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装,你继续装。

    年关将至,本该处在一片安定祥和氛围中的盛京城,却因翰林进士案引发骚乱。民间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此乃天罚,皆因天子德行有亏,当年踩着累累白骨上位,杀伐太重引发天谴。翰林院乃朝廷养才之所,这是上苍在断其人脉。

    谣言甚嚣尘上,闹得人心惶惶。

    “好一出连环计,原是为了煽动人心动摇根基,狐狸尾巴这便藏不住露出来了?”

    殷灵栖倚在回廊前的秋千上,悠闲自在地荡啊荡,一回头,突然被殷珩那幽怨的目光吓了一跳。

    “皇叔,青天白日的,你一副怨气比鬼重的模样瞪着我是什么意思?”

    殷珩幽幽盯住她:“看在皇叔的薄面上,能不能把你府上的那堆面首给遣散了。”

    “不能。”殷灵栖一口回绝。

    “那你便让别枝姑娘搬出公主府,总之,她不能再和你待在一起。”

    “这也不行。”小公主双手托腮,捧起脸颊:“别枝姐姐可喜欢我啦,她可舍不得离开我。”

    殷灵栖信手拈来扮成一副乖巧诚挚的模样,却把汝阳王气得险些背过气。

    “云铮,你看她——”

    殷珩抓住路过的萧云铮哭诉:“你们两个不是冤家对头么?你和她斗,替本王和她使劲斗!”

    萧云铮淡淡扫了汝阳王一眼:“你怎么不亲自上?”

    殷珩张着嘴,沉默了片刻,诚实答道:“斗不过。”

    萧云铮眉峰一挑,深邃的眼底透出些许怜悯。

    “你这是什么眼神!”汝阳王轻轻地崩溃了,“昭懿纳了三十个面首,你作为她的宿敌有什么可得意的!”

    他无心插柳,一语命中关键所在。

    “闭嘴。”萧云铮顿时不悦地皱起眉。

    “主子!查到了!”

    宿刃恰在此时赶来救场,一出声便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

    “对方很谨慎,每次更换不同的人去买下潘娘子绣品,看似与寻常的买卖交易并无什么不同,但我们的人根据绣坊伙计的描述,画下每位买主的面容在盛京城内暗中追踪,终于寻得踪迹,发现他们的日常行踪聚集于同一片城域内!”

    殷灵栖坐在秋千上,闻声迅速跳下来凑近看宿刃展开的京城布防图。

    宿刃伸手指向地图上用笔圈画起的那片区域:“在这里,善履坊的丰乐桥巷!”

    “看来这里便是窝点了。”殷灵栖微微颔首,说道。

    “雾刃已经带人埋伏在丰乐桥巷周围,预备将人一网打尽!”宿刃面露欣喜,“案子总算能在年前有了结果,盛京城可以安稳过个好年了。”

    正说着,照常来探望潘生的潘娘子行经众人所在的庭院,动身准备离开皇城司。

    殷灵栖抬起头,同萧云铮对视一眼。

    萧云铮微微挑了下眉,她登时会心一笑,走了。

    “你们两个在对什么暗号,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不懂?”殷珩狐疑地凑近他,接连发问。

    “没关系,王爷不需要懂。”萧云铮撇下他,也走了。

    回廊间只剩殷珩一人。

    汝阳王一拍大腿,跟了上去:“不是,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本王都读不懂你,凭什么昭懿能懂?”

    他不能理解。

    ***

    殷灵栖越过回廊,装作碰巧路过的模样,步履匆匆忙忙同潘娘子正面遇上。

    “娘子安好呀。”

    潘娘子定睛一看,原是上回好心帮她的小姑娘。

    “上次马车的事,我还没同姑娘道谢呢。”潘娘子为人纯朴,虽然生活拮据,但还是从怀里掏出荷包,数着铜板,想将车钱还给殷灵栖。

    “不用啦。”殷灵栖按住潘娘子的手,知她心里过意不去,便照顾她的心思,道:“娘子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咱们取个折中的法子。”

    “上回我在绣坊见到娘子的绣品很是喜欢,只可惜慢了一步,被人买了去,不知娘子可愿帮我绣上几幅?”

    潘娘子握住她的手:“这事容易,姑娘你喜欢什么图?”

    殷灵栖顺水推舟,问道:“娘子都会绣些什么图呀?可否让我挑选一些?”

    “唉呀,这不是巧了,偏偏我今儿便把图样揣在身上了。”潘娘子从怀里取出一沓纸,“这便是我常绣的图,姑娘看看能相中哪些。”

    殷灵栖接过图纸,在手中展开,目光扫过图样纹路,眼神微微一动。

    潘娘子热情地同小姑娘介绍着,殷灵栖一面应和,一面不动声色记下纸上近百种图纹的每一处细节。

    潘娘子言毕,她也记完了。

    “我喜欢这个,还有这几个。”殷灵栖笑意盈盈:“多谢娘子了,娘子行动不便,改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去娘子家中取。”

    “这多辛苦你。”潘娘子有些歉疚。

    “不辛苦,就当是在城西行医时顺道拜访了。”殷灵栖同她一起朝外走,“娘子这图瞧着比京城中的绣坊要好看些,是娘子绘的么?”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图是相公拿来给我的,我只管做些针线活,拿着现成的图绣出来。”

    潘生给的?

    殷灵栖目光一动。

    她送潘娘子走出皇城司大门,直至人自视野中消失,这才转身往回走。

    “都听到了?”周围空无一人,殷灵栖淡淡问候了声,轻车熟路直朝皇城使的院落走。

    “听到了。”

    萧云铮应声现身,眉头微微一皱:“公主很熟悉皇城司内的路。”

    “不如说是我更熟悉你。”进入室内,殷灵栖抬眸望了他一眼,意有所指:“世子猜猜,我能不能看透世子所有的秘密?”

    萧云铮面不改色,提笔交至她手中,道:“画。”

    语气有些硬。

    装,你继续装。

    殷灵栖接过笔,挥毫洒脱,笔走龙蛇三两下绘出一只气势磅礴的——

    王八。

    她紧接着落笔唰唰写出:“萧彳”

    “徵”字没来得及写完,笔已被萧云铮冷着一张脸夺走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旁传来汝阳王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萧云铮觑了他一眼:“……”

    汝阳王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好玩么?”萧云铮冷冷打量着伏在桌案上的小公主。

    “好玩。”殷灵栖是懂得怎么挑衅对头的。

    “……重新画。”

    萧云铮示意身后憋笑的宿刃过来换一张新纸。

    “主子,这画……”宿刃捧着那张珍迹“王八”,如同捧着烫手山芋。

    萧云铮皱着眉,抬抬手示意他退下。

    日光移转,笔尖吸饱墨汁在雪白宣纸上疾走,大到图案整体,小到细枝末节,殷灵栖完整复刻出方才见到的全部纹样。

    殷珩倒吸一口冷气,看得眼睛都直了。

    “过目不忘?昭懿,厉害啊!殷氏竟然能出你这种人才,祖上皇陵冒青烟了!!”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殷灵栖搁下笔,镇定从容。

    “这便是他们之间用以传递消息的暗号了。”萧云铮仔细端详着纹路。

    “雾刃,去查。”他吩咐道。

    雾刃领命过来,接过图纸的一瞬,被详实的记录震撼住了。

    这……这都是昭懿公主画的?!

    “本宫今日的事办完了,打道回府。”殷灵栖舒展双臂,推开椅子站起身,一抬头,透过窗棂望见庭院里的景致:

    “对哦,皇城司内为什么会有秋千,上回来时这里还是空荡荡的,这是为谁做的?”

    她仰起脸,对上萧云铮的视线:“难不成世子殿下金屋藏娇?”

    “金屋藏你。”萧云铮捏着那张惊世名作”“王八”,冷着一张脸不留情面怼了回去。”

    “藏谁?”殷珩从两人之间冒出来,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42章 不再是未婚夫

    茶舍、酒肆、肉铺、绣坊……街巷两旁热闹的集市中吆喝声此起彼伏,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

    潘娘子去了绣品铺子,如往常一样交出刺绣换了钱便要走。

    “那个畜牲又打你了?”

    潘娘子倏地缩回手,藏起一截手腕上露出的的瘀紫斑痕,怯生生地摇着头。

    “相公病了许久,又被关在官署里离不得半步,情绪很不好。”

    “他心里憋着气,便能任意打你发泄情绪了么!”

    账房先生望着她,愤慨道:“丧尽天良的畜牲一个!想打便打,他根本不拿娘子当人看,娘子不如同他和离!”

    “莫要再说了。”伤疤被人揭开,潘娘子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不……”

    “让开!”

    “都让开!”

    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地面颤抖。寻声望过去,只见一队凶神恶煞的官兵按着刀挤散人群,立在绣铺前。

    为首官兵将手一挥:“包围此地!闲杂人等全部驱散,将嫌犯缉拿归案,押入大理寺!”

    登时便有兵卒蛮横地冲上前来,扣押潘娘子与正为她鸣不平的绣铺账房。

    “官爷,奴家没有犯事!”潘娘子被粗糙麻绳捆住双手,反剪身后。

    “哼,你这女人好不知廉耻,竟然勾结外男投毒谋害自家郎君——新科榜眼潘进士,人证物证俱在,还敢嘴硬!”

    那兵卒蛮横地夺过她手中换得的铜钱,揣入自己兜里,厉声大喝:

    “这便是物证!”

    “这是奴家卖绣品换得的钱……”潘娘子惊慌失措地摇着头。

    “少废话!带走!”兵卒抽出刀威胁她闭嘴,推搡着人往外走。

    绣坊门前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车帘撩开,齐聿白头戴玉冠,身着文官官服,漠然注视着被问罪押解,流泪哭泣的小娘子,眼底冷漠至极,不见一丝怜悯。

    “少卿大人,这便是那对奸-夫淫-妇了。”

    那蛮横粗俗的官差一见着齐氏长公子,登时夹起尾巴做人,换了一副面孔毕恭毕敬地凑过来奉承。

    “押回去罢。”齐聿白淡淡道,“此案一日不结,陛下便会多担忧一日,年前尽早结案,人心方能稳固。”

    “少卿大人为君为民操劳,我等敬佩,有您这样深明大义的肱骨之臣,实乃朝堂之幸!”

    齐聿白扫了一眼这群屡见不鲜的溜须拍马之辈,摆了摆宽袖:“你下去罢。”

    “小的领命。”差役赔着笑,一转身面向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娘子,瞬间又恢复了凶恶的面孔。

    “哭什么哭!你若是扰了马车里贵人的清静,老子先让你尝尝苦头!”

    潘娘子摇着头,泪流满面:“官爷明鉴,奴家冤枉啊……”

    账房先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怒从心起,痛骂道:“黑白不分的奸吏!你们这是在污蔑人,强行抓人抵罪!”

    恶吏一脚狠狠踹上他胸口,将人踹飞出去,沉重落地。

    账房先生捂着剧痛不止的胸腔,口中鲜血直流。

    “不懂事的东西!轮得到你来评判老子?”差役乜了他一眼,将人粗暴地拖起:“带走!”

    “奴家是冤枉的……奴家是冤枉的……奴家没有对不起相公,更不敢害相公……”

    潘娘子流着眼泪,苦苦哀求。

    “小娘们儿,”差役恶狠狠掐住她的脸,“你这是在爷面前找死啊。”

    他抽出绑在身上的鞭子,朝地上重重一挥,惊起尘土飞扬。

    “老子先让你这不知好歹的娘们长个教训!”

    粗糙的鞭子沾着陈旧血迹与尘土,在潘娘子头顶高高扬起。

    潘娘子脸色惨白,眼底尽是惊骇之色,在鞭子落到身上的那刻,她埋下头害怕地抱紧自己。

    “啪!”

    鞭风沉重落下,衣裳破裂,背上登时蔓出淋漓血痕,看着触目惊心!

    一道惨痛的哀嚎声撕裂长街中的喧嚷。

    被清场驱散的百姓从长街各处朝惨叫声的来源涌来,好奇地张望。

    潘娘子止住哭泣,呆愣着直起脖子,惊慌地望向被鞭子抽得满地打滚的酷吏。

    “姑…姑娘……”

    她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殷灵栖,拼命推开她:“姑娘快走!他们人多势众,这里很危险,你快走!”

    明明自己软弱无助至极,在见到另一个同样面临危险的女孩时,最先想到的还是保护她。

    “打老子!谁敢打老子!老子要把你们全都抓回去用刑!”差役捂着头在地上痛嚎,背上被鞭子抽出的鲜血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萧云铮淡淡打量着自恶吏手中夺过的鞭子,眼底透着嫌弃。

    他扬起手。

    “啪!”

    伴随一记清脆响亮的鞭声,染血的长鞭重重抽出又一道血痕。

    那差役嚎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被鞭风抽地狼狈滚落在地,惨不忍睹。

    周遭围观的差吏被那位执鞭青年凌厉可怖的身手吓得脸色煞白,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抽出佩刀要一齐合力将他拿下。

    “嘶……一群蠢货……”萧云铮眼底划过几分不耐烦,扬起长鞭反手一挥——

    一众差吏尚未反应过来,便觉眼前扫过一阵疾风,胸膛重重挨了一击,“砰”一阵巨响,仰面朝天齐齐摔倒在地。

    “你……你们究竟是何人……”差役狼狈地卧在地上,面前少女每逼近一步,他们便会被吓得狼狈后退。

    “抓回去用刑?凭你也配?上一个敢口出狂言这么威胁本公主的人已经死了。”

    殷灵栖踩着满地的血花,一步一步绽开血莲。

    她微微俯下身,唇角弯了弯,笑意让人冷入骨髓。

    “本宫的名号你应当听过。”

    “昭懿公主。”

    少女惋惜地轻叹一声:“惹到本宫,你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昭…昭懿公主!!”差吏猛吸一口冷气,想起京城中那些惨闻,出于恐惧浑身开始控制不住剧烈颤抖。

    “姑娘你……你竟是公主……”潘娘子头顶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与外界隔绝开的马车之上,少女温柔中透着刺骨冷意的声音甫一飘入耳廓,闭目养神的贵公子倏地睁开眼睛。

    “昭懿!”

    齐聿白呼吸一窒,掀开帘幕,却对上她身旁那人一双冷冽深邃的眼眸。

    “辅国公府世子?!”

    齐聿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底一惊:“萧徵向来与昭懿不对付,怎么会和她站在一起。”

    殷灵栖被那声熟悉的“昭懿”唤回注意,抬眸望过去,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我当这帮差吏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仗势欺人,原是仗着背后有长公子撑腰啊。”

    齐聿白喉结一滚,稳住心神,从容道:“臣履行职责,依法捉拿凶犯,不知手下人竟坏了公主的规矩,呵,臣代下属向公主赔罪。”

    “长公子好口才,一开口便给本宫扣了顶妨碍公务的帽子,多谢,本宫笑纳了。”殷灵栖并不中他的计。

    齐聿白眸色一暗。

    这桩案子涉及科举入仕,分外重要。天策帝对此案格外重视,若是由他先皇城司一步了结,功绩便会算在齐氏的头上。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证物证齐全,“凶犯”能够认罪伏法,结果能够能够服众。如此一来,他在京中的威望便能更上一层,只是没料到,竟在这擒获嫌犯的关键时刻撞上了昭懿公主。

    “公主……”潘娘子从地上爬起来,崴着脚踉跄着朝殷灵栖求救:“奴家没有、没有给相公下毒,他们冤枉人……”

    “每一桩案件中被抓获的犯人都会矢口否认罪行,直至下狱,才肯吐出真话老老实实地交待。”

    齐聿白态度坚决,目光一转落在萧云铮身上:“世子统领皇城司,审讯犯人时,这种事应当屡见不鲜吧。”

    “皇城司缉拿凶手讲究证据,少卿未经本使的允许私自拿人,纵容差吏当街鞭笞无辜妇人,按律,当罚!”

    萧云铮不留情面,同他针锋相对。

    “若我并非空口无凭呢?”齐聿白冷笑一声。

    “若你就是手无凭证呢?”殷灵栖呵斥差吏:“把捆绑潘娘子的绳索解开!”

    齐聿白面色一沉。

    他走近殷灵栖,同她面对面站着:“公主当真要与臣为敌?”

    “长公子才意识到你与本宫的关系吗?”殷灵栖微微一笑,“看来是本宫高看你了,你真的没有自知之明。”

    “好,好。”视线自眼前两人间来回逡巡,齐聿白皮笑肉不笑,“公主敢与我割席,原是找到了新的出路,辅国公府世子、皇城使萧徵。”

    “只是公主未免也太天真了,总认为臣眼里只有利益,殊不知萧徵比臣更为恶劣。萧徵这样的人冷血至极,不会为任何人留情,能打动他的只有最核心的利益。公主真的以为,离了臣,萧徵会是一个好的归宿么?痴人说梦!”

    齐聿白始终坚信,同自己退婚是昭懿公主乃至皇室的一大损失。

    “他是什么人暂且不论,齐聿白,收起你那副傲然不可一世的态度,”殷灵栖话音一顿,“本宫的归宿只会是自己。”

    齐聿白眉间一紧:“这是何意?”

    “意思是,现在让你的人为本宫让路,否则……”

    她掀起眼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浮起一片冰冷:“本宫不介意让这里血流成河,连你也一并处置了。”

    “你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无权处置官署挂名的官吏,更不敢滥开杀戒。”齐聿白神情紧绷。

    “敢不敢的,长公子试一下不就知道了?”殷灵栖唇角勾起。

    “你了解本宫的,本宫跋扈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底线有多低,至今仍然未知。”

    “至于实权,”萧云铮嫌弃地扔掉鞭子,冷冷注视着齐聿白:“本使手上总算有实权吧,辅国公府的权势可还能入得了你区区从四品少卿的眼?”

    齐聿白下颌线收紧,眼底燃起火星:“官大半级压死人,世子这是想仗势欺人?”

    “我就是要光明正大地仗势欺人,”萧云铮眉峰一挑,“少卿又能如何?你只能受着!”

    齐聿白受到挑衅,忍无可忍终于亮出底牌:

    “本官已有证据在手,正是潘进士亲自指证娘子与绣坊中人勾结投毒谋害其性命,敢问公主、世子又当如何辩驳?”

    “相公亲自指证……”潘娘子脸色霎时变了:“不…不可能……相公他怎么忍心这样污蔑奴家……”

    齐聿白面上挂着冰冷的笑,傲慢地望着眼前两人,含恨咬牙切齿。

    “昭懿,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决意与我为敌,那么相应的代价你便得受着!”

    “好啊。”小公主抬了抬手,侍女双手呈上一纸退婚书。

    “相应的代价长公子也得受着”。

    第43章 休夫!(修字)

    “潘知节亲自指认的?”

    萧云铮面上波澜不惊,并未因这陡然出现的变故而动容,唇边自始至终勾着一抹极淡的透着冷讽意味的笑。

    “如何辩驳?那便不辩了。”

    他声音一扬:“雾刃!传我的命令,将潘生下狱候审!”

    “萧徵!”齐聿白怫然作色,愤慨道:“你与昭懿阻拦本官抓捕这一对伤风败俗的男女,说本官无凭无证拉人做替罪羔羊,你自己呢?一转身却下令抓捕潘生下狱。潘生是证人,你这么做,难道是想毁灭证据吗!”

    “住口。”殷灵栖启唇轻斥,她眨了眨眼睛,轻轻笑了。

    “齐聿白,你知道本宫最厌恶你哪一点吗?”

    小公主一字一顿,毫不顾忌这人苦心经营的颜面:“本宫最厌恶你做事明明是为了自己,却非要蒙上一层仁义道德、家国大义的外衣,用所谓的大义作借口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此一来,若旁人不顺着你便是不仁不义,若顺着你,那最好不过。无论如何,你都占尽了道德先机。”

    齐聿白沉着脸,压抑着将欲冲破这具温文儒雅皮囊的戾气。

    “只可惜,你碰到了本宫。”殷灵栖微微一笑,“本宫娇纵惯了,最是不讲道德,你用的得心应手的那套仁义廉耻根本束缚不了我。”

    “公主。”钩吻换了一身寻常侍女的服饰,穿过人群悄悄来至殷灵栖身边,附耳轻语:“属下查过了,陛下的确颁过退婚书,只是经由御史台、九寺会审时被滞留了下来。”

    “难怪少卿急着了却这桩案子,敢情是为了立功给自己增加筹码。”少女眼波流转,掩唇轻笑。

    “哎呀,让让,让一让啊诸位。”御史中丞府上的二公子赵禧突然带着家丁越过人海挤进来。

    “他怎么来了?”殷灵栖轻声问道。

    “退婚一事不是御史台懈怠,便是光禄寺出了问题。属下见御史府的二公子在附近逗留,便将人带过来给公主问话。”钩吻道。

    “做得好。”小公主唇角上扬。

    其实她心底清楚,这是父皇对她的考验。

    天策帝想看一看,小女儿会如何应当朝中施加的压力与困难。

    赵禧自上回被昭懿公主的人推下冰湖后,回府大病一场,自此神清气爽,原本肥胖的身体也瘦了好一圈。

    “公主,昭懿公主,小人这厢有礼了。”赵禧学乖了不少,他爹可叮嘱了他,别看这位公主年纪小,模样温柔和善,日后再见到昭懿公主,那得视若再生父母,切不可冲撞!

    “你还敢来见本宫?本宫要问你的话呢。”殷灵栖板起面孔。

    “这……小的愚钝,还请公主明示。”赵禧毕恭毕敬的,被昭懿公主整治了一回狠狠长了教训,再瞧不见半分从前嚣张孟浪的态度。

    “听闻父皇为本公主拟定的退婚书,被御史台扣下了?”

    “哪儿有的事啊!”赵禧急了,“哪个兔崽子挑拨离间,我爹哪敢刁难昭懿公主您呐!这不,一听说是公主您的意思,我爹二话没说便力排众议扣下官印通过,早就移交九寺会审了。”

    赵禧翻脸不认人,全然不顾齐氏长公子的面子:“我爹说了,公主您是不会有错的,既然婚事不合,那必定是另一方的过错!”

    “原是在九寺会审时被扣留了下来。”殷灵栖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定定注视着他。

    “齐氏百年世家,家族子弟遍及朝堂各个角落,厉害。”

    “公主明白便好。”齐聿白轻嗤一声,稳操胜券。

    “好,那么本宫便不走皇室的流程了,按民间休妻的方式来。”

    休……休妻?!

    昭懿公主要当众休了未婚夫!

    人群开始骚乱,交头结尾议论纷纷。

    殷灵栖心知,上一世官居四品光禄寺少卿的齐聿白,以此为跳板很快便会接连晋升,直至沾着她的光成为三公九卿的核心。

    齐氏鼎盛时期在天策帝驾崩之后,齐妃所出的二皇子殷承恪登基,母族承恩侯一脉跟着水涨船高。齐氏家族子弟多在朝中为官,以长公子齐聿白为首,割据朝政一分为二建立齐党,届时会同凭军功封王的摄政王萧徵两相对弈。

    她要在齐聿白高楼筑起的前一刻,抽走至关重要的那一块奠基梁木。

    钩吻呈上代为草拟的书信一封,殷灵栖淡淡扫过一眼,提笔题上名字,掀起折子便朝齐聿白面上甩去。

    “接住了,本公主赏你的。”

    雪白的折子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哗啦啦翻飞着自空中展开——

    白纸黑字洋洋洒洒,上面,赫然书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退婚书!

    “诸位共同见证,今日本宫不和离,只休夫!”

    在场众人愕然失色。

    和离与休弃的意义可有着千差万别!和离是彼此好聚好散,还愿给对方保留一丝颜面。可休弃便是彻底撕破脸面,昭懿公主这是在明目张胆地羞辱,弃齐氏长公子于不顾了。

    更遑论是公主休夫!

    古往今来,被退婚休弃的只有女子,哪有男子在众目睽睽见证之下承受此等羞辱!

    “好……好生厉害的姑娘!当断则断,勇气可嘉!”

    “好!”

    “做得好!”

    被震惊得陷入一片寂静之中的人群中突然一声响亮的喝彩,紧接着,无数叫好声如汹涌的浪潮接连起伏。

    事态的发展远超齐聿白预料!

    他今日只是来抓人邀功的,却未料到……未料到……

    齐聿白盯着落在怀中的那一沓纸,被那醒目的“退婚”二字气得双手发抖将纸张紧紧攥住,皱成一团。

    “真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日子,长公子,你我一刀两断,从此陌路。”

    殷灵栖走近他,笑声悦耳,不紧不慢地火上浇油:

    “还有,若论伪善,你,赢不过本宫。”

    “走吧,”殷灵栖牵起潘娘子的手,“退婚书赏给齐聿白了,该帮娘子也写一封了。”

    钩吻解开捆在潘娘子身上的麻绳,潘娘子愣了一愣,茫然无措地摇着头:“奴……奴家不敢妄想……”

    “有什么不敢的?对不起你的人是潘生,他才应该心虚害怕。”

    马车停驻在路边,同样更换了侍女服饰的牵机掀开帘幕:“公主,请吧。”

    殷灵栖提起裙裾,登上马车。

    “昭懿!”齐聿白双目猩红,恨恨盯着她,掌中退婚书被蹂躏的不成样子。

    “今日之辱,齐某刻骨铭心。同我退婚,你日后定然会后悔。”

    “以后?”殷灵栖唇角翘起愉悦的弧度。

    谁能活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她快活极了。

    “主子英明,潘生意欲潜逃,被我们的人在墙脚下擒获,已押送入狱了。”

    宿刃留守皇城司,将人拿下后即刻赶来复命。

    “萧徵你当真敢动潘生,他可是新科榜眼!”齐聿白听得宿刃的话,怒火中烧。

    “本使要抓的人就是他。”萧云铮飞身上马,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扬鞭策马长驱而去。

    齐聿白立在原地,脸色难堪。

    围观人群对着他指指点点,议论声不绝于耳。

    小公主退婚的消息长了翅膀般很快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齐聿白过侯府迟迟不入,无颜面对合府上下。

    隔着院墙,他突然听得府内一阵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

    “你们侯府狗眼看人低!我不活啦!”

    “公子!不好了!阿妩姑娘又闹腾起来了!”

    齐聿白眼前一黑。

    他同昭懿刚退了婚,放了狠话,说公主失去他定然会后悔。

    可他听着院内女子的哭闹声,心底却突然先昭懿一步后悔了。

    他是不是,选错了……

    ***

    昏暗的牢狱之中,地上铺垫着受潮的草垛,弥漫出潮湿腐烂的气味。

    潘生打翻眼前递来的饭碗,抓住栏杆拼命嘶吼:“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我乃新科进士,名中榜眼,尔等安敢……”

    “啪!”

    潘生猝不及防,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捂住被扇得火辣辣生疼的脸,被衙役掐住后颈,提拎小鸡崽一样拖着身体扔到审判室中跪下。

    眼底突然出现一双绣着金丝暗纹的墨靴,潘生茫然抬起头,视线逐渐上移——

    萧云铮双腿交叠,倚在太师椅上冷冷打量着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根泛着寒光的铁鞭。

    潘生目光一怵,浑身一哆嗦。

    “本使近来心情不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最好老老实实自己交代,不然……”

    钢鞭“砰”的一声击落在地,将坚硬的木枷抽断崩裂。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云铮深邃的眼底划过不耐烦,冷笑一声:“这是不打算说实话了。”

    “将人带上来!”

    “相公……”

    衙役将腿脚受损的潘娘子送入审讯室对峙。

    潘娘子流着眼泪:“奴家自嫁入潘家以来,夙兴夜寐辛苦劳作供养相公读书,自认仁至义尽,相公为何要害奴家……”

    “住口!你这娼妇!”潘生蓦地抬起头,“你同那绣铺账房之间的腌臜事,真当我全然不知吗!”

    “奴家没有。”潘娘子流着泪摇头,“奴家与他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做过对不起相公的事,更不会给相公下毒。”

    “胡说!家中只你一人,若非是你,又有何人能近身投毒,你这娼妇伙同奸夫谋害亲夫,罪当万死!依我看,你巴不得赶紧把老子弄死,好趁早同你那奸夫双宿双飞!”

    潘娘子眼底尽是苍凉:“你……原来相公心底竟是这般想奴家的么……”

    她踉跄着站起身,气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一日夫妻百日恩,奴家白日下田务农,夜里织布刺绣,自出嫁以来不曾怠惰过一日,所换钱财尽数奉于相公一人,你……你这忘恩负义之徒,是奴家错付了……”

    潘娘子挣脱搀扶她的衙役,眼含泪水绝望地撞墙自尽。

    “不好!”

    “钩吻!拦住她!”

    殷灵栖推开审讯室的门,攥住钩吻怀里悲愤欲绝的妇人:

    “娘子傻不傻?就这么死了,惩罚了自己,便宜那个渣滓?你以为你的死会让他感到愧疚,怀念终生?不,你只是在徒劳无用地感动自己。”

    “那是她贱!她活该!我有科考功名在身,足以光宗耀祖,她却背地里和一个账房先生好上了,还意图谋杀亲夫!”

    “你再说一遍试试呢?”

    殷灵栖转过身,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透出寒意。

    “在这个时代,毁掉一个女子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毁掉她的名节,如此一来,一举两得既能名正言顺甩掉这个糟糠妻,也有人替你背负谋杀的罪孽,不会污了你的榜眼美誉,让你身后留名。”

    看似无辜的受害者其实才是藏得最深的幕后真凶。

    潘生面上血色唰的褪去,惨白如纸。

    “毒是你给自己下的,状元孟生也是被你毒杀的,事到临头,你将全部罪过尽数加注在待你情深义重的妻子身上。潘知节,你还是人吗?你连畜牲都不如!”

    “你们……你们如何知晓……”

    谎言被残忍揭穿,潘生垂下头,蜷缩起身体,只觉羞愧得无处藏身。

    萧云铮居高临下睨着跪倒在地丑态百出的那人。

    “状元孟益之年逾五十,独自一人鳏居书庐,深居简出。邻里说他在京中无友,从不在家中接待外客,唯独那一日,有人敲响了书庐的柴扉。

    你说十月廿三那日为你妻子庆生,试图为自己制造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可你连她的生辰都记错了。十月廿三距离孟生身亡只有两日,那一日夜晚,你敲开了孟生的门,孟生见是同届中举的榜眼,便邀你入内对饮小酌,正是那时,你在酒中下了毒。”

    萧云铮掷出铁鞭,声音冷厉: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1】,科举筛得出人才,却没能筛掉渣滓,毒杀同窗,污蔑妻子,放出谣言闹得京城人心惶惶,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里去了,满脑子装的尽是浆糊!”

    “饶命!大人饶命!”

    全盘算计被尽数揭穿,潘生骇然失色,跪伏在地,狼狈地磕着头。

    “织了这么大一张网,绝非你一人之计,说!你的朋党是何人!”

    “我说……我全部交待……”

    潘生磕得头破血流:“孟生之事系我投毒所为,除却他,柏生,还有排在他之后的一应同窗,一个都躲不过,他们都得一起死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爆出癫狂的笑声,蓬头垢面,疯了一样。

    “我们所有人……所有人都要为天神献祭,这是应当付出的代价……天神恩泽深重,孟生年逾五十,愁白了一头的发仍然争不到半点功名,我才华横溢却无人赏识,我如此,那些名落孙山的人亦如此……只有天神……天神看得见我们……是他帮助我们榜上提名,给了我们莫大的荣耀……所以,作为交换,我们应当为天神奉献所有……除却柏生……”

    他抬起头,眼底布满猩红血丝:“翰林院的先生说,柏逢舟是百年一遇的英才,年少有为,以他的才华不应当屈居探花之名。先生看的很准,柏逢舟本来就不该是探花,这个位置另有人选,柏逢舟就该落榜哈哈哈哈……”

    “他年纪轻轻,凭什么!凭什么文采能盖过所有人!他就该落榜!可是先生爱惜人才,先生心软了,给他一个探花的位置都是便宜了他!”

    孟、潘等人屡试不中,心甘情愿沦为棋子被人利用,去占据状元、榜眼等位置,接着再依次死于意外,以此配合幕后之人制造的谣言动摇民心,撼动皇帝的统治。

    天策一十九年,录取二甲进士一百余人,名册数卷,卷卷无名。

    这一年的科考史无前例,没有状元,没有榜眼,只有探花郎一人。

    “人不行别怪路不平,你自认怀才不遇,可这一年参与科考的人中,那些被你们冒名顶替有真才实学的学子何其无辜,他们至今不知自己的十年寒窗输给了一场盛大的阴谋算计,你觉得自己委屈,又有谁能为他们鸣冤!”

    殷灵栖回想起前世初遇柏逢舟的场景。

    那是一桩与今生情境截然不同的科举案。

    滂沱大雨中,寒衣书生敲响了登闻鼓。他跪在雨地里,神情倔强,面对着紧紧关闭的门扉执意不肯起身,只为求得一个公道。

    过路的小公主被鼓声吸引,静静望着青年那道倔强的背影,撑伞驻足停留。

    青年全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嘀嗒坠地。

    头顶忽然撑起一方干净的天地。

    柏逢舟抬起头,对上一双他毕生难以忘却的澄澈眼眸。

    少女为他撑起了一时的伞,撑起了一世的路,她教他挺起脊梁,直至很久以后,青年也拥有了为他人撑伞的能力。

    殷灵栖缓缓收回思绪。

    前世今生,恍然如梦。

    ***

    潘生将胸中郁闷一吐为净,供认干净罪行之后,趁人不备意欲自裁谢罪。

    虽被衙役拦下,却仍伤重致死,命不久矣。

    入夜后,牢狱里一片死寂。

    潘知节气息奄奄,仍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撒手人寰,似乎在等什么人。

    地牢的门倏然被推开。

    “殿…殿下……”潘生艰难地睁开眼,用尽力气,掏出怀里的血书最后一次传递消息。

    来者接过血书。

    潘生扯了扯嘴角,露出心满意足的笑,下一瞬,笑意陡然僵住!

    柏逢舟打开火折子,点燃那块布匹。

    血书瞬间化为灰烬。

    “你……是你……”

    潘生口中含糊不清,眼底尽是惊恐,惊惧交加之下,他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心力,终于一命呜呼。

    地牢中昏暗的烛火映照着青年的侧面。

    “我不会让你挡住公主的路。”

    “我会帮她扫除一切阻碍。”

    柏逢舟注视着眼前逐渐僵硬的尸体,眼底一片冰冷。

    第44章 面首荟萃【已补1500字】

    翌日一早。

    “主子,今晨衙役去牢里巡视,发现潘生昨夜三更时咽气了。”

    雾刃紧绷多日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叹了声:“潘生死前认罪伏法,这桩案子总算在年前有了结果,京城上下能安安心心地过个好年了。”

    “衙役在现场可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

    年底皇城司公务繁忙,萧云铮翻阅公文的间隙,头也不抬问了一声。

    “倒是真有一件怪事。”雾刃如实禀报,“潘生断气前用手指蘸血,在地上留下一个‘禾’字。”

    “禾?”萧云铮手下动作一顿,吩咐道:“临摹下来,拿去给韩十娘看。”

    “是。”雾刃抱拳一礼,转身便要告退。

    “等等。”

    萧云铮自堆叠成山的公文中抬起头,他按了按鬓角太阳穴解乏,忽然叫住雾刃。

    “她今日没来皇城司?”

    “谁?”雾刃睁大眼睛。

    萧云铮微微皱起眉。

    雾刃也学着他皱眉,试图弄清主子的意思。

    宿刃抬掌一拍他后脑勺,伸手模仿刀横在脖子间比划了下:“是这位。”

    雾刃恍然大悟,两手合掌一拍:“……昭懿公主啊!”

    “公主今日倒是未曾登门,听说她将潘娘子带走了。问过潘娘子意愿后,给了一笔钱,让娘子同绣坊的账房搭伙过日子谋生。”

    “潘娘子同意二嫁了?”宿刃颇为意外,“她性子太弱,过度依赖潘生,我还担心潘生过逝后,她会坚持为潘生守节,再难开启新的生活。”

    “起初的确执拗不肯,她怕遭人非议,坚持要遵照那什么狗屁规矩为潘生这种渣滓守贞,公主劝她:既然遇人不淑,便该早悟兰因,苦海抽身,万不可一条道走到黑,为了什么妇道贞洁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

    说到这,雾刃倒是对小公主油然生出敬意:“昨日昭懿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甩了齐氏长公子一封休书的事,今早盛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依然是批判她张扬跋扈?”萧云铮忽然出声。

    “非也!都是在夸赞昭懿公主呢!”

    雾刃难掩兴奋:“公主算是给京城百姓开了个好头。皇室嫁女尚且如此,有了昭懿公主的先例,那些遇人不淑、委曲求全的女儿家也有了底气,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萧云铮薄唇抿出一道极淡的弧度,这抹淡笑没维持多久,便被哭天抢地的汝阳王给打断了。

    “云铮!你说本王该怎么办!”

    汝阳王悲痛不能自已,直接闯入官署,扑到萧云铮面前诉苦:

    “昭懿以往作天作地便也罢了,可她今日!今日竟然明目张胆在公主府开宴选妃!”

    “选妃?”萧云铮眉宇一皱。

    “她纳了三十个面首过府!”

    汝阳王竖起手指比划,十指颤抖:“三十!那可是三十个面首!什么概念呢?就算一月一个轮换着来也宠不到头!”

    “你能明白本王现在的心情吗!”殷珩义愤填膺,情绪激动,“别枝姑娘就住在她府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昭懿这么玩儿,别枝姑娘耳濡目染,眼里哪还能看得见本王!”

    他将广袖一撇,席地而坐拽着萧云铮的袍角崩溃:“昭懿倒是快活了,她根本不顾皇叔的死活!兄弟,你能懂本王现在的心情吗?不!你根本不会懂!!你不懂本王的焦虑,不懂本王的悲愤,不懂本王的醋……”

    萧云铮蓦地站起身,殷珩抓着他衣角被扯的一踉跄。

    “你突然站起来干什么?本王还没哭诉够,你坐回去!”殷珩抹了把眼泪,哀怨地盯着他。

    “带你去公主府。”

    “现在?”殷珩瞪大眼睛,有些惊讶。

    “对,就现在,一句话,去不去?”萧云铮神情晦暗,漆黑的眼底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去啊!有你给兄弟撑腰,当然要去!”汝阳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唤来小厮为自己更正衣冠。

    “本王今日精气神如何?可还能入眼?”他一面紧锣密鼓地梳洗整理,一面询问萧云铮。

    “……你继续慢慢耽搁。”萧云铮站了半晌,一看时辰转身便走,不再等他。

    “唉!云铮,你别走!等一等本王!”殷珩也顾不得别的了,赶忙跟上去。

    “兄弟你可真够义气,明明公务那么繁忙,还专程跑一趟给本王撑腰。”殷珩乐呵呵的。

    萧云铮不言,眼神冷漠摄人,似一柄锋利的刀。

    “你生气了?”殷珩察觉不对劲,忐忑地问了声:“因为方才慢慢吞吞的事,在生本王的气?”

    “不至于。”萧云铮音色冷冷。

    “那你在气什么?”殷珩皱起眉,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没生气。”

    “不对,你说自己没生气的时候肯定就是在生气!”

    殷珩一针见血,他挺直腰板,手托下巴开始分析。

    “让本王想想,既然要去的是公主府,那么你不是在生本王的气,便一定是在气昭懿!”

    萧云铮眼帘一掀,幽幽注视着他。

    “本王猜对了罢?”殷珩有些得意。

    “并、没、有。”萧云铮一字一顿,眉宇间难得露出几分烦躁。

    “还嘴硬?看你表情就知道,本王绝对猜中了。”殷珩啧啧作叹,“你和昭懿向来不对付,你快活,她便不快活。她快活了,你便不快活,如今她纳了满满一府的面首,简直逍遥似神仙,你作为她的对头,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心里一定会嫉妒!”

    萧云铮板着一张脸,只觉匪夷所思:“你觉得我是在嫉妒她?”

    “不然呢,你在气什么?”殷珩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倚在车厢厢壁上,好不惬意。

    “总不会是你喜欢她,吃醋了罢?”

    话一出口,殷珩突然神情一紧,收起戏谑笑意坐直身体,紧张地盯着萧云铮:“兄弟,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昭懿了罢?”

    他凑近萧云铮:“说话,你倒是说句话呀。”

    对方脸上波澜不惊,稳如泰山,殷珩却急得抓心挠肺,迫切想要知道事件的真相。

    “……当然不会。”萧云铮终于开了口,矢口否认。

    “那你就是在嫉妒她养……唔!”

    “闭嘴,不许再问!”

    ***

    昭懿公主府。

    临近年关,府上张灯结彩贴春联,处处洋溢着喜气。

    府上新添面首、以及新买的侍女数十人,今日过府。突然间添了这么些人,原本空旷的公主府登时热闹起来。

    “公主,人都齐了。”

    暖阁燃着炭火,温暖如春。为首的男子便解了厚重的冬衣,宽解薄衫,松散的领口露出锁骨,自成一股风流韵意。他捧起玉牌高高举过头顶,呈至殷灵栖面前。

    殷灵栖接过玉牌,抬眸望了他一眼,念到:“你叫川乌?”

    “川乌在,以后任凭公主吩咐。”

    “好。”殷灵栖收起玉牌,“委屈你们了,为了能合情合理地留在公主府,只能借着这么个缘由。”

    “公主为了我们,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应是委屈了公主才是。”川乌歉疚。

    “名声算个什么?本宫招摇任性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那种委屈自己博得端庄美誉的事,我一样也做不来。”殷灵栖不在乎地笑了笑。

    “走吧,去看看。”她站起身,“公主府里可不止一双眼睛,有人盯着府上,本宫做戏便要做全套。”

    川乌拢起松散的薄衫,抬手虚虚扶起小公主的手,紧跟在身侧,俨然已经将面首的职责履行了起来。

    “嘁。”钩吻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宽敞的院落中,品类稀有的花木繁盛如春。鲜花配美人,眉目俊秀的年轻男子们一袭长衫立在府前,在花木映衬之下很是赏心悦目。

    门扉一开,殷灵栖瞬间换回了平日里那副恣意娇纵的神态。

    “不错,很不错。”

    容貌俊美的男子们围聚上来,将小公主簇拥在中间。衣香鬓影,春色撩人,她自万花丛中过,片叶都沾身。

    “甚好,甚好。”

    指尖挑起一名男子的下颌,男子顺从地低着头,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却悄悄红了耳根。

    “公主可还满意?”川乌陪在身侧,温和体贴地询问。

    “满意,特别满意,你做得很好。”

    殷灵栖松开手,被人簇拥着往前走,将庭院中人依次过目。

    别枝寒陪着她一起,一面看一面点评:“从医学上来讲,这般优越的外形条件利于生养。”

    殷灵栖点点头,深以为然:“这个不错。”

    又走了一步:“这个也不错。”

    再朝后行一步:“宽肩,蜂腰,长腿,啧,好优越的身材条件。”

    “是……是挺优越……”

    殷珩躲在那人身后,磕磕绊绊地低声说。

    “……?”

    殷灵栖抬起头,蓦地对上萧云铮的眼。

    死对头紧紧盯着她,漆黑的眼底翻涌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有杀气。

    殷灵栖微微一怔,警觉地眯起眼睛,不过片刻之后,她便恢复了方才流连花丛时的愉悦从容,看向陪伴身侧的川乌:“难得有贵客大驾光临,你们还不快些去好生招待着。”

    “是。”川乌微笑着,接过茶盏亲自奉与萧云铮:“大人,请。”

    男子松散的领口、温和体贴的模样落在萧云铮眼里,显得格外刺眼。

    廊间置了火炉,蒸得面颊微微有些发热,殷灵栖摇着一支应景的小扇,笑吟吟望着他。

    “不知世子纡尊降贵来我这公主府,有何贵干呀?”

    话音未落,萧云铮蓦地抬手泼掉茶水,将杯盏“笃”的一声重重按回!

    “慕名而来看公主选妃。”

    “啊……好凉……公主……”

    川乌似是受到了惊吓,不安地回到公主身边寻求庇护,抬起一双弥漫水雾的眼眸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好茶!好茶!!”汝阳王突然大喝一声。

    众人目光瞬间齐齐汇聚于他一人身上。

    殷珩愣愣举着茶盏,一头雾水:“你们看本王做什么?”

    “无碍,皇叔继续。”殷灵栖轻笑了声,考虑到皇叔单纯的心思,便知他说的只是茶,并无其他指代的意味。

    “我这茶倒是香得很,只是,世子不愿意给这个面子,大抵是见惯了国公府的稀品,看不上我这儿的好东西了。”

    她挥着轻罗小扇,落在川乌手背上意味深长地点了点,状若暧昧旖旎。

    “你也辛苦半日了,退下罢。”

    川乌领会到昭懿公主传递来的深意,眸底飞快闪过一道寒光,俄而恢复如常。

    “川乌告退。”

    萧云铮警惕的目光紧紧追随这一面首,随他穿廊过道,而后——

    “世子别看啦。”

    殷灵栖移动步子,恰到好处站在他视线中央,遮住死对头锋利的目光。

    纤纤玉手支着小扇把玩,她眉尖微蹙,似怨似调笑:“一直盯着我的人看什么,本公主的容色岂不比他更胜一筹?”

    “这便是公主挑中的人?”萧云铮盯着她的眼睛,冷笑一声,嘲讽道:“也不怎么样,这等人物,公主也看得上。”

    殷灵栖从中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怎么样吗?”殷灵栖笑了笑:“本宫倒是很喜欢他,温柔小意,体贴入微,不似某些人,总与本宫针锋相对——”

    她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死对头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娇俏一笑,意味深长:“恼人得很,想把他的嘴给缝上。”

    汝阳王心惊,被茶猛呛了一口。

    旁人说这话,只当是个玩笑。

    可从昭懿口中说出,就未必是玩笑了,小公主什么不敢做?她什么都做得出!

    空气中弥漫起火药味。

    “完了完了完了,这两位冤家一碰面准没好事……”汝阳王心底暗暗叫苦,后悔自己不该同意萧徵过来公主府。

    “可怜见的,本宫的人被世子吓坏了。”殷灵栖低低叹息着。

    “京城皆知本宫今日开宴纳人,大好的日子,世子若是登府来贺本宫自然欢迎,可本宫看世子的举动,却不像是来庆贺的。”

    “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

    川乌越过重重院落,终于甩掉了背后那道冷冽骇人的目光。

    “川乌?你怎么过来了,你不应该在前院陪着公主吗?”牵机正帮着慈姑忙碌,见状疑惑地站起身迎他。

    “牵机姐姐,你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历吗?”

    “什么人?”慈姑听见动静,从里间走出来。

    川乌描述了一下方才向他示威那人的体态样貌。

    “是现任的皇城司最高指挥使,辅国公府世子,萧徵。”牵机取过一份卷轴,铺展开推至川乌面前给他看。

    “这上记述了京城要员的来历,你陪伴公主身侧行事,需得熟记于心。”

    “萧……徵?是那位十五挂帅,十七斩掉耶律大可汗首级,一战成名的萧徵?”

    川乌大惊:“他军功斐然,回京述职怎会屈居三品皇城使之位?”

    “这是陛下的意思,是陛下给萧氏的态度。”慈姑在他对面坐下。

    川乌垂下头头:“我感觉,他对我抱有敌意。”

    “敌意?”慈姑警觉地眯起眼,“他看出你身份了?”

    “我不确定。”川乌摸了摸被盯得生寒的后颈:“他对我充斥着十分明显的敌意,尤其是当我站到公主身边时,他的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刀子。”

    第45章 人死不能复生?

    “姑姑,您说世子会看出什么蹊跷吗?”川乌隐隐有些担忧。

    慈姑拿不准,只叮嘱川乌道:“这次的事便交给公主罢,公主会想办法替你遮掩的,只是下一回千万不可再在萧面前露怯了。你是照影阁榜上留名的杀手,心理防线怎可如此脆弱?”

    “姑姑教训的是,”川乌垂首而立,“只是那位世子殿下他……他周身的杀戾气太重,您知道的,弱肉强食趋弱避强是世间万物的生存法则,是天性与本能。他只是站在那里,压迫感便会铺天盖地袭来,这样的人无疑会令对手产生天然的畏惧,未战先怯。”

    “所以你作为一名合格的杀手,更不能在强者面前露怯。一旦未战先怯露出底色,便会被对方轻而易举摧毁,骨灰都不剩。”

    慈姑站在他的对面,语重心长:“你要做的,是辅佐公主站上生存法则的顶端,成为最大的赢家。”

    年轻的刺客颔首:“川乌受教。”

    ***

    公主府前院。

    殷灵栖不动声色打量着死对头,心底盘算如何帮川乌遮掩过去。

    “世子今日的气势,不像是来府上恭贺本宫的,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她抬抬手,面首奉上一盏新沏好的茶,殷灵栖伸手接过,把盏临风遥遥一祝:

    “天干物燥,冻得人心也浮躁了,世子且喝杯热茶消消气罢。”

    “公主言重了,府上纳新人的吉日,萧某怎敢同公主动气。”

    萧云铮嘴上说着不在乎,却不为所动,并未接过那盏递至面前的茶。

    “世子不接,是等着本宫亲自喂你吗?”

    殷灵栖抬起手腕,将茶盏递至他唇边:“殿下与我虽为多年的宿敌,但经历通天阁地宫一行,好歹也算是共患难过,既如此,你我以茶代酒‘杯酒泯恩仇’,殿下放过方才那名惹你不悦的侍者,我则不计较殿下今日让我的人受惊这件事,如何?”

    温凉的瓷盏轻轻抵上萧云铮的唇,茶水升起袅袅热气,横亘在两人之间,沾湿眼睫,迷乱了人的视线。

    “难得公主亲自奉上,这茶,萧某自然要喝。”

    你来我往间言语暗藏玄机,萧云铮手执茶盏饮下。

    修长的指骨倾倒杯侧,他将瓷盏展示给殷灵栖看,底部一滴不剩:

    “茶是好茶,人么,就差点意思了。”

    意味深长。

    “差点意思吗?”殷灵栖抬眸扫过满满一庭院容色斐然、风姿各异的俊秀男子,勾了勾手指,便见一翩翩公子走上前来。

    “吟诗作对,舞剑侍花无所不通。”

    “不过尔尔。”萧云铮眉眼平静漠然。

    殷灵栖敛眸一笑:

    “若这还算差,那么依世子之见,何者堪为上乘呢?”

    萧云铮上前一步,迎上那双笑盈盈的秋水眸,同她四目相对:“自然是——”

    “我。”

    折扇自面前“哗”一声展开。

    汝阳王迈着自信的步伐出列,向在场众人投过来的意味复杂的目光频频点头致意。

    “承让了,诸位。”

    “……滚。”

    殷灵栖选择默默闭上眼,没眼再看。

    “你个显眼包。”别枝寒睨了汝阳王一眼。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本王风流倜傥风度翩翩,正是云铮口中那惊才绝艳的第一等人物!”殷珩摇着折扇,好不快哉。

    萧云铮目光阴恻恻的落在汝阳王身上,修长的手搭在桌沿,手背青筋突起。

    “皇叔风流倜傥,皇叔举世无双。”殷灵栖心情好,附和他两声。

    “小侄女,有眼光!”殷珩朝她竖起大拇指。

    殷灵栖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偷瞄了一眼萧云铮的脸色,手指藏在袖子里也暗暗朝殷珩竖起大拇指作为回应。

    她这位皇叔看似不务正业纨绔子弟一个,实则有些巧思,殷珩这么一插科打诨,众人笑一笑,方才胶着的尴尬处境便也解开了。

    “谢啦,皇叔。”她轻笑一声。

    “小事,小事。”殷珩跟着她悄悄走到一旁低语,“皇叔知道你同云铮就是一对冤家,凑一起就得斗的擦出火星,他今日心情不大好,嫉妒你养面首,你多担待着些别再和他斗了。”

    “他嫉妒我养面首?!”殷灵栖皱眉,疑心自己听错了,“我养面首碍着他什么事了?”

    “谁知道呢,云铮城府深沉得很,就凭你十四叔这脑子哪里猜得透。”殷珩抱着扇子摇了摇头。

    正说着话,忽见雾刃由公主府管家引着路,急匆匆地入门拜见。

    “发生了何事?”萧云铮抬眸。

    “主子,方才关押韩十娘的大牢被人劫狱了。”

    “劫狱?!”

    府上众人闻言顿时神色一紧,不约而同望向雾刃。

    “主子让属下将潘生临终留下的线索交由韩十娘辨认,属下奉命去做时,大牢中看押韩十娘的衙役竟意外撞见劫狱现场。”

    “人抓到了吗?何人所为?”萧云铮立即起身离席,快步朝外走。

    “并未抓到,那帮人显然有备而来,行事周全,即使被撞破计划,也能一面同守卫缠斗一面全身而退,万幸的是韩十娘还留在牢中,没来得及被同伙救走。”

    雾刃压低声音,低声道:“有一事,属下定然要禀告给主子。”

    “何事?”萧云铮问。

    “看守牢狱的狱卒中有一年长者,系从前禁军退伍中受伤退下的老兵,他于二十年前参与过歼灭穆王之乱。他说……”

    “他说他在劫狱现场,看见了二十年前身死行宫的穆王。”

    “什么?”萧云铮神色一凛,“过逝二十余年的人,如今会在盛京城再度现身。”

    “死而复生,世间不可能会有这样荒诞的事!”

    “这倒也未必。”殷灵栖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冬风吹落一树白梅纷乱如雪,落了她满身。

    萧云铮转身定定望着她。

    昭懿公主就站在花树下,近在咫尺,却似同他隔了两个世界,朦朦胧胧,影影绰绰,遥远不可触及。

    “你是谁?”鬼使神差的,萧云铮忽然问出这一句,话一脱口,连他自己都怔了一怔。

    你,是谁?

    是我本应认识的那个昭懿公主吗……

    “我即我。”殷灵栖笑了笑,眼底透着他从未见过的,逾越生死的淡漠。

    历经新生,她早已不是前世的那个昭懿公主了。

    “主子,该回皇城司了。”雾刃催促道。

    萧云铮收回思绪,转而问道:“他们看见‘穆王’朝哪个方向逃亡了?”

    “盛京城以北。”雾刃答。

    “上马,叫上皇城司校尉,事关二十年前旧案,我亲自去追。”

    萧云铮飞身上马,鞭子高高扬起,却迟疑一刻并未落下。

    他再度转身,深深望了殷灵栖一眼,沉声道:

    “人死不能复生。”

    小公主耸了耸肩,口吻轻松:“你说得对。”

    她又恢复了萧云铮所熟悉的那个昭懿公主的模样,方才花树下的那一瞬,仿佛只是萧云铮的幻觉,从未发生过。

    身后落花满地,融入腐土,催生出新芽。

    ***

    强健有力的马蹄声骤然自原野间响起。马匹成队,气势磅礴,所过之处扬起尘土。

    为首的骏马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蓦地被勒紧缰绳,扬起前蹄朝天,停下脚步。

    “主子,发生了何事?”宿刃紧随其后勒住缰绳。

    萧云铮不语,目光沉沉直视对面的山野。

    一行身着紫衣,黑纱遮住半张面的杀手,手执长弓立在峡谷间。

    “不好!有埋伏!”宿刃回首朝队伍厉声喝道:“准备防卫!”

    对面紫衣身影当中站着一名少女,她注视着萧云铮,朝一旁抬了抬手心。

    “箭。”

    手下人恭恭敬敬双手奉上弓箭。

    少女伸手接过,认弦张弓搭箭一气呵成,闭上一只眼睛,拉开弓弦,弦如满月箭矢正对着萧云铮。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像在审判死亡的神女。

    “世子小心!!”

    皇城司诸人见状骇然失色,急忙策马上前护卫萧云铮。

    “肃静。”萧云铮一抬手,制止他们的行为。

    “退下!”

    皇城司诸人迟疑不定。

    “都退下!”萧云铮坚持。

    “主子!”宿刃手掌紧张地按在剑鞘上,手心出了冷汗,随时准备拔剑格挡。

    少女唇角勾起淡淡笑意,将绷紧的弓箭对准萧云铮,手指倏地一松——

    箭矢离弦射出!

    萧云铮薄唇微抿,面色镇定如常。一双深邃的眉眼透着超乎常人的镇静,似望不见底的深渊,能够吞噬、洞穿掉人心底的一切秘密。

    离弦箭直冲命门而来!

    萧云铮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坦荡直视相对。

    箭矢猝然逼近的瞬间,他眼底锋芒毕露。只听一声长啸,他手掌握住剑柄,霍然拔剑出鞘,雪亮的剑光晃晕了身侧将士的眼——

    箭羽擦过他的鬓发,突然越过他,命中身旁那人!

    那将士猝不及防,被一箭穿心,捂住胸膛自马背上垂直栽倒,摔落在地。

    他兀自挣扎着,望着穿透胸腔的羽箭,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暴露了。

    山野间,射出那支箭被众人簇拥的少女,掩藏在半面黑纱之下的唇角微微一笑。

    她的身手一向很不错。

    “主子!抓到了!”

    宿刃大喜,翻身下马去试探那人情况:“这便是皇城司里潜伏的奸细!”

    “吃里扒外的东西,总算抓住你了!”

    “撤。”

    目的达成,山野间,少女轻轻挥了下手,眨眼之际,一行人的身影瞬间消弭无踪。

    来去如风,杳无痕迹。

    萧云铮漆黑的眸底透着危险,目光沉沉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那个一闪而过的问题再度浮上他的心头。

    她,究竟是谁?

    第46章 训狗

    两日后,京都大牢内。

    刑室狭小的窗口投进一缕微弱的光,照在浑身遍布斑驳汚血的犯人身上。

    他被人缚住手脚绑在木架上,垂着头,抵死不肯松口。

    沉重的铁门自外缓缓推开。

    犯人艰难地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里骤然出现一柄锋利的匕首,寒光刺得他眼底一痛,下意识想撇开头,却被人拿刀尖抵住。

    那人惊得浑身一颤,再不敢动弹分毫。

    “还是什么都不肯招么?”

    萧云铮拿匕首抽了抽他的侧脸,蓦地手腕一转,刀锋沿着犯人鬓角滑下,挑落一张假面。

    “面具戴久了,连自己本来的面目也记不清了罢?”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痛快?”萧云铮冷笑,“你在皇城司做事,应当清楚我的手段。既然进了这道门,求死便只能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他放下刀,转身落座。

    “雾刃,给人松绑,押过来由我亲自审。”

    “是。”

    雾刃走上前去,方欲伸出手,原本奄奄一息的犯人突然睁开双眼,猛地挣脱绳索束缚,十指弯曲作利爪状,直夺雾刃命门。

    萧云铮解下缠绕在腰封间的长鞭,神色冷峻。

    他抬起手,挥舞鞭子。

    “啪!”

    鞭梢自空中抽出残影,伴随一记清脆响亮的鞭声,重重落在那人胸膛。

    衣上顿时见了血。

    皮肉似被烈火灼烧,一瞬间掀起难以忍受的剧痛。犯人咬紧牙关,兀自强撑着不肯屈服。

    “跪下,叛徒!”

    又是一记响亮的鞭声!

    那人遭受重击,终于支撑不住,身形一晃踉跄跪地。

    萧云铮高高扬起手,染血的长鞭扫落刑室四周的铜盏轰然倒地,疾风所过之处,烛火应声次序熄灭。

    刑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犯人被那一记鞭风击中,肺腑剧痛猛地呕出一口血,全身上下泛着寒意止不住颤抖,杂乱的头发湿漉漉粘在脸上。

    “世子殿下是……是如何……发现我的……”

    “如何发现你的?”

    萧云铮眉眼微微一动。

    人在面对危险时,会撕开伪装,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

    山野间那名少女朝萧云铮射_出羽箭时,身侧下属皆受过训练,下意识蓄势拔剑护主,唯独此人一人暗自退缩。

    “我早已猜到皇城司中被人埋下了细作,否则那行劫狱的逆贼如何能轻车熟路进入地牢,又如何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想到这,那名挽弓搭箭的紫衣少女的身影,又浮上眼前……

    “雾刃,上刑,继续审。”

    萧云铮站起身,掷了长鞭。

    “主子要去何处?”

    “公主府。”

    ***

    入夜后的昭懿公主府比白日更为热闹,彻夜笙歌不断,乐音与欢笑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偌大的府邸遍布火树银花,照得庭院煌煌如昼,在这穷极奢靡的宅邸之中,一衣着单薄寒酸的青年面色冷淡穿行而过,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受到旧主齐氏长公子的牵连,齐朔进入公主府后一直备受冷眼。昭懿公主拿他当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将人要来后便忘了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府上其他的太监、嬷嬷惯会看着公主的脸色行事,便也不拿齐朔当人看,整日里不是对他挑挑拣拣,便是颐指气使,多得是法子折辱他。

    这些齐朔都一一咬牙忍下来。

    可新纳的面首们过府后,他委屈求全的日子便越发艰难了。新人笑旧人哭,面首们仗着得了小公主欢心,抱团肆意欺凌打压齐朔,不是抢他份例,便是毁他物件。

    直至过冬的被衾衣裳被掳夺而去,寒冬腊月里被冻得连续数夜难以入眠的齐朔终于崩溃了。

    他从前是何其风光的少年郎。主子乃齐氏嫡长子,他作为主子侍读,自然前途无量。可如今一切都被毁了,都被毁了!

    又是一个冷入骨髓的夜晚。

    刺骨寒风穿过破败的窗纸在空洞的厢房里闯荡。齐朔冷得蜷缩在角落里,抱紧自己。

    他又听见了前院传来的笙歌,只需透过乐声,便足以想象出那是何等奢靡繁华的场面。

    比起最后抑郁而终,齐朔还是选择了忍受屈辱苟且偷生。

    他的尊严,如今不值一钱。

    他终于自甘轻贱。

    那双被磋磨得空洞失神的双目微微一动。

    ***

    夜宴现场。

    殷灵栖被满堂莺莺燕燕簇拥着,围坐在中央,同他们投壶取乐。

    “中了!”

    “中了!!”

    人群中时不时爆出一阵浪潮般汹涌的欢笑声。

    殷灵栖玩了半晌,有些乏了,她姿态慵懒倚上美人榻,舒展身子歇息。

    一道清瘦的身影捧着漆盘悄然走至她面前。

    “小厨房做的夜宵,当中有公主喜欢的香饮子,公主且用着解解乏罢。”

    殷灵栖揉了揉眉心,抬起眼帘。

    “是你啊。”

    她一出声,满堂谈笑风生的年轻男子们登时静了下来,鄙弃的目光齐齐射向那个衣着单薄的青年。

    “他怎么来了?”

    “他来凑什么热闹。”

    “真扫兴!”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言语间毫不掩饰戏谑之意。

    齐朔脸色霎时一白,紧张不安地吞咽了下口水,只觉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夜宵留下罢,你人可以走了。”

    齐朔却不肯走。

    “嗯?今日有些反常?这是什么意思。”殷灵栖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能有什么意思,公主别理会他,没的扫了人的兴。公主快看我簪的这瓶花好不好看?”

    “就是就是,别让他扰了公主的兴致,公主试一试我新调的胭脂,成色可好了呢。”

    容色俊秀男子们纷纷围聚上来邀宠,将齐朔自昭懿公主面前挤开,甚至有人在他身后奚落,嘲讽他认不清自己的处境。

    眼看着即将被人潮推挤出门,齐朔终于急了,慌乱中推开众人冲到小公主面前,攥住她的裙角。

    倔强如齐朔,也不得不折断那份自尊自傲,在殷灵栖面前缓缓跪下,齿关打颤低声哀求她:

    “公主,别不要我……”

    青年低到尘埃里,从未如此卑微向谁示弱过。

    堂中陡然一静,连笙乐都停了。

    “终于想通了?”

    小公主伸出足尖轻轻挑起齐朔的下颌,迫使青年抬起那倔强不屈的头颅,直面羞辱。

    “先前派了手段了得的宫人拿出本事去调教,都驯服不了你,本宫还以为你会给齐聿白守上一辈子的节呢。”

    长公子……

    齐朔眼睛一闭,将心一横。

    “奴知错,奴愿意侍奉公主。”

    小公主唇角一扬,漫不经心打量着这个终被驯服的小宠物。

    年轻男子们争宠,纷纷起哄:“公主,他有什么好的?脾气又倔又臭,如何能侍奉好公主。”

    “只要他肯为本宫花心思便是好的。”

    殷灵栖眼底含笑,这才注意道他身上单薄寒酸的衣裳:“寒冬腊月,怎的穿的这样少,冻病了怎么办,难不成你那小心眼的旧主子放人离开时连冬衣也没为你准备?”

    青年不答,赤红的眼底透着隐忍,定定注视着那些欺凌他的面首。

    “让人带你去领几件过冬的衣裳罢。”

    “奴,谢公主体恤。”

    齐朔深深一叩首,这才离开。

    殷灵栖倚着美人榻,淡淡打量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笑意愈浓。

    “公主,我们还需要继续欺负他吗?”

    人一走,面首们纷纷变了副脸色,敛起风流韵意,危然正色请示公主。

    “他今日才来求了我,便给他两日甜头尝尝,两日之后,你们变着法子继续折辱他。”

    殷灵栖笑了笑,一字一顿强调:“记住哦,要变本加厉地磋磨。”

    人的傲骨只要折断过一次,再折第二回,便会容易多了。

    慈姑这时走入堂中,着人为殷灵栖奉匜沃盥:“公主娇贵着呢,新调的玫瑰汁子掺了牛乳,净手时用来滋养肌肤最好,公主不妨一试。”

    “见过首席。”年轻男子们看到慈姑,纷纷低首向她行礼。

    慈姑神色肃然,点了点头致意,而后恢复如常,眼底透着宠溺看着殷灵栖:“公主方才是在做什么呢,听着很是热闹。”

    “驯狗。”

    殷灵栖悠游自在支着下颌。

    “驯狗?”

    萧云铮阔步迈入厅堂,冷冷扫了一圈围聚在小公主身周的男子,面色不善。

    “世子怎么来了?”殷灵栖抬了抬手示意面首先下去。

    “自是来看望公主。”

    “我不信。”殷灵栖微微一笑,“世子看向那些面首的目光里有杀气。”

    “公主多心了,我看人的眼神一向如此。”

    “可世子看我时,不一样。”

    殷灵栖摇着轻罗小扇遮住半张面,露出一双含有笑意的秋水眸,脉脉望着他笑。

    萧云铮蓦地欺身靠近,左臂撑在美人榻,将言笑晏晏的小公主圈在身前。

    他握住那支小扇,盯着露出的半张笑靥,黑眸灼灼意味深长:“公主这双眉眼,倒是与臣萍水相逢的一位故人很是相像。”

    “她生得有我好看吗?”殷灵栖俏皮地歪着头,游刃有余应付他的试探。

    “自是不及公主,举世无双。”

    “世子这张嘴哄起人来,也很是悦耳动听,抹了蜜似的,听起来似是身经百炼。”殷灵栖轻轻一笑。

    “动听吗?”萧云铮注视着她的眼睛,言语交锋不落下乘:“这是臣第一回夸姑娘。”

    “有了!”

    门外忽然响起别枝寒的声音。

    “公主!我找出药材,配成那副毒药了!”

    别枝寒匆匆闯入,望着眼前一幕遽然一怔。

    “我是不是来的不合时宜……”

    萧云铮松开手,神色从容:“别枝姑娘请讲。”

    殷灵栖抬起眼眸,偷偷瞄了一眼死对头的耳尖。

    这人表面看着凛然不可侵犯,一调情就会耳朵红。

    “哦,”别枝寒回过神,“之前久久难下决断,是因为毒药配方中有一味至关重要的鸩茸草在京城药坊间寻不到。”

    “鸩茸草生长在大辽,为北境独有的草木。早年我随师傅为大辽王妃诊治时见识过,此草有引人致幻的功效。”

    “大辽独有的草药?”殷灵栖若有所思,“这么说来,这桩案子的幕后主使或许与北境有关?”

    “正是这个意思。”别枝寒微微颔首。

    北境,大辽……

    “年后的大朝会,万国来朝参贺,大辽使团亦在其中。”萧云铮道。

    “大朝会”每逢岁首举行,是中原国度礼仪规格最高的朝仪,历代承袭不衰,届时万国来朝,会是一番盛景。

    “大辽?”殷灵栖敛眸淡淡一笑,心想:“也不知那个人会不会跟随使团一同回来。”

    横亘着生死,他们也多年未见了。

    ***

    爆竹声中一岁除。

    除夕那日,笙歌鼎沸的公主府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叫开。

    门扉一开,见是故人抱琴来。

    “柏公子?”殷灵栖手里正拎着鲤鱼灯玩,“柏公子是要来同我们一起过除夕吗?”

    柏逢舟点了点头。

    “柏某不才,新学了一首曲子,想答谢公主恩情,不知公主可愿赏脸。”

    “这么客气做什么,外面冷,快进来罢。”

    殷灵栖招了招手,让人引他去堂内等候。

    夜幕降临时,承恩侯府收到一封密信。

    齐聿白打开细作自公主府内传出的信件,阅览过后,蓦然大怒。

    昭懿她……她退婚后的日子竟过得如此逍遥,整日同面首载歌载舞……

    齐聿白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

    愤恨、不甘、亦掺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涩……

    除夕夜,国公府的马车经过公主府院墙外。

    下任回府的萧云铮听见隔墙传出的琴音,按在膝上的指节蓦地攥紧。

    那是柏逢舟在为公主弹奏琴曲。

    第47章 你放肆!

    青衣公子抱琴登阙,落指拨弦三两声,流水般的琴音便自指间流淌出。

    殷灵栖起初还在听着曲,不知不觉神思逐渐模糊,在舒缓的琴声中睡了过去。

    一曲终了。

    最后一道琴音消失的那一刻,殷灵栖开始悠悠转醒。

    “柏公子的琴曲有安神功效吗?”慈姑欣慰地笑了,说道:“公主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般安稳了。”

    “确有安神之效。”柏逢舟望着伏在案上睡眼惺忪的昭懿公主。

    “对于神思抑郁、梦魇缠身的人来说,日夜不休弹奏此曲助其安眠,已是减轻痛苦的最优方式了。”

    “日夜不休?那岂不是双手都要弹废了。”

    殷灵栖揉着鬓角,笑了笑。

    “幸而本宫没有这样的恶疾,否则太辛苦柏公子了。”

    “不辛苦。”柏逢舟深深望着她。

    他这声答得很轻,轻到殷灵栖都不曾在意。

    “天色已晚,公主既倦了,不如就此就寝歇息罢。”

    慈姑走上前来,为她拆解发簪。

    “好。”殷灵栖正与慈姑说着话,一抬头,发觉柏逢舟竟已抱琴起身,似要离去。

    “柏公子不留在府上过除夕了吗?”

    柏逢舟微笑着摇摇头,笑如春风拂面。

    “柏某只为替公主抚琴一曲而来,而今琴曲已奏,便不再留府叨扰了,公主且歇息罢。”

    “好吧,”殷灵栖吩咐面首,“川乌,替本宫好生送客。”

    夜色如水,街巷间一片幽静,昭懿公主府的正门缓缓开启。

    “送到此处便可,请回罢。”柏逢舟微微颔首。

    “不成,公主叮嘱了,要在下亲眼看着柏公子平安回到府上,才算送客。”

    川乌单纯又执拗,一丝不苟实行公主交给他的任务。

    两人推让一番,一抬头,蓦地对上马车帘幕间露出的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

    萧云铮薄唇紧抿,若是能将人的眼神具象化,那么对面两人怕是已被刀剑洞穿。

    “啊,”柏逢舟微微失神,“是世子殿下。”

    他躬身作揖行礼:“柏某见过殿下。”

    川乌反应比他更快:“世子也是来见公主的么?为何过府不入,只在府外待着?”

    柏逢舟扶额,面色略显僵硬。

    萧云铮不屑一顾,并不理睬他。

    川乌看不懂萧云铮的眼神,只是诚实地说道:

    “方才有柏公子做伴,公主已然歇下了,殿下请回吧。”

    她已经睡下了。

    从别的男子口中听到这话,萧云铮心底不知为何燃起一股邪火,不是滋味。

    偏偏川乌是真的心思单纯,他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疑惑地望着萧世子,不明白对方在听了他的话后,面色为何变得这样凝重。

    无心插柳最为致命。

    他懵懂无知的模样无异于火上浇油。

    “回国公府!”

    抬手落下帘幕,萧云铮厉喝一声。

    华贵的马车疾驰而去消失在夜色里,那阵慑人沉重的压迫感渐渐消弭。

    好可怕。

    川乌不安地攥紧手,看向柏逢舟,不知所措。

    “柏公子,我说错话了吗?”

    柏逢舟显然比他稳重多了,望着川乌呆愣愣的模样,无奈一笑:

    “下次,不要当着世子的面说这些了,会打扰到公主的。”

    “川乌知道了。”他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

    旧岁辞,新年临,岁序更替,又是崭新的一年。

    新岁伊始,殷灵栖忽然发觉死对头同她疏远了。

    无论公事还是私事,即便碰上了,萧云铮也只是寥寥几句,很是敷衍,并不如以前那般蓄意同她针锋相对。

    正月里宫廷频频设宴,群臣百官共庆,无论是萧云铮、柏逢舟,亦或是齐聿白,都无可避免会碰面。

    “世子新岁……”

    觥筹交错间,见到死对头迎面走来,殷灵栖举起杯盏,话还没说完,萧云铮自她身侧擦肩而过,视若无睹。

    殷灵栖目光微微一动。

    她后知后觉回过神,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对方态度冷淡到似是在刻意提醒殷灵栖,他们势不两立。

    同她置气?

    殷灵栖唤来川乌询问原委,这才知晓除夕那夜府外发生的事。

    “世子殿下不喜欢川乌,都是因为川乌的原因,连带着公主也受到牵累。”他垂头丧气,面带愧疚。

    “你也没说错什么话吧?”殷灵栖把川乌的话回味了一遍,没挑出错处。

    川乌茫然地摇了摇头。

    “啧,男人心海底针。”殷灵栖轻笑一声:“不管他了,带你去……”

    “想来这位便是近来公主身边的红人罢,果然深得公主之心,不过这等重要的筵席他也配一同出席?”

    男子的声音突然打破宴席上歌舞升平的祥和氛围,将殷灵栖置于众矢之的。

    “长公子切莫冲动,家主交代过,今日不可同昭懿公主起冲突。”随行侍从心底一紧,叮嘱齐聿白。

    “不用你多言,我自有分寸。”

    “如此便好。”侍从刚要松一口气,齐聿白蓦地推开他,转身便朝殷灵栖走去。

    “公子!”侍从着急,“您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吗?公子万万不可乱了分寸!”

    他怎么变卦了?

    齐聿白原本是不屑理会昭懿公主的。

    可无论他在做什么,小公主亲近面首,两人有说有笑的情境一直在他眼前飘荡。

    齐聿白猛地转过身,刚好目睹那小贱人正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对着殷灵栖笑!

    那一笑,让齐聿白心脏骤然一缩,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狠狠掐住,疼痛混着酸涩的滋味随血液自心房流动,直冲颅顶。

    憎意作祟,他没克制住自己,脱口而出。

    众人被他的话吸引,目光齐刷刷钉在昭懿公主身上。

    川乌随照影阁避世,久不与外界交往,哪里见过这番盛大的阵仗,被成千上万双眼睛逼得怯生生地往殷灵栖身后藏。

    “今日大宴群臣,朝堂百官皆在场,这等场合计较公主私事,长公子过分了。”

    柏逢舟站出来,意图帮小公主解围。

    齐聿白轻蔑地瞥了一眼,一见到柏逢舟,瞬间想起他与小公主同撑一伞的情境。

    火上浇油。

    “若齐某没记错,柏公子同昭懿公主之间,也不算清白罢?”齐聿白一字一顿,刻意加重嘲讽的语气。

    酒酣耳热的朝臣登时开始窃窃私语议论。

    “什么!公主与柏逢舟还有这一层关系?柏探花进京才不到一年了罢,这么快就学会攀高枝了?”

    “这小子看着斯斯文文,不曾想也是个心机叵测的,你看人家攀上了谁?昭懿公主!”

    “听闻去岁的新科进士里就他一人清清白白,经齐少卿这么一说,如今看来,这探花郎倒也未必清白。”

    ……

    官场上那帮老奸巨猾的狐狸久闻昭懿公主大名,不敢得罪她,便换了柏逢舟这个软柿子来捏。

    “长公子你……大庭广众之下,怎可信口雌黄污蔑诋毁公主清誉!”奚落声不绝于耳,柏逢舟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柏探花着什么急?”齐聿白伪装好皮囊含蓄儒雅一笑,看着青年惊慌失措的模样,心底涌起一阵凌虐的快感,得意地望着殷灵栖。

    你不是对他青睐有加么,你喜欢他什么?出尘不染的高尚人格还是备受赞誉的才情?

    你越喜欢他,我便越要让你亲眼看着无瑕白玉烂在淤泥里!

    “你……”柏逢舟语塞,被川乌偷偷溜过来拽住衣袖,暗示他不要再同长公子争辩了。

    “两位还真是…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啊……”

    齐聿白挑眉,笑声里尽是嘲讽,引得身后百官随之放声嘲笑。

    “谁再敢笑一声,我便拔了他的舌头,饲狼。”

    眸底情绪翻涌,萧云铮刚欲出声,便听到耳畔飘来小公主漫不经心的威胁。

    她用最温柔的嗓音,说出最冷血的话。

    不怀好意的哄笑声骤然消失。

    筵席上陷入一片死寂。

    但凡听过这位小公主张扬跋扈的事迹,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本宫便直说了,柏公子才情横溢,是位难得的人才,堪为朝廷肱骨之臣,本宫欣赏他,引之为知己。

    至于我身旁这位,自然是公主府的人,诸位大人若有闲心谈论私事,本宫奉陪到底,便自各位后宅那一亩三分地养的姬妾谈起,如何?”

    殷灵栖一抬手,川乌乖顺地捧起一卷册子交至她掌中。

    “这上详实记述了诸位府中姬妾,并在府外私养的外室几何,若本宫记得不错,依大晟例律,违例者、私德不检点者、强抢良家女子者当革职查办,对罢?”

    方才起哄笑得最欢的那几名老臣瞬间面无血色,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公…公主……”

    “笑啊,怎么不继续笑了,今日诸位欢聚于此,不高兴吗?”殷灵栖垂眸扫过那一张张骇然色变的脸,唇角勾起愉悦的笑。

    “看到你们不开心,本宫便开心了。”

    “好恶臭的癖好,除了调侃女子,谈别的事倒是没见着你们能兴奋成这般模样。”

    她敛起那抹淡淡的笑,轻柔的嗓音间流淌出森冷寒意。

    “本宫今日便将话放在这里,此二人的的确确是本宫的人,往后谁再敢多嘴,便是在同本宫作对,后果如何,自己掂量。”

    “大胆!后宫无权干政!你敢罔顾纲常伦理以公主之身威胁前朝重臣?可笑!”

    身着三品以上绛紫官服的老臣看不惯昭懿公主的娇纵跋扈的作风,柱着权杖愤然朝地重重一击。

    “宋阁老,”殷灵栖翻开手中册子,微笑着望他:“您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能在盛京城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私生子养大?”

    众臣震惊地望着面前老人。

    宋阁老脸色一变:“你血口喷人!”

    “是个男孩,时年三岁,生母系赣州人士,年二十又一,嘶,算起来,宋阁老您的年龄都能做那女子的爷爷了,这也下得去手?简直罔顾纲常伦理!”

    殷灵栖将他斥责自己的话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您府上无子,碍于当家主母出身名门望族,不敢暴露私生子,便想将其偷偷养大,用以成年后承继家业。算盘打得这么好,考虑过您夫人与女儿的感受吗?”

    朝臣误打误撞碰上了一出好戏,议论纷纷:

    “看不出来,原来阁老竟是这般迂腐的人物。”

    “瞒着夫人养私生子呢,且看他今日回府后如何同岳丈家交待。”

    “非人哉!那么小的外室也下得去手……”

    宋阁老乃当朝泰斗,品德高尚威风一世,人到老年非要同昭懿公主硬碰硬,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你……你究竟从何得知……”

    宋阁老气得花白的长髯乱颤。

    殷灵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嫣然一笑。

    照影阁的情报系统果然不同凡响。

    好用!

    方才那阵热血冷静下来,齐聿白这时开始暗暗后悔,静下心思忖如何全身而退。

    “长公子躲什么呀?”殷灵栖叫住正欲离席避避风头的他。

    齐聿白转过身,从容不迫:“口渴,换杯茶水润喉。”

    殷灵栖一步一步朝他走近,一语击中他痛处:

    “长公子就这么对本宫念念不忘,婚约已经作废了,还是忍不住想和本宫搭话。”

    “公主多心了,臣不敢念念不忘。”他强自镇定,只道是殷灵栖自作多情。

    “真的是本宫在自作多情吗?”殷灵栖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问你自己的心。”

    齐聿白薄唇紧抿,唇边颤抖。

    不待他答复,小公主先声夺人,当着百官的面,利用舆论坐实齐聿白爱而不得生恨,刻意抹黑诋毁。

    “长公子当真是一位长情的郎君啊,婚约废了,还是对本宫念念不忘,回想起从前那段时光,令人唏嘘不已。”

    殷灵栖肯对他提起从前,齐聿白心底酸胀,眼中泛起一丝微光。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是愿意念旧的……

    下一刻,小公主残忍地将他那点微弱的希望碾碎。

    “长公子倒是长情,只可惜,本宫无情。”

    齐聿白神情一裂。

    殷灵栖眼带笑意,愉悦地欣赏着他即将撕开伪善伪装的模样,不紧不慢又补上了沉重一击。

    她抬起手,川乌娴熟地递上又一份照影阁清算出的密报。

    “不巧,朝廷在追责科举案相关人等时,似乎遗漏了几人。”

    他身后的齐氏子弟闻言顿时大惊失色,紧张地望向长公子。

    这是齐氏下一任家主,是为宗族子弟遮风挡雨的靠山,是齐氏子弟最后的希望。

    “皇城司与大理寺联袂查获的涉事名单中掩去了几人的名字,不知指挥使大人这边作何解释?”

    “皇城司名单无误,该当彻查大理寺徇私舞弊。”萧云铮道。

    “既然世子都开了口了,那么敢问大理寺卿……”

    殷灵栖笑着看向齐聿白身侧老人。

    大理寺卿被小公主的笑意惊得脊背生寒,紧张地抬起手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

    他是齐聿白的族叔,自然找着人打点,庇护住宗族子弟。

    可恨!明明百无一漏,可这位昭懿公主从何得知……

    “此乃重案,涉及朝臣,公主空口无凭,休要胡言!”该销毁的证据毁了个干干净净,大理寺卿笃定昭懿公主这是在蓄意诈他们。

    这时谁先沉不住气,谁便输了。

    “齐大人怎敢认定本宫空口无凭?”

    殷灵栖一松手,卷轴自掌中落下,哗啦啦展开在众人眼前。

    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记述了那几名涉事官员的来历、罪行,以及他们共有的姓氏——齐。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大理寺卿瞪直了双眼,被昭懿公主吓得后退了两三步。

    齐聿白心底骤然一紧。

    这份名册一旦现世,将会给齐氏一族在朝中布局的实力以沉重一击!

    “昭懿!”二皇子殷承恪面上挂不住了。

    齐氏是他的母族,是他夺嫡最有力的支撑。

    殷承恪盯着手心被簪子扎穿的那处伤疤,掀起眼帘,含恨望着皇妹。

    诸臣还是没能看清形势。

    皇妹远非表面那般单纯,张扬跋扈、无脑娇纵皆是她的伪装,她这是想借题发挥,借着与齐聿白之间的私怨,将满朝文武的注意扩大到齐氏背后的勾当上。

    皇妹针对的,从来都不是齐聿白这一个人。

    她在图谋摧毁更大的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森然寒意占据心头,殷承恪全身血液瞬间冷凝。

    太子愚钝,昭懿柔弱,这对兄妹二人向来被他与齐聿白拿捏于鼓掌之中。

    昭懿是他看着长大的,她有几斤几两的能耐,殷承恪再清楚不过。

    皇妹不应该拥有这般深沉的心计。

    掌心生出冷汗,殷承恪僵硬地松开手。

    皇妹从何时起变成这般模样的?

    现场陷入一阵骚乱,齐聿白兀自支撑着,强行稳住人心。

    “殷灵栖,我恨不能掐死你。”

    盯着小公主那张至纯至善,极具欺骗性的小脸,齐聿白眼底蔓开猩红血丝,爱恨交织。

    “我这个人么,睚眦必报……”

    低低的耳语传入齐聿白耳中。

    “所以,容本宫想想,长公子该为方才那句话付出怎样的代价……”殷灵栖同他擦肩而过,幽幽笑声缠绕着齐聿白的心脏,勒住,收紧,割开,流血。

    身后,齐氏子弟浑身颤栗,手足无措地跪在齐聿白脚下,攥住他衣角哀求他想想办法。

    “皇妹,这场闹剧适可而止!”

    殷承恪拿出从前训诫她时的气势,以兄长的威严与身份压她。

    “二皇兄,”殷灵栖笑了笑,露出掌心给他看,“怎么,痛了一回还是没有长记性吗?”

    “昭懿!”一旦回想起簪子穿透手掌,深入血肉的剧痛,殷承恪便忍不住心悸。

    “今日父皇设宴,宴请群臣,你闹这一场是为了什么?这不是在踩天子的颜面,在践踏父皇的威仪!”

    他城府极深,辩不过皇妹,便祸水东引,将水搅混。

    “拿父皇压我啊?”殷灵栖掂量着手中罪证。

    “昭懿,你豢养面首,当街休夫,在文武百官前丢的何止是你一人的脸面,将皇室的尊严弃置不顾,令百姓贻笑大方,你可知罪!”

    “罪?”殷灵栖抬起眼眸,“皇兄这是想拉我与齐氏共沉沦?”

    “本王这是在就事论事,皇妹未免太过多心。”殷承恪俯下身,眼神睥睨。

    殷灵栖定定望着他,沉默之后,眼底忽然晕开意味不明的笑。

    “殷承恪,你不该得罪我。”

    “得罪?你能奈本王何?”殷承恪冷嗤一声。

    “你需要我,无论是博得父皇的喜爱,还是篡夺哥哥的太子之位,再到笼络贤名,你一直都很需要我,不是吗?”

    篡位……

    她如何知晓!

    殷承恪瞳孔骤然一紧!

    殷灵栖踮起脚尖,凑近他耳侧:

    “可我不会再帮你了。”

    “你和齐聿白,你们一起去死罢。”

    殷承恪头脑嗡鸣一声,霎时一片空白!

    “殿下,她……她在说什么……”

    齐聿白听不见小公主的耳语,但二皇子的反应莫名让他心脏蓦地一沉。

    殷承恪眼底阴雨密布,翻涌着骇人的情绪。

    皇妹那纤细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他眼底下,只需伸手轻轻一折,轻轻一折,他的野心便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筵席罢场后,小公主被人蒙头绑住,丢进废弃的宫殿里。

    脚步声有节奏地,不紧不慢地逼近。

    殷承恪从齿缝里冷冷逼出低语:“你知道的太多了,妹妹,该死的是你。”

    脖颈被人掐住,窒息涌上喉头,殷灵栖喘不开气,面颊微微泛红,像是春日里枝头绽开的桃花。

    颓靡,艳丽,透着一种糜烂而醉人的美。

    她攥住殷承恪收紧的指节,艰难喘息几口,忽然扬起脖颈,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笑声。

    少女娇俏的笑声无端令人毛骨悚然,惊起破败的宫苑里枯枝上的鸦鹊四下乱飞。

    “嘭!!!”

    腐朽的宫门被人重重踹开。

    殷承恪猛地一回首,面上瞬间褪去血色。

    “父……父皇……”

    方才还放声笑着挑衅他的皇妹,如一朵娇艳的花朵,在父皇闯入时,在殷承恪手中瞬间枯萎。

    “昭懿你……”殷承恪瞳孔猛一震。

    他的罪证,是掌中掐住的气若游丝的皇妹。

    第48章 万国来朝

    “昭懿你……”

    废殿门扉被撞破的那一刻,原本还在笑着挑衅他的小公主瞬间被抽走生机,如一朵娇花枯萎。生命力沿着她柔软脆弱的脖颈,自殷承恪的手掌流失。

    那双手,便是杀人凶器。

    掌心冒出的明明是冷汗,殷承恪却觉得自己沾了满手的鲜血。

    他微微一怔,手忙脚乱地松开殷灵栖,捧起皇妹虚弱的脸:“你醒醒……你醒醒!”

    任他如何摇晃,皇妹不见一丝苏醒的迹象,紧蹙的眉尖向所有人昭示着殷承恪方才施加于她的痛苦。

    可皇妹颈上动脉仍在强健有力地跳动。

    殷承恪缓缓松开她,一身的冷汗,心下悚然。

    他咬牙切齿:“殷灵栖……你够狠……你算计我……”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殷承恪侧脸。

    “逆子!”

    天策帝扬起手,十指微微颤抖。

    殷承恪脸上顿时出现清晰的掌印,口中受伤破损,连带着唇角也涌出血沫。

    “父皇……”

    “别叫朕父皇!”天策帝双目炯炯,眼底怒火中烧。

    “竖子胆大包天!朕还活着,你便敢在朕眼皮底下绑走昭懿,暗中谋杀!今日敢弑杀手足,明日是不是便要弑君了!”

    “儿臣不敢……”

    殷承恪方欲开口,天策帝却已弯腰将女儿打横抱起,转身便走,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宫人们围聚上来,意欲自皇帝怀里接过小公主,天策帝不肯松手,厉声呵斥命人急宣太医,坚持亲自抱着女儿才能安心。

    “陛下您息怒,当心气坏身子啊,昭懿公主福气大着呢,吉人自有天相,您且宽心。”太监总管跟在天策帝身旁,紧张地对小公主嘘寒问暖。

    感受到一道目光黏在身后,太监总管回头瞥了一眼,不敢高声语恐惊扰了小公主,便盯着二皇子低低“啐”了一声。

    没眼力见的东西!昭懿公主何许人也?那是陛下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着的掌上明珠!

    若是昭懿公主真有半分闪失,便是拿十个皇子来换,也赔不起!

    脸上火辣辣的痛,刺痛感如刀刃般鲜明,剐弑着殷承恪可怜的自尊。

    他贵为皇子,二十余载人生中,这是父皇第一次打他。

    为了区区一个公主打他。

    “殷灵栖…你本事大的很…是皇兄小看了你……”

    越漂亮的女子,越危险。

    殷承恪像没有痛感一样,拿锐器去挑开手掌已经结痂的伤口。

    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他得记住这阵痛。

    ***

    栖凰殿。

    接到诏令的太医火急火燎赶过来,冠帽都歪了。

    及至门前刹不住脚步,猝不及防险些迎面撞上总管太监。

    “失礼了,公公见谅。”

    “院使客气了,咱家是来请您回去的。”

    “应该的,某这便……嗯?回……回去?”太医署院使扶正冠帽的手臂一僵,“某不是奉陛下之命,来为昭懿公主看诊的么?”

    “不必了,院使请回罢。”总管太监笑了笑,“公主无碍了。”

    殿内。

    “好了,回到你母后的寝殿了,睁开眼罢。”

    殷灵栖紧蹙的眉尖被抚平,缓缓展开。

    “这么轻易便招认了?”天策帝望她。

    “横竖父皇已经看出来了,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殷灵栖睁开眼,爬起来坐正。

    天策帝何许人也,这代年轻人玩的手段多是他早年玩过的,根本瞒不过。

    “你呀你,”天策帝无奈扶额一笑,“为什么和承恪起冲突?”

    殷灵栖拽了拽天策帝的龙袍,诚实道:“我不喜欢他。”

    “这也算理由。”天策帝被她气笑了。

    “当然算。我不喜欢皇兄,皇兄也讨厌我,他想杀我,我便给他这个机会,可事实上,即便机会递到手边,他也杀不了我,这样的人,只会工于心计,流于表面不堪重用。”

    即便天策帝未能如她预料的那般及时赶到,殷承恪也杀不成她。

    天策帝微微颔首:“你看人的眼光倒是很准。”

    “关于今日之事,父皇会责备我吗?”殷灵栖望着他。

    “挑衅兄长,当然要责备你。”天策帝话锋一转。

    “不管设什么陷阱,任何情况下,自身的安危都是最重要的,哪有你这样拿自己的生死当诱饵的?太冒失了!”

    原是在怪罪她这一点。

    这般温柔耐心的口吻,根本算不得责备。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诱饵足够诱人,引得猎物上钩的可能性才会更大,不是吗?”小公主直言不讳,眨着眼睛望他。

    她愈发放肆了。

    天策帝神色一凝,而后放声朗笑。

    “好好好,同你母后一样,胆魄过人。”

    他抚摸着女儿的眉眼,目光中流露出满意。

    “你很好,父皇从未想过,你能有这样的见解与胆识。”

    他对这个小女儿有了新的认识。

    ***

    年关一过,转眼便到了举办“大朝会”的日子。

    万国使团居住的驿馆就建在殷珩王府的对面,汝阳王近水楼台,领命跟进接待使节。

    夜晚,忙活了数日连轴转的殷珩终于能歇上一歇,他爬上了屋檐顶去看月亮。

    别枝寒在这等着他。

    “我生于苗疆,最初只是看着师傅行医,后来看多了疾苦,便也想用自己的手救人。”

    医者,仁也。

    月光洒在别枝寒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圣洁的光。

    殷珩以手托腮静静听着她说话,不觉看痴了。

    夜风拂过,别枝寒撩开被风微微吹散的发,转头望向殷珩,问:“你呢,放着好好的富贵王爷不做,怎么想起来干仵作的行当?”

    殷珩冷不丁被她一问,才察觉自己失态,收回目光干咳两声缓解尴尬。

    “我嘛……”他挠了挠头,“你真的想听我的事?”

    “王爷若觉得为难,那便算了。”

    别枝寒抬头望了眼月亮的位置,估计时辰约已过了子时,便撩开脚边裙摆准备起身回去。

    “别别别,你别走,”殷珩站起身,“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姑娘也知道的,我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怕姑娘嫌弃。”

    他看着别枝寒重新坐下,这才放下心,娓娓道来:“我的处境其实挺尴尬,那时皇室旷了十年,十年间不曾有皇嗣降生,谁知父皇人到暮年意外老蚌生珠,前朝那帮人抓住机会趁机溜须拍马,从皇帝老来得子福泽绵长上升到天降祥瑞于大晟的宏大层面鼓吹,父皇大喜,便将我视作祥瑞,自然格外上心。”

    殷珩摸了摸头,自嘲一笑:“可父皇毕竟年纪大了,没几年就驾崩了,人再长寿也多活不了几载嘛,这可不是祥瑞能改变的。”

    “和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兄们不同,我从小就是金银堆里宠出来的,没吃过一丁半点的苦,实打实的富贵王爷、饭桶废物一个。皇兄们羡慕我,也最看不起我,谁会把一个混吃等死的漂亮废物放在眼里呢?

    他们争啊斗啊,打的天昏地暗、血流成河。终于,皇兄,也就是昭懿的父皇在腥风血雨中登基。”

    “我就是命好,登基的皇兄虽然夺嫡时对待手足是狠了些,但他一向待我很好,从不嫌我是个怂包,有皇兄撑腰,我便又做回从前那个无忧无虑混吃等死的富贵王爷。”

    “我没什么追求,成日里到处游乐,期间结识了授我一手仵作技艺的师傅。我喜欢异于常人的新鲜事物,便拜了师,跟他学艺。起初只是贪图新鲜,觉得好玩,可是学着学着,师傅夸我很聪明,说我于此道有天赋。”

    他仰起头,望向那轮明亮的月,眼底闪烁着光:“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得到真正的肯定,你知道吗,师傅的夸奖和那些仰仗我王爷的身份溜须拍马的话都不同,他是真的在肯定我这个人。”

    “大家都觉得汝阳王脑子有问题,放着滋润富贵的日子不过,去干仵作这种晦气的活。可是,我不想再混吃等死,也不想再做窝囊废,我会验尸,师傅说过,我有一手很好的技艺,能为逝者圆生时未尽之愿,平生前不白之冤,这便是我存活于世的意义。”

    “好,说得好,想不到皇叔竟有此志。”

    静谧的月夜下,蓦地响起一阵鼓掌声,殷珩一愣。

    “昭懿?!深更半夜你自己一个人爬这么高的地方做什么?”

    “谁说我一个人的?”

    “不是吧还有人……”他涨红了脸,一想到方才的话都被人听了去,顿感无地自容。

    殷珩一抬头,便看到远处房梁上立着一道黑影。

    萧云铮的身影隐匿在夜色里,双手抱臂淡淡打量一瞬,眨眼之间便轻飘飘掠过屋檐,闪身跃至他们面前。

    “深更半夜的,你和别枝姐姐爬这么高的地做什么?”殷灵栖在别枝寒身旁坐下。

    “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殷珩展开折扇,开始装风度翩翩。

    “哦,明白了。”殷灵栖笑了笑。

    “不是,那你们两个半夜三更的也跑屋檐上待着做什么,乘凉?赏月?不会也是……”

    殷珩隐约猜到什么,恍然大悟:“不会也是来谈情……”

    “不是。”

    “不可能!”

    萧云铮与她在同一时间异口同声回绝。

    尴尬……

    场面陷入长久的寂静。

    四个人聚在一起,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契地看着远处的夜空。

    漆黑的夜里突然闪现一点火光,慢慢越来越亮,殷灵栖最先发觉蹊跷,意识到情况不对。

    “走水了!万国使馆走水了!”

    “来人!快来人!走水了!”

    “救命啊……”

    ……

    呼喊声,哭喊声,尖叫声混杂一片,驿馆陷入混乱。

    第49章 雄竞(修错字)

    熊熊火焰如一尾通体赤红的蟒蛇,于夜空中狂舞。烈火浓烟滚滚冲天,炽热烈焰于房梁间肆虐游走,万国使团聚集地哭喊声一片,身着各式异域服饰的人们四处逃窜。

    “不妙……‘大朝会’当前,这场大火中若有异国使节在大晟的国土上伤亡,后果不堪设想!”

    殷灵栖几人当即起身,沿着梯子迅速爬下屋檐。

    萧云铮先他们一步,直接自梁宇间一跃而下,尽最快的速度召令皇城司下属赶往现场救火。

    “走水了!万国驿馆走水了!”

    “快灭火!”

    “谁来救救我们……”

    “aem avraa.……”(救命)

    混杂各种语言的呼救声充斥着乱哄哄的人群,惊慌失措的人们逃出驿馆,身后高楼顷刻间便被漫天烈火吞噬,轰然坍塌!

    皇城司与禁军两股势力的卫队很快奔来,在动乱中展开井然有序的救援。

    直至子时三刻,烧红半边天的烈火才逐渐被扑灭。

    殷珩的亲王府邸临近万国驿馆,他下令开府,让火场中侥幸逃出的老弱妇孺在府上度过这一夜。

    殷灵栖跟着别枝寒帮忙为被烈火灼伤的人包扎伤口。

    “谢谢你……”瑟缩在母亲怀中的小姑娘眨着碧绿如玉的眼睛,操着一口不甚熟练的汉话答谢。

    “不用害怕,大晟的军队会护送你们平安迁往新的居住地。”殷灵栖摸了摸她的卷毛金发,安抚道。

    小姑娘乖巧地点了点头。

    “可以告诉姐姐,你们在驿馆中看见了什么吗?”

    小姑娘紫葡萄般动人的眼眸瞬间涌起惊恐。

    “来,到姐姐这里来,我们慢慢说,不着急。”

    殷灵栖温柔地朝她伸出手,小姑娘回头望了望母亲,得到肯定后,扑进殷灵栖怀里,紧紧抱住她。

    “大火烧起时,我们正准备入睡,阿娘让我把窗子给关上,我走到窗前,看到后院悬挂的油灯被风吹掉,落入供给骆驼食用的草料堆里,大火倏地燃起。”

    “着火点是后院堆积的草垛?”殷灵栖看向面前金发碧眼的妇人。

    “的确如此,我们赶在火势蔓延开之前,逃离了那座楼,这才捡回性命。”

    听起来只是一场意外,并非人为。

    “昭懿,我府上这边的使节团都安顿好了,夜色已深,你也回府歇息罢。”

    殷珩忙了一宿,得了空便过来唤侍卫护送她。

    殷灵栖依着小姑娘家乡的风俗,同她亲昵地贴了贴面颊道别后,随殷珩出府。

    “皇叔可否同我去火场看一看?我想,只怕天一亮,有些痕迹便会消失了。”

    “现在吗,当然可以。”

    亲王府同驿馆旧址相去不远,殷珩陪她步行穿过一条街,沿途遇见无数步履匆忙的官兵。

    “云铮,你怎么还在这?”殷珩认出那道熟悉的身影,快走几步上前揽住萧云铮的肩。

    “皇城司在清算火场遗留的痕迹。”萧云铮俯身仔细观察现场,问了声:“你来这做什么?”

    “我陪昭懿来的呀。”殷珩拿折扇指了指身后。

    萧云铮指尖动作一顿,俄而恢复如常,头也不抬一下,并不理会他们。

    “怎么回事?你又不是不认识昭懿,以往冤家路窄碰见了都免不了言语交锋两句,今日怎的这般冷淡?”殷珩察觉到他态度有些不对劲。

    “何止是今日,萧世子近来一向如此,一见着我便冷着张脸,仿佛别人欠了他黄金万两的债不肯还似的。”

    殷灵栖咬了咬唇,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你过来,”殷珩松开萧云铮,转而拽着殷灵栖的胳膊往僻静处走,悄悄问道:“乖侄女,你哪里又得罪他了?”

    “我怎么知道,”小公主睁圆了眼睛,“皇叔,天地良心,我府上那么多面首从早到晚看都看不过来,乱花迷人眼,如今哪里有闲心去招惹他?”

    “嘶,这便奇怪了。”殷珩眉头不展,回首狐疑地瞄了那道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危险气息的身影。

    “哦对了,”他拍了拍殷灵栖的肩,拿出长辈关爱的态度语重心长叮嘱道,“纵欲伤身,你年纪还小,节制一点。”

    殷灵栖笑了笑:“我有时觉得自己也是真的幸运,自古公主豢养面首者,多被世人诟病,可到了我这儿,父皇没说什么,皇叔也只是劝我注意自己的身体,能有这般包容的亲人,当真是难得。”

    前半生被人无条件爱着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临了会落得个身着嫁衣被一箭毙命的结局。

    殷灵栖抬手轻轻按在心口。

    那里有一颗鲜活的、跳动着的心脏。

    说话间,漫天乌云遮蔽住月色,视野暗了下来。烈火过境后,被烧得坍塌的楼阁支起奇形怪状的影子,隐匿在茫茫夜色里,随着夜风颤动,宛若鬼影。

    后颈突然灌进一股冷风,带起一阵森然寒意。

    殷灵栖猛地回首一望。

    漆黑的夜幕里除了随风摇晃的枯枝败叶,什么也没有。

    “昭…昭懿…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殷珩不知是冷着了,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嗓音在颤抖。

    殷灵栖侧耳倾听,除了午夜猫头鹰的叫声,便只剩远处官兵行走火场交谈的声音。

    “有点儿瘆人,”殷珩揣着手,“我们回去罢,那边人多。”

    殷灵栖点了点头,刚转过身,余光蓦地瞥见身后闪过一群黑影。

    一……一群?!

    殷珩也看到了,顿时惊起一身冷汗,汗毛倒竖。

    “救命啊!有鬼!!”

    慌乱的叫声惊动了驻守火场巡防的将士。

    “主子,好像是汝阳王的声音……”雾刃走过来。

    萧云铮神色一紧。

    夜色笼罩着连绵起伏的山峦,群山包围之下,烧毁的旧址沦为一片废墟,空旷、幽静。

    萧云铮带兵赶到时,殷珩跑得气喘吁吁,“哇”一声扑过来。

    “云铮救命!”

    萧云铮抬起眼眸,警惕地扫视周围环境。

    他沉下心,靠听力辨别方位。

    黑影倏然飘过,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萧云铮目光忽的一动,电光火石间抬手自袖中射-出飞镖。

    “……!”

    漆黑的夜空里传来一声低斥。

    一名面带凶神恶煞的兽首面具,身形高大的男子自夜色里走出。

    男子五官藏匿于面具之下,春寒料峭,他却浑然不觉得冷,敞开衣襟,裸_露出古铜色的皮肤与完美的肌肉线条。

    强健宽阔的肩背,窄瘦有力的腰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招摇着异域青年极具张力、野性放纵的美。

    “什么人!”

    武将纷纷拔刀出鞘对峙,机警地盯着他下一步的举动,随时准备投入作战。

    “等等。”

    殷灵栖越过遮挡她的官兵,穿行而过。

    “你把面具摘下来。”

    “公主危险,不可再往前走了。”武将伸出手臂拦她,“今夜这场大火烧得离奇,此人这时出现,说不准便是纵火元凶!”

    被这边传出的声音吸引,凶神恶煞的兽首面具转向殷灵栖所在的方向。

    他停顿了一下,突然出其不意闪身跃至武将面前,抬臂击退那名将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手腕一把夺过殷灵栖,将人打横抱入怀里,腾空跃起遁入夜空逃离。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武将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击得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小公主被那人掳走。

    “什么人!站住!”

    武将瞳孔猛地一震,怒吼一声浑身剧烈颤抖。

    视野中突然又一道身影腾空飞起,追击而去。

    “主子当心!”雾刃骤然一惊。

    萧云铮轻功极好,矫健敏捷的身影穿行于茂密树丛之间,很快便追上那名男子。

    “把人放下!”

    一拳砸出,双方空中交手。

    男子并不恋战,迎面一掌抵挡攻势,旋身一转,轻轻松松避身躲过接二连三的攻击,当着萧云铮的面,抱起殷灵栖凌空飞走。

    萧云铮幽暗的眼底划过一抹戾色,飞身一跃拔剑出鞘,紧追不舍。

    “塔娜,他什么人?一直追着我干什么!”

    身后那道迅捷的身影穷追不舍,代钦一臂抱住小公主穿行于林叶间,被追击得有些崩溃。

    “果然是你……”殷灵栖抬指敲了敲那张凶恶唬人的面具。

    “塔娜,好久不见。”

    男子话未说完,一道凌厉的剑意突然迎面劈下!

    “靠!你速度怎么那么快!什么时候追到老子前面的!”

    男子来不及躲闪,被萧云铮近身攻击,直接劈开他的面具。

    面具裂作两半,“当啷”一声坠落。

    半明半昧的夜色之下,露出一张眉目深邃、俊美张扬的面孔。男子眸底燃烧着桀骜不驯的风发意气,正挑衅地望着他,野性十足。

    再进一分,会伤及人面。

    退一分,无法破开面具

    萧云铮无论是力道还是时机都掌控的极好。

    这才是最令人感到骇然之处。

    冰冷的剑刃贴上代钦颈侧。

    “最后一遍,把她放下。”萧云铮手执长剑,周身杀意浓重。

    “好啊。”男子侧身一退,避开他的剑刃,踏着树木枝干朝地下俯冲,而后稳稳落地,将殷灵栖放了下来。

    “塔娜,不介绍一下这位是谁吗?”代钦眉峰一挑,目光灼灼盯着萧云铮。

    “你叫她什么?”萧云铮微微皱眉。

    “塔娜啊,哦,在我们辽语里的意思是,她是我心上的明珠。”代钦唇角一勾,得意地笑了。

    他就是要光明正大地向所有人宣告,这是他的心上人。

    静。

    一片死寂。

    空气中燃起火药味,似是方才那场熊熊烈火再度卷土重来。

    “有点意思,这么多年,总算有个交得上手的人了。塔娜,他是谁?”

    代钦分明被萧云铮那一剑挑起了胜负欲,意图放下殷灵栖,再去与他切磋一场。

    “你大概不会想知道他是谁……”殷灵栖笑意僵硬。

    “为什么?”代钦疑惑。

    “说辽语?你是大辽的人。”萧云铮注视着他。

    异域青年扬眉一笑:“大辽鹰师部统帅代钦,幸会。”

    “我还以为,你回到大辽之后,再也不会回盛京了呢。”殷灵栖道。

    “怎么会”,代钦紧紧拥抱住她,“我答应过塔娜,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即使相隔万里,塔娜留在这,我就一定会回来见你。”

    草原的儿郎热情豪迈,广袤的原野造就了他们奔放不羁的性情,代钦一向心直口快,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意。

    萧云铮手执长剑,周身杀意愈发浓重,以至于,正满眼深情诉说想念的代钦也无法忽视。

    “阁下,不一般。”代钦眯起眼眸,那是凶猛兽类在面对敌人时,下意识会做出的反应。

    “的确,不仅仅是你,就连你的祖父、父汗、王兄以及麾下十万虎师,都曾是我的手下败将。”萧云铮冷笑一声,神情轻蔑。

    代钦目光一凛,瞬间猜出对方身份:“你是萧徵。”

    萧徵!

    代钦身后,闻讯赶来的大辽使团陷入一阵惶恐的骚动。

    “他和萧云铮什么关系?”殷珩拽了拽殷灵栖的袖子。

    殷灵栖轻轻闭上眼:“萧云铮十七岁在北境一战成名,那场战役中,他斩掉的虎师统帅——当时的大辽可汗正是代钦的祖父。”

    “呵,”代钦不服,极为不屑。

    “当年浒峡关一战,那时我尚在大晟为质,未能参战,若我参战,结局必会不同。”

    “我很欣赏阁下的勇气。”萧云铮神情冷漠,毫不客气:“但即便你参战,败势也并不会扭转。”

    “你!”代钦没料到,这名年少成名的中原将领竟如此桀傲不恭。

    “小七,我怎么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萧徵似乎对这辽人抱有敌意……”殷珩心底一紧。

    “你的直觉很对,皇叔。”殷灵栖轻轻叹了口气,不忍直视:“萧云铮何止是不待见代钦,他近来连我也想一并刀了。”

    第50章 雄竞。

    言辞交锋致使双方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百闻不如一见,萧世子果真如传闻所说那般性情凉薄,不易相与。”

    代钦唇角微微下压,眼底尽是戒备。

    “你们中原不是有一句古话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萧世子如此不留情面,这便是大晟的待客之道吗?”

    “话虽如此,却也要看是敌是友,若为友,自当以礼相待,如若不然,则犯我中原者,虽远必诛。”

    萧云铮语气并不算重,却轻而易举掀起了大辽使团铭刻心底的恐惧。

    尽管碍于颜面不肯承认当年那场败仗,可发自内心的恐惧清楚昭示着辽人使节,面前这位横扫千军的年轻将领已然成为了大辽根植骨髓、挥之不去的阴影。

    除却彼时在中原为质,未能亲眼目睹大辽溃不成军惨状的代钦。

    “虽远必诛?呵。”代钦语气骤然一重,“大战过后,晟辽结盟重归于好,此番我大辽使节不远万里入觐大晟朝贺,落在萧将军眼中,竟成了所谓的‘敌’?”

    “这位王子,我有必要提醒你,”萧云铮锐利的目光冷冷落在代钦身上。

    “即便是你的父汗,也不敢这么同我说话。”

    代钦瞳仁遽然一紧,受到挑衅,释放出危险的信号。

    每一次对峙,都如两把兵器激烈碰撞,焠出火星四溅,誓要压倒对方。

    气氛凝重,围观众人紧张不安。

    “两位,冷静,冷静,且听本王一言。”眼看着双方火药味愈燃愈烈,濒临爆发点,殷珩摇着折扇站出来,隔在两人中间。

    “这位是……”代钦眯起琥珀色的眼瞳打量着他。

    殷珩收拢折扇,摆出长辈的架势侃然正色:“本王是昭懿的皇叔。”

    “原是塔娜的叔父。”代钦一扫眼底戒备之色,瞬间变得热情洋溢,唇角上扬:

    “大辽王室耶律代钦,见过皇叔!”

    殷珩登时愣住了。

    “你……你叫本王什么?

    “皇叔啊,我随塔娜一同称呼您一声‘叔父’。”

    代钦右手握拳抵肩,按大辽习俗致以长辈最高礼节。

    殷珩一脸错愕:“你和昭懿进展到哪一步了,这么快就敢改口称我一声叔??”

    “叔……”

    “你别叫我皇叔!”

    殷珩倏地躲到萧云铮身后,拿折扇指着代钦:“太突然了你不许这么称呼!”

    “塔娜,叔父这是在害羞吗?”代钦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不明所以。

    “都说了现在不许改口!”殷珩哀嚎。

    他只是陪昭懿出来一趟,怎么突然就把侄女的亲事给定了?若是传到皇兄耳中,定然饶不了他!

    “塔娜,叔……你的叔父看起来似乎不喜欢我。”

    代钦俯下高大的身躯,一改方才同萧云铮对峙时桀骜不驯的模样,在殷灵栖面前敛起狼的爪牙,放低姿态,扮好一条听话的狗,去挑起她的怜悯,去讨得她的芳心。

    “万国使馆被焚毁,我听闻流离失所的使节被你的叔父收留在王府中。塔娜,他不喜欢我,也不会接纳我入府,怎么办,我无处可去了。”

    殷灵栖摸了摸他的头:“没关系,我可以为你安排住处。”

    “我可以同塔娜住在同一座府邸吗?这样想念塔娜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可以见到人了。”

    殷灵栖不作声。

    见她似有犹豫,代钦忽然握住抚摸发顶的手。

    他捉着殷灵栖的手,讨好般轻轻贴上脸颊,声音逐渐低下去。

    “求你了……”

    “啪!”殷珩惊的手里的折扇当啷掉落。

    他攥住萧云铮的手臂,满眼的难以置信:“这小子方才说话的声音有这么矫揉造作吗?”

    “云铮,云铮?”

    接连唤了几声没有回应,殷珩一抬头,被萧云铮的脸色惊得气息一窒。

    “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殷珩伸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

    萧云铮撇开他的手,收回目光。

    眼底阴郁浓得化不开,翻涌着惊涛骇浪。

    殷珩见他终于肯答话了这才放下心来。

    “啧,大辽来的这小子还有两副面孔呵,忒心机了。”

    “明日的大朝会,我会列席。”萧云铮眼底划过几分烦躁,打断他的话。

    “嗯?”殷珩茫然地抬起头,“你不是嫌这种场合吵闹,不屑参与的么?”

    萧云铮视线一落,定在代钦身上,恰好同他目光相撞。

    代钦露出牙齿,朝他挑衅一笑。

    萧云铮喉结滚动两下,声音冰冷不带有一丝情绪。

    “他在场,我自然要去。”

    ***

    昭昭有朝,天俾万国。

    庄重肃穆的礼乐齐鸣,在急促的鼓点声中,万国共同朝贺的大朝会揭开序幕。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繁华盛景令人迷醉。

    “塔娜,”代钦随大辽使团朝拜完天子,不放心过来叮嘱她:“待会儿王兄会向天子提出和亲提议,求娶皇室公主,塔娜你千万不要露面出风头。”

    “特穆尔要求娶皇室公主?”殷灵栖目光微微一顿,“他想娶谁?”

    上一世,出乎她的预料,殷承恪登基后将一母同胞的殷玉娴许给了大辽新一任可汗——代钦的王兄特穆尔做大妃。

    特穆尔与代钦脾性大相径庭,他为人残暴无仁,殷玉娴远嫁大辽一年后,便莫名病逝了。

    消息传回京城,殷灵栖至今仍记得齐太后哭得撕心裂肺的惨状,与殷承恪那无情决绝的模样。

    殷玉娴是被他一力坚持嫁去和亲的,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妹妹,在决定牺牲她用以交换权力的那一刻起,于殷承恪而言,皇妹的生死便已然不重要了。

    殷灵栖虽然与皇姐不对付,但论起和亲这件事,她打心底看不起殷承恪。一个靠牺牲女子换取利益的君主,其为人必然自私狭隘。

    “王兄心气高傲,不屑接纳宗室女子做王妃,这一回既然开口,只怕要的便是皇帝膝下的血脉。”

    “那便没办法了,”殷灵栖抬起眼眸,“父皇膝下未成婚的女儿只有两个,皇姐与我。”

    “什么?”代钦皱起眉,“只有你们两位公主了么?塔娜你这么好,可千万不能被王兄看到。”

    “若是特穆尔相中我做王妃了,你又当如何?”殷灵栖笑了笑,看着他。

    异域武士身上散发着野性的气息。

    “如若真有那一天,我会为了塔娜,杀了王兄。”

    辽阔无垠的大草原滋养了武士的欲望。

    野性、杀戮、嗜血,这才是他们的本色。

    男人涌出野心的琥珀色眼瞳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他紧紧盯住殷灵栖,牵起她的手,在手背落下虔诚一吻。

    “Бичамддуртай。”

    (我喜欢你。)

    “хзнбиш。”

    “我将永远忠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