    只我知道那报春花的含义,也知我便是乌朔第一个赠花之人,便也不觉得可笑,只感到淡淡心酸。

    我的视线越过人群,就这么偷偷望了乌朔很久。

    乌朔并不知我的存在,他沉眉凝目地盯着舞动蹁跹的花灯,却并没有露出何开心的心绪,反像是沉浸在了什么回忆之中,眉宇间凝着淡淡的忧愁。

    乌朔知我并不爱他,所以即使知道我回了北燕,也未再打扰过我了。

    那么,我也不应当再打扰乌朔,让他徒添困扰。

    于是,我拉住小卓,往人群外走,“看不到就别看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如何?”

    “好!”

    顾卓十分好哄,高高兴兴地拉我向外跑,边跑还边喊道,“哥哥带我去吃好吃的了!”

    直到我同顾卓跑出好远,我才回头又望了眼被我们抛在身后的人群。

    乌朔依旧在驻足赏灯,动都未动。

    他第一次看花灯,是同我一道。

    但我并不知,其实,在我离开后,乌朔每年都会独自一人去看花灯。

    独自一人去偷偷思念那个被他藏埋在心底的人。

    25、

    “阿衡,阿衡,为何你酿的酒这么好喝呀?你教我酿酒好不好啊!”

    我这日又开始缠着许桑衡教我酿酒。

    许桑衡瞥了眼我的手腕,目光微黯道,“你想喝,我替你酿就是,你笨手笨脚的,还是不要酿了。”

    我有些心虚,想许桑衡是不是知道我曾为容望做栗酥时烫伤了手腕,便下意识地将袖口掖了掖,又道,“可是不对呀,你每日都要在王府干活,哪里来的时间去学酿酒?还有还有,学习酿酒总需要银子罢,你酿得那般好喝,府里的厨子可教不出来,酿酒需要的蜜膏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你有银子买吗?”

    许桑衡揉了揉我的脑袋,颇为无奈地道,“当铺啊,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当铺。”

    “你有何东西能当?你明明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样值钱的东西!”

    “我自己。”

    许桑衡忽没头没脑地对我道,“我的血,有人收。”

    我痴愣在原地。

    “吓你的。”

    许桑衡冲我一笑,“妙妙,你果然被我唬住了。”

    “啊,你明知我晕血还故意吓我!”

    我有些生气了,“还如此骗我!你的血又不能解毒,他们为什么要收!你定是从哪里偷学来的酿酒,从哪里偷来的蜜膏,这样罢,以后我让人每个月多发些例银给你,你不要告诉你养父,这样你就有银子替我酿酒了。”

    “不用。”

    许桑衡正色道,“你本来就是我的主子,我伺候你天经地义。”

    他许是因太过自傲,不愿受我恩惠,虽他是我的下人,但平日里,却从不会开口找我要何封赏,每至节日,还会为我准备礼物,酿造美酒。

    他似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便对我道,“以后,只要你想喝酒,我便为你酿。”

    “无论何时?”

    “嗯,无论何时。”

    26、

    我从夜梦中醒过来时,顿觉口干舌燥,便饮了些水才复躺下,可这回,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觉居是湿了一片。

    我又梦到了许桑衡。

    经历两世磋磨,我最难以忘怀的,还是当初在王府时,同许桑衡一起度过的岁月。

    可我再见不到他了。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注]

    27、

    又一年新岁将过,今年冬日大雪连绵不绝,直到二月天里,才稍稍放晴了些许。

    我偎在暖炉旁,坐于廊下,提笔正在写东西。

    顾卓一路小跑向我冲来,还一路叫嚷着,“哥哥,哥哥,他们在搬什么呀?”

    我闻言抬眸向院中睇去一眼,原是府里的下人正在搬运酒坛。

    我饮酒不多,燕王府如今也唯我一人带着顾卓生活,只有时,长夜难眠会饮一小杯,所以备得也不多,但没想到这次仆人们居然搬来了这么多酒坛。

    我有些生奇,便迈步走去看酒。

    “王爷,您看这酒如何?”

    一个机灵的小仆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酒看,遂拿起一坛,揭开酒盖,殷勤对我道。

    密密的酒香铺天袭来。

    我却骤然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