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广袤无垠的北部边疆正面对抗草原势力与割据政权的侵袭,千年以来,一代又一代将领驻守边防联手重创进犯的外敌,荡平四方邻国,护住了西北疆域。
蠢蠢欲动的势力在帝国铁蹄下烟消云散。
“大都护府是边境的官方重镇,东起玉门关,西至波斯,而今都护府的最高长官,大都护便是我的师父夏侯岳。”
萧云铮勒住缰绳,抬起头,眼前伫立着的这座巍峨城池便是大都护府。
“凉州是重地,太子一早便分道扬镳前去驻守凉州了,我们进驻都护府,同师父细谈西北如今的境况,进而前往玉门关驻防。”
殷灵栖撩开车帘一角,仰起脸望着覆了层黄沙的匾额:“皇兄独自兵发凉州,能行吗。”
“不必担心。”萧云铮道,“我打算将特穆尔羁押在都护府,用他作为挟制大辽的筹码。他在我们手中一日,大辽可汗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克烈部宣誓同大辽割席,大辽内忧外患并存,代钦分走了老可汗部分注意,凉州城暂时不会受到威胁。”
顿了顿,他看向殷灵栖,缓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会再发生上辈子那种事了。”
他跃下坐骑,朝殷灵栖伸出手,引她下车。
“但愿吧,差人看好特穆尔,我总觉得他透着古怪,希望只是错觉。”
殷灵栖掀起帘幕,看了眼萧云铮横在眼前的手臂,玩心大起,不走寻常路,提起裙裾直接自车边跳下。
萧云铮似是对她早有预判,伸臂一捞——
人没落地上,掉他臂弯里了。
“投怀送抱,这么热情啊。”萧云铮一臂托起她身体,往肩上送了送。
殷灵栖:“……”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殿下就是这般颠倒是非黑白的?”
“别拆穿,”萧云铮轻轻地叹了一声,“太无情了,也不让我多高兴一会儿。”
金雕双翼划过天穹倏然降落,立在马车篷顶,探出脑袋张望,发出“啁啁”的声音,似是在嘲笑主人。
萧云铮不悦皱眉,冷冷扫它一眼。
被誉为猛禽之王的金雕霎时怵怵缩回脑袋,像一只乖巧的小鸡仔。
城楼之下忽然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鹰隼生性凶猛残忍,也就你小子能将它驯得服服帖帖的。”
萧云铮闻声将人轻轻放下,方才转身:“师父。”
夏侯岳抬起手臂,打了声哨音。金雕啸叫一声,展开巨大的羽翼,滑飞至他臂缚上立着。
“可怜见的,我们布日古德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金雕毛茸茸的脑袋磕了磕,以示赞同。
“大都护。”殷灵栖走上前来。
夏侯岳收起淡淡笑意,被大漠烈日晒出古铜色的面庞坚毅肃然,审视着她:“老臣已阅过了圣上的旨意,想来这位便是昭懿公主了。公主金枝玉叶,不远千里奔赴漠北,这一路辛苦了。”
“昭懿不敢居功自傲,担起大都护这一声‘辛苦’。”
殷灵栖从容不迫道:“我只是奉旨出使漠北这一趟,而为国驻守边疆的将士与其家眷却是实实在在于大漠黄沙中度过了一生,因而这一行根本算不得辛苦。”
夏侯岳闻言神色微变,微微颔首。
能有这般心得见解,这位中原来的公主,看来同传闻中很是不同。
“于情于理本该为公主接风洗尘,但……还未准备好。”
是他先前有意怠慢了。
夏侯岳收到了信,原本就没打算给京城来的小公主好脸色,就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待在她老子搭好的金银窝里安乐,跑来荒凉贫瘠的大西北干什么?来体验异域生活?来找点儿新奇乐子?这不净给他们添堵的么!
可如今见到了殷灵栖本人,仅仅只是打了个照面简单寒暄两句,便让夏侯岳改了主意。
“萧徵,”夏侯岳找他帮忙开脱,“你虽在战场长大,但离开的这四年间,北境变化极大。何不随我陪同公主一同巡视域内城池?”
“不必劳烦大都护陪同,”殷灵栖抬了下手,“北境事务繁忙,大都护日理万机,昭懿不敢多加叨扰,大都护照旧处理军务变好,我们换身异域装束,自己在城池内随意走走,也便于探访民情。”
“这……”夏侯岳犹豫了。
人不可貌相,这位小公主看着柔柔弱弱的,处事却极有章法,思路清晰,又通人情世故,夏侯岳这回反倒担心起自己怠慢了公主。
“师父不必多虑,”萧云铮看出了大都护的歉疚,“昭懿公主性情随和,善解人意,一向如此。”
他口吻平静,说得坦坦荡荡。
“……”
殷灵栖倒是冷不丁心里“咯噔”了下。
她转而看着萧云铮,眼神复杂。
谁?
谁善解人意?
说的是她???
萧云铮敢说,她都不敢听。
萧云铮自然察觉到了她异样的神情,眼神递了过来,当着长辈的面,目光暗暗交错,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让人挠心挠肺的。
唇角弯了弯,萧云铮继续道:“有我陪伴在侧,师父只管放心。”
夏侯岳这才松了口:“既如此,我派都护府熟悉本地境况的校尉随你们同去,为诸位引路。”
***
殷灵栖换了身西域少女惯常的装束,裙装颜色明丽,花纹如彩云飘飞。手腕挂着鲜艳的镯子,足系铃铛。
入乡随俗,她编起了辫子,细小的铃铛缀在乌黑发辫间,跑起来时,脚步轻盈,周身都叮当作响。
“心情不错。”萧云铮垂眸,打量着身侧的人。
“是因为方才在师父面前,我为公主美言几句么?”
殷灵栖听出来了,萧云铮这是在向她邀功。
“当然不是,”她舒展手臂,“我喜欢这身装饰,你不觉得好看吗?”
萧云铮被她驳了一句,但还是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漂亮,”殷灵栖补充了声,“代钦挑的,眼光真不错。”
萧云铮不出声了。
殷灵栖蹦蹦跳跳,身上首饰发出好听的脆响,落在他耳中只觉得心情沉郁。
“怎么了?”殷灵栖脚步轻快,跑老远了,才想起来回头来找人,“你怎么落在这里了?”
“没事。”萧云铮嘴硬,淡淡道。
殷灵栖透过他那副冷冰冰的态度,隐约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去抓萧云铮的手,萧云铮避开了。
殷灵栖也不惯着,转身跑了。
“你……”萧云铮看着那道轻快的背影,一时语塞。
“少主,过去呗。”雾刃凑到一旁,贱兮兮地道:“再不追,人就跑没影了。”
“再者说,”宿刃壮着胆子,语调比雾刃还要贱嗖嗖的:“不就一身装束么,您有的是钱,买个百八十件的,也不比鹰师特勤差。”
***
大都护派来的校尉低声为殷灵栖讲述沿途情境。
“自朝廷设立都护府作为对西域统治权的象征以来,这一带胡汉相融,商贸繁盛,屹今为止……”
“走开!”
殷灵栖忽然听到一声辽语。
“谁准你们过来的!”
面容清瘦的异域少女站在道路边,两条麻花辫垂在肩上,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望着他们。
“阿丽娅,不得无礼!”校尉低斥道:“这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管你是什么来历!”名叫阿丽娅的少女抱起包袱,“总之,你们未经允许,不许进我家院子打扰祖父祖母!”
“你!”校尉正要上前去斥责,被殷灵栖抬手制止住了。
殷灵栖扫了一眼:“你包袱里背着的是□□的图纸吧。”
阿丽娅霎时熄了嚣张气焰,将露出的那一页纸塞回包袱,像是被人揪住尾巴的兔子,忽然心虚:“你、你、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殷灵栖轻轻一笑,“私造兵器可是重罪,你手中怎么会有军用图纸?”
“□□?”校尉一听,赶忙上前拦住她的路,“阿丽娅,你又偷走了什么!”
“怎、怎、怎么能叫偷呢!”阿丽娅瞪眼,“这是祖父祖母的书,我只是借来看一看!”
她猛地挣脱校尉的手,背着包袱跌跌撞撞溜走了。
“她是什么身份,她的祖父母又是什么来历。”殷灵栖掐住关键信息。
“回禀公……姑娘,”校尉道,“二老皆曾效力于大都护,为军方研制兵器,边防守备常用的杀伤力极大的弓弩皆出自阿丽娅祖辈之手。只是……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二老突然请辞,再也不为军机院效力了。”
“阿丽娅包袱里的图纸又是怎么一回事?”殷灵栖问。
校尉额头冒出了冷汗:“属下失职,请公主恕罪!这姑娘偷窃成瘾,时常溜进军机院偷窃图纸,没想到这次疏忽大意了,竟让她得了手……”
“偷窃军需机密?”殷灵栖正色道,“本宫的确应该治你们的罪,堂堂军机院,贮藏北境守备军的最高机密的地方,竟然任由人窃取机密,若是流入域外,流入敌国手中,这将置我大晟将士于何地!”
“发生了何事。”
萧云铮这时跟了上来,得知来龙去脉后,当即令雾刃领手下与都护府的卫兵一同去搜寻窃密者下落。
“太荒唐了。”殷灵栖想不透,军方机密就这么泄露了。
萧云铮也觉得蹊跷:“大都护治下,北境边防倒也不会疏漏至此。”
“你记不记得,”殷灵栖抿了抿唇:“当年,皇兄遇刺时的境况。”
前世太子驻兵北境,那时晟辽尚未交恶,边疆一片祥和,可特穆尔却陡然发兵夜袭,致使殷承佑血染沙场,被万箭穿心,血竭而亡。
“皇兄当时驻守的城池粮草充足,就算突遭敌袭,也能撑上一月有余,怎么会在短短十日之内落得个弹尽粮绝的地步。”
萧云铮望她:“你怀疑城中混入了大辽的奸细,同特穆尔里应外合?”
“具体情况我不得而知。”殷灵栖摇头。
“我率军增援时,倒是察觉出些许疑点。”萧云铮道,“彼时辽军的攻城兵械实力远在我军之上,太子旧部守城的兵器根本抵御不了他们,无法与之匹敌,这是城池短期内骤然失守的其中一个原因。”
“可大辽一向以骑兵与战术闻名,制作大型攻城器械似乎并非他们专长……”殷灵栖忽然转身。
有人在暗中窥探她。
可视野中并无一人。
阿丽娅藏身土墙之后,攥紧了手中包袱。
第152章
对她身周潜在危险的感知潜移默化刻入骨髓,成为一种本能。萧云铮眼睛微垂,眸底划过一道锋芒,遽然聚起警惕。
“什么人!”
行动远快于意识,他一把攥住殷灵栖的手腕将人挡住身后,暗器飞速滑出另一只箭袖,几欲脱手而出——
“等一下!”殷灵栖忽然按住他手。
滑至指腹的暗器停顿一瞬。
萧云铮敏锐地察觉到,就在这停顿的一瞬,危险已经消失了。
那人侥幸跑掉了。
殷灵栖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那里没有人。”
“没有人。”
她又重复了一声,用意不明。
萧云铮目光微动,收回了手。
“细细地说一说,阿丽娅家族的来历吧。”
殷灵栖看着路对面的那座老院子,朝院门走近。
校尉从地上爬起来,诚惶诚恐地道:“回禀公主,祖辈的情况大致就是如此,二老已故去多年,只留下她这么一个小姑娘。至于阿丽娅本人……很早之前,她便动过歪心思,只是往日里实施盗窃没能得手,因而只能按律法从轻处罚,关押几日长长教训罢了。”
殷灵栖走到门前,并没推开那扇门。她决定尊重阿丽娅的意思,并不打算以陌生人的身份闯入这座故居。只是沿着土砌的围墙行走,在门外打量一番。
“故去多年……”殷灵栖顿住脚步:“我看不像啊。”
校尉脸色一变:“这……这……公主的意思是……”
萧云铮淡淡道:“为了便于上了年纪的人行动,门前层层台阶换成了平坡,这泥土的成色可不像是多年前砌出的模样。若只她一人居住,她年纪轻轻行动自如,何须多此一举重新砌土修整?”
“属下疏忽!属下这便回府衙报信,引人重查当年旧案!”校尉匆匆忙忙将手下人分成两拨,一拨继续去全城搜寻那姑娘下落,另一拨回了府衙。
殷灵栖继续在城中行走,观察大都护治下的北境,直至天色暗了,才打道回府。
漠北地处要塞,是多国往来中原的必经之路。待在都护府这几日,夏侯岳同两人细致交待了现如今的境况,又重新梳理了一遍军事布防上的漏洞。
又是一个午后,殷灵栖趴在桌案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待到头脑清醒些许,慢慢自堆积如山的卷轴里爬起来。
一睁眼,突然发觉萧云铮就坐在桌案旁静静盯着她看。
“累了?”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
殷灵栖揉了揉眼睛:“你怎么总是盯着我看,看不够吗?”
“嗯,不够。”萧云铮抽走她握在手里的书卷,塞回一盏香饮子:“别看了,这几日泡在卷轴里人都要闷坏了,吃点儿甜的。”
“嘶,”殷灵栖凑近他:“难得这么良心。”
萧云铮抬指蹭了蹭她唇角:“有些日子没见你笑了,走,带你出去散心。”
“要去哪儿?”殷灵栖抱着杯盏,随口问了声。
“带你重走我生长过的地方。”萧云铮握住她手,迎着夕阳赤红色的光芒,飞快朝外跑。
发辫间缀着的铃铛在奔跑中震颤不止,清脆铃声不绝于耳。
殷灵栖一口气跑了很远,只觉心胸畅快,这些时日阅览案牍积压心头的烦恼登时一扫而空。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不同于中原景象,西北的景观粗犷壮丽。
“战场是我成长起来的地方,我在边疆待了数千个日夜,直至十七岁那一战过后,才算彻底在盛京安顿了下来。”
再回来时,带着她一步一步重走自己从前走过的足迹。
浑圆的落日将光辉洒向广袤无垠的大地。
逆着漫天金光,萧云铮抬起一手遮在眼前,另一手同她十指紧扣,朝远处眺望。
殷灵栖看着前朝女子和亲时留下的碑文迹号,道:“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一旦越过这条边境线,便意味着彻底告别故国了。”
“是,我们捍卫边境的意义也正在于此。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赔款,不屈辱称臣。”
大漠风又起,金雕长啸一声划过苍穹,停在萧云铮臂缚上。
“去。”萧云铮抬臂放飞它,不想让鹰隼惊扰了殷灵栖。
“为什么要赶它走。”殷灵栖打了个哨音,金雕去而复返,立在她面前。
萧云铮眸色一暗:“你会御鹰了?”
“会啊,我不怕。”殷灵栖伸手捏了捏金雕丰厚的羽翼,口吻轻松:“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昭懿了。”
萧云铮垂眸定定看着她,心脏突然被刺了一下,隐隐抽痛:“难怪……”
“难怪什么?”殷灵栖揪掉了一根羽毛,捏在手心里,仰起脸望他。
身体猝不及防被拥进一个怀抱。
殷灵栖倏的被撞了下,手一松,羽毛自空中悠悠飘落。
“你做什么?”
她感觉这人莫名其妙,身上骨头都快被他压得裂开了。
萧云铮用力将人按在怀里,紧紧贴着她额头。
“对不起。”
前世那封借助鹰隼传递的血书是殷灵栖放出的求援讯号。
他那时只是迟疑一刻。
最终也就晚了那么一刻。
“对不起什么?”殷灵栖偏开头,头脑清晰得很。
萧云铮垂眸注视着她,正要开口,来时路道上忽现赶来报信的军中斥候——
“凉州城告急!!”
斥候脚步踉跄,急得连口气都喘不匀:“殿下,凉州急报!大辽可汗御驾亲征,率虎师豹师两部铁骑进攻凉州,誓要一雪前耻!”
“两部兵发凉州!”殷灵栖眉心一跳,“皇兄驻兵,辽可汗这是冲着太子去的。”
“太子那边如今局势如何?”萧云铮问。
“辽可汗兵临城下,双方已正面交战,敌我伤亡各半!”斥候道:“事出紧急,太子来信,请求都护府增援!”
“调动兵马的谕旨在我这里,我去。”殷灵栖回身跑向坐骑。
萧云铮拦住她:“我去。”
“你?”殷灵栖脚步一顿。
“对,”萧云铮飞身上马,“放心交给我,我一定会将太子平平安安带回你面前。”
“这里有师父坐镇暂且安定,你留在这,我才能免去后顾之忧去专心迎敌。”
萧云铮策马奔去几里,突然匆匆折返回来,来至殷灵栖面前。
青年意气风发坐在马背上,逆着黄昏时分灼目的光辉,突然揽过殷灵栖的身体,恰。
“如果我能回来,”萧云铮俯身覆上她唇:“再见面时,嫁给我。”
第153章 6.21补充完毕——更新
战事紧迫。
萧云铮掌着她后脑又揉了两把头发,方才松开手,甚至来不及等到回应,便立即转身策马投向凉州城方位。
鹰隼跟在他身后,展开双翼腾空而起,似离弦箭般猛地扎入云霄。
辽阔的大漠间汇聚起四方营地奔来的骑兵,向雄鹰逐击的方向进发。
时间实在是太紧迫了,纷乱战火中那一瞬抑制不住的私心恍若一闪而过的幻觉。
但那不是幻觉。
冷风扑面,吹乱一头长发。殷灵栖抬指,碰了碰唇。
唇上还余有温度。
再一愣神的功夫,那点温度已被北地寒风吹散。
危险的气息悄然而至。
殷灵栖双目微垂,盯着被边境风沙掩埋了半截的碑文看了好一会,又重新抬起眼眸。
她知道,有人要倒在这场风沙里了。
***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支做工精巧的弩箭抵上了她的脖子,箭尖锋利、冰冷。
“蹲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时机逮住你了!”
阿丽娅捂住她嘴巴,不许她呼救,狠声威胁道:“老实点!跟我走!”
殷灵栖被布帛蒙住了双目,什么也看不见,由她推着,借着黑夜的遮掩东拐西拐穿行过大街小巷,不知被掳去了什么地方。
她想说话,阿丽娅用手紧紧捂住她,堵了一路,直至将人拐进一条巷子里。
这里人迹罕至,黑夜笼罩着城池,寂静的深巷中只能偶尔听得两声古怪的鸟兽叫声,很是瘆人。
阿丽娅终于松开了手。
殷灵栖侧耳听了听,听到了时远时近的密集脚步声。
“你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她问。
勒住她双目的布帛蓦地一紧。
“想活命就闭嘴!再乱说话,杀了你!”
抵在细颈上的弩箭又贴近了,像扎在一株迎风摇曳的花株上,随时都能折断这条脆弱的生命。
阿丽娅怨声载道,一面解开蒙住她眼睛的布帛,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碎言碎语。
“喂,你是什么来历?”
布帛自眉梢滑落,落在手心。殷灵栖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喂!”阿丽娅拔高了声音,“你是哑巴吗!听不见我声音?”
“不是你方才不许我出声的吗?”殷灵栖眨了眨眼睛,声音透着委屈,“我很害怕呀。”
说话时,她碾碎一只袖中飞出的紫蝶,手法又快又狠。
指尖散去一缕轻烟。
阿丽娅没看见,拣起弩箭指着她,继续焦躁地威胁:“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你,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便……我……我……”
她忽而结结巴巴起来。
殷灵栖抬起了头,一双无辜的眼睛怯怯望着人。
“北境的冬夜好冷啊,”她抱住身体,单薄的肩在寒风中轻轻颤抖,“你可以靠近我一点吗?”
“不可以。”
阿丽娅愣了一下:“……不对……你不要打断我的话!”
可恶!她是来绑人的,怎么会下意识回答这姑娘的话!
“好吧。”殷灵栖垂下眼睫,松软的发丝扫过脸颊,看起来很是失落,像零落破碎的花,透着可怜。
“继续。”她声音很小。
巷子里突然陷入寂静。
阿丽娅张着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被殷灵栖这么一搅和,她忘了自己预先准备的台词。
气势不能输!
阿丽娅干瞪着眼,开始酝酿凶巴巴的口吻。
“你为什么想到绑架我呀。”殷灵栖出其不意又冒出一声,反客为主向她发问。
“我那日亲眼看见了,大都护帐下的校尉肯听从于你,你的身份一定不简单。”阿丽娅笃定地说。
“你需要借助我的身份?”
“我需要用你来换取祖父祖母的清名,否则,没人会有这个耐心愿意听我陈冤。”阿丽娅道。
“喏,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失踪了这么久都无人在意。”
殷灵栖一脸无辜摊开手,看起来怪可怜的:“所以姐姐可以坐过来一点吗,这里真的好冷。我身子不好,若是被冻出病了,病倒了,再一不留神直接咽气了,还怎么做人质呀。”
阿丽娅瞄了一眼面前弱不禁风的少女,犹豫片刻,这一回不再拒绝,骂骂咧咧坐过来。
“真麻烦!削废的木片都比你这小身板硬朗!”
殷灵栖恍若没听见,捂着胃,小声嗫嚅:“好饿啊,出来这么久,一口水都没喝到。”
“你怎么那么多事!”阿丽娅瞪她,“闭嘴!”
殷灵栖抬眸委委屈屈看着她。
阿丽娅不出声了。
她放下了一直紧握在手里的弓弩,从包袱里掏出来一只水囊和一块胡饼,扔到少女怀里:“给你!”
殷灵栖眸中倏然亮起了光,接过胡饼,撕成一片片小块,咬了两口,递到阿丽娅面前:“漂亮姐姐不吃吗?”
阿丽娅刚想拾起地上弓弩,见状松开手,一个字也不说,冷酷地自她手中抢回一块胡饼,恶狠狠地咬在嘴里。
殷灵栖也不在意,只是吃着吃着,慢慢将食物与水放了下来。
“又怎么了大小姐。”阿丽娅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吃不下,我想家了,想念我的家人,他们在中原,距漠北有千里之遥,我只身留在这座城,如今身边没有任何亲人了。”
阿丽娅也吃不下了。
她的祖父祖母也身处异乡,有家不能回。
殷灵栖仰起脸望着月亮:“我在这座城池好孤单啊,要是能有个依偎的肩膀就好了。”
她看向阿丽娅。
“闭嘴!你想得美!”阿丽娅继续恶狠狠地咬住胡饼。
殷灵栖眨了眨眼睛。
阿丽娅可耻地发觉自己心软了。
“你……你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阿丽娅说话磕磕绊绊,后知后觉自己脸红了。
“什么眼神?”殷灵栖好奇地探出脑袋。
“你你你……”阿丽娅目光乱飘,无处安放,索性连饼也不吃了。
殷灵栖挪动过来,侧身直接倚在了她肩上。
阿丽娅脑中“嗡”的一下,整个人被钉住了。
“你的身体在发抖。”殷灵栖歪头望她,“你很慌张。”
阿丽娅闭上眼睛。
她内心叫苦不迭、懊丧不已,后悔自己绑架谁不好?绑上这么个黏人的麻烦精!
她这是什么运气!
“姐姐。”殷灵栖又唤了她一声。
“我求求你了祖宗!你消停一会吧……什么人!”
面前陡然刮过一阵疾风,惊得那发出古怪叫声的鸟雀扑棱棱飞走。
眼底出现了带血的衣袍。
阿丽娅腾一下站起身,警惕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长刀“唰”的扬起,那刀不似漠北的样式,刀尖直指她身后的少女:“这人,我们要了。”
“姐姐,”殷灵栖躲在阿丽娅身后,专心扮演着一个柔弱可怜受害者的形象,“人家好害怕。”
“不行!”阿丽娅拒绝,“这人,我不能交给你们,我需要她。”
刺客彼此互相对视一眼,突然默契地握刀闪身上前,身形飘忽若鬼魂,几个起落便奔到了眼前。
阿丽娅吓得惊叫一声,想去捡落在地上的弓弩,却有一双手快她一步。
弩箭离弦飞出,化为一道虚影,直冲那刺客面门。
刺客机警,当机立断闪身躲避,却在躲开的那一瞬间——
血雾四溅!
闪着银光的紫蝶狠狠贯穿心脏!
无数紫蝶自殷灵栖袖中飞出,环绕身周,形成一面保护屏障。
少女立在蝶阵中心,神色平静地看着满身布满血窟的死人。
“都是废物。”
阿丽娅钉在她身后,看呆了。
“你……这是……蝶蛊……?”
阿丽娅吓得退后两步,看着少女的身影,腿脚一软跌坐在地。
“你会杀人……”
“是呀,”殷灵栖口吻轻松愉快,抬手一捻,紫蝶化作一缕烟,“姐姐害怕吗?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哦。”
“那你方才被我威胁时露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不然你以为呢,”殷灵栖唇角笑涡深深,“城池守卫森严,我会支开护卫,让你这么容易抓住我吗?”
“阿丽娅,不是你终于寻到时机抓住了我,是我在等着你露面抓你啊。”
她歪着脑袋,眼神透着一种天真的残忍:“漂亮姐姐,你让我好找啊。城池巡逻官兵搜了你那么久,半点儿影子都捉不到,原来,这里便是你的藏身之地?”
阿丽娅脸色煞白,慌乱地摇着头:“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配合我演一出绑架的戏码!”
“当然是因为好玩咯。”殷灵栖拍拍手,“你不知道我是谁,所以不会提防我
现在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阿丽娅点点头,又赶忙摇头:“你套出我的下落做什么!”
“因为你身上藏着大晟戍边军队的机密。”
殷灵栖微微俯身,双手撑膝:“我派人查了你的背景,你的祖辈先前效力于大都护府,为漠北军队制造军工器械。后来被辽人策反,向大辽泄露我军的军事机密……”
“没有!”阿丽娅情绪突然激动,“祖父祖母没有背叛大晟!”
“可是府衙拿住了你祖辈勾结大辽的信件,经鉴定,字迹出自你祖父母无疑,就连当事人阅毕都未提出异议。”
“可是他们没有背叛大晟!”阿丽娅声音打颤,“那封信我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总之,他们是被冤枉的!”
“很难说,”殷灵栖直起身,“人证物证俱在,后来的事,便是你的祖辈以通敌罪被军纪处决,但我猜,他们应当尚存于世,否则,你今夜也不会冒险绑架我。不过……”
“不过什么?”阿丽娅被戳穿心事,索性打算拼死一搏。
殷灵栖看了一眼毙命的刺客;“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走,随我回去看一看。”
“我不跟你走!”阿丽娅愤怒。
“怕什么,”殷灵栖淡淡道:“你也看到了,以我的能力,若是想抓你早就动手了,还能留你到现在?回去吧,我需要回去确认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为你重查祖辈旧事。”
阿丽娅将信将疑,但为了能翻案,不想错过一线生机。
殷灵栖带她回了官署,在歇息的厢房内,看到了插在她床板上的一把刀。
殿内防备森严,刺客自殿外偷袭,以至于无法来得及确认那上是否躺着昭懿公主。
“这么看来,你倒是误打误撞帮了我。”殷灵栖支着下颌,“有人想杀我呀。”
“你得罪了枭?”阿丽娅忽然问。
殷灵栖抬眸:“为什么这样说,你看出了什么。”
“枭是盘旋在北境的猛禽,传闻只要被这一组织盯上,便等同于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你看那刀柄,上面镌刻着枭的印记。”阿丽娅望向她:“你究竟是什么身份,能住在这种地方。”
“我是什么身份?”殷灵栖目光扫过整座府邸,“大约正是因为这层身份,才招来杀手组织的注意吧。”
她微微颔首,肯定道:“看似安全的大都护府内出了奸细,有人想让我死在漠北。”
第154章
不。
比起刺杀,这把刀更像是一种明晃晃的威胁,一道无声的宣告。
有人在向她示威,意图恐吓这位中原来的小公主。
萧云铮刚一走,这边便按捺不住了。
太子不在,萧云铮也不在,就剩她一人。
殷灵栖笑了。
欺软怕硬嘛,当然要挑这种时候对她动手了。仗着时机的优势,赢了,自然可以彰显他们的气概,若是输了……不,不会!他们怎么可能会输给小姑娘呢?他们绞尽脑汁,总有千万种方式能说服自己赢上一筹,即使赢得并不光明磊落,赢得也不体面。
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就活该被他们欺负。
总有人天然地认为,女子么,一向是软弱的、容易对付的,吓唬吓唬便老实了。没有男人做靠山,便什么都不是。
多么自负又愚蠢的一群人啊。
殷灵栖已经能够想象出他们那副得意洋洋的丑恶嘴脸了。
幕后黑手在等着看她笑话。
都护府那些看不起她出使漠北的人也在等着看笑话。
不论敌我,这里只剩她一个,双方的人都想欺负她。
他们希望看到小公主惊慌失措,被吓得花容失色,然后哭着去寻求男人帮助、恳请他们高抬贵手的模样,以此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继续维持自己的骄傲。
但……
但殷灵栖从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即便前世被齐聿白囚禁起来逼婚,她也没想过服软,也从不拿“虽然他囚禁了我但他得不到我的爱”这种精神胜利法来感动自己。
她成年后学会的第一课便是以牙还牙。
血债就该血偿,她选择拖着未婚夫以及同他狼狈为奸的所有人一起死。
“有人想要我的命,”殷灵栖当机立断,“都护府已然不安全了,这里留不得。”
女孩子道德感高于异性,遇事倾向于防守。而殷灵栖不仅仅知道防守,她还会主动进攻。
牵机拔下那把刀,双手呈至殷灵栖手上。
小公主提刀下了楼,直入都护府正堂。
官署中往来官员繁多,见着少女那道身影,不由纷纷驻足。众目睽睽之下,昭懿公主掷出那柄物证:“有人意欲刺杀本宫,昨夜巡逻的护卫疏于防守,当罚。”
她来兴师问罪来了。
萧云铮提前知会了大都护,为她打点好了一切才放心离开。但大都护到底是整座北境的掌权者,日理万机,又与昭懿公主没什么交情。同样身居要职,萧云铮能细致入微地为公主考虑到每一处细节,大都护根本做不到,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没关系,不需要大都护出面主持公道,她自己便能打了这些人的脸面。
公主遭到了恐吓,这事当然要处置,虽然有心怠慢这位娇滴滴的姑娘,但面子上也要过得去。
主事的官员站了出来:“公主息怒,容臣将此事报之大都护,捉住渎职怠慢之人,自会为公主……”
“本宫不是来讲道理的,”殷灵栖打断他的话,“本宫是来问罪的,不必再报知大都护了,就以昭懿公主的名义,将昨夜布防的护卫全部下狱,宁可错抓,不能放过。”
众人顿时一惊。
“这……”
荒唐啊。
这位公主未免也太跋扈娇纵了。
“公主,”又有人站了出来,“容卑职提醒您一句,这里是漠北,北境情形特殊,主事乃是大都护,纵使您贵为公主,也不好越俎代庖。”
越俎代庖。
殷灵栖回味了下这个词,笑了。
“怎么,本宫的话你也不听了么,”小公主走近两步,将袖一挥,“你好大的脸面,胆敢藐视本宫,那便将你也一并打入狱中。”
“简直胡闹!”那人脸色先是一白,继而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怫然大怒:“我乃都护帐下军官,乞容你一小小女子妄断生死……”
“押下去,”殷灵栖拍了拍手,见无人敢应,又平静地道了声:“听不见声音吗?押下去。”
牵机猛地推开护卫,代为拿人。
那人仗着自己一身蛮力甩开这侍女,却被牵机仅用一只手死死按住,根本挣扎不得,反被她制得服服帖帖的。
人们这才惊觉,这位小公主并非外表看来那般柔弱简单,就连身边一名小小侍女都出手狠辣、内力深厚。
“还有谁有异议吗?站出来,一并送走。”
满堂寂静,鸦雀无声。
“天哪,”阿丽娅大气也不敢出,压低声音悄悄地道:“你竟然是……是他们所说的那位中原来的公主……”
看这兴师问罪的阵仗,她觉得似乎惹上大麻烦了。
她方才不仅绑架了这姑娘,还拿弩箭威胁人。
“可是,”阿丽娅纠结着,为了自己的事到底还是提醒殷灵栖一声,“你行事这般专横,今日兴师动众问罪会得罪很多人的,大都护首先便不会同意。”
“我知道啊,”殷灵栖坦然,“我就是要激起他们的愤怒。大都护辖下出了奸细,我要给他们机会顺水推舟,然后——”
她朝湖泊中抛了枚石子。
“尽除之。”
漠北不能再出现内乱了,一旦她所在的这座城池失陷,漠北全境便会失去枢纽。太子与萧云铮身在凉州,这座城池只有她一人。
她要靠自己去守。
第155章
漠北地牢。
特穆尔身上背负着沉重的铁链,他仰起头,望向囚室顶部一角小小的天窗,灰绿色的眼底酝酿着说不出的古怪情绪。
这是一只囚鹰。
殷灵栖恰是在这时来到的。
“别看了。”她道,“作为人质,在辽可汗作出足以令大晟满意的让步之前,你是无法回到辽都的。”
“人质,哈。”
特穆尔嗤笑一声,举起手臂,双臂缠着的锁链随之发出沉重的响声。
“从前代钦在大晟为质时,也享有这般待遇么?”
“不可同一而语,”殷灵栖道:“大晟待他以礼,而小可汗的处境显然比他差多了。”
“为何区别对待,”特穆尔眼神玩味,“看来代钦这小子不简单,很会讨得公主的欢心。他倒是能屈能伸,我却是不屑于奉承公主,我们草原的儿郎是盘桓在高山之巅的雄鹰,心比天高,从不会低头。”
他眸底迸发出精光,毫不掩饰粗野露骨的欲__望:“我只会征服女人。”
“中原的小公主,你可知这世上没有本汗征服不了的女子。”
他背靠墙壁,眉眼间是势在必得的傲气。
压迫感扑面而来。
殷灵栖静静地看着这身形魁梧的异域汉子,像是在等着看什么笑话。
她面上竟寻不见一丝一毫的惊慌或是畏惧。
她不怕他。
有趣。
特穆尔鹰眸微眯。
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带劲!
殷灵栖漫不经心地抬了下手,狱卒察言观色,当即打开了牢门。
“小可汗说自己是漠北盘桓的鹰,不巧,本宫擅长驯鹰,因而,小可汗如今该考虑的不是如何征服本宫,而是如何在本宫手底保全性命。”
特穆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移动,闻言冷笑了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本宫看不上你,”殷灵栖道,“你是萧徵的手下败将,你同他交手连一个回合都扛不住,又是哪里来的勇气敢对本宫大放厥词?毕竟,本宫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若是认真起来,手段可比他黑多了。”
这话正中要害,戳伤了特穆尔的自尊心,他咬了咬牙,道:
“输一时不代表输一世。”
“你输了一时,接下来便注定要输一世。”殷灵栖轻轻摇头:“本宫又不会饥不择食,小可汗,你缺少自知之明。”
“殷灵栖,你敢看不起本汗。”特穆尔拖着一身铁链,挣扎着缓缓站起。
这样的轻蔑激起了特穆尔的胜负欲。
他手臂肌肉紧绷,双手攥拳猛一用力,腕上铁链蓦地被震裂。
“公主当心!”钩吻侧身挡护,狱卒分散四周,合力将他绑回原地。
特穆尔抬起鹰眸,汗水划过脸廓处的疤痕:“中原的公主,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得到你。”
他势在必得。
小公主深受感动。
作为回报,她命人又往特穆尔肩上多捆了几条沉重的锁链。
特穆尔眸中闪过一瞬错愕。
殷灵栖用他的口吻,将话还给了他:“终有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不安分,又太过自负,傲得让人反感。
这样的男人,她可不喜欢。
她喜欢什么样的呢?
颈上玉坠露在衣襟外,殷灵栖抬指拨动了下,离开地牢。
***
阿丽娅蹲在官署外面的角落里,一见到殷灵栖出来,立刻起身,小跑着跟了上去。
“你……公主要去哪儿。”
殷灵栖转身:“照旧你我相称吧,不必如此拘谨。”
“哦,”阿丽娅摸了摸头,“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跟你回去呀。”殷灵栖一脸认真。
“跟我回去?”阿丽娅眨了眨眼,“为什么。”
“我得罪了很多人,官署是住不下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被暗杀了,好在,”殷灵栖摊开手:“跟着你还能有个容身之所。”
阿丽娅深吸一口气:“你这是赖上我了。”
“好不容易把姐姐钓了出来,怎么可能不赖着。”殷灵栖微微笑着,坦诚道:“我看上你手上的图纸啦。”
阿丽娅咬了咬唇,思索一番,道:“好,如果你能帮我翻案,我会向军机院奉上我所掌握的一切。”
“成交!”殷灵栖同她击掌。
“公主心情不错。”夜色里,有人蒙面夜行。
柏逢舟到了她面前,方才露出面容,将怀中取来的证物交出:“依公主的吩咐,在下以使节的身份核对旧岁的记录借机取出了公主需要的物证。”
“有一事,我其实没想明白。”
殷灵栖示意几人一同登上马车,落了帘幕,接过钩吻递来的书信。
“这些是自官署中取出的当年物证,经你祖辈与官署文书确认,确是亲笔字迹无疑。如若有人模仿他们字迹,应当不能达到连本人都骗过的地步。你祖辈坚决不认这信件自他们手中写出,却又偏偏认下字迹出自其手。”
阿丽娅道:“祖父祖母没有写过这些信,他们寄往大辽的只是家书。家族起源于辽地,至曾祖一辈时,迁入大晟定居,同汉人通婚,自此便留在了大晟,大辽那边只有极少数的旧戚。”
“那么如今,他们便是北上投靠了旧戚,归顺大辽了?”殷灵栖支着额角望她。
阿丽娅不愿说。
殷灵栖便代她继续说:“他们效力于漠北军机院多年,掌握着无数大晟军械的机密,而今投奔大辽,那么这些机密……”
“可若不走,又能如何。”阿丽娅忽然站了起来,打断她的话。
“他们背负着通敌叛国的罪名,留在大晟国境之内便是死路一条,若不走,又能如何!”
“姑娘,冷静。”柏逢舟抬起袖,将她与殷灵栖隔开,轻声道:“公主既然答应了为姑娘翻案,便应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如若二老当真蒙受不白之冤,亏欠他们的便是当年主审案件的官吏,而非公主,姑娘何故对公主发怒。”
殷灵栖望了青年一眼。
柏逢舟总是这样不问缘由地信任她、维护她。
为什么。
她不止一次怀疑过。
她对柏逢舟有知遇之恩,可即便是前世,两人的交情也仅仅停留在表面。而她重生后这一路经历的种种,都让她意识到,柏逢舟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
柏逢舟了解她的每一分喜恶,细致到能清清楚楚明了她每一个小动作,一个微表情将会传递出怎样的讯息。
这是朝夕相伴的结果,绝非前世一朝一夕能养成的习惯。有时候殷灵栖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柏逢舟比她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抱歉,”阿丽娅平复情绪,缓缓坐下,“我就是心底憋着一口气。”
“能够理解。”殷灵栖将几页信纸并在一起,对比字迹。
“在下仔细辨认过了,字迹确为同一人所书,并无代笔的可能。”柏逢舟道。
“这便奇怪了,”殷灵栖一手托腮,皱起眉,“莫非是有人用药乱人心智,诱骗二老写下这些信件?可我观字迹遒劲有力,又不似神志不清之人所为……”
黑夜中辨不清路况,马车突然驶过一道坑,车厢剧烈颠簸了下。
殷灵栖险些跌坐在地,柏逢舟反应极快,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我没事。”殷灵栖扶住车壁。
柏逢舟一怔,飞快缩回手,道:“在下冒犯了。”
车内灯火昏黄,遮掩住了他白净的面上浮现出的淡淡绯红。
从地上爬起来的阿丽娅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你你你……你们看!”
殷灵栖顺着她手指向的地方看过去。
水壶在颠簸中斜倒,白水泼出,尽数倾倒在泛黄的信纸上。
第156章
殷灵栖伸手去抢救泡进水里的书信。
她提起纸张,拿帕子擦去表面水渍,抬手时忽然发觉异样。
“你们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随着陈年旧纸被洇透,边角处的字迹竟被泡得卷起了边,漂浮起来。
殷灵栖抬指按上当中一枚字,轻轻拖动。
阿丽娅紧盯着她的动作,倏的捂住嘴,不敢相信:“这些字可以移动顺序重新组合!”
柏逢舟目光一动,倾身凑近:“在下想起一事,唐垂拱年间有湖州佐使诬告一案,彼时张楚金受理此案,为刺史裴光平反。”
“伪造的方法便是,”殷灵栖拿指尖挑起一枚薄得几近透明的纸块:“割取其字,补葺成文。”
“是,这种方式风险极大,若想做得天衣无缝,达到以假乱真瞒过官府的效果,摘取文字的每一步都要求极为苛刻,因而,此术只在书上见过。”柏逢舟皱起眉。
“只可惜,缺点便是,遇水则散。”殷灵栖缓缓抬起眼睫,“世人皆知纸张遇水则烂,故而即便是官署中人,在审查时也悉心避开水源。伪造书信之人恰是利用了这一点,毕竟,谁又能想到将纸浸入水中呢。”
她松开泛黄的纸张:“这几封所谓的谋反证物,并非天然书写,而是被有心之人择取文字,拼凑成的叛书。”
“柏逢舟,我们……”殷灵栖正要抬起头,脑袋忽的磕上柏逢舟的下颌。
青年专心阅览书信,不知不觉便凑得近了,下颌不经意间被撞了下,力道并不重,垂眸对视的一瞬却让他慌了神。
他倏的起身避让,正欲致歉。
“没事,”殷灵栖不在乎地揉了揉额头,继续道:“我们回官署,要求漠北军机院重审旧案。伪造叛书无非是想逼走他们为辽军效力,此案绝非个例,军机院内的奸细一日不除,漠北便一日不宁,人才流失对于大晟极为不利。”
马车调转方向,朝官署方位一路奔去。
殷灵栖同阿丽娅核对细节,柏逢舟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下颌磕碰的那一下已经没有痛感了。
但柏逢舟还是抬指轻轻抚过那里。
这大概是重生后,头一回与公主有肢体接触。
他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安静地陪伴在侧。
如今,他连殷灵栖的手都不敢触碰。
柏逢舟默默垂下了眼睫。
“在想什么?”
殷灵栖一抬头,一眼便看出他心事重重。
柏逢舟轻轻摇头,正欲用言语遮掩过去,忽而瞥见了公主发髻间的一支赤红琉璃簪,热烈如火。
柏逢舟微微失神。
前世,公主妆奁中的每一件首饰都是经他之手打理的,他知晓殷灵栖不会选用这般招摇热烈的发饰,她从前……
从前的某一日,她忽然卸去少女的装束,将素日喜欢的钗簪钿珰封藏于箱底,自那以后,她似乎变了一个人。
她的所作所为,甚至不能再以跋扈娇纵一词简单概括。
后世评之,帝女骄奢淫逸,弑杀无仁,栖凰殿外长久血流成河。
很长一段时日里,只有柏逢舟一人能抱琴行走其间。白衣出尘,只谈风月,不事杀戮,不沾污血。
至于后来的岁月……
柏逢舟收回思绪,看着眼前这崭新的、生动鲜活的生命,恍然惊觉时光流逝之快。
前世种种景象宛如南柯一梦,而今醒来,方知过往皆是镜花水月。
如今的她,是鲜活的,明媚的。
一个好的爱人是一剂良药。
昭懿公主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是好事,柏逢舟宽慰自己。
至于遗憾么。
同她能快意余生这件事相比,自己的遗憾已经不重要了。
伏愿公主,千秋万岁。[1]
殷灵栖见他盯着自己的簪子出神,便伸手摸了下:“有什么问题吗?很难看?”
柏逢舟微笑着轻轻摇头,道:“很好,虽然色泽张扬艳丽了些,但很配公主的气色。”
顿了顿,他又道:“淡妆浓抹总相宜。”
首饰高调张扬,送你礼物之人是天之骄子,也自带一股傲气。
首饰很配你,人也是。
当然,无论高傲亦或是内敛的人物,都很衬你。
因为公主足够好。
阿丽娅听不懂弦外之音,只是疑惑地眨着眼睛。
但殷灵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那一分不寻常的情绪。
她早就知道柏逢舟有秘密瞒着自己,她试探过一回后便不再咄咄逼人,因为清楚柏逢舟会和盘托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正如他所说:柏逢舟永远不会背叛公主。
但就在此时此刻,殷灵栖感觉到,距离他心甘情愿揭晓谜底的时间很近了。
也许就在下一刻。
殷灵栖看着他,看着柏逢舟启唇,若有所言。
一声凄厉的嘶鸣忽然将人的注意引走。
车轮蓦地刹住。
耳畔荡开轰鸣声,震耳欲聋,爆炸掀起的层层热浪冲击开来,眨眼间便将周围房屋瓦舍摧毁。
马车被热浪掀翻。
“发生了什么!”阿丽娅扑倒在地。
“官署被人炸毁了。”
殷灵栖手掌撑地,坐起身来,望向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烈火将夜空烧得赤红。
阿丽娅拍去身上灰烬,目光被夜空中幽幽飘散的纸钱吸引。
“是枭!”她道,“这是枭的印记!”
深夜里,枭组织人手潜入大晟地界,在官署四面布下火油,引燃漠北官署。
只是大辽漏算了,殷灵栖提早一个时辰碰巧下令将巡逻的军士押送至城郭西部的大狱,侥幸死里逃生,保全了都护府一部分兵力。
“枭的人手应当还在附近,我们……怎么办……”阿丽娅傻眼了。
殷灵栖头脑转得极快,几乎在瞬间便反应过来:“糟了,只怕是冲着劫狱来到。钩吻,速派人手去往地牢拦截特穆尔!断然不能让他离开地牢,如若拦不住便就地斩杀!”
“带上那些旧信,赶往都护府为你寻求庇护。”殷灵栖当机立断,解开马车间的绳索,翻身上马,问她:“会骑马吗?”
阿丽娅摇头。
“上来,我带你一起去。”殷灵栖对她伸出手。
“公主!”牵机不同意,“枭的刺客就在附近,公主若是路上遇到危险又当如何?属下愿随公主同往。”
“你所说不无道理,可是这里只有一匹……”殷灵栖话未说完,迎面突然甩来一道钩子,划过夜空泛出一道锋利的银光。
“小心!”阿丽娅眼疾手快,推了她一把,一同自马背滚落。
柏逢舟匆忙上前接住跌落的残影。
殷灵栖的身体猛地撞在他胸口,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又被飞过来的绳索捆住腰肢,瞬间卷走。
烈火将夜空烧得赤红,像沸腾的铁水。
烧焦的朽木纷纷倒塌,空间霎时变得拥挤。
寂静的长街尽头,滚滚浓烟中走出一人一马。
“妹妹,别来无恙。”
殷承恪坐在马背上,垂眸看她。
“殷承恪,”殷灵栖被烟呛得咳了声,“的确是好久不见了。”
殷承恪皱了下眉,有些不悦:“生疏了,怎么不叫兄长了。”
殷灵栖觉得他有点自作多情。
“二殿下慎言,”重见天日的特穆尔放声大笑,“中原这位公主,我要了。”
他抬手一指,发号施令:“把这女子给我拿下!”
殷灵栖刚想动手。
“且慢!”殷承恪却是喝止住了下属。
“殷承恪,”特穆尔转动灰绿色的眼睛,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降不住昭懿,”殷承恪道,“你不知道,她顶着这张纯良无辜的脸,行的尽是心狠手辣之事。”
特穆尔冷嗤一声,嘲讽道:“知道又如何?你还不是照样会上钩。”
殷承恪被戳中痛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神情阴郁。
“喂,中原的公主,”阿丽娅悄悄从地上爬到殷灵栖身边,“他们就这么喜欢你?看着似乎要爆发一场战争。”
“不是喜欢,”殷灵栖很清醒,“是征服。”
她从未沉溺于男子的邀宠与甜言蜜语,也从不会因追求者们为她争斗而沾沾自喜,她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清醒,不耽于虚假的幻象。
“他们要的是彻彻底底的征服,是强者对弱者的控制与占有,而不是情爱。”
特穆尔勃然大怒:“殷承恪,你不要忘了,在盛京时是谁要杀你!又是谁损兵折护送你一路杀出京都!”
“所以呢?”殷承恪语气凉薄,“她是本王的妹妹。”
“可是你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特穆尔怒吼道。
“她叫了我十多年皇兄,就是本王的妹妹。”殷承恪语气冷透了。
第157章
“唤她妹妹,”特穆尔扬起眉,笑声里尽是嘲讽,“莫非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子?看清现实,你算什么东西?你是冒领正统血脉的乱臣贼子!”
“是或不是正统血脉又如何,胜者得天下,管他什么血脉,手执国玺登上那九重阶的便是天子,到那一日,”殷承恪拔出剑,“父皇不认也得认。”
“少废话,抓人要紧。”特穆尔目标明确,“大晟的皇帝视她如掌上珠,拿下她,带回大辽押作人质,我倒要看看这位公主的分量有多重。”
“小可汗!”柏逢舟擦去嘴角血迹,“挟持昭懿公主并不能为你们增添筹码,消息一旦放出,太子与萧徵不会因忌惮而不敢出兵,相反,这会激起他们疯狂的报复。”
“报复?”特穆尔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你以为本汗会被你的三言两语吓住?是他们的马匹跑得快,还是本汗的刀更快!”
“别浪费时间,再磨叽片刻,都护府的援兵便该到了,”殷承恪催促道,“快刀斩乱麻,碍事的蝼蚁都杀了算了。”
“走!”殷灵栖把证物塞给牵机,“让照影阁护着阿丽娅走,撑到都护府援军赶来的那一刻,把证物交到大都护面前。”
“保护我?”阿丽娅抬起头,“为什么。”
殷灵栖把她推过去:“你的祖辈同时掌握着大晟与大辽的军械机密,这样的人才,无论落在谁手上,都对另一方存在着巨大的威胁。”
阿丽娅不由一愣,抓住她将要松开的手:“那你呢,你是公主,你不要命了吗?”
殷灵栖将手自她掌中抽回:“万民生死高于我一人,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们可以重新回到大晟,与三军将士一同在国土边境筑起防线。”
“你、你没有骗我?”阿丽娅眨了眨干涩的眼眶,感觉自己快哭了:“你真的想帮我。”
疾风大作,吹得衣裳鼓动,殷灵栖仰起脸,望向天幕边缘蔓延开的昏黄风沙,催促道:“快走!”
缠住她腰肢的绳子一紧,将人倏的卷走,像掐死一株脆弱的花那般容易。
“公主!”
指尖一寸一寸滑落。
柏逢舟明明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却被巨大的力道强行拆分开。
特穆尔攥着绳索,霸道地将人扯过来。
少女单薄的身影不受控制飞出去。
“铿——!”
一枚白光横空刺出。
紧绷的麻绳骤然崩断!
解除束缚,殷灵栖落在半空,身体倏地飞速下坠。
柏逢舟奔上前接住她。
“你怎么还不走!”殷灵栖落地踉跄了下,迅速稳住脚步。
青年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公主在哪里,臣便在哪里……”
他蓦然噤声。
柏逢舟垂下眼睫。
他失态了。
若非情况紧急,他从不会这样将心意大声宣之于口。
“方才那枚弩箭又是怎么一回事!”没来得及回应他,殷灵栖转身,看到去而复返的阿丽娅。
“证物交给你的侍女带走了。”阿丽娅手执弩弓,气鼓鼓的跑到她身边,“我不走。”
殷灵栖抬起视线,盯着她方才射__出的那支弩箭。箭矢割裂绳索后攻势不减,甚至直接射穿了大辽黑骑坚硬的盔甲。
“这是什么,杀伤力好大。”
阿丽娅骄傲地仰起头:“这是我改良过的复合弩,哼哼,这些年来,军机院那帮老头没少从我这儿偷师,我做的军械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差。”
她拉开弓,一支接一支。
冲在最前面的一排骑兵中箭,人仰马翻。
“说实话,直到推你下马的那一刻,我还是不信任你。”阿丽娅歪头,“其实我应该盼着你死,你是大晟的公主,我的祖辈遭到大晟官吏的陷害,投奔大辽。你死了,我只会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殷灵栖偏头看她。
“改主意了。”阿丽娅噘嘴,“觉得帮你活着也还不错。”
殷灵栖笑了一下,没拆穿她。
特穆尔看着手里半截断裂开的绳子,那是明晃晃的挑衅。
“不必再怜香惜玉,一并杀了。”
“来不及了。”殷灵栖将手遮在眼前,眺望远方天幕。
“什么来不及。”殷承恪警惕地盯着皇妹,直觉不对劲。
殷灵栖却忽然道:“特穆尔,我不喜欢你的眼睛。”
那双极具异域风情的灰绿色眼瞳,每一回望向她时,都不加掩饰上位者对弱者、男人对女人粗鲁而冒犯的掠夺欲__望。
男人刻板意志下的凝视是含有蔑视意味的、令人作呕的。
殷灵栖讨厌这样的眼神。
她抬起手,蝶蛊扑面袭来,无数紫蝶疯狂涌出,攻击未被盔甲遮蔽的眼睛。
“特穆尔当心!”殷承恪见识过这蛊物的厉害,当即警铃大作掩面防御。
但特穆尔显然不明缘由,目光中透着几分疑惑,闻声刚欲抬掌捏碎这物,突然——
眼球炸开一团血雾!
特穆尔及时护住另一只眼,喉咙里滚出惨痛的嚎叫。
紫蝶飞速穿透眼眶,似燃烧的火灼烧着他的血肉,他捂住的眼眶涌出粘稠的血,染红了面庞,凄惨非常,宛若自地狱道爬出的厉鬼。
殷灵栖抬眸望了眼越发古怪的天色:“风霾快到了,抓紧时机离开这里!”
“风霾?!”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大漠当中卷起滔天飓风,风向朝辽军阵营掀去。
大难临头各自飞,特穆尔丝毫不关心盟友殷承恪的死活,咬着牙骂了一声,捂住流血的眼睛怒吼道:“撤!”
殷承恪却出其不意策马迎着风沙直冲过去。
他自皇妹身边而过,伸臂将撤离中的人抓到马背上。
“你干什么!”殷灵栖同他的力道抗衡,“往这个方向跑,你上赶着找死吗!”
殷承恪看了她一眼:“你死也得跟我死一起。”
殷灵栖扇了他一巴掌:“要死你自己去死!”
殷承恪被皇妹那一耳光扇得一愣,转过头,阴恻恻的目光盯着少女那张脸:
“你敢打我?”
他有些意外,皇妹一向心思深沉,面对他时喜怒不形于色,先前即便打他脸面,也是笑吟吟的,从未这般直白过。
殷承恪掐住她下颌,声音颤抖,像是疯了一样逼问道:
“你怎么不骗皇兄了,你再骗一骗皇兄。”
“你不是我兄长。”殷灵栖挣脱他手,又是一耳光。
“是……我是……”殷承恪眼底藏着阴狠,“我乃穆王之子,身上同样流着皇室的血!皇权宝座,天策帝争得,我亦争得!”
殷灵栖缓缓放下手,似是冷静了下来:“原来这便是你的真实身份。”
“是,本王依然是皇室正统,只待此战大辽大捷,本王便率军杀回盛京,一雪前耻。”
沙土铺天盖地,紧追不舍,即将吞没地面四处奔逃的微小的人类。
“我不信,这么多年,你对我半分情谊也无……”
他的声音突然被一阵皮肉破裂声截断。
殷灵栖一刀捅过去,毫不拖泥带水:“死心了吗?”
她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像你这么自信的,我杀过不止一个。”
殷承恪低头看着插入胸口的匕首。
“既然你自报了身份,有这重身份在,你便不得不死。”
皇妹又恢复了他所熟悉的模样,娇俏一笑,笑靥如花:“权势的滋味如此美妙,又怎能流入他人之手,我不会给你机会同我争权的。”
殷承恪按住她手,眼睛赤红似在渗血:“你当真如此狠心。”
“别再拿深情伪装自己了。”殷灵栖撕下他面具,“装什么?你只是在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
殷承恪注视着她,仰天大笑,笑得浑身颤抖。
“昭懿,你可真该死啊。”他突然掐住少女的脖颈。
“人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你看得太透彻了。”
他掐紧殷灵栖脖颈,双手颤抖:“是……我输不起……昭懿你明白吗……你能明白吗……我可以接受自己输给殷承佑,但不能输给你,输给我一手教出的你!”
殷灵栖冷静地看着男子癫狂的模样。
其实很早的时候,她便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殷承恪不是在教养皇妹,而是想将她调教成自己理想中的配偶。
殷承恪规训她,严厉地训她,将她驯成男人喜欢的模样,确切地说,是他喜欢的模样。
他对皇妹,一开始便心思不纯。
从前同太子争个你死我活的日子里,殷承恪甚至疯狂而快意地想,如果太子死了,今后皇妹便只有他一个兄长了!
可是殷灵栖叛逆,并未长成他所希冀的模样。
殷承恪感到挫败。
他低头看着殷灵栖手里的刀。
现在,他看着长大的妹妹,要杀他了。
第158章 哒结橘(上)
黄沙过境,落土飞岩。
“你要杀我。”
殷承恪喃喃又道了一遍,这一回没有震惊的情绪,也不是质问的口吻。他很平静,似已接受了现实,凝视着殷灵栖,发出一声低叹:
“妹妹,你太天真了。”
他握住刀柄,将匕首拔了出来。
“衣里穿了护甲,刀刃刺不透的。”
“我不会给你近身攻击的机会。”
他扔掉匕首,重又掐住殷灵栖的脖子。
两人间的距离骤然被拉近。
“漠北即将重新洗牌,我会恢复穆王这一脉的荣耀,至于你,等着与太子黄泉做伴吧。”
正如殷灵栖所看透的那般,昭懿公主是帝国最璀璨的一颗明珠,她自身足够优秀,象征着无上尊荣。致使男子们为她争相追逐的并非全然是发自内心的倾慕,譬如殷承恪与特穆尔之流,他们更希望通过得到小公主来满足自己高傲的征服欲与虚荣心。
但——
殷承恪垂眸,看向掌中掐住的纤细脖颈。
既然赢不了也得不到,索性毁掉。
毁掉她,亦是一种征服,手段是不耻了些,但总归是另一层面上的胜利。
枭的死士紧跟在殷承恪身后,马蹄扬尘,声势浩大。
少女被他攥在掌中,这一夜的奔波与变故十分消耗心力,这使她孱弱、疲累。
北境凛冽的风吹散殷灵栖的头发,几乎要将她这具虚弱的身体自马背上掀倒。殷灵栖气息微弱,唇上几乎没有血色,她在强烈的窒息感中,微微颤抖着抬起眼睫。
满目尽是苍凉荒芜的戈壁黄沙。
她看不见一丝生机。
“兄妹一场,本王送你最后一程,你死了,本王才能安心。”殷承恪掐住她脖颈的手掌蓦地一紧,将人提起,往马背下摔。
战马跑得飞快,她掉下去,要么当场摔死,要么会被紧随而至的枭的铁骑踩死。
“别了,昭懿。”
殷承恪松开手。
气虚微弱的殷灵栖突然睁开眼睛,在他松手的那刻,突然抱住他脖颈,借着惯性猛地将殷承恪一同拖下马背。
殷承恪悚然惊出一身冷汗。
皇妹在和他玩命。
他半边身体悬空,险些跌下马背,靠右手紧紧攥住缰绳才捡回一条命。
身后沙霾紧追,一旦停__下,便有被风暴吞噬的危险,殷承恪被迫继续策马前行,如若不然,他一定会立即下马杀死皇妹。
殷灵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露出的肌肤上血痕斑斑,方才猛地使力,伤口再度裂开,渗出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裳,但殷灵栖已经顾不得了,她用力撕开碍事的袖摆,任由鲜血流淌,滑落手臂,恍若没有痛觉。
她仰起脸,直视殷承恪:“你若能赢我,我心服口服。可你若赢不了我,便一定会被我杀死。”
殷承恪试图攀回马背上,又被她拽下来。
“疯子!”他瞪着负伤的少女,自齿缝中恨恨挤出字:“你就半分都不怕死吗!”
马蹄铁有力地踏击着地面,战马奔腾紧随其后,殷灵栖若是坠地,随时都有毙命的危险,但她冷静得可怕:
“我若当真贪生怕死,便不会主动请旨奔赴漠北了。若我连死亡都不怕,无牵无挂,这世上便再无什么能束缚住我,能杀死我的只有我自己。”
殷承恪咬着牙,怒视她:“你想与我同归于尽。”
“你又自作多情了?”殷灵栖一点也不想搭理他那股矫情劲,她头脑清晰:“要死的只有你,我要活着。”
殷承恪恼羞成怒,若非急于躲避风霾,他恨不得腾出手就地掐死殷灵栖。
殷灵栖看着他暴怒的脸色,倒是提起几分兴致,她有些好奇,前世殷承恪收到她逃婚路上以血写就的绝笔信时会是什么反应。
他从前那般信任齐聿白,不惜将自己看着长大的皇妹一手推向齐聿白,发觉遭人背叛时,是否会如眼下这样恼羞成怒,最终会如何发落了齐氏的党羽。
“殷承恪!”
他们迎面撞上了特穆尔。两支逃避风暴的队伍大难临头分道扬镳,却又在这里意外相遇。
特穆尔脸上都是血,受到蝶蛊迫害的那只眼睛已经废了。他看见僵持不下的两人,只觉胸膛憋了一口恶气,吼道:
“殷承恪你他妈赶紧动手杀了她!磨叽下去若是大晟援军到了,你再敢动她,萧徵能在你拔刀前一枪削死你!”
他娘的,这个中原的公主太邪了!
特穆尔怒骂一声,眼眶还在流血。
殷承恪气不打一处来。
这厮净说风凉话,他一条手臂被殷灵栖拽着往下坠,另一手握住缰绳稳住斜坠的身体,根本没空拔刀。最要命的是,殷灵栖拿他半边身体当掩护,将自己遮了个干净,如果下令让枭自身后射杀她,那么中伤的必然是殷承恪本人。
殷承恪咽不下这口气,怒斥道:“蠢货!不知道动手帮我吗!愣着做什么?杀她啊!”
“又想和老子合作?先谈条件。”特穆尔高傲起来,坐地起价,不放过任何一个敲诈的机会。
这种时刻遭人威胁,殷承恪索性翻脸:“你他妈赶紧动手!”
“来了!”特穆尔抄起弯刀,自前方策马逼近。瞎掉的眼睛阵阵作痛,他等不及要报仇雪恨。
他举刀朝殷灵栖背后劈下。
“卑鄙,”殷灵栖身体悬在空中,喘了一口气,“两个男人联手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我有这么可怕吗?”
“我怕啊,妹妹,”刀光划过眼前,殷承恪咬牙切齿地道,“若是联手也杀不了你,那我真该夜夜梦魇了。”
他盯着皇妹,始终无法理解,殷灵栖这具单薄的弱不禁风的身体怎能具有这般坚韧的求生意志。
殷承恪掌心出了汗。
他紧张了,他无法确定下一瞬昭懿是否会毙命。
特穆尔劈下的弯刀突然被一道横飞过来的刀锋掀翻。
“代钦!又是你!”特穆尔抓紧险些脱手的刀柄,暴怒道:“你来得正巧!今日,你我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说罢,双腿一夹马腹,迎着疾风挥刀砍过去。
“不要轻敌!”殷承恪心力疲惫。
“别管他了,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你说我天真,可是……”殷灵栖抱住他手臂不放,慢慢攀上去,“殷承恪,你也很天真呀,从你抓我上马的那一刻起,便该小心提防我了,主动送到面前的机会我怎么可能放过。”
殷承恪正要发作,忽然一愣。
他的眼眶里滚落出了什么。
他抬起手蘸了蘸,是血。
殷承恪像是突然遭了闷头一棍,整个人都僵住了。
晃神间,鼻下,双耳,嘴角皆开始涌出乌紫的瘀血。
他的身体塌了下去。
“皇兄。”
耳边传来殷灵栖带笑的声音。
她踩了殷承恪一脚,借助殷承恪的力量,终于重新攀回马背。
殷灵栖轻轻拨开男子失去知觉的手,声音温柔得不切实际,像是人濒死前的美好幻想:
“在痛苦中沉睡吧。”
她声音骤然一冷,拔出簪子刺下!
“你注定会输给我,因为你只知人固有一死,而我,会想方设法求生,直至最后一刻。”
滚热的血溅了少女半张脸。
她将那具麻木僵硬的身体踹下马,紧追其后的铁骑躲闪不及,纷纷自殷承恪肢体上踏过,将骨肉踏碎。
殷承恪双瞳失神,松手前的一瞬,扩散的瞳孔里写满了惊恐。
他隐隐约约在少女那张带着疯意的温柔笑靥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萧云铮。
绝配。
一对疯子!
殷灵栖松开伤痕斑斑的手臂,袖中蛊蝶疯狂涌出,刺向追击她的骑兵的双目。
蛊蝶无法穿透坚硬的盔甲,但能毁坏血肉,她放出余下所有,只给自己留了最后一只。
袖间落下一只火折子,火苗迎着烈风,倏的蹿高,借助蛊蝶烧向身后的枭。
火焰熊熊燃起,一簇接着一簇,双目被刺瞎的骑兵失去方向,焚身之痛使他们骑着马横冲直撞,队伍陷入内乱,火势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
大漠,黄沙。
烈火中群魔乱舞,惨叫声不绝于耳,宛若人间炼狱。
殷灵栖抓紧缰绳,朝代钦的方位奔去:“你如何找到了这里。”
代钦正同特穆尔对打,抽空回了她一声:“小白脸找到我,给我指了方向。”
“风霾正朝这个方向侵袭,你这时冒险靠近风暴中心无异于自掘坟墓!”
“可我不能对你的生死置若罔闻!”代钦大喝一声,压着特穆尔撞向地面,将刀猛地插入王兄的心脏。
特穆尔被刀钉在地上,身底的沙土间蔓延开血迹。
他挣扎着要起身,那只抬起的手终是脱力垂下。
结束了。
代钦擦去一把汗,抬起头望向殷灵栖。
“特穆尔死了。”
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结束了。
殷灵栖伏在马背上,她抱着战马柔软的鬃毛,单薄的身影在颠簸中摇摇欲坠。
她精疲力尽,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飘在微风中的羽毛。
“塔娜!”代钦察觉不对劲,弃马奔过去跃上她那匹坐骑,扶起她身体捞进怀里一看,这才发觉小公主脸色惨白如纸,唇无一丝血色,身上因拼命挣扎而负伤无数,衣间渗出的新旧血迹交叠。
与他们这些驰骋战场的青壮男子相比,殷灵栖身子骨太弱了,她早已心力交瘁,全靠难以想象的求生意志硬撑着一口气直至危机彻底消除。
她逐日而生,对生存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
代钦看着怀中虚弱的少女,心疼死了。
***
殷灵栖陷入一种奇异的半梦半醒的状态。
她听得见代钦焦急的呼唤声,看得见他近在眼前的面庞,但她无法出声回应。
她又一次做出尝试,还未聚起仅剩的那点儿可怜的力气,脖颈蓦地先被人攥住。
什么人!
殷灵栖登时竖起警惕。
她抬起眼眸,却忽然怔住。
视线中出现了一张脸。
那是张与她有着相同容颜的脸。
一模一样。
殷灵栖不由屏住呼吸。
她本是我见犹怜小白花长相,可这女子乌发红唇,额心点上一抹胭脂红,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得明艳逼人。
女子黑裙曳地,金缕绣线穿行其中,华贵而沉重,像一尾蛰伏着伺机而动的毒蛇,周身弥漫着浓郁的杀气。
“你的头发乱了。”女子掐在殷灵栖颈间的手忽而变得温柔,缓缓抚上她脸颊,满意地叹道:“芙蓉不及美人妆,真好看。”
她唇角勾起笑:“不愧是我。”
“你是谁。”殷灵栖警惕地盯着那只抚在脸上的手。
“我是谁?”女子唇间溢出一声笑,温柔地擦去她脸上溅的血,指尖轻轻掠过殷灵栖眉眼,自她发间滑落,勾起一抹青丝。
眼神愉悦,像在欣赏一件满意的作品。
“我是曾经的你,你是来世的我。”
“你什么意思。”殷灵栖依然保持警惕。
女子丹唇勾起弧度:“这已经是第三世了,你难道一直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藏着另一重人格吗?”
她轻轻地道:“你死了两回。”
“察觉到了,”殷灵栖目光微动,“大皇兄遇刺时,蝶蛊失控,你在那时出现过。”
“不错,是我。”女子抬指拨开她被血水黏住的发丝,轻轻地笑着:“你这么杀人一点儿也不有趣,知道吗?我曾经因为日子太无聊了,一把火将自己焚成灰烬玩。”
也因此造就第三世的殷灵栖在火海中重生。
什么?!
纵是殷灵栖听了,也不禁皱了下眉。
她顿时理解了柏逢舟。
“难怪,难怪无论我做出多么离奇的事,柏逢舟都处变不惊。你比我疯多了,活腻了能一把火烧了自己的人,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太疯了。
实在是太疯了。
女子把玩着垂肩青丝,笑得漫不经心:“像我这样人,生与死都只会掌握在自己手里,如何生,如何死,除我以外,任何人休想插手干涉。”
她停住笑声,桃花眼上挑,那双不同于殷灵栖的清澈眼眸此时透着妖冶。
“想看一看,受人之托,被你遗忘掉的第二世吗?”
殷灵栖凝视着她的眼睛,像是坠入了一场冰封的梦。
***
天策年间,公主专政。
这位公主短暂的一生,堪称传奇。
后世评之,帝女骄奢淫逸,无恶不作,生前弑杀手足,血洗世家。
她疯得彻底,活够了便一把火将自己给烧了,人影湮没在火海中。她的人生像风,来去自由,相当的洒脱。
好一阵血雨腥风。
皇帝人到暮年,谁也不知昭懿公主为何一夕之间性情大变。世家望族闻风丧胆,当朝臣子避其锋芒,谁也不敢再招惹这个疯子。
公主无差别地打压所有反对她、质疑她的声音,唯有摄政王萧徵一人,不避不退,与其针锋相对。
真碍眼。
殷灵栖有时候想,自己应该找个机会除掉死对头。
又是一个月圆夜,她自昏暗的角落里施施然走出,双手浸染的鲜血还未清洗。
她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
她也记不清,这是重生后的第几日。
她只知,刀剑刺穿敌人血肉的那一瞬,就在那一瞬,她方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夜风迭起,吹动一树繁花哗哗作响。
殷灵栖脚步一顿。
萧云铮正站在月下看着她。
“唔,不小心被发现了。”
殷灵栖望着自己满手的血,本想装一装柔弱蒙混过去,她垂下眼睫,却因为太兴奋忍不住笑出声。
掌控生死的滋味实在太痛快了,她压抑心底的情绪得以释放,笑得花枝颤抖,眼泪落到手腕上,混着血水往下流淌。
“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云铮反问她:“这些时日,你都做了什么。”
其实他已经亲眼看到了,但他还是问出了口。
“如你所见咯。”殷灵栖抬起双手,提着裙裾旋身一转,裙摆上渲染开一簇簇鲜血染就的花,在浓郁的死亡气息中热烈地绽放。
她语调欢快,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是恐惧。
“不为自己辩解一下吗。”萧云铮的声音沉入冰冷的夜色里。
他给殷灵栖机会辩驳。
他想听一听殷灵栖会如何用甜言蜜语去骗他。
“为什么要辩解。”
殷灵栖连装也懒得装了,她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低低地笑了两声。
“你要抓本宫回去治罪了吗?”她双手沾满鲜血,挑衅地朝萧云铮发问。
萧云铮不作声,也没有进一步动作。
夜色朦胧,模糊掉原本针锋相对的边界感,添了点含糊不清的暧昧。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刚正不阿的萧徵吗,”殷灵栖似笑非笑,“怎么,怕了?”
萧云铮注视着她,良久,道:“你变了。”
“挺好的,”殷灵栖微微颔首,平静下来,“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将双手浸在水池中,看着水面漾开一圈又一圈血红。
她笑声轻快:“我这样的姑娘,上穷碧落下黄泉,你也寻不到第二个。”
萧云铮不说话了。
“你有野心。”他终于动了脚步,“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站着别动,”殷灵栖的声音忽然冷下来,她垂眸看着浸在血水里的一双手,“今夜殿下看见了不该看的,再靠近一步,本宫不介意手上再添一条人命。”
这是警告。
但萧云铮不假思索,又往前进了一步。
“昭懿,”他看着殷灵栖裙上溅的血,“回头是岸。”
她握着一把双刃刀,伤人,也伤己。
这样太痛苦了。
时间停滞一瞬。
周遭都安静了下来。
寂静的夜被殷灵栖荒唐的笑声打破。
“回头是岸……”她缓缓站起身。
“我回不了头,也不会回头。回头是岸,岸在哪儿?权力的滋味引人飞蛾扑火,他们能争,我为何不能!”
乌云蔽月,黑夜投下的阴影笼罩着殷灵栖。
“我便是世间评判一切是非对错的法度,苦海无涯,我在哪里,哪里便是岸上。”
少女的声音透着疯意:“别靠近我,否则,一样杀了你。”
“来,给你机会,”萧云铮置若罔闻,径直走到她面前,卸下了剑:“现在就动手。”
剑就这么递到了她眼前。
殷灵栖笑了一声,没接。
她道:“我不会用剑。”
她说了假话。
“没关系,我教。”萧云铮目光始终紧盯着她。
“不学,”殷灵栖偏过头,“怀疑你居心不良,男人都是会骗人的,我不相信。”
萧云铮看着她眼睛,“我不骗你。”
殷灵栖耐心告罄,猛地推开他手臂。
她压不住心底的戾气,她刚杀了人,没有耐心再陪死对头玩虚情假意的游戏。
可是有人将心思藏在玩笑话里,假借机会诉诸于口。
夜黑风高,殷灵栖带着一身血腥气回来。
手刃仇人、掌控生死的快感让她血液沸腾,鲜血带来的极端刺激能麻痹她的意识,让她短暂地忘却自己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殷灵栖舒展双臂,裙袂飞快旋转起来,生疏的舞步将她拉回前世。
她是因恨转生的孤魂野鬼,万家灯火落幕时,在无人注意的黑夜里起舞。
昭懿公主疯了,宫人们避之不及,无人敢为她守夜,栖凰殿前总是空荡荡的。
但今夜,柏逢舟一身白衣,抱着他的琴安静地候在廊下。
“你怎么在这。”殷灵栖自他身侧经过,脚步一顿。
“白日里,公主宣臣来的。”柏逢舟声音温润。
“你太乖了,这么听我的话?”殷灵栖笑了一声,觉得不可思议。
她展开一身染血的衣裙:“你不怕本宫?”
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柏逢舟抿了抿唇,抱住他的琴,轻轻摇头。
“为什么,”殷灵栖眼睫微垂,“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报恩。”柏逢舟轻声道,“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不需要,”殷灵栖挽起袖子,欣赏上面泼洒的鲜血,“本宫权摄朝政,富有四海,你一介书生又能回报什么呢。”
柏逢舟便不再说话了。
他能为昭懿公主付出什么呢。
寒风料峭,拂过他的琴弦与发梢。
殷灵栖垂眸笑了笑,心力交瘁,转身关上了门扉。
“微臣……”柏逢舟忽然扬起头,似是下定了决心,“臣无公主,无以至今日,愿以此身,悉听公主差遣。”
长夜寂静,殿前洒落一地月光。
沉默良久,殿门另一侧缓缓传出了殷灵栖的声音。
“柏逢舟,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声名狼藉,恶贯满盈,文臣重清誉,没人愿意同昭懿公主的名字沾上联系,明哲保身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
柏逢舟抱琴倾身一拜:“请公主成全微臣一片心意。”
他看着空荡荡的宫殿,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透着沉沉死气。
他觉得应该有个人陪在公主身边。
又是一阵静默。
“吱呀”一声,殿门缓慢开启。
“你很不同。”殷灵栖疲惫地扶着额头,“入殿吧。”
柏逢舟抬起头望向深沉的夜幕。
直觉作祟,他总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
“怎么还不过来,后悔了?”殷灵栖乌发垂腰,更换了一身鲜红的寝衣,像是浸在罪恶的血海里。
她斜靠在门边,淡淡打量着廊下白衣胜雪的青年。
真干净。
柏逢舟抿了下唇,动了脚步。
萧云铮立在黑夜里,目睹那扇殿门在眼前关闭。
他跟了殷灵栖一路,看着她虽然神思混乱,好在安然无恙回到了住处。
琴声悠悠奏起,在长夜里格外清晰。
他心知自己应当离开,但他在寒夜里又停留了一会儿。
直至窗畔一簇烛火被剪落了。
殷灵栖放下剪刀,隔着帘幕让柏逢舟在外殿奏琴。
“别靠近内殿,可能会误伤到你。”她满心躁郁,看着满殿凌乱的碎瓷,撕毁的书籍,尤觉发泄地不够彻底。
她想杀人。
柏逢舟落指拨动第一根弦时,殿内弥漫开血腥气。
指尖一颤,他推开琴,情急之下几欲冲入内殿。
“别过来。”
小公主的声音透着平静的疯意:“我没事,继续奏你的琴。”
尖锐的簪子划过手臂,雪白的肌肤上霎时又冒出一道血痕。鲜血沿着手腕一滴一滴流淌而下,在榻前汇成了一小滩血泊。
心底的苦闷似乎只能通过自__残的方式得以宣泄。
殷灵栖仰起脸望着模糊不清的月色,她清楚自己不能睡过去,否则便会再次陷入梦魇。
囚禁的日子里,她早就疯了。
殷灵栖落手,面无表情地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她感觉不到痛苦。
柏逢舟的琴声奏了一宿。
在他拨完最后一根弦后,殷灵栖抱着枕头悠悠转醒。
一夜好眠,天已大亮了。
她微怔了下,看着滑落在地的簪子,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了。
这是她重生后安然度过的第一夜。
此后夜夜柏逢舟都会如约而至,为公主抚上一曲。
公主的癔症似是有所好转,又在一个秋天陡然恶化。
七情六欲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心性复杂的人,但单一的魂魄没有思考的余地。
支撑她重生的执念是恨意,殷灵栖杀尽了所有眼中钉,搞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而今,一缕孤魂失去了目标,恍恍惚惚,找不到继续存在的意义。
日子过得越来越慢,最后那些时日里,她只有听见柏逢舟的琴音,方能凝神静心片刻。
她夜夜无法安睡,柏逢舟便夜夜为她弹奏琴曲。青年一双手都磨破了,鲜血染红琴弦,洒得到处都是,柏逢舟便匆匆缠起纱布,继续弹奏。
纱布被血染透了一条又一条,柏逢舟科考入仕,以纸笔为生,如今他十指血肉模糊,甚至无法再提笔写字。
最初,他只是单纯地想报恩。
而今,这早已超过了报恩的范畴。
他一直瞒着殷灵栖,直至被殷灵栖发现时,仍在努力藏起伤痕累累的手。
“疼吗?”她明知答案,却还是想听柏逢舟亲口说。
“不疼。”柏逢舟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
那双白净修长的手而今血肉斑驳,惨不忍睹。
“十指连心,怎么会不疼呢。”殷灵栖声音颤抖。
柏逢舟轻轻摇头,微笑着道:“甘之如饴。”
殷灵栖陡然崩溃,像个孩子无助地哭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苟延残喘活着就是在拖累身边人。
她病得越来越重,清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
柏逢舟一时不察,小公主便会追着蝴蝶跑出宫殿。
冬日怎么会有蝴蝶呢,只不过是病入膏肓后出现的幻觉罢了。
时光飞逝,殷灵栖的身影穿过回廊,步履轻盈,跑得飞快,恍惚间又回到了前世无忧无虑的时候。
她合拢双手扑向蝴蝶,却在伸出手的瞬间突然陷入昏迷,身体忽的就倒了下去,像一株迅速枯萎的花。
“公主!”
柏逢舟疯了一般在四处寻找她的下落,焦急地冲过来。
却有一道身影倏的滑过回廊,快成残影。
“月余不见,她怎么病成这般模样。”萧云铮将人接住抱起,转身望向匆匆赶来的柏逢舟。
柏逢舟自然知道宫外那些传闻,他们说昭懿公主是邪祟,是不祥之兆,是祸国灾星。
“公主只是病了。”柏逢舟摇着头,忍不住落泪,“殿下,公主不是什么邪祟,她病了。”
青年泣不成声:“她只是病了……殿下……会好的……她会好起来的……”
大雪悄然落下。
又是一年冬。
殷灵栖自昏迷中醒来,掐了下手指,传令召见柏逢舟。
柏逢舟面带微笑,用方才练习过无数次的口吻,尽可能乐观地宽慰她:“太医说了,公主只是受了风寒,养一养便好了……”
“不必多说了。”殷灵栖道,“我自己的身体,自然心里有数。”
柏逢舟勉强撑起的笑意登时碎了。
“召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殷灵栖避开青年破碎的眼神,“你学识渊博,博览群书,那么……”
她纠结着咬了下唇,终于吐露出秘密:“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柏逢舟一怔,不解其意。
“这样罢,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殷灵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望着窗外簌簌飘落的大雪,将前世一切娓娓道来。
一门之隔,萧云铮身着大氅立在雪地里,静静地听。
寒风凛冽,风雪连绵不断。
殷灵栖清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很快再度陷入昏迷。
柏逢舟待她睡下,这才站起身,走出内殿。
木扉打开,柏逢舟一抬眸,冷不丁迎面撞上了萧云铮。
“殿下……”柏逢舟讶然。
靴畔积雪深约三尺,萧云铮自雪落时起一直站到现在。
***
殷灵栖连日靠药吊命,到了用药的时辰,被人喂了一勺药汁。
她皱了下眉,昏昏沉沉躺在那儿,无意识地呢喃药苦。
送到唇边的药匙停顿了下,收了回去。
她口中塞进了一颗糖。
殷灵栖含着糖强撑着又咽下了几口药,之后便偏过头,怎么喂也不肯再喝。
“没用的。”
“药石无医,没用的。”
她身子瘦得厉害,瘦得几乎只剩骨头,单薄的身体陷在衾被里。
但今日的柏逢舟似乎格外倔强。
“柏……逢舟,”殷灵栖呛了下,蜷缩起身体咳嗽,“别这样。”
帮她撑着身体的那人忽然手臂一僵。
“别让我为难,”她垂下头,有气无力地小声啜泣,“太苦了,我不想再吃药了,以后都不要了。”
那人终于放弃了。
他收走了药碗,离开内殿。
他走到外殿抚琴,奏的便是柏逢舟每日为她安神的曲子。
殷灵栖用罢药,便该歇下了。
琴弦拨动,第一声传出时,她忽然睁开双眼。
她视野模糊,根本辨不清人,但——
但她一瞬便听出了那不是柏逢舟的琴声。
殷灵栖没拆穿,她什么也没说,背对着外面,卧进衾被里。
殿外风雪又是一年。
檐下大雪落,得我寸心生。
第159章
这样的日子慢慢过着。
谁也不出声打破现状,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平衡。
柏逢舟会在白日里过来,按时向公主禀报朝堂间的风声与动向,闲暇时也会讲解她所感兴趣的诗书学问供以消遣解闷。
夜幕降临后,入殿之人便会悄然更换。
“殿下,”擦肩而过时,柏逢舟没忍住,终究还是叫住了萧云铮。
“殿下当真相信人有前世今生么?”柏逢舟问。
“不信。”萧云铮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柏逢舟微怔,朝帘幕遮掩着的内殿望去:“那么……”
“我从不信奉鬼神之说。”萧云铮卸下佩剑的同时也卸了那一身杀伐气。
“战场上生与死没有距离,与其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鬼神,不如握紧自己手中的刀剑。”
萧云铮不信虚幻无实的说辞。
琴弦颤动了一下,音色沉闷。
他收回手指,冷声道:“我只是信她,仅此而已。”
“今夜之后,我不会再过来看她。”
柏逢舟走到殿门前,忽然被这一声钉住了脚步。
他犹豫着问道:“殿下要走了么。”
“我不希望她有遗憾,不想她的一生只剩仇恨,她的人生应当属于她自己,而非前世遗留的执念。”
萧云铮停顿许久,终于选择了成全,“如若真有来生,我忘却一切,又做回了那个同她针锋相对、让她讨厌的萧云铮,你得记住,早一点去到她身边。”
柏逢舟讶然,倏地转过身:“为何是微臣……”
“因为她信任你。”萧云铮起身走到他面前,“她肯将一切说与你,便说明如今你才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他抬腿朝殿外走去。
“殿下!”
柏逢舟情急之下追了出去:“昭懿公主为臣洗清冤屈证明清白,于柏某有知遇之恩,臣欠公主许多,这是臣应当偿还的。”
他望着那道伫立在风雪中的背影,缓缓开口:“可殿下呢?”
可你呢,萧云铮。
你不欠她的。
萧云铮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步履未停。
茫茫雪海中,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透着淡淡遗憾:
“缘分之于我,似乎总是棋差一着。”
有些事无关亏欠,不需要权衡利弊。他不在乎值不值得,只需一句愿不愿意。
“殿下!”柏逢舟扶住门框。
“回吧。”
回应柏逢舟的是一声平静的提醒:“再有半炷香的功夫,便又到她苏醒的时辰了。”
他声音极轻,融进呼啸的风声里。
柏逢舟立在檐下,望着渐行渐远消失在大雪里的人影,以君子之礼倾身三拜。
***
隔着帘幕奏琴之人又换回了柏逢舟。
殿外风雪正盛,殿内响起熟悉的琴鸣,同往常一致,听不出异样。
乐音奏起第一声时,殷灵栖忽然开了口:
“他去哪儿了。”
琴音戛然而止。
柏逢舟拨弦的手失控一颤,指尖触着的那根弦颤出一声破裂的余音。
殷灵栖冷静地道:“琴音变了。”
琴音震颤时,檐上的雪簌簌落下。
“公主都知道了?”柏逢舟缓慢抬起眼眸。
殷灵栖轻笑了声:“现在知道了。”
柏逢舟一怔。
“教你多少次了,还是这么老实,无知无觉便被人套了话。”
殷灵栖支起下颌,眉眼弯弯望着他,唇角扬起戏谑的笑:“真君子就是真君子,近墨而不染其黑,日日看着本宫,你怎么就是学不坏呢?”
“公主,”柏逢舟忽然起身一拜,“微臣有事要奏。”
宫殿重又落入寂静。
柏逢舟没有隐瞒,和盘托出。
公主说得对,他就是太老实了,永远也学不会欺骗她。
***
萧云铮行过一节一节台阶。
雪已经停了,但风势仍然汹涌。他逆着寒风,离昭懿公主的寝殿越来越远。
他在一个寂静无声的冬夜道别,留给殷灵栖的话只有一句:“下辈子,对自己好一点。”
“如若命运垂怜,我们还会再见面。”
“也许还能再见。”
“也许…也许吧……”他也不确定。
不知是否为错觉,呼啸的风中遽然传来柏逢舟破碎的喊声。
紧接着,是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呼救声。
萧云铮蓦地转过身,望向远方的宫殿。
火光冲天。
他心底一紧。
***
火势起得急而猛烈。
柏逢舟被支走去取一本志怪小说的空当,殷灵栖便扶着桌案下了榻。
她坐在梳妆镜前,静静看着铜镜中映出的那张病弱的面容。
她唇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殷灵栖蹙了下眉,她不喜欢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
昭懿公主应当是明艳高贵的、神采奕奕的,无论何时。
“无论何时。”她轻轻地道。
梳妆匣里盛有色泽鲜艳的胭脂,殷灵栖看也不看一眼。
她抬手咬破指尖,将鲜血涂上苍白的唇。
她轻声哼着遥远的、记不清来历的歌谣,为自己挽发、上妆。
夙愿了结,这缕孤魂凝聚起的精神力越来越淡,前世的记忆全然模糊,她已经忘掉了许多细节。
但殷灵栖始终记着、恪守着一件事:
“我不需要谁可怜,也不需要谁自作主张为我换命。我的生死,凭什么由别人做主?”
先皇后为女儿起的名字很好,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宁折不屈,殷灵栖有自己的自尊与高傲。
两幕场景重叠,女子把玩着垂肩青丝,笑得漫不经心:“像我这样人,生与死都只会掌握在自己手里,如何生,如何死,除我以外,任何人休想插手干涉。生或死,我自己说了算。”
游历世间两回,她玩够了。
该杀的都杀光了,日复一日苟延残喘着活,真无趣。
女子不悦地抱怨着,将梳妆用的桂花油洒满内殿每一处角落,然后点燃一把火。
一把火将自己给烧了。
赤红火焰吞噬宫殿,公主黑裙曳地,在烈火中跳完了这一生最后一支舞。
她唇角扬起轻松的笑。
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轰轰烈烈地离开,这样才算快活。
***
视野中的火光渐渐淡去,殷灵栖看见了后世的评价。
昭懿公主在位时间极短。
纵使她是个行径荒唐、饱受争议的疯子,史书工笔也不得不承认,因着公主当政,在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中相继涌现出一大批登上历史舞台的优秀女性,她们受到鼓励去争取各自领域的话事权。
“这是好事。”殷灵栖阅览着每一页的批语。
历史长河中的每个人都只是渺小的一粒微尘,那些殷灵栖耳熟能详的人物,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浓缩为史书上短短的几行字,一览无余,令人唏嘘。
翻页时,她在其中看到了一行格格不入的批语。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写在萧云铮的生平事迹之后。
“这是什么?”
殷灵栖拿起书册正反面看了一通,怀疑这本书是哪一处地摊淘来的假书。
女子将书自她手中抽走:“事情就是这么些事,如今尽数知晓了?”
“知晓了。”殷灵栖抬眸望她:“所以你此番现身的目的是……”
温柔抚摸她头发的手滑到肩颈,女子嫣然一笑,染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掐住她:“我是来杀你的。”
她凑近殷灵栖,四目相对,声音兴奋到颤抖:“我想得到你这具身体。”
殷灵栖看着另一个自己,目光冷静至极:“我凭什么要将身体让给你。”
“嘘,”女子落指轻轻抵上她唇,“你不给,我可以强夺。”
“那你便来抢。”殷灵栖不落下乘,“我说了,我不会让。”
女子似是被她惹恼了,攥着一柄匕首便朝她刺。
出乎预料,殷灵栖不但不躲,反而握住她手,带着她朝自己的心脏捅。
“你疯了!”女子瞳孔一震。
刀尖颤抖着停在她胸膛前,止步不前。
“你怎么比我还疯!”
殷灵栖攥住匕首,眼神冷静得可怕。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太了解彼此了。”
一个一心求死,一个抵死求生。
“不愧是我。”女子冷笑一声,不甘心地收回了刀。
殷灵栖观察着幻境,问:“我该如何才能回去。”
“不知道。”女子就地一坐,“太无趣了,我过的日子太无趣了,除了烧了自己,实在没什么好玩的。难得遇到你这种和我一样疯掉的,陪我说会儿话吧。”
“行啊。”殷灵栖在她身边坐下,“想聊些什么。”
女子神经质地低低笑着:“你的运气比我好一点,我重生回去时,已经失去很多了。”
“落到那个时间节点,我改变不了结局,也挽回不了什么,除了杀人,我再无什么可做的了。”
她踢晃着双脚:“其实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
“什么事?”殷灵栖偏头看她。
女子不服气似的哼哼两声:“我杀尽了所有讨厌的人,结果了前世的宿怨与旧恨,当时只觉了无遗憾。可为什么,如今想来却觉得仍有未尽之事。”
殷灵栖撑着脑袋,问她:“那么你觉得,造成第一世死亡结局的根源只是殷承恪与齐聿白那些人吗?”
女子沉吟思索,迟疑地点了点头,道:“是。”
“我觉得不是,”殷灵栖坐起身,“准确来说,是不止。”
“还有谁?”女子皱眉。
“不是固定的某个人,而是,一种流传下来的刻板印象。”殷灵栖道。
“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子如藤蔓,无法独自立足,无法自力更生,总归要寻一男子作为依靠才能继续以后的人生。就连身为天子的父皇亦不能免俗,他虽是出于好心,却亦受到了世俗影响,总担忧他百年以后,我独自一人会受到委屈,便坚持要为我定下婚约。”
“其实,有没有驸马这一职位存在,都不影响我过好自己的人生。如果有朝一日我选择成婚,那只会是因为我遇到了想相伴余生的人,而非为迎合世俗的要求,完成一种刻板的任务。”
殷灵栖看向女子:“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女子似懂非懂地摇摇头。
“复仇只是一种方式,不该是你人生的结局,你的首要任务是好好地爱自己。除了复仇某些固定的人物,你的余生还可以实现更大的价值,譬如,同世道的不公抗衡。”
殷灵栖抽出她袖笼里那册书,举起来:“你看,你已经影响了很多人。”
风吹动书页翻飞,她们又看见了那一行行字。
在她的影响下,这个朝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开放与包容。
殷灵栖想起自己离京前同父皇道别的那一日。
她直言不讳:“可女儿认为,就是父皇错了。”
小公主语出惊人,御前众人吓得一声不敢吭,唯恐受到牵累。
谁敢在皇帝面前这般大胆地直言皇帝有错?藐视天家威严,不要脑袋了!
出乎众人意料,天策帝并未发怒。
他看着小女儿,沉默良久,微微颔首:“父皇有错。”
他放下为君与为父的高傲,与女儿站在平等的位置:“父皇不该替你做决定,主宰你的人生。”
他语重心长地道:“当初你退婚,父皇不干涉。而今你想去漠北,父皇也不阻拦,生命在于体验,去吧,孩子,做你想做的一切事。”
殷灵栖接过圣旨,转身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天光大亮。
迎着风,她跑得飞快。
她想起母后从前留给她的那些话。
她是自由的。
***
女子听完她的话,难得的陷入了沉默。
“还有什么心事?不妨说说。”殷灵栖看着她。
“我在想……”女子咬了咬唇,抬起头。
她对上殷灵栖的目光:“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一生特别失败。”
她道:“除了复仇与杀人,我没想过别的。”
“为什么要这么自暴自弃地想。”殷灵栖轻轻摇头,“人这一生,一定会有做错的、愚钝的、不理智的事,我没有资格站在现在的位置去批判过去的自己。”
她微微侧身,看着女子的眼睛:“我不怪你。那时的你有你的困境与无奈,无论是好是坏,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人这一生一直在蜕变,不断破茧成蝶。
女子双目微垂,避开她的目光。
地面突然开始震动。
“怎么回事!”殷灵栖稳住身体,惊觉幻境正在崩塌。
“代钦抓来了草原的巫师,试图召回你那具身体的魂魄。”女子淡淡地说。
魂魄有二,身体只有一具。
女子擦了擦那把匕首,站起身,笑容妖冶:“做个了断吧,我们两个只能回去一个。”
血红的指甲拂过殷灵栖的头发,女子怜惜地道:“闭上眼睛,我要杀你了。”
殷灵栖轻轻握住女子冰冷的手,主动将身体送了上去:“你说得对,我比你要幸运一点,比你拥有更多的机会……所以……我决定把自己还给你。”
“如你所说,生与死都只会掌握在我自己手里,如何生,如何死,除我以外,任何人休想插手干涉。如果必有一死,那么我只能容许杀死我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好呀,我下手利落些,不会让你痛苦太久。”女子笑声里透着疯狂与愉悦。
殷灵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目。
“别了。”她低声道。
“别了。”女子看着她。
两只手共同握住的匕首没入胸膛。
殷灵栖缓缓睁开双目。
女子眼中滚落血泪,按着她手,将刀落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殷灵栖想留住她,双手却似穿过一片虚无,什么也抓不住。
对面的影子化作光点,变得透明,渐渐消散。
“为什么!”
她在彻底消失的前一瞬,伸出手拥抱了殷灵栖。
她在耳畔轻轻地笑:“我把自己还给你了。”
“好好活下去,从此这世间再没什么能伤到你。”
天崩地裂,幻境崩塌。
女子用轻快的语调最后道了一声:“别了。”
别了。
殷灵栖的意识坠入深渊。
***
殷灵栖重新睁开眼睛,檐下落雨如珠幕。
“公主醒了?”柏逢舟守在她榻前。
殷灵栖看着他,她从前不明白,为何柏逢舟望向她的目光中总是凝着淡淡的忧愁,无论晴日或是雨天,总是挥之不去。
就像是,透过她望见命运与归宿,无能为力的一种哀愁。
如今了然。
她一开始便想到,她是不会用剑,也不会杀人的。
那都是第二世的殷灵栖留给她的,刻进身体的本能反应。
殷灵栖唇瓣动了动,没接柏逢舟的话,缓缓开口道:“天策二十四年,诏诸州置社仓,回鹘称臣于晟,东迁入塞。”
“天策二十五年,颁《户律》。”
“天策二十六年,营建奉都,开通济渠。疏浚邗沟。”
可是,如今只是天策二十一年。
那些都是这一世还未发生过的事。
她无视周遭惊讶的目光,继续道:“天策二十七年,父皇阖然长逝,新君即位,是为——”
“泰丰元年。”
一道清冷的声音接过她的话。
殷灵栖瞳孔一颤,抬眸,对上柏逢舟的眼睛。
“公主都想起来了。”
殷灵栖注视着他:“你,承认了?”
柏逢舟轻轻点头:“是,公主知道的,柏逢舟永远不会背叛公主。”
“可是,除了你,没人完整地记得前尘往事,如果你一直瞒着,那么……”
“公主,”柏逢舟打断她的话,“能与公主相识一场,已是臣三生有幸了。微臣不敢奢求更多。”
他不能自私地抹掉其他人的付出。
殷灵栖目光闪烁。
“柏逢舟,你是真君子。”
她声音微颤:“柏逢舟,你便不能自私一回吗。”
柏逢舟垂眸静静望着小公主,眼神平静得如往常一般无二,一潭静水,只是这一回这潭水在殷灵栖的质问之下,终是泛起了波澜。
良久,他终是开了口:“柏逢舟若是有了私心,便不再是柏逢舟了。”
答案蕴藏于那释然一笑中,无需多言。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呢。
泪水夺眶而出,殷灵栖伏在他肩上,低低道了声:“多谢。”
她望着檐下那场雨,这场雨自天策二十七年一直落到天策一十九年,贯穿前世今生。
时隔三世,殷灵栖递出的那只伞,重新遮回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