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更
她笑着抬起手,柏逢舟的目光顺着她的手腕滑落,落在少女那张至纯至净的美人靥上。
“我占了这副皮囊的便宜,没少做恶事。柏公子,你怕我吗?”
“不怕。”柏逢舟答得干脆。
“为什么?”小公主歪着头,笑吟吟望他。
柏逢舟答:“微臣眼里只看得见公主对臣的好。”
当你睁眼闭眼皆是阴谋算计,无时不刻都需对人设防,当你习惯了权衡利弊也习惯了虚以委蛇,在一座混沌的城池里,一份毫无保留的真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如何不能打动人心?
“你呀你,让我说什么好。”殷灵栖轻轻一笑。
日光被枝叶剪碎,投在书生的衣上。密密麻麻的光影像是历史洪流中的一页文字记述,由他独自肩负。
“滚!”牵机的声音遥遥传来。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前院的打斗声便平息了。
为首的悍仆仰躺在地,正捂着肋骨痛地倒抽气。
“丫头片子本事还不小。”那人呲牙咧嘴,“知道爷几个什么来历吗?爷告诉你,你死到临头了!你打的是承恩侯府的人!”
脸上蓦地挨了一掌。
牵机掐住他的下巴:“听清楚了,我奉昭懿公主之命护卫这座宅院,尔等再敢私闯民宅,当心你的小命!”
“奉昭懿公主之命?”那人冷哼一声,面露嘲讽:“你们公主蠢不蠢?白白地为旁人做了嫁衣,爷亲眼看见那小白脸带了两个姑娘回来。他也知这事见不得人,特地给姑娘戴上帷帽遮脸,恬不知耻的小白脸一个!”
“你……你胡言乱语污蔑人!”柏母大惊,“我儿绝非好色之徒,断然不会做德行有亏之事。”
“你嚷嚷个什么老太婆!”那人被踹翻在地,仍然趾高气昂:“还有你,你们公主太可怜了,识人的眼光竟差到这般地步,特意派人护着这么个货色哈哈哈哈哈哈……爷要将这件事宣扬出去,让你们成为盛京城的笑柄哈哈哈哈……”
“牵机。”周遭忽然响起一声平静的命令。
“割了他的舌头。”
“什么人?”
那人抬起头朝四周张望,心底涌起一阵恐慌,莫名不寒而栗。
“是。”牵机抽出刀,憋了许久的怨气终于得以宣泄。
“你敢动侯府的人?”那人犹在嘴硬。
“吵死了。”牵机朝他逼近。
见女子敢动真格,那人的脸色终于绷不住了,嚣张气焰瞬间熄灭:“你你你别过来……爷告诉你……你敢动承恩侯府的人……长公子决计不会放过你……”
他变了脸色,连滚带爬想要逃离,却突然被牵机踩住腿,动弹不得。
“救命!救命!”那人用指甲拼命刨着地,朝同伙伸出手求救。
本想着柏探花府上不过一对孤儿寡母,极易欺负,谁料昭懿公主早已留下了后手。
“我的舌头……舌头……啊!!”
舌根遽然生出一阵刺痛。
口中喷开鲜血,口腔空荡荡的。
那人痛得满头冷汗如豆大,浑身剧烈颤抖着,疼晕过去。
一同被踹翻在地,来寻衅滋事的悍仆们吓得脸色惨白。
“不是爱搬弄是非吗?怎么不继续说了。”
牵机提着沾血的刀,冷眼扫过一群蝼蚁。
“守住你们的嘴,若有人问起他的舌头怎么回事,都给我识相些!”
众人噤若寒蝉,拼命点头。
“闹够了吗?闹够了,也该滚了。”
牵机提刀厉喝一声:“都给我起来!滚去官署伏法!私闯民宅,寻衅滋事,看京兆尹怎么定你们的罪!”
“不不不,求姑娘饶我们一命……”他们心知,若是去了官署便会给侯府蒙羞。
“两条路,要么死在这,要么乖乖地滚去官府!”牵机拔刀相逼。
“还不快滚!”她抬腿又踹了一脚。
半个时辰的功夫,承恩侯府的恶仆在坊间寻衅闹事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
齐聿白去京兆府尹那里提人时,脸都黑了。
“长兄。”齐五公子挡住他的路,吊儿郎当的样:“那几个是我的人,我见长兄人手不够,便让手下人跟过去帮忙,谁知……”
“胡闹!”一记耳光甩上齐五的脸。
齐聿白怒不可遏:“你是觉得侯府的脸面丢的还不够多吗!”
齐五摸了摸被扇的火辣辣的脸,惊愕抬头:“长兄,你打我……”
“我只恨没能早些打醒你!这些年纵容你在外头,养成了行事不知轻重的脾气!”
“我何错之有!”齐五不服气,“齐氏财富可抵半个盛京!京都地界,我手下人想打便打,想骂便骂,嚣张些怎么了?我有的是底气!”
“荒谬!”齐聿白恨铁不成钢:“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你心里便是这样想,也不可宣扬出来。如今正值齐氏与延边多国商队谈判的关键时刻,各国使节尚在京中,你便捅出这样大的祸事,若是谈判失败,你让齐氏如何立足!”
同皇室的婚约作废已然断了百年世族的一条路,齐聿白急需寻找到新的立足点,重新光复家族往日的辉煌。
本来合作谈得很是可观,眼看着即将如愿以偿,可今日这番丑闻已然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齐五,你太过莽撞了!”齐聿白厉声斥责他。
“我莽撞?呵,我早就打听过了,那姓柏的府上平日就他同一个老婆子居住,这才让手下人跟着一起去给他个教训,谁知道府上竟还藏有打手。”
齐五抬腿踢向其中一人:“看清打你们那人长什么模样了没有?”
“没有!没有!”手下人一想起同伙被割去舌头的惨状,害怕极了。
“那人遮掩面目,我们看不到她的脸。”
齐聿白愤然甩袖,忽然注意到什么:“阿来,你嘴怎么了。”
那断了舌的人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长兄问你话!你支支吾吾的做什么!哑巴了吗!”齐五走过去猛地拽起他。
阿来受到惊吓,无意识张开了嘴。
齐五瞳孔骤然一缩,松开了手。
阿来踉跄扑倒在地。
“怎么了?”齐聿白见弟弟神情不对劲。
齐五愣愣抬起头:“他嘴里都是血,没有了舌头。”
“割舌?”齐聿白俯下身掐住那人的脸,逼迫他张开嘴,冷静地打量着那副骇人惨状。
“呵,不愧是她的人。”齐聿白扯唇冷笑:“她还真是一点没变,手笔一如既往的狠毒。”
“长兄,这口气,我们一定要报复回去。”
“等等。”齐聿白墨眸一暗,突然察觉到蹊跷,“你不觉得,这桩事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了么。”
“以昭懿的手段,割舌已经算是轻的了,她应当不会只是派人打一顿这么简单。”
齐聿白站起身:“她故意命人选择这种处理方式,让人闹到官府,将丑事闹大,让侯府难堪。”
殷灵栖知道齐氏在寻找新的生路,她一直在伺机断了齐氏每一条路。
废除婚约并不是结局,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齐聿白手心生出了冷汗。
她竟然这么恨他,要对他赶尽杀绝。
“长兄,我……”
“不必多说。”齐聿白抬手制止他,“齐五,你切记,从现在开始,有关昭懿的每一件事,都需三思后行,不可轻敌。”
“敌?我一直以为,昭懿公主的宿敌是我,何时起,齐少卿的身份竟也从未婚夫转变为公主的敌人了。”
萧云铮阔步入堂,轻蔑地望着齐聿白。
京兆府紧张地陪伴皇城司指挥使身侧,点头哈腰,生怕招待不周。
“萧徵,”齐聿白警惕地眯了眯墨眸,“你怎么来了?”
萧云铮勾了勾唇角:“自是来看笑话。”
齐聿白攥住拳,遏制住一瞬的冲动,维持面上的彬彬有礼:“看来皇城司最近闲下来了,萧世子都有闲心来说风凉话。”
“谁说皇城司闲?”萧云铮目光一转,盯住齐五:“此行正是来拿令弟入司问话。”
“提审我?”齐五一愣,睁大眼睛,“我犯什么事了?”
两边都是厉害的人物,京兆府尹哪个都不敢得罪,擦着汗打圆场:“齐五公子,恰是您名下的博古斋失窃一案。”
“哦,关我屁事?审我做什么?”齐五一脸的桀骜不驯。
“子尧,注意你的言辞!”
齐聿白轻斥了一声,将族弟挡在身后。
“若齐某记的不错,此事由京兆府督办,应当不至于惊动皇城司出手罢。”
“若只是普通的财物失窃案,皇城司自然看不上。”
齐聿白只是自谦,萧云铮却也不客气,借着他的话顺势踩一脚。
普通的财物失窃??
价值连城的镇宅之宝,世子殿下在您眼里这只能算是普通级别???
作为博古斋东家之一,齐五的脸面挂不住了。
“那么是什么惊动了世子的人手呢?”齐聿白面上维持着礼貌的微笑。
“盗窃者已经抓到了。”
“什么?谁偷的?人在哪?”齐五沉不住气。
“是库房的一个伙计,同鬼市做了交易,将货物通过鬼市的渠道卖掉,所以人虽然抓到了,但那尊玉器没能回来。”京兆府尹沉声叹道。
京城的地下鬼市?!
“知道皇城司为什么要抓你吗?”萧云铮抱臂冷冷打量着齐五。
“不知道!”齐五态度强硬,同他针锋相对。
萧云铮勾勾唇角,轻蔑一笑:“盗窃者交待,他并非只从博古斋库房中盗走镇斋之宝一件宝物,另外一件,齐五公子知道是什么吗?”
齐五不知为何,被他盯得心底发怵,嘴上却仍然强硬:“我…我哪里知道!”
萧云铮眉峰一挑:“是失踪的前朝玉玺。”
私藏国玺?
这可是祸及满门的死罪!
齐聿白心脏一紧,猛地转身看向族弟:“子尧,你手上当真藏有传国玉玺?”
第62章 雨夜
“国……国玺?”
齐五面上神情逐渐僵硬,眼中闪过慌乱。
齐聿白看着他,语气沉重:“子授,当着兄长的面,告诉他们,此事是否为你所为。”
“长兄,我……”
“兄长信你,”齐聿白用力按住他的肩:“说,放心大胆地说,只要你说一声不是,兄长一定会保全你。”
“长兄,”齐五声音一哽,“我…不是我做的……”
“好,好。”齐聿白颔首,拍了拍齐五的背,松开双臂。
他稳定情绪,面向萧云铮,道:“舍弟虽为博古斋的东家之一,可库房中的货物并非独他一人所有,主家亦另有其人。萧世子要提审他,齐某没有异议,但也请世子秉公执法,莫要掺杂个人恩怨,为难舍弟。”
“齐少卿这话说得不中听,不分场合便将一口锅扣下来,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萧徵向来秉公执法不徇私情,你几时见过我意气用事?”
萧云铮语气不善:“再者说,齐少卿所说的恩怨,指代的又是什么怨?”
齐聿白抬眸,对上男子似笑非笑的目光。
萧云铮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蓄意当众给他难堪。
这样进退两难的窘迫情境,又让齐聿白想起了从前同未婚妻对峙时的心境。
他们一样的心机深重,一样的笑里藏刀。
一样的……用看蝼蚁般的,轻蔑又不屑的眼神目视对手。
齐聿白眉头一皱,萧云铮与昭懿公主的这份相似性,刺中了他的心。
殷灵栖,怎么又想到了殷灵栖……
齐聿白闭上眼睛,心底分外烦躁。
他们已经解除婚约了,没有任何关系了。昭懿公主的屡次羞辱,让他,让承恩侯府尊严扫地。
可看到眼前男人,亦或是翰林院那个贫贱的书生,亦或是别的什么人同殷灵栖并行,他还是会忍不住动怒。
情绪不受控制,这让齐聿白感到深深的无力,他疲惫地合上眼帘,将齐五交了出去。
翌日天刚蒙蒙亮,齐五便被皇城司放了回来。
“这么快?”门房大喜过望,将这个好消息迅速报知各房:“五公子回来了!咱们府上可以免去被株连死罪了!”
齐五回来后,没去拜会父亲报平安,也没去拜见承恩侯,他回府后迫切想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长兄齐聿白。
“你回来了。”齐聿白正在书房批阅公文,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一下。
“长兄,”齐五扑到桌案对面,心事重重,“孔钟死了。”
孔钟是博古斋名义上的老板,齐五与其他出资人共为背后东家。
“我知道。”齐聿白平静地说道。
“他于家中自缢身亡,揽下全部过错,我与其他东家才得以撇清干系,被皇城司放出来。”
“我知道。”齐聿白依然平静地阅览公文。
“你知道?”齐五两手撑着桌案站起,“你什么都知道,长兄,你……”
“不错,是我派人做的。”
齐聿白终于将视线从公文上移开,抬眸望着面目惊愕的齐五。
“子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记住,这是长兄要教给你的第一课。”
“为了你,为了家族,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清除任何阻碍,哪怕是性命。”
“长公子。”
原本的心腹二人一个被殷灵栖捅了,一个被她收了,新上任的这个到底还是不趁手,譬如他并未察觉到主子这时的情绪不适合听到这则消息。
“主子,罗刹、波斯等多个商会传信,说鉴于昨日府上悍仆行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对齐氏的信誉产生怀疑,故而原先商谈的合作暂且搁置一段时间,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齐五是生意人,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做了?谈好的生意,说不做就不做了!这么大一笔亏空,拿什么去填补!”
“安静!”齐聿白思绪杂乱,突然拍案厉斥了声。
几人战战兢兢,不敢再轻举妄动。
“齐氏御下不严的名声,这回算是传开了。”
昭懿,果然是因为昭懿……
齐聿白面色阴沉。
昭懿,你可真有能耐,病倒了仍不耽误算计如何让齐氏分崩离析。
齐聿白怒上心头,手臂一挥,将桌案上一应书籍卷轴通通扫落在地。
***
柏宅。
“公主。”牵机欢呼雀跃回来,“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将齐氏的丑闻传开了,如今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人见面都免不了谈论一番呢。”
“做得好!”殷灵栖躺在软藤编织的摇椅上晒太阳,闻声取下遮在面上的手帕,拍了拍身侧:“过来坐,一起歇会儿。”
“齐府一群蠢货,自以为拿住了柏公子的把柄,殊不知那面纱下的人正是本宫。齐氏近来最要紧的便是借着万国来朝的契机打通新的财路,这事儿闹大了,于他百害而无一利,送上门的机会,本宫自然要好好利用。”
“公主。”又一道身影翻越围墙。
钩吻奉命去追踪那制作琉璃灯的大师傅,追了一日便有了结果。
“怎么快就追到人了?不应该呀,坊中掌柜的不是说,他回一趟老家要行十日的路程么?”殷灵栖抬头望她。
钩吻摇了摇头:“回公主的话,那人并未回乡,他甚至不曾离开盛京。”
“此人尚在京都之内?”殷灵栖有些意外。
钩吻点了点头,又难下决断:“其实……我也不能确定,那人收拾了细软后没有离京,而是去投奔了鬼市,鬼市里形势错综复杂,同京城很不一样。我一时无法探清,便先抽身离开了。”
“鬼市?又是鬼市?”牵机坐起身来。
“牵机这是何意?”殷灵栖问她。
“我探得消息,博古斋失窃的事情有了结果,那些珠宝玉器被盗窃者贩去了鬼市卖掉,走那种渠道交易,损失的玉器基本不可能追回来了。”
京城的地下鬼市存在已久,其间珍奇货物既可来源清明,亦可来路不正,买主亦成谜。
“躲到那种地方去,有意思。”殷灵栖笑了笑,“天黑后,你们带上照影阁的人一起去探,若察觉有异,即刻抽身。”
钩吻颔首称是,又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韩十娘让我传给公主的信,她说这是上头留下的消息,但她看不懂。”
殷灵栖展开信纸,纸上圈圈点点,刚学会握笔的小孩子信手涂抹出的画纸一般。
“她看不懂,我便能看懂了么?”殷灵栖皱眉:“这画的什么,真难看。”
“公主且先收下吧,说不定哪一日便会派上了用场。”
牵机站起身,望了眼天色:“申时已过,天快黑了。鬼市入夜开市,黎明前关市,我与钩吻与该动身了。”
“好,注意提防危险,若有变故,切记及时抽身,保住性命最重要。”殷灵栖道。
这日,天黑的比寻常更早些。傍晚时分,阴云密布,天际竟隐现电闪雷鸣的征兆。
没过多久,“轰隆”一声响雷炸开。
倒春寒料峭,雨丝随着冷风飘洒入户。
“忘了叮嘱她们带伞了,希望天亮前这场夜雨能停。”
殷灵栖伏在窗台前,双手支着脸颊,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担忧。
韩十娘转送来的那张信纸铺展在桌上,阴雨天里纸张受了潮,墨色晕染开来,殷灵栖便将其置于烛火旁烘干。
雪亮的闪电劈开天穹。
“咚、咚、咚。”有人轻叩房门,唤她:“公主。”
殷灵栖收回视线,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柏母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几碟小菜作为晚膳。
“舟儿说,公主有喜忌,我便依舟儿所说为公主准备了这些,还请公主勿要嫌弃。”
“伯母,唤我颂颂就好了,不要再叫公主了,怪生分的。”殷灵栖道了谢,接过她手中托盘时,微微一怔。
“我从前应当不曾对柏公子提起过喜忌吧?”殷灵栖微微蹙起眉:“伯母,柏公子都交待了些什么。”
柏母如实道来。
“这便奇了。”殷灵栖在心底嘀咕,“柏逢舟如何做到的事无巨细。”
“外头落了雨,冷得很,公主趁热用了晚膳便早早歇下罢。”柏母慈爱地望着她。
殷灵栖点点头。
雨势渐大,倾盆而下。
屋檐上,院落里,响作一片。
殷灵栖用完了晚膳,站起身收拾时,目光不经意飘落在摊开晾晒的信纸上。
被雨天潮湿的水汽晕染开的墨色经过火烤,竟慢慢重组成新的模样。
她走上前,一点一点看过去。
是星宿图,他们依然以星宿标记作为通信联络的暗语。
殷灵栖比照着信中图样,执笔在草纸上演算起来。
居住的街巷间响起一阵又一阵人语声。
“今日京城有异,百姓夤夜不得外出!”
“今日京城有异,百姓夤夜不得外出!”
近来盛京不太平,禁军在街上敲着锣,嗓音洪亮驱赶雨夜中的行人归家避难。
大理寺审讯的犯人供认不讳,道是万国驿馆那场大火亦在他们筹谋之中,而下一次行凶的时间,就定在今夜。
皇城司根据推算出的结果,将作案地点定于戌时的永昌坊,领兵于此地埋伏。
窗外电闪雷鸣,惨白电光蓦地劈下,映在京城布防图上,照亮了殷灵栖刚刚落笔圈画出的“翊善坊”。
殷灵栖凝眉苦思,突然拍案而起。
“不对!”
“皇城司推断的地点不对,同翊善坊的方位截然相反。”
她匆忙起身,推开门,却被檐下雨帘拦住了脚步。
“公主,发生了何事?”柏母房中亮起了灯。
“伯母,有雨具吗?”殷灵栖问。
“雨具?”柏母抽出油纸伞交给她,“天这么晚了,好孩子,有什么要紧事,等明日舟儿自翰林院回来后,让他为你做吧。”
殷灵栖摇了摇头:“等不及明日了。”
牵机钩吻等人去了鬼市执行任务,身边无人,她只得就近去皇城司搬救兵。
距离推算出的时间——戌时还有半个时辰,时间紧迫,殷灵栖抓过雨具,夺门而出。
“颂颂!”柏母望着闯入雨中的那道单薄身影,大惊失色。她想将人拉回来,回过神时,小姑娘早已不见了踪影。
夜雨潇潇。
长街寂寥无人。
殷灵栖撑着伞独自穿过夜雨,油纸伞根本遮挡不住瓢泼大雨,她跑得又急,赶到皇城司门前时,身上已经湿了个透。
“公……昭懿公主!”皇城司校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昭懿公主大朝会惨遭毒杀,重伤昏迷不醒,眼前这人又是谁?
殷灵栖冷得唇色泛白,催促道:“你们埋伏错了,不是永昌坊,是翊善坊!快派人去阻止!”
校尉怔愣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
“公主,这非儿戏,万万不可胡言乱语。”
他不同意撤回布置在另一处的伏兵。
“大理寺递来的供词准确无误,公主所言与我们推断的方位完全不一致,怎么可能呢。”
殷灵栖缓了缓气息:“何不再调一队兵马埋伏于翊善坊,以保万无一失?”
“公主莫要胡闹。”校尉并不认可,“来人,安排马车送公主回归。”
“我不走!”
殷灵栖甩开侍卫伸出的手:“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们指挥使呢?人在何处,本宫要见他!”
“指挥使不在,由末将暂为代劳。”副使道。
“你说谎!”殷灵栖定定注视着他,“方才过来时,本宫看见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外面了。”
副使无言以对,使了个眼色,示意下属将昭懿公主强行绑上马车,押送回宫。
这位可是天策帝的掌上明珠,小公主夤夜独自现身宫外,若是出了什么闪失,他们谁也不想被皇帝问罪。
“在吵什么?”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萧云铮。
“大人。”副使低头行礼,同他言说了事情原委,直言公主荒谬。
萧云铮目光一转,落在殷灵栖身上,眉峰不禁一皱:“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少女冒雨而来,浑身湿透。
“你信不信我!”
时间紧迫,殷灵栖情急之下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这话一出口,她顿感自己问的问题毫无意义。
两人针锋相对已久,萧云铮同她之间向来没有信任可言。
“你待柏逢舟倒是极好,可他呢,他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果然,萧云铮一开口,便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殷灵栖忿忿瞪了他一眼。
早知道就不来了,就近来皇城司搬救兵简直是浪费时间!
发丝上不断滑落冷雨,滴落脸颊。殷灵栖抬手擦去面上雨水,转身毫不犹豫离开,她要去大理寺。
希望时间来得及!
殷灵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那夜万国驿馆的惨状不再重演,这一回能够来得及挽救无辜性命。
“站住。”
身后一道冷厉的声音喝止住她的脚步。
“你去调人前往翊善坊,按公主所说的地点埋伏。”
殷灵栖一怔,慢慢转过身。
“世子!你当真愿意听信她的话?”副使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要做的是执行命令。”萧云铮扫了他一眼,那张年轻冷峻的面很是威严。
“速去!”
萧云铮冷声有条不紊下达命令,走至殷灵栖面前。
春寒料峭,殷灵栖立在门前,从头到脚湿淋淋的,裙边滴滴答答的滴水,站在那里冷得身子发颤。
萧云铮说话间已解下大氅披上她的肩,将人裹在里面。
“柏逢舟看着心细,养人却也不怎么样。”
这人竟然还有闲心说风凉话。
殷灵栖没什么好脸色,思索如何讥讽回去。
“这里没有女子能穿的衣裳与鞋袜,吩咐人去买也需等上些许时辰,上来。”
他示意殷灵栖攀上他的肩:“外面还在下雨,夜间雨势不减,公主的鞋袜已经浸湿了。上来,带你回后院厢房取暖等候。”
“你什么意思?”
殷灵栖微微一怔,无事献殷勤,必有所谋,萧云铮什么时候对她这么好心过?
但腿脚的确在雨中冻得麻木了。
她慢慢凑近,伏上萧云铮的背,双手慢慢绕过他肩,环在颈前,支起纸伞遮在两人头顶。
大氅中余留的男子体温微微缓和了她冷得发颤的身体。
漫漫寒夜,凄凄冷雨,
萧云铮背着她穿过雨幕。
两人皆是一言不发。
很安静。
殷灵栖冷得颤抖的身体逐渐变暖,她闭上眼睛,静谧的夜,平稳的步伐,这都让她安心。
“你相信我的话?”
她忽然开了口,趴在萧云铮肩颈旁摇了摇脑袋。
夜雨中,小公主的声音很清晰,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萧云铮耳廓。
萧云铮脚步一顿,闷闷的应了声:嗯。
“为什么?”
“你的推断有道理,我只相信真理。”
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漠,冷得不近人情。
“哦,真的没有别的理由了?”殷灵栖歪着脑袋看人。
萧云铮不理会她。
“萧云铮。”她又唤。
“又怎么了。”萧云铮一字一顿,声音冷得透着一丝不耐烦。
殷灵栖忽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耳尖:“可是你的耳朵红了。”
萧云铮身体一震。
他抿紧唇,一言不发,殷灵栖感受到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了。
“怎么突然急了。”
殷灵栖伏在耳畔,小声笑他:“你是不是心虚了?”
第63章 心声
“殷灵栖。”
“嗯?”正在好奇探究的人闻声抬起头,指尖仍触在他发烫的耳廓上。
指腹无意间轻轻捻过萧云铮耳骨,那阵绵软的触感如过电般酥麻,自耳廓飞快蔓延至脊髓,融入血液,流经全身,到达心房。
心脏猛一收缩,又酸又胀。
“松手。”
陌生的感觉激起萧云铮的警惕,他下意识低声斥出一声命令。
“哦。”殷灵栖缩回环在他颈上的双臂。
手臂甫一落下,她忽然听见了萧云铮沉重的叹息,不用看也知道,这人此刻的脸色有多差。
“叹什么叹,我不是松手了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殷灵栖瞪他。
“让你松手,没让你直接松开。”
萧云铮侧首望她,冷冷道:“你这样不怕摔下去吗?”
殷灵栖也不委屈自己:“你不能把话说清楚一点吗?你这人总是这样,只言片语惜字如金,我怎么能明白什么意思。”
她重又抱住萧云铮。
垂下的发丝湿漉漉的,一滴水滑落发梢,带着她的体温落在萧云铮颈上,缓缓下滑,深入衣襟。
他喉结一滚,声音似也被雨打湿了,难得融入了细腻的心思,透着些许喑哑:
“别贴这么紧。”
“萧云铮你怎么这么别扭!挑三拣四的,放我下来。”
殷灵栖锤了他一下,觉得这人无处不透着古怪。
萧云铮没松开手,继续行路。
“代钦抱人从来都不会这么别扭。”殷灵栖在他耳畔嘀咕,继续抱怨不满,说着说着,身子倏的开始往下滑。
“下来。”萧云铮的声音又冷了下去,比这场夜雨还要冷。
“代钦好,代钦好,既然对他赞不绝口,你怎么不去找代钦?”
“多谢提醒。”殷灵栖仰起脸冲他一笑,当即转身,半分情面也不给。
她真敢走。
“回来,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萧云铮眸色一沉。
“你管本宫去找谁呢,找谁都和世子殿下没关系。”
她连伞也一并带走。
“回来!”
殷灵栖恍若未闻,脚步一点儿也没慢下来。
雾刃穿过雨幕,匆匆赶来为主子撑伞,道:“世子,官署没有空置的厢房了。”
“用我的房间。”
萧云铮接过伞步入雨中,追上她的脚步,将她手中伞夺走摔至身后,伸臂横过腰身,将殷灵栖扛上肩头。
油纸伞倒扣在地旋转,如雨中绽开的一抹天青色莲花,泠泠玉珠从天而降落于花瓣上跳动。
“你有病吗!为什么扔我伞!”殷灵栖趴在他肩上锤人。
“是我的伞。”
萧云铮快步往回走。
“不管是谁的伞,都不能随地乱扔!”
“你眼里就只剩一柄伞了是么?”
“……”
雾刃目睹全程,直接看傻了眼。
“你还站在这愣着做什么。”萧云铮扛着人走到屋檐下,一抬眸,望着雾刃皱眉。
“哦哦哦。”雾刃猛地回过神,先行一步去到指挥使留宿的厢房里生起炭火取暖。
殷灵栖来到的时候,房中已经被烘得很暖和了,刚一推开门,人便被炭火燃起的热意包围。
身上一暖和了,困意就涌上头了。
殷灵栖裹在大氅中间,漏出一个脑袋,软塌塌的趴在肩头昏昏欲睡。
“怎么不继续说了,公主不是一向言辞伶俐不饶人吗,方才的气势哪去了。”
正在打瞌睡的人猛然被声音惊醒。
她从萧云铮肩上滑下来,神情掺杂着一分凉薄一分困意八分怨气。
“你让我说我便说?本宫凭什么听你的?”
殷灵栖伏在椅子上,蜷缩起身体继续睡。
“起来,裹着湿衣服睡会生病,把衣裳换了,去榻上睡。”
萧云铮嘴上不落嘲讽,手上诚实地将衣裳给殷灵栖递过来。
下属刚刚奉令买来的一沓新衣落在她手旁,从头到脚,细致到束发的发带、脚上鞋袜一应俱全。
“哪张榻?”雾刃抱着新被褥从里到外溜了一圈回来:“主子,你房中就一张榻吧。”
“你以为能有几张?”萧云铮扫了他一记眼刀。
“啊?”雾刃一愣,撇开大拇指,指了指,不敢相信:“您和公主共用一张榻?”
“我出去住。”萧云铮勾了勾唇,对他和善一笑:“雾刃,你这月赏银又没了。”
夜空轰然一声雷鸣。
雾刃抱紧被子,凄凄惨惨,整个人都碎了。
“你要去哪?”殷灵栖揉了揉头发,睁开眼睛。
“去前堂等候今夜的消息。”
“你等我一下,我换好衣裳同你一起去,等这事尘埃落定了再回来安心睡觉。”殷灵栖醒了。
湿透的鞋袜黏在脚上不舒服,她果断褪下。
“你……”萧云铮扯过搭在一旁的大氅盖住她,耳廓烧起来:“房里还有男子在。”
他侧首盯着雾刃。
有杀气。
雾刃默默转过身,夺门而出。
“不就褪了一双鞋袜而已嘛,湿答答的黏着人难受,当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殷灵栖不在乎地说道:“这么克己守礼,深夜闯入我寝殿那会儿,也没见世子记挂着礼义廉耻这回事。”
还有这档密闻?!!
夺门而出的一刹那,雾刃顿感这钱扣得值!
“都说了那时只是事出紧急。”萧云铮面色阴沉。
“现在呢?”殷灵栖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你吃醋了。”
萧云铮正用铁钳拨弄炭火,将厢房烘得更暖些,听到她的话,手上动作一僵。
“没有。”他停顿几息,继续拨炭,眉目冷淡。
“那你这么在意我宿在柏逢舟宅中做什么?”殷灵栖抬眸,“方才质问的那一句‘柏逢舟就是这么照顾人的?’,听着就不对味。”
“等等。”她身子前倾,目光添了审视的意味:“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出宫后宿在柏逢舟那里的。”
“你又派人盯着本宫。”
“我的下属能捉住公主行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皇城司眼线遍布京城,公主以为,自己藏到柏逢舟那里,便能瞒过我的眼了么?”
萧云铮松开铁钳,抬眸对上她的目光。
“真的只是皇城司线人的功劳吗?”殷灵栖微微一笑,意有所指:“本宫以为,世子手下另藏高手呢。”
萧云铮眸色一暗。
平静的水面骤然落入一颗石子,挑起波澜,转瞬恢复平静。
“本宫猜中了吗?”殷灵栖眼底含笑,朝他挑眉。
萧云铮一双深邃的黑眸定定注视着殷灵栖,不知在心底盘算什么。
他总是城府深沉,深不可测。
她也同样。
殷灵栖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趣,她猜想对头是会试探她究竟掌握了多少秘密,还是出于顾虑直接灭口。
如果是殷灵栖,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一场脱胎换骨的死亡让她明白,只有死才能结束一切,完美地免去所有麻烦,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她唇角带笑,期待这位一直以来同她针锋相对的对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萧云铮忽然走上前,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的木椅扶手。
近在咫尺,眼神交锋。
殷灵栖眸底笑意渐深,袖中藏着匕首。
“天冷,记得更衣。”
萧云铮拿起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放在她手上,而后,转身离开,留给她更换衣裳的空间。
仅此而已?
视线自慢慢合紧的门扉收回,殷灵栖拿起衣裳端详。
***
“永昌坊那边埋伏的人手有动静了么?”
萧云铮一面朝前堂走,一面问。
“还没有。”雾刃答。
“昭懿那边怎么样了?”他忽然问。
“公主?”雾刃回头朝厢房望了一眼,“主子您不是刚见过昭懿公主吗?”
“我是说她府上的情况,先前让你去查,查的怎么样了。”
雾刃道:“公主府上……似乎就是众所周知的那样,穷奢极欲、夜夜笙歌。怎么了,世子可是察觉到什么?”
萧云铮抬眸静静注视着檐下雨帘,半晌,沉声道:“她似乎认出我了。”
“楚山孤清剿‘枭’的人手那一回?”雾刃诧异:“怎么可能,主子带着面具呢,声音也变了。”
夜色深沉,黑暗中隐匿着无数秘密。
“你说,‘枭’会无缘无故追杀一个宫人吗。”
“主子指的是……”
“慈姑,”萧云铮道,“枭最开始的目标不是昭懿公主,而是慈姑。”
“竟然不是昭懿公主吗?”雾刃拧眉深思。
“不是,当时枭甚至都认不出殷灵栖的身份,他们就是冲着慈姑去的,而殷灵栖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萧云铮唇角一勾:“一个是服侍过先皇后的宫人,一个是先皇后所出的公主,查,再去查,从慈姑入手。”
“是。”雾刃道。
“还有,”萧云铮语气加重,“她身边那个叫川乌的面首,给我严查。”
“莫非此人是极危险的人物?”雾刃心弦一紧。
“不,我看他不顺眼。”萧云铮淡淡道:“找个错处,把他踢了。”
“为什么要踢走川乌。”
殷灵栖撑着伞,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川乌那么乖,长得也好看,做事勤勤恳恳,简直万里挑一,本宫可舍不得放他走。”
萧云铮冷笑一声:“既然他这么好,柏逢舟与代钦在公主眼里又算什么?”
“多多益善。”
殷灵栖收起伞,顿了顿,将伞柄递向萧云铮:“朋友自然是越多越好,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得多,是这个道理吧?”
“难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人心最是变幻莫测,身边的眼睛若是多了,是敌是友倒真的不容易分辨清楚。”
“的确,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四季交替,沧海桑田,尤其是人心,最易改变。”
油纸伞边缘的雨水倒滑至殷灵栖手腕上,她避开萧云铮伸出的手,将伞柄那端不轻不重抵在他心脏位置:
“所以,萧徵的心现在变了吗?”
萧云铮垂眸注视着她的眼睛,潇潇雨声中,潮润的水雾逐渐乱了他的视线。
夜雨与心跳一同悸动,雨水是隐蔽的情愫,借着黑夜掩映,落地生根发芽。
雨季没有尽头,
心跳也没有。
萧云铮并未用言语作答,而是握住了她手中的油纸伞,撑开。
“你可能不曾察觉到,风向已经变了。”
他斜倾着伞,挡住殷灵栖身侧随风袭来的雨丝。
“仍用原来的方式,是远远不够的。”
殷灵栖敛眸一笑。
她想起昨日才和柏逢舟说过的话。
“这真让我感到意外。”她轻轻一叹。
雾刃离开片刻去对接消息,回来时,只觉檐下氛围变得同方才不一样了。
他愣愣看着,云里雾里。
“什么事。”萧云铮扫了他一眼。
“主子,翊善坊传信,说并无动静。”
萧云铮眉峰一挑,目视着她:“公主失算了。”
殷灵栖不在乎地笑了笑:“世子,要赌一场吗?”
“赌什么?”
殷灵栖望着浓稠的夜色。
“赌今夜事发之地,是皇城司猜对了,还是我猜对了。”
萧云铮微微颔首,好整以暇看着:“彩头是什么?”
“答应对方一件事罢。”殷灵栖抬手一指雾刃:“比方说,我要他。”
雾刃也不知道这把火怎么突然就烧到他身上了。
他感受到了杀气。
他百口莫辩。
“主子,永昌坊那边,我再增派人手去盯着。”雾刃想起什么,急忙找补。
萧云铮声音冷冷,忽然发问:“永昌坊的定位是提审的犯人供出的,公主的消息,又是从哪得来的?”
“怎么,你要审我?”殷灵栖抬眸。
萧云铮俯下身:“公主手底藏了不少得用的人吧。”
“是有很多得用的,不过没有藏,明面上摆着呢,我府上那些俊美的男子,还不够多吗?”殷灵栖面色从容。
萧云铮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又是什么意思?”殷灵栖微微蹙起眉,满目茫然。
“啧,”萧云铮轻啧一声,“这张脸,惯会蛊惑人心。”
“报——”
宿刃披着一身冷雨,撑伞焦急阔步迈入堂中。
“主子!永昌坊有杀手现身,十人雨夜行凶,分散袭击坊中人家,欲借这场大雨毁尸灭迹,被皇城司伏击的人手制止。”
“哦?”萧云铮挑眉:“可是我赌赢了?”
不可能。
殷灵栖皱起眉,在心底紧张盘算。
韩十娘被她攥在手中,不可能骗她。即便要骗,也不必用那么复杂隐蔽的信件传递假消息。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
“再等等。”殷灵栖道,“平白无故去屠永昌坊做什么?那里既无达官显贵,也无财富满盈的富商,都是些寻常百姓。既然是为了搅乱朝堂而来,不图钱不图权,杀他们做什么?”
“声东击西?”
两人异口同声。
深夜,齐聿白听着窗外雨声,起身走到书柜前。
他取开一本古老的典籍,搬动内里玄关。
书房内忽然露出一扇暗门。
他走进去,背后,暗门悄然关上。
密室里燃着无数灯盏。
齐聿白走上前,数了数,又添上十盏。
烛火的光影映着他眼底阴郁,他垂下眼睫,微微笑着:
“时候到了,你们安心地死去罢。”
第64章 1更
夜色深沉。
长街漆黑,只有深巷里几点如豆灯火,缀在浓密树影里,随风飘摇在夜雨中。
“哈啊——”埋伏的官吏懒懒打了声哈欠。
“副使,我瞅着这天色,子时快过了罢?等了这么久,别说人影,就是连个鬼影也没瞧见,天又冷,还下着雨,咱们究竟还要在翊善坊守到什么时候啊。”
“这是指挥使大人的命令,我哪里能做的了主。”
副使没什么好脸色,不屑一嗤,道:“区区一个蒙昧无知又娇纵跋扈的丫头片子,满口胡话。胡诌一个翊善坊,害的爷在这白等半宿。爷当时便道这昭懿公主之言绝不可信,可那又如何,破天荒惊动了指挥使开口,世子既然发了话,爷再不情愿也得来这蹲着。”
“可我记得,指挥使同公主不是一向不对付的宿敌关系么?”
“反常,实在是反常,谁知道世子怎么突然间变了卦。”副使闭上眼,百无聊赖地数着数。
夜色中奔来一道身影。
皇城司吏员赶过来传信。
“副使,永昌坊有刺客现身,皆已伏法。”
众人闻讯大喜。
“得嘞,这一夜总算过去了!弟兄们,收拾收拾,打道回府睡觉喽!”
“在这雨地里趴了一个时辰,困的我上下眼皮打架,终于能歇息了。”
当中也不免有抱怨之声。
“都怪那个昭懿公主,没事找事,信口胡言。”
“不是我有意看轻她啊,就这个年纪,谁敢信她的话?兴许是公主在外玩腻了,又黑着心肝跑皇城司戏弄戏弄大伙,女人嘛,自古便有烽火戏诸侯那样的事,为了取乐什么事做不出来?”
“没脑子就不要出来晃悠啦,小姑娘趁早找个人嫁了算了。”
“你以为她不想赶紧嫁掉吗?没人想娶啊。当初退婚的阵势闹得那么大,承恩侯府脸面被踩得那样难看,有齐氏作为前车之鉴,谁敢娶这样的人物?”
……
埋伏于此地的吏员悉数离开,渐行渐远,声音逐渐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阴云遮月,树摇影晃,黑鸦扑棱着翅宿在枝头低鸣。
一群身着夜行衣的杀手自檐上飞闪掠过,快成残影。
正怨声载道抱怨的差役突然警觉地回头一望。
“什么人!”
万籁俱寂,视野中空无一人。
“老四,你疑神疑鬼的,又在慌什么?”同行衙役拍了下他的脑袋。
那人摸了摸发凉的后颈,低声道:“许是我困得发昏了罢,明明什么都没有。”
一行人走到路口,便分散开各回各家了。
那名差役走在雨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自小耳力好,方才分明听到了一阵潜藏在落雨声底的声音。
“指挥使大人既然下令在翊善坊设伏,便有一定的道理在。况且,昭懿公主冒着这么大一场雨赶来皇城司,必有她的用意,不成,人命关天,我还是得回去看看。”
他转身重新融入夜色中。
***
副使几人回了皇城司值夜。
甫一迈入正堂,便见指挥使与昭懿公主立于堂前。
“世子,夜深了,还没休息呢。”副使过来行礼。
“翊善坊那边情况如何?”萧云铮问。
“无事发生。”副使瞟了一眼昭懿公主,眼神里不落嘲讽。
“属下听闻永昌坊那边刺客皆已伏法,遂动身离开。”
他飘飘然地准备告辞。
“你等竟这般草率?”萧云铮话音遽然一重。
“永昌坊区区十人不成气候,翊善坊形势危急,再去探!”
副使意料之外挨了训斥,登时一怔。
“世子,我看没必要了吧……”
“人命关天,如何不重要?再去探!今夜盛京城八十九万户和一百七十四万二千九百四十口居民,不容有一分闪失!”
“不好了!”
一人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匆匆赶来。
“属下见过昭懿公主、世子殿下。”
“何事如此焦急?”
那人直起身,气喘吁吁道:“回禀世子,宋四今夜应当同我们一齐值夜,可是自从方才翊善坊一别,他便不见了踪影,属下去门房查了记录,他没有回皇城司。”
“许是贪嘴,去酒肆买酒了去罢。”副使浑然不在意。
“可是方才……方才离开时,宋四分明察觉到什么蹊跷,他心事重,按他的脾气,起了疑心必要去一探究竟,哎呀,方才我便该等他一起走。”
“宋四胆子小,常常疑神疑鬼,你也跟着昏了头不是?”副使斥了声。
雨已停了。
“咻——”
夜空中突然窜起一束光,炸开烟花。
“是……是皇城司的讯号弹。”副使愕然抬头。
“位置定于京城东南方向——”
“是翊善坊!”
“不好,翊善坊出事了!”
夜深人静。
坊内一处宅院里,灯影瞳瞳。
鸿胪寺作为对外交往的门户,值此万国来朝之际,鸿胪寺卿的事务便分外繁忙,常常忙至后半夜才能了却手上繁冗杂事就寝。
他如往常一般,走至窗台前,预备熄灯。
余光中,蓦然一道剑光乍现!
“唰——”
窗纸上泼洒出淋漓血迹。
第65章 2更
雪白的窗纸上霎时溅开大片血花。
猩红的血迹瞬间洇透纸张,渗入纹理如游蛇爬行,陈旧木门的每一丝缝隙都饱饮鲜血,嚣张地昭示着死亡。
鸿胪寺卿僵硬地捂住喷血的脖颈,愕然瞪直双目倒地。
“大人!!”
宋四终究迟来一步,没能阻止刺杀。
他亲眼撞见鸿胪寺卿身亡。
那柄割喉的刀上残留着温热的血,一汩一汩沿着刀锋往下流淌。
寒光一闪,刺客手握刀刃骤然转向宋四劈来。
锋利的刀擦过鼻尖,宋四没有第一时间选择逃跑,而是打响了讯号弹,向皇城司报信。
“咻——!”
通红的火光直冲云霄,在夜空中炸开绚烂的烟花。
这阵动静惊动了分散四方的刺客,众人飞速朝这间宅院包围而来,其他百姓得以暂时脱离险境。
刀刃重重砍在宋四肩头,他痛得龇牙咧嘴,拔出佩刀咬着牙硬扛。
“祖父,您歇下了吗?”院外传来女童稚嫩的声音。
“祖母看到您的院子里绽开烟花,托窈儿来看望。”
叩门声响了片刻,木门被推开,一个垂髫女童走了进来。
明亮的厅堂中,虚发灰白的老人躺在地上,周身浸满鲜血。
“祖父!!”女孩发出一声惊呼,眼底滚落泪水。
杀手的目光被她的声音吸引过去,双眸一眯,瞬间转变了目标。
他抬腿飞起一脚踹翻宋四,提刀便朝女孩砍去。
“杀人了!!”女孩眼中尽是惊恐,在那一瞬,双脚钉在原地,惊惧之下动弹不得。
刀锋直劈面门而来,突然在她眼前停住。
距离之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刀锋的冰冷。
女孩腿一软,跌坐在地。
宋四双臂握紧刀柄,吃力地拔出穿透杀手胸腹的佩刀。
“窈儿!快跑!!跑!不要回———啊!”
不远处的庭院传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那道声音在痛苦的尾音中,蓦地戛然而止。
“祖母!”女孩儿眼眶中顿时涌出两行热泪。
“祖母!!”她拼命朝夜空中喊叫,却再无回声。
这一刻,疼爱她的祖母也遇害身亡了。
“祖母……”燕窈放声痛哭。
夜色深处,刺杀仍在继续。
“燕姑娘,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宋四肩上的伤太重了,撑不了多久,他得先把今夜燕府这场灭门惨案中幸存的血脉平安送出去。
他疼得满头冷汗,蹲在女孩儿的身旁,问:“你知道翊善坊中还有值得托付的人家吗?”
燕窈抽抽噎噎地哭着:“方……方夫人……”
宋四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户部侍郎方傅文的夫人。
“走,我送你去方侍郎府上躲避。”
他耳力好,在这纷乱的环境中逃亡,是极佳优势。
燕窈给他指路,他们从燕府的角门溜出府逃生。
深巷里一片漆黑,夜雨淋湿石板,道路很滑。宋四受了重伤,身上的刀口不断流出血,他体力不支,踩在湿滑的石板重重摔了一跤。
“大哥哥。”燕窈哭着去拽他胳膊。
“我没事,别管我,你快走,去敲开方侍郎的府门。”
宋四踉跄站起身,推着她加快速度往前跑。
燕窈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冻得通红的小手一下又一下砸在门上。
“谁啊?”值夜的门房披着寒衣,挑灯凑近一看,疑惑道:“你是谁?”
“是我,燕窈,我是燕窈。”
“燕窈?”
“鸿胪寺卿燕百川是我的祖父……燕府被屠……请收留我在府上过一夜吧……”女孩儿泪流满面。
“什么燕府?不认识。”
门房摇摇头,一副老糊涂了的模样,说着便要关上门。
“求求你了……”燕窈用小手吃力地抵住门,泪如雨下:“求你了……”
门房不管不顾,强横地将女孩儿自门中央推出去。
“方夫人!方夫人!”女孩儿朝院内大声求救,“方夫人救救我!我是燕窈!”
内院终于被惊动了。
不多时,一男子披氅走来,神情厌倦:“发生了什么事。”
“侍郎,这……”门房面露为难。
“废物,看个门都看不好,半夜三点竟让她惊动了夫人。”
方傅文瞪了一眼女孩儿。
燕窈眼底透着害怕,慢慢朝后退。
“就她一个人么?”方傅文问。
门房点头称是。
方傅文不再说话,站在那,冷冷望着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忽见几道敏捷的黑影点瓦飞行,直冲方府而来。
宋四倚在门后,见状,吃力地站起身,强撑着握紧刀准备以死相搏。
“久等了。”
门后,狭长的走廊里,又有一人自黑夜中走出。
齐聿白面上仍挂着端方有礼的笑。
“啧,竟然漏了一个,让她跑掉了。”
他目视着脸色惨白的女孩儿,笑意愈深:“燕小姐年纪还小,送你去和你的祖父母团聚如何?”
宋四倚在门后,门里的人看不见他,只能看见燕窈。
他闻声大惊,心脏一咯噔。
杀手挥刀劈向弱小可怜的女孩。
宋四爆发出一声怒吼,用受伤的沉重的手臂执刀挡下一击,咬紧牙关硬撑。
“什么人。”齐聿白眉头一紧。
方傅文快步走上前,一脚踹开门。
宋四以刀拄地,勉力支撑着身体,将女孩儿紧紧护在身后。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他知道今夜完蛋了。
他和燕家这条可怜的血脉,两条命都要交待在这。
“杀。”齐聿白启唇。
宋四用尽最后的力气扬起这把沉重的刀,对准自己。
他是个没用的废物,在皇城司里排不上名,干啥啥不行,武功也一样,根本无法像同僚那样担起责任,用手中刀守护百姓。
“对不起。”宋四眼底涌出泪水,滑到嘴边,滋味又苦又涩。
漆黑的夜里,寒光乍现。
耳畔风声一瞬间刹住。
女孩儿抬起头,迎风望去。
高高的檐阙之上,立着一道黑影。
夜风扑面袭来,萧云铮持弓搭箭立于夜穹之中,玄衣猎猎作响,墨发在风中飘扬,身后是一轮拨开云雾的满月。
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弓弦上,他黑眸一沉,拉紧弓弦。
羽箭离弦射-出!
凌厉的破空之声飞速由远逼近。
“我皇城司的人,你们也敢动?”
五箭齐发。
飞扑而来的刺客突然发出痛苦的哀嚎,身体被羽箭扎透,强大的冲击力带着他们的身体猛地坠地!
然后萧云铮的动作仍未停止。
他自背后抽出一支羽箭,重新拉满弓弦,明目张胆将箭矢对准了门中那人。
萧云铮勾唇一笑。
“长公子,别来无恙。”
“幸会。”
齐聿白瞳孔骤然一缩,面上的笑瞬间僵住。
第66章 养一只猫!
一夕之间,鸿胪寺卿燕府被屠,仅留年幼的孙女与藏身地窖的旧仆几人逃过一劫。
黑夜过去,东方日升,晨光照在女孩儿身上,她漂亮的衣裙上沾满血污与泥泞,蜷缩在角落里,抱紧自己小小的身体,一言不发,也不容许任何人靠近自己。
“吃点东西吧。”
“你看,叔叔给你唱歌听啊,小兔子乖乖……”
皇城司的差役提着食盒过来,伸手竖在头顶比作耳朵唱童谣哄她。
燕窈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一跃而起打翻食盒里的所有东西,然后睁着一双胆怯的眼睛,怔怔盯着来人。
碗碟又一次碎了一地。
差役无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世子,属下是真没法子,已经换了十个人轮流尝试,燕府那小姑娘受惊过度,谁的话也不听。”
萧云铮背对着他,负手而立,难辨情绪。
气氛冷至冰点。
指挥使不发话,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抬起头,只得心情沉重地候在那里,等候发落。
“这都怎么了?”殷灵栖刚睡醒,听闻一大早萧云铮便在堂中训人,过来凑个热闹。
殷灵栖旁若无人走到他身侧,探出脑袋望了望:“啧,世子脸色不好。”
萧云铮看了她一眼,不作声。
“看我做什么,接着训啊,我看完就回去了。”殷灵栖抱着帷帽就这么站着。
“回哪。”萧云铮终于开了口。
堂中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世子肯出声,结果还不算最差。
殷灵栖微微一笑:“自然是从哪来,回哪去。”
“你要回去找柏逢舟。”萧云铮声音中没有半分温度,冷冽如冰。
“嘘,小点声。”殷灵栖在唇间竖起手指,又指了指堂中那乌压压的一群差吏。
“等着。”
“等着什么?”殷灵栖抬眼。
萧云铮没再回答,转过身,面朝一众下属。
等着收拾完他们再收拾你。
殷灵栖在背后白了他一眼,抱着帷帽坐到座位上。
“公主,那是世子的位置……”
吏员看了看指挥使的脸色,欲言又止。
“本宫连他的厢房都住得,坐把椅子怎么了。”
堂下众人如遭雷劈,霎时面面相觑,目光呆滞。
住…住世子的厢房……?
我听到了什么!!
萧云铮:“……”
殷灵栖撑着面颊,漫不经心的等着,等了半晌,这句话之后竟再无下文了。
“怎么都不说话了?”她皱眉,有些扫兴。
“既然没什么可说的,那我便走了。”
她抱起帷帽,戴上头顶,眼看着便要离开。
“公主!”有人叫住她。
殷灵栖掀起白纱,回身望过去。
“公主请留步。”
“扑通”一声,副使突然屈膝跪在她面前。
身后同僚大吃一惊。
副使高傲,除了世子谁也不服,向来不将昭懿公主放在眼里。尤其昨夜,他对于公主的突然到来颇有微词,在翊善坊设伏时怨气冲天。
殷灵栖皱眉,表示不理解:“你这是做什么?”
副使心底几经挣扎,在昭懿公主面前低下了头。
“微臣有罪。”
“臣狂妄自大,不尊公主,辜负了指挥使的心血。致使燕大人府上一百四十五口人被屠,同僚重伤,燕小姑娘流离失所。”
他俯首深深一叩:“若微臣谨遵公主、世子之令,昨夜便能阻止惨案发生。皆因微臣一人过错,致使一府家破人亡,有负皇城司保国安民的职责,微臣有罪,罪不可赦!”
“你现在悔不当初又有何用!”萧云铮厉声相斥。
“燕大人能活过来吗!燕窈幼年失怙的痛苦你能替她承担吗!她失去的亲人能死而复生重新回到她身边吗!”
堂中陷入一片死寂,众人面色凝重,氛围压抑。
副使跪在殷灵栖脚边,羞愧难当浑身颤抖,无颜再抬起头。
“属下失职!请指挥使大人严惩不贷!属下不敢有一句怨言……”
殷灵栖收起方才面上的云淡风轻。
死对头一向情绪淡漠,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见到萧云铮动这么大的怒气。
她微微挪动了下脚步,发觉冰冷压抑的氛围冻得自己手脚有些僵硬。
“我没什么好说的,人总要为自己的态度付出代价,对吧。”
“公主教训的是!”副使眼中滚落懊悔而自责的泪水,痛心疾首。
他将头颅深深低下:“请公主治罪,臣心悦诚服。”
“你大意渎职,这事由皇城司依律处置,本宫不插手。”殷灵栖懒得费心思去同他浪费时间,看不惯她昭懿公主的人多着呢,队伍从皇宫排到京城城门都未必能容得下,怒也一天,乐也一天,若是对每一个人都斤斤计较,她这日子可有的盼的了。
为什么要把心思与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呢?他们连被殷灵栖针对的资格都没有,不配进入她的视线,成为她打击的目标。
目光扫过满堂被训得惴惴不安的武吏,殷灵栖漫不经心问了声:“你说的燕窈是什么人?”
萧云铮面色稍缓,压了压声音里的戾气,道:“鸿胪寺卿的孙女,燕府被屠戮满门之后这一脉唯一幸存的血脉。”
“她怎么了?”殷灵栖问。
“太过年幼,心智羸弱,亲眼目睹惨状后精神受到刺激,至今未能劝进一滴水,不吃不喝,也不许生人靠近。”
“燕小姑娘会攻击人。”堂下一人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痕,他方才尝试劝解无果,被燕窈惊惧之下抓伤,伤口血肉模糊,很是吓人。
殷灵栖戴好帷帽,正准备离开,听到这一句,又转身回来。
“她人在哪?我想见一见。”
萧云铮垂下眼睫,目视着她。
“看我做什么?你别自作多情啊,我不是为了帮你。”
她只是想帮一帮前世那个有着相同境遇,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的自己。
萧云铮:“……”
殷灵栖挑起帷帽边缘的白纱:“给个方位,我自己去。”
“我带你去。”
沉默过后,萧云铮冷声开了口。
燕窈被安置在皇城司内保护起来。
“你骗我啊?”殷灵栖走着走着路,忽然想起什么,仰起脸盯住萧云铮。
萧云铮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责问,打的满目不解。
“我骗你什么了。”他一字一顿。
殷灵栖将手一抬,指向安置燕窈的房间:“这不是有空置的厢房吗?昨夜你说没有,然后让我留宿你的房间。”
“……”萧云铮一时语塞,耳廓一热。
“萧徵你男子汉大丈夫,居心不良啊。”殷灵栖挑眉,戳了戳他心窝,似是揪住了死对头的把柄。
“这话不是我说的。”萧云铮目光一转,冷声喝道:“宿刃!”
宿刃小跑着上前来,不敢背黑锅,诚实道:“主子,这事儿也不是我安排的,昨夜值夜的是雾刃,厢房不归我管。”
“你下去,传令雾刃来见我。”
“是。”宿刃如释重负,欢快地跑开了。
留昭懿公主同他的主子大眼对大眼。
萧云铮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伸手推开厢房的门。
殷灵栖抬步走了进去。
年幼的女孩儿紧张地蜷缩在角落里,房间里明明生着温暖的炉火,她却冷得浑身颤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因为抗拒生人靠近,被汚血和泥水弄脏的衣裳也无法更换,小脸脏兮兮的。
“窈儿。”殷灵栖唤她。
小姑娘瞳孔中的光亮惊惧地扩散。
殷灵栖慢慢朝她走近,每近一步,燕窈都害怕地剧烈颤抖一下。
殷灵栖在她榻边坐下,静静看着她。
“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燕窈眼眶中流下泪水,她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无意识扑向殷灵栖撕咬。
说时迟那时快,萧云铮伸臂横过殷灵栖身前,将人捞走。
燕窈扑了个空,小小的人儿呆坐在床榻边缘,瘪了瘪嘴,“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她现在就是这样,谁也不愿意接纳。”萧云铮道。
殷灵栖趴在他手臂上,点了点头:“大致情况了解了,你先把我放下来。”
“宿刃呢?”她抬头去望,忽然想起人在刚刚被萧云铮赶走了。
雾刃恰好得令过来交接班。
萧云铮眼神一凛,冷得能杀人,没等他开口问责,殷灵栖先把他无情推开。
“雾刃你过来,辛苦你帮忙跑腿做件事。”
雾刃察言观色,飞快凑到小公主身边保命。
“帮我买一只小猫,大约这么小一只,不要太胖,小孩子能抱得住的大小。”殷灵栖伸手比划给他看。
“哦对了,”她不忘叮嘱一声,“钱记在你们世子账上。”
萧云铮眉目一敛。
“看什么看,本宫愿意再帮皇城司解决一个难题,没问你这个指挥使额外要辛苦费就不错了,这点小钱总不能还要我出吧。”
“公主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不是为了帮我的么?”萧云铮打量着她,似笑非笑。
“你就摸着良心说,本宫有没有帮到你吧。”殷灵栖仰起脸,一脸从容。
“主子,钱。”雾刃暗搓搓伸出手。
萧云铮迎上她坦荡的目光,被气笑了,伸手解下腰间荷包掷出。
“遵命!”危机解除,雾刃接过银子亦是一身轻松地夺门而出。
不多时,他便抱回一只通体绒毛雪白的小猫。
小猫雪团似的,眯着眼睛窝在殷灵栖怀里懒懒晒着太阳,喵呜喵呜叫着,好不惬意。
“谢啦。”殷灵栖朝雾刃笑了笑,抱着雪团子转身朝厢房走。
雾刃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萧云铮冷冷扫了他一眼。
雾刃登时闭上嘴,收起笑得呲出的牙。
殷灵栖步入房中,这一回,她没有贸然靠近燕窈,没有让女孩儿再度遭受情绪失控的痛苦。
“咪咪去,咪咪去。”她将小猫放在地上,唤着它,一同慢慢走近。
雪团子迈着慵懒的步伐,在燕窈榻前站定。它抖了抖小耳朵,睁着眼睛疑惑地望着燕窈,发出柔软的“喵呜喵呜”。
燕窈怔怔盯着那团雪白,不知所措。
雪团很快适应了这里,复又站起来,在房中悠然走来走去,时而跃至桌上扒拉两下皇城司给燕窈准备的小玩意儿,时而跃至窗前花丛间扑蝴蝶。
燕窈小孩子心性,注意力很快被小猫吸引过去,不知不觉,紧绷的精神缓慢松弛下来。
下一瞬,小猫突然“嗷唔”一声,软塌塌地瘫倒在地。
“它怎么了!”燕窈趴在榻前紧张地关切着。
“许是饿的没力气了吧。”殷灵栖走过来,抱起雪团卧在怀中,轻轻抚摸着绒毛。
“喵。”雪团叫了一声,似是在认同殷灵栖的说法。
“那…那该怎么办……”燕窈不安地攥着手指。
殷灵栖微微蹙起眉,故作烦恼地思索着。
“来,你帮我抱一会儿,我去找些小鱼干。”
她将雪团递到燕窈眼前。
“我吗?”燕窈紧张地连连后退:“不不不,我不行,我不会照顾猫。”
“只是暂时抱一下而已,我很快回来。”殷灵栖莞尔一笑。
她一双清明澄澈的眼眸宛若盈盈秋水,蓄着淡淡笑意,真诚动人,蕴含力量。燕窈看着她的眼睛,心底莫名多了一分安定与信任。
女孩儿犹豫着,缓缓伸出手。
殷灵栖将雪团交到她怀里。
雪团方才在花丛中玩耍,身上沾着柔软的花瓣,散发芬芳香气。
窗前蝴蝶飞舞,鸟语花香。
燕窈手臂微微一沉,似是托起了一个春天。
“你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殷灵栖摸了摸她的头,眼中透着认真:“你在照顾一只小猫。”
女孩儿抬起头,望着她,目光闪烁,泪花在眼眶中颤动。
“我……以后……我可以继续照顾它吗?”
她鼓起勇气,声音很小,细若蚊蝇。
“当然可以。”殷灵栖坐在她身旁,伸出手指同她拉勾:“我们一起照顾它,一起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好吗?”
女孩儿抿紧唇,含泪用力点了点头。
“啪嗒。”
一滴泪水簌簌滚落,无声昭示着,她与过去的噩梦和解。
人在被需要时,会更加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往日暗沉不可追,人不能沉溺苦难,总要学会自旧的经历中走出,迎接新的生活。
殷灵栖垂下眼睛,望着女孩,透过女孩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在拯救当初绝望的自己。
雪团柔软的爪子轻轻挠着她手心,殷灵栖收回思绪,微微一笑,语气很耐心:“那么现在,你抱着她,我去找些吃食。”
女孩儿信任地点点头。
“真乖。”殷灵栖轻轻揉了揉她脸颊,转身离开。
窗外,一直高度紧张,密切关注燕窈动静的几人沉默了。
“不会吧……”雾刃不敢置信,“这……咱们一群人都束手无策的事,就这么轻松地被公主解决了?”
一人伸出手臂,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叹了一口气,对小公主心服口服。
“高!实在是高!”宿刃猛然抬头,心潮澎湃:“主子,昭懿公主也太厉害了……”
萧云铮眉目深沉,若有所思。
“看够了吗?”殷灵栖走到他身后。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几人突然迈开几步,抱拳行礼,中气十足吓人一跳。
殷灵栖微微后退,心情复杂:“这抽的什么风?你们刚认识我吗?”
一人快步上前:“公主您渴不渴,这边泡好了茶水,用的是世子那两百金一杯的茶团。”
萧云铮:“……”
孝死上司了。
一人快步上前:“公主您饿不饿,这边安排官署为您做点心。”
“公主您要梳妆吗!皇城司虽然没有胭脂水粉,但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立刻冲去京城最好的胭脂坊为您采买!”
雾刃到底是经验老道的人物了,岂非寻常同僚可比!
“公主您累不累?这边厢房为您安排好了。”
“我……”殷灵栖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雾刃,闭嘴。”萧云铮脸色沉得能拧出水,一记眼刀扫过,区区四个字念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雾刃后颈一寒,默默站到昭懿公主身侧。
殷灵栖:“……”
她移开几步,侧身又将雾刃露了出来。
“好了,不要再开玩笑了,趁着燕窈情绪刚刚稳定下来,还不快送些水米点心过去给她。”
“是!公主,属下给您也备上了一双筷子。”
殷灵栖苦笑,无奈一叹:“真的不用啦,这边没什么事,我便回去了。”
她转过身,面带礼貌的微笑:“是的,就是要回柏逢舟那里,世子不用再阴阳怪气本宫了哈。”
不待死对头反唇相讥,又一人殷切而热情地奔来:
“启禀公主!不用辛苦公主跑一遭,猜到您想见柏探花,属下便将柏探花带来了!”
殷灵栖冷不丁被呛了一下。
这……这也太贴心了吧……
“呵。”
一声冷笑,激的人不寒而栗。
那人一抬头,遽然被上司锐利的目光钉在原地,脸上的热情瞬间烟消云散。
“主…主子……您盯我做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雾刃身经百炼,同情地拍了拍同僚的肩膀。
“不,你做得好。”萧云铮和善地微微一笑,骨节紧绷咯咯作响。
“你做得可太好了。”
第67章 地狱里开出的花
雪白的身影越过长廊,那人清秀的眉目逐渐显现出来。
柏逢舟慢慢走到殷灵栖面前,笑容干净温和:“公主安好。”
他怀中抱着一件裙裳,朝萧云铮致意:“翰林柏逢舟,见过世子殿下。”
“柏公子怎么来了。”殷灵栖接过他手中的新衣,问:“这是给我的?”
柏逢舟微微颔首:“今晨自翰林院还家时,母亲将昨夜之事告知于臣。夜间风急雨大,料想公主身上的衣裳应当被打湿了,故而来时备了一件新衣。”
“柏公子倒是贤惠细致,只是,她如今已经不需要了。”
萧云铮的态度透着攻击性,疏离而客套。
不需要。
她不需要你。
柏逢舟温和一笑,恍若听不懂话语里的刺。
“公主雨夜外出,微臣听得消息后尚在担心公主会去往何处,可会冷着,伤着,好在虚惊一场,最终到了世子这里,多谢世子照拂。”
“谢?”萧云铮挑眉:“应当轮不到柏公子道谢吧。”
柏逢舟被他问的一怔,沉默片刻,无奈地笑了笑。
“好了,你别再为难他了。”
殷灵栖听不下去了,觉得萧云铮话里话外都是火药味,呛鼻得很。
“世子平日同本宫针锋相对还不够过瘾吗?何必去为难他一个老实人。”
“为难他?”萧云铮冷笑:“众所周知,柏公子是公主眼前的红人,我岂敢为难柏公子。”
“你……”殷灵栖转过身,打量着全身上下透着不对劲的死对头。
“你吃火药了?能不能不要这么阴阳怪气地说他。”
“阴阳他……”
“过来,我有事要同你讲。”
不待萧云铮说完,殷灵栖便带着柏逢舟离开了。
“我有在阴阳怪气吗?”他转而质问旁人。
几名下属神情肃然,不敢出声。
“说话。”萧云铮语气不善。
雾刃壮着胆子,诚实地点了点头。
一场春雨一场暖,可他却莫名觉得,主子周身气场冷得可怕,冷到让人不由自主瑟缩起手脚。
雾刃掀起眼帘,偷偷望了一眼,发觉世子脸色变得更阴沉了。
他看着公主让人取来一包小鱼干,送去给燕窈投喂小猫,又同柏逢舟一起陪小姑娘身边说了会儿话。
猫咪吃饱喝足,懒懒缩起脑袋,雪团似的卧在人怀里打起小呼噜。年轻的书生不知说了什么,哄得昭懿公主心情大好,眉目间流露出盈盈笑意,娇俏动人,又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睁圆了眼睛好奇而专注地听他讲故事。
春日温暖的日光照着三人一猫,多么其乐融融的场面。
萧云铮薄唇紧抿。
他的心被刺了一下。
“喂,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有人抬手轻轻拍上他肩。
顷刻间,手腕翻转,飞针自箭袖中射—出。
寒芒擦着鬓边发丝而过。
殷珩惊得后退一步,持扇遮住脸避开。
“啧,谁又惹我们世子殿下生气了?”
萧云铮不答,收回手,沉声反问他:“你来做什么。”
“陪着别枝姑娘来的。”殷珩将折扇一合拢,点了点厢房方向。
别枝寒给小姑娘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
“表皮轻微擦伤,余者并无大碍。”
“昨夜那名侍卫如何?”殷灵栖问。
“人已经醒了,但伤势过重,尤其是肩背那处刀伤,深得几可透骨,只怕十天半个月是养不好的。”
“神智清醒吗?能答话吗?”
“可以,公主要见她吗,我随公主去。”别枝寒收起问诊用的工具。
“姐姐,我也想去。”燕窈攥住她的手指。
“那位是谁?”殷珩扬了扬下颌。
“鸿胪寺卿燕百川的孙女燕窈。”萧云铮道。
“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年纪便要直面家破人亡的惨境。”殷珩摇头嗟叹,“齐党那边定不了罪吗?”
“拿不到确切的证据,一时半会还不能定下罪名。”殷灵栖走了出来,“永昌坊用来声东击西的十名刺客咬死背后不曾受到齐氏指使。”
殷珩微微颔首,道:“翊善坊那边被射杀的几具尸体我验过了,都是练家子,不简单呐。”
说话间,便来到了宋四养伤的房间。
青年面色惨白,虚弱地躺在榻上。见有人来,便要起身行礼,不料甫一动身便牵动了肩上的伤口裂开,疼得霎时冒出一层冷汗。
“躺平,不要妄动。”别枝寒按住他的伤口,勒紧绷带包扎。
宋四痛到忍不住哀嚎。
“我……真没用……”
他黯然神伤。
“晚来了一步,没能护下燕大人,还把自己弄得一身重伤,给皇城司添了许多麻烦,真的很没用。”
“你做得很好。”殷灵栖走至跟前,“你恪守职责,将我的话听入了耳中,在别人都离开时独守翊善坊。又不畏生死,从燕府救下了燕窈,如果没有你,便不会有如今这一切。”
“真……真的吗?”青年黯淡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点光亮。
殷灵栖点点头。
青年愁云笼罩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意。
“属下谢过公主!”
他一直深陷懊悔之中,而今意外得到了昭懿公主的肯定,只觉一瞬间被注入了力量,整个人精神抖擞,似又重新活了过来。
“大哥哥,你要吃小鱼干吗?”燕窈用小小的手掌捧着,“雪团喜欢吃,我偷偷给你装了一把小鱼干。”
宋四心里惭愧,低下了头,不敢面对她。
燕窈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小声嘟囔:“原来你不喜欢这个。”
“没有不喜欢,他只是舍不得和雪团抢吃的,拿去找雪团玩吧。”殷灵栖蹲下身,摸摸燕窈的脑袋,唤人把女孩儿带出去玩了。
“她出去了,现在你可以放心说了,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殷灵栖站起身,望向宋四。
“多谢公主。”宋四目光闪烁,眼中尽是感激。
“昨夜,我想将燕府小小姐送出去,她说方侍郎府上可以庇护她,我便将人带去了方府求援。奇怪的是,方府门房似是有意拒绝燕府的人,一直装聋作哑赶小小姐走。”
“小小姐惊动了方侍郎,他过来时,身后跟着光禄寺齐少卿,属下听得清清楚楚,那位齐少卿分明说了一声‘杀’,一声令下,屠戮燕府的刺客便朝方府赶来包剿。”
殷灵栖蹙眉,看向萧云铮:“燕府同方府关系很好么?”
“一般,不曾有什么交集。”萧云铮道,“如今齐聿白与方傅文统一口径,只道是朋友叙旧,深夜于方宅执棋对弈而已,那些刺客同他们没有关系。”
“对弈,可真会挑好时候。”殷灵栖轻笑一声,显然不相信这套说辞。
“喏,看似陷入了僵局,如今该怎么办?”殷珩敲了敲扇骨,无所事事。
“既然你醒了,那我便有一事要问你。”别枝寒替宋四重新包扎好伤口,突然出声。
“这位姑娘请讲。”宋四坐起身来。
“你身上为何会沾上鸩茸草的味道?”别枝寒目视着他。
“鸩……什么草?”宋四目光呆愣愣的,摇了摇头:“我不认识这个。”
“你换下的那套衣服上,分明有鸩茸草的气味。”别枝寒道。
“是先前姐姐说的,引得潘生发狂的那一味北境独有的草药?”殷灵栖想了起来。
别枝寒点头:“确认无疑。”
宋四顿时僵住了。
他开始慌乱:“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莫慌,不是你的原因。”
昭懿公主一开口,青年便觉得自己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殷灵栖看了看窗外,问别枝寒:“燕窈身上有这种草药的味道吗?”
“没有。”别枝寒道。
“那便应当是刺客身上残留的,缠斗时被他沾上了。”殷灵栖抬眸。
殷珩一敲手,看着别枝寒,眼睛忽然亮了:“说到这,方才我验尸时倒是取出了几片草叶,一会儿拿去给你看一看。”
燕窈玩够了,蹬着两条小短腿跑过来找小鱼干。
殷灵栖正倚在窗台前沉思。
“齐聿白与方傅文是一条船上的人,齐聿白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昨夜之事若是拿不住他的错处,便得从方傅文身上下手。”
“只怕不容易。”柏逢舟道,“柏某不才,曾随老师做事,与方侍郎打过交道。方侍郎不似齐少卿那般圆融,与人交往并不和善。”
这可难办了。
“他可凶啦。”稚嫩的童音忽然自窗外响起。
殷灵栖一怔,转身一看,这才发觉燕窈跑来了这里玩。
“咦,窈窈,”殷灵栖想起什么,“姐姐问你,既然方侍郎那么凶,为何出事时,你会想到去他府上避难?”
“我不是去找他的。”燕窈撅起嘴,有些生气。
“那是去找谁?”殷灵栖托着下颌望她。
“我是去找方夫人的,夫人可好可温柔了,但是她总是闷闷不乐的。”
“然后呢?”殷灵栖问。
“然后……”燕窈踮起脚尖,小手扒在窗台边缘,蹬着小短腿努力爬上窗台去凑近殷灵栖。
萧云铮瞥了一眼,走过去俯身伸手拎起她颈后衣领,将小小的人儿自窗前拎了进来。
“哎呀,哎呀,放我下来!”燕窈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扑棱。
她被塞进了殷灵栖怀里。
“我是自己偷跑出府玩时发现的,方夫人不开心时,便会登上府邸最北侧的小阁楼往远处望,有时一呆便是半日。后来我和方夫人悄悄约定,每逢午后便会跑去陪她解闷,夫人可好了,她总会给我做好吃的蜜糖。”
燕窈说着说着,回味起糖果的香甜滋味,便开始馋了。
殷灵栖若有所思,望了柏逢舟一眼。
柏逢舟会意,默契地走到她身边,侧耳倾听。
“牵机钩吻回来了没有?”
柏逢舟点头。
殷灵栖还欲再说些什么,突然被一声清咳打断。
余光不自觉扫过正在亲密攀谈的两人,萧云铮眸光微动,忽然咳了一声。
他面无表情,心里却不舒服。
“世子嗓子不好吗?”殷灵栖故意使坏:“别枝姐姐针灸的手法特别厉害,本宫同她学习医术,要不要给世子扎上几针?”
萧云铮晦暗的眼神紧紧盯着她和别的男人。
这比银针更能刺中心脏。
“不必。”他启唇冷冷道。
“你我是旧相识,客气什么。”殷灵栖也不客气。
“谢谢好意,无福消受。”萧云铮转身便走。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殷灵栖故作遗憾,轻轻叹息。
萧云铮脚步一顿。
“怕死在宿敌手上。”
以她的手段,真能做的出来。
静。
一片寂静。
小公主皱眉:“有这么残忍吗?本宫连一只蝼蚁都舍不得踩死呢。”
萧云铮冷笑。
“公主不踩蝼蚁,是因为蝼蚁还不够资格被公主看见。”
“这话说的,是在夸我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呢。”殷灵栖蹙了蹙眉心,抱起燕窈:“你能听明白他的意思吗?”
“听不懂。”燕窈摇头,忽然伸手一指萧云铮的背影:“他在生气!”
小孩子的眼光很毒。
萧云铮步履一僵,怔愣了下。
“童言无忌,世子莫要将话放在心上。”殷灵栖笑了笑。
“他变得更生气啦!”燕窈探出脑袋,情绪高涨。
宿刃忙将那双兴奋挥舞的小手塞回袖兜里,拼命暗示她:“嘘,别说了,求求你了千万别再说了。”
殷灵栖忍着笑,待萧云铮走远了,她捏了捏燕窈的小脸蛋:“你带姐姐去找方夫人好不好呀,我们悄悄地去,不要被方侍郎发现。”
燕窈面露犹豫,仔细想了很久,终于肯点头。
***
大雨过境,街巷间的青瓦白墙被雨水清洗得很干净。
殷灵栖照顾燕窈心情,有意避开燕府方位,命令马车停在了路边。
她头戴帷帽遮面,牵着燕窈往人烟稀少的巷子深处走。
自进入巷口开始,便觉得有诡异的目光黏在背后,似是被人盯上了。
燕窈的小手蜷缩在她掌心里,很是害怕,殷灵栖警惕地打量四周环境,加快步伐。
一阵寒风窜过后颈。
殷灵栖蓦地停住脚步,耳畔却只余沙沙风声。
她突然回头,下意识望过去。
视线尽头,有黑影一闪而过。
“姐姐……”燕窈在她身侧小声嘤咛。
殷灵栖蹲下身,帮她整理帷帽。
“窈窈,现在把眼睛闭上,姐姐和你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燕窈虽然莫名感到害怕,但是很信任她。
“嘘,说好了游戏结束之前不许睁开眼睛哦。”
殷灵栖将她带到一个角落,慢慢松开了蒙住燕窈眼睛的手。
与此同时。
蒙面暗探贴着墙根飞快行进,抵达巷口时往左一转,却寻不见方才两人的身影。
“见鬼了,明明看到她们进了这条巷子,人躲到哪里去了。”
几人嘀咕着,兀自诧异,目光扫过四周院墙。
当中一人伸长脖子探路,正聚精会神凝视前方时,颈上突然贴上冰冷的匕首!
那人惊得浑身猛地一激灵,便听得幽幽的声音自身后传出:
“你们是在找我吗?”
“想跟踪我?”
消失的女子突然出现在身后,笑声轻佻,带着贴在颈侧的刀尖一起颤动,惊得那人一颗心脏高高悬起。
同伙先是一愣,顿时将视线齐齐汇聚过去,手握刀剑足尖掠地,飞檐走壁朝少女袭来。
迎面寒风吹起白纱一角,露出少女的容颜。
“昭……昭懿公主!”
竟是被毒杀的昭懿公主?!
她不是应当在宫中养病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众人大惊,却来不及收起手中利刃。
兵器折射的寒光朝殷灵栖围剿而来。
她淡然地抬起一只手,两指轻捻,打了个响指。
“唰——”
四周树丛在风中剧烈摇晃,紫衣身影自两侧闪出,比这批暗探的动作更快,呈夹击之势。
刀光剑影,血瀑迸溅!
那些停在空中的黑影纷纷坠地,落在殷灵栖脚畔。
“阁主。”牵机单膝跪地,抱拳复命。
眨眼之间,方才气势汹汹的暗探便只剩小公主手底这一人了。
“公……公主饶命……”那人亲眼目睹同僚被杀的惨状,震惊之余,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
昭懿公主身边竟有这样一支杀人不眨眼的精锐力量。
简直骇人听闻!
他五体投地:“小的说……小的什么都交待……小的知无不言……求公主饶命……”
殷灵栖慢慢悠悠迈着步子,走到他面前,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谁派你们来的?”
“是长公子!我们全都听命于长公子!”
这么容易就招了?同昨夜那批抵死不认的刺客显然不是同一批人。
“他让你们来做什么?”
“看……看着方侍郎的府邸……看看方府来往之人都是谁……”
殷灵栖轻笑一声:“不愧是齐聿白,不对任何一个人掉以轻心,哪怕是一条船上的合作对象。”
她垂下眼睫,淡淡打量着伏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的那人,问:“对了,你方才称呼我为什么?”
“是公主……昭懿公主……”他声音嘶哑,怕得全身颤抖。
“原来是昭懿公主啊。”殷灵栖微微蹙起眉,眼底饶有兴致。
“公主……小的什么都交待了……小的可以走了吗……”那人缓慢抬起头,模样很是狼狈。
“走?当然可以。”
“本宫送你一程啊。”
殷灵栖站起身,抬脚踩在他惯用的左手上,狠狠碾着那只手掌。
牵机适时往他嘴里塞了一把布,用以堵住喉咙。
那人痛得额头青筋直冒,口中呜咽着发不出声音。
那道熟悉的寒光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殷灵栖微笑着望他,眼底充满了怜悯:
“你说,你都看到本宫的真容了,本宫会放过你吗?”
“昭懿公主不该出现在这里,她此刻应当奄奄一息躺在皇宫之中。”
手腕一转,薄刃脱手而出——
温热的血水溅上匕首。
牵机抬手接过:“阁主,牵机为您净手。”
殷灵栖由她轻轻擦拭着一双手,眼神平静望着暗探的身体一点一点冷掉,变得僵硬。
“现场清理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是。”牵机颔首。
殷灵栖重新站起身,钩吻自远处街头买了一支糖葫芦回来,呈至她手中。
顷刻间,照影阁人手并那些暗探的尸体消失得一干二净。
恍若这里从未发生过一场猎杀与反杀一般。
殷灵栖带着糖葫芦,步履轻快地走到小女孩藏身之处。
“窈窈,游戏结束。”她声音透着愉悦,微笑:“这是奖励给你的糖果。”
微风拂面,掀起遮面白纱。
燕窈接过糖葫芦,看见昭懿公主隐藏于帷帽之下的姣好面容。
小公主笑容良善,惹人怜惜,如同风中一朵动人的芙蕖,出尘不染。
可是这朵芙蕖格外娇艳。
因为她刚刚得到了鲜血的滋养。
这是,从地狱里绽开的花。
“姐姐,”燕窈牵住她的手,模样乖巧,“窈窈什么都没看到哦。”
第68章 1、更
黄昏时分,方府北侧的角楼总会出现一道消瘦的身影。
她绾着松散的发髻,洗去胭脂,衣着素色襦裙,并不花费心思打扮自己。
年轻的女子凭栏远望,眉间凝着一股淡淡的愁绪。
“娘子。”
“方娘子。”
燕窈带着殷灵栖穿过一扇小门,站在阁楼之下轻声唤她。
“是我!我是窈窈,我回来找夫人啦。”
倦鸟归林,日落黄昏。
女子出神地眺望着逐渐黯淡的天色,听到熟悉的声音,忽而一怔。
视线缓缓下落,她目光一动:“燕窈!”
她慌忙回身望了眼前院,见府上仆人各自忙碌,并未被惊动,这才匆匆下楼去寻。
“窈窈,真的是你!”女子捧着燕窈的脸仔细端详,喜极而泣:“你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以为……”
“姐姐奖励窈窈的糖葫芦,给娘子吃一口。”
燕窈伸出小手,递至她嘴边。
年轻女子握住她的手,推了回去:“娘子不吃,娘子问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知不知道……”
“方侍郎会追杀她,对么?”
面前白纱遮面的姑娘启唇出声。
方娘子站起身:“你是……”
殷灵栖淡淡一笑:“燕窈带我来的。”
“是了,”方娘子看向那扇隐匿在草木丛后的角门,“那扇小门,是我特意留给窈窈的,这重重院墙之中,只有她能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你带窈窈回这儿做什么?”她心事重重,“既然知道方傅文不是好人,你把她送回这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方夫人心直口快,看来夫人与方侍郎的感情,倒也不似外面传闻的那般恩爱和睦。”殷灵栖打量着她。
“恩爱?和睦?”年轻女子恍若听到什么笑话。
“我不过是他豢养的一只笼中鸟雀罢了,何来的恩爱和睦、相敬如宾?哦,是了,这样的话应当是他传出去的,方傅文最爱演上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了。”
她抬起头,望着暮色中被围墙切割开的,沉重压抑的四方天空。
“哪有什么一见钟情、深情如许,那是男人用来糊弄人的谎话,他就是见色起意。”
“这座宅院,便是困住我的囚笼。”
眼角缓缓滑下泪水,女子声音酸涩:“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顿了顿,她抬手抹去泪水:“不,谁也不会明白,他们只会指责我不知好歹,指责我配不上方傅文的深情。”
“可他自以为是的深情,真令我感到恶心。”
殷灵栖在她身旁坐下,院墙底的一架秋千载着两人,在风中轻轻摇晃。
“我明白。”殷灵栖启唇。
“被人囚禁起来的滋味,是不好受的。”
年轻女子目光一变,侧首惊讶地看着她。
小公主仰起脸,望着暮色渐沉的天穹,娓娓道来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的情绪:
“我曾经以为,一辈子那么长,一定要选中一个人接替至亲手足来陪伴我走完以后的路。我选错了人,我视他做同行的旅伴,可他只想榨尽我最后一丝利益。他控制了我,将我囚禁起来,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我再也不想体会第二次。”
她神情冷了下去:“所以,我会铲除所有的隐患,不再让任何人威胁到自己。”
女子注视着她,眼中微微动容,许久,她垂下了头,低声道:“我真羡慕你。”
“为什么这么说?”殷灵栖问。
女子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我没有这样的胆魄与勇气。如若真的与他反目成仇,我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在这座都城立足,我只能忍耐,日复一日地忍耐。”
她垂头叹息:“我是不是特别没有出息。”
“为什么要责备自己?这一切并不是你的过错。”
殷灵栖看着她:“你只是无能为力。”
女子沉默着抬起头,对上眼前姑娘那温柔的目光,一阵暖流忽然涌上心头,泪水便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压抑了几百个日夜的情绪,在看见殷灵栖的这一瞬找到了共鸣,随着眼泪汹涌宣泄而出。
她心底酸胀,涨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与苦楚。
“不必称呼我方夫人了,我有我自己的名字,虽然只是随口起的,没有深刻意义与美好的寄托,但那是属于我自己的名字,不必冠以他的姓氏。”
“我叫许素衣。”
许素衣。
殷灵栖记得这个名字。
潘娘子那时说过,她曾是太平坊最好的绣娘,手底能够绣出盛京城最好的绣品。
殷灵栖看见了庭院石桌上的那些刺绣。
她走了过去:“这些都是素衣姐姐绣的吗?”
女子点头不语。
“真漂亮。”殷灵栖抚摸着细密针脚,心道这样好的手艺埋没深宅后院里,实在是可惜。
见小姑娘喜欢,许素衣灰蒙蒙的眼神中忽然升起了光。
“你若喜欢,我绣的这些都可送与你。”
殷灵栖推辞:“不了,我也只是欣赏,哪有平白无故拿人东西的道理。”
许素衣走上前来:“难得碰到能赏识这些刺绣的人,你不必客气,若喜欢只管拿去。不然,留在我这里只会浪费。”
她移开盛放针线的箩筐,掏出那些被撕毁、剪坏的帕子。
“你看,这些都是留在我手中,被方傅文毁掉的。他总是发疯,嫌我待他态度冷淡,一旦疯起来,便毁掉我的东西。”
“难怪娘子每日闷闷不乐,娘子总是被坏人欺负。”燕窈神情落寞。
许素衣摸了摸燕窈的头,暗自神伤。
耳畔忽而传来暮鼓声。
她眼中闪过惊恐,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时候到了,方傅文要回府了,你们快走,仍自那处角门离开,今日之事,我绝口不提。”
她推搡着殷灵栖,催促她:“你快走,绝对不能让方傅文发觉府中来过人。”
“姐姐。”她手上力气极大,殷灵栖一双手被她攥得生疼,便唤了一声。
许素衣突然愣住了。
“你怎么了?”殷灵栖察觉她情绪不对劲。
许素衣慢慢收回目光,神情落魄:“我只是在想,若是我的妹妹还在,也当如姑娘这般年纪,明媚,活泼,惹人喜爱。”
“娘子的妹妹去哪里了呢?”燕窈小小的手牵着她袖摆。
许素衣低头望着她,垂泪。
“幼年时,家乡遭逢饥荒,妹妹便被卖了,父亲卖掉她,换了一小袋米。”
“什么……”燕窈幼小的心灵受到极大冲击。
“怎么可以为了一点儿粮食,卖掉自己的女儿。”
被亲人宠大的女孩儿不能理解。
女子年轻的面上浮现出疲倦。
“这没什么,因为后来,我也被卖了,卖给了方傅文,只不过卖的价更高些。不过这没什么差别,横竖都是为了求财罢了。”
角门打开,殷灵栖将燕窈先送了出去,等到她穿过那道被藤蔓遮住的小门后,忽然听到许素衣的声音。
“我大概能猜到你今日来方府的目的。”
殷灵栖回首一望,看到年轻的女子站在墙的另一端,在被密密麻麻的藤蔓包围、锁紧的宅院里,瘦弱的身形被漆黑的夜色逐渐吞噬,那一瞬,她鲜活的生命似乎也在飞快消逝,黑发化白,容颜老去。
那是无数囿于高墙的女子周而复始的一生缩影。
许素衣擦去眼泪,破涕为笑:“我可以帮你们。”
门扇缓缓关闭,直至,彻底将女子同外界隔绝开。
她的悲哀在于,看似有逃生的机会,却根本无法逃脱魔爪。
深门宅院重新恢复为一座完美的牢笼,消逝、埋葬了一条又一条年轻的生命。
殷灵栖心底蓦地腾起一阵无言的悲凉感。
她站在那儿,怔怔待了许久,直至燕窈牵着她的手晃了晃。
殷灵栖缓缓转过身,忽然撞上一面人墙。
寒冷的夜风灌入后颈,她呼吸一滞,全身血液瞬间冷凝。
几乎是本能反应,匕首倏的滑至袖口,即将脱手而出——
“是我。”
茫茫夜色中,响起那道熟悉的男子的低冷声音。
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安然落定。
匕首缩回,殷灵栖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萧云铮望了眼她牵住的小手,道:“来接你们回去。”
夜幕降临,京城燃起灯火。
夜穹之上,飘着万千盏孔明灯,明亮辉煌,热闹的街市游人如织。
三人就这般并肩行走在长街上,穿过人潮,默不作声,谁也不说话。
游人欢声笑语,不断同他们擦肩而过。
沉默许久,萧云铮终于开了口:“胡闹!你独自一人将燕窈带了出来,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遇到危险就杀了呗,多大点儿事。
殷灵栖不在乎地嘀咕了声。
“你说什么?”萧云铮目光骤然一沉,冷若寒冰。
“没什么,世子听错了。”殷灵栖将目光投向表演喷火的杂耍艺人,并不理会他。
“你……”萧云铮眼底翻涌着难明的情绪。
他默默攥紧了拳,忍下愠怒。
离奇,太过离奇。昭懿带人偷偷跑出来,他为何要动怒,她有什么值得他担心的?
偏偏殷灵栖没事人一样,根本不在乎。
萧云铮脸色冷沉,移开视线,望向同殷灵栖相反的方向。
互不相干。
恍若一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柔软的小手忽然碰了碰他紧攥的拳。
萧云铮视线一落,只见燕窈小小的个子站在两人之间,一手牵着殷灵栖,一手牵着他。
冷硬若磐石的一颗心,倏的塌软了一处。
方才升起的怒气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熄灭了。
萧云铮心绪有些乱,无名怒火来的莫名其妙,去的也莫名其妙。他一向冷静自持,不受控制的情绪让他感到烦心。
他应当挣脱女孩儿的手,厉声训斥殷灵栖胡作非为。
但他没有。
他由着那双牵起两人的小手,继续将他与殷灵栖联系在一起。
三个人渐行渐远,背影消失在人潮里。
长街对面,齐聿白余光无意触及那抹熟悉的身影,顿时怔住了。
他负手而立,目光越过人山人海,紧张地搜寻。
“表兄,您看阿妩是簪这支珠花好,还是这一支更好看?”
阿妩笑容满面,手中横放着两支珠钗,兴奋地转过身去询问。
齐聿白并未搭理她,他皱着,紧紧盯着殷灵栖最后消失的地方出神。
“表兄?”阿妩走到他眼前,又唤了两声,“表兄?你怎么了。”
“表兄……”
“让开!”
齐聿白嫌她碍眼,一时心急便伸臂将人推开,独自朝人海中寻去。
“你究竟看见了什么……”阿妩急得跺脚。
她无法理解,齐聿白为何突然变了一个人。
第69章 梦见前世
阿妩被推的一踉跄,愣愣待在一旁,不明白长公子为何突然变了态度,对她冷脸。
“姑娘,别跑啊,还没给钱呐,这珠花还买么?不买便放下,别碍着咱们做生意。”摊铺老板叫住她,看着阿妩挑三拣四,等了半晌,实在没耐心了。
阿妩回过神,气得柳眉一竖:“你怎么和我说话呐?”
“就这么说话,痛痛快快一句话的事儿,姑娘你买还是不买!”摊铺老板瞪她。
“买,当然要买!你不过一介小小摊贩,有什么好横的?你知道我表兄是谁吗,他指缝随便漏点银子,便能将你这小小货摊全部买下来!”
“哎呦喂,您阔气。”摊铺老板瞥了她一眼,冷嘲热讽:“甭管您表兄是谁,银子呐?我问你,银子呐!”
“你等着,我这便让表兄收拾你。”
阿妩鼻间嗤出一声冷哼,一转身,态度瞬间软下来,哭哭啼啼地拉长了调子:“表兄,这人欺负阿妩,您要为阿妩做主啊……”
“喂。”
“喂!”
摊铺老板猛地一拍桌子,响声吓得女子浑身一颤。
“哭够了吗!哭够了给钱!”
阿妩掩面假装伤心拭泪,对面一声怒喝迎面劈下,她茫然地松开手帕。
“表兄?”
她环顾四周,攥着珠钗慢慢走向人潮,口中颤声呢喃:“表兄人呢,方才明明在我身边……”
“好你个骗子!拿了货品不想给钱?来人,把她拿下!这女子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行骗,定要将她押去府衙问罪!”
摊铺老板气得火冒三丈,几人一拥而上,夺过阿妩手中珠钗,押着她手臂放言要报官。
“放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不知道我表兄是谁!叔伯又是谁!”阿妩拼命挣扎着,叫声嘶哑。
“我管你家大爷是谁,偷了东西都得报官候审!”摊铺老板也不惯着她,蛮力推着女子穿过街巷,往京兆府走。
“我表兄是光禄寺少卿,齐氏嫡长公子齐聿白!你们……你们松开我!”阿妩气得浑身颤抖,扯着嗓子叫唤。
“嘁,瞎话谁不会编?上下两排牙齿一碰,我还敢说我见过昭懿公主呐。”
昭懿公主?
一行异域装扮的男子同他们擦肩而过,听见“昭懿”二字,蓦地脚步一顿。
代钦猛地转过身,盯着那吵吵嚷嚷的一群人,厉声斥道:“站住!”
阿妩一路哭哭啼啼的,哭得嗓子都哑了,正沉浸在同店铺老板争执扯皮的情绪里,猝不及防被男子那阵厉喝吓得一口气上不来,魂差点没了。
“你又是谁……”店铺老板被女子吵得头脑发昏,不耐烦地抬头一望,未发完的牢骚顿时被噎回了嗓子里。
青年男子长相俊美野性,极具异域风情的。他身形壮健,高大威猛,长腿迈开,阔步上前,三两步便逼至众人眼前,一堵墙似的,震得人心慌。
锐利狂野的目光扫过女子的苍白小脸。
“你们谁认识昭懿公主?”
阿妩只觉异域男子的眼神似一把刀,刮过脸皮火辣辣的疼。
她心底露了怯,害怕地说出实话:“奴家认识……”
代钦目光上下打量着她:“齐聿白又和你什么关系?”
一听到长公子的名号,阿妩眼睛一亮,心底顿时有了底气,性子便也傲慢了起来:“光禄寺少卿,齐氏嫡长公子是我表兄,怎么样,怕了吧?敢得罪我,回去我便找表兄告状,让他将你们都抓起来治罪!”
“啪!”话未说完,一记凶猛的鞭风突然抽在阿妩脚畔。
阿妩吓得连连跳脚,一个不留神,扑倒在街旁货摊上,将摆放整齐的果子打翻,摔落一地。
“你好大的胆子……”
她抬起头,娇声怒斥,目光甫一触及代钦那凶恶的眼神,登时吓得手脚一哆嗦,心底发怵,嚣张的气焰便也熄灭了。
“老子问你话!站起来好好回答!”代钦又甩开一鞭,落在她身侧,将裙摆曳地部分抽碎,零零碎碎很是难看。
阿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
“齐聿白当真是你表兄?”代钦审问她。
若是方才,阿妩定要趾高气昂地向所有人宣布,位高权重的齐氏长公子是她表兄,是他未来的夫婿。
可现在……
阿妩被这异族青年吓得惊惧不安,犹豫着,点了点头。
“原来是你……”
代钦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就你?我听说过你,你就是那个和齐聿白臭味相投的女人?”
阿妩被他话一刺,脸色煞白。
“老子当初在盛京待了那么多年,连一滴眼泪都舍不得让公主落下。齐聿白个有眼无珠的蠢才,婚约立下不过短短三载,便等不及为了你这样一个自轻自贱的人,伤了公主的心。他比老子想得更下贱!”
阿妩瞬间明白过来,面前这位高大英俊的异域青年不是来帮表兄的,恰恰相反,他对齐氏抱有极大敌意。
“这…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阿妩声音颤抖。
“误会?”代钦冷笑,一步一步逼近:“哪有什么误会?是老子误会了他堂堂齐氏长公子堂堂清流却背着公主偷腥?还是误会了他被公主退了婚?说话!怎么不继续说了?哑巴了吗!”
阵仗闹得极大,不出片刻,被吸引过来围观的百姓便越聚越多。
“皇室与齐氏的婚约作废,原是因着其中还有这一层原因在。”
“齐氏长公子看着一副温文儒雅、洁身自好的模样,怎会做出对不起公主的事。”
“人不可貌相,这等丑闻能将承恩侯府钉上耻辱柱了。”
“难怪陛下降罪,谁家女儿摊上这种渣滓不会生气?”
阿妩惨白着一张小脸,焦急地摇着头狡辩:“不…不是这样的……不许你们诋毁表兄……”
代钦扬起手中鞭,阿妩吓得魂飞魄散。
“不……你不能打我……表兄会为我做主的……他会为我做主的……”
“老子不打女人,滚!”
代钦厌恶地瞟了她一眼。
“你男人是个没本事的,出了丑事便将女人推出来挡箭,自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当缩头乌龟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敢做不敢当,老子最瞧不起这样的人,早晚撕了他的伪装!”
***
齐聿白逆着人潮而上,追随小公主消失的身影追了许久,一无所获。
他站在人海里,他茫然,他不知所措。深重的疲惫感铺天盖地袭来,压迫着齐聿白。
那个人,是殷灵栖吗?
若不是她,为何会在看到那抹背影时,心脏一痛。
若是她,本该重伤昏迷的小公主为何会好端端出现在街市间。
齐聿白确认自己已经被昭懿公主折磨疯了。
他每每看见殷灵栖同别的男人站在一起,便会忍不住嫉恨,恨不能剜去双目,再也不要忍受这样的精神折磨。
齐聿白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周遭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他却感受到了长久的孤独。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待了多久。
月色被浓云渐渐遮掩住。
齐聿白抬起头,一愣神,猛然想起遗落的阿妩。
你能不能清醒些!你不可以被昭懿左右了情绪!
你要保持理智,保持清醒,你要夺回侯府失去的一切声誉名望!
他在心底痛斥自己。
“齐聿白,为了家族,你牺牲什么都可以……”
他不后悔。
他沿着旧路返回,去寻阿妩。
***
殷灵栖陪着燕窈走至皇城司外,便准备同她告别了。
柏逢舟早已等候在此,陪她依然回柏宅安身。
“姐姐,可不可以不要走。”燕窈舍不得她,一手牵着殷灵栖,一手牵着萧云铮,不忍松开。
“窈窈乖,我要随这位公子回去了。天黑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殷灵栖蹲下身,揉了揉她的脸颊。
燕窈不满地摇着头,快要哭了出来。
“我可以和姐姐一起走吗?”
“不行哦,目前只有待在皇城司里,才能保证你的安全。”殷灵栖思忖片刻,道:“这样吧,窈窈若是实在想念我,便让他——”
她指了指萧云铮。
“让他送窈窈过来玩。”
他?
萧云铮冷笑:“我的名号就这么叫不出口吗?公主提及柏逢舟便以公子相称,怎么到了我这,便以一个‘他’潦草带过。”
“没什么原因,本宫乐意。”殷灵栖站起身,“本宫怎么习惯怎么来。”
她故意一口一个公子唤着柏逢舟,同他一道走回去。
萧云铮被燕窈牵着手,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就这么立在皇城司前,望着视线中的公主同书生结伴远去。
直至才子佳人杳无踪迹。
萧云铮长久沉默不语,却将掌心的小手攥得更紧。
那是方才被殷灵栖牵住的一只手,上面似还留有她的余温。
她总爱作弄人,委实可恶得很。
他这样想。
萧云铮整整一日一夜没合过眼,疲乏的很,安顿过燕窈后,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厢房就寝。
掀开被子躺进去,少女细细的香气忽然占据呼吸,萦绕在鼻间。
萧云铮警觉地睁开双眼,倦意瞬间一扫而空。
他这才想起,殷灵栖昨夜就睡在自己榻上,他如今所用的枕头、床单、衾被,每一样都是昭懿公主用过的,都沾有她的气息。
雾刃他们忘了更换。
萧云铮闭上眼睛,心里崩溃。
一呼一吸皆是她的香气,挥之不去。
更崩溃的是,萧云铮猛的掀开被子,起身时,手底无意间压上了一件触感光滑的绸带。
颜色花纹同殷灵栖方才缀在襟前束胸的系带一模一样。
萧云铮目光狠狠一震,被火燎了一般,迅速抽回手。
再一看,又有些像她束发的丝带,缀着几缕青丝,散着少女的发香。
萧云铮松了一口气,耳廓烧得通红,他打定主意这条系带不管用做什么用途,改日都一定要还给她。
夜还长,皇城司下属出了一宿的任务也不容易,萧云铮不打算再惊动侍卫进来更换被褥,便强行逼迫自己合上眼帘,在小公主细腻清甜的香气中,将就一宿。
香气萦绕,他逐渐入梦。
许是因为白日里听到了殷灵栖对许娘子说的那些话,萧云铮竟梦到了离奇的场景。
残月匿进黑云里,空旷的街巷被黑暗吞没,伸手不见五指。
循着长巷深处犬吠声望去,视野中倏尔闪过白影,形如鬼魅,飘忽不定。
阴风阵阵,求生的本能让人下意识掉头往回跑,眼前却忽地灼起刺目的光。
火把烧退了夜的黑。
缓慢移开遮挡在眼前的手,萧云铮来不及细思当下种种诡异,便发觉自己站在一座装饰大红喜绸的府邸前。
上书:昭懿公主府。
夜阑人静,偌大的府邸贴满了红艳鲜亮的“囍”字,未见喜庆之气,只显得愈发空旷,让人心底发怵。
看起来阴森森的,不像喜房,倒像栋鬼宅。
“公主服下药,便不会再醒了。”
“好,好极了……”
夜色中传来喟叹,眼前浮现出缱绻而诡谲的一幕——
昏暗的华室中,郎君轻抚着女子的面庞,邈远的声音飘至耳畔:
“就这般安安静静的,不会哭也不会反抗,永远待在臣身边。”
“臣会一直陪着您……”
明明是旖旎的情话,却听得寻常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萧云铮定定注视着眼前一幕。
他分明看见那身着嫁衣端坐在满堂喜绸中的女子,形同傀儡面无表情,沉默着,眼角有了一道泪痕。
是殷灵栖。
她在落泪。
女子似有所感,乌黑的眼珠缓慢转动,满目凄然望向他。
“救我。”
她唇未动,而已有声音。
昭懿公主在求救……
救她……
萧徵,你快救她!
“殷灵栖!”萧云铮十指猛地攥紧,情不自禁念出了她的名字。
梦境轰然破碎。
萧云铮自梦中醒来,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心有余悸,他伸出手,捂住狂跳的心脏,大口喘息。
月光入户,白花花的光照得萧云铮睡意全无。
心脏在掌下剧烈震动
萧云铮敛眸沉思。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从未有过这样慌乱的心跳。
还有,方才那一幕究竟是现实,还是一场幻境?
那感觉太过真实。
萧云铮想起白日殷灵栖那些话。
她说她选错了人,被人榨尽了最后一丝利益。
她说她被人控制,囚禁起来,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她再也不想体会第二次……
昭懿公主何时被人囚禁过?
莫非是指当初被人掳去西郊行宫?
不对。
萧云铮直觉她并非是这个意思。
夜还长。
种种谜团围绕着他,萧云铮望着茫茫夜色,彻底没了睡意。
第70章 前任火葬+现任修罗
鸡鸣破晓,天色微明。
萧云铮清醒多时,也不再耽搁,起身去到官署前院上任。
尚未到点卯的时刻,皇城司一片清净,唯有负责洒扫庭院的两三仆人拄着扫帚干活。
“喵呜。”
萧云铮穿过一处院落,听见一阵细微声响,他停_下脚步,循声望过去。
燕窈抱着猫,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坐在檐底石阶上看人打扫庭院。小猫显然没睡醒,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人,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
“燕窈?”
萧云铮走到她面前。
“你醒得这般早?”
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到日上三竿是常有的事,哪里像燕窈这般,天刚蒙蒙亮便起床跑到外面,在石阶上呆坐。
“可是大哥哥醒得也很早哇。”燕窈揉了一把小猫的脑袋,抬起头答话。
萧云铮不言。
他后半夜根本睡不着,一直被虚实难辨的梦境困扰。
“有什么事,知会一声院中仆婢即可,若他们力不能及,自会上报。”
手上还积压着几桩案子等待处理,萧云铮简单叮嘱了两句,便预备离开。
“我想找姐姐了。”
燕窈在他背后忽然出声。
萧云铮脚步一顿。
他沉默片刻,道:“她昨夜刚走。”
“可是,有的人从分别的那一刻起就会开始想念啊。”
燕窈紧紧抱着小猫。殷灵栖在时,她便会黏着殷灵栖寸步不离,而今,她缺乏安全感,只能将所有的情感皆寄托在怀里的猫身上。
她打了个小哈欠:“大哥哥你怎么也睡不着?哦,窈窈知道了,你也在想姐姐。”
有的人从分别的那一刻起便会开始想念。
小孩子的话总能鞭辟入里,击中要害。
萧云铮双目紧闭,再睁眼时,那张不苟言笑的面上神情异常冰冷。
“她近期不会再来皇城司了。”
她留在了柏逢舟那里。
她不会来了。
燕窈听到答复,小脸皱了起来,很是失落。
“可是、可是姐姐说了,如果窈窈想她,可以让大哥哥带我过去。”
让他主动去到别的男人家中见她?
开什么玩笑,
他又没有自虐倾向,为何要给自己添堵。
“我很忙,没时间。”萧云铮淡淡道。
燕窈开始闹,表达不满。
萧云铮不再答话,他觉得照顾小孩子真麻烦。
他静静伫立于日影之中,燕窈仰起小脸苦兮兮地望着他,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僵着。
“不去。”萧云铮态度冷漠坚决。
“唉……”
他听到身后,小小的人儿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萧云铮沉寂如水的眸底起了一丝波澜。
燕窈想她了。
难道他就不想吗?
***
京城的另一端,他们争执的对象——昭懿公主本人悠闲自在地躺在院中藤椅上晒太阳。
春日晴空万里,微风拂过苍穹松软的白云,拂过地面复苏的万物,又穿过庭院,轻拂过殷灵栖发梢,挠在脸上痒酥酥的。
殷灵栖抬手拨开发丝,团扇顺势移开一角,视野中花树虬枝横斜,春光灼目,细碎日光透过林叶映在扇面上。
“阳光真好。”
“是啊,”柏逢舟在她身侧的石桌旁坐下,“阳光真好。”
“柏公子有事要说?”殷灵栖用指尖挑开团扇,露出一只眼睛看他。
“不可以是无事闲坐么?”柏逢舟微笑着。
“你不像是那种慵懒散漫的人,会闲到浪费时间去晒太阳。”
柏逢舟颔首一笑。
“公主很了解在下。”
“我真的了解你吗?”殷灵栖搁下团扇,坐起身来凑近他,注视着他。
“我怎么觉得,偏偏是我看不透你呢?”
青年和她在一起时,满眼的温柔浓得能溢出来。
她审视着柏逢舟。
柏逢舟坦然接受她的审视。
“微臣不会害公主。”他温和的面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柏逢舟永远忠于昭懿公主。”
“这世上真的会有绝对的忠诚吗?”殷灵栖摇着扇,似笑非笑。
“微臣愿以此身向公主证明,公主的眼光不会差。”柏逢舟清润的声线被日光晕染,温柔中添了几分灼热。
殷灵栖无声一笑。
“说罢,什么事。”
“昨夜,大辽王子众目睽睽之下同齐少卿起了争执。”
“代钦?”殷灵栖抬眸,“齐聿白怎么又惹到他了?”
“齐少卿带着侯府表姑娘夜出游赏,中途不知因何缘故撇下了表姑娘独自离开,后来沿途回去寻人时,大辽王子为替公主出气,便将齐少卿羞辱了一番。”
“难怪呢。”殷灵栖失笑。
难怪今日牵机过来禀报说,京城中风向又变,都在怜惜昭懿公主。
怜惜她?不如可怜可怜承恩侯府那一大家子,即将被她坑到人财两空的地步。
“不出我所料,按齐聿白那种笑里藏刀的性格,面上不显不露,背后定然咽不下这口气,要找人给代钦狠狠捅刀。说不准,还会把万国驿馆失火与燕府被屠两顶帽子都扣到代钦头上。”
“公主要出手帮大辽王子吗?”柏逢舟微笑着望她。
“帮,当然要帮。”殷灵栖闭着眼睛,悠哉悠哉晒着太阳:“齐氏不快活了,本宫便就快活了。”
“上回我差人去大肆宣扬齐氏刁仆的恶名,搞的京都人尽皆知侯府御下不严,难成气候,坏了齐氏同多国商队的买卖。”
齐聿白道:“是,听闻齐五公子私下里行走多方,动用人脉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替家族勉强保下其中几路的买卖。”
殷灵栖点点头:“于经商之道上,这齐五倒是个可用的人才。”
柏逢舟笑得云淡风轻:“公主要除掉他吗?”
“不,这样的人物,留着为己所用远比除掉他更有意义。”
殷灵栖话音一顿,忽然眯起眼望向温文儒雅、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不对呀柏逢舟,你何时起也变得这么弑杀了?”
“公主的态度,便是微臣的态度。”青年仍然微笑。
殷灵栖一怔,身子往后一仰,丧丧躺倒在藤椅上:“作孽呀……”
“怪我,我把你个老实人给带坏了。”
老天爷……
她怎么把一朵冰清玉洁的小白花给染黑了。
“这样没什么不好。”柏逢舟抿唇一笑。
***
承恩侯府。
书斋。
“长兄,年后三月,这几支商队的货物可以运往西域。”
齐五铺开疆域图纸,伸手在上面勾画:“如若顺利,家族去岁的亏空或可补上半数。”
“另外一半,我已将当年订婚时皇室给昭懿准备的嫁妆拿去填补上了。”齐聿白道。
“嫁妆?”齐五诧异,“退婚时,陛下不是派出礼官将那些产业、地契尽数收回了么?”
“为兄在光禄寺当职,清查嫁妆名册的礼官是我的人手。”齐聿白轻嗤一声。
齐五脸色剧变:“可若此事暴露……”
“除了你我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人知道的。”齐聿白胸有成竹,“包括那名礼官,他永远也开不了口。”
他看着齐五,语重心长:“子授,齐氏百年世族,从烈火烹油之盛一路凋敝至今,传至这一代,能撑起家业的便只有你我二人了。”
“子授,你不会辜负长兄期待的,对么?”
“长兄……”齐五只觉肩负的重担过于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直视齐聿白的双目,郑重而坚定地点头。
“那国玺……”
“国玺走鬼市的渠道,已被我的人暗中保下了。”齐聿白道。
博古斋那自缢的老板只是替罪羊。
齐五皱眉:“本想以镇宅之宝的名声作掩护,将国玺的下落遮掩过去,谁知竟被皇城司抓住了人,审出了真话。”
“能审出真话不奇怪,毕竟经了萧徵的手,哑巴也得吐出真言。我感兴趣的是,人究竟是怎样被皇城司抓住的。”
齐聿白支着下颌沉思:“人既然已经进了鬼市,京兆尹的手伸不到那么远,皇城司应当也办不到,那便奇了,莫非萧徵手下另有奇人异士?这倒是个隐患。”
有人叩门三声。
“表兄。”女子带着哭腔的娇嗔声隔着门扇传入。
齐聿白有些头痛。
他厌恶风光无限的昭懿公主,又碍于家族的荣耀,不得不同她订婚。
昭懿是那样尊贵,明媚,就像散发着光与热的小太阳,高悬天穹,高不可攀,让齐聿白觉得刺眼。
阿妩则不一样,她深谙男人那点儿自尊,对齐聿白言听计从。并且,某些时刻,她同昭懿有着三分神似,齐聿白看着她,一不留神便会晃了神。
相似的面容,却比昭懿听话得多。
他想,这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该有的模样。
“表兄。”
齐聿白听见表妹又在敲门,但他并不想见她。
起初,阿妩的那套温柔小意他的确很受用。可他渐渐腻了,甚至对阿妩产生厌烦。
阿妩也不顾脸面,索性就坐在门外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表兄昨夜归府之后,便一直不理会阿妩,若是厌了阿妩,阿妩便仍回那下三流的烟花柳巷讨生活罢了,何苦赎我出来在府上受此屈辱,我走便是了!”
说罢,便啼哭着作势要离开,又被府上闻讯赶来围观的亲眷拦下。
齐氏乃百年世族,家族人丁繁多,人一多,心便不齐了。几房斗来斗去,巴不得看长房的笑话,因而听见阿妩哭,便赶紧打发人来看热闹。
“聿白,这倒是你的不是了,三婶要说道说道你,你一天到晚的缩在书斋里忙什么?也没见给咱们侯府添上一分半点的荣光。”
“男子汉大丈夫,你怎的就容不下她一介弱女子,她若是再回到青楼那种地方,整座承恩侯府的颜面岂不是都要受人耻笑?”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添了一把火:
“阿妩可是你不管不顾触怒昭懿公主也要带回来的人,你瞧,你连公主也看不上,自己挑中的阿妩如今也腻歪了,咱们长公子就是眼界高,谁也配不上。”
“一天天的也不知装什么清高,为了外头的野花,把到手的上好姻缘都给毁了,若是我,我只怕悔得无颜再面见先祖,恨不能投江谢罪。”
“昭懿公主”四个字一入耳,齐聿白便觉头痛愈甚。
“长兄。”齐五见他脸色不对劲,担忧地上前来询问。
齐聿白眉头紧锁,手心冷汗直冒。
阿妩还在哭,哭哭啼啼的扰得他头痛欲裂。
“我就知道,表兄怜我也只是图一时新鲜,新鲜劲儿一过,便想弃了。我何苦受此羞辱,直接死了算了,大家都清净。”
女子说着,便撒泼打滚作势要去撞死她自己。
齐府众人很是配合她的演技,一拥而上及时地将人拦了下来。
“聿白,你怎能这样!阿妩再不济,也是你的人,你怎能逼她去死呢。”
“如此薄情寡义,真不知你长公子的贤名是怎样传扬开的,这下一任家主之位,依三叔看,还是另择贤良吧!”
闲言碎语适时添柴加火,唯恐这座府邸不乱。
啼哭声、斥责声、落井下石、幸灾乐祸……齐聿白怒上心头,猛地起身,拂袖将手畔一应物件全数扫落在地。
碎裂声令堂外起哄的嘈杂人群陡然一寂。
书斋的门蓦地被人踹开。
阿妩愣了愣,一见着人,便又凑上去,拿出往日痴缠的那股劲儿撒娇哭诉:“表兄,阿妩一腔痴情,等你等的好苦啊……”
“滚!”出乎意料,齐聿白冷冷甩开了她的手。
“表兄,你,你从来都不会凶阿妩的……”阿妩张着嘴,愣愣不知所措,眼前人让她感到陌生。
“是!我后悔了!我悔之晚矣!”齐聿白抓起博古架上的收藏品,发狠砸碎。
“是我自作自受!今日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诸位满意了罢!”
他眼底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
他这时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昭懿公主,想起了她的好。
她那样聪明又自尊,如若昨夜之事碰上代钦的人不是阿妩,而是殷灵栖,她一定不会放任旁人羞辱齐氏门楣,毁掉他苦心经营的名声。
更不会动不动一哭二闹三上吊,让齐氏族人看长房的笑话、看他这个长公子的笑话。
他那些势利的手足亲人,对昭懿公主一向是敬着、捧着的。哪怕昭懿公主为了退婚,明目张胆地把整个齐氏踩在脚底,这群人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是,是我不该!我他妈的当初就不该看轻殷灵栖!不该得罪她……”
齐聿白仰面朝天,疯了一般。
他抬起手,指着阿妩:“你不是哭着闹着要走吗?好啊,表兄成全你,表兄这便安排人将你送回满庭芳……不……不回满庭芳……那里是权贵的去处……留你在那,只会丢了侯府的脸面……表兄疼你…表兄送你去齐氏的庄子度过余生好不好?”
“不…不……”阿妩吓傻了眼,慌张地摇着头。庄子上人多眼杂,她若去了,掉层皮都是轻的。
她突然跪下,抱住齐聿白的腿:“表兄……阿妩知错了……阿妩不闹了……阿妩再也不敢胡闹了……”
齐聿白用力掐住女子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眼底透着嫌恶。
三分像昭懿,可昭懿绝对不会露出这般狼狈的模样!更不会低声下气求他!
她那样自尊自爱的女子,即便身陷困境,也依然是高贵的凤凰。
齐聿白一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头痛难忍。
他这些时日午夜梦回,总会梦到昭懿一袭火红嫁衣站在高高的楼阙之上。
她是那样的耀眼,那样的高不可攀。
她同他对峙而立,义愤填膺:“殷晟皇室没有怕死的懦夫,本宫宁死也不受这屈辱。”
齐聿白的思绪被跪地求饶的女子哭声唤回。
他看着那张三分神似却同昭懿毫不相干的面容,突然狠狠推开阿妩:
“别用这张脸对着我哭!她绝不会像你这般自轻自贱!”
像……像谁?
阿妩缓慢抬起眼帘:“长公子在说谁?”
她愣了愣,逐渐回味过来:“长公子原来……原来一直在拿阿妩当作旁人的替身?”
齐聿白不答。
阿妩笑了,笑得泪流满面,神情崩溃:“我说呢……我说长公子当初为何非我不可……原是视我为别人的影子……齐聿白,你真可怜……你看中姑娘一定很厌恶你罢!”
她踉跄着站起身。
“没能被你这样卑劣的伪君子攥在手里当万物,她当真是命好,我真替她感到庆幸啊哈哈哈哈……”
“住口!”
“啪!”
一记狠戾的巴掌击中侧脸,她捂着流血的嘴角,摔倒在地。
齐氏族人皆是震惊得无以言表。
“你……你打我?你敢打我?”
阿妩震惊之余,放声大哭:“恶人自有恶人磨,齐聿白,我就是你的报应,当初你既选择为了我得罪昭懿公主,便活该承受后果!这是你的报应!你活该如此!”
“她疯了。”齐聿白怒意翻涌,唇上没有血色,“把她押下去,押去东院柴房看管,直至她肯知悔认错。”
“聿白,人是你选的,祸事是你捅出来的,为了这么一个女子,承恩侯府得罪了皇室,到头来,这姑娘你又不要了,这像什么话!”齐氏三房严厉斥责他。
齐聿白不言,抬步直往祠堂而去。
“你要去做什么!”
众人神色惊慌,怕他盛怒之下会冲撞了祠堂里供奉的祖宗。
有人扑上来蛮力按住他。
齐聿白毫不留情出拳相搏,将人摔至身后。
他阔步迈入祠堂,攥住领口撕开衣裳,露出脊背,伸手攥住香案上呈放的鞭子,不加犹豫,反手狠狠抽在自己背上。
一记鞭风下去,便皮开肉绽见了血。
齐聿白身形晃了一下,额上冒出冷汗。
“啊啊啊啊!!!”
那些跟过来凑热闹的族人被这阵仗瞬间吓得惊慌失措。
“我心生悔,愿承家法。”
他紧抿齿关,咬牙受着一鞭又一鞭。
“长兄!”齐五大惊失色,冲上来攥住他的手,“长兄你不要这样意气用事。”
齐聿白推开他的手,态度强硬。
“长兄!”齐五眼眶红了。
“让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又是一记狠戾的鞭风落下。
齐聿白身体不受控制,踉跄倾倒。
他抿了抿咬出血的唇,手掌撑在地上,勉强撑起身体。
意识模糊间,脑海又浮现出昭懿的模样。
少女笑容天真烂漫,身着春裳坐在秋千架上,随风悠悠荡起,身后是灿烂的日光。
她生长在阳光下。
他于阴影处,窥视她。
齐聿白从前厌恶她,所谓的昭懿公主除了美貌与身份,头脑空空张扬跋扈,根本配不上他这个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的名流公子。
现在方知,是他自恃清高,配不上如炽阳一般耀眼的殷灵栖。
意识愈来愈模糊。
“五公子,五公子不好了!”有人冲进来。
“何时如此惊慌。”齐五瞪他。
“五公子您好不容易说服西域邦国建立的买卖,黄了!”
那可是用来填补承恩侯府一半亏空的大买卖,关系着这个大家族的安危。
“怎会如此!”齐聿白猛地抬起头,唇角血迹斑斑。
伙计被这场面惊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定了定神,道:“商队说,有人用高于侯府三倍的价格买断了所有商会的货物,他们不愿意卖给齐氏了。”
三倍?!
垄断所有商会?!!
齐五面如土色:“怎么可能……盛京城绝无可能有人出手这般阔绰!
饶是如齐五这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商人,也被这骇人的阵势震惊住了!
他手脚发凉,跪倒在齐聿白身旁,声音颤抖:“长兄……我们…我们怎么办……”
齐氏族人还聚在祠堂内,正巧听到了事情原委,唯恐天下不乱,开始添油加醋说风凉话:“您瞧,某些人仗着占了家族一半的财富,整日里趾高气昂的,这不,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亦有趁火打劫的:“聿白,老五,依叔看,你们还年轻,年轻人扛不住事,要不这么着,把家族话事权交出来,叔替你们处理。”
“冷静…冷静……”齐聿白安抚齐五,他披上衣裳,略一动弹,便扯动背后鞭伤,痛得眉心紧锁,头脑倏地一昏。
齐五扶住他的身体,心疼落泪:“长兄!”
“莫慌……有兄长在……”齐聿白附在他耳畔,用仅齐五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昭懿的嫁妆……远不止能够填补一半侯府空缺……真正的名册在……藏在我书斋中博古架第二排第七列的典籍后……你去……你去全部用上……剩下的再从齐氏账房中周转……足够渡过这次危机了……”
齐五虽然害怕,但眼下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用力点点头,扶着齐聿白站起身。
“长公子!不好了!”又一人面色惨白冲入祠堂,急得哭出了声。
“冒冒失失的,又怎么了。”齐聿白皱眉斥责。
那人望着祠堂内外围聚的茫茫人海,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小的……小的没法在这说!”
“过来说!”齐五瞪他。
那人畏畏缩缩走到齐五面前:“齐妃娘娘托人传话……说……说陛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盘查昭懿公主的嫁妆名录……指名由昭懿公主身边的嬷嬷慈姑亲自督工……长公子!!长公子您怎么晕过去了!长公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
重重打击一齐压下,齐聿白后路断尽,再也扛不住,晕厥过去。
“长兄!”齐五崩溃地抱住他。
“传郎中!速传郎中!!”
***
柏宅庭院,云淡风轻。
柏逢舟听完小公主的算计,笑着摇了摇头:“原来公主早有打算。”
“齐氏有钱啊,祖上靠着卖官鬻爵,以钱易官起家。财富积累百年,而今把他的钱搬来,为我所用,岂不美哉?”
殷灵栖唇角上扬:“我才不要嫁做齐氏妇,我要做齐氏主。”
柏逢舟点点头,微笑:“那么齐五公子呢?公主打算如何处置?他同长公子情谊深厚,想策反他?难。”
殷灵栖摇着团扇,漫不经心道:“不背叛,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大,诱饵不够丰厚,不足以引诱他迈出第一步。”
“第一步至关重要,只要能走出第一步,便自然而然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直至,走进自己给自己挖掘的坟墓。旁观者迷,也只能道一句是他自己作茧自缚。”
柏逢舟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柏公子这是怕了我了?”殷灵栖将轻罗小扇往下移开一条缝,露出一双盈盈秋水眸,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
她前倾身子,凑近柏逢舟,眼底涌起恶趣味,蓄意逗老实人:“我就是这般坏,你怕我么,嗯?为什么不说话?”
柏逢舟注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明眸,抿唇一笑,笑着摇了摇头。
长长的眼睫扫过他盛满温柔的眼眸,他眉目含情,温声道:“不怕。”
“公主做什么都是对的。”
青年眼中的温柔溢了出来。
春光正好。
落花如雨,随微风落在两人肩上。
四目相对,氛围忽而变得微妙。
柏逢舟开口,嗓音微微生涩。
他想说些什么,还未来得及出声,冷不丁被一阵清咳声打断。
柏逢舟目光一落,神色遽然一变,耳廓开始烧得通红。
殷灵栖蹙了蹙眉心,转身随他视线望过去。
萧云铮领着燕窈,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正站在庭院门口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小小的人儿怀里还抱着小猫,望向殷灵栖的眼神流露出淡淡埋怨。
殷灵栖唇角笑意一瞬僵住。
这场面无端让她产生一种幻觉……
她从中体会到一阵莫名的……责备她抛夫弃子的意味……
殷灵栖揉了揉头发。
你满脑子胡思乱想什么呢!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站起身,朝燕窈敞开怀抱:“你们怎么突然来了?来了也不吱一声,脚步静悄悄的,半点儿动静也没听到。”
燕窈抱着小猫,想挣开萧云铮的手,扑到殷灵栖怀里去。
试了一下,没挣脱开。
“咦?”燕窈仰起小脸,疑惑地眨巴着眼睛。
大哥哥好奇怪,明明坚决不同意带她来,后面莫名其妙就答应了。
来了又不许她靠近姐姐,只是在门外站着,直至看到姐姐对着那个清秀的书生哥哥笑,又突然出声打断两人。
殷灵栖见燕窈不肯靠近自己,便放下张开的手臂:“这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大事能惊动世子殿下大驾光临?”
萧云铮的目光在她与那个男人之间逡巡,他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看着他们郎才女貌,心底怒火中烧,眼神却冷冽如冰。
好,殷灵栖,你好得很。
他唇角一勾,嗤出一声冷笑,冷得人胆颤心寒。
殷灵栖警觉得很,察觉到慑人的压迫感。
她谨慎地问:“你们究竟来做什么?”
“没什么。”萧云铮推着燕窈上前一步:“她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