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装,你继续装。
年关将至,本该处在一片安定祥和氛围中的盛京城,却因翰林进士案引发骚乱。民间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此乃天罚,皆因天子德行有亏,当年踩着累累白骨上位,杀伐太重引发天谴。翰林院乃朝廷养才之所,这是上苍在断其人脉。
谣言甚嚣尘上,闹得人心惶惶。
“好一出连环计,原是为了煽动人心动摇根基,狐狸尾巴这便藏不住露出来了?”
殷灵栖倚在回廊前的秋千上,悠闲自在地荡啊荡,一回头,突然被殷珩那幽怨的目光吓了一跳。
“皇叔,青天白日的,你一副怨气比鬼重的模样瞪着我是什么意思?”
殷珩幽幽盯住她:“看在皇叔的薄面上,能不能把你府上的那堆面首给遣散了。”
“不能。”殷灵栖一口回绝。
“那你便让别枝姑娘搬出公主府,总之,她不能再和你待在一起。”
“这也不行。”小公主双手托腮,捧起脸颊:“别枝姐姐可喜欢我啦,她可舍不得离开我。”
殷灵栖信手拈来扮成一副乖巧诚挚的模样,却把汝阳王气得险些背过气。
“云铮,你看她——”
殷珩抓住路过的萧云铮哭诉:“你们两个不是冤家对头么?你和她斗,替本王和她使劲斗!”
萧云铮淡淡扫了汝阳王一眼:“你怎么不亲自上?”
殷珩张着嘴,沉默了片刻,诚实答道:“斗不过。”
萧云铮眉峰一挑,深邃的眼底透出些许怜悯。
“你这是什么眼神!”汝阳王轻轻地崩溃了,“昭懿纳了三十个面首,你作为她的宿敌有什么可得意的!”
他无心插柳,一语命中关键所在。
“闭嘴。”萧云铮顿时不悦地皱起眉。
“主子!查到了!”
宿刃恰在此时赶来救场,一出声便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
“对方很谨慎,每次更换不同的人去买下潘娘子绣品,看似与寻常的买卖交易并无什么不同,但我们的人根据绣坊伙计的描述,画下每位买主的面容在盛京城内暗中追踪,终于寻得踪迹,发现他们的日常行踪聚集于同一片城域内!”
殷灵栖坐在秋千上,闻声迅速跳下来凑近看宿刃展开的京城布防图。
宿刃伸手指向地图上用笔圈画起的那片区域:“在这里,善履坊的丰乐桥巷!”
“看来这里便是窝点了。”殷灵栖微微颔首,说道。
“雾刃已经带人埋伏在丰乐桥巷周围,预备将人一网打尽!”宿刃面露欣喜,“案子总算能在年前有了结果,盛京城可以安稳过个好年了。”
正说着,照常来探望潘生的潘娘子行经众人所在的庭院,动身准备离开皇城司。
殷灵栖抬起头,同萧云铮对视一眼。
萧云铮微微挑了下眉,她登时会心一笑,走了。
“你们两个在对什么暗号,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不懂?”殷珩狐疑地凑近他,接连发问。
“没关系,王爷不需要懂。”萧云铮撇下他,也走了。
回廊间只剩殷珩一人。
汝阳王一拍大腿,跟了上去:“不是,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本王都读不懂你,凭什么昭懿能懂?”
他不能理解。
***
殷灵栖越过回廊,装作碰巧路过的模样,步履匆匆忙忙同潘娘子正面遇上。
“娘子安好呀。”
潘娘子定睛一看,原是上回好心帮她的小姑娘。
“上次马车的事,我还没同姑娘道谢呢。”潘娘子为人纯朴,虽然生活拮据,但还是从怀里掏出荷包,数着铜板,想将车钱还给殷灵栖。
“不用啦。”殷灵栖按住潘娘子的手,知她心里过意不去,便照顾她的心思,道:“娘子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咱们取个折中的法子。”
“上回我在绣坊见到娘子的绣品很是喜欢,只可惜慢了一步,被人买了去,不知娘子可愿帮我绣上几幅?”
潘娘子握住她的手:“这事容易,姑娘你喜欢什么图?”
殷灵栖顺水推舟,问道:“娘子都会绣些什么图呀?可否让我挑选一些?”
“唉呀,这不是巧了,偏偏我今儿便把图样揣在身上了。”潘娘子从怀里取出一沓纸,“这便是我常绣的图,姑娘看看能相中哪些。”
殷灵栖接过图纸,在手中展开,目光扫过图样纹路,眼神微微一动。
潘娘子热情地同小姑娘介绍着,殷灵栖一面应和,一面不动声色记下纸上近百种图纹的每一处细节。
潘娘子言毕,她也记完了。
“我喜欢这个,还有这几个。”殷灵栖笑意盈盈:“多谢娘子了,娘子行动不便,改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去娘子家中取。”
“这多辛苦你。”潘娘子有些歉疚。
“不辛苦,就当是在城西行医时顺道拜访了。”殷灵栖同她一起朝外走,“娘子这图瞧着比京城中的绣坊要好看些,是娘子绘的么?”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图是相公拿来给我的,我只管做些针线活,拿着现成的图绣出来。”
潘生给的?
殷灵栖目光一动。
她送潘娘子走出皇城司大门,直至人自视野中消失,这才转身往回走。
“都听到了?”周围空无一人,殷灵栖淡淡问候了声,轻车熟路直朝皇城使的院落走。
“听到了。”
萧云铮应声现身,眉头微微一皱:“公主很熟悉皇城司内的路。”
“不如说是我更熟悉你。”进入室内,殷灵栖抬眸望了他一眼,意有所指:“世子猜猜,我能不能看透世子所有的秘密?”
萧云铮面不改色,提笔交至她手中,道:“画。”
语气有些硬。
装,你继续装。
殷灵栖接过笔,挥毫洒脱,笔走龙蛇三两下绘出一只气势磅礴的——
王八。
她紧接着落笔唰唰写出:“萧彳”
“徵”字没来得及写完,笔已被萧云铮冷着一张脸夺走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旁传来汝阳王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萧云铮觑了他一眼:“……”
汝阳王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好玩么?”萧云铮冷冷打量着伏在桌案上的小公主。
“好玩。”殷灵栖是懂得怎么挑衅对头的。
“……重新画。”
萧云铮示意身后憋笑的宿刃过来换一张新纸。
“主子,这画……”宿刃捧着那张珍迹“王八”,如同捧着烫手山芋。
萧云铮皱着眉,抬抬手示意他退下。
日光移转,笔尖吸饱墨汁在雪白宣纸上疾走,大到图案整体,小到细枝末节,殷灵栖完整复刻出方才见到的全部纹样。
殷珩倒吸一口冷气,看得眼睛都直了。
“过目不忘?昭懿,厉害啊!殷氏竟然能出你这种人才,祖上皇陵冒青烟了!!”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殷灵栖搁下笔,镇定从容。
“这便是他们之间用以传递消息的暗号了。”萧云铮仔细端详着纹路。
“雾刃,去查。”他吩咐道。
雾刃领命过来,接过图纸的一瞬,被详实的记录震撼住了。
这……这都是昭懿公主画的?!
“本宫今日的事办完了,打道回府。”殷灵栖舒展双臂,推开椅子站起身,一抬头,透过窗棂望见庭院里的景致:
“对哦,皇城司内为什么会有秋千,上回来时这里还是空荡荡的,这是为谁做的?”
她仰起脸,对上萧云铮的视线:“难不成世子殿下金屋藏娇?”
“金屋藏你。”萧云铮捏着那张惊世名作”“王八”,冷着一张脸不留情面怼了回去。”
“藏谁?”殷珩从两人之间冒出来,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42章 不再是未婚夫
茶舍、酒肆、肉铺、绣坊……街巷两旁热闹的集市中吆喝声此起彼伏,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
潘娘子去了绣品铺子,如往常一样交出刺绣换了钱便要走。
“那个畜牲又打你了?”
潘娘子倏地缩回手,藏起一截手腕上露出的的瘀紫斑痕,怯生生地摇着头。
“相公病了许久,又被关在官署里离不得半步,情绪很不好。”
“他心里憋着气,便能任意打你发泄情绪了么!”
账房先生望着她,愤慨道:“丧尽天良的畜牲一个!想打便打,他根本不拿娘子当人看,娘子不如同他和离!”
“莫要再说了。”伤疤被人揭开,潘娘子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不……”
“让开!”
“都让开!”
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地面颤抖。寻声望过去,只见一队凶神恶煞的官兵按着刀挤散人群,立在绣铺前。
为首官兵将手一挥:“包围此地!闲杂人等全部驱散,将嫌犯缉拿归案,押入大理寺!”
登时便有兵卒蛮横地冲上前来,扣押潘娘子与正为她鸣不平的绣铺账房。
“官爷,奴家没有犯事!”潘娘子被粗糙麻绳捆住双手,反剪身后。
“哼,你这女人好不知廉耻,竟然勾结外男投毒谋害自家郎君——新科榜眼潘进士,人证物证俱在,还敢嘴硬!”
那兵卒蛮横地夺过她手中换得的铜钱,揣入自己兜里,厉声大喝:
“这便是物证!”
“这是奴家卖绣品换得的钱……”潘娘子惊慌失措地摇着头。
“少废话!带走!”兵卒抽出刀威胁她闭嘴,推搡着人往外走。
绣坊门前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车帘撩开,齐聿白头戴玉冠,身着文官官服,漠然注视着被问罪押解,流泪哭泣的小娘子,眼底冷漠至极,不见一丝怜悯。
“少卿大人,这便是那对奸-夫淫-妇了。”
那蛮横粗俗的官差一见着齐氏长公子,登时夹起尾巴做人,换了一副面孔毕恭毕敬地凑过来奉承。
“押回去罢。”齐聿白淡淡道,“此案一日不结,陛下便会多担忧一日,年前尽早结案,人心方能稳固。”
“少卿大人为君为民操劳,我等敬佩,有您这样深明大义的肱骨之臣,实乃朝堂之幸!”
齐聿白扫了一眼这群屡见不鲜的溜须拍马之辈,摆了摆宽袖:“你下去罢。”
“小的领命。”差役赔着笑,一转身面向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娘子,瞬间又恢复了凶恶的面孔。
“哭什么哭!你若是扰了马车里贵人的清静,老子先让你尝尝苦头!”
潘娘子摇着头,泪流满面:“官爷明鉴,奴家冤枉啊……”
账房先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怒从心起,痛骂道:“黑白不分的奸吏!你们这是在污蔑人,强行抓人抵罪!”
恶吏一脚狠狠踹上他胸口,将人踹飞出去,沉重落地。
账房先生捂着剧痛不止的胸腔,口中鲜血直流。
“不懂事的东西!轮得到你来评判老子?”差役乜了他一眼,将人粗暴地拖起:“带走!”
“奴家是冤枉的……奴家是冤枉的……奴家没有对不起相公,更不敢害相公……”
潘娘子流着眼泪,苦苦哀求。
“小娘们儿,”差役恶狠狠掐住她的脸,“你这是在爷面前找死啊。”
他抽出绑在身上的鞭子,朝地上重重一挥,惊起尘土飞扬。
“老子先让你这不知好歹的娘们长个教训!”
粗糙的鞭子沾着陈旧血迹与尘土,在潘娘子头顶高高扬起。
潘娘子脸色惨白,眼底尽是惊骇之色,在鞭子落到身上的那刻,她埋下头害怕地抱紧自己。
“啪!”
鞭风沉重落下,衣裳破裂,背上登时蔓出淋漓血痕,看着触目惊心!
一道惨痛的哀嚎声撕裂长街中的喧嚷。
被清场驱散的百姓从长街各处朝惨叫声的来源涌来,好奇地张望。
潘娘子止住哭泣,呆愣着直起脖子,惊慌地望向被鞭子抽得满地打滚的酷吏。
“姑…姑娘……”
她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殷灵栖,拼命推开她:“姑娘快走!他们人多势众,这里很危险,你快走!”
明明自己软弱无助至极,在见到另一个同样面临危险的女孩时,最先想到的还是保护她。
“打老子!谁敢打老子!老子要把你们全都抓回去用刑!”差役捂着头在地上痛嚎,背上被鞭子抽出的鲜血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萧云铮淡淡打量着自恶吏手中夺过的鞭子,眼底透着嫌弃。
他扬起手。
“啪!”
伴随一记清脆响亮的鞭声,染血的长鞭重重抽出又一道血痕。
那差役嚎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被鞭风抽地狼狈滚落在地,惨不忍睹。
周遭围观的差吏被那位执鞭青年凌厉可怖的身手吓得脸色煞白,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抽出佩刀要一齐合力将他拿下。
“嘶……一群蠢货……”萧云铮眼底划过几分不耐烦,扬起长鞭反手一挥——
一众差吏尚未反应过来,便觉眼前扫过一阵疾风,胸膛重重挨了一击,“砰”一阵巨响,仰面朝天齐齐摔倒在地。
“你……你们究竟是何人……”差役狼狈地卧在地上,面前少女每逼近一步,他们便会被吓得狼狈后退。
“抓回去用刑?凭你也配?上一个敢口出狂言这么威胁本公主的人已经死了。”
殷灵栖踩着满地的血花,一步一步绽开血莲。
她微微俯下身,唇角弯了弯,笑意让人冷入骨髓。
“本宫的名号你应当听过。”
“昭懿公主。”
少女惋惜地轻叹一声:“惹到本宫,你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昭…昭懿公主!!”差吏猛吸一口冷气,想起京城中那些惨闻,出于恐惧浑身开始控制不住剧烈颤抖。
“姑娘你……你竟是公主……”潘娘子头顶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与外界隔绝开的马车之上,少女温柔中透着刺骨冷意的声音甫一飘入耳廓,闭目养神的贵公子倏地睁开眼睛。
“昭懿!”
齐聿白呼吸一窒,掀开帘幕,却对上她身旁那人一双冷冽深邃的眼眸。
“辅国公府世子?!”
齐聿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底一惊:“萧徵向来与昭懿不对付,怎么会和她站在一起。”
殷灵栖被那声熟悉的“昭懿”唤回注意,抬眸望过去,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我当这帮差吏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仗势欺人,原是仗着背后有长公子撑腰啊。”
齐聿白喉结一滚,稳住心神,从容道:“臣履行职责,依法捉拿凶犯,不知手下人竟坏了公主的规矩,呵,臣代下属向公主赔罪。”
“长公子好口才,一开口便给本宫扣了顶妨碍公务的帽子,多谢,本宫笑纳了。”殷灵栖并不中他的计。
齐聿白眸色一暗。
这桩案子涉及科举入仕,分外重要。天策帝对此案格外重视,若是由他先皇城司一步了结,功绩便会算在齐氏的头上。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证物证齐全,“凶犯”能够认罪伏法,结果能够能够服众。如此一来,他在京中的威望便能更上一层,只是没料到,竟在这擒获嫌犯的关键时刻撞上了昭懿公主。
“公主……”潘娘子从地上爬起来,崴着脚踉跄着朝殷灵栖求救:“奴家没有、没有给相公下毒,他们冤枉人……”
“每一桩案件中被抓获的犯人都会矢口否认罪行,直至下狱,才肯吐出真话老老实实地交待。”
齐聿白态度坚决,目光一转落在萧云铮身上:“世子统领皇城司,审讯犯人时,这种事应当屡见不鲜吧。”
“皇城司缉拿凶手讲究证据,少卿未经本使的允许私自拿人,纵容差吏当街鞭笞无辜妇人,按律,当罚!”
萧云铮不留情面,同他针锋相对。
“若我并非空口无凭呢?”齐聿白冷笑一声。
“若你就是手无凭证呢?”殷灵栖呵斥差吏:“把捆绑潘娘子的绳索解开!”
齐聿白面色一沉。
他走近殷灵栖,同她面对面站着:“公主当真要与臣为敌?”
“长公子才意识到你与本宫的关系吗?”殷灵栖微微一笑,“看来是本宫高看你了,你真的没有自知之明。”
“好,好。”视线自眼前两人间来回逡巡,齐聿白皮笑肉不笑,“公主敢与我割席,原是找到了新的出路,辅国公府世子、皇城使萧徵。”
“只是公主未免也太天真了,总认为臣眼里只有利益,殊不知萧徵比臣更为恶劣。萧徵这样的人冷血至极,不会为任何人留情,能打动他的只有最核心的利益。公主真的以为,离了臣,萧徵会是一个好的归宿么?痴人说梦!”
齐聿白始终坚信,同自己退婚是昭懿公主乃至皇室的一大损失。
“他是什么人暂且不论,齐聿白,收起你那副傲然不可一世的态度,”殷灵栖话音一顿,“本宫的归宿只会是自己。”
齐聿白眉间一紧:“这是何意?”
“意思是,现在让你的人为本宫让路,否则……”
她掀起眼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浮起一片冰冷:“本宫不介意让这里血流成河,连你也一并处置了。”
“你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无权处置官署挂名的官吏,更不敢滥开杀戒。”齐聿白神情紧绷。
“敢不敢的,长公子试一下不就知道了?”殷灵栖唇角勾起。
“你了解本宫的,本宫跋扈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底线有多低,至今仍然未知。”
“至于实权,”萧云铮嫌弃地扔掉鞭子,冷冷注视着齐聿白:“本使手上总算有实权吧,辅国公府的权势可还能入得了你区区从四品少卿的眼?”
齐聿白下颌线收紧,眼底燃起火星:“官大半级压死人,世子这是想仗势欺人?”
“我就是要光明正大地仗势欺人,”萧云铮眉峰一挑,“少卿又能如何?你只能受着!”
齐聿白受到挑衅,忍无可忍终于亮出底牌:
“本官已有证据在手,正是潘进士亲自指证娘子与绣坊中人勾结投毒谋害其性命,敢问公主、世子又当如何辩驳?”
“相公亲自指证……”潘娘子脸色霎时变了:“不…不可能……相公他怎么忍心这样污蔑奴家……”
齐聿白面上挂着冰冷的笑,傲慢地望着眼前两人,含恨咬牙切齿。
“昭懿,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决意与我为敌,那么相应的代价你便得受着!”
“好啊。”小公主抬了抬手,侍女双手呈上一纸退婚书。
“相应的代价长公子也得受着”。
第43章 休夫!(修字)
“潘知节亲自指认的?”
萧云铮面上波澜不惊,并未因这陡然出现的变故而动容,唇边自始至终勾着一抹极淡的透着冷讽意味的笑。
“如何辩驳?那便不辩了。”
他声音一扬:“雾刃!传我的命令,将潘生下狱候审!”
“萧徵!”齐聿白怫然作色,愤慨道:“你与昭懿阻拦本官抓捕这一对伤风败俗的男女,说本官无凭无证拉人做替罪羔羊,你自己呢?一转身却下令抓捕潘生下狱。潘生是证人,你这么做,难道是想毁灭证据吗!”
“住口。”殷灵栖启唇轻斥,她眨了眨眼睛,轻轻笑了。
“齐聿白,你知道本宫最厌恶你哪一点吗?”
小公主一字一顿,毫不顾忌这人苦心经营的颜面:“本宫最厌恶你做事明明是为了自己,却非要蒙上一层仁义道德、家国大义的外衣,用所谓的大义作借口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此一来,若旁人不顺着你便是不仁不义,若顺着你,那最好不过。无论如何,你都占尽了道德先机。”
齐聿白沉着脸,压抑着将欲冲破这具温文儒雅皮囊的戾气。
“只可惜,你碰到了本宫。”殷灵栖微微一笑,“本宫娇纵惯了,最是不讲道德,你用的得心应手的那套仁义廉耻根本束缚不了我。”
“公主。”钩吻换了一身寻常侍女的服饰,穿过人群悄悄来至殷灵栖身边,附耳轻语:“属下查过了,陛下的确颁过退婚书,只是经由御史台、九寺会审时被滞留了下来。”
“难怪少卿急着了却这桩案子,敢情是为了立功给自己增加筹码。”少女眼波流转,掩唇轻笑。
“哎呀,让让,让一让啊诸位。”御史中丞府上的二公子赵禧突然带着家丁越过人海挤进来。
“他怎么来了?”殷灵栖轻声问道。
“退婚一事不是御史台懈怠,便是光禄寺出了问题。属下见御史府的二公子在附近逗留,便将人带过来给公主问话。”钩吻道。
“做得好。”小公主唇角上扬。
其实她心底清楚,这是父皇对她的考验。
天策帝想看一看,小女儿会如何应当朝中施加的压力与困难。
赵禧自上回被昭懿公主的人推下冰湖后,回府大病一场,自此神清气爽,原本肥胖的身体也瘦了好一圈。
“公主,昭懿公主,小人这厢有礼了。”赵禧学乖了不少,他爹可叮嘱了他,别看这位公主年纪小,模样温柔和善,日后再见到昭懿公主,那得视若再生父母,切不可冲撞!
“你还敢来见本宫?本宫要问你的话呢。”殷灵栖板起面孔。
“这……小的愚钝,还请公主明示。”赵禧毕恭毕敬的,被昭懿公主整治了一回狠狠长了教训,再瞧不见半分从前嚣张孟浪的态度。
“听闻父皇为本公主拟定的退婚书,被御史台扣下了?”
“哪儿有的事啊!”赵禧急了,“哪个兔崽子挑拨离间,我爹哪敢刁难昭懿公主您呐!这不,一听说是公主您的意思,我爹二话没说便力排众议扣下官印通过,早就移交九寺会审了。”
赵禧翻脸不认人,全然不顾齐氏长公子的面子:“我爹说了,公主您是不会有错的,既然婚事不合,那必定是另一方的过错!”
“原是在九寺会审时被扣留了下来。”殷灵栖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定定注视着他。
“齐氏百年世家,家族子弟遍及朝堂各个角落,厉害。”
“公主明白便好。”齐聿白轻嗤一声,稳操胜券。
“好,那么本宫便不走皇室的流程了,按民间休妻的方式来。”
休……休妻?!
昭懿公主要当众休了未婚夫!
人群开始骚乱,交头结尾议论纷纷。
殷灵栖心知,上一世官居四品光禄寺少卿的齐聿白,以此为跳板很快便会接连晋升,直至沾着她的光成为三公九卿的核心。
齐氏鼎盛时期在天策帝驾崩之后,齐妃所出的二皇子殷承恪登基,母族承恩侯一脉跟着水涨船高。齐氏家族子弟多在朝中为官,以长公子齐聿白为首,割据朝政一分为二建立齐党,届时会同凭军功封王的摄政王萧徵两相对弈。
她要在齐聿白高楼筑起的前一刻,抽走至关重要的那一块奠基梁木。
钩吻呈上代为草拟的书信一封,殷灵栖淡淡扫过一眼,提笔题上名字,掀起折子便朝齐聿白面上甩去。
“接住了,本公主赏你的。”
雪白的折子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哗啦啦翻飞着自空中展开——
白纸黑字洋洋洒洒,上面,赫然书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退婚书!
“诸位共同见证,今日本宫不和离,只休夫!”
在场众人愕然失色。
和离与休弃的意义可有着千差万别!和离是彼此好聚好散,还愿给对方保留一丝颜面。可休弃便是彻底撕破脸面,昭懿公主这是在明目张胆地羞辱,弃齐氏长公子于不顾了。
更遑论是公主休夫!
古往今来,被退婚休弃的只有女子,哪有男子在众目睽睽见证之下承受此等羞辱!
“好……好生厉害的姑娘!当断则断,勇气可嘉!”
“好!”
“做得好!”
被震惊得陷入一片寂静之中的人群中突然一声响亮的喝彩,紧接着,无数叫好声如汹涌的浪潮接连起伏。
事态的发展远超齐聿白预料!
他今日只是来抓人邀功的,却未料到……未料到……
齐聿白盯着落在怀中的那一沓纸,被那醒目的“退婚”二字气得双手发抖将纸张紧紧攥住,皱成一团。
“真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日子,长公子,你我一刀两断,从此陌路。”
殷灵栖走近他,笑声悦耳,不紧不慢地火上浇油:
“还有,若论伪善,你,赢不过本宫。”
“走吧,”殷灵栖牵起潘娘子的手,“退婚书赏给齐聿白了,该帮娘子也写一封了。”
钩吻解开捆在潘娘子身上的麻绳,潘娘子愣了一愣,茫然无措地摇着头:“奴……奴家不敢妄想……”
“有什么不敢的?对不起你的人是潘生,他才应该心虚害怕。”
马车停驻在路边,同样更换了侍女服饰的牵机掀开帘幕:“公主,请吧。”
殷灵栖提起裙裾,登上马车。
“昭懿!”齐聿白双目猩红,恨恨盯着她,掌中退婚书被蹂躏的不成样子。
“今日之辱,齐某刻骨铭心。同我退婚,你日后定然会后悔。”
“以后?”殷灵栖唇角翘起愉悦的弧度。
谁能活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她快活极了。
“主子英明,潘生意欲潜逃,被我们的人在墙脚下擒获,已押送入狱了。”
宿刃留守皇城司,将人拿下后即刻赶来复命。
“萧徵你当真敢动潘生,他可是新科榜眼!”齐聿白听得宿刃的话,怒火中烧。
“本使要抓的人就是他。”萧云铮飞身上马,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扬鞭策马长驱而去。
齐聿白立在原地,脸色难堪。
围观人群对着他指指点点,议论声不绝于耳。
小公主退婚的消息长了翅膀般很快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齐聿白过侯府迟迟不入,无颜面对合府上下。
隔着院墙,他突然听得府内一阵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
“你们侯府狗眼看人低!我不活啦!”
“公子!不好了!阿妩姑娘又闹腾起来了!”
齐聿白眼前一黑。
他同昭懿刚退了婚,放了狠话,说公主失去他定然会后悔。
可他听着院内女子的哭闹声,心底却突然先昭懿一步后悔了。
他是不是,选错了……
***
昏暗的牢狱之中,地上铺垫着受潮的草垛,弥漫出潮湿腐烂的气味。
潘生打翻眼前递来的饭碗,抓住栏杆拼命嘶吼:“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我乃新科进士,名中榜眼,尔等安敢……”
“啪!”
潘生猝不及防,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捂住被扇得火辣辣生疼的脸,被衙役掐住后颈,提拎小鸡崽一样拖着身体扔到审判室中跪下。
眼底突然出现一双绣着金丝暗纹的墨靴,潘生茫然抬起头,视线逐渐上移——
萧云铮双腿交叠,倚在太师椅上冷冷打量着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根泛着寒光的铁鞭。
潘生目光一怵,浑身一哆嗦。
“本使近来心情不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最好老老实实自己交代,不然……”
钢鞭“砰”的一声击落在地,将坚硬的木枷抽断崩裂。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云铮深邃的眼底划过不耐烦,冷笑一声:“这是不打算说实话了。”
“将人带上来!”
“相公……”
衙役将腿脚受损的潘娘子送入审讯室对峙。
潘娘子流着眼泪:“奴家自嫁入潘家以来,夙兴夜寐辛苦劳作供养相公读书,自认仁至义尽,相公为何要害奴家……”
“住口!你这娼妇!”潘生蓦地抬起头,“你同那绣铺账房之间的腌臜事,真当我全然不知吗!”
“奴家没有。”潘娘子流着泪摇头,“奴家与他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做过对不起相公的事,更不会给相公下毒。”
“胡说!家中只你一人,若非是你,又有何人能近身投毒,你这娼妇伙同奸夫谋害亲夫,罪当万死!依我看,你巴不得赶紧把老子弄死,好趁早同你那奸夫双宿双飞!”
潘娘子眼底尽是苍凉:“你……原来相公心底竟是这般想奴家的么……”
她踉跄着站起身,气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一日夫妻百日恩,奴家白日下田务农,夜里织布刺绣,自出嫁以来不曾怠惰过一日,所换钱财尽数奉于相公一人,你……你这忘恩负义之徒,是奴家错付了……”
潘娘子挣脱搀扶她的衙役,眼含泪水绝望地撞墙自尽。
“不好!”
“钩吻!拦住她!”
殷灵栖推开审讯室的门,攥住钩吻怀里悲愤欲绝的妇人:
“娘子傻不傻?就这么死了,惩罚了自己,便宜那个渣滓?你以为你的死会让他感到愧疚,怀念终生?不,你只是在徒劳无用地感动自己。”
“那是她贱!她活该!我有科考功名在身,足以光宗耀祖,她却背地里和一个账房先生好上了,还意图谋杀亲夫!”
“你再说一遍试试呢?”
殷灵栖转过身,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透出寒意。
“在这个时代,毁掉一个女子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毁掉她的名节,如此一来,一举两得既能名正言顺甩掉这个糟糠妻,也有人替你背负谋杀的罪孽,不会污了你的榜眼美誉,让你身后留名。”
看似无辜的受害者其实才是藏得最深的幕后真凶。
潘生面上血色唰的褪去,惨白如纸。
“毒是你给自己下的,状元孟生也是被你毒杀的,事到临头,你将全部罪过尽数加注在待你情深义重的妻子身上。潘知节,你还是人吗?你连畜牲都不如!”
“你们……你们如何知晓……”
谎言被残忍揭穿,潘生垂下头,蜷缩起身体,只觉羞愧得无处藏身。
萧云铮居高临下睨着跪倒在地丑态百出的那人。
“状元孟益之年逾五十,独自一人鳏居书庐,深居简出。邻里说他在京中无友,从不在家中接待外客,唯独那一日,有人敲响了书庐的柴扉。
你说十月廿三那日为你妻子庆生,试图为自己制造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可你连她的生辰都记错了。十月廿三距离孟生身亡只有两日,那一日夜晚,你敲开了孟生的门,孟生见是同届中举的榜眼,便邀你入内对饮小酌,正是那时,你在酒中下了毒。”
萧云铮掷出铁鞭,声音冷厉: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1】,科举筛得出人才,却没能筛掉渣滓,毒杀同窗,污蔑妻子,放出谣言闹得京城人心惶惶,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里去了,满脑子装的尽是浆糊!”
“饶命!大人饶命!”
全盘算计被尽数揭穿,潘生骇然失色,跪伏在地,狼狈地磕着头。
“织了这么大一张网,绝非你一人之计,说!你的朋党是何人!”
“我说……我全部交待……”
潘生磕得头破血流:“孟生之事系我投毒所为,除却他,柏生,还有排在他之后的一应同窗,一个都躲不过,他们都得一起死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爆出癫狂的笑声,蓬头垢面,疯了一样。
“我们所有人……所有人都要为天神献祭,这是应当付出的代价……天神恩泽深重,孟生年逾五十,愁白了一头的发仍然争不到半点功名,我才华横溢却无人赏识,我如此,那些名落孙山的人亦如此……只有天神……天神看得见我们……是他帮助我们榜上提名,给了我们莫大的荣耀……所以,作为交换,我们应当为天神奉献所有……除却柏生……”
他抬起头,眼底布满猩红血丝:“翰林院的先生说,柏逢舟是百年一遇的英才,年少有为,以他的才华不应当屈居探花之名。先生看的很准,柏逢舟本来就不该是探花,这个位置另有人选,柏逢舟就该落榜哈哈哈哈……”
“他年纪轻轻,凭什么!凭什么文采能盖过所有人!他就该落榜!可是先生爱惜人才,先生心软了,给他一个探花的位置都是便宜了他!”
孟、潘等人屡试不中,心甘情愿沦为棋子被人利用,去占据状元、榜眼等位置,接着再依次死于意外,以此配合幕后之人制造的谣言动摇民心,撼动皇帝的统治。
天策一十九年,录取二甲进士一百余人,名册数卷,卷卷无名。
这一年的科考史无前例,没有状元,没有榜眼,只有探花郎一人。
“人不行别怪路不平,你自认怀才不遇,可这一年参与科考的人中,那些被你们冒名顶替有真才实学的学子何其无辜,他们至今不知自己的十年寒窗输给了一场盛大的阴谋算计,你觉得自己委屈,又有谁能为他们鸣冤!”
殷灵栖回想起前世初遇柏逢舟的场景。
那是一桩与今生情境截然不同的科举案。
滂沱大雨中,寒衣书生敲响了登闻鼓。他跪在雨地里,神情倔强,面对着紧紧关闭的门扉执意不肯起身,只为求得一个公道。
过路的小公主被鼓声吸引,静静望着青年那道倔强的背影,撑伞驻足停留。
青年全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嘀嗒坠地。
头顶忽然撑起一方干净的天地。
柏逢舟抬起头,对上一双他毕生难以忘却的澄澈眼眸。
少女为他撑起了一时的伞,撑起了一世的路,她教他挺起脊梁,直至很久以后,青年也拥有了为他人撑伞的能力。
殷灵栖缓缓收回思绪。
前世今生,恍然如梦。
***
潘生将胸中郁闷一吐为净,供认干净罪行之后,趁人不备意欲自裁谢罪。
虽被衙役拦下,却仍伤重致死,命不久矣。
入夜后,牢狱里一片死寂。
潘知节气息奄奄,仍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撒手人寰,似乎在等什么人。
地牢的门倏然被推开。
“殿…殿下……”潘生艰难地睁开眼,用尽力气,掏出怀里的血书最后一次传递消息。
来者接过血书。
潘生扯了扯嘴角,露出心满意足的笑,下一瞬,笑意陡然僵住!
柏逢舟打开火折子,点燃那块布匹。
血书瞬间化为灰烬。
“你……是你……”
潘生口中含糊不清,眼底尽是惊恐,惊惧交加之下,他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心力,终于一命呜呼。
地牢中昏暗的烛火映照着青年的侧面。
“我不会让你挡住公主的路。”
“我会帮她扫除一切阻碍。”
柏逢舟注视着眼前逐渐僵硬的尸体,眼底一片冰冷。
第44章 面首荟萃【已补1500字】
翌日一早。
“主子,今晨衙役去牢里巡视,发现潘生昨夜三更时咽气了。”
雾刃紧绷多日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叹了声:“潘生死前认罪伏法,这桩案子总算在年前有了结果,京城上下能安安心心地过个好年了。”
“衙役在现场可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
年底皇城司公务繁忙,萧云铮翻阅公文的间隙,头也不抬问了一声。
“倒是真有一件怪事。”雾刃如实禀报,“潘生断气前用手指蘸血,在地上留下一个‘禾’字。”
“禾?”萧云铮手下动作一顿,吩咐道:“临摹下来,拿去给韩十娘看。”
“是。”雾刃抱拳一礼,转身便要告退。
“等等。”
萧云铮自堆叠成山的公文中抬起头,他按了按鬓角太阳穴解乏,忽然叫住雾刃。
“她今日没来皇城司?”
“谁?”雾刃睁大眼睛。
萧云铮微微皱起眉。
雾刃也学着他皱眉,试图弄清主子的意思。
宿刃抬掌一拍他后脑勺,伸手模仿刀横在脖子间比划了下:“是这位。”
雾刃恍然大悟,两手合掌一拍:“……昭懿公主啊!”
“公主今日倒是未曾登门,听说她将潘娘子带走了。问过潘娘子意愿后,给了一笔钱,让娘子同绣坊的账房搭伙过日子谋生。”
“潘娘子同意二嫁了?”宿刃颇为意外,“她性子太弱,过度依赖潘生,我还担心潘生过逝后,她会坚持为潘生守节,再难开启新的生活。”
“起初的确执拗不肯,她怕遭人非议,坚持要遵照那什么狗屁规矩为潘生这种渣滓守贞,公主劝她:既然遇人不淑,便该早悟兰因,苦海抽身,万不可一条道走到黑,为了什么妇道贞洁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
说到这,雾刃倒是对小公主油然生出敬意:“昨日昭懿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甩了齐氏长公子一封休书的事,今早盛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依然是批判她张扬跋扈?”萧云铮忽然出声。
“非也!都是在夸赞昭懿公主呢!”
雾刃难掩兴奋:“公主算是给京城百姓开了个好头。皇室嫁女尚且如此,有了昭懿公主的先例,那些遇人不淑、委曲求全的女儿家也有了底气,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萧云铮薄唇抿出一道极淡的弧度,这抹淡笑没维持多久,便被哭天抢地的汝阳王给打断了。
“云铮!你说本王该怎么办!”
汝阳王悲痛不能自已,直接闯入官署,扑到萧云铮面前诉苦:
“昭懿以往作天作地便也罢了,可她今日!今日竟然明目张胆在公主府开宴选妃!”
“选妃?”萧云铮眉宇一皱。
“她纳了三十个面首过府!”
汝阳王竖起手指比划,十指颤抖:“三十!那可是三十个面首!什么概念呢?就算一月一个轮换着来也宠不到头!”
“你能明白本王现在的心情吗!”殷珩义愤填膺,情绪激动,“别枝姑娘就住在她府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昭懿这么玩儿,别枝姑娘耳濡目染,眼里哪还能看得见本王!”
他将广袖一撇,席地而坐拽着萧云铮的袍角崩溃:“昭懿倒是快活了,她根本不顾皇叔的死活!兄弟,你能懂本王现在的心情吗?不!你根本不会懂!!你不懂本王的焦虑,不懂本王的悲愤,不懂本王的醋……”
萧云铮蓦地站起身,殷珩抓着他衣角被扯的一踉跄。
“你突然站起来干什么?本王还没哭诉够,你坐回去!”殷珩抹了把眼泪,哀怨地盯着他。
“带你去公主府。”
“现在?”殷珩瞪大眼睛,有些惊讶。
“对,就现在,一句话,去不去?”萧云铮神情晦暗,漆黑的眼底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去啊!有你给兄弟撑腰,当然要去!”汝阳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唤来小厮为自己更正衣冠。
“本王今日精气神如何?可还能入眼?”他一面紧锣密鼓地梳洗整理,一面询问萧云铮。
“……你继续慢慢耽搁。”萧云铮站了半晌,一看时辰转身便走,不再等他。
“唉!云铮,你别走!等一等本王!”殷珩也顾不得别的了,赶忙跟上去。
“兄弟你可真够义气,明明公务那么繁忙,还专程跑一趟给本王撑腰。”殷珩乐呵呵的。
萧云铮不言,眼神冷漠摄人,似一柄锋利的刀。
“你生气了?”殷珩察觉不对劲,忐忑地问了声:“因为方才慢慢吞吞的事,在生本王的气?”
“不至于。”萧云铮音色冷冷。
“那你在气什么?”殷珩皱起眉,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没生气。”
“不对,你说自己没生气的时候肯定就是在生气!”
殷珩一针见血,他挺直腰板,手托下巴开始分析。
“让本王想想,既然要去的是公主府,那么你不是在生本王的气,便一定是在气昭懿!”
萧云铮眼帘一掀,幽幽注视着他。
“本王猜对了罢?”殷珩有些得意。
“并、没、有。”萧云铮一字一顿,眉宇间难得露出几分烦躁。
“还嘴硬?看你表情就知道,本王绝对猜中了。”殷珩啧啧作叹,“你和昭懿向来不对付,你快活,她便不快活。她快活了,你便不快活,如今她纳了满满一府的面首,简直逍遥似神仙,你作为她的对头,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心里一定会嫉妒!”
萧云铮板着一张脸,只觉匪夷所思:“你觉得我是在嫉妒她?”
“不然呢,你在气什么?”殷珩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倚在车厢厢壁上,好不惬意。
“总不会是你喜欢她,吃醋了罢?”
话一出口,殷珩突然神情一紧,收起戏谑笑意坐直身体,紧张地盯着萧云铮:“兄弟,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昭懿了罢?”
他凑近萧云铮:“说话,你倒是说句话呀。”
对方脸上波澜不惊,稳如泰山,殷珩却急得抓心挠肺,迫切想要知道事件的真相。
“……当然不会。”萧云铮终于开了口,矢口否认。
“那你就是在嫉妒她养……唔!”
“闭嘴,不许再问!”
***
昭懿公主府。
临近年关,府上张灯结彩贴春联,处处洋溢着喜气。
府上新添面首、以及新买的侍女数十人,今日过府。突然间添了这么些人,原本空旷的公主府登时热闹起来。
“公主,人都齐了。”
暖阁燃着炭火,温暖如春。为首的男子便解了厚重的冬衣,宽解薄衫,松散的领口露出锁骨,自成一股风流韵意。他捧起玉牌高高举过头顶,呈至殷灵栖面前。
殷灵栖接过玉牌,抬眸望了他一眼,念到:“你叫川乌?”
“川乌在,以后任凭公主吩咐。”
“好。”殷灵栖收起玉牌,“委屈你们了,为了能合情合理地留在公主府,只能借着这么个缘由。”
“公主为了我们,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应是委屈了公主才是。”川乌歉疚。
“名声算个什么?本宫招摇任性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那种委屈自己博得端庄美誉的事,我一样也做不来。”殷灵栖不在乎地笑了笑。
“走吧,去看看。”她站起身,“公主府里可不止一双眼睛,有人盯着府上,本宫做戏便要做全套。”
川乌拢起松散的薄衫,抬手虚虚扶起小公主的手,紧跟在身侧,俨然已经将面首的职责履行了起来。
“嘁。”钩吻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宽敞的院落中,品类稀有的花木繁盛如春。鲜花配美人,眉目俊秀的年轻男子们一袭长衫立在府前,在花木映衬之下很是赏心悦目。
门扉一开,殷灵栖瞬间换回了平日里那副恣意娇纵的神态。
“不错,很不错。”
容貌俊美的男子们围聚上来,将小公主簇拥在中间。衣香鬓影,春色撩人,她自万花丛中过,片叶都沾身。
“甚好,甚好。”
指尖挑起一名男子的下颌,男子顺从地低着头,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却悄悄红了耳根。
“公主可还满意?”川乌陪在身侧,温和体贴地询问。
“满意,特别满意,你做得很好。”
殷灵栖松开手,被人簇拥着往前走,将庭院中人依次过目。
别枝寒陪着她一起,一面看一面点评:“从医学上来讲,这般优越的外形条件利于生养。”
殷灵栖点点头,深以为然:“这个不错。”
又走了一步:“这个也不错。”
再朝后行一步:“宽肩,蜂腰,长腿,啧,好优越的身材条件。”
“是……是挺优越……”
殷珩躲在那人身后,磕磕绊绊地低声说。
“……?”
殷灵栖抬起头,蓦地对上萧云铮的眼。
死对头紧紧盯着她,漆黑的眼底翻涌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有杀气。
殷灵栖微微一怔,警觉地眯起眼睛,不过片刻之后,她便恢复了方才流连花丛时的愉悦从容,看向陪伴身侧的川乌:“难得有贵客大驾光临,你们还不快些去好生招待着。”
“是。”川乌微笑着,接过茶盏亲自奉与萧云铮:“大人,请。”
男子松散的领口、温和体贴的模样落在萧云铮眼里,显得格外刺眼。
廊间置了火炉,蒸得面颊微微有些发热,殷灵栖摇着一支应景的小扇,笑吟吟望着他。
“不知世子纡尊降贵来我这公主府,有何贵干呀?”
话音未落,萧云铮蓦地抬手泼掉茶水,将杯盏“笃”的一声重重按回!
“慕名而来看公主选妃。”
“啊……好凉……公主……”
川乌似是受到了惊吓,不安地回到公主身边寻求庇护,抬起一双弥漫水雾的眼眸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好茶!好茶!!”汝阳王突然大喝一声。
众人目光瞬间齐齐汇聚于他一人身上。
殷珩愣愣举着茶盏,一头雾水:“你们看本王做什么?”
“无碍,皇叔继续。”殷灵栖轻笑了声,考虑到皇叔单纯的心思,便知他说的只是茶,并无其他指代的意味。
“我这茶倒是香得很,只是,世子不愿意给这个面子,大抵是见惯了国公府的稀品,看不上我这儿的好东西了。”
她挥着轻罗小扇,落在川乌手背上意味深长地点了点,状若暧昧旖旎。
“你也辛苦半日了,退下罢。”
川乌领会到昭懿公主传递来的深意,眸底飞快闪过一道寒光,俄而恢复如常。
“川乌告退。”
萧云铮警惕的目光紧紧追随这一面首,随他穿廊过道,而后——
“世子别看啦。”
殷灵栖移动步子,恰到好处站在他视线中央,遮住死对头锋利的目光。
纤纤玉手支着小扇把玩,她眉尖微蹙,似怨似调笑:“一直盯着我的人看什么,本公主的容色岂不比他更胜一筹?”
“这便是公主挑中的人?”萧云铮盯着她的眼睛,冷笑一声,嘲讽道:“也不怎么样,这等人物,公主也看得上。”
殷灵栖从中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怎么样吗?”殷灵栖笑了笑:“本宫倒是很喜欢他,温柔小意,体贴入微,不似某些人,总与本宫针锋相对——”
她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死对头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娇俏一笑,意味深长:“恼人得很,想把他的嘴给缝上。”
汝阳王心惊,被茶猛呛了一口。
旁人说这话,只当是个玩笑。
可从昭懿口中说出,就未必是玩笑了,小公主什么不敢做?她什么都做得出!
空气中弥漫起火药味。
“完了完了完了,这两位冤家一碰面准没好事……”汝阳王心底暗暗叫苦,后悔自己不该同意萧徵过来公主府。
“可怜见的,本宫的人被世子吓坏了。”殷灵栖低低叹息着。
“京城皆知本宫今日开宴纳人,大好的日子,世子若是登府来贺本宫自然欢迎,可本宫看世子的举动,却不像是来庆贺的。”
“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
川乌越过重重院落,终于甩掉了背后那道冷冽骇人的目光。
“川乌?你怎么过来了,你不应该在前院陪着公主吗?”牵机正帮着慈姑忙碌,见状疑惑地站起身迎他。
“牵机姐姐,你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历吗?”
“什么人?”慈姑听见动静,从里间走出来。
川乌描述了一下方才向他示威那人的体态样貌。
“是现任的皇城司最高指挥使,辅国公府世子,萧徵。”牵机取过一份卷轴,铺展开推至川乌面前给他看。
“这上记述了京城要员的来历,你陪伴公主身侧行事,需得熟记于心。”
“萧……徵?是那位十五挂帅,十七斩掉耶律大可汗首级,一战成名的萧徵?”
川乌大惊:“他军功斐然,回京述职怎会屈居三品皇城使之位?”
“这是陛下的意思,是陛下给萧氏的态度。”慈姑在他对面坐下。
川乌垂下头头:“我感觉,他对我抱有敌意。”
“敌意?”慈姑警觉地眯起眼,“他看出你身份了?”
“我不确定。”川乌摸了摸被盯得生寒的后颈:“他对我充斥着十分明显的敌意,尤其是当我站到公主身边时,他的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刀子。”
第45章 人死不能复生?
“姑姑,您说世子会看出什么蹊跷吗?”川乌隐隐有些担忧。
慈姑拿不准,只叮嘱川乌道:“这次的事便交给公主罢,公主会想办法替你遮掩的,只是下一回千万不可再在萧面前露怯了。你是照影阁榜上留名的杀手,心理防线怎可如此脆弱?”
“姑姑教训的是,”川乌垂首而立,“只是那位世子殿下他……他周身的杀戾气太重,您知道的,弱肉强食趋弱避强是世间万物的生存法则,是天性与本能。他只是站在那里,压迫感便会铺天盖地袭来,这样的人无疑会令对手产生天然的畏惧,未战先怯。”
“所以你作为一名合格的杀手,更不能在强者面前露怯。一旦未战先怯露出底色,便会被对方轻而易举摧毁,骨灰都不剩。”
慈姑站在他的对面,语重心长:“你要做的,是辅佐公主站上生存法则的顶端,成为最大的赢家。”
年轻的刺客颔首:“川乌受教。”
***
公主府前院。
殷灵栖不动声色打量着死对头,心底盘算如何帮川乌遮掩过去。
“世子今日的气势,不像是来府上恭贺本宫的,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她抬抬手,面首奉上一盏新沏好的茶,殷灵栖伸手接过,把盏临风遥遥一祝:
“天干物燥,冻得人心也浮躁了,世子且喝杯热茶消消气罢。”
“公主言重了,府上纳新人的吉日,萧某怎敢同公主动气。”
萧云铮嘴上说着不在乎,却不为所动,并未接过那盏递至面前的茶。
“世子不接,是等着本宫亲自喂你吗?”
殷灵栖抬起手腕,将茶盏递至他唇边:“殿下与我虽为多年的宿敌,但经历通天阁地宫一行,好歹也算是共患难过,既如此,你我以茶代酒‘杯酒泯恩仇’,殿下放过方才那名惹你不悦的侍者,我则不计较殿下今日让我的人受惊这件事,如何?”
温凉的瓷盏轻轻抵上萧云铮的唇,茶水升起袅袅热气,横亘在两人之间,沾湿眼睫,迷乱了人的视线。
“难得公主亲自奉上,这茶,萧某自然要喝。”
你来我往间言语暗藏玄机,萧云铮手执茶盏饮下。
修长的指骨倾倒杯侧,他将瓷盏展示给殷灵栖看,底部一滴不剩:
“茶是好茶,人么,就差点意思了。”
意味深长。
“差点意思吗?”殷灵栖抬眸扫过满满一庭院容色斐然、风姿各异的俊秀男子,勾了勾手指,便见一翩翩公子走上前来。
“吟诗作对,舞剑侍花无所不通。”
“不过尔尔。”萧云铮眉眼平静漠然。
殷灵栖敛眸一笑:
“若这还算差,那么依世子之见,何者堪为上乘呢?”
萧云铮上前一步,迎上那双笑盈盈的秋水眸,同她四目相对:“自然是——”
“我。”
折扇自面前“哗”一声展开。
汝阳王迈着自信的步伐出列,向在场众人投过来的意味复杂的目光频频点头致意。
“承让了,诸位。”
“……滚。”
殷灵栖选择默默闭上眼,没眼再看。
“你个显眼包。”别枝寒睨了汝阳王一眼。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本王风流倜傥风度翩翩,正是云铮口中那惊才绝艳的第一等人物!”殷珩摇着折扇,好不快哉。
萧云铮目光阴恻恻的落在汝阳王身上,修长的手搭在桌沿,手背青筋突起。
“皇叔风流倜傥,皇叔举世无双。”殷灵栖心情好,附和他两声。
“小侄女,有眼光!”殷珩朝她竖起大拇指。
殷灵栖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偷瞄了一眼萧云铮的脸色,手指藏在袖子里也暗暗朝殷珩竖起大拇指作为回应。
她这位皇叔看似不务正业纨绔子弟一个,实则有些巧思,殷珩这么一插科打诨,众人笑一笑,方才胶着的尴尬处境便也解开了。
“谢啦,皇叔。”她轻笑一声。
“小事,小事。”殷珩跟着她悄悄走到一旁低语,“皇叔知道你同云铮就是一对冤家,凑一起就得斗的擦出火星,他今日心情不大好,嫉妒你养面首,你多担待着些别再和他斗了。”
“他嫉妒我养面首?!”殷灵栖皱眉,疑心自己听错了,“我养面首碍着他什么事了?”
“谁知道呢,云铮城府深沉得很,就凭你十四叔这脑子哪里猜得透。”殷珩抱着扇子摇了摇头。
正说着话,忽见雾刃由公主府管家引着路,急匆匆地入门拜见。
“发生了何事?”萧云铮抬眸。
“主子,方才关押韩十娘的大牢被人劫狱了。”
“劫狱?!”
府上众人闻言顿时神色一紧,不约而同望向雾刃。
“主子让属下将潘生临终留下的线索交由韩十娘辨认,属下奉命去做时,大牢中看押韩十娘的衙役竟意外撞见劫狱现场。”
“人抓到了吗?何人所为?”萧云铮立即起身离席,快步朝外走。
“并未抓到,那帮人显然有备而来,行事周全,即使被撞破计划,也能一面同守卫缠斗一面全身而退,万幸的是韩十娘还留在牢中,没来得及被同伙救走。”
雾刃压低声音,低声道:“有一事,属下定然要禀告给主子。”
“何事?”萧云铮问。
“看守牢狱的狱卒中有一年长者,系从前禁军退伍中受伤退下的老兵,他于二十年前参与过歼灭穆王之乱。他说……”
“他说他在劫狱现场,看见了二十年前身死行宫的穆王。”
“什么?”萧云铮神色一凛,“过逝二十余年的人,如今会在盛京城再度现身。”
“死而复生,世间不可能会有这样荒诞的事!”
“这倒也未必。”殷灵栖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冬风吹落一树白梅纷乱如雪,落了她满身。
萧云铮转身定定望着她。
昭懿公主就站在花树下,近在咫尺,却似同他隔了两个世界,朦朦胧胧,影影绰绰,遥远不可触及。
“你是谁?”鬼使神差的,萧云铮忽然问出这一句,话一脱口,连他自己都怔了一怔。
你,是谁?
是我本应认识的那个昭懿公主吗……
“我即我。”殷灵栖笑了笑,眼底透着他从未见过的,逾越生死的淡漠。
历经新生,她早已不是前世的那个昭懿公主了。
“主子,该回皇城司了。”雾刃催促道。
萧云铮收回思绪,转而问道:“他们看见‘穆王’朝哪个方向逃亡了?”
“盛京城以北。”雾刃答。
“上马,叫上皇城司校尉,事关二十年前旧案,我亲自去追。”
萧云铮飞身上马,鞭子高高扬起,却迟疑一刻并未落下。
他再度转身,深深望了殷灵栖一眼,沉声道:
“人死不能复生。”
小公主耸了耸肩,口吻轻松:“你说得对。”
她又恢复了萧云铮所熟悉的那个昭懿公主的模样,方才花树下的那一瞬,仿佛只是萧云铮的幻觉,从未发生过。
身后落花满地,融入腐土,催生出新芽。
***
强健有力的马蹄声骤然自原野间响起。马匹成队,气势磅礴,所过之处扬起尘土。
为首的骏马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蓦地被勒紧缰绳,扬起前蹄朝天,停下脚步。
“主子,发生了何事?”宿刃紧随其后勒住缰绳。
萧云铮不语,目光沉沉直视对面的山野。
一行身着紫衣,黑纱遮住半张面的杀手,手执长弓立在峡谷间。
“不好!有埋伏!”宿刃回首朝队伍厉声喝道:“准备防卫!”
对面紫衣身影当中站着一名少女,她注视着萧云铮,朝一旁抬了抬手心。
“箭。”
手下人恭恭敬敬双手奉上弓箭。
少女伸手接过,认弦张弓搭箭一气呵成,闭上一只眼睛,拉开弓弦,弦如满月箭矢正对着萧云铮。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像在审判死亡的神女。
“世子小心!!”
皇城司诸人见状骇然失色,急忙策马上前护卫萧云铮。
“肃静。”萧云铮一抬手,制止他们的行为。
“退下!”
皇城司诸人迟疑不定。
“都退下!”萧云铮坚持。
“主子!”宿刃手掌紧张地按在剑鞘上,手心出了冷汗,随时准备拔剑格挡。
少女唇角勾起淡淡笑意,将绷紧的弓箭对准萧云铮,手指倏地一松——
箭矢离弦射出!
萧云铮薄唇微抿,面色镇定如常。一双深邃的眉眼透着超乎常人的镇静,似望不见底的深渊,能够吞噬、洞穿掉人心底的一切秘密。
离弦箭直冲命门而来!
萧云铮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坦荡直视相对。
箭矢猝然逼近的瞬间,他眼底锋芒毕露。只听一声长啸,他手掌握住剑柄,霍然拔剑出鞘,雪亮的剑光晃晕了身侧将士的眼——
箭羽擦过他的鬓发,突然越过他,命中身旁那人!
那将士猝不及防,被一箭穿心,捂住胸膛自马背上垂直栽倒,摔落在地。
他兀自挣扎着,望着穿透胸腔的羽箭,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暴露了。
山野间,射出那支箭被众人簇拥的少女,掩藏在半面黑纱之下的唇角微微一笑。
她的身手一向很不错。
“主子!抓到了!”
宿刃大喜,翻身下马去试探那人情况:“这便是皇城司里潜伏的奸细!”
“吃里扒外的东西,总算抓住你了!”
“撤。”
目的达成,山野间,少女轻轻挥了下手,眨眼之际,一行人的身影瞬间消弭无踪。
来去如风,杳无痕迹。
萧云铮漆黑的眸底透着危险,目光沉沉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那个一闪而过的问题再度浮上他的心头。
她,究竟是谁?
第46章 训狗
两日后,京都大牢内。
刑室狭小的窗口投进一缕微弱的光,照在浑身遍布斑驳汚血的犯人身上。
他被人缚住手脚绑在木架上,垂着头,抵死不肯松口。
沉重的铁门自外缓缓推开。
犯人艰难地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里骤然出现一柄锋利的匕首,寒光刺得他眼底一痛,下意识想撇开头,却被人拿刀尖抵住。
那人惊得浑身一颤,再不敢动弹分毫。
“还是什么都不肯招么?”
萧云铮拿匕首抽了抽他的侧脸,蓦地手腕一转,刀锋沿着犯人鬓角滑下,挑落一张假面。
“面具戴久了,连自己本来的面目也记不清了罢?”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痛快?”萧云铮冷笑,“你在皇城司做事,应当清楚我的手段。既然进了这道门,求死便只能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他放下刀,转身落座。
“雾刃,给人松绑,押过来由我亲自审。”
“是。”
雾刃走上前去,方欲伸出手,原本奄奄一息的犯人突然睁开双眼,猛地挣脱绳索束缚,十指弯曲作利爪状,直夺雾刃命门。
萧云铮解下缠绕在腰封间的长鞭,神色冷峻。
他抬起手,挥舞鞭子。
“啪!”
鞭梢自空中抽出残影,伴随一记清脆响亮的鞭声,重重落在那人胸膛。
衣上顿时见了血。
皮肉似被烈火灼烧,一瞬间掀起难以忍受的剧痛。犯人咬紧牙关,兀自强撑着不肯屈服。
“跪下,叛徒!”
又是一记响亮的鞭声!
那人遭受重击,终于支撑不住,身形一晃踉跄跪地。
萧云铮高高扬起手,染血的长鞭扫落刑室四周的铜盏轰然倒地,疾风所过之处,烛火应声次序熄灭。
刑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犯人被那一记鞭风击中,肺腑剧痛猛地呕出一口血,全身上下泛着寒意止不住颤抖,杂乱的头发湿漉漉粘在脸上。
“世子殿下是……是如何……发现我的……”
“如何发现你的?”
萧云铮眉眼微微一动。
人在面对危险时,会撕开伪装,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
山野间那名少女朝萧云铮射_出羽箭时,身侧下属皆受过训练,下意识蓄势拔剑护主,唯独此人一人暗自退缩。
“我早已猜到皇城司中被人埋下了细作,否则那行劫狱的逆贼如何能轻车熟路进入地牢,又如何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想到这,那名挽弓搭箭的紫衣少女的身影,又浮上眼前……
“雾刃,上刑,继续审。”
萧云铮站起身,掷了长鞭。
“主子要去何处?”
“公主府。”
***
入夜后的昭懿公主府比白日更为热闹,彻夜笙歌不断,乐音与欢笑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偌大的府邸遍布火树银花,照得庭院煌煌如昼,在这穷极奢靡的宅邸之中,一衣着单薄寒酸的青年面色冷淡穿行而过,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受到旧主齐氏长公子的牵连,齐朔进入公主府后一直备受冷眼。昭懿公主拿他当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将人要来后便忘了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府上其他的太监、嬷嬷惯会看着公主的脸色行事,便也不拿齐朔当人看,整日里不是对他挑挑拣拣,便是颐指气使,多得是法子折辱他。
这些齐朔都一一咬牙忍下来。
可新纳的面首们过府后,他委屈求全的日子便越发艰难了。新人笑旧人哭,面首们仗着得了小公主欢心,抱团肆意欺凌打压齐朔,不是抢他份例,便是毁他物件。
直至过冬的被衾衣裳被掳夺而去,寒冬腊月里被冻得连续数夜难以入眠的齐朔终于崩溃了。
他从前是何其风光的少年郎。主子乃齐氏嫡长子,他作为主子侍读,自然前途无量。可如今一切都被毁了,都被毁了!
又是一个冷入骨髓的夜晚。
刺骨寒风穿过破败的窗纸在空洞的厢房里闯荡。齐朔冷得蜷缩在角落里,抱紧自己。
他又听见了前院传来的笙歌,只需透过乐声,便足以想象出那是何等奢靡繁华的场面。
比起最后抑郁而终,齐朔还是选择了忍受屈辱苟且偷生。
他的尊严,如今不值一钱。
他终于自甘轻贱。
那双被磋磨得空洞失神的双目微微一动。
***
夜宴现场。
殷灵栖被满堂莺莺燕燕簇拥着,围坐在中央,同他们投壶取乐。
“中了!”
“中了!!”
人群中时不时爆出一阵浪潮般汹涌的欢笑声。
殷灵栖玩了半晌,有些乏了,她姿态慵懒倚上美人榻,舒展身子歇息。
一道清瘦的身影捧着漆盘悄然走至她面前。
“小厨房做的夜宵,当中有公主喜欢的香饮子,公主且用着解解乏罢。”
殷灵栖揉了揉眉心,抬起眼帘。
“是你啊。”
她一出声,满堂谈笑风生的年轻男子们登时静了下来,鄙弃的目光齐齐射向那个衣着单薄的青年。
“他怎么来了?”
“他来凑什么热闹。”
“真扫兴!”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言语间毫不掩饰戏谑之意。
齐朔脸色霎时一白,紧张不安地吞咽了下口水,只觉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夜宵留下罢,你人可以走了。”
齐朔却不肯走。
“嗯?今日有些反常?这是什么意思。”殷灵栖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能有什么意思,公主别理会他,没的扫了人的兴。公主快看我簪的这瓶花好不好看?”
“就是就是,别让他扰了公主的兴致,公主试一试我新调的胭脂,成色可好了呢。”
容色俊秀男子们纷纷围聚上来邀宠,将齐朔自昭懿公主面前挤开,甚至有人在他身后奚落,嘲讽他认不清自己的处境。
眼看着即将被人潮推挤出门,齐朔终于急了,慌乱中推开众人冲到小公主面前,攥住她的裙角。
倔强如齐朔,也不得不折断那份自尊自傲,在殷灵栖面前缓缓跪下,齿关打颤低声哀求她:
“公主,别不要我……”
青年低到尘埃里,从未如此卑微向谁示弱过。
堂中陡然一静,连笙乐都停了。
“终于想通了?”
小公主伸出足尖轻轻挑起齐朔的下颌,迫使青年抬起那倔强不屈的头颅,直面羞辱。
“先前派了手段了得的宫人拿出本事去调教,都驯服不了你,本宫还以为你会给齐聿白守上一辈子的节呢。”
长公子……
齐朔眼睛一闭,将心一横。
“奴知错,奴愿意侍奉公主。”
小公主唇角一扬,漫不经心打量着这个终被驯服的小宠物。
年轻男子们争宠,纷纷起哄:“公主,他有什么好的?脾气又倔又臭,如何能侍奉好公主。”
“只要他肯为本宫花心思便是好的。”
殷灵栖眼底含笑,这才注意道他身上单薄寒酸的衣裳:“寒冬腊月,怎的穿的这样少,冻病了怎么办,难不成你那小心眼的旧主子放人离开时连冬衣也没为你准备?”
青年不答,赤红的眼底透着隐忍,定定注视着那些欺凌他的面首。
“让人带你去领几件过冬的衣裳罢。”
“奴,谢公主体恤。”
齐朔深深一叩首,这才离开。
殷灵栖倚着美人榻,淡淡打量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笑意愈浓。
“公主,我们还需要继续欺负他吗?”
人一走,面首们纷纷变了副脸色,敛起风流韵意,危然正色请示公主。
“他今日才来求了我,便给他两日甜头尝尝,两日之后,你们变着法子继续折辱他。”
殷灵栖笑了笑,一字一顿强调:“记住哦,要变本加厉地磋磨。”
人的傲骨只要折断过一次,再折第二回,便会容易多了。
慈姑这时走入堂中,着人为殷灵栖奉匜沃盥:“公主娇贵着呢,新调的玫瑰汁子掺了牛乳,净手时用来滋养肌肤最好,公主不妨一试。”
“见过首席。”年轻男子们看到慈姑,纷纷低首向她行礼。
慈姑神色肃然,点了点头致意,而后恢复如常,眼底透着宠溺看着殷灵栖:“公主方才是在做什么呢,听着很是热闹。”
“驯狗。”
殷灵栖悠游自在支着下颌。
“驯狗?”
萧云铮阔步迈入厅堂,冷冷扫了一圈围聚在小公主身周的男子,面色不善。
“世子怎么来了?”殷灵栖抬了抬手示意面首先下去。
“自是来看望公主。”
“我不信。”殷灵栖微微一笑,“世子看向那些面首的目光里有杀气。”
“公主多心了,我看人的眼神一向如此。”
“可世子看我时,不一样。”
殷灵栖摇着轻罗小扇遮住半张面,露出一双含有笑意的秋水眸,脉脉望着他笑。
萧云铮蓦地欺身靠近,左臂撑在美人榻,将言笑晏晏的小公主圈在身前。
他握住那支小扇,盯着露出的半张笑靥,黑眸灼灼意味深长:“公主这双眉眼,倒是与臣萍水相逢的一位故人很是相像。”
“她生得有我好看吗?”殷灵栖俏皮地歪着头,游刃有余应付他的试探。
“自是不及公主,举世无双。”
“世子这张嘴哄起人来,也很是悦耳动听,抹了蜜似的,听起来似是身经百炼。”殷灵栖轻轻一笑。
“动听吗?”萧云铮注视着她的眼睛,言语交锋不落下乘:“这是臣第一回夸姑娘。”
“有了!”
门外忽然响起别枝寒的声音。
“公主!我找出药材,配成那副毒药了!”
别枝寒匆匆闯入,望着眼前一幕遽然一怔。
“我是不是来的不合时宜……”
萧云铮松开手,神色从容:“别枝姑娘请讲。”
殷灵栖抬起眼眸,偷偷瞄了一眼死对头的耳尖。
这人表面看着凛然不可侵犯,一调情就会耳朵红。
“哦,”别枝寒回过神,“之前久久难下决断,是因为毒药配方中有一味至关重要的鸩茸草在京城药坊间寻不到。”
“鸩茸草生长在大辽,为北境独有的草木。早年我随师傅为大辽王妃诊治时见识过,此草有引人致幻的功效。”
“大辽独有的草药?”殷灵栖若有所思,“这么说来,这桩案子的幕后主使或许与北境有关?”
“正是这个意思。”别枝寒微微颔首。
北境,大辽……
“年后的大朝会,万国来朝参贺,大辽使团亦在其中。”萧云铮道。
“大朝会”每逢岁首举行,是中原国度礼仪规格最高的朝仪,历代承袭不衰,届时万国来朝,会是一番盛景。
“大辽?”殷灵栖敛眸淡淡一笑,心想:“也不知那个人会不会跟随使团一同回来。”
横亘着生死,他们也多年未见了。
***
爆竹声中一岁除。
除夕那日,笙歌鼎沸的公主府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叫开。
门扉一开,见是故人抱琴来。
“柏公子?”殷灵栖手里正拎着鲤鱼灯玩,“柏公子是要来同我们一起过除夕吗?”
柏逢舟点了点头。
“柏某不才,新学了一首曲子,想答谢公主恩情,不知公主可愿赏脸。”
“这么客气做什么,外面冷,快进来罢。”
殷灵栖招了招手,让人引他去堂内等候。
夜幕降临时,承恩侯府收到一封密信。
齐聿白打开细作自公主府内传出的信件,阅览过后,蓦然大怒。
昭懿她……她退婚后的日子竟过得如此逍遥,整日同面首载歌载舞……
齐聿白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
愤恨、不甘、亦掺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涩……
除夕夜,国公府的马车经过公主府院墙外。
下任回府的萧云铮听见隔墙传出的琴音,按在膝上的指节蓦地攥紧。
那是柏逢舟在为公主弹奏琴曲。
第47章 你放肆!
青衣公子抱琴登阙,落指拨弦三两声,流水般的琴音便自指间流淌出。
殷灵栖起初还在听着曲,不知不觉神思逐渐模糊,在舒缓的琴声中睡了过去。
一曲终了。
最后一道琴音消失的那一刻,殷灵栖开始悠悠转醒。
“柏公子的琴曲有安神功效吗?”慈姑欣慰地笑了,说道:“公主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般安稳了。”
“确有安神之效。”柏逢舟望着伏在案上睡眼惺忪的昭懿公主。
“对于神思抑郁、梦魇缠身的人来说,日夜不休弹奏此曲助其安眠,已是减轻痛苦的最优方式了。”
“日夜不休?那岂不是双手都要弹废了。”
殷灵栖揉着鬓角,笑了笑。
“幸而本宫没有这样的恶疾,否则太辛苦柏公子了。”
“不辛苦。”柏逢舟深深望着她。
他这声答得很轻,轻到殷灵栖都不曾在意。
“天色已晚,公主既倦了,不如就此就寝歇息罢。”
慈姑走上前来,为她拆解发簪。
“好。”殷灵栖正与慈姑说着话,一抬头,发觉柏逢舟竟已抱琴起身,似要离去。
“柏公子不留在府上过除夕了吗?”
柏逢舟微笑着摇摇头,笑如春风拂面。
“柏某只为替公主抚琴一曲而来,而今琴曲已奏,便不再留府叨扰了,公主且歇息罢。”
“好吧,”殷灵栖吩咐面首,“川乌,替本宫好生送客。”
夜色如水,街巷间一片幽静,昭懿公主府的正门缓缓开启。
“送到此处便可,请回罢。”柏逢舟微微颔首。
“不成,公主叮嘱了,要在下亲眼看着柏公子平安回到府上,才算送客。”
川乌单纯又执拗,一丝不苟实行公主交给他的任务。
两人推让一番,一抬头,蓦地对上马车帘幕间露出的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
萧云铮薄唇紧抿,若是能将人的眼神具象化,那么对面两人怕是已被刀剑洞穿。
“啊,”柏逢舟微微失神,“是世子殿下。”
他躬身作揖行礼:“柏某见过殿下。”
川乌反应比他更快:“世子也是来见公主的么?为何过府不入,只在府外待着?”
柏逢舟扶额,面色略显僵硬。
萧云铮不屑一顾,并不理睬他。
川乌看不懂萧云铮的眼神,只是诚实地说道:
“方才有柏公子做伴,公主已然歇下了,殿下请回吧。”
她已经睡下了。
从别的男子口中听到这话,萧云铮心底不知为何燃起一股邪火,不是滋味。
偏偏川乌是真的心思单纯,他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疑惑地望着萧世子,不明白对方在听了他的话后,面色为何变得这样凝重。
无心插柳最为致命。
他懵懂无知的模样无异于火上浇油。
“回国公府!”
抬手落下帘幕,萧云铮厉喝一声。
华贵的马车疾驰而去消失在夜色里,那阵慑人沉重的压迫感渐渐消弭。
好可怕。
川乌不安地攥紧手,看向柏逢舟,不知所措。
“柏公子,我说错话了吗?”
柏逢舟显然比他稳重多了,望着川乌呆愣愣的模样,无奈一笑:
“下次,不要当着世子的面说这些了,会打扰到公主的。”
“川乌知道了。”他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
旧岁辞,新年临,岁序更替,又是崭新的一年。
新岁伊始,殷灵栖忽然发觉死对头同她疏远了。
无论公事还是私事,即便碰上了,萧云铮也只是寥寥几句,很是敷衍,并不如以前那般蓄意同她针锋相对。
正月里宫廷频频设宴,群臣百官共庆,无论是萧云铮、柏逢舟,亦或是齐聿白,都无可避免会碰面。
“世子新岁……”
觥筹交错间,见到死对头迎面走来,殷灵栖举起杯盏,话还没说完,萧云铮自她身侧擦肩而过,视若无睹。
殷灵栖目光微微一动。
她后知后觉回过神,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对方态度冷淡到似是在刻意提醒殷灵栖,他们势不两立。
同她置气?
殷灵栖唤来川乌询问原委,这才知晓除夕那夜府外发生的事。
“世子殿下不喜欢川乌,都是因为川乌的原因,连带着公主也受到牵累。”他垂头丧气,面带愧疚。
“你也没说错什么话吧?”殷灵栖把川乌的话回味了一遍,没挑出错处。
川乌茫然地摇了摇头。
“啧,男人心海底针。”殷灵栖轻笑一声:“不管他了,带你去……”
“想来这位便是近来公主身边的红人罢,果然深得公主之心,不过这等重要的筵席他也配一同出席?”
男子的声音突然打破宴席上歌舞升平的祥和氛围,将殷灵栖置于众矢之的。
“长公子切莫冲动,家主交代过,今日不可同昭懿公主起冲突。”随行侍从心底一紧,叮嘱齐聿白。
“不用你多言,我自有分寸。”
“如此便好。”侍从刚要松一口气,齐聿白蓦地推开他,转身便朝殷灵栖走去。
“公子!”侍从着急,“您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吗?公子万万不可乱了分寸!”
他怎么变卦了?
齐聿白原本是不屑理会昭懿公主的。
可无论他在做什么,小公主亲近面首,两人有说有笑的情境一直在他眼前飘荡。
齐聿白猛地转过身,刚好目睹那小贱人正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对着殷灵栖笑!
那一笑,让齐聿白心脏骤然一缩,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狠狠掐住,疼痛混着酸涩的滋味随血液自心房流动,直冲颅顶。
憎意作祟,他没克制住自己,脱口而出。
众人被他的话吸引,目光齐刷刷钉在昭懿公主身上。
川乌随照影阁避世,久不与外界交往,哪里见过这番盛大的阵仗,被成千上万双眼睛逼得怯生生地往殷灵栖身后藏。
“今日大宴群臣,朝堂百官皆在场,这等场合计较公主私事,长公子过分了。”
柏逢舟站出来,意图帮小公主解围。
齐聿白轻蔑地瞥了一眼,一见到柏逢舟,瞬间想起他与小公主同撑一伞的情境。
火上浇油。
“若齐某没记错,柏公子同昭懿公主之间,也不算清白罢?”齐聿白一字一顿,刻意加重嘲讽的语气。
酒酣耳热的朝臣登时开始窃窃私语议论。
“什么!公主与柏逢舟还有这一层关系?柏探花进京才不到一年了罢,这么快就学会攀高枝了?”
“这小子看着斯斯文文,不曾想也是个心机叵测的,你看人家攀上了谁?昭懿公主!”
“听闻去岁的新科进士里就他一人清清白白,经齐少卿这么一说,如今看来,这探花郎倒也未必清白。”
……
官场上那帮老奸巨猾的狐狸久闻昭懿公主大名,不敢得罪她,便换了柏逢舟这个软柿子来捏。
“长公子你……大庭广众之下,怎可信口雌黄污蔑诋毁公主清誉!”奚落声不绝于耳,柏逢舟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柏探花着什么急?”齐聿白伪装好皮囊含蓄儒雅一笑,看着青年惊慌失措的模样,心底涌起一阵凌虐的快感,得意地望着殷灵栖。
你不是对他青睐有加么,你喜欢他什么?出尘不染的高尚人格还是备受赞誉的才情?
你越喜欢他,我便越要让你亲眼看着无瑕白玉烂在淤泥里!
“你……”柏逢舟语塞,被川乌偷偷溜过来拽住衣袖,暗示他不要再同长公子争辩了。
“两位还真是…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啊……”
齐聿白挑眉,笑声里尽是嘲讽,引得身后百官随之放声嘲笑。
“谁再敢笑一声,我便拔了他的舌头,饲狼。”
眸底情绪翻涌,萧云铮刚欲出声,便听到耳畔飘来小公主漫不经心的威胁。
她用最温柔的嗓音,说出最冷血的话。
不怀好意的哄笑声骤然消失。
筵席上陷入一片死寂。
但凡听过这位小公主张扬跋扈的事迹,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本宫便直说了,柏公子才情横溢,是位难得的人才,堪为朝廷肱骨之臣,本宫欣赏他,引之为知己。
至于我身旁这位,自然是公主府的人,诸位大人若有闲心谈论私事,本宫奉陪到底,便自各位后宅那一亩三分地养的姬妾谈起,如何?”
殷灵栖一抬手,川乌乖顺地捧起一卷册子交至她掌中。
“这上详实记述了诸位府中姬妾,并在府外私养的外室几何,若本宫记得不错,依大晟例律,违例者、私德不检点者、强抢良家女子者当革职查办,对罢?”
方才起哄笑得最欢的那几名老臣瞬间面无血色,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公…公主……”
“笑啊,怎么不继续笑了,今日诸位欢聚于此,不高兴吗?”殷灵栖垂眸扫过那一张张骇然色变的脸,唇角勾起愉悦的笑。
“看到你们不开心,本宫便开心了。”
“好恶臭的癖好,除了调侃女子,谈别的事倒是没见着你们能兴奋成这般模样。”
她敛起那抹淡淡的笑,轻柔的嗓音间流淌出森冷寒意。
“本宫今日便将话放在这里,此二人的的确确是本宫的人,往后谁再敢多嘴,便是在同本宫作对,后果如何,自己掂量。”
“大胆!后宫无权干政!你敢罔顾纲常伦理以公主之身威胁前朝重臣?可笑!”
身着三品以上绛紫官服的老臣看不惯昭懿公主的娇纵跋扈的作风,柱着权杖愤然朝地重重一击。
“宋阁老,”殷灵栖翻开手中册子,微笑着望他:“您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能在盛京城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私生子养大?”
众臣震惊地望着面前老人。
宋阁老脸色一变:“你血口喷人!”
“是个男孩,时年三岁,生母系赣州人士,年二十又一,嘶,算起来,宋阁老您的年龄都能做那女子的爷爷了,这也下得去手?简直罔顾纲常伦理!”
殷灵栖将他斥责自己的话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您府上无子,碍于当家主母出身名门望族,不敢暴露私生子,便想将其偷偷养大,用以成年后承继家业。算盘打得这么好,考虑过您夫人与女儿的感受吗?”
朝臣误打误撞碰上了一出好戏,议论纷纷:
“看不出来,原来阁老竟是这般迂腐的人物。”
“瞒着夫人养私生子呢,且看他今日回府后如何同岳丈家交待。”
“非人哉!那么小的外室也下得去手……”
宋阁老乃当朝泰斗,品德高尚威风一世,人到老年非要同昭懿公主硬碰硬,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你……你究竟从何得知……”
宋阁老气得花白的长髯乱颤。
殷灵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嫣然一笑。
照影阁的情报系统果然不同凡响。
好用!
方才那阵热血冷静下来,齐聿白这时开始暗暗后悔,静下心思忖如何全身而退。
“长公子躲什么呀?”殷灵栖叫住正欲离席避避风头的他。
齐聿白转过身,从容不迫:“口渴,换杯茶水润喉。”
殷灵栖一步一步朝他走近,一语击中他痛处:
“长公子就这么对本宫念念不忘,婚约已经作废了,还是忍不住想和本宫搭话。”
“公主多心了,臣不敢念念不忘。”他强自镇定,只道是殷灵栖自作多情。
“真的是本宫在自作多情吗?”殷灵栖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问你自己的心。”
齐聿白薄唇紧抿,唇边颤抖。
不待他答复,小公主先声夺人,当着百官的面,利用舆论坐实齐聿白爱而不得生恨,刻意抹黑诋毁。
“长公子当真是一位长情的郎君啊,婚约废了,还是对本宫念念不忘,回想起从前那段时光,令人唏嘘不已。”
殷灵栖肯对他提起从前,齐聿白心底酸胀,眼中泛起一丝微光。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是愿意念旧的……
下一刻,小公主残忍地将他那点微弱的希望碾碎。
“长公子倒是长情,只可惜,本宫无情。”
齐聿白神情一裂。
殷灵栖眼带笑意,愉悦地欣赏着他即将撕开伪善伪装的模样,不紧不慢又补上了沉重一击。
她抬起手,川乌娴熟地递上又一份照影阁清算出的密报。
“不巧,朝廷在追责科举案相关人等时,似乎遗漏了几人。”
他身后的齐氏子弟闻言顿时大惊失色,紧张地望向长公子。
这是齐氏下一任家主,是为宗族子弟遮风挡雨的靠山,是齐氏子弟最后的希望。
“皇城司与大理寺联袂查获的涉事名单中掩去了几人的名字,不知指挥使大人这边作何解释?”
“皇城司名单无误,该当彻查大理寺徇私舞弊。”萧云铮道。
“既然世子都开了口了,那么敢问大理寺卿……”
殷灵栖笑着看向齐聿白身侧老人。
大理寺卿被小公主的笑意惊得脊背生寒,紧张地抬起手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
他是齐聿白的族叔,自然找着人打点,庇护住宗族子弟。
可恨!明明百无一漏,可这位昭懿公主从何得知……
“此乃重案,涉及朝臣,公主空口无凭,休要胡言!”该销毁的证据毁了个干干净净,大理寺卿笃定昭懿公主这是在蓄意诈他们。
这时谁先沉不住气,谁便输了。
“齐大人怎敢认定本宫空口无凭?”
殷灵栖一松手,卷轴自掌中落下,哗啦啦展开在众人眼前。
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记述了那几名涉事官员的来历、罪行,以及他们共有的姓氏——齐。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大理寺卿瞪直了双眼,被昭懿公主吓得后退了两三步。
齐聿白心底骤然一紧。
这份名册一旦现世,将会给齐氏一族在朝中布局的实力以沉重一击!
“昭懿!”二皇子殷承恪面上挂不住了。
齐氏是他的母族,是他夺嫡最有力的支撑。
殷承恪盯着手心被簪子扎穿的那处伤疤,掀起眼帘,含恨望着皇妹。
诸臣还是没能看清形势。
皇妹远非表面那般单纯,张扬跋扈、无脑娇纵皆是她的伪装,她这是想借题发挥,借着与齐聿白之间的私怨,将满朝文武的注意扩大到齐氏背后的勾当上。
皇妹针对的,从来都不是齐聿白这一个人。
她在图谋摧毁更大的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森然寒意占据心头,殷承恪全身血液瞬间冷凝。
太子愚钝,昭懿柔弱,这对兄妹二人向来被他与齐聿白拿捏于鼓掌之中。
昭懿是他看着长大的,她有几斤几两的能耐,殷承恪再清楚不过。
皇妹不应该拥有这般深沉的心计。
掌心生出冷汗,殷承恪僵硬地松开手。
皇妹从何时起变成这般模样的?
现场陷入一阵骚乱,齐聿白兀自支撑着,强行稳住人心。
“殷灵栖,我恨不能掐死你。”
盯着小公主那张至纯至善,极具欺骗性的小脸,齐聿白眼底蔓开猩红血丝,爱恨交织。
“我这个人么,睚眦必报……”
低低的耳语传入齐聿白耳中。
“所以,容本宫想想,长公子该为方才那句话付出怎样的代价……”殷灵栖同他擦肩而过,幽幽笑声缠绕着齐聿白的心脏,勒住,收紧,割开,流血。
身后,齐氏子弟浑身颤栗,手足无措地跪在齐聿白脚下,攥住他衣角哀求他想想办法。
“皇妹,这场闹剧适可而止!”
殷承恪拿出从前训诫她时的气势,以兄长的威严与身份压她。
“二皇兄,”殷灵栖笑了笑,露出掌心给他看,“怎么,痛了一回还是没有长记性吗?”
“昭懿!”一旦回想起簪子穿透手掌,深入血肉的剧痛,殷承恪便忍不住心悸。
“今日父皇设宴,宴请群臣,你闹这一场是为了什么?这不是在踩天子的颜面,在践踏父皇的威仪!”
他城府极深,辩不过皇妹,便祸水东引,将水搅混。
“拿父皇压我啊?”殷灵栖掂量着手中罪证。
“昭懿,你豢养面首,当街休夫,在文武百官前丢的何止是你一人的脸面,将皇室的尊严弃置不顾,令百姓贻笑大方,你可知罪!”
“罪?”殷灵栖抬起眼眸,“皇兄这是想拉我与齐氏共沉沦?”
“本王这是在就事论事,皇妹未免太过多心。”殷承恪俯下身,眼神睥睨。
殷灵栖定定望着他,沉默之后,眼底忽然晕开意味不明的笑。
“殷承恪,你不该得罪我。”
“得罪?你能奈本王何?”殷承恪冷嗤一声。
“你需要我,无论是博得父皇的喜爱,还是篡夺哥哥的太子之位,再到笼络贤名,你一直都很需要我,不是吗?”
篡位……
她如何知晓!
殷承恪瞳孔骤然一紧!
殷灵栖踮起脚尖,凑近他耳侧:
“可我不会再帮你了。”
“你和齐聿白,你们一起去死罢。”
殷承恪头脑嗡鸣一声,霎时一片空白!
“殿下,她……她在说什么……”
齐聿白听不见小公主的耳语,但二皇子的反应莫名让他心脏蓦地一沉。
殷承恪眼底阴雨密布,翻涌着骇人的情绪。
皇妹那纤细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他眼底下,只需伸手轻轻一折,轻轻一折,他的野心便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筵席罢场后,小公主被人蒙头绑住,丢进废弃的宫殿里。
脚步声有节奏地,不紧不慢地逼近。
殷承恪从齿缝里冷冷逼出低语:“你知道的太多了,妹妹,该死的是你。”
脖颈被人掐住,窒息涌上喉头,殷灵栖喘不开气,面颊微微泛红,像是春日里枝头绽开的桃花。
颓靡,艳丽,透着一种糜烂而醉人的美。
她攥住殷承恪收紧的指节,艰难喘息几口,忽然扬起脖颈,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笑声。
少女娇俏的笑声无端令人毛骨悚然,惊起破败的宫苑里枯枝上的鸦鹊四下乱飞。
“嘭!!!”
腐朽的宫门被人重重踹开。
殷承恪猛地一回首,面上瞬间褪去血色。
“父……父皇……”
方才还放声笑着挑衅他的皇妹,如一朵娇艳的花朵,在父皇闯入时,在殷承恪手中瞬间枯萎。
“昭懿你……”殷承恪瞳孔猛一震。
他的罪证,是掌中掐住的气若游丝的皇妹。
第48章 万国来朝
“昭懿你……”
废殿门扉被撞破的那一刻,原本还在笑着挑衅他的小公主瞬间被抽走生机,如一朵娇花枯萎。生命力沿着她柔软脆弱的脖颈,自殷承恪的手掌流失。
那双手,便是杀人凶器。
掌心冒出的明明是冷汗,殷承恪却觉得自己沾了满手的鲜血。
他微微一怔,手忙脚乱地松开殷灵栖,捧起皇妹虚弱的脸:“你醒醒……你醒醒!”
任他如何摇晃,皇妹不见一丝苏醒的迹象,紧蹙的眉尖向所有人昭示着殷承恪方才施加于她的痛苦。
可皇妹颈上动脉仍在强健有力地跳动。
殷承恪缓缓松开她,一身的冷汗,心下悚然。
他咬牙切齿:“殷灵栖……你够狠……你算计我……”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殷承恪侧脸。
“逆子!”
天策帝扬起手,十指微微颤抖。
殷承恪脸上顿时出现清晰的掌印,口中受伤破损,连带着唇角也涌出血沫。
“父皇……”
“别叫朕父皇!”天策帝双目炯炯,眼底怒火中烧。
“竖子胆大包天!朕还活着,你便敢在朕眼皮底下绑走昭懿,暗中谋杀!今日敢弑杀手足,明日是不是便要弑君了!”
“儿臣不敢……”
殷承恪方欲开口,天策帝却已弯腰将女儿打横抱起,转身便走,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宫人们围聚上来,意欲自皇帝怀里接过小公主,天策帝不肯松手,厉声呵斥命人急宣太医,坚持亲自抱着女儿才能安心。
“陛下您息怒,当心气坏身子啊,昭懿公主福气大着呢,吉人自有天相,您且宽心。”太监总管跟在天策帝身旁,紧张地对小公主嘘寒问暖。
感受到一道目光黏在身后,太监总管回头瞥了一眼,不敢高声语恐惊扰了小公主,便盯着二皇子低低“啐”了一声。
没眼力见的东西!昭懿公主何许人也?那是陛下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着的掌上明珠!
若是昭懿公主真有半分闪失,便是拿十个皇子来换,也赔不起!
脸上火辣辣的痛,刺痛感如刀刃般鲜明,剐弑着殷承恪可怜的自尊。
他贵为皇子,二十余载人生中,这是父皇第一次打他。
为了区区一个公主打他。
“殷灵栖…你本事大的很…是皇兄小看了你……”
越漂亮的女子,越危险。
殷承恪像没有痛感一样,拿锐器去挑开手掌已经结痂的伤口。
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他得记住这阵痛。
***
栖凰殿。
接到诏令的太医火急火燎赶过来,冠帽都歪了。
及至门前刹不住脚步,猝不及防险些迎面撞上总管太监。
“失礼了,公公见谅。”
“院使客气了,咱家是来请您回去的。”
“应该的,某这便……嗯?回……回去?”太医署院使扶正冠帽的手臂一僵,“某不是奉陛下之命,来为昭懿公主看诊的么?”
“不必了,院使请回罢。”总管太监笑了笑,“公主无碍了。”
殿内。
“好了,回到你母后的寝殿了,睁开眼罢。”
殷灵栖紧蹙的眉尖被抚平,缓缓展开。
“这么轻易便招认了?”天策帝望她。
“横竖父皇已经看出来了,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殷灵栖睁开眼,爬起来坐正。
天策帝何许人也,这代年轻人玩的手段多是他早年玩过的,根本瞒不过。
“你呀你,”天策帝无奈扶额一笑,“为什么和承恪起冲突?”
殷灵栖拽了拽天策帝的龙袍,诚实道:“我不喜欢他。”
“这也算理由。”天策帝被她气笑了。
“当然算。我不喜欢皇兄,皇兄也讨厌我,他想杀我,我便给他这个机会,可事实上,即便机会递到手边,他也杀不了我,这样的人,只会工于心计,流于表面不堪重用。”
即便天策帝未能如她预料的那般及时赶到,殷承恪也杀不成她。
天策帝微微颔首:“你看人的眼光倒是很准。”
“关于今日之事,父皇会责备我吗?”殷灵栖望着他。
“挑衅兄长,当然要责备你。”天策帝话锋一转。
“不管设什么陷阱,任何情况下,自身的安危都是最重要的,哪有你这样拿自己的生死当诱饵的?太冒失了!”
原是在怪罪她这一点。
这般温柔耐心的口吻,根本算不得责备。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诱饵足够诱人,引得猎物上钩的可能性才会更大,不是吗?”小公主直言不讳,眨着眼睛望他。
她愈发放肆了。
天策帝神色一凝,而后放声朗笑。
“好好好,同你母后一样,胆魄过人。”
他抚摸着女儿的眉眼,目光中流露出满意。
“你很好,父皇从未想过,你能有这样的见解与胆识。”
他对这个小女儿有了新的认识。
***
年关一过,转眼便到了举办“大朝会”的日子。
万国使团居住的驿馆就建在殷珩王府的对面,汝阳王近水楼台,领命跟进接待使节。
夜晚,忙活了数日连轴转的殷珩终于能歇上一歇,他爬上了屋檐顶去看月亮。
别枝寒在这等着他。
“我生于苗疆,最初只是看着师傅行医,后来看多了疾苦,便也想用自己的手救人。”
医者,仁也。
月光洒在别枝寒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圣洁的光。
殷珩以手托腮静静听着她说话,不觉看痴了。
夜风拂过,别枝寒撩开被风微微吹散的发,转头望向殷珩,问:“你呢,放着好好的富贵王爷不做,怎么想起来干仵作的行当?”
殷珩冷不丁被她一问,才察觉自己失态,收回目光干咳两声缓解尴尬。
“我嘛……”他挠了挠头,“你真的想听我的事?”
“王爷若觉得为难,那便算了。”
别枝寒抬头望了眼月亮的位置,估计时辰约已过了子时,便撩开脚边裙摆准备起身回去。
“别别别,你别走,”殷珩站起身,“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姑娘也知道的,我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怕姑娘嫌弃。”
他看着别枝寒重新坐下,这才放下心,娓娓道来:“我的处境其实挺尴尬,那时皇室旷了十年,十年间不曾有皇嗣降生,谁知父皇人到暮年意外老蚌生珠,前朝那帮人抓住机会趁机溜须拍马,从皇帝老来得子福泽绵长上升到天降祥瑞于大晟的宏大层面鼓吹,父皇大喜,便将我视作祥瑞,自然格外上心。”
殷珩摸了摸头,自嘲一笑:“可父皇毕竟年纪大了,没几年就驾崩了,人再长寿也多活不了几载嘛,这可不是祥瑞能改变的。”
“和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兄们不同,我从小就是金银堆里宠出来的,没吃过一丁半点的苦,实打实的富贵王爷、饭桶废物一个。皇兄们羡慕我,也最看不起我,谁会把一个混吃等死的漂亮废物放在眼里呢?
他们争啊斗啊,打的天昏地暗、血流成河。终于,皇兄,也就是昭懿的父皇在腥风血雨中登基。”
“我就是命好,登基的皇兄虽然夺嫡时对待手足是狠了些,但他一向待我很好,从不嫌我是个怂包,有皇兄撑腰,我便又做回从前那个无忧无虑混吃等死的富贵王爷。”
“我没什么追求,成日里到处游乐,期间结识了授我一手仵作技艺的师傅。我喜欢异于常人的新鲜事物,便拜了师,跟他学艺。起初只是贪图新鲜,觉得好玩,可是学着学着,师傅夸我很聪明,说我于此道有天赋。”
他仰起头,望向那轮明亮的月,眼底闪烁着光:“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得到真正的肯定,你知道吗,师傅的夸奖和那些仰仗我王爷的身份溜须拍马的话都不同,他是真的在肯定我这个人。”
“大家都觉得汝阳王脑子有问题,放着滋润富贵的日子不过,去干仵作这种晦气的活。可是,我不想再混吃等死,也不想再做窝囊废,我会验尸,师傅说过,我有一手很好的技艺,能为逝者圆生时未尽之愿,平生前不白之冤,这便是我存活于世的意义。”
“好,说得好,想不到皇叔竟有此志。”
静谧的月夜下,蓦地响起一阵鼓掌声,殷珩一愣。
“昭懿?!深更半夜你自己一个人爬这么高的地方做什么?”
“谁说我一个人的?”
“不是吧还有人……”他涨红了脸,一想到方才的话都被人听了去,顿感无地自容。
殷珩一抬头,便看到远处房梁上立着一道黑影。
萧云铮的身影隐匿在夜色里,双手抱臂淡淡打量一瞬,眨眼之间便轻飘飘掠过屋檐,闪身跃至他们面前。
“深更半夜的,你和别枝姐姐爬这么高的地做什么?”殷灵栖在别枝寒身旁坐下。
“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殷珩展开折扇,开始装风度翩翩。
“哦,明白了。”殷灵栖笑了笑。
“不是,那你们两个半夜三更的也跑屋檐上待着做什么,乘凉?赏月?不会也是……”
殷珩隐约猜到什么,恍然大悟:“不会也是来谈情……”
“不是。”
“不可能!”
萧云铮与她在同一时间异口同声回绝。
尴尬……
场面陷入长久的寂静。
四个人聚在一起,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契地看着远处的夜空。
漆黑的夜里突然闪现一点火光,慢慢越来越亮,殷灵栖最先发觉蹊跷,意识到情况不对。
“走水了!万国使馆走水了!”
“来人!快来人!走水了!”
“救命啊……”
……
呼喊声,哭喊声,尖叫声混杂一片,驿馆陷入混乱。
第49章 雄竞(修错字)
熊熊火焰如一尾通体赤红的蟒蛇,于夜空中狂舞。烈火浓烟滚滚冲天,炽热烈焰于房梁间肆虐游走,万国使团聚集地哭喊声一片,身着各式异域服饰的人们四处逃窜。
“不妙……‘大朝会’当前,这场大火中若有异国使节在大晟的国土上伤亡,后果不堪设想!”
殷灵栖几人当即起身,沿着梯子迅速爬下屋檐。
萧云铮先他们一步,直接自梁宇间一跃而下,尽最快的速度召令皇城司下属赶往现场救火。
“走水了!万国驿馆走水了!”
“快灭火!”
“谁来救救我们……”
“aem avraa.……”(救命)
混杂各种语言的呼救声充斥着乱哄哄的人群,惊慌失措的人们逃出驿馆,身后高楼顷刻间便被漫天烈火吞噬,轰然坍塌!
皇城司与禁军两股势力的卫队很快奔来,在动乱中展开井然有序的救援。
直至子时三刻,烧红半边天的烈火才逐渐被扑灭。
殷珩的亲王府邸临近万国驿馆,他下令开府,让火场中侥幸逃出的老弱妇孺在府上度过这一夜。
殷灵栖跟着别枝寒帮忙为被烈火灼伤的人包扎伤口。
“谢谢你……”瑟缩在母亲怀中的小姑娘眨着碧绿如玉的眼睛,操着一口不甚熟练的汉话答谢。
“不用害怕,大晟的军队会护送你们平安迁往新的居住地。”殷灵栖摸了摸她的卷毛金发,安抚道。
小姑娘乖巧地点了点头。
“可以告诉姐姐,你们在驿馆中看见了什么吗?”
小姑娘紫葡萄般动人的眼眸瞬间涌起惊恐。
“来,到姐姐这里来,我们慢慢说,不着急。”
殷灵栖温柔地朝她伸出手,小姑娘回头望了望母亲,得到肯定后,扑进殷灵栖怀里,紧紧抱住她。
“大火烧起时,我们正准备入睡,阿娘让我把窗子给关上,我走到窗前,看到后院悬挂的油灯被风吹掉,落入供给骆驼食用的草料堆里,大火倏地燃起。”
“着火点是后院堆积的草垛?”殷灵栖看向面前金发碧眼的妇人。
“的确如此,我们赶在火势蔓延开之前,逃离了那座楼,这才捡回性命。”
听起来只是一场意外,并非人为。
“昭懿,我府上这边的使节团都安顿好了,夜色已深,你也回府歇息罢。”
殷珩忙了一宿,得了空便过来唤侍卫护送她。
殷灵栖依着小姑娘家乡的风俗,同她亲昵地贴了贴面颊道别后,随殷珩出府。
“皇叔可否同我去火场看一看?我想,只怕天一亮,有些痕迹便会消失了。”
“现在吗,当然可以。”
亲王府同驿馆旧址相去不远,殷珩陪她步行穿过一条街,沿途遇见无数步履匆忙的官兵。
“云铮,你怎么还在这?”殷珩认出那道熟悉的身影,快走几步上前揽住萧云铮的肩。
“皇城司在清算火场遗留的痕迹。”萧云铮俯身仔细观察现场,问了声:“你来这做什么?”
“我陪昭懿来的呀。”殷珩拿折扇指了指身后。
萧云铮指尖动作一顿,俄而恢复如常,头也不抬一下,并不理会他们。
“怎么回事?你又不是不认识昭懿,以往冤家路窄碰见了都免不了言语交锋两句,今日怎的这般冷淡?”殷珩察觉到他态度有些不对劲。
“何止是今日,萧世子近来一向如此,一见着我便冷着张脸,仿佛别人欠了他黄金万两的债不肯还似的。”
殷灵栖咬了咬唇,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你过来,”殷珩松开萧云铮,转而拽着殷灵栖的胳膊往僻静处走,悄悄问道:“乖侄女,你哪里又得罪他了?”
“我怎么知道,”小公主睁圆了眼睛,“皇叔,天地良心,我府上那么多面首从早到晚看都看不过来,乱花迷人眼,如今哪里有闲心去招惹他?”
“嘶,这便奇怪了。”殷珩眉头不展,回首狐疑地瞄了那道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危险气息的身影。
“哦对了,”他拍了拍殷灵栖的肩,拿出长辈关爱的态度语重心长叮嘱道,“纵欲伤身,你年纪还小,节制一点。”
殷灵栖笑了笑:“我有时觉得自己也是真的幸运,自古公主豢养面首者,多被世人诟病,可到了我这儿,父皇没说什么,皇叔也只是劝我注意自己的身体,能有这般包容的亲人,当真是难得。”
前半生被人无条件爱着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临了会落得个身着嫁衣被一箭毙命的结局。
殷灵栖抬手轻轻按在心口。
那里有一颗鲜活的、跳动着的心脏。
说话间,漫天乌云遮蔽住月色,视野暗了下来。烈火过境后,被烧得坍塌的楼阁支起奇形怪状的影子,隐匿在茫茫夜色里,随着夜风颤动,宛若鬼影。
后颈突然灌进一股冷风,带起一阵森然寒意。
殷灵栖猛地回首一望。
漆黑的夜幕里除了随风摇晃的枯枝败叶,什么也没有。
“昭…昭懿…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殷珩不知是冷着了,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嗓音在颤抖。
殷灵栖侧耳倾听,除了午夜猫头鹰的叫声,便只剩远处官兵行走火场交谈的声音。
“有点儿瘆人,”殷珩揣着手,“我们回去罢,那边人多。”
殷灵栖点了点头,刚转过身,余光蓦地瞥见身后闪过一群黑影。
一……一群?!
殷珩也看到了,顿时惊起一身冷汗,汗毛倒竖。
“救命啊!有鬼!!”
慌乱的叫声惊动了驻守火场巡防的将士。
“主子,好像是汝阳王的声音……”雾刃走过来。
萧云铮神色一紧。
夜色笼罩着连绵起伏的山峦,群山包围之下,烧毁的旧址沦为一片废墟,空旷、幽静。
萧云铮带兵赶到时,殷珩跑得气喘吁吁,“哇”一声扑过来。
“云铮救命!”
萧云铮抬起眼眸,警惕地扫视周围环境。
他沉下心,靠听力辨别方位。
黑影倏然飘过,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萧云铮目光忽的一动,电光火石间抬手自袖中射-出飞镖。
“……!”
漆黑的夜空里传来一声低斥。
一名面带凶神恶煞的兽首面具,身形高大的男子自夜色里走出。
男子五官藏匿于面具之下,春寒料峭,他却浑然不觉得冷,敞开衣襟,裸_露出古铜色的皮肤与完美的肌肉线条。
强健宽阔的肩背,窄瘦有力的腰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招摇着异域青年极具张力、野性放纵的美。
“什么人!”
武将纷纷拔刀出鞘对峙,机警地盯着他下一步的举动,随时准备投入作战。
“等等。”
殷灵栖越过遮挡她的官兵,穿行而过。
“你把面具摘下来。”
“公主危险,不可再往前走了。”武将伸出手臂拦她,“今夜这场大火烧得离奇,此人这时出现,说不准便是纵火元凶!”
被这边传出的声音吸引,凶神恶煞的兽首面具转向殷灵栖所在的方向。
他停顿了一下,突然出其不意闪身跃至武将面前,抬臂击退那名将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手腕一把夺过殷灵栖,将人打横抱入怀里,腾空跃起遁入夜空逃离。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武将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击得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小公主被那人掳走。
“什么人!站住!”
武将瞳孔猛地一震,怒吼一声浑身剧烈颤抖。
视野中突然又一道身影腾空飞起,追击而去。
“主子当心!”雾刃骤然一惊。
萧云铮轻功极好,矫健敏捷的身影穿行于茂密树丛之间,很快便追上那名男子。
“把人放下!”
一拳砸出,双方空中交手。
男子并不恋战,迎面一掌抵挡攻势,旋身一转,轻轻松松避身躲过接二连三的攻击,当着萧云铮的面,抱起殷灵栖凌空飞走。
萧云铮幽暗的眼底划过一抹戾色,飞身一跃拔剑出鞘,紧追不舍。
“塔娜,他什么人?一直追着我干什么!”
身后那道迅捷的身影穷追不舍,代钦一臂抱住小公主穿行于林叶间,被追击得有些崩溃。
“果然是你……”殷灵栖抬指敲了敲那张凶恶唬人的面具。
“塔娜,好久不见。”
男子话未说完,一道凌厉的剑意突然迎面劈下!
“靠!你速度怎么那么快!什么时候追到老子前面的!”
男子来不及躲闪,被萧云铮近身攻击,直接劈开他的面具。
面具裂作两半,“当啷”一声坠落。
半明半昧的夜色之下,露出一张眉目深邃、俊美张扬的面孔。男子眸底燃烧着桀骜不驯的风发意气,正挑衅地望着他,野性十足。
再进一分,会伤及人面。
退一分,无法破开面具
萧云铮无论是力道还是时机都掌控的极好。
这才是最令人感到骇然之处。
冰冷的剑刃贴上代钦颈侧。
“最后一遍,把她放下。”萧云铮手执长剑,周身杀意浓重。
“好啊。”男子侧身一退,避开他的剑刃,踏着树木枝干朝地下俯冲,而后稳稳落地,将殷灵栖放了下来。
“塔娜,不介绍一下这位是谁吗?”代钦眉峰一挑,目光灼灼盯着萧云铮。
“你叫她什么?”萧云铮微微皱眉。
“塔娜啊,哦,在我们辽语里的意思是,她是我心上的明珠。”代钦唇角一勾,得意地笑了。
他就是要光明正大地向所有人宣告,这是他的心上人。
静。
一片死寂。
空气中燃起火药味,似是方才那场熊熊烈火再度卷土重来。
“有点意思,这么多年,总算有个交得上手的人了。塔娜,他是谁?”
代钦分明被萧云铮那一剑挑起了胜负欲,意图放下殷灵栖,再去与他切磋一场。
“你大概不会想知道他是谁……”殷灵栖笑意僵硬。
“为什么?”代钦疑惑。
“说辽语?你是大辽的人。”萧云铮注视着他。
异域青年扬眉一笑:“大辽鹰师部统帅代钦,幸会。”
“我还以为,你回到大辽之后,再也不会回盛京了呢。”殷灵栖道。
“怎么会”,代钦紧紧拥抱住她,“我答应过塔娜,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即使相隔万里,塔娜留在这,我就一定会回来见你。”
草原的儿郎热情豪迈,广袤的原野造就了他们奔放不羁的性情,代钦一向心直口快,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意。
萧云铮手执长剑,周身杀意愈发浓重,以至于,正满眼深情诉说想念的代钦也无法忽视。
“阁下,不一般。”代钦眯起眼眸,那是凶猛兽类在面对敌人时,下意识会做出的反应。
“的确,不仅仅是你,就连你的祖父、父汗、王兄以及麾下十万虎师,都曾是我的手下败将。”萧云铮冷笑一声,神情轻蔑。
代钦目光一凛,瞬间猜出对方身份:“你是萧徵。”
萧徵!
代钦身后,闻讯赶来的大辽使团陷入一阵惶恐的骚动。
“他和萧云铮什么关系?”殷珩拽了拽殷灵栖的袖子。
殷灵栖轻轻闭上眼:“萧云铮十七岁在北境一战成名,那场战役中,他斩掉的虎师统帅——当时的大辽可汗正是代钦的祖父。”
“呵,”代钦不服,极为不屑。
“当年浒峡关一战,那时我尚在大晟为质,未能参战,若我参战,结局必会不同。”
“我很欣赏阁下的勇气。”萧云铮神情冷漠,毫不客气:“但即便你参战,败势也并不会扭转。”
“你!”代钦没料到,这名年少成名的中原将领竟如此桀傲不恭。
“小七,我怎么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萧徵似乎对这辽人抱有敌意……”殷珩心底一紧。
“你的直觉很对,皇叔。”殷灵栖轻轻叹了口气,不忍直视:“萧云铮何止是不待见代钦,他近来连我也想一并刀了。”
第50章 雄竞。
言辞交锋致使双方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百闻不如一见,萧世子果真如传闻所说那般性情凉薄,不易相与。”
代钦唇角微微下压,眼底尽是戒备。
“你们中原不是有一句古话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萧世子如此不留情面,这便是大晟的待客之道吗?”
“话虽如此,却也要看是敌是友,若为友,自当以礼相待,如若不然,则犯我中原者,虽远必诛。”
萧云铮语气并不算重,却轻而易举掀起了大辽使团铭刻心底的恐惧。
尽管碍于颜面不肯承认当年那场败仗,可发自内心的恐惧清楚昭示着辽人使节,面前这位横扫千军的年轻将领已然成为了大辽根植骨髓、挥之不去的阴影。
除却彼时在中原为质,未能亲眼目睹大辽溃不成军惨状的代钦。
“虽远必诛?呵。”代钦语气骤然一重,“大战过后,晟辽结盟重归于好,此番我大辽使节不远万里入觐大晟朝贺,落在萧将军眼中,竟成了所谓的‘敌’?”
“这位王子,我有必要提醒你,”萧云铮锐利的目光冷冷落在代钦身上。
“即便是你的父汗,也不敢这么同我说话。”
代钦瞳仁遽然一紧,受到挑衅,释放出危险的信号。
每一次对峙,都如两把兵器激烈碰撞,焠出火星四溅,誓要压倒对方。
气氛凝重,围观众人紧张不安。
“两位,冷静,冷静,且听本王一言。”眼看着双方火药味愈燃愈烈,濒临爆发点,殷珩摇着折扇站出来,隔在两人中间。
“这位是……”代钦眯起琥珀色的眼瞳打量着他。
殷珩收拢折扇,摆出长辈的架势侃然正色:“本王是昭懿的皇叔。”
“原是塔娜的叔父。”代钦一扫眼底戒备之色,瞬间变得热情洋溢,唇角上扬:
“大辽王室耶律代钦,见过皇叔!”
殷珩登时愣住了。
“你……你叫本王什么?
“皇叔啊,我随塔娜一同称呼您一声‘叔父’。”
代钦右手握拳抵肩,按大辽习俗致以长辈最高礼节。
殷珩一脸错愕:“你和昭懿进展到哪一步了,这么快就敢改口称我一声叔??”
“叔……”
“你别叫我皇叔!”
殷珩倏地躲到萧云铮身后,拿折扇指着代钦:“太突然了你不许这么称呼!”
“塔娜,叔父这是在害羞吗?”代钦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不明所以。
“都说了现在不许改口!”殷珩哀嚎。
他只是陪昭懿出来一趟,怎么突然就把侄女的亲事给定了?若是传到皇兄耳中,定然饶不了他!
“塔娜,叔……你的叔父看起来似乎不喜欢我。”
代钦俯下高大的身躯,一改方才同萧云铮对峙时桀骜不驯的模样,在殷灵栖面前敛起狼的爪牙,放低姿态,扮好一条听话的狗,去挑起她的怜悯,去讨得她的芳心。
“万国使馆被焚毁,我听闻流离失所的使节被你的叔父收留在王府中。塔娜,他不喜欢我,也不会接纳我入府,怎么办,我无处可去了。”
殷灵栖摸了摸他的头:“没关系,我可以为你安排住处。”
“我可以同塔娜住在同一座府邸吗?这样想念塔娜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可以见到人了。”
殷灵栖不作声。
见她似有犹豫,代钦忽然握住抚摸发顶的手。
他捉着殷灵栖的手,讨好般轻轻贴上脸颊,声音逐渐低下去。
“求你了……”
“啪!”殷珩惊的手里的折扇当啷掉落。
他攥住萧云铮的手臂,满眼的难以置信:“这小子方才说话的声音有这么矫揉造作吗?”
“云铮,云铮?”
接连唤了几声没有回应,殷珩一抬头,被萧云铮的脸色惊得气息一窒。
“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殷珩伸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
萧云铮撇开他的手,收回目光。
眼底阴郁浓得化不开,翻涌着惊涛骇浪。
殷珩见他终于肯答话了这才放下心来。
“啧,大辽来的这小子还有两副面孔呵,忒心机了。”
“明日的大朝会,我会列席。”萧云铮眼底划过几分烦躁,打断他的话。
“嗯?”殷珩茫然地抬起头,“你不是嫌这种场合吵闹,不屑参与的么?”
萧云铮视线一落,定在代钦身上,恰好同他目光相撞。
代钦露出牙齿,朝他挑衅一笑。
萧云铮喉结滚动两下,声音冰冷不带有一丝情绪。
“他在场,我自然要去。”
***
昭昭有朝,天俾万国。
庄重肃穆的礼乐齐鸣,在急促的鼓点声中,万国共同朝贺的大朝会揭开序幕。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繁华盛景令人迷醉。
“塔娜,”代钦随大辽使团朝拜完天子,不放心过来叮嘱她:“待会儿王兄会向天子提出和亲提议,求娶皇室公主,塔娜你千万不要露面出风头。”
“特穆尔要求娶皇室公主?”殷灵栖目光微微一顿,“他想娶谁?”
上一世,出乎她的预料,殷承恪登基后将一母同胞的殷玉娴许给了大辽新一任可汗——代钦的王兄特穆尔做大妃。
特穆尔与代钦脾性大相径庭,他为人残暴无仁,殷玉娴远嫁大辽一年后,便莫名病逝了。
消息传回京城,殷灵栖至今仍记得齐太后哭得撕心裂肺的惨状,与殷承恪那无情决绝的模样。
殷玉娴是被他一力坚持嫁去和亲的,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妹妹,在决定牺牲她用以交换权力的那一刻起,于殷承恪而言,皇妹的生死便已然不重要了。
殷灵栖虽然与皇姐不对付,但论起和亲这件事,她打心底看不起殷承恪。一个靠牺牲女子换取利益的君主,其为人必然自私狭隘。
“王兄心气高傲,不屑接纳宗室女子做王妃,这一回既然开口,只怕要的便是皇帝膝下的血脉。”
“那便没办法了,”殷灵栖抬起眼眸,“父皇膝下未成婚的女儿只有两个,皇姐与我。”
“什么?”代钦皱起眉,“只有你们两位公主了么?塔娜你这么好,可千万不能被王兄看到。”
“若是特穆尔相中我做王妃了,你又当如何?”殷灵栖笑了笑,看着他。
异域武士身上散发着野性的气息。
“如若真有那一天,我会为了塔娜,杀了王兄。”
辽阔无垠的大草原滋养了武士的欲望。
野性、杀戮、嗜血,这才是他们的本色。
男人涌出野心的琥珀色眼瞳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他紧紧盯住殷灵栖,牵起她的手,在手背落下虔诚一吻。
“Бичамддуртай。”
(我喜欢你。)
“хзнбиш。”
“我将永远忠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