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鬼杀队信件簿

    在蝶屋地牢之上。

    无语凝噎的继国兄弟, 以及正崩溃着的日柱缘一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天上传来鎹鸦的叫声。

    如果有人对鬼杀队的鎹鸦熟悉,就会认出来:这些都是柱的鎹鸦。

    他们聚在一起,嘴里叼着一些信封似的纸片。

    这是近日来在鬼杀队中流行的活动:鬼杀队千年的使命完成,大仇得报, 队员们纷纷松懈下来, 紧绷的神经转为宽松, 有一部分人就出现了精神和心理问题。

    产物敷耀哉发现之后,当机立断,命令队员之首的柱率先做出表率:

    他要求柱之间用信件互通往来, 每周都要在公共信件簿上记录自己本周的状况,关于心理问题也好,烦恼也好,甚至是某些日常的小事也可以。

    刚开始,柱对此感到不适应,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风柱更是直言:“主公大人的决策自然是十分英明,但——但我实在是不知道对旁个这些人说什么,尤其是某些奇怪的不合群的人!”

    然后产物敷耀哉只是笑眯眯地镇压下所有反对,并把这件事上升到“柱的统率力和榜样作用”的高度。

    “我相信我的孩子们一定可以做好的吧?我们连无惨都能杀死, 仅仅是在信中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意, 想必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柱们:主公大人的笑容……不敢拒绝……

    总之,这项活动就这么开始了。

    并在一开始的“本周无事”、“我本周亦无事”、“我同蜜璃本周无事”、“蛇柱, 你为什么要代表恋柱?”、“啊啦,富冈大人这都看不出来吗?”、“……”、“阿弥陀佛,看到各位本周平安, 我亦感到十分欣喜。”

    此番毫无意义的口水话。

    不知从谁开始, 公共信件簿的话题就开始转向继国一家。

    ——毕竟这实在是太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奇葩怪异,让人简直如同追时新的歌舞剧一样欲罢不能啊!

    尤其是, 在某位同样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粉发女子的一封长信之后,将此事推向火热的话题巅峰:

    “小故事一则:最近,听说那个叫做大学的东西里,会有学生到处采访路人,询问一些有趣的小问题,其中,有一个人被问到这么一个问题:你对养猫有什么看法?”

    “被采访到的是一位青年,长相英俊,可却在听见问题之后,露出让人害怕的咬牙切齿的表情:”

    “‘猫这种生物,应当被全部抓起来!’青年这么说。”

    “学生大惊,询问何出此言,却听见了一个可歌可泣的悲伤故事……”

    “我自幼孤伶,和兄长大人一同长大。兄长大人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男子,宛如天空中高挂的月亮,永远散发着清和高贵的光晕,让我一直都崇拜无比……兄长大人无疑是完美的,更是一直和我相依为命……”

    “可有一天,事情却变样了!”

    “我最爱最完美的兄长大人,不知为何,从垃圾堆里捡了一只黑毛红眼的猫回来!此猫奇丑无比,诡计多端,又一副莫名其妙的傲慢姿态,不仅对兄长大人以谗言诱哄,竟还让兄长大人亲手抱了回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明明只是一只流浪猫,却敢对我的兄长大人颐指气使,不仅衣食住行都要最好,让兄长大人日渐拮据,还一定要兄长大人亲自照顾他,甚至、甚至——”

    “学生屏住呼吸,‘甚至?’”

    “甚至要兄长大人和他一起睡!青年痛苦地说:明明之前,和兄长大人一起睡的都是我啊!”

    “从那以后,兄长大人的心中就被那只猫占据了,不再有我了,无论我说什么,兄长大人都不愿意离开那只猫,任由那只猫百般刁难,我心如刀绞,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从那以后,我就憎恨起猫这种生物了。”

    “采访的最后,青年离开后,学生感慨: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呀!但是,小编想提醒大家,虽故事中的猫颇为可恨,却请各位不要以偏概全,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猫的,也祝这位青年能重新获得兄长的关注。”

    “故事完——来自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粉发女子著。”

    此信一出,柱们原本不咸不淡的信件活动,忽然就变得活跃,天上的鎹鸦也开始日日飞: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风柱:呵,这种猫就该一下掐死!怎么能容忍它影响兄弟感情!”

    “悲鸣屿:阿弥陀佛,虽颇为残忍,但我愿意超度这只黑毛红瞳猫。”

    “镝丸:笔者文笔优美流利,我看之只觉得感人至深,满心敬佩欢喜无处言说。”

    “炼狱杏寿郎:唔,我家千寿郎最近也想养一只宠物,还在犹豫要小猫还是小狗,看来我还是建议他要小狗吧!”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粉发女子:啊,炼狱大人,不是这样的……猫、猫咪很可爱的!”

    “退休真爽:哈哈哈哈哈!一点都不华丽!”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风柱:退休的为什么还能和我们一起写信?”

    “退休真爽:主公大人允许的,你有意见?”

    “蝴蝶:今天又来了一只新的黑毛红瞳猫唷。”

    “富冈义勇:你怎么知道他们家又来了一只猫?你认识这个青年?”

    “蝴蝶:富冈大人……”

    “霞:别吵了,另一对兄弟回来了,速来蝶屋!”-

    鎹鸦在地牢上空纷纷散开。

    地牢中,只有一片沉默。

    看着崩溃的日柱缘一,继国严胜竟难得感到几分心虚。

    但他很快硬气起来:这有什么办法!既然想做出效果足够好的药剂,就一定需要活体无惨的血,日柱他哥黑死牟不也需要么!

    一想到这里,继国严胜便觉得理直气壮了,他悠然走了过去,站到瑟瑟发抖的隐旁边,“日柱。”

    看到继国严胜,日柱缘一怔了怔,“严胜阁下……”

    他看见继国严胜,第一反应是高兴,欢迎继国严胜回来,但稍微仔细一想,日柱缘一就想起来:

    正是面前人把那两只无惨带回来的……

    这样复杂的心情,让日柱缘一一时间哽住,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不料,继国严胜却点点头,率先开口,“你最近的问题我听说了。”

    “……”日柱缘一:“让严胜阁下您也知道了,缘一真的感到十分羞愧……”

    他微低着头,难得露出来沮丧失落的样子,让继国严胜看着都觉得新鲜,“只是兄长大人为无惨所迷惑,总是被无惨蛊惑,让缘一感到又不解又绝望……”

    日柱缘一顿了下。

    然后幽幽说,“有时候,缘一真心想要将无惨给杀了……”

    继国严胜:“……”

    往后一瞥,看见自家的缘一,已经被日柱缘一那口口声声兄长来兄长去的语气,给搞得满脸认同,眼神全是同情——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了。

    跃跃欲试什么,有这些活着的无惨,还不是为了现任鬼王继国缘一你么!

    继国严胜无奈,安慰地拍了拍日柱缘一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你难过,这件事的根源也在于我。”

    日柱缘一连忙否认,“这怎么会是您的错呢,是那些鬼舞辻无惨的错!”

    继国严胜都要感慨:继国缘一这种生物先天的对无惨的厌恶是不是先天设定了。他想了想,“这样吧,我去同黑死牟说一声。”

    日柱缘一愣了,然后眼睛发亮,“可以吗?!”

    “我既然说的,自然可以。”

    “那太感谢您了!”猛地,继国严胜的手被人抓住,神之子素来温热的体温,靠近继国严胜,日柱缘一满脸欣喜地抓着他的手,“您对缘一的帮助,缘一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您——”

    握住严胜的手被“啪”的打了一下。

    一个脸色冰冷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中间,语气同样冰冷,“松开。”

    正是继国缘一。

    继国严胜和日柱缘一:“……”

    日柱缘一沉默,然后识相地松开了手,只因继国缘一的脸色正在以毫秒为速度变黑,“……总之,谢谢您,若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缘一都会全力以赴的。”

    手已经被自家弟弟拉过去的继国严胜,一边感到微妙的尴尬,一边点头,“好。”

    然后继国严胜便带着继国缘一跑了。

    ——原因无他,他觉得……好丢脸啊!!!

    虽然以前缘一对自己便比较在意,但失忆之前,好歹记得严胜教导的最基本的礼义廉耻,就算再不高兴,也会稍微保留一点继国领土领主的矜持……

    但失忆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本性暴露了,行事变得肆无忌惮许多。继国严胜觉得苦恼,但又觉得……

    又觉得,似乎这样也不错。

    ……这话他是觉得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在无惨索要鲜血事件之后,黑死牟便不被允许轻易接近无惨了,住在蝶屋的另一个方向,负责看管其他的上弦。

    毕竟黑死牟也就对无惨忠心耿耿,其他人?大部分他只觉得聒噪或者弱小,顶多对猗窝座还高看几分。

    当继国严胜敲门,半晌后,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请进。”

    声音平静,外人分辨不出来其中心情,但作为同位体,继国严胜轻而易举听出来声音主人些微的沉重与彷惶。

    继国严胜沉默,然后果断地对缘一说:“你留在外面,不许用通透偷听偷看!”,就独自进去,“啪”地把门关上。

    心爱的兄长大人消失,面前只剩下一扇冰冷冷木门的继国缘一:“……”

    兄长,您怎么又丢下缘一了啊!!!-

    屋内。

    黑死牟并未转身,他跪坐在一张案后,背对门口,似乎正在翻阅什么,“情报放在门口案上即可,有劳。”

    这是把继国严胜当成隐了。

    这倒是真的稀奇,继国严胜挑眉,忽然能理解日柱缘一那要死要活的表现是怎么来的了。

    居然到现在都没察觉自己是谁,黑死牟果真是心绪不宁。

    鬼舞辻无惨对他的影响竟然如此深重,难怪每每自己去杀去捉无惨,那些无惨都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像是相信世界崩塌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背叛。

    继国严胜靠近,在黑死牟皱眉回头时,出声问候,“黑死牟。”

    “……”黑死牟怔住,“继国严胜?”

    严胜点头,在黑死牟对面坐下。

    “……又一次任务完成了?”

    “对,又捉回来一只。”

    一只什么东西,两鬼自然是心照不宣。黑死牟沉默,在继国严胜灼灼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叹了口气,“日柱和你告状了?”

    这词用的,让继国严胜啼笑皆非。不过他摇摇头,“并非日柱,是炭治郎告诉我的,说最近队里传开了,谁都知道。”

    黑死牟抿唇,“是我不好,处理不妥当。”

    继国严胜没有否认,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只是看着黑死牟。

    黑死牟肯定觉得严胜也像其他人一样,是来劝自己放手的。毕竟鬼舞辻无惨着实罪孽深重,而面前的继国严胜,正是最恨无惨的那一批,无惨毁了他的神之子,换做黑死牟自己……

    换做黑死牟自己,大概也会和鬼舞辻无惨恩断义绝。

    对于“继国严胜”这种生物来说,毁了他们自己可以,但如果有人胆敢玷污继国缘一的力量,让神之子的光辉受点半点的摧残……

    那么,“继国严胜”将会追杀对方到天涯海角。

    所以,继国严胜先杀后捉无惨的行为,黑死牟实在是无法反对。

    可四百年来作为下属的惯性,让黑死牟难以眼睁睁地看着无惨发疯。

    于是黑死牟张口:“我知晓你也是来劝我的,但——”

    “谁说我是来劝你的?”继国严胜说。

    “……”黑死牟:“?”

    第82章 双更合一27

    继国严胜的说辞, 让黑死牟陷入茫然。

    不是来劝我的……

    鬼杀队,黑死牟迷茫,你们中间,除了我, 居然还有第二个反水的……?

    无惨大人难道连面前这个继国严胜也拿下了?那继国严胜为什么还要捉他——

    黑死牟的所思所想, 继国严胜一眼就看出来, 他立刻嗤笑一声,“就无惨那种东西,还不配让我俯首。”

    已经对无惨俯首的黑死牟:“……”

    他艰难开口, 想给鬼舞辻无惨找补,以挽救一下继国严胜口中无惨的形象,但想了半天,黑死牟只是说:“无惨大人……呃……容貌……”

    “…尚佳…”

    “……”这词沉默的轮到继国严胜了,他难以言喻地看着黑死牟:

    原来你心目中, 无惨的优点也就只有脸吗……

    鬼舞辻无惨,你作为鬼王,真的好失败啊?

    扯远了。继国严胜摇头,“我并非来和你讨论无惨的优缺点的。”

    黑死牟皱眉, “那你——”

    “我只是想同你说, 我理解你的行为。包括你无法放弃无惨,日日看望他, 还想给他送血这些事。”

    黑死牟怔住。

    定定地看着继国严胜。

    “四百年前,他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你抛出了橄榄枝。”

    “即使是利用你身为日之呼吸唯一的血缘兄弟, 也留给你容身之处, 和无限的修行剑术的时间。”

    “在我看来,鬼舞辻无惨罪大恶极, 你大概也无法否认,可无惨对你确实……无可置喙。”

    “你舍不下手,我可以理解。”继国严胜说:“或者说,换做我……”

    “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继国严胜一锤定音,“所以,无论鬼杀队里如何传闻,你无需感到羞愧。”

    黑死牟沉默。

    他……没想过继国严胜会这么说。

    在这好的想象里,黑死牟也只觉得,继国严胜会碍于自己身为他同位体的身份,不谈及此事。毕竟继国严胜有多么憎恨无惨,整个鬼杀队有目共睹。

    上次那只活捉回来的无惨的样子,就足够证明这一点。

    但……他没想过继国严胜会认同他。

    甚至给出了“我亦如此”,这样沉重的支持。

    这让黑死牟一时间说不出话。

    四百年前的那个月夜,再次在他面前铺展而开。黑发红瞳的英俊男子站在狼狈的自己面前,以欣赏的目光观望他脸上灼热的红色斑纹,以及手中散发出灼灼日轮的日轮刀。从未有人这样看过黑死牟。

    ——从未有人越过神之子,愿意用这样堪称于着迷的目光,看着继国缘一背后的继国严胜。

    学不会日之呼吸、无法胜任领主一职、因弟弟离家出走才苟且获得家主之位的继国严胜。

    “你的天赋不应该被人类的躯体所限制。”困扰鬼杀队上千年的鬼王,第一次给予一个人类如此的认可,“你应当成为鬼。”

    “来我这边。”鬼舞辻无惨伸出了手。只对着继国严胜伸出来的手,“我会让你成为我唯一的上弦之一。”

    我最信任的下属。

    当时的继国严胜,后来的黑死牟怔住。

    愣愣地看着那只手。

    有很多思绪在自己心里闪过,恶鬼存活下去的方式,鬼杀队世代的仇恨……继国缘一。

    日柱大人,神之子,起源的呼吸,最为耀眼的日之呼吸继国缘一。

    背对着自己,看着天空,侧脸俊秀,漠然的、看起来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的神色——

    “兄长,”那个人飘渺虚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又何必担心呢?后世一定会出现比我们更为优秀、更加出色的后辈吧。”

    “我的呼吸法是一定会被超越的。兄长大人,我们一起安静地等待吧。”

    ——这样的,把自己和继国严胜,都当作浮萍,并没有任何骄傲的自豪的样子。

    让继国严胜憎恨。

    我就算了,他想,平庸无能无法看到那个通透的世界二十五岁就会死的我就算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继国缘一,你凭什么这么做?

    明知道自己是如何的强大,千古来唯一的神明眷顾者,从出生就处处彰显不同的天命所寄托的孩子。

    你凭什么……把我的这些挣扎,都一并否认?

    就连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鬼王,都能够向我伸出手。他跟我说我的天赋不应当被这短得可悲的寿命所限制!你呢?

    ……你为什么,看不到我的痛苦啊。缘一。为什么呢?

    “好。”

    继国严胜握住了鬼舞辻无惨的手。

    从那之后,便不再有继国严胜,人间只有黑死牟。

    ——他活着一天,就一天不会背叛鬼舞辻无惨。

    这是他,对于四百年前,第一次朝着自己伸出来的那只手,最崇高的尊敬,和永不放弃的感激-

    “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继国严胜说。

    沨看着黑死牟,神色平静地说出惊雷般的话语。

    如果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存在,能够理解黑死牟的憎恨、不甘、嫉妒、怨恨。那就一定只有继国严胜了。

    当其他人都无法理解黑死牟的忠诚,就连其他上弦恐怕都不解吧,继国严胜仍然能明白黑死牟的想法。

    也因此,对日柱和黑死牟之间的感情,感到些许可悲。

    或许也为自己感到可悲。

    继国严胜摇摇头,将这悲观的想法驱散:无论如何,我的缘一可是彻彻底底是我的,从没逃出过我的手心,比黑死牟来说,我还是幸运得多。

    面前的鬼,在继国严胜看来,多少算是一个悲剧。

    “只是,我希望你能认清现实。”继国严胜话锋一转,“鬼舞辻无惨是我抓回来的,他们活着,是因为活着对我有作用……而不是因为我心慈手软,或者和你一样,对无惨有什么额外的感情。”

    黑死牟垂首,“我知道。”

    他自然理解……可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无惨尖叫哀嚎,而无动于衷呢。

    继国严胜也知道黑死牟做不到。

    所以他静静凝望黑死牟片刻,然后忽的,他笑出了声。

    “黑死牟阁下,我同你做个约定吧。”

    “大约明日,我就要前往下一个时空,寻找最后一个无惨,作为血样的补充。根据以往的经验,这里的时间,最少是一周,最长是一个月。”

    “如果这段时间中,你能够说服鬼舞辻无惨,或者说,强行逼迫他认输,自愿同我以鲜血签下约定,承诺往后余生都将用于赎罪的话…”

    “…我就去和产物敷耀哉协定,帮你保住他的命。反之,在药剂完成命,所有鬼都转换成人类之后,我就将其杀死。”

    “如何?”

    黑死牟定住。

    显然没想过继国严胜会提出这样的约定。他面上露出惊愕,然后转为挣扎。最后是悲哀的沉寂。

    “好,”他说:“若是失败……”

    “我愿随其一同死去。”

    “以儆效尤。”-

    和黑死牟以各自最珍贵的鬼血定下约定,继国严胜就离开了。

    他回到地牢,原本头疼要如何把此事告诉日柱缘一,并取得对方的同意,却听到自家弟弟主动说:“兄长大人,我帮您去说服日柱阁下吧。”

    “?”继国严胜挑眉,“这倒是奇怪了,缘一,你什么时候还喜欢掺合这种事。”

    继国缘一眨眨眼,赤瞳变得有点湿漉漉的,让严胜头皮发麻:快把失忆前那个弟弟还回来啊!

    “因为是兄长大人的决定,”缘一温顺地说,“所以……我想帮助你。”

    “……”继国严胜沉默。

    他弟弟都这么说了,自己还能怎么办?

    除了同意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趁着缘一去说服日柱,严胜便去找了产物敷耀哉,跟他说了此事,他原本觉得这个约定过于惊世骇俗,更有宽恕鬼舞辻无惨的嫌疑,产物敷耀哉多半不会同意……

    但鬼杀队的主公沉吟半晌,竟然点了头。

    “鬼舞辻无惨经营千年,其拥有的产业和暗线,非常人所能想象。”产物敷耀哉说:“鬼杀队队员、隐、蝶屋的人员,为杀鬼一职奉献一生,若是之前,依靠产物敷的产业,加之杀鬼的报酬,还能勉强运转,如今大战结束,我想让他们能够获得平静富足的一生……”

    “鬼舞辻的那些东西,我有些想法。”

    产物敷耀哉笑眯眯地说出非常成王败寇的话语。

    让继国严胜不由得盯了他几眼:

    ——不愧是拖着病躯硬生生坚持到如今的鬼杀队统领。

    这般气魄,难怪自己和他聊得来。

    主公点头,此事便定下来一半了,继国严胜很满意,他绕路去找了富冈义勇,将上一个世界特意带回来的一些纪念品交给他,并津津有味地观赏了一下富冈义勇的怔愣,仿佛被冰冻住一般的表情。

    这幅寒冰一样的面容之下,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继国严胜难免觉得有趣又好奇。

    不过此时,继国缘一来找他了。

    并带着“日柱同意了”的好消息而来。

    这让继国严胜真的震惊了,他像是第一天认识自己弟弟一样看着缘一,“……你失忆后,难道变得更会说话了?”

    “……”被兄长大人质疑社交能力的继国缘一,“兄长大人,缘一只是,尝试从自己的角度去说服日柱阁下而已……”

    这两鬼什么时候关系这么要好了?继国严胜眯起眼睛,不太高兴缘一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自己不知道的变化。

    难道是之前自己玩火,被修罗场反噬,逗弄两个缘一逗弄过头的时候,培养出来的感情?

    可缘一明明不记得了啊!

    就抱着这样的困惑,继国严胜再一次发动了血鬼术。

    带着继国缘一,他前往了下一个世界:

    鬼舞辻无惨尚未成鬼,仍是脆弱人身的世界-

    鬼舞辻家最近颇为热闹。

    作为平安京有头有脸的家族,鬼舞辻家素来就遭到很多关注,其人丁单薄,子嗣艰难这一点,是最为京都贵族所津津乐道一事:

    毕竟,只要是平安京稍微消息灵通点的家族,都知道尊贵的鬼舞辻家这一代家主仅有一个嫡子,其余的连庶子都没有,只有几个连大名都没有的女儿!

    而且,就连这唯一的嫡子,都是个体弱多病的主,据说出生时根本不会啼哭,是在即将被烧死的时候,才匆匆忙忙地泄露出一声孱弱至极的哭泣。

    而今,嫡子已经长到十四岁,家主的正室妻子却再未有第二个孩子,连侍妾都没能有几个孩子出生,顺利长大的更是寥寥无几。

    用后继无人来形容,已经不算为过。

    其他的贵族都在等着看鬼舞辻家的笑话。

    尤其是这嫡子不仅多病、还个性古怪的情况下。

    就在上个月,鬼舞辻家主给嫡子派遣的第五位先生,也硬生生被嫡子给气走了,据说走之前是半横着被抬出去的。

    只因为这一任唯一的嫡子,名为鬼舞辻无惨的少年,有一张能将所有人都得罪透顶的嘴。

    在授课中,凭借自己聪慧的头脑,和素来目中无人的性格,对教书的先生大加讽刺,直言其“榆木脑袋”、“读书读死”,让那位可怜的德高望重的先生被活生生气晕。

    然而,鬼舞辻家族势大,与皇族联系紧密,而无惨又是唯一的继承人,更是体弱多病让人不敢得罪,因为他就算有这样糟糕透顶的性格,也无人敢置喙。

    但这一种情况,被鬼舞辻家最新传出来的消息给打破了:

    鬼舞辻家主的正室妻子,鬼舞辻无惨的母亲,有了新的妊娠反应。

    ——鬼舞辻家族又要有第二个嫡出的孩子了。

    消息一出,众人反应各异。

    作为鬼舞辻家的家主,无惨的父亲和母亲自然是欣喜若狂,对着刚刚有了反应,还不知道长没长出来手脚的胚胎,已然是如珠似宝的态度,不仅日日夜夜为其祈福,还亲自向皇室讨了恩典,又在府邸中修建了新的院子。

    鬼舞辻家之外的那些贵族,倒也做不出什么反应,都不知道是男是女,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唯一被影响深重的——自然只有之前唯一的嫡子了。

    如果生出来的是女孩,倒是还好说,珠玉般养着宠着便是,但如果是男孩……

    按照鬼舞辻无惨的性格以及状况极差的身体,他的人生必然会因这个弟弟,而发生极大的改变。

    在这样的消息下,鬼舞辻无惨日夜不得安眠,并屡次顶撞老师,直到将人活生生骂出去,到现在都无人敢应聘——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了。

    鬼舞辻家主对此怒火中烧,几欲直接废了无惨继承人的身份,然而到底家主夫人还未生产,家主也只能先按耐下来,忍着怒火,给无惨找新的老师。

    可找了一个月都找不到。

    毕竟无惨的名声,在平安京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他身份尊贵,只能找学识渊博、名声在外的学者,这样的人哪里能忍无惨,别的地方又不是不缺老师!鬼舞辻家主已经从御用先生,沦落到寻找京内尚算知名的学士,如此放低要求,仍然找不到下一任。

    让京内其他人好生生看了笑话。

    鬼舞辻无惨对此,倒是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他当然不觉得愧疚,甚至还觉得愤怒:

    家主给他找来这些学识头脑说不定还不如自己的下三滥,到底是多不用心!

    十四岁的鬼舞辻无惨,脾气暴戾,朝三暮四,院内的佣人隔段时间便要换一批,只因之前的都被他打杀惩罚殆尽。

    病弱的身躯,带给他的不是安分,而只有无止尽的怨恨:

    对这个恶心糜烂的世界,以及其中痛苦挣扎的自己的憎恨。

    鬼舞辻家中的佣人无一不忌惮恐惧他。

    “无惨大人说是昨夜又摔了一套瓷器……那可是很贵重的瓷器呀!”一个侍女扫洒中小声说。

    另一个回应她,“我亲耳听见了,真是吓人!”

    “大概是夫人最近的喜讯,刺激到大人了,大人最近的脾气比之前还要糟糕,我认识一个将要被调去的,听说都想交代身后事了。”

    “哪有这么夸张……”语气很是不确定,大概是觉得“真有这么夸张”。

    “难道不是么!”侍女声音变高,被周围人的眼神吓得压低,“……无惨大人的脾性什么时候好过?”

    有人叹气,“可不是……但大人毕竟是唯一的嫡子。”话到此,她压低声音到极限,“我听说,橘式的一位小姐,上次宴会时,看上了无惨大人呢。”

    “怎么会!”另一人惊呼,“她难道不知道大人……这……莫非、莫非……”

    “是看中大人的容貌么?”

    一阵沉默。

    众人都低下头,不敢接这句逾矩到极点的话。

    但确实如此,鬼舞辻家这唯一的嫡子,其余方面或许百般糟糕,唯独这一张面容,继承了鬼舞辻家历代来最优越的基因,即使虚弱至极,但也掩盖不住这张脸堪称漂亮的五官。

    若是有幸再长大几岁,或许能用殊艳形容。

    很快,就有人把话题绕开,不敢再妄议容貌,“家主大人不是要给无惨大人继续寻找先生么?”

    “找不到的吧……前一个都是被抬出去的!”

    众人不说话,显然是认可这一点的。

    但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在家主那里也算是露过脸的,资历深一些的女人,却摇了摇头,“我听说已经找到了。”

    “什么?!”一阵惊叹。

    “怎么可能?”

    “这才一个月不到,竟然找到了新先生?上一个可是去外地找的,等了足足三个月呢!”

    “是哪里人?是平安京的么?哪家的贵族?”

    一片凌乱中,一道独特的,带着些微虚弱的沙哑,却掩盖不住其中缱绻郁艳,独属于少年的声音,平静地在纷乱中响起:

    “——叫什么名字?”

    人群立刻死寂。

    像是荒无声息的墓群。

    咔嚓咔嚓。有人惊恐地转过头,背后,一个十余岁,清瘦苍白的黑发少年,静静地站在众人之后。

    望见所有人看向自己,少年只轻微一笑。他眉目艳丽,神色间却带着消散不去的阴沉和暴戾。

    “说啊,”鬼舞辻无惨语带笑音,“刚刚说得这么高兴……”

    “——现在怎么不说了?”

    第83章 老师

    当鬼舞辻无惨走进殿中的时候, 鬼舞辻家的当任家主正坐在正座,和旁边一个中年男人说着话。

    无惨走进来,两人的交谈停下,纷纷投来视线。

    家主的目光落到无惨身上, 第一个反应是皱眉, 而另一个陌生男人则是不着痕迹地打量无惨, 并暗暗为其过于苍白的神色,以及华服也遮掩不住的清瘦身躯所心惊。

    无论是他父亲,还是这位陌生人的反应, 无惨都已经是司空见惯。他走上前,也并不行礼,只微微挑眉,草草唤了声“父亲”,便不耐地说, “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

    鬼舞辻家主的眉皱得更深,一道深深的皱痕。他不顾周围人的视线,只沉声说, “你的礼节呢?”

    “……”

    父子僵持片刻, 鬼舞辻无惨才匆匆低头,不甘不愿地问了好。

    神色之随意傲慢, 换做下人,会觉得是不世出的矜贵,而在鬼舞辻家家主看来, 那就是暴恣成性, 不敬尊长。

    无惨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但鬼舞辻家主以前要求却并不严苛, 这一切改变的起源,仍然是因为妻子肚子里那个孩子。

    鬼舞辻无惨将来的弟妹,鬼舞辻家极大概率的下一任继承人。

    中年男人旁观着面前的一切,想到无惨可能的遭遇,便不由得心里一软,连他对自己的无视都忽略过去了。

    走神时,家主已经把他介绍给了鬼舞辻无惨,“这是你四堂叔。”家主如此说道。

    而鬼舞辻无惨的脸色没什么波动,眼底甚至闪过一丝轻蔑。

    鬼舞辻家族,虽然本家人丁单薄,但是分支数量却不算少,逢年过节,无惨便会看见一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分族亲戚,拖家带口地过来问安。

    他们大多受本家的荫蔽度日,地产和房产也是本家所分配,随时可以收回,在无惨看来,这些人不过是他未来的奴仆。

    因此,就算家主亲口介绍,无惨也不咸不淡的,只略微问了好,就依然冷淡地站在殿前。

    那张恣睢无谓的脸,即使继承了自己和妻子最优良的基因,也仍然让鬼舞辻家主气得够呛。

    紧握扶手,反复劝自己冷静,鬼舞辻家主正欲开口,“今日喊你来,是要给你介绍你新的老师——”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家主还未来得及厉声发问“何人闹事”,就看见一个面熟的侍女跌跌撞撞地逃了进来:

    “家主大人!”她进来便跪,整个人伏在地面,“求求您饶我们一条性命吧!”

    尽管面容狼狈,身上伤痕累累,但家主仍然从那张青肿流血的脸上,认出来这是一个负责正殿打扫的女人。他登时黑了脸色,倒不是为这侍女的惨况,而是为自己在分支面前丢了脸面,下人竟敢如此闯进来,显得他御下不严。

    “打扰主人所谓何罪,你可知晓!”家主疾言厉色,“为何在此处哭哭啼啼?”

    换做往日,那侍女绝对会跪下认罪,只求活命,但此刻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还在厉声尖叫,“大人、大人——”

    “无惨大人要杀了我们啊!”

    话音一落,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连殿外的喧闹都静了一瞬。

    打破这寂静的,是家主生生摔碎手中茶杯的声音。他眉目阴沉得要滴水,“你说什么?从头给我说清楚。”

    他已经不想去看旁边那位分支亲戚的表情了,只死死盯着侍女,又瞥了无惨几眼,心里怒火灼烧。

    而后侍女结结巴巴说出来的始末,更是让家主逐渐暴怒:

    “我、我们在背后非议无惨大人,抹黑无惨大人名声,是极大的罪过,无惨大人生气,我们罪有应得,可、可是……可是无惨大人也不能将我们杀死啊!他要将我们活活打死啊!”

    殿外,哀嚎声此起彼伏,大概是其他佣人也过来了,家主的神色越来越难看,正要说话,竟听到无惨开口。

    他竟然还敢出声,“谁说我要杀死你们?”

    十四岁的少年,鬼舞辻家出生起就被奉入主殿的继承人,顶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露出一个同样令人神魂颠倒的笑容。

    可吐露的言沨语却让人坠入地狱:

    “我只不过让人杖刑尔等一日,哪里会把你们杀死?若是你们撑不过去,那只能说明你们素质低劣,不配当我鬼舞辻的佣人。”鬼舞辻无惨微笑,抬头望向主位,“父亲大人,难道不是如此么?”

    这一回,连那个分支的亲属都不敢说话了。

    他惊愕地看着鬼舞辻无惨,头一次知道,平安京中关于这位鬼舞辻家继承人的恶劣传闻,居然没有半点夸张,甚至颇有不及。

    如此心性,说是“教导无方”,都显得程度太轻,这哪里——能有人敢教?!

    男子心里发寒,不知道自己今日来推荐老师,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虽然那个带着弟弟的青年是自己找上门的,还说“一切后果都会自己承担”,但若是真的死在无惨手里,自己的脸面也很不好看……

    一道茶盏在无惨脚边炸开。

    茶水四溢,瓷片七零八落,一道划过无惨衣摆,割破他小腿皮肤,留下一道猩红的血痕。

    “混账!”家主近乎咆哮,“你怎敢做出这种丧尽天良之事,说这种鲜廉寡耻的话!”

    他一怒之下猛地站起,几步迈到那面色苍白的少年面前,正要说什么,可鬼舞辻无惨居然还不知错,仍然微微笑着,即使身型脆弱,却一步不退:

    “难道我说错了么?他们胆敢在背后议论主人,面对主人的提问,也回答不出来,支支吾吾颠三倒四,如此低劣的佣人,留在鬼舞辻家,也不过是浪费罢了!”

    无惨声音掷地有声,眉眼竟像是在这一瞬间褪去病气,锋利得残忍:

    “我可是给了他们机会,若是他们能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我那个新先生的名姓,我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

    鬼舞辻家主的双眼都红了,他的牙关发出咯咯的声音,一张与无惨相仿的英俊面庞暴怒,看着无惨毫无悔改之意的面容,又想起妻子肚子里的孩子,一股不管不顾的疯狂升起,让家主抬起手来,竟是忘记了礼仪风度,伸手就要掌掴自己唯一的嫡子:

    “继国严胜。”

    一道冷淡的,如风光霁月的清浅声音,在门口响起。

    屋内的求饶声、斥责声,以及将欲动手的声音,都在此刻停住。

    鬼舞辻无惨站在自己父亲的阴影下,丝毫不感到害怕,可听到这道声音时,却觉得心里一跳,耳垂仿佛有些痒。

    他强忍住自己转身的冲动,只慢慢扭头,看似毫不在意地望了门口一眼。

    余光里,一个黑发的青年男子站在门扉旁。他将满头长发束起,发尾是深赤的红色,而眼瞳是类似颜色,只带了些许冰冷的金色。映照那双独特眼眸的,是一张俊秀得堪称端丽的漂亮面孔,只气势太端正出挑,而让人忽略五官的清秀。

    陌生的来客在门口站定,对着一室混乱,男子微微笑了:

    “新先生的名字是继国严胜,”他说:“您现在,可以放了那群人了么?”-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继国严胜还有些茫然。

    之前去时透和义勇的时空,所跨时间都不算长,社会风貌人情区别不大,严胜适应很快,钱财也都通用。

    但以产物敷的鲜血作为媒介,前往鬼舞辻无惨人类时期所在的时空,跨度可就大了。

    哪怕是掌握了血鬼术的继国严胜,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会成功。

    不过幸好,血鬼术成功发动,继国兄弟顺利来到了被称为“平安京”的时代,并来到了鬼舞辻家族所在的都城。

    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产物敷这一脉,严胜离开之前,产物敷耀哉拿出族谱,努力寻找出了所有可能用得上的人,因为无惨的具体生辰不为人知,这一项工作颇为艰难。

    因此,准备也无法十足充分。

    刚刚来到此世,严胜和缘一花费了一点心思,才搞清楚这个时代具体的状况,伪造好自己的身份,又废了点功夫,才赚到了一笔还算过得去的钱财。

    通过这些钱财,加上产物敷耀哉祖传的信物,他们搭上了鬼舞辻家的一位旁支亲属,并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个叫做“鬼舞辻无惨”的人。

    结果“无惨”二字刚说出口,就看到那个旁支亲属脸色白了白,声音立刻压低,“你们怎么知道无惨大人的?”

    那避之唯恐不及、仿佛洪水猛兽一般的态度,让继国严胜沉默:“……”

    无惨……怎么你人类时期,也是这样一幅旁人都不敢提及的样子呢?

    看来不是堕鬼改变了你,而是你本来就是这副个性啊!

    原本因为黑死牟,继国严胜对无惨的态度难免有几分动摇,但又听见这位旁支关于无惨诸多疯狂事宜的介绍,这动摇又慢慢消失了。

    直到那旁支说:“不过,无惨大人也算是一位可怜人,如今不过十四岁,却估计只能活个五六岁了,原本鬼舞辻家还想荣养他至死,可夫人又有了新子,不知无惨大人人生最后的时光,还能不能安稳地度过……”

    “……”继国严胜沉默。然后艰难地说:“什么?鬼舞辻无惨会死?”

    “您不知道?”那旁支诧异地看他,“这事在平安京都不算秘密了,鬼舞辻家当代唯一的嫡子,出生时就被医生预料活不过二十岁,如今,已经磕磕绊绊地度过十四年了。”

    继国严胜想,他大概知道鬼舞辻无惨选择化鬼的原因了。

    也知晓无惨是如何能够精确抓住黑死牟隐秘的心思、将人拐走了。

    ——原来是同病相怜!

    这倒是让继国严胜产生了几分兴趣,他原本来到这里,是想着稍微安顿之后,就找机会接近无惨,直接把人掳走,在这里打探情报不过是为了万无一失。

    但如果无惨活不过二十岁,那他选择变鬼的契机,必定会在六年内出现……

    在无惨之前,从未听说过有鬼出现,那么,这就意味着全世界前所未有的第一位鬼诞生的秘密,在短短几年中将会浮出水面。

    这或许是唯一一次知道这个秘密的机会。

    六年的时间,继国严胜心头火热:赌不赌?

    他想起缘一,想起缘一的失忆……

    最后继国严胜笑了。

    “您刚刚说,无惨大人在上个月气走了自己的老师,现在都无人应聘?”他对着那位旁支,声音轻柔而蛊惑,“不知,您觉得我……是否可行?”

    第84章 输赢

    一场闹剧, 被突来的青年男子化解了。

    直到离开殿内半个时辰,鬼舞辻无惨都还有些恍惚。他坐在自己院中书房,不动声色地打量对面,正抬手喝茶, 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男子。

    越看, 无惨心里越是火起。

    他生平最厌烦逃脱自己掌控之事物, 今日一事,过闹得过火,但若是不这么做, 鬼舞辻无惨难解自己心中之烦躁。

    近日因自己母亲肚子里那个胚胎而起的烦躁。

    可这一切,都被这个名为继国严胜之人,在殿中一言两句解决了。他先是帮无惨寻到了台阶,又迅速得到了鬼舞辻家主的欢心,不过几句, 家主竟然就露出了笑容,频频点头:“有您担任无惨的老师,我自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算什么,也配当我的老师?

    鬼舞辻无惨阴沉着脸, 从记忆中搜寻继国这个姓氏, 根本没有结果。

    这不知来处不知身份的哪里来的下贱平民,有什么资格教导我?

    更何况——

    鬼舞辻无惨目光偏移, 看到站在严胜身后,正微微低头,凝望着继国严胜侧脸, 仿佛青年是他什么最珍贵的宝物一样的少年。

    这个和继国严胜容貌相仿, 仅多了处难看赤红斑纹,年龄也是十四岁的少年, 是继国严胜的弟弟兼半个学生。

    继国严胜来此处任教,他也跟着过来,当作陪读。

    ……谁需要陪读啊!

    鬼舞辻无惨越看越心烦,忽略了自己初见继国严胜时心中骤速的跳动,不如说,他正是用这习惯的烦躁,来掩盖自己的失控。又是半盏茶过去,无惨终于忍耐不住。

    “继国严胜,”他竟然如此无礼地直唤对方名姓,“既然你想担任我的先生,便需要满足我的要求。”

    这实在是稀奇中的稀奇,素来只听说老师要求学生,没听说过学生要求老师的,以往无惨做到这一步,便能把自己以前面对的那些颤颤巍巍的夫子气得闭眼,可眼前这个年轻过分的青年却不为所动。

    甚至还悠闲拂去了杯中飘上的茶叶,才撩起眼皮,看无惨一眼,“什么?”

    “……一,见我时,需唤我无惨大人;二,除我允许,不许跟任何人透露和我交往的内容;三,回答出我所有问题,若回答不出,当立刻引咎辞职……”

    洋洋洒洒,鬼舞辻无惨念了足足十数条,他边说,边得意地用余光看继国严胜:快发火吧,让我看看你这幅平淡面具被打碎的模样——

    可直到无惨说完,继国严胜都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在无惨都口干舌燥时,才随手放下茶杯,看向面色苍白的尊贵的鬼舞辻家少爷:

    “你说的全部,”青年平静如谈论闲云风月,“我一件都不接受。”

    “……”

    鬼舞辻无惨怔住,然后立刻暴怒。他的手指直接掐紧自己的掌心,眉眼都阴沉得泛红,“你——”

    “你也对我做不到什么。”继国严胜毫不在意似的,“教导你,是你父亲的嘱托,若你不愿,便向他声明,我若是被鬼舞辻家驱走,自然是无话可说,但你来驱走我……”

    “我只当你在发疯。”

    “……”

    继国严胜所说的每一个字。

    甚至他每一个表情,神色的变动。

    都踩在无惨的底线上,仿佛惊雷般跳动。让自幼被人捧着,脾性恶劣的鬼舞辻无惨,几乎立刻就想上手扼住继国严胜的脖颈,让他对自己跪下磕头。

    ……但继国严胜说的不错。

    聘请他,是他父亲的行为,若是继国严胜教导不善,无惨才有理由向家主上报换人,但眼下这种根本无人愿意当无惨老师的境况,这根本没有可能。

    以往,无惨能把那些老师弄走,也面临相似的境况,但是那些人一个比一个蠢,即使明知无惨在故意惹怒他们,也不得不被无惨那跋扈的态度逼得往坑里跳,最后被无惨气得半死。

    ……但这继国严胜却不同。

    此人不好惹,无惨在心里阴沉地想,手心里攥着的砚台几乎硌破皮肤,但很快,无惨微微笑了起来。

    “您说得是,”他居然对严胜用了尊称,“是我欠考虑了。”

    “只是,我这些要求中,有一项还是不得不略去的。作为鬼舞辻家族的继承人,我需要精通文学、礼法、音律,您应当也是知道的。”

    “非这方面之大儒,没有能力担任我师,您…知道吗?”

    这是在质疑继国严胜的能力了。

    这倒是很聪明,严胜看了无惨一眼,在心里笑起来。

    能在之后延续千年的鬼王,怎么会是蠢货呢?能生生赶走之前那些夫子,还能把持住继承人的地位,鬼舞辻无惨,果然不如表面上那般单纯的傲慢。

    如果说其他先生的弱点,是自持身份,无法降下身段和无惨对擂,那继国严胜最大的问题,便是他是一个无名之辈,又如此年轻,几乎不可能有什么造诣可言。

    但鬼舞辻家族不可能容忍一个无能的老师。

    这不仅仅关乎于继承人的教育,也关乎家族的颜面。

    若是无惨真的能够抓住严胜这方面的弱点,那么即使是家主,也没有留下严胜的理由。

    “不如这般,我同您论一论道,若是我回答不出您的问题,我便甘愿当您的学生,而若是相反,您回答不出我的问题——”

    “您便去找家主请辞。”

    不得不接受的阳谋。

    继国严胜面上平静,没有波动,无惨在心里冷笑,觉得对方定然是慌了:

    毕竟,他性格如此恶劣,名声又如此糟糕,在家族里目中无人,对谁都不屑一顾,却仍然好生生站在这里的理由。

    除了他是唯一的嫡子之外,他惊人聪慧的头脑、一点就通的个性,以及频频超越师长的能力,才是最大的原因。

    这一场比试,鬼舞辻无惨相信他必然不会输。

    不过是一介不知来处的平民,无惨在心里嗤笑:能有什么见识?-

    但他错了。

    在第三次答不上继国严胜的问题,而继国严胜完美回答了自己每一个刁钻古怪问题之时,鬼舞辻无惨陷入了沉默。

    ……怎么会这样?

    继国严胜提出的问题范围,并没有超过无惨所学习的内容,是非常正统的文法音礼知识,可无惨确实答不上来,他知道自己认识的人恐怕都答不上来。

    而无惨这边,却是不管不顾,刚开始还顾忌脸面,没说什么太刁钻的难题,后来问的都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结果继国严胜——居然全部答上来了!

    其中不少回答,都给无惨恍然大悟之感。

    这让鬼舞辻无惨脸色愈发苍白。他体弱,对这种情绪反应,根本难以控制。

    望着严胜的视线,也从轻蔑变成忌惮。

    况且,比不过继国严胜也就算了,直到后来,为了显示继国严胜并未“仗着身份和年龄欺负人”,换做旁边那个和自己同龄的继国缘一和自己论——

    他居然都论不过!

    这让在同龄人、甚至在整整一代人中,都有天才之名的鬼舞辻无惨,先是觉得丢脸,随即便是怨恨和愤怒。

    他沉沉盯着继国缘一,已经在思考如何悄无声息地弄死他了。

    至于继国严胜……

    鬼舞辻无惨却难得未感到杀意。

    此等人才,当活为利用才是。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双标的鬼舞辻无惨,在第五次答不上来时,挤出一个笑容:“是我输了。”

    “老师,”他朝继国严胜低下头,“无惨幸得您教诲,感激不尽。”

    低垂的眼眸,凝视桌面,露出来的,是阴沉怨恨之中,带着些微兴趣的眼神-

    随后,无论鬼舞辻无惨内心是怎么想的,这老师的人选算是定下来了。

    并在随后的三四个月中,都没有什么异常。

    素来新闻频发、丑闻无限的继承人的书房,难得过了一段消停日子。

    这让鬼舞辻家主欣喜过望,屡次称赞严胜,说他是鬼舞辻家的贵客。

    贵客?鬼舞辻无惨冷笑,表情阴鸷。

    不过是自己还暂且隐忍不发罢了,等自己派去调查这两兄弟底细的人回来,就算继国严胜真是那毫无污点清清白白的天之骄子,自己也能想办法给人身上泼一场脏水。

    他鬼舞辻无惨是可以任人随意摆布,乃至于不得不像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低头的人么?

    实质上,继国严胜教导的课程并不糟糕,相反,可以说得上的经验丰富、文辞流畅,哪怕比之宫廷御师,都是相差无几的。

    对无惨的安排也并没有任何逾矩之处,除了私下里言语间没什么对鬼舞辻家的尊敬,其余之外,的确是毫无瑕疵的先生。

    但鬼舞辻无惨素来是“看一个人不好,那这个人就应该下地狱”的个性,没有把人弄死已经算是恩典,继国严胜已经得到了他极多宽恕和忍耐了。

    在这样彼此隔阂、不动声色的学习之后,平安京举办了一场秋猎。

    由几位最名高望重的贵族发起,大大小小的世家都纷纷递了名帖,尤其是家中有年少继承人的,更是想借此机会出门。

    但鬼舞辻家一向对这种活动敬而远之,毕竟他们的继承人,别说上马骑射,恐怕一离开京都、去到郊外,就会犯哮喘。

    然而,今年却有所不同,鬼舞辻夫人的肚子日日渐大,家主见之欣喜,对任何可能能为这孩子诞生庆祝的活动来者不拒。

    按照日子计算,孩子将于冬日出生,鬼舞辻家主正筹谋着在这一场秋猎上大展身手,一是为祝妻子怀孕之喜,二是为了提前猎一些猎物皮毛回去,以赠孩子。

    这还不算奇怪的,但惊掉众人眼眶的,是他还带了无惨前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鬼舞辻无惨。

    这一项决定出现,众人哗然,就连鬼舞辻无惨自己都怔愣片刻,然后笑了,笑容阴冷至极。

    “我知道了,”他对战战兢兢前来宣告的佣人微笑,“你去回复父亲,我会提前准备。”

    这个举动,到底是想把无惨带去郊外,让他每况愈下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还是怕家主离开后,鬼舞辻无惨和夫人在家,无惨会做出什么异常之事,而家主鞭长莫及……

    便是很难说了。

    总之,秋猎一事就这么板上钉钉地定了下来。而在秋猎开席之日,诸多正听说了不少鬼舞辻家笑话的贵族,也惊讶地看到了,跟随在鬼舞辻家主背后,身穿狩衣,面带浅淡笑意,一张俊秀面庞引人注目的鬼舞辻无惨了。

    本来,平日里无惨参加这种活动就极少,而每次露面,都是一番腥风血雨,不是靠着自己出众的天资碾压众人,就是言辞恶劣,对谁都一副不在乎的神态,用礼貌的语气和措辞,说一些让人听了就气血攻心的难听话。

    而秋猎,更是第一次出现。

    也有不少人,见到无惨之后,同样身穿一身狩衣的青年男子。

    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男人的容貌,不输于鬼舞辻家的英俊端丽,身型高挑,繁复的狩衣并遮掩不住挺直的脊梁,当他入场,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他的出现。

    并纷纷议论起来:

    “这就是鬼舞辻家新招的先生?”

    “倒是仪态不差。”

    “什么仪态呢?不过是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乡下人,继国?这个姓氏我可没听过。”

    “呵,鬼舞辻家那个无惨有多么荒诞不经,你们又不是不知,能找到一个绣花枕头当老师,恐怕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就在这注目下,鬼舞辻一家落座,除去怀孕的夫人,大大小小也来了不少人。

    可见鬼舞辻家主对为了孩子庆祝一事是多么上心。

    秋猎前一二日,基本都是祭拜和祈福活动,因牵头人是平安京里数得上的贵族,所以仪式繁复,等真正骑马出行,已经是第三天了。

    而这出行的顺序,也有不少讲究,上午,由各族家主,带着几位亲信,提前去往围起来的地方狩猎,既是为此处秋猎博一个好彩头,也是给各家年幼的继承人打样。

    到了下午,甚至第二天,才是少年们发挥的时候。

    不过,无论是下午还是次日,对鬼舞辻无惨来说相差不大,反正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只能留在营帐里,百无聊赖地等待罢了。

    唯独这上午的时光……

    鬼舞辻无惨微微一笑。面对着满屋少年,各家各族的继承人,他们大多没有成年,均是无惨的同龄人。

    而面对这些与自己身份相差无几的贵族同龄人……

    除了武力之外,鬼舞辻无惨就从没有输过。

    他斜坐案旁,对某位前来找自己说话,表面上是“求教鬼舞辻家少主”,实际上是来挑衅的贵族少年,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

    “好啊,”鬼舞辻无惨笑意吟吟,“你要和我比试,总得添点什么彩头吧?”

    “——就赌此次秋猎,你我狩的的猎物,如何?”-

    傍晚时期,家主们的狩猎活动结束。

    鬼舞辻家主今日收获颇丰,还有意外之喜,此时满脸愉悦,要用这些猎物为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添置什么,已经在脑子里过了第三遍了。

    但他一踏入营帐,便觉得有哪里不对。

    望向自家的方向,家主面色一沉。

    ……为何如此多人都死瞪着无惨?

    就算平日里恼恨无惨不争气,他也到底是鬼舞辻家这十年来唯一的继承人,鬼舞辻家主落座,招人过来,低声询问了几句。

    随即面色彻底难看下去。

    “无惨,”他语气阴沉得能滴水,“你——”

    “父亲大人,”出乎他意料,无惨竟然还敢先出口,脸上还敢笑,“儿子今日,为弟弟妹妹搏了个好彩头。”

    鬼舞辻家主:“……?”

    “什么彩头?”被这么一打断,家主的火气中止,只皱起眉问。

    而鬼舞辻无惨只诡异一笑:

    “您为了弟妹,不惜亲自以身犯险,猎得猎物为其庆贺……”忽略家主脸上不自然的表情,无惨的笑意越来越大,“儿子见之感动,忍不住以身效仿……”

    “今日下午,我经由文学、礼法、音律比试,为弟妹赢来二十余人的猎物,以往年情况计算,猎物过百只有余。”

    “——您不为我高兴么?”

    第85章 月下英灵

    鬼舞辻家主一愣。

    随即勃然大怒。

    他指着鬼舞辻无惨,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话是好,只嘴中“你、你”地在念,眼眶都变得血红:

    要不是这还是在众目睽睽的营帐之中,鬼舞辻家主恐怕就要如同几个月前一般, 扯住无惨的衣领, 直接甩一耳光上去, 才能解自己面对这逆子的心头之恨。

    “你——”

    又是一阵嘈杂,帐外又有人靠近。

    谈笑声从不远处走来,直至跃入帐中, 众人望去,是一群贵族家主,正围绕着走进来:

    他们围着谁……?

    看到这一幕的人,不由得一同困惑起来。

    而簇拥着某人的那些家主,在看见帐内凝重氛围之后, 先是一愣,然后便有人注意到鬼舞辻家的方向:

    “鬼舞辻家主?”

    鬼舞辻家主一僵,迅速收整表情,将自己的怒火和狼狈都收下, 只转身回去, “我……”

    而那发问的人,却一脸祝贺欣喜, “您一定是高兴过头了吧!”

    鬼舞辻家主:“……”

    而无惨暂时逃脱了鬼舞辻家主的怒火,却不见高兴,只微微皱眉, 望向那群人的方向。

    “换做是我, 我也高兴得很啊!不怪您这么急着回来告诉您家公子。”又一个人出声,也是满脸笑意。

    无惨的眉越皱越紧。

    而下一秒, 众人的困惑终于被解开:那些家主散开一些,露出被围在最中心的青年,那人容姿清丽,面色冷漠,只唇角一点礼貌的笑意——

    “您家新请来的先生,在骑射一道上,实在是让我等叹为观止,不过是短短两三个时辰,竟然猎得了我等所猎猎物,加起来之和啊!”

    一人感慨至极地说道。

    营帐寂静片刻,然后炸开了锅,“什么”、“怎么可能”、“那先生名唤什么?”,诸多纷乱一瞬响起。

    而唯有鬼舞辻无惨,在勉强笑起来的鬼舞辻家主背后,默默地扭转目光,望向继国严胜的方向。

    他眯起的眼瞳中,闪过一缕辨认不清的暗光-

    继国严胜出的风头,将鬼舞辻家继承人“连赢众人,夺走大半猎物”的荒唐事压了下去。

    鬼舞辻家主颇有些焦头烂额,却因为时候已晚,没办法压着无惨去处理此事。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混蛋儿子离开,住进准备好的各个帐中。

    鬼舞辻家势大,安排的帐子都比别人多,无惨又是个极其挑剔的继承人,夜晚他独自住在一个帐子里,连侍从都不让进来,只安排在帐外把守。

    深夜,鬼舞辻无惨回忆着白天那些手下败将气急败坏的嘴脸,就忍不住发笑,他讽笑着平静思索,思考此番事过后,平安京中自己的名声将会如何进展,鬼舞辻家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而自己的继承权……

    正思考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却出现在脑海里。

    紫衣,黑发,身型高挑,一张英俊侧脸冷漠,望见自己来时,会露出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

    鬼舞辻无惨一顿。

    想起对方今日傍晚归来,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狩衣齐整白净,丝毫看不出来竟猎得最多猎物的样子。

    继国严胜……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并想起手下递上“多方查探,信息寥寥”的情报,忍不住露出一丝兴味的笑容。

    今夜事多,鬼舞辻无惨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就不小,让无惨没有时间去询问继国严胜怎么回事。

    但继国严胜的表现,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意识到自己或许获得了一张出乎意料牌面的无惨,心情格外地愉悦。他思索着继国严胜今日的表情,对此人的背景愈发好奇: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忽然,一点风声掠过。

    鬼舞辻无惨手臂一凉。他几乎是本能一般向侧边一滚,夜下,一点寒光闪过,狰狞地映射出无惨惊愕的面容。

    袭击!

    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然后心下一沉,不管不顾地将所有东西往榻下推,满帐器物破碎的声音,鬼舞辻无惨大脑一片空白,即使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是谁?!

    他平日树敌众多,却还算有分寸,梁子大到要在这秋猎中不惜代价暗杀自己的,会是谁?!

    脸侧一痛,一缕血痕破绽裂开,鬼舞辻无惨咬紧牙关,正不管不顾,要拿出一直藏于榻下的火折——

    月色掠过。

    本该昏暗的帐中,露出一抹清淡的月光。那光芒由破开溢出,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清瘦纤长的身影。

    紫色的,裹挟漫天沉沉夜月,而月辉全凝聚于他手中长剑的一道身影——

    一刀掠过。

    鬼舞辻无惨定在原地。

    他俊秀白皙的面容,怔怔地凝固在半空,苍白虚弱的皮肤被溅上星星点点的猩红色,是面前断头尸体溅出来的血液。

    而与狼狈的自己对比,是一把雪白光亮的长剑。那剑望去特别,纯度极高,金属色泽异于自己见到过的所有。

    而那剑后的……

    “鬼舞辻无惨。”

    随月色而来,被月光打亮侧脸的男人,平静地喊出了怔怔少年的名字:

    “别动。”

    鬼舞辻无惨一愣。

    旋即,他感到周遭热血洒过,不由得闭上眼睛。等大脑找回些许理智,无惨重又睁开……

    他看见四遭,到处横陈的尸躯。

    和尸体之间,静静站立,侧脸被清辉映亮,宛如英灵转世般的继国严胜-

    鬼舞辻家继承人夜半被袭负伤,幸有其先生相助,才捡回一条性命的新闻,震惊了所有秋猎的人。

    并让这场秋猎在次日就草草结束,原本说好输给无惨的那些猎物,也不了了之。

    鬼舞辻家主震怒。

    虽然无惨是他极不满意的儿子,但无惨依然是他们家的继承人,继承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差点被刺遇死,这简直是在把他们家的面子往地上扔。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

    一家不怎么有名,家中势力也不算多大的贵族,其二子在和鬼舞辻无惨的比试中,足足惨败三场。

    不仅将自己的猎物输了出去,还将父亲、哥哥的份也输了出去。

    当时在场上,就被自己的父兄大加斥责。

    他先前就与无惨关系糟糕,多番被无惨打败,脸面被踩在地上反复摩擦。此次还以为能够一举洗净之前的屈辱,结果无惨的学识较以往更胜一筹,此人败得更加凄惨。

    最后,因败生恨,这人雇来了家中相熟的忍者,在深夜暗杀无惨,以解心头之恨。

    这其间疑点重重,譬如这人不过是二子,哪来这么多金钱和势力去招募能够潜伏进无惨营帐的忍者;又譬如,不过是一些比试,怎么会闹到生死的地步……

    但比起真相,鬼舞辻家主更想要脸面,更别说,他家中妻子还在怀孕,不能被这件事惊扰太过。

    调查出来之后,鬼舞辻家主上报皇室,等待皇室处置那个人,这件事便算是结束了。

    只有鬼舞辻无惨,在听到家主所为之后,冷笑一声,随手将棋子落于盘上。

    他神色平静得冷漠,唯独眉角一道血痕,带着狰狞的红色。

    那位置极险,虽不深,可稍稍一转,便是失明的后果。

    他面临这种境况……鬼舞辻家主却是如此草率结尾的。

    若是他现在那个不知性别的弟妹,鬼舞辻无惨想,他这个父亲还会如此么?

    捏紧棋子,任由那凸起的棱角摩挲自己手心的皮肤,无惨面色阴沉,可慢慢的,心思从棋盘和家主上离开:

    “别动”

    那日深夜,继国严胜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除了名字之外,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剑影铮铮,自己不过闭眼一睁,边看见满地想暗杀自己的人的尸体。

    手法干脆利落得无可挑剔。

    继国严胜救下了自己。

    保住了他的性命。

    而那晚继国严胜持剑的姿势,挥剑的剑型……鬼舞辻无惨又想起那晚的月光,纯粹,冰冷,高悬于空,让人想要伸手去拿,却触碰不得的那些月光……

    鬼舞辻无惨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心思不定,握着棋子反复摩挲。那身影在脑海里浮沉,无惨越想越乱,心跳愈发加速,直至极点的瞬间——

    继国严胜学过剑术。

    但从不告诉我。

    ——为什么?

    这理由显而易见,鬼舞辻无惨瞬间捏紧棋子,力道重得指腹都勾出红痕。那夜中继国严胜轻盈悦动,如臂使指操控剑和身体的模样,让鬼舞辻无惨沉默。

    双眼渐渐泛出血红。

    一股莫名的嫉恨,从鬼舞辻无惨心底里泛出。他原本看不起的不知来处的人,不仅在学识上完败自己,还拥有一身如此出彩的武艺……

    就算是从不接触剑术的鬼舞辻无惨,也看得出来继国严胜能力非同凡响,恐怕和皇室那些御用的武士相比,也不会落下几分。

    他为这件事感到着迷。换做任何一个人,亲眼撞见继国严胜挥剑的模样,都不得不感到迷恋。

    但同时……

    鬼舞辻无惨,也感到深深的怨恨。

    他又一千次一万次想: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上天要把这破烂不堪的身体给我,让我从出生开始就面临死亡,战战兢兢地活着每一天,每一次闭眼,都要惶恐自己再也睁不开眼睛呢?

    他可是鬼舞辻家的继承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那些人的存在,继国严胜不过是一个姓氏都不为平安京所知晓的异乡人,却有自己所有梦寐以求的一切,那么健康的身体——

    就算继国严胜救了自己。

    鬼舞辻无惨沉默。

    他看着手心里的棋子,那棋子已经被自己捏得有些狼狈。鬼舞辻无惨看了,忽然笑了。

    你落到我手心里了。无惨对着棋子,露出一个轻的,诡异到恶意外露的笑容。你太强大了,比我想得更甚。如果你听话,我会留下你。但如果你意图离开我……

    我会杀了你。

    第86章 底牌

    秋猎结束, 平安京再度回归平静。

    只鬼舞辻家仍然热闹,甚至多加戒严。

    在年末的尾巴,初雪降下的季节,鬼舞辻家诞生了一个新的孩子。

    在众人的期待下, 时隔十二年, 重新出现的第二位嫡子。

    凡是与鬼舞辻家有些微关联的人, 无不面带喜色,摆出万千的喜悦来恭喜欣喜若狂的鬼舞辻家主。

    然而除了一人之外。

    “砰!”

    在鬼舞辻家嫡长子院内伺候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无不一颤:

    自从那位二少爷出生, 无惨大人的性情便愈发阴郁,屋内名贵的瓷器摆件换了一批又一批,而新送上来的份也远远比不上之前的质量。

    而大人看到,又是一通怒火,最后能承担的只有下人了。

    稍有门路的, 都在努力寻找新的出路,只有真正一点关系背景都没有的,才肯待在院子里。

    除去那位新少爷的存在,鬼舞辻家主的态度也是让众人见风使舵的重要原因:

    从那位少爷出生, 足足一个月, 家主都不肯让除了心腹之外的人接近,哪怕是无惨这个亲兄长, 也不被允许亲眼见对方一面。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天皇呢。”

    寂静的屋内,众人听到无惨这声嗤讽, 都不由得颤抖地低下了头。

    只有坐在主位旁边, 隐隐平座的地方,鬼舞辻无惨坚持最久的老师, 名唤继国严胜的男人,与其身后与他面容相仿的继国缘一,神色没有波动,听到这样大不敬的话,也不表现出畏惧。

    只淡淡一句:“明日便是满月宴。”

    在足足一个月如珠似宝的看护之后,鬼舞辻家主终于舍得让他新的孩子见人。

    他早早放出消息,要大肆举办一场满月宴,所用规格几乎全部逾制,其奢侈程度,即使是见过世面的鬼舞辻家的人,也纷纷感到心惊。

    并心知肚明:此日之后,恐怕继承权就要换人了。

    无惨也心知肚明这点,却无可奈何。

    他听继国严胜这么说,只冷笑一声,“我当然知晓。”随后便传令下去,叫人去准备。

    出乎意料,他让佣人也为继国严胜准备了服饰。

    次日清晨,鬼舞辻家就开始迎客。

    四处都是堂皇的装饰,为祝贺这位鬼舞辻家新生的希望,而不惜一切代价造就的宴会。

    邀请了平安京内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向皇室请愿,希望对方赐下祝福。

    鬼舞辻无惨到时,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模糊地回忆起自己幼时的情景:

    这般年幼时的记忆自然是没有的,可有记忆开始,鬼舞辻家主对他便无甚好脸色,只在他一次次病重时仓皇赶来,也并非因为自己病危担忧,而是一种厌烦和恐惧。

    像这样大张旗鼓,只为庆祝他的平安降生而举办的宴会……

    鬼舞辻无惨敢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从未有过。

    即使是早早对父亲寒心,对整个鬼舞辻家都满心厌憎的无惨,此时此刻,独自站在一侧,也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他今日看上去很规矩,和服端重,没有什么不适宜的地方,方才家主看见,难得愿意给他一个好脸色,和颜悦色地让他去前厅,“和其他家那些孩子多聊聊”,语气也出奇的柔和。

    可鬼舞辻无惨的心里,只有一派冰凉的冷漠。

    他坐在喜笑颜开的众人中间,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来往路过的人看见他,却也不敢跟无惨主动说话,只小心翼翼,从他面前经过。

    走过才敢低语几句,大概以为无惨听不见:

    “那就是鬼舞辻家的大少爷?”

    “可不是,说是身体不好,出生就差点没活下来。”

    “可惜……难怪鬼舞辻大人要如此举办二少爷的满月宴。”声音压低,“这位大少爷,怕是…”

    无惨枯坐在原地。

    只有手心的皮肤,被攥出一道道的血痕。

    热闹的宴会,他独自坐在侧边的高台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下方熙攘祝贺的人群。

    随后目光偏转,看向众人围绕的中心:一个装饰华丽的女人抱着襁褓,满脸笑容,正轻轻抬起孩子的手,和诸位道贺的尊贵客人打招呼。

    所有人都围绕着他们转。

    无人注意到角落的鬼舞辻无惨。

    傍晚时分,宴会终于开始,在一番繁琐的礼节之后,鬼舞辻家主满面春风地登上正殿,对所有宾客拱手致谢:

    “感谢诸位莅临我二子的满月宴,”洋洋洒洒一番感慨时节美妙、多有祥瑞之兆的祝词,最后鬼舞辻家主端正容辞,收手站好:

    “除却庆祝我儿平安诞生之外,还有一个消息,我想在此向诸位公布。”

    “即日起,鬼舞辻家的继承人,由我二子担任,待他三岁之时,我便亲自前往皇室,请求正式的授礼。”

    “感谢各位今日的见证。”

    拢起袖子,鬼舞辻家主深深地拜伏下去。

    殿内一片寂静。半晌,随着家主夫人露出微笑,殿内的祝贺声开始此起彼伏。

    道贺家主中年终于得幸的。

    感慨孩子着实天资聪颖,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小孩从哪里看出来天赋的。

    说出大片祝词,争先恐后想在鬼舞辻家留下好印象的。

    可这么多,没有一句话与无惨相关。

    这家中十四岁的嫡长子,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独自坐在台上,一只手握着茶杯,杯中茶面摇摇晃晃,几乎被生生捏碎。

    他静坐着,生生受了众人不动声色地打量,其中还有不少幸灾乐祸或同情的目光——

    鬼舞辻无惨素来苍白的脸色,此时没有一点血色,往日还能有些许颜色的嘴唇,也紧紧抿起,只剩下一死白。

    大概所有人都觉得无惨完了。

    只除了一个人。

    带着弟弟,沉默站在殿中角落,因为在秋猎上立功,才受邀参加着豪奢的满月宴的继国严胜,望着无惨。

    他极好的视力,让他看清鬼舞辻无惨凄白的脸色,以及少年眼睛深处,无法熄灭的阴郁之火。

    半晌,继国严胜笑了。

    “缘一,”他轻轻对弟弟说:“我们多留一段时间吧。”

    “——我想答应他了。”

    只有继国严胜,在此时此刻,对鬼舞辻无惨没有同情,亦没有任何鄙弃。

    他看着鬼舞辻无惨,像看着一只即将堕入深渊的、绝地反扑的野兽-

    “来到我这一边。”满面鲜血,唯独一双眼睛灼灼的少年,直直看着继国严胜。

    他努力伸出苍白瘦弱的手臂,想要抓住继国严胜的手:

    “做我的东西,”月色下,血腥味中,这地狱般会让所有人心生惧意的场景,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却坚定得破釜沉舟,“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秋猎刺杀之日,在继国严胜杀死所有刺客,而周遭还未来得及赶来的时候。

    鬼舞辻无惨向继国严胜伸出了手。

    他站在一片狼籍的破损营帐之中,身后临时搭起的榻满是剑痕,侍从和忍者的尸体一起倒在四周,鲜血中只有两个人站在沉寂的夜色之中。

    鬼舞辻无惨的面容上沾染了星点的血迹,原本应当令人害怕,可却因为少年俊美的五官,而显得疯癫蛊惑。他就用一双蛊惑的眼睛看着继国严胜:

    “五年……不,三年,”他说:“我向你承诺,我会夺下鬼舞辻家,只要你守护我的仅剩的生命安危,我就把所有你想要的东西……全部送给你。”

    “当我的底牌,继国严胜。”

    继国严胜当时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立着,看着面容偏执的鬼舞辻无惨。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继国严胜并不觉得多么有意思。

    这是还没有鬼的年代,纵览天下,没有人拦得住他和缘一半步,这让以剑术为生命的继国严胜感到兴致缺缺。

    换做别的世界,他还可以去看看别的呼吸法,或者找几个学生来教,可鬼舞辻无惨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药罐子:别说剑术,他连长时间站立都会咳血。

    可此时鬼舞辻无惨的眼神,却让继国严胜停下了脚步。

    黑死牟。他在心里想:在你的四百年前,那个夜晚,你看见的无惨,就是这样,对你露出如此诳惑,如此让人难以拒绝,乃至于想要奋不顾身追随他……这样让人愿意不顾一切的眼神么?

    他想起临行前,知道自己和缘一将要去往鬼舞辻无惨的时空,抓住人类时期的无惨,因此特地来拜访的黑死牟。

    “……继国严胜,”黑死牟当时在他面前正坐,即使被关入地牢,也从不低下半分的头颅,此时却顺从地按下,露出雪白细腻的脖颈:

    “如果可以……帮一把无惨大人,好么?”

    当时继国严胜没有立即答应。他只是困惑地看着黑死牟。

    “你为何如此在意鬼舞辻无惨?”严胜困惑不解,“在我看来,他只不过是好运占了个鬼之始祖的名号,本身不算多么值得尊敬的人物。”

    这毫不留情的犀利评价,让黑死牟沉默。

    然后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继国严胜的同位体,曾经站在所有鬼的顶端的上弦之一,收敛了自己的眉眼,“无惨大人……”

    “如果你见到过,四百年前,曾对我伸出手的无惨大人,那你便会理解我的。”

    ——我理解你了。

    站在角落,隔着重重人群,看着上方咬牙忍耐,一袭和服毫不起眼,甚至还露出半个微笑,只眼眸深处野心蓬勃的鬼舞辻家长子。

    继国严胜露出一个笑容。

    他没有看露出“天塌了”神情的缘一,只自顾自地转身,走出这盛大的宴会。

    殿外,落下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继国严胜走进这厚雪之中-

    四年后。

    庄重奢靡的鬼舞辻家,近日来医生来来往往,门槛似乎都快要被踏破。

    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鬼舞辻家的继承人病危。

    即使请了全平安京出名的医生,甚至连多次娶妻这种昏招都出现了,继承人的身体状况都每况愈下,似乎随时都将死亡。

    这里的继承人,指的并不是四年前,在全平安京的注视下出生的健康的二子。

    反而是原本即将被放弃的名声糟糕的长子。

    还没有更换继承人,是因为自从二子出生之后,鬼舞辻家便频频遭难,不是在政务上被排挤,就是在经营上出现差错,而在一年前授封二子继承人之位的仪式上,更是天降凶兆,地动和雷鸣同时出现。

    这让继承人的更换不了了之。

    这么多年,坐在鬼舞辻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的,仍然是名声狼藉的鬼舞辻无惨。

    不是没有人看无惨不顺眼,来自鬼舞辻家内部的,抑或是外部的,几乎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出现一场针对无惨的阴谋。

    公开场合上,有人尝试落无惨的面子,让他颜面扫地,然而却总是被鬼舞辻无惨巧妙回击,最后反而反噬自身。

    而背地里,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暗杀手段……

    则全部被一个名为“继国严胜”,鬼舞辻无惨身边跟随最久的老师所轻易剿杀。

    不知道鬼舞辻家主是否曾后悔过让这位继国严胜担任无惨的老师。

    总之,种种原因加持,鬼舞辻无惨仍然是鬼舞辻家的继承人。

    原本这并不算什么,毕竟从出生开始,所有人都知道鬼舞辻无惨活不过二十岁,就算暂时拥有继承人的虚名,也不会有什么实际作用,正好二少爷年纪还小,让无惨替他承担外界的压力,也算是一桩好事。

    ——但偏偏,在三个月前,今年春季之时。

    鬼舞辻家主昏了过去。

    重病濒危。

    鬼舞辻家的医生简直如流水一般汇进来,又叹着气出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家主的状况更差,还是无惨少爷会先死了。

    而二少爷年仅四岁。

    鬼舞辻家上下人人自危,堪称人心惶惶。

    继承人居住的院落中。

    一阵器皿摔砸的声音响起,半晌,几个人被轰了出去。

    “滚出去!”屋内有一道声音在喊,声音尖锐,可却遮掩不住其中的虚弱无力,“我让你们都滚!”

    人群仓皇地退了出去。

    殿内,一个十八岁青年正喘着气。说他是青年,或许还有些为时尚早,尽管身型足够高挑,而面容也长成足够俊美的模样,但过于苍白瘦弱的身躯,让他看起来仍然像一个少年。

    鬼舞辻无惨大口呼吸着,单手撑在榻上,榻下是一碗打泼的药汁。他目光阴狠,死死瞪向旁边的侍女,让那女孩瑟瑟发抖。

    “……别的医生呢?”

    女孩的下巴几乎要低到胸口,“大、大人,平安京的医生已经全部来过了,都……”

    “我说别的医生呢!!!”

    室内寂静,无人敢回答无惨的话语,却也不敢退出去。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现在鬼舞辻家中权力最大的,并不是昏迷的家主,也不是张皇失措的家主夫人,偏偏就是这位手段狠辣,视他人生死于无物的无惨少爷。

    可……

    “大人、”忽然,旁边有一个侍从颤抖着低下头,“近日,有一位来自外地的医生,说是手段比较奇特,或许会有什么办法……”

    鬼舞辻无惨深呼吸,“哪里来的?”

    那侍从声音都快破了,“据说是来自东部的渔村……”

    “那种地方的人也敢带到我面前!”

    又是一番碗碟摔砸的声音,正当鬼舞辻无惨将要力竭时,一道平静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东部来的医生?”始终端坐一旁,并不言语,只身体巧妙地处于可以防住任何袭击的位置的继国严胜,慢慢抬起了头。

    他说:“带他过来看看吧。”

    第87章 背叛

    继国严胜出声, 让周围的人都有些惊讶。

    在这四年来,每一个跟过无惨的佣人,都知道继国严胜在鬼舞辻无惨面前的地位如何。

    可以说是除了无惨的话,其余人一概不理。

    有时候无惨的话也不理会。

    在鬼舞辻无惨面前, 继国严胜可以说是最特殊的存在。曾经有佣人议论过背后的原因, 有人猜测, 是因为继国严胜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却被其他人反驳:

    “可缘一阁下的剑术也很好,我看比严胜先生还要好……但无惨大人却似乎很讨厌缘一阁下。”

    四年中, 每每继国严胜上课,他那个和无惨同龄的弟弟继国缘一也总是要跟着,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鬼舞辻无惨就看继国缘一不顺眼。

    好像有另一个世界,自己曾经被继国缘一杀死一样, 鬼舞辻无惨打一照面就讨厌继国缘一。

    而继国缘一貌似也是如此,上课时,两人总是针锋相对,鬼舞辻无惨仗着自己高贵的身份挖苦讥讽继国缘一, 而继国缘一往往凭着自己与严胜独一无二的亲昵, 以及非人般的剑术,让鬼舞辻无惨厌憎又嫉妒。

    如果不是有继国严胜的存在, 恐怕早就拼出个你死我亡。

    不过继国严胜倒也不怎么关心两个少年的争斗,除了保护无惨不死于暗杀之外,别的时候, 他对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

    有好几次无惨病危, 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继国严胜也很少露面, 只正常地上课。缘一就更不用说了,鬼舞辻无惨都怀疑,如果自己死了,继国缘一说不定要大肆放炮,张灯结彩以示欢喜。

    久而久之,佣人们都习惯继国兄弟的沉默了。

    这是破天荒地头一回,继国严胜对鬼舞辻无惨的医生人选发表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最后还是有人先低了头,出去找医生去了。

    第一个人出去,其他人也不想久留,在无惨挥手示意下,众人都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无惨和严胜两人。

    待寂静蔓延了半晌,躺在榻上病弱苍白的青年才缓缓开口,“您什么时候关心这个了?东部有您熟悉的人?”

    多年的相处,在继国严胜第三次从袭击中救下鬼舞辻无惨的性命,无惨就开始对他使用敬称。

    说不好是为了拉拢继国严胜这稀世罕见的武力,还是真心把他当作老师,总之,表面上鬼舞辻无惨已经是一位合格恭敬的学生。

    他朝继国严胜望去,神色和煦,让人看不出来此人曾经多次陷害鬼舞辻家,更是如今鬼舞辻家主昏迷的罪魁祸首:

    “您不是一直不在乎学生的身体么?”

    这话说得犀利,不过继国严胜不为所动,只是对鬼舞辻无惨笑了笑,正要说什么时,一道敲门声响起。

    是医生到了。

    看起来平平无奇。打量着刚进门的男人,鬼舞辻无惨眯起眼睛,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对方有任何值得继国严胜注意的地方。

    诚惶诚恐地给无惨行礼,那医生就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伸手摸无惨的脉象,随后露出沉凝的表情:这流程鬼舞辻无惨从小到大,没看过千次,恐怕也看了百次有余。

    他越发不耐,要不是此人是继国严胜喊来的,恐怕无惨现在就要挥手甩开,让人把这医生拖出府外。

    接下来,就是老生常谈的“大人脉象实在太过虚弱,恐怕只能靠药材吊着,活过今年都是幸运——”

    “大人脉象紧急,”你看,我就知道是这样,“恐怕……”

    “恐怕再不治疗,就撑不过今年了。”

    不过是个和别人一样的庸医。

    因为继国严胜的举动,而莫名其妙产生了些微希冀的无惨,恹恹地躺到枕上。他百无聊赖地开口,“哦,那你说,治疗之后我还能活多久?半年,一年?你之前,可是有人跟我说还能活两年——”

    “百年。”

    无惨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内佣人静若寒蝉。

    他一侧一侧,将自己的头颅,转向那医生的方向。对方神色惶恐,和刚进来时一样小心胆怯,可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玩笑或者说谎的意思:

    “若是顺利……您至少可活过百年。”

    那医生说。

    而鬼舞辻无惨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第一反应是嗤笑,随后是觉得自己被嘲弄般暴涨的愤怒。他可知道我是谁?我可是鬼舞辻家的继承人,尽管性命所剩无几,但肯定能熬死父亲,登上家主的位置——你居然敢愚弄我?!

    这股愤怒,让无惨几乎想马上开口,让人把这医生拖下去斩了:可是那医生明明害怕得颤抖,可语气却坚定得可怕:

    “若您愿意让我为您治疗,或许前期病情会凶险一些,但我看得出来,您一定能够成功的……”

    鬼舞辻无惨没说话。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继国严胜。他的老师不同于周围那些瑟瑟发抖的佣人,一脸平静,好像这医生说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诳语。

    最后鬼舞辻无惨点头。

    “既然如此,我允许你给我出示一份治疗的药方,”鬼舞辻无惨笑着,声音却阴沉至极,“如果我发现你骗我……”

    “我便杀了你。”-

    过了几日,那医生送上来几张药方。

    近日天色阴沉,下了好几场暴雨,送来时那些药方都有些潮湿,无惨接过时,为手里黏腻的触感感到恶心。

    看了之后,鬼舞辻无惨更是想直接把它们全部扔进火里烧了:

    ——这都是什么东西?

    那些普通的药材就算了,可其中,有不少无惨闻所未闻的配料,不仅听上去不像是药物,而且还格外诡异。

    比如其中一项“蓝色彼岸花”,便让无惨皱紧了眉。

    ……这是什么?

    此人定是在哗众取宠,鬼舞辻无惨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他沉着脸,几乎想让人马上把医生拖出去斩了,可让佣人把那庸医喊来的时候,却听见佣人说,“医生正在严胜先生那里。”

    “……”鬼舞辻无惨皱眉,“在老师屋内?”

    佣人被他吓得跪伏下去:实在是因为鬼舞辻无惨病重之后,脾气也愈发糟糕,平日里笑着都能忽然发火,此时明显心情不好,简直让佣人担心自己的性命,“是、是的……”

    无惨阴恻恻地看了看那佣人几眼,艰难地下了榻。他勉强整理了穿着,喘着气,一步步朝继国严胜的住处走去。

    而正如佣人所说,继国严胜正在和那医生说话。

    当听到“东部来的医生”,继国严胜便察觉到了:

    这或许就是鬼舞辻无惨成为鬼王的秘密。

    在鬼杀队的记载中,因为时日久远,且无惨始终将此事当作最大的秘密,但鬼舞辻无惨当年在浅草出没,而后被炭治郎撞见,这是鬼杀队的共识。

    浅草正是当时东京的区域。

    如今,还尚未有东京这座都城,从东部来的医生……

    继国严胜很难不将无惨的秘密和这件事联系到一起。

    此时,他正垂眸看着手中的药方,越读,越露出轻微的笑容:

    其中不少材料,继国严胜都在黑死牟嘴里听过,似乎都是鬼舞辻无惨曾收集过的药材。

    而尤其是最后一项,名为蓝色彼岸花的药材……

    黑死牟曾告诉过他,鬼舞辻无惨为了寻找这项药物,不惜花费上百年的时间,只为追寻它的一点蛛丝马迹。

    产物敷耀哉知道后,也曾想派人寻找,却因为鬼杀队事件频发,前有无惨死亡、缘一化鬼,后有蝶屋遭袭,这件事不了了之。

    没想到却被继国严胜自己确认了蓝色彼岸花的价值。

    这一定是无惨变鬼的关键。拿着手里薄薄的几张方子,继国严胜笑了。

    他抬头看着那医生,“你是东部来的?”

    那医生低着头,不敢直视严胜,“是的。”

    “那为何不留在家乡?”严胜随手将药方收入袖中,似笑非笑,“是因为……你犯了什么错误么?”

    那医生猛地瞪大眼睛,随即肩膀开始颤抖,“我……”

    “你不是第一次用这个药方治人了吧?鬼舞辻家是你拜访的第几户?之前的那些……”

    “活下来了几个?”

    医生的脸色彻底化为惨白。

    他从手指到头顶都在抖,看上去几乎像是痉挛,“我、我……”

    连话都说不清一句。

    “如果我让人去调查一番,你觉得,鬼舞辻家会放过你么?”

    男人彻底瘫软在地。

    看着继国严胜,仿佛在看着一个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惊恐在他眼里溢起,可与此同时,泛出的,是极度的疯狂与热情:

    “这一次……不一样……”

    “嗯?”继国严胜抬头。

    “鬼舞辻大人……不一样,”他用恍惚的声音说,“我看得出来,那位大人,一定会成功的。”

    “——这份需要无尽的恶意,与疯狂的执拗的药方,鬼舞辻无惨大人……一定可以忍耐的。”

    “这是我最后的成功的机会,”医生的眼眶泛出红色,“就算是要被鬼舞辻家砍死……我也一定要让鬼舞辻无惨大人尝试。”-

    门外的鬼舞辻无惨,背对着灰白的天空,一时间静默无声。

    即使是他这样自认疯狂的人,听到门后医生的话,也不由得感觉后背一寒:

    ……这都是什么?

    鬼舞辻无惨皱起眉,敏锐地察觉到屋内的气氛。和不熟悉继国严胜的医生不同,相处这么久,他听得出来:

    继国严胜显然是相信这个医生能够治好自己的。

    无论什么缘由……继国严胜认为这个医生和别人不一样。

    自己能够在他身上找到活路。

    生平第一次遇见生存的希望,无惨的心脏简直要跳出胸腔。他的心情,比当初成功暗害家主时还要兴奋,几乎想要立刻拉开门,进去让那医生给自己配药——

    “是么?”

    屋内继国严胜的声音平静。没有一点欣喜。

    只有冷淡的笑意。

    “但我不会让你治疗他的。”

    “如果你想治疗鬼舞辻无惨,那不需要鬼舞辻家动手,我会抢先杀死你。”

    “——即使如此,你还想要这次机会么?”

    听着继国严胜冷静的声音。

    鬼舞辻无惨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