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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51

    风吹着, 信号灯规律变化。

    一声声鸣笛,一辆辆车,行人匆匆而过。

    秦咿神思缓迟, 扭头看过去时, 甚至连视线都是模糊的。

    蒋驿臣穿了件条纹衬衫, 外搭垂坠感很好的双排扣风衣, 器宇不凡。他看了眼脸颊红肿的方恕则,又去看秦咿,表情微微困惑, “怎么回事,需要帮忙吗?”

    秦咿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不是梁柯也,没叫他撞见这样不堪的场面。

    方恕则对蒋驿臣毫无兴趣, 他的注意力都在秦咿那儿, 用一种说不清是偏执还是嘲讽的语气, 淡淡道:“如果你真的喜欢梁柯也,是不会留那样一段视频在手机里, 或者说,根本不会动心思去拍。既然陷得不深,不如早早跳出来。秦咿,只要你不跟梁柯也牵扯, 我绝不打扰你, 更不会把事情闹大, 让你为难。”

    这样一席话说完, 蒋驿臣虽然有很多疑惑, 但也看得出两人是认识的。

    思索一瞬,他颇有风度地对秦咿讲:“你们先聊, 我在前面广告牌那儿等你,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可以叫我。”

    蒋驿臣走后,秦咿也找回了一些力气,她不想站在这儿任人围观,方恕则却试图拉住她。秦咿迅速避开,强忍着再给他一耳光的冲动。

    “闹啊,你去闹,凭借一段不足二十秒的视频,让我看看你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秦咿盯着方恕则,眼神和声音里都有恨意,“当初,为了拉拢你,也为了给自己留退路,尤峥给了你一个幻觉,让你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另一个‘梁家少爷’,另一个‘梁柯也’。直到尤峥死去,你依然活在那份幻想里,不肯睁眼。”

    “尤峥买凶绑架梁域,害梁域送命——这件事,你早就知道吧,却只字不提。明明尤峥才是该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他辜负方瀛阿姨,抛弃你又利用你,一辈子自私冷漠。你不记恨尤峥,偏偏紧咬梁柯也,你说梁柯也不配得,那么,你又配得到什么?”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秦咿忽然觉得疲倦,也感觉到无趣。与往事有关的那些人,每一个,似乎都被困锁得太久了,互相怨怼,没有出路。

    风吹着,卷起几片落叶,显得夜色萧条。

    方恕则眼睛眯了下,混血感鲜明的五官上蒙着阴郁的味道。

    秦咿缓慢眨眼,目光忽然有些空茫,落在路边的灌木那儿,低声说:“方瀛阿姨泉下有知,也许她不会祝福我,也不会原谅我,但是,她一定会为你痛心——她亲手养大的小孩,不但没学到她的半分仁慈,反而继承了尤峥的贪婪和狠毒。”

    最后这一句,像是在方恕则的脊椎骨上落了重重的一击。

    他深吸口气,一瞬的静寂后,又笑起来,嗓音沉冷入骨,“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早就已经烂透了。那谢如潇呢,他的刑期还没结束——”

    秦咿呼吸滞了下。

    方恕则盯着她,微微带笑,“梁柯也和谢如潇——这两个人,如果只能护一个,你会选择保住谁?”

    大概是降温降得太凶,秦咿衣服加得不够多,她有种快被冻僵的错觉,脑袋里空白了瞬,茫茫似落雪。

    她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与方恕则擦肩而过时,她恍惚听见他说——

    “秦咿,千万藏好你的软肋,别让它落在梁慕织手里。”

    不知走出多远,蒋驿臣从身后追过来,他见秦咿脸色发白,没多问,只说:“我送你回去吧。”

    塔塔还在club里,被朋友留住,暂时走不开。秦咿没心情继续玩,跟塔塔道别,说要先回去。蒋驿臣始终跟着她,秦咿不想理,叫车软件却显示要等待四十多分钟。

    秦咿站在路边,也在夜色里,长舒一口气。

    蒋驿臣拿着钥匙,遥遥开了车锁,自嘲一般对秦咿讲:“之前我的确说话不中听,做错一些事,但也不算十恶不赦,没必要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吧。”

    秦咿指腹拨了下机身侧边的静音键,没再拒绝,上了蒋驿臣的车。

    商圈在海湾区,离春知街有段距离,车内广播没开,音乐也关着,比起外面的长夜喧嚣,静得有些发沉。

    秦咿靠着副驾的椅背,目光没什么焦点地往窗外看着。

    信号灯颜色变化的间隙里,她隐约觉察蒋驿臣在打量她,于是,轻声道:“什么都别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拒人于千里之外,半点儿机会都不给。

    “你真是……”蒋驿臣轻笑,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形容,顿了好一会儿,“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秦咿没做声,一路无话。

    当了春知街,蒋驿臣将车停在巷口,他先下来,绕到副驾这边,帮秦咿打开车门。

    停车的位置刚好是风口,扑面一阵凉意,裹挟着沙尘,秦咿侧头咳了声。蒋驿臣见状,单手扶着车顶,用身形为她挡了挡。

    这些细节,秦咿并非感受不到,她脸上表情不变,向蒋驿臣道了声谢。

    “今天时间太晚,”秦咿说,“我就不请你上去坐了。沿这条路往前是青叶桥,那边路况比较好,去哪个城区都很方便,路上小心。”

    蒋驿臣笑了下,“你客套到这种地步,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秦咿手指揉了揉额角,动作落下时,她余光隐约瞥到什么。

    不等秦咿细看,蒋驿臣忽然开口:“之前你说我不懂——被议论、被诋毁,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却落得一身脏水,这样的经历——你有过吗?”

    一些回忆,零零碎碎的,自眼前晃过。秦咿觉得头疼,耐心告罄,语气生硬起来,“和你没关系,以后不要再问了。”

    蒋驿臣听了这句,也没走,拇指压着食指关节缓缓磨了下。过了几秒,他又说:“除了梁柯也,你就没办法喜欢别人吗?”

    秦咿受够了这种查重率逼近百分之九十的对话,也受够了没完没了地纠缠,转身要走时,小巷一侧的墙根那儿,黑影一晃,好像有什么东西朝她扑过来。

    老旧的路灯坏了一半,没什么光线,黑黝黝的氛围下,秦咿被吓到,心脏缩紧。蒋驿臣立即靠过来,从身后搭着秦咿的肩膀。

    “怎么……”

    没说完,就听见汪汪两声狗叫,一只皮毛漂亮的黑背大狗猛地蹿出来,直奔蒋驿臣。

    大狗虽然叫声凶悍,但是,避开了皮肉,只咬住蒋驿臣的裤脚,晃着脑袋来回撕扯,险些将蒋驿臣拽倒。

    蒋驿臣以为是流浪狗发疯,骂了句脏话,作势要将它踢开。

    秦咿没怎么看清,却下意识地喊了句:“蒋驿臣,你别动它——”紧接着,她又说,“路易斯,回来!”

    一声令下,大狗立即放开蒋驿臣,跑到秦咿脚边打滚摇尾巴,一脸的谄媚相。

    秦咿愣了愣。

    真的是路易斯!

    那就意味着——

    在秦咿有所反应的前一秒,“啪”的一声,车前灯光芒骤亮,刺目而晃眼。

    蒋驿臣微微侧头,抬手遮额,与此同时,他看到——

    一辆通身漆黑的添越,以及,坐在车内主驾上的梁柯也。

    梁柯也——

    秦咿呼吸一顿。

    他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又等了多久?

    夜风里,老街显出几分陈旧,灰扑扑的建筑,隐隐有灯火,却看不见行人。

    梁柯也面无表情,他一手控着方向盘,食指搭在上头敲了敲,另一只手拿起手机,不知是在拨号,还是回复消息。

    秦咿预感到什么,拉过垂在身侧的小方包,她翻找出手机的同时,铃声也响了。秦咿咬着唇,连忙将手机贴在耳边,她来不及开口,梁柯也的嗓音清晰传来,不颓不哑。

    “宝贝,”他说,“你退后。”

    一句说完,信号就断了,只剩嘟嘟作响的忙音。

    秦咿有些僵,也有些怔愣。

    隔着车窗的风挡玻璃,她看见梁柯也歪了歪头,比了个手势。紧接着,路易斯突然跳起来,狗头抵着秦咿的小腿,一个劲儿地推她,让她后退。

    夜风更重,秦咿长发飘扬着。

    心跳莫名加速,就在她恍惚有所感知时——

    一声轰鸣。

    梁柯也踩了油门。

    轮胎擦过地面,响声刺耳,车头不偏不移,直直地朝蒋驿臣冲过去!

    长巷深寂,引擎运作,像咆哮的野兽。

    路易斯背毛炸起,狂吠着,秦咿手背抵在唇边,喉咙好似被攥紧,发不出声音。

    蒋驿臣睁大眼睛,他从没见过这么疯的人,惊慌之下,忘了自己有车,扭头就跑。结果,动作太急,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住,还是脚步踉跄了下,竟然一头栽倒。

    与此同时,野兽似的黑色车子距他不足五米。

    白晃晃的车灯光亮,刺着眼睛。

    透过车前的风挡,蒋驿臣清晰地看见,梁柯也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变化。他眼眸深邃纯黑,鼻梁挺直,控着方向盘的手指根根修长,肤色冷白。

    皮囊精致如传世的珍宝,内里却是啖肉食腥的疯子!

    秦咿几乎不能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子,力道重得快要掰断指甲。

    她哽咽着,勉强发出一点声音,犹如自语:“梁柯也,别这样……”

    “我会害怕……”

    她声音很轻,羽毛似的,主驾上的人却好像真的听见。

    下一秒。

    刹车被踩住。

    堪堪贴着蒋驿臣的小腿停下。

    chapter 52

    车子熄火, 停下来。

    没了引擎声,长巷显得格外空旷深寂。

    夜风冰冷,吹着秦咿的脸颊和发梢, 她闭了下眼睛, 不受控制地后退, 背倚着小巷粗粝的墙面, 松了口气。

    蒋驿臣瘫倒在车灯映亮的那一小块区域里,双腿发软,一时站不起来, 脸色说不清是懊丧还是愤恨,十分难看。

    片刻的安静后,车门开合的声音突然响起,秦咿立即睁眼, 寻声望去。

    迎着车灯的光亮, 她到梁柯也从车上下来。明明只是一月未见, 他却像有了许多变化,瘦了些, 个子更高,身段更挺,外套衣袖折上去,露出腕表和指间的几枚戒指, 戾气与倨傲并存, 气质森然。

    梁柯也一手拎着路易斯的牵引绳, 百无聊赖地摇晃着, 一手搁在裤袋里, 脚步不紧不慢,看方向, 是奔蒋驿臣去的。

    秦咿连忙上前拦住。

    她吹了太久的夜风,带了些鼻音,小声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提前告诉我?我一时叫不到车,碰巧遇见蒋驿臣,就搭了他的顺风车。”

    秦咿一开口,梁柯也就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立即伸手去握她的腕,不出预料地握到满手冰冷。

    他脸色沉了些,低声说:“今天下午的飞机到竺州。”顿了顿,又解释一句,“你说晚上要和朋友出去玩,下飞机后,我就一直等在这儿,想给你个惊喜。”

    然后,就看到她被蒋驿臣送回来,还听见姓蒋的在问——除了梁柯也,你就没办法喜欢别人吗?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简直太有意思了!

    除了梁柯也,姓蒋的还希望秦咿喜欢谁?

    秦咿被吓得有点过,这会儿眼尾还红着,她正要说什么,周身一暖,梁柯也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

    可能是冷得太久,骤然碰到温暖的气息,让秦咿有些承受不住,也可能是在方恕则那儿受的委屈开始起作用,好像有一团积雨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秦咿睫毛颤了下,眼睛里雾气升腾,开口讲话时有些磕绊,态度也不是很好,“梁柯也,做事之前你都不考虑后果吗?万一,万一真的把人撞伤了,难道你不用接受惩罚?就算家里有背景,也不能这样任性!”

    万一,像谢如潇一样……

    她真的害怕了。

    闻言,梁柯也皱了皱眉。

    从多伦多到竺州,航班的飞行时间将近三十个小时。飞机餐味道欠佳,梁柯也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落地竺州后,等待秦咿的那段时间里,他勉强在车上睡了会儿,又被蒋驿臣开车的动静吵醒,睁开眼睛的一瞬,只觉脑袋晕得发疼。

    疲倦让梁柯也看上去神色冷淡,他轻声问了句:“你在怨我吗?”

    音落,周围莫名安静下来。

    秦咿咬了咬唇,余光瞥见蒋驿臣从地上爬起来,双排扣风衣沾了灰,有些狼狈。

    她不想再看到两人起冲突,本能地去牵梁柯也的手,带了些哄人的意味:“你先跟我回家,我们上去聊。”

    梁柯也反手将秦咿的手腕握进掌心,握得很紧,等她皮肤上的温暖稍稍回暖一些,才侧头去看蒋驿臣,眉宇间戾气鲜明。

    蒋驿臣是真怕了他,又有点不甘,咬牙道:“梁柯也,你就是个疯子,脑袋有病!应该被关起来,注射药物,限制自由!”

    梁柯也一顿,没生气,反而笑了下,语气不屑地说:“我再怎么疯,也不会到别人女朋友面前搬弄是非,传一些捕风捉影的闲话。没本事正面较量,就在背后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丢不丢人?”

    蒋驿臣噎了下,脸色发沉,半晌,他似乎想到什么,又刻薄地笑起来:“女朋友?梁柯也,你真以为自己是被爱的那一个吗?说不定……”

    话没讲完,秦咿手腕微一用劲儿,猛地将梁柯也拉到身后。她挡着他,像是怕他听到什么,又像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

    随着秦咿的动作,三人间的气氛有了些变化,很微妙。

    秦咿顾不得太多,她和梁柯也站在同一边,泾渭分明地看向蒋驿臣,低声说:“爱和被爱,是一种很温暖的情绪,你不会懂,也不会有,只配守着一颗干枯的嫉妒心,面目狰狞地活下去。”

    说完,秦咿拉着梁柯也转身走了。

    直到进了电梯,她依然身形紧绷,像是被冻僵,梁柯也看着小屏幕上不断跳动变化的数字,似乎有些出神。

    路易斯咬着狗绳,乖乖蹲在主人腿边,一吭不吭-

    开了门锁,走进玄关,房间黑漆漆的,窗帘垂在一侧,月光凉白地落进来,在地板上显出一种珠玉似的晶莹。

    秦咿抬手要去开灯,手指尚未碰到开关,腰就被身后的人缠抱住。

    浑噩中,秦咿的后脑好像碰到了梁柯也的下巴,接着,她被一股力道翻转过来。

    面对面的,秦咿的鼻尖蹭到梁柯也的肩膀,与此同时,梁柯也身上的气息,熟悉而清冽,既有薄荷的甜也有夜风的凉,铺天盖地地将她包围。

    一串动作莫名凶悍,又让人脊背颤栗。秦咿呼吸急促起来,喉咙也有些干渴,她喘了下,正要说话,梁柯也刚好在此时低头吻进来。

    秦咿略微分开的唇齿给了梁柯也一个绝妙的机会,他一下子吻得好深,也好重,手上虎口那儿钳制着秦咿的下巴,迫使她仰头。

    她下颚两侧的皮肤被他揉得发红,像用料绝佳的贵价胭脂,胸腔里的空气被他夺走,舌尖的湿润也是,片刻的喘息都不留给她。

    他要她承受,也要她接纳,更要她回馈并做出反应。他骨骼深处的那份占有欲,好像在这夜彻底挣脱了铁链,汹涌来袭。

    空调没开,房间里有些冷,但两人的皮肤是热的,隐隐发烫。

    披在秦咿肩上的那件外套最先被弄掉,之后,她就有些记不清了,到底是她主动引梁柯也进了卧室,还是梁柯也抱她进去的,总之,再有意识时,她已经躺下来,躺在自己亲手铺好的床单上。

    还有一件事,秦咿可能也不记得了,但梁柯也记得——她喝醉那天,视讯里,她就是躺在这张床上。

    被秦咿当成睡衣的白T恤过分轻薄,连肤色都遮不住,她抱着枕头翻身趴下来,任由领口深深低垂。她有些困倦地对他笑,说想他,还说让他快点回来。

    等路易斯恢复得差不多,梁柯也迫不及待地回国,他守在春知街的小巷口,一等就是五个小时,没有任何厌烦或是不耐的情绪。

    那些流逝的时间,以及,涌动在心口的情绪,每一分每一寸都在清晰地提醒他——

    他爱她啊,真的很爱她。

    ……

    此刻,秦咿穿了件长袖的衬衫连衣裙,颜色雪白,有腰带做装饰。

    梁柯也手指修长,没费什么力气就松了裙子的扣子和腰带,衣襟顺势散得厉害,花瓣似的垫在秦咿身体底下。

    他在她上方,额头微微沁汗,呼吸很重,眼睛里覆着夜雾般的颜色,深邃而迷人。秦咿同他对视着,心脏跳动鲜明。

    她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不是不迟疑,但是,想到这样做会让梁柯也开心,她又觉得没什么不好。

    秦咿希望看见梁柯也开心,即便仅是当下。

    就让他开心吧——

    不顾明天,只要当下。

    这样想着,秦咿指尖勾着梁柯也的衣服,要他离得她近一些,很温柔地在他唇角那儿亲了下,接着,又去亲他的脖子和喉结。

    她呼吸轻轻软软,动作也是,梁柯也身上那股偏执的劲儿忽然就收敛了,他眼眸低下来,专注地看着她。

    卧室里窗帘半遮,连月光都没有,即便离得很近,视线依然有些模糊。但她体温是清晰的,在他手心下。

    她的心跳,也在他手心下。

    “秦咿,”梁柯也忽然开口,声线哑得厉害,“你告诉我,我是被爱的吗?”

    被你爱着吗?

    秦咿睫毛颤了下,眼底幽幽浮起几分清明。她很想给梁柯也一个确切的回答,偏偏呼吸莫名哽住,偏偏她又回忆起来——

    “那么,秦咿,你的惩罚是什么?你的软肋是什么?”

    “千万藏好你的软肋,别让它落在梁慕织手里。”

    ……

    她的沉默,即便只是一瞬,也足够让梁柯也警觉。旖旎的气氛顷刻散尽,不留痕迹,梁柯也慢慢直起身,离开秦咿的床,也离开她。

    离了体温的熨帖,秦咿觉得冷,发着抖。

    她的一切变化梁柯也都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起身的同时,他捞起掉在床下的一条小毯子,想帮秦咿盖上。不知怎么,就碰翻了床边书架上的一个小盒子,几样东西乱七八糟地掉出来。

    梁柯也垂眸去看——

    信封、银行卡、小纸条,以及,拴着十字吊坠的银色长链。

    ……

    银色的微茫自秦咿眼角余光中而过。

    一晃而过。

    她反应了一秒,像是站在梦境和现实的边沿,有些辨不清楚。

    接着,心跳猛地沉落。

    添越的轰鸣犹在耳边,似咆哮的野兽。

    他踩了油门,轮胎擦过地面,直直地朝蒋驿臣撞过去。

    ……

    对待和她关联并不紧密的蒋驿臣尚且如此,如果,让梁柯也知道还有个谢如潇,刑期尚未结束、无力自保的谢如潇。

    一念之误,阴差阳错。

    身体上的动作比思考和反应快了一拍,秦咿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她衣裙凌乱着,将梁柯也重重推开,捡起拴着十字吊坠的长链藏在身后。

    卧室里忽然静得厉害,针落可闻。

    chapter 53(小修)

    没有开灯的卧室, 像个密封的漂亮盒子,空气中弥漫着秦咿身上独有的香味,很温润。遮光窗帘半掩, 加重了夜色的浓稠感, 好像一切都是粘滞的, 不再流逝。

    静得过分的环境下, 秦咿心口起伏剧烈。她衣裙狼藉,留有皱痕,连扣子和腰带都顾不得系好, 第一反应是将梁柯也推开,捡起那条吊坠,然后,背过手去藏起来。

    会藏, 是因为怕。

    她在怕什么, 梁柯也有些无奈地想, 怕他夺走,还是怕他碰到?

    该是多珍贵的东西呢, 他连碰一下都不行……

    梁柯也索性斜靠在墙上,姿态从容而惫懒,公子哥的做派摆出来,叫她一声:“秦咿,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解释、讲述, 或者, 仅仅是给他一个理由。

    他只要一个理由——

    她推开他的理由, 她不愿亲口说爱他的理由。

    音落, 气氛再度安静。

    秦咿慢慢整理好衣服,散落的信封和银行卡也被她捡起来, 放回到盒子里。这期间,梁柯也一直看着她,目光很浓,盖过夜色。

    外面也不知是在下雨,还是夜风又起,风声裹挟着沙尘拍在玻璃窗上,响声细碎。

    秦咿将那个小盒子抱在怀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晚,在梁柯也面前,她做错太多事,给出了太多错误的回应。

    但她不是故意的。

    无人知道,方恕则在提醒秦咿要藏好软肋时,还对她说了另一段话——

    “梁柯也身份尴尬,家中长辈向来厌恶他,生母梁慕织是他唯一的倚仗。如果他为了你同梁慕织闹翻,就意味着他将失去所有庇护。到时候,梁家的人,外面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凑过来踩他一脚。”

    “他和你我不一样——钟鸣鼎食里长大的小少爷,娇生惯养,你是希望他在纸醉金迷里一生自由,还是,想看他在柴米油盐里悔不当初?”

    最后,方恕则说——

    “秦咿,别高估感情。”

    “方瀛的下场摆在那儿,你应该知道一意孤行的后果是什么。”

    秦咿知道方恕则不安好心,他的话不能听,更不能信。但是,诱因已经埋下,她像是掉在雾障里,无论向前还是回头,都有一种无路可走的茫然。

    情绪层层叠叠,堆积满怀,复杂而酸苦。

    面对梁柯也,秦咿再一次口是心非:“没有,我没什么想对你说的。”

    这样的态度,摆明了是在逃避,就好像不论梁柯也如何努力,都无法真正走进她的世界。

    她心里的那个世界,壁垒森严,密不透风。

    梁柯也眯了下眼睛,眸子里恍惚有种雪原冻湖般的凉意。

    几十个小时没有好好休息过,又撞上蒋驿臣添堵,让他情绪很差,秦咿的逃避更是火上浇油。

    梁柯也走过来,捏住秦咿的脸颊,要她抬头,语气冰冷地说:“秦咿,我一而再地给你机会,等你开口,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聊一聊,为什么你一直要逃?是我的为人让你信不过,还是,你觉得我的感情不可信?”

    秦咿心里藏了太多的事,过去的现在的,意识和行为好像都脱离控制。

    她攀着梁柯也的腕,手指抓着他,想也没想就说:“我从没觉得你不可信,今晚,你可以留下来,我愿意……”

    “留下来——”梁柯也嗤笑了声,中指上一枚戒指,几乎要磨穿秦咿的皮肤,硌疼她的骨骼,“留下来做什么呢,让你陪我睡?那明天呢,我还能再来吗?”

    这话不算难听,但是,含义刺耳。

    秦咿像被针尖戳了下,又像是有夜风穿胸而过,叫她空荡荡地发着冷。

    “难道,在你眼里,”梁柯也冷眼瞧她,声音和语气都有一种发狠的意味,“我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和你睡一次?”

    秦咿眨了下眼睛,睫毛不自觉地慢慢濡湿,像阴雨季下的芦苇。她试图挣扎,又被梁柯也攥住手腕。

    梁柯也仗着个子高,反手将秦咿抵在墙上,他一只手撑着秦咿头顶处的墙面,另一只手缓缓下移,到她脖子那儿,松松握住。

    他手背上青筋暴突,五指修长,根根分明,握住秦咿细白的颈子时,并不显得狰狞或野蛮,反而有一种别样旖旎的劲儿。

    就算脾气上头,梁柯也也是收着力道的,怕她疼,更怕她受伤。秦咿没觉得呼吸困难,只是额角跳痛得厉害,让她有些乏力。

    时近凌晨,万籁俱寂,路易斯被关在卧室外,好像有点不安,不停地抓挠门板。

    梁柯也吼了声,叫路易斯安静,之后,又垂眸去看秦咿,眼睛里情绪起伏,分不清是怒意,还是受创后的应激。

    “秦咿,”他蹙着眉,“你到底在想什么——不肯向我敞开内心,却甘愿交付身体?”

    秦咿说不出话,睫毛濡湿的痕迹更重,一片漉漉。

    梁柯也像是察觉不到她在哭,又像是装作毫无察觉,下了狠心似的点头,咬牙道:“好啊,那就做,既然你都放得开,我又有什么可收敛的!”

    话音落在秦咿耳朵里,在她手臂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反应有些钝,忘了去躲,梁柯也伺机朝她压过来,膝盖抵进她两腿中间,略略一抬,便将秦咿撞得踉跄。

    裤腿布料所带来的摩擦力,异常清晰地印在秦咿双腿的皮肤上,干燥、粗糙,缺乏润滑的那种滞涩感,叫她腰身半软,同时,又心跳发疼。

    梁柯也低头覆在她耳边,很轻地说:“放心,我会戴套的——毕竟,一个不肯向我敞开内心的女人,应该也不会想给我生孩子。”

    秦咿睫毛一颤,终于惊醒,骇然又惊慌的情况下,她方寸全无,居然一口咬在梁柯也虎口上。

    心里有多苦,她就咬得有多重,腥甜湿润的滋味溢满口腔。秦咿眼前一片模糊,将漫到喉咙口的哽咽生生吞咽下去,不漏一丝声音。

    梁柯也面无表情,任由她咬着,也任由她宣泄。

    长夜无尽。

    屋外,风声更重,不断地撞着玻璃。

    那些声响让秦咿逐渐回过神,松开了梁柯也。

    用力过猛,她生理性地发着抖,膝盖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沿墙面缓慢下滑,跌坐在地板上。

    梁柯也一只手被咬得相当惨烈,齿痕深陷,鲜血淋漓。他依然没有表情,也不在意自己的伤,目光全在秦咿那儿。

    秦咿并不和他对视,而是呆呆地看着房间里的某一处,静了会儿,她正要开口讲话,梁柯也先一步,捡起掉在床下的小毯子将她裹住。

    温暖的滋味叫秦咿顿了顿,目光游移片刻,最终还是回到他身上。

    “不要说对不起,”梁柯也帮她掖好毯子的边角,“是我先羞辱你的,你咬我,我活该。这笔账,我们扯平。”

    秦咿没说话,眼睛垂下去,看见掉在地板上的血迹,颜色刺目。

    梁柯也用完好的那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说:“但是,其他事,我还需要一个答案。我可以把心挖出来,放在你手上,我也希望我的真心能换来一份坦诚。”

    他要她抬头,然后,深深看见她眼睛里,语气似轻又重。

    “你对我坦诚。”

    再然后,他就走了。

    卧室里太静,秦咿听见他叫了声路易斯,也听见他脚步往门口去。

    他似乎在玄关处停了好一阵,秦咿数着心跳,与他一并沉默。接着,房门被推开,再“嘭”的一声合拢。

    安静了。

    秦咿依旧坐在原地,披着毯子,抱着膝盖,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她想,她应该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可以当着梁柯也的面脱衣服,却无法在他面前剥掉心头那层因伤口溃烂而结出的痂。

    因为,血痂之下才是最痛也最怕痛的部分。

    梁柯也希望她坦诚,但是,他又能在她的生命里留多久?她将自己打碎了给他看,等他走时,她还能拼凑回原来的样子吗?-

    之后的一段时间,秦咿和梁柯也都没有主动联系对方。

    秦咿将自己关在家里,几乎不出门,除了画画,做一些基础练习,以及,赶网上接到的手绘订单,其他时间几乎都在生病。堆积在心里得不到宣泄的那些情绪,好像以另一种形式反馈在了身体上,发烧感冒反反复复。

    症状不算不严重,但是,折腾人,几天下来,秦咿瘦得明显,身段更薄,脸型小巧,长发软软地垂在耳边,像个做工精致的陶瓷娃娃。

    塔塔的假期生活一贯热闹,在竺州玩了几天,她又约上亲戚家的几个小辈出国度假,朋友圈每天更新一次九宫格,美食美景比基尼,阳光充沛,配色漂亮。

    不出门的那些日子,秦咿全靠翻看塔塔的动态来感受外界的鲜活,偶尔和塔塔聊上几句,看似一切如常,实际,秦咿的内心从未平静。

    除了塔塔,秦咿的微信列表上,另一个人也突然活跃起来。

    梁柯也——

    他也开始频繁分享动态,每日更新。

    和塔塔相比,梁柯也的生活更热闹,练琴、泡吧、打高尔夫、游艇出海、冲浪潜水,改装新到手的跑车,去马场给认养的阿拉伯马刷毛洗澡。

    其中有一张骑马的照片拍得格外顶。

    烈日下,梁柯也右耳上带了枚小巧的黑色耳钻,穿收腰款的骑士马甲和白衬衫,长筒靴光泽凛然,完美贴合小腿线条,显得贵气而自由,野性难驯。

    任谁刷到,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拜这些动态所赐,秦咿和梁柯也虽然断了联络,对他的生活依然了如指掌。

    涂映是两人的共友,梁柯也的动态她也看到,逐渐琢磨出些滋味,她跟秦咿私聊,开门见山地询问秦咿和梁柯也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秦咿熬夜赶完一幅加急的手绘稿,累得精神恍惚,感冒又让她头晕脑胀,她没力气周旋,直接问涂映为什么会这么想。

    涂映删删打打,过了好一会儿,秦咿才收到她发来的语音消息,足足六十秒。

    这姑娘心直口快:“这不明摆着嘛!梁少爷平时多高冷,关系远一些的,他能回你消息,都算给面子。朋友圈常年三天可见,点进去除了冰冷的系统横线什么都看不到。现在,你看,他不但频繁更新动态,发的还都是日常生活里最热闹得那部分。表面装不在乎,背地里估计别扭得肠子都拧成麻花了,就是那种‘你越不理他,他越到你眼皮子底下闹给你看,让你觉得他过得很好’的心态,简而言之——梁柯也在赌气!”

    秦咿没表态,她趴在桌子上,眼睛盯着雪白的墙壁,有些发怔。

    上次吃饭时,秦咿加过好几个梁柯也那边的朋友,多半是竺音的学生,其中有个小芜的女孩子,是竺音校篮后援会的志愿者。

    秦咿听完涂映的六十秒语音,又收到小芜的消息,是一张照片。

    chapter 54

    照片拍的是一男一女, 两个年轻人。

    周围的环境看上去像某间篮球馆。

    男生穿一套深色球衣,黑发黑眸,眼神桀骜, 靠着椅背坐在场地外围的长椅上, 两条长腿自然敞开, 手上套着护腕, 白纱布包在他虎口那儿。

    姿态很懒,身材很顶。

    是梁柯也。

    他面前站着一个女孩。

    最近一周平均气温不到十三度,女孩子光腿穿百褶裙, 帆布鞋干干净净,看上去瘦弱而文静,有股书卷气。

    她站在那儿同梁柯也说着什么,梁柯也位置略低, 仰脸去瞧她, 下颚和喉结的形状一并凸显出来, 痕迹利落。

    照片应该是抓拍,角度很好, 有种甜甜的校园初恋的氛围。

    小芜经常在朋友圈发自拍,秦咿刷到过很多次,认得出,照片上的女孩就是小芜本人。

    秦咿虽然搞不懂她的用意是什么, 但是, 亲眼看到梁柯也和其他女生的合照, 即便没做任何亲密的逾矩的举动, 也让她心口抽搐了下, 有点酸,还有点涩。

    这种感觉——

    不等秦咿想清楚, 照片底下又出现几条消息。

    小芜:【啊啊啊啊啊,小咿姐,对不起,我不小心发错,撤不回来了!】

    小芜:【照片是学长找我聊一些活动安排时同学抓拍的,我觉得拍得挺好,就存下来想传给妈妈看,不小心发到你这里,你千万别误会啊啊啊!】

    一个小猫哭泣的表情包。

    秦咿只是看着,什么都没回,酸酸涩涩的劲儿堵在她心口,好像比感冒发烧更难受。

    过了会儿,屏幕上又出现条消息。

    小芜:【小咿姐,学长是不是受伤了呀?我看他手上包着纱布,就问他带伤打球疼不疼啊?他居然说就喜欢那种疼着的劲儿,奇奇怪怪的。我给了他一瓶消炎的外用药,他收了就随手一放,也不知道会不会按时涂,不怕留疤吗?】

    这姑娘也挺有意思,就算收不到回复,也能自说自话地往下聊,好像跟秦咿关系很亲,实际上,秦咿只赞过一次她的朋友圈。

    小芜:【感觉现在的男生自理能力都好差哦,需要别人照顾。小咿姐,你跟学长是怎么认识的呀?我问他他都不告诉我。】

    秦咿手上拿着支水溶性的彩铅,一面看消息,一面无意识地在纸上描来画去,某一下似乎用力过重,笔尖“咔”的一声折断,她却毫无察觉。

    涂映说梁柯也频繁发动态是在跟她赌气,故意闹她,让她觉得他过得很好。现在看来,梁柯也的确过得挺好,不仅娱乐活动丰富多样,还有小学妹嘘寒问暖。

    挺好,挺好。

    秦咿不是不明白,小芜有时间来缠她,讲些微妙的小话,肯定是在梁柯也那儿碰了钉子。

    梁柯也越是疏离,不好接近,越容易让人觉得不甘心,勾起些无聊的胜负欲。小芜拿梁柯也没办法,就来给秦咿添堵。梁柯也看上去不是那种有耐心哄人的个性,一旦秦咿多心,与他起了摩擦,吵上几次架就可能一拍两散。

    挺聪明的小法子。

    放在平时,秦咿不会上心,但是,这会儿,实在是个过于微妙的时刻。

    秦咿跟梁柯也闹僵,互相断联,本就神经敏感,小芜的行为无异于火上浇油。秦咿不知道自己是生气,是吃醋,还是其他什么,总之,坏情绪沉甸甸地压着她,吐不出放不下,快要喘不过气。

    她没给小芜任何回复,点开资料设置,直接拉黑。

    拉黑小芜后,秦咿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圈,还是觉得心口发堵。静了会儿,她想到什么,从书架上找出几本书,以及一些小语种的学习资料,用袋子装好。

    收拾到一半,指尖忽然碰到床头架子上的小盒子,秦咿动作一顿。打开盒子,她拿出那条拴着十字吊坠的长链,和书本资料一并装进袋子里。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明天是襄城监狱一月一次的亲属探视日。秦咿想去看看谢如潇,给他带几本书,也把东西还给他。

    这条链子含义特殊,她不应该也不能继续帮他保存了-

    第二天,天气不算好,阴云厚重。

    出门前,秦咿化了一点妆,提气色,怀里抱着一只装满书籍和学习资料的大容量帆布袋。袋子很重,压着她的手臂,布料将皮肤磨得微微泛红。

    公交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目的地,秦咿过了检查,却没能见到谢如潇。狱警说谢如潇跟狱友起了冲突,违反监规,依照管理条例,半年内都不允许家属探视。

    秦咿怔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表情茫然得像是脱离了族群的小动物。

    狱警见她一身学生气,还是个小姑娘呢,态度比较和善,答应会帮她把书籍和学习资料之类的带进去,交给谢如潇。

    秦咿呐呐着,向狱警道谢。

    狱警看了看她,“半年内都别往这边跑了,见不到的。”

    从监狱出来,天色阴得更重。

    秦咿站在路边,围墙电网高高耸立,她仰头看过去,看了好久,恍惚觉得眼睛里落了一片雪,凉的,湿的,飘飘忽忽。

    竺州明明是亚热带季风气候,终年无雪。一座无雪之城里,秦咿却被冻得骨头发疼。

    她想,已经开始了么——

    梁慕织知道她的软肋是什么,在警告她了——

    是这样吗?

    现在只是背了处分,不许探视,以后呢?谢如潇的刑期还有好多年,上千个日夜里,在那个全封闭的地方,他又会遭遇什么?

    为了给方瀛报仇,谢如潇才落到这步境地,作为方瀛的养女,秦咿不能不管他。更何况,她跟谢如潇一起长大,同在屋檐下生活许多年,也曾被他保护、照顾过。

    外婆常说,做人要讲良心的。

    浑浑噩噩的,秦咿走到路边站台那儿,等了半天,公交车也没来。快下雨了,她打开手机找叫车软件,不知怎么,先跳转到了微信页面。

    手指的动作比脑袋反应快了一步,习惯性落在朋友圈那儿,梁柯也的最新动态刷新出来,出现在秦咿的视线里。

    他应该是回了小南山,将美容师请到家里给路易斯修毛洗澡。大狗顶着满身袋泡沫对着镜头傻笑,憨憨的,一看就是条老实狗。

    梁柯也穿了件白色的半袖T恤,迷彩长裤的裤脚收进踝靴里,显得腿型笔直。他双手捧着大狗的脑袋,亲它的额头,呵护小朋友似的,发自内心的宠溺劲儿。

    李西袁在评论区留言,询问为什么不带去宠物店。梁柯也回了这一条,说路易斯心脏不好,在陌生的环境洗澡吹毛,会吓着它。

    秦咿忽然想起一个在社交软件上看到的句子——

    真心喜欢小动物的人,不可能不善良。

    是啊,梁柯也有多善良多温柔,她最清楚。

    手指轻轻滑过,下一张照片里,梁柯也蹲在泳池边摸大狗的脑袋,水面上飘着几个橡皮鸭子。秦咿记得,梁柯也说过,那是路易斯最喜欢的玩具。

    梁柯也还说,游泳对大型犬的关节有好处,所以,他在小南山的房子里修了个圆形的下沉泳池,专门给路易斯用,方便它锻炼。

    秦咿的目光停在这几张照片上,停了很久。

    屏幕中央忽然多了一滴水珠。

    下雨了。

    她顿了顿,下意识地仰头去望。

    隔着细密的雨丝,监狱的围墙好像更高了,电网狰狞。

    照片里,是温馨优渥的美好生活;现实中却只有一堵高耸冰冷的墙。

    方恕则曾问过——

    “梁柯也和谢如潇,这两个人,如果只能护一个,你会选择保住谁?”

    秦咿明白,这道选择题,她无论怎么答都是错。

    因为它并不公平,也不对等。

    有人在高楼上,有人披月光-

    离开监狱时淋了雨,秦咿有点着凉,到家后又开始发烧。她草草吃了口面,就着温水吞下两片退烧药,迷迷糊糊的,居然躺在沙发上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惊醒,睁开眼睛只觉哪哪儿都暗,辨不清时间。

    外面淅淅沥沥的,好像雨还没停,秦咿掀开毯子站起来。她没开灯,走到客厅窗边,透过玻璃,隐约看见楼下的路灯那儿有道影子。

    之前有一次,秦咿把站在路灯底下遛狗的邻居误认成梁柯也,空欢喜过,这次她以为又是邻居,没多在意。

    雨天温差大,玻璃上蒙了层雾。下意识的,秦咿用指尖在雾气上写了个字,不等笔划全部写完,她回过神,连忙拿指腹去抹。

    让他跟小芜还是小草什么的一块玩吧,才不要写他名字!

    随着字迹消失,雾气也被擦掉了,视野恢复清明,秦咿再次往楼下看,忽然觉得不对。

    那道影子——

    好像不是邻居,而是……

    秦咿脑袋有些乱,她急于求证什么,从柜子抽屉里翻出一部安了电话卡的备用机。不必翻看通讯录,她很顺畅地在备用机上输入了梁柯也的号码。

    轻触拨号键。

    秦咿的备用号对梁柯也来说是陌生的,提示音响了两下就被挂断,他没接。与此同时,秦咿清晰地看见,楼下路灯边的那个人,也做了个摆弄手机的动作。

    电话挂断后的提示音还在耳边嘟嘟作响,声音里仿佛融合了心跳,一下,一下。

    时间似乎在此时出现了某种乱序,梁柯也第一次送她回家时,也是雨天,也是路灯下,他撑着伞,点一根烟,等她发来报平安的信息。

    今天雨势依旧,唯一的区别是,他连伞都没撑,淋着雨。

    秦咿心里忽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难道,这些日子,他每天都来?

    就在楼下,停一停,看一看她房间里的灯火。

    chapter 55

    雨还在下, 但势头微弱,像沉在树影山林间的清雾。

    房间里一盏灯都没开,从外面应该看不到什么, 秦咿却能看见梁柯也, 清楚地看见。他穿了件黑色的冲锋衣, 身形高大而挺直, 棒球帽下压的帽檐遮挡所有表情。

    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身上镀出一层亮色,像孤独的神祇。心跳怦然的声响里,秦咿忽然意识到, 梁柯也就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神祇——

    只要她双手合十,无论许下什么心愿,他都会想办法帮她实现。

    众生的神慈悲,她的神明恒久温柔。

    不受控制的, 秦咿脑海里闪过几帧从前——响水村的篝火、白色婚纱、山巅断崖的日出, 桩桩件件, 都是刻印在她心底的深痕。

    秦咿想,一定没人教过梁柯也, 爱一个人最多只可到七分,始终要留三分余地给自己。他完全不懂保留,凭借本能,用一腔热烈的赤忱, 与这个惯会糟蹋真心的世界抗衡着。

    梁柯也啊——

    秦咿叹息时, 楼下的人似乎感应到什么, 突然仰头, 朝秦咿的位置看过来。秦咿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梁柯也, 呼吸一乱,下意识地藏到窗帘后躲了起来。

    就在她琢磨如果房间一直不开灯, 梁柯也会不会以为她夜不归宿,主动来找她时,手机忽然震了下,涂映发来消息。

    涂映:【宝宝,你在家吗?】

    ——间谍暴露了!

    秦咿有些好笑地想,原来,梁柯也在她身边藏了个小间谍!

    秦咿回她:【在呢,午睡睡过头了,刚醒。】

    涂映那边安静了会儿,应该是在给梁柯也截屏,汇报情况。

    秦咿有种在玩谍战游戏的感觉,挺有意思,她偷看一眼楼下的人,又回到窗帘后,倚着墙壁耐心等下去。

    过了几分钟,涂映又说:【宝宝,除夕夜你有什么安排吗?要不要出来玩?】

    秦咿眨了下眼睛,指腹顿在屏幕上方。

    涂映不了解秦咿的家庭状况,更不知道她父母双亡。除了塔塔,会顾虑她要怎么过年的人,只有一个……

    秦咿咬唇,慢慢打出几个字:【没安排呢,你想去哪里玩?】

    涂映马上说:【你知道音姐么——陈纵音。湾海大道那边有家超火的live house,音姐是老板,在店里搞了个除夕演出趴。我跟音姐关系好,她给了我两张票,叫我和朋友一起来玩。李西袁回老家了,我想和你去,你就当陪我,好不好嘛!】

    音姐——

    秦咿记得这个名字。

    梁柯也教训林赛那晚,叫音姐的女生就站在旁边。

    兜兜转转,都是他,全是他。

    就算被气得撂门而去,就算气她不够坦诚,梁柯也依然留了足够多的心思在她身上,惦记着,牵挂着,怕她过得不好。

    不知不觉中,秦咿内心深处那个门窗紧闭的世界,好像被砸开了一道缝隙,天光透进来,千丝万缕。

    闪烁的明亮的光斑像蝴蝶,随风降落,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开始有歌声,也有了诗篇。

    鼻尖蓦地一酸,秦咿凌乱眨着眼睛,却抹不去那股沿心跳直冲眼眶的温热。

    她偷偷往楼下看了眼,那道高大的身影仍在,在路灯昏黄的光亮下。眼前的一切明明是真实的,秦咿却有种强烈的虚幻感。

    涂映又发来几条消息,极力劝说秦咿除夕那天出来玩。秦咿知道,这一定是梁柯也安排的,他怕她没处过年,怕她度过一个孤零零的除夕夜。

    秦咿深深呼吸了下,用手指揉掉眼角那儿细微的湿,她回消息过去,将邀约应了下来。

    涂映很高兴,又和秦咿聊了几句。一切都商量妥当,秦咿发现楼下的人还在,她思考一瞬,开了客厅和卧室的灯。光线亮起,从楼下仰头望上来,好像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珠宝盒子,住着童话中的爱丽丝。

    看到灯光,那人似乎终于放心下来,转身走了。

    可能是下午睡得太多,当晚,秦咿有些失眠。洗完澡后,脑袋愈发清醒,她看了会儿书,又躺了会儿,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副降噪耳机。

    音乐软件上,秦咿和梁柯也依旧是互关,她一时没忍住,点开对方的主页,梁柯也不知什么时候创建了一个新的公开的歌单,名字叫——【哄】。

    歌单的封面是秦咿随手拍下的那丛小野花。

    哄——

    他的意思是,想哄哄她么……

    秦咿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枕头软软地垫着脸颊。黑暗中,她感受到一种矛盾又雀跃的情绪,心跳高高悬起,像风筝,飘摇着,无法落地。

    她熄灭屏幕,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会,又忍不住重新按亮,手指点开,看到歌单上的第一首歌。

    陈奕迅那首《无条件》。

    “仍然我说我庆幸,你永远胜过别人。”

    ……

    耳机里,音乐循环播放着,旋律很美,歌词动人。

    秦咿鼻尖却有些泛酸,手指从音乐软件切换到微信,点开梁柯也的头像,顿了顿,又向左一滑,退回到消息列表。

    反复几次。

    她想起梁柯也那天撂下的话——

    “我可以把心挖出来,放在你手上,我也希望我的真心能换来一份坦诚。”

    “你对我坦诚。”

    他要坦诚,那就给他坦诚吧,不再隐瞒。

    秦咿将被子拉高,整个人都蜷缩进去,像冬眠的小动物。新换的床单散发着柔顺剂的清香气,她深陷其中,想着,就赌这一次——

    赌年少的喜欢不会落败-

    除夕那天倒是个好天气。

    虽然涂映没说live house里的嗨趴都邀请了哪些助演嘉宾,但是,猜也猜得到,坏藤乐队必然会去。

    秦咿没怎么参与过这类活动,拿不准该配什么类型的穿搭,她给涂映发消息,请她帮忙给点意见。涂映行动力一绝,直接打车到秦咿家里,亲自动手帮秦咿搭配。

    针织款的吊带短上衣,质感柔软,完美贴合着身体曲线,显得胸型浑圆立体,底下露一截腰,弧度紧致,手腕上叠戴几枚链子镯子,有种热辣而鲜活的青春气息。

    鞋子一定要穿平底的,演出场地不设划位,穿高跟鞋站半宿,还要蹦蹦跳跳,转天一早肯定腿疼得爬不起来。

    这样的季节,不配外搭,单穿吊带,必然会冷。但是,想一想晚上要见到的那个人,秦咿咬了咬牙——算了,漂亮的人不怕冷!

    她从收纳架上抽出一支口红,对着镜子涂抹饱满,顺势拢了下散在背后的长卷发。前些日子秦咿反复生病,瘦了些,蝴蝶骨形状愈发清晰,像藏了一对小巧的翅膀,腰窝陷下去,到了臀后那儿偏又出现相对饱满的一笔。

    有胸、皮肤白、腰臀线漂亮。

    涂映后退一步,仔细看了看秦咿,忍不住说:“宝贝,就凭你这模样,要是能经常出来玩,那些男的恐怕都要变成翘嘴鱼,等着你撒钩来钓!”

    秦咿脸色薄红,朝她丢了个抱枕。

    出门时天色已经暗了,湾海大道那边以潮店扎堆出名,年底演出多,打车过去反而堵得走不动,不如地铁方便。

    地铁车厢里人不多,还有空位,秦咿坐下来,点开音乐软件后,直奔梁柯也的主页,用他建立的那个名叫“哄”的歌单来听歌。

    过道中央的立柱扶手旁站着一个穿灰色卫衣的男生,大概是想跟秦咿搭讪,他用Airdrop那个功能,隔空朝秦咿投送了张图片,还挑眉朝她使眼色。

    秦咿连拒两次,他不死心,笑嘻嘻地对秦咿说:“都是同城,加个微信嘛,多个朋友陪你聊天啊妹妹!”

    涂映以为秦咿应付不来,正要帮忙把人撵走,就听秦咿很淡地说了句:“我有男朋友。”

    涂映一顿,眼睛眨了眨,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已经飞快地将手机音量调到最低,然后,拨出了一通语音通话的邀请。

    她用衣摆挡住了自己的小动作,秦咿完全没觉察,又说:“我和男朋友感情很好,没兴趣跟陌生异性聊天。”

    那男生特别能缠,油腔滑调地说:“像你这么漂亮的妹妹,底子好,有本钱,就该见一个爱一个,长期招男友,而不是招长期男友,我很开放的,不介意成为你的男友之一。”

    列车即将进站的播报音响起,秦咿看了眼车门上方的地图显示,忽然说:“好啊,那你记一下号码——”

    男生没多想,立即点开账号搜索的那个页面。

    秦咿给他一串数字,说完时,车门刚好敞开,她拉着涂映起身离座。

    男生被哄住,没跟上来,站在原地低头看手机,有些疑惑地嘀咕:“这个账号好像是个男的在用啊……”

    说这话时,秦咿已经下车,她站在安全线那儿,扭头看过来,轻笑了声:“那是我男朋友的微信,你这么会聊天,不如,去跟他聊聊。”

    音落,微风轻起,最外侧的那层屏蔽门关上了。

    涂映笑得不行,眼泪差点弄花眼妆,她用手臂抵了抵秦咿,故意问:“宝贝,刚刚你给出去的是谁的号码啊?”

    出了地铁口,迎面是一小段十字路,人很多,但车流不算密集。小商贩举着一把五颜六色的氢气球,玻璃纸包裹着的新鲜花束里缠绕着灯串。

    灯光闪闪烁烁,像星星,霓虹盛大而斑斓。

    喜气洋洋的除夕夜,擦肩而过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秦咿看着涂映,很认真地回答:“是我男朋友的。”

    涂映两手背在身后,又问:“你是不是很喜欢你男朋友啊?”

    秦咿眼睛里仿佛也有碎光在闪,她点点头,态度和语气没有半分忸怩,“非常喜欢,会永远放在心里的那种喜欢!”

    “梁柯也——”

    涂映突然大叫一声。

    秦咿一怔。

    涂映拿出藏在身后的手机,朝她晃了晃,让她看到屏幕上语音通话的那个页面。

    “你听到了吧?”涂映蹦蹦跳跳的,雀跃着,大声说,“你都听到了吧——秦咿说她喜欢你,她终于承认她非常非常喜欢你了!”

    涂映怕秦咿找她算账,捏她的脸,举着手机小跑着冲过路口,秦咿慢了两步,被亮起的红灯拦下。对于涂映的行为,秦咿没生气,也不算惊讶,隔着马路朝涂映握了握拳,做了个要打人的动作。

    对面的人倒是一点不怕,笑眯眯地用手指和秦咿比心。

    就在心情逐渐明朗起来时,秦咿手机响了声,她以为是梁柯也,立即低头去看。

    没有存备注的陌生号码,秦咿没多想,接了起来,手机贴在耳边。

    对面的人说了什么,语速不紧不慢,她听着,不做声,眼睛里的碎光渐渐淡下去。

    信号灯颜色改变,秦咿却没动,站在那儿。

    chapter 56

    那通电话被秦咿接起来时, 街面上正热闹。

    一辆辆车,往来的行人,霓虹灯火映得满城斑斓。

    地铁口的电子屏上显示出时间——除夕夜, 旧历最后一天。

    再过几个小时, 就是新的一年, 秦咿恍惚想着, 她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和梁柯也有个新的开始。

    为什么……

    外婆在世时喜欢用收音机听一种地方戏,秦咿记得, 戏词里有句念白——人间虽叫“人间”,其中的桩桩件件,多半是不尽如人意的。

    手机上的通话还在继续,那端的人应该喝了不少酒, 醉得却不算厉害, 逻辑思维还在。钝刀割肉般的话, 他一句一句慢条斯理地讲出来,并不混乱。

    秦咿脸上表情很淡, 呼吸也轻,心里则沉着一方冰封的海,万物于无尽萧条中冻亡。

    信号灯几次变换,颜色闪闪烁烁, 秦咿像是突然患了近视, 她仰头, 努力去看, 却什么都看不清楚。她不敢揉眼睛, 更不敢哭,怕弄花漂亮的眼妆。

    路过的人撞到她, 侧头跟她道歉,而她毫无反应。

    是谁说辞旧迎新后一切都会变好。

    骗人的——

    明明只会更糟糕。

    过了好一会儿,秦咿情绪稳定了些,不知是在对电话那端的人,还是在对谁,她很轻地说——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报应的。”

    顿了顿,她愈发笃定。

    “一定会有。”

    涂映并不知道秦咿接过一通电话,甚至没看出她脸色有些苍白,很亲热地勾着秦咿的手臂带她进场。

    和外面的节日气氛相比,live house里充斥着一种朋克感,造型夸张的灯带配饰随处可见,还有一副将近三米高的金属质地的人体骨架,好多人围着它打卡拍照。

    演出尚未开始,内场还处于热场阶段,鼓点和电音砰砰作响,刺激耳膜。一楼是公共区域,全自由状态,不设划位,结伴来玩的年轻人三三两两。二楼是VIP区,有视野更好的独立看台,也有桌椅和调酒师。

    涂映跟负责验票的工作人员说了句话,带墨镜的大哥直接将她们引到二楼。

    上楼后,秦咿在方桌旁坐下,涂映给她一瓶纯净水,她接过来,给她酒,她也接,很明显的心不在焉。

    涂映误会了秦咿的心思,手指在她鼻尖上刮了下,“看表情就知道你肯定在想梁柯也,放心啦,今天音姐请了他来做神秘嘉宾,一会儿就能在舞台上见到他!”

    音落,不知怎么的,秦咿突然打翻手上的酒杯。

    涂映连忙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玩笑说:“这是多喜欢啊,单是听到名字就受不了啦?思春期的小姑娘啊,由内而外的甜!”

    秦咿脑袋浑噩而内心酸楚,她怕控制不好表情,掩饰性地端起另一杯酒,仰头喝下。

    打发走几个过来搭讪的男生,舞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rapper。那人没穿上衣,两条花臂,一脑袋脏辫,拎着只巨大的塑料水枪,朝台下疯狂呲水。

    灯光忽明忽暗,音乐震耳,尖叫和欢呼铺天盖地。

    场子彻底热了起来。

    秦咿不太能集中精神,她用手指抵着额角,揉了揉,身侧忽然浮起一阵冷香味道,有人挨着她坐下。

    是个女人,手上有烟,猩红的抹胸短裙显得肤若凝脂,长卷发直垂到腰际,冰透感的裸色美甲晶莹如玉。

    涂映朝她招手,爽朗地叫了声音姐,扭头要给秦咿介绍。

    陈纵音却说:“不用介绍了,我认得,这就是梁柯也放在心尖上那姑娘。”

    秦咿喝了不止一杯伏特加杏仁酸,这会儿,也说不清是酒劲儿,还是被音乐和灯光晃得头晕,她微微蹙眉,不太客气地说:“他跟你提过我?”

    陈纵音拿过一只烟缸,往里头弹了弹灰,笑了声,“没提过名字,但是,他向我讨教过——如何给一个女孩子安全感,让对方不要对他有偏见。”

    秦咿愣了愣,热闹的夜场里,她表情微微茫然。

    陈纵音指间烟雾烧着,她摆手挥散一些,继续说:“梁柯也那家伙白长了一副花心面相,天天被女生追,实际上,一段恋爱都没谈过。感情方面,他没经验,纯得离谱,拿不准该如何对你,但是,他去学了。”

    秦咿咬着唇,有些恍惚地想,原来,梁柯也也不是天生就懂得如何爱一个人,但他去学了,学着真诚,学着给她更多的安全感。

    世界无限辽阔,又无限冰冷,欲望太多,而真诚太少。梁柯也本可以一生随性浪荡,就算他辜负真心一万次,也会有人给他一万零一次的原谅,可他偏偏用心了。

    他愿意用心去对待的那个人,一定是最特别的,也是他最喜欢的。

    ——他是真的喜欢她。

    不等秦咿从情绪中挣脱出来,内场的光线突然全部熄灭,形似巨型齿轮的舞台也一片漆黑。近千名观众默契地集体噤声,暗处隐隐浮起些许压抑不住的躁动的窸窣。

    涂映激动地站起来,高举手臂,“来了来了,今晚的重头戏!”

    话音未及落地,下一秒,舞台上空出现一个光影渲染的悬浮的倒计时。

    三、二……

    随着数字变化,场地周围烟雾四溅,被灯光染成暗调的红,火焰光效汹涌迸发,以假乱真。尖叫几乎要刺穿耳膜,所有人都拿出手机,对着舞台。

    倒计时最后一秒,数字“一”出现又消失,与此同时,漂亮的暗红色logo在大屏上亮起,伴随着一道辨识度很高的嗓音——

    “hi,好久不见。”

    音质清寒。

    秦咿头皮麻了下,目光不受控制地挪过去。

    台下的尖叫几近白热化,而那道声音压过一切——

    “还记得坏藤乐队吗?”

    音落,舞台上下灯光爆亮,火焰冲天。捷琨的吉他solo率先传来,接着是载东的架子鼓,一股“老子天下第一”的牛逼劲儿,帅得无法无天。

    然而,这并不是欢呼最高的一刻。

    当小提琴的旋律响起,光影切换,高清大屏映出他此刻的模样。

    年轻男人黑发黑眸,踝靴和长裤的搭配显得腿型笔直,从五官到身段,都是少见的优越。他肩上架着一把没有共鸣箱的静音小提琴,琴身好似一道一笔描成的黑色折线,迂回圆融,越是细节处越见精致。

    灯光追逐过来,落在他身上,将他彻底照亮——

    梁柯也!

    他揉弦的动作快而不乱,琴声似破空而来的箭矢,鸣音嗡然,论气场竟将吉他和鼓点都压了下去。

    人潮如海,唯他遥遥出众,一马当先,帅得带了攻击性。

    全场沸腾,欢呼声歇斯底里,分贝拔高不止一个level。

    碎纸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一场金色的雪,绚烂夺目。梁柯也只盯着手上的琴,不看任何人,不互动,一身漠然的劲儿,偏偏最摄人心魄。

    不受控制的,秦咿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看台护栏那儿。楼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晃动,可是,除了梁柯也,她眼睛里再也容不下其他。

    受气氛和音乐影响,秦咿手心冒汗,她忽然想起,认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来看梁柯也的现场——

    第一次亲眼看到他掌控舞台的模样。

    同时,秦咿也想起入场前接到的那通电话。

    方恕则打来的电话。

    那人嗓音沙哑,带着酒气,也带着一种微妙的刻薄的自嘲,开门见山——

    “秦咿,我把你卖了——”

    “我把你和梁柯也的事告到了梁慕织那儿,梁夫人让我转告你——她给你三天时间,处理和梁柯也之间的感情,断掉一切联络,永远不要再见面。否则,谢如潇将被加刑至无期,后半辈子,他休想走出监狱。”

    “谢如潇会坐牢是因为尤峥的案子,但是,你应该清楚,他做过的恶不止一桩。比如,那个被他割断腿筋的老骗子。当时,因为没报警,所以无人追究,你知我知,现在,梁夫人也知道了——我告诉她的——以梁夫人的手段,修理一个混街头的痞子轻而易举,谢如潇的后半生全系在你一念间。”

    “什么?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方恕则笑了下,似乎觉得秦咿蠢得可怜,“小妹妹,你知道什么是‘投名状’吗?梁夫人已经答应,她不会再封杀我,还会帮忙牵线,让圈内的金牌经纪人带我出道。对了,我找大师算了一卦,艺名叫‘梁续’——你说,好不好听?”

    “无耻又如何——弱肉强食的世界,攀高踩低不丢人,名利皆无才叫失败!秦咿,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两年,不,一年,只需一年,我一定会红,成为身价最高的艺人!我会翻身踩在梁柯也头上,让他也尝尝处处不如人的滋味!”

    方恕则似乎有些激动,咳了起来,他边咳边笑,近乎癫乱,“对了,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我再提醒一句——秦咿,如果你执意和梁柯也在一起,不仅谢如潇会被牵连,梁柯也也会受到打压——梁慕织会不惜一切,将他扼杀到死。”

    “用谢如潇的后半生、用梁柯也的未来,去换一段所谓的真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你要想清楚!”

    通话挂断前,秦咿喃喃了句——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报应的。”

    可是,报应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如果须得好人受尽委屈,才能等来一场报应,那么,这所谓的“报应”还有意义吗?

    舞台上。

    乐器solo结束后,梁柯也又唱了首Folk Rock风格的歌曲,用音乐描述扬起的风帆,也描述海上的亡灵。

    他的舞台风格并不花哨,衣着穿搭也很寻常,有股超脱年龄的稳重劲儿。同蓝发张扬、花活频出的捷琨相比,梁柯也应该是很容易被忽略的那一类。

    事实却是——

    梁柯也的风头无人能抢。

    他身上好像有种魔力,无论唱歌还是拉琴,都牢牢掌控着一方舞台。琴弓的走势里有千军万马,也有幽泉空谷,弯唇浅笑的样子,恣肆而不羁,堪比烈日灼目。

    喝彩声暴烈倾泻,浪潮一般向梁柯也涌来。

    他稳稳站立着,在巅峰,在顶点,担得起一切称赞,不惧任何诋毁。

    这样的梁柯也,属于舞台的梁柯也,怎么敢拿他的前途做赌,叫方恕则那样的人有机会将他踩在脚下……

    秦咿握紧围栏的横杆,紧得指骨关节微微泛白,人人都在笑,欢呼着,她却悄悄低头,泪水蓄满眼眶。

    “我天——”

    涂映突然惊呼一声,她抓着秦咿的胳膊,看了眼杯盏狼藉的桌面,“我一时没注意,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呀?”

    梁柯也连唱三首快节奏的歌,满身热汗。他长腿一迈,一只脚踩在音箱上,掀了掀T恤下摆,要脱不脱的,露出些许腹肌。

    见状,台下叫声更炸。

    靠近舞台的地方,有个小粉丝举着手机,狂喊梁柯也的名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梁柯也笑了下,拿她没办法似的,弯腰接过手机,和乐队成员一起拍了张合照。

    照片拍完,他状似不经意地抬起眼眸,懒懒朝二楼瞥来,瞥向某个特定的位置。

    chapter 57

    内场里, 射灯时明时暗,来回摇摆,有癫乱而热烈的感觉。

    被梁柯也拿走手机拍了合照的小粉丝欣喜若狂, 哭得更凶了。其他观众见状, 纷纷聚到舞台旁边, 举高手机, 要梁柯也拿去拍照。

    周围欢呼不断,整齐划一地喊着梁柯也的名字,梁柯也的目光却定格在二楼。他似乎看到什么, 微微蹙眉,走到舞台边沿,接过服务生递来的纯净水喝了两口,说了句话, 服务生点头, 应声离开。

    秦咿对此毫无觉察。

    她微侧身, 倚着护栏,手指偷偷揉了下眼角, 揉掉那些温热的湿。涂映见秦咿脸色不好,以为是喝了太多酒,她身体不舒服,问她要不要出去找个清净的地方, 坐一会儿, 散散酒气。

    不等秦咿应声, 服务生用托盘端着盒热牛奶走过来。

    陈纵音翘着腿, 窝在沙发里, 见状,眉梢一抬, “梁柯也让你送来的?”

    “是的,”服务生微笑着,“梁先生让我转告秦小姐——喝酒伤胃,就算和他赌气,也别折腾自己的身体。”

    “我天,”陈纵音有点惊讶,看着秦咿,“楼下一片沸沸扬扬,都闹成什么样了,那么多粉丝观众簇拥着他,他却能抽出心思来留意你有没有喝酒。”

    涂映没多想,跟着感慨了句:“这种恋爱,谈过一次,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这话说完,她觉得哪里不对,又补充一句,“我不是说你们会分手……”

    简直了,越描越黑。

    陈纵音用纸巾团了个球,往涂映身上丢,要她少说两句。

    秦咿垂着眸,脑袋里反复回荡着“分手”两个字,勉强忍住情绪,“我去下卫生间。”

    涂映不放心,“我陪你吧。”

    “不用,”秦咿按住她,鼻音有点明显,“我自己可以的。”-

    循着指示灯的光亮,秦咿在VIP区域里找到洗手间,推门进去,里面没什么人,沁着一股淡淡的冷香味道。

    秦咿呼出口气,站了会儿,拿出随身携带的小东西,走到镶着灯条的镜台前开始补妆,用各种修饰藏住神色里的苍白。

    补口红时,面前的镜子里人影一晃,秦咿下意识地抬眸去看。

    居然是那个叫小芜的姑娘。

    在这里见到秦咿,小芜似乎并不惊讶,笑着叫了声:“小咿姐。”

    秦咿开了水龙头洗手,头也不抬地说:“直接叫名字就好,我和你应该是同岁。”

    都是大一的学生。

    小芜一顿,两秒的沉默后,笑容又挂回到脸上,她小心翼翼地说:“秦咿,你拉黑了我的微信,是因为之前发错照片的事,让你误会了吗?”

    “没有误会,”秦咿没心思和她客套,平静而直白地说,“拉黑你,是因为不太喜欢你,不想和你做朋友。”

    小芜再次顿住,嘴巴张了张,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秦咿觉得这问题挺逗,她抬眸看过去,反问了句:“你还想怎么得罪我呢?”

    不等小芜做声,秦咿继续说:“你明知道梁柯也是我男朋友,还将你与他的合照‘错发’给我,当着我的面关心他手上的伤,让我知道他收了你买的外用药——做事既没分寸,也没边界感,这种情况下,我拉黑你的联系方式,是一种很过分的行为吗?”

    小芜大概以为秦咿性格乖软,好说话,没想到她翻起脸来居然一点余地都不留。

    心口轻微起伏了下,小芜没什么底气地说:“那些只是,只是普通朋友间的关心和问候,如果让你不开心了,我可以——”

    “又要向我道歉么——”秦咿擦干手上的水珠,走到入口那儿,开门之前朝小芜看了眼,淡淡的,“我跟你,自互加联系方式以来,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期间你两次向我道歉——到底是你犯错的频率太高,还是我太刻薄呢?”

    音落,秦咿伸手开门。

    小芜的目光越过秦咿,似乎看到什么,眸光闪烁了下,态度忽然卑微起来,“对不起,是我不好,一直做错事。”

    秦咿以为小芜在跟她说话,身形一顿,扭头看过来,语气也没那么紧绷,“算了,你……”

    话没说完,却发现小芜的目光在她身后,秦咿怔了怔,顺着视线转过身。

    洗手间外是半个走廊转角,铺着地毯,光线昏昧。梁柯也倚墙站在那儿,手上有烟,雾气朝排风扇的方向徐徐飘散。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算下来,秦咿有段日子没见他了,如今,各类是非情感,浓的淡的,乱七八糟地堆在她心头,一时间,秦咿竟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梁柯也演出刚结束,额头还带着薄汗,黑发微湿。他往垃圾桶里磕一下烟,同时,抬眸朝秦咿看过来,姿态说不清是懒还是痞,一股子勾人心动的调调。

    两个人面对面,隔着不足三步远的距离,对视着,互相打量,目光纠缠得厉害。虽然都不说话,但是,偏就有种外人融入不进也破坏不掉的氛围。

    静谧默默持续着,隐约能听见内场中传来的电音、鼓点,以及,DJ煽动气氛的话术。一系列声响仿佛压在心口那儿,逼着心跳一并加速颤动。

    小芜似乎不太甘心自己的存在感被削减为负值,她脚步挪了挪,到秦咿身后,面朝梁柯也,轻声说:“演出很成功,也很精彩,恭喜学长。”

    梁柯也注意力被扯走,移到小芜那儿。

    他看她一眼,波澜不兴的,“谢谢。”顿了顿,又问,“刚刚你跟秦咿道歉说做错事——你做错了什么?”

    可能是酒精烧得头疼,也可能是音乐太吵,秦咿觉得心口格外闷滞,她没兴趣站在这儿听他跟别人说话,转身想走。

    梁柯也灭了烟,紧跟上来,一把拉住秦咿的手腕。秦咿没防备,踉跄着摔进他怀里,也不知是鼻尖还是脸颊,蹭到梁柯也的肩膀,也蹭到他的衣服,熟悉的气息汹涌而至,将她团团包裹。

    秦咿忽然发现,她太喜欢这种感觉了,被他抱,被他护,叫人上瘾。

    可是,可是……

    秦咿闭了闭眼睛,她头昏脑涨,情绪不清,凭借本能挣扎着去推他,“放开我!”

    话音出口,秦咿才发觉里头带了哭腔,压抑了一夜的情绪,强撑出来的那份镇定,似乎有碎裂的风险。

    意识到这一点,秦咿挣扎得更厉害,相应的,梁柯也也将她扣得更紧,几乎捏疼她腕上的骨头。

    力量差距悬殊,秦咿很快落败。梁柯也捏着她的下巴,要她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会儿她的表情,然后,指腹移到她眼尾那儿,摸到发红发烫的温度。

    她在哭——

    这一认知让梁柯也心口抽痛了下,声音也低下去:“为什么哭?因为我吗?”

    他语气温柔得超乎预料,姿态里也充斥着哄她和宠着她的那种意味。

    看着眼前这幕,小芜才明白自己走了多昏的一步棋,对秦咿,梁柯也不是有一点点喜欢,更不是一时兴起。

    他是真的爱她,确切的,不容置疑,爱她所有。

    回想起之前种种,小芜有些羞恼,还有点自惭形秽,她勉强开口,“可能,是我说错了一些话,让秦咿误会了。”

    梁柯也微微皱眉,扣着秦咿的后脑将她往怀里藏了藏,有些冷淡地抬眸看向小芜:“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说你收了我买的外用药,”小芜不自然地吞咽了下,“其实,是我趁你打球,偷偷放在你背包里的。”

    这事儿梁柯也完全不知情,眼下,也没心思追究,他收回目光,弯腰将秦咿横抱起来。

    双腿倏然悬空,秦咿头晕得更加厉害。恍惚中,她听见一阵脚步,以及,门板开合的碎响,再回神时,已经进入一间单人休息室。

    休息室面积不大,没有窗,做了隔音处理。内场中,彻夜狂欢的嗨趴仍在继续,屋子里却听不见半点声音,就像两道平行时空,共存着,但是,互不交界。

    墙角处,紧挨着落地灯的位置,摆了张木质化妆台,不知是谁用的。梁柯也托着秦咿的背,将她放在上头,之后,摆手一挥,瓶瓶罐罐全部扫落,一律不留。

    地毯质感绝佳,东西落上去并未发出太大声响,秦咿却瑟缩了下,好像被吓到。

    不等她做出更多反应,梁柯也忽然抬手,带着腕表和戒指的手,箍着秦咿的后脑,五指埋入她发丝间,将她扣按至眼前。

    两人鼻尖相互抵着,呼吸交融,距离不过一张白纸或是一片树叶的厚度。

    秦咿心跳又慌又乱,扭头试图避开,梁柯也不给她半点机会,箍紧她,贴近她,哑声说:“涂映问你,是不是很喜欢你男朋友,你回答说,非常喜欢,会永远放在心里的那种喜欢——这句话,是真的吗?”

    他的气息实在太近,侵略她,压制她。秦咿几乎不能呼吸,紧张地吞咽着。

    方恕则的威胁,字字句句,疯狂在秦咿耳边萦绕,让她痛苦又茫然,一时间,竟给不出任何回答。

    她舍不得说不喜欢他,也没办法坦然承认早就爱上他。

    眼泪似有若无,聚在她睫毛上。

    梁柯也深深看进秦咿眼里,看清她的每一分表情,声音更低了些,“误以为我收了其他女生送的外用药——这让你很难过吗?”

    “秦咿,”他用鼻尖与她亲昵挨蹭,语气笃定得恍若下蛊,“你在吃醋。”

    吃醋么——

    收到小芜发送的照片时,那阵心口抽搐的滋味——

    原来是吃醋。

    秦咿恍惚了瞬,诸多情绪涌上来,深爱的,顾忌的,伪饰的,坦诚的——

    几乎要将她分裂成两半。

    走投无路的时刻,她只能说——

    “梁柯也,你听过‘方瀛’这个名字吗?”

    chapter 58

    方瀛——

    她终于在梁柯也面前提起了这个名字。

    隔着厚重的心事, 也隔着雾气昭昭的经年时光。

    话音出口后,秦咿莫名感觉到一丝畅快。她避开梁柯也的眼神,去看被扫落到地毯上的那堆瓶瓶罐罐, 睫毛低垂而半拢, 细密的颜色显得她侧脸雪白, 呼吸深长。

    梁柯也脸上情绪很淡, 像在思考这个名字所对应的人。

    秦咿轻声:“三点水的‘瀛’,瀛洲的‘瀛’——她是我的养母,爸妈和外婆相继过世后, 是她收留我、照顾我。”

    梁柯也依然保持着箍紧秦咿后脑的动作,不动,不言。

    秦咿强迫自己说下去:“方瀛阿姨一生未婚,却为初恋男友生过一个孩子, 名叫方恕则。她掏空积蓄供初恋出国读书, 初恋却拿她当跳板, 成了‘桥王千金’梁慕织的合法伴侣。”

    纠缠不清的往事,细说起来, 不过寥寥数语,满纸荒唐。

    秦咿讲了尤峥对方瀛的利用和背叛,讲了方恕则的贪婪,也讲述了梁慕织登门造访, 与方瀛之间的一场对峙, 甚至, 讲了高中时她被迫转学的经历。

    看似和盘托出, 实际上, 秦咿依然有所保留。

    她隐去了一个人——

    谢如潇。

    服刑中的谢如潇,就像一根脆弱的肋骨, 稍稍牵扯便会勾缠起绵绵不绝的痛。秦咿只能淡化他的存在,不提名字,只说尤峥死在一个受方瀛阿姨照拂的年轻人手上。

    “你第一次见我,是在林卿阅的独奏会上,对不对?在那之前,很早之前,我就听过你的名字。”

    秦咿抬眸,看着梁柯也,无窗的小房间,落地灯的光线在她眼中映出波纹,如同沉落着鲸鱼的神秘海域。

    她陷在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里,所以,声音很静,语气也静,好似星火将熄。

    这样的时刻,梁柯也却有些走神,他想,她的眼睛真漂亮。

    适合吻一吻。

    “你觉得我对你有敌意——这感觉是对的。我以为你是尤峥和梁慕织的孩子,所以,我宁可被扩香石砸,也不肯向你低头道歉。”

    “梁柯也——”薄薄的光晕里,秦咿倔强的神色与那双清丽的眼,浑然天成,是绝佳的配合,“我恨尤峥,恨梁慕织,恨他们伤害了方瀛阿姨,也恨过你——甚至想要做一次坏人,拽你入深渊、落泥潭。”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片寂静,能听到饮水机运作发出的微弱的电流声。

    梁柯也脸上没有惊愕,不见愤怒,甚至看不出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情绪变化。

    他拂开垂在秦咿耳畔的碎发,动作温柔地摸着她的脸,“被林赛纠缠欺负,被同学造谣、孤立,这些事——都发生在方瀛去世之后吗?”

    秦咿张了张嘴巴,却没能发出声音,因为梁柯也打开手臂将她抱住了。

    他掌心很热,贴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像是穿透时光在安慰多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

    “受了这么多委屈,不恨才叫奇怪。”梁柯也下巴抵在她头顶那儿,呼吸很轻,“你不必原谅他们——受害者没有义务去原谅任何人,以后的日子,我来弥补你,好不好?”

    秦咿怎么也想不到,梁柯也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睫毛轻颤着,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又合乎情理的念头——

    “你早就知道了。”

    笃定的语气。

    梁柯也的唇落在秦咿的眼睛上,他吻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轻柔又缱绻,像吻一只叫雨水淋透翅膀的蝴蝶。

    秦咿感受着他的气息,呼吸几乎停滞,“什么时候——”她声音哑得厉害,“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无论是梁慕织的离婚案,还是,那位尤姓伴侣的刑事案,梁柯也都没关注过。自从梁域去世,他和梁慕织处于一种断绝往来的状态,不相闻问。

    梁柯也隐约听过尤峥有私生子的事,但对方姓甚名谁,他并不清楚,也与他无关。

    直到那一天。

    响水村堤岸边的糖水铺子里,罗溪兮自作聪明,跑到梁柯也面前说些异想天开的话。梁柯也原本没放在心上,也不打算跟她计较,可她偏偏提到秦咿,讲秦咿身上背着人命债。

    梁柯也并不相信那些谣言,但是,他必须弄清楚这些的难听话都是从哪传出来的,秦咿到底受过多少欺负和亏欠。

    如有必要,他会出面,帮她讨回应得的公道。

    离开糖水铺后,梁柯也立即联系竺州那边,派人去查。顺着梁慕织的离婚案,不必费什么力气,当天就有了结果——尤峥、方瀛、方恕则,这些名字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

    接到那通电话时,梁柯也正坐在河边岸堤的台阶上。不远处,秦咿像一只守在洞穴入口前的兔子,浑身都绷紧了,同蒋驿臣对峙着。

    私人侦探跟梁柯也讲了方瀛的死因,讲了秦咿和方瀛的关系,他提醒梁柯也,姓秦的小姑娘有几分本事在,千万别被她诓算进去。

    另一边。

    梁柯也听见秦咿和蒋驿臣说——

    “梁柯也是好是坏,我自会判断。你跟他相处过,还是跟他交往过,凭什么对他的人品妄下断言?”

    梁柯也将手机捏在手上转了转,有些好笑地想,姓秦的小姑娘的确是有几分本事在的,不然,也不会不动声色地挖走他一颗心。

    他对外有多傲慢,多难接近,对她就有多臣服。

    就用这一生,做她的裙下臣,看她漂亮,看她快乐,有什么不好?

    这些事,在秦咿面前,梁柯也一字未提,私下里,却给罗溪兮发了张律师函,要她谨言慎行,乱说话不是什么好习惯。

    吓得罗溪兮脸色发白,再不敢去找秦咿的麻烦。

    轻描淡写的,梁柯也几句话说完来龙去脉。他刻意没提罗溪兮,也没讲他给她的同学发过律师函,怕她觉得为难。

    秦咿怔愣许久,喃喃:“那天,你调查了我的身世,所以,也将自己的身世讲给我听?”

    在响水村的那几天,发生的许多事,的确有凑巧的成分在,先有罗溪兮在梁柯也面前搬弄是非,后有蒋驿臣到秦咿那儿添堵。

    命运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梁柯也和秦咿,走到了一处节点。

    凑巧是真的,梁柯也的坦荡和真诚也是真的。

    他知道她是方瀛的养女,依然选择相信她,甚至自揭伤疤,叫她瞧见底下鲜血淋漓的模样。

    梁柯也交付了自己的感情和信任,他在等,也在期待,秦咿能用同等的东西来回报。他不止一次地问——

    “秦咿,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秦咿,能给我讲讲你的小时候吗?”

    他回国那天,在春知街的老房子里,他们几乎闹翻,就算秦咿将他咬得流了血,他也没舍得当面穿戳什么

    戳穿这两个字,单是读一遍都觉得疼,梁柯也最不喜欢看到秦咿疼。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她放下防备,等她主动坦诚。

    秦咿坐在化妆台的台面上,有些怔愣。她试图将所有情绪都吞咽下去,但红透的眼眶已经暴露一切。

    梁柯也吻上她的眼尾,吃掉她的眼泪,哑声:“当初,你允许宁迩向我告白,不是因为不在乎我,而是不想承认自己在乎,对不对?”

    感受着他的动作,秦咿背上的骨骼几乎要酥成软泥,她伸手,指尖莹白,抓紧梁柯也腰间的衣服。

    梁柯也慢慢向下,鼻息拂过秦咿的皮肤,同时,牙尖落在她耳垂上。

    他咬着她,含混地说:“可是,之后你又来会所找我,用赌骰子的方式带我走,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决定?”

    秦咿整个人都在他怀里,好像连大脑也被掌控,她不受控制地说出来:“我有过后悔的,宁迩向你表白那天。”

    梁柯也抵着她的额头,引着她,“然后呢?”

    “我回医院想找你,却碰到方恕则。”秦咿睫毛在抖,“他对我说了一些话,关于你的身世,很难听,我听不惯,那时候我就发现,对我来说,你是与众不同的。”

    “那天,你是不是打了电话给我?”秦咿突然想起这一茬,有些急切地说,“我不是故意不接的,不知怎么回事,就挂掉了……”

    话没说完,梁柯也已经吻在她唇上。他趁她在讲话,唇齿微启,一下子吻得特别深,秦咿恍惚有种被弄到喉咙的错觉。她猝不及防,腰背顷刻软下去,而心跳滚烫。

    秦咿身上没了力气,眼睛虚弱地半合着,两条雪白的手臂却抬起来,去勾他的脖子。

    这样的姿态和反应,看上乖巧至极。

    方恕则——

    梁柯也吻着她,眼睛却睁开,眸子里幽深一片。

    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他都记住了。

    情人之间的吻仿佛是有魔力的,一旦贴合就很难分开,秦咿被纠缠得意识模糊,昏昏沉沉里,她听见梁柯也还在问——

    “送药那件事,你到底有没有吃醋?”

    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秦咿眼底恍惚有泪,薄薄一层微光,她点点头,小声说:“当然吃醋。”

    梁柯也笑了声,有股又宠又溺爱的劲儿。

    秦咿退后些,用额头与他抵着,叫他的名字——

    “梁柯也,是你的坦诚和真挚驯服了我的恨意与别扭。”

    “实话跟你讲,迄今为止,我依然讨厌梁慕织,非常讨厌,但是,我没办法拒绝你,也舍不得拒绝。”

    “我无法拒绝你给的那份亲密,你吻我抱我,你对我做任何事,我都拒绝不了。”

    “只有你。”

    梁柯也深呼吸了下,不知是房间内温度太高,还是心跳太烈,他额头汗湿着,脖子也是,头发和瞳仁都黑得耀眼。

    他握着秦咿的腰,将她扣进怀里,哑声说:“想不想和我再亲密一点?”

    秦咿仿佛被他传染,心跳也变得剧烈起来。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她是没办法拒绝他的,她坦然点头:“好。”

    “不要说‘好’,”梁柯也有些固执的,“说‘想’——秦咿,说‘你想’。”

    秦咿笑了声,抱着他的脖子,也顺着他的心意:“梁柯也,我想和你做一点更亲密的事,你带我回家吧。”

    她笑得又乖又漂亮,好像已经彻底被驯服,因此,梁柯也没能觉察,秦咿眼睛里还藏着另外一些情绪。

    梁柯也说过,梁域去世后,他与梁慕织几乎是音讯断绝的状态,互不往来。他与梁慕织的关系越冷漠,越能印证方恕则的话——

    如果秦咿执意与梁柯也在一起,那么,以梁慕织对方瀛的厌恶,她真的会不惜一切去毁掉梁柯也的前途,将他扼杀到死。

    不听话的男人可以甩,不听话的儿子同样可以舍弃,再去养一个更完美的。

    秦咿不会自私到去牺牲谢如潇的后半生,更不能允许方恕则那样的人有机会踩在梁柯也头上。

    那么好的梁柯也,那么好。

    他就该高高在上,一生都活在鲜花如锦的地方,享受爱慕与欢呼。

    如果必须有人要下地狱,秦咿想,她会拼尽一切,拽着方恕则一起摔下去。

    她要方恕则粉身碎骨。

    好在梁慕织给她了三天时间。

    她与梁柯也还有三天。

    对一段感情来说,不留遗憾,才是好结局。

    chapter 59

    梁柯也带秦咿离开时, live house里的轰趴尚未结束。

    捷琨喝了不少酒,脑袋发热,外套一脱跳上舞台, 喊着“年轻不嗨, 老年痴呆”的口号, 引领全场一块蹦迪, 疯狂撒纸洒水,引得尖叫不断。

    有人伸长了手臂跟捷琨握手,有人递过来手机要合影, 还有人往他裤子口袋和腰带那儿塞钱、塞写着联系方式的小纸条。

    灯火煌煌的除夕夜,衣香鬓影,不知忧愁的年轻男女。

    梁柯也被这些人吵得头疼,也怕他们瞎起哄, 没打招呼, 悄悄走的。

    从内场出来, 扑面一阵冷风。停车的地方离入口有一小段距离,秦咿穿的少, 薄薄一件吊带,酒精烧得她血热,但皮肤冰冷,下意识地往梁柯也怀里躲。

    梁柯也脱了外套将秦咿裹住, 他眼睛里有夜雾的颜色, 也有霓虹的光亮, 十分温柔。

    秦咿看着他, 想到那句“三天时间”, 心里的滋味很苦,表情却是灿烂的。她藏起所有心事, 对他笑,漂亮得不可思议。

    梁柯也忍不住低头去亲她,秦咿勾着梁柯也的脖子,顺势将这吻加深,甚至主动去吮他的唇和舌尖,又乖又甜。

    几个穿潮牌的男生从旁边路过,刚好撞见这一幕,嘻嘻哈哈地朝他们吹口哨。梁柯也皱眉,把秦咿往怀里藏得更深些。

    秦咿却说:“没关系的,被看到也没关系。”

    梁柯也一手环着她的腰,低笑了声,“不害羞?”

    “不羞,”秦咿的呼吸里带着伏特加的味道,她抬起视线,去看他,“内心不安的时候才会觉得羞,跟你在一起,我没有不安。”

    梁柯也一顿。

    秦咿抓着他的手,将他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眼睛困倦似的闭起来,轻声说:“梁柯也,你是我的安稳。”

    浪漫是糖,吃多了会腻,也会生病,而安稳是睡眠,供养并维系着生命的鲜活。

    话音落下,不知从哪传来几声倒计时,秦咿下意识地去看路边的景观钟。

    三枚指针汇聚在同一点时,金湾区跨海大桥的方向,数十朵烟花同时升空,形状位置各不相同,错落有致,场面异常壮阔。

    红的蓝的,一步一盏,绚丽的颜色仿佛点燃了群星,莫说城市霓虹,连银河恐怕都要自叹弗如。

    行人纷纷驻足,举高手机,惊叹着,仰望着。

    新的一年了。

    秦咿靠在梁柯也怀里,也仰头去看,她没有用手机拍照,却看得很认真,目不转睛,像是要将这份颜色印入脑海,恒久牢记。

    烟花放到一半,秦咿才想起还没对梁柯也说新年快乐,正要开口,却听他一声轻笑,冷淡而讥讽。

    秦咿不太懂,扭头看他,“不好看吗?”

    “一年一度的烟花秀——”梁柯也淡淡的,“半小时烧掉六千万港币,出手多么阔绰!”

    秦咿眨了下眼睛,“是梁家……”

    “梁域过世后,”梁柯也同她解释,“我妈妈拿出一大笔赞助费,要当地政府把烟花秀做成一年一度的固定节目,要隆重、盛大,要艳压繁星。”

    “因为——”秦咿迟疑着,“梁域喜欢?”

    “对,”梁柯也轻笑,“梁域喜欢烟花,我妈妈就让竺州市一千三百万市民陪他一起看,她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我害死过一个无辜的孩子,让他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

    梁慕织是真的讨厌他——

    讨厌因他的出生所带来的舆论攻击,讨厌他黏人,讨厌他自残,讨厌他总是摆出一股讨好的姿态,试图得到她的夸奖。

    梁柯也亲耳听到她对钟叔说:“他那副不体面的样子,就像一条蹭人裤腿的流浪狗……”

    秦咿怔了会儿,突然伸手拉了下梁柯也,要他转过来,背对着烟花燃烧的方向,又勾着他的脖子要他低头。

    其他人都在仰望夜空,一年一度的盛会,梁柯也却在幽暗处垂眸与秦咿对视着。

    “烟花留给别人去看,”秦咿小声说,“你只看我的眼睛,好不好?”

    ——我眼睛里藏着你的身影,也藏着对你的温柔,你只看它,好不好?

    梁柯也用额头抵着她,忽然问:“我能看一辈子吗?”

    秦咿心口忽然塌陷了一角,柔软又酸涩,她伸手抱住梁柯也的腰,答非所问:“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也别否定自己——你就是最好的,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最好的梁柯也——”

    她想,你会有很好的未来,被称赞与崇拜环绕着,我不允许任何人成为你人生的破坏者,即便是我自己,也不可以。

    梁柯也读不到秦咿心里的情绪,但他很喜欢说这些话时她那份认真的神色。

    她很认真地对他说——梁柯也,你是最好的。

    梁柯也轻笑了下,目光很软。他想,命运也算公平,从小到大,在梁慕织那里所遭受的一切冷遇,一切亏欠,都在被秦咿治愈着。

    梁慕织愿不愿意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爱他,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他有秦咿。

    他只要秦咿。

    除夕夜的烟火和喧闹掩盖了诸多细节,以至于,两个人都没意识到,他们走入了一个微妙的分歧——

    秦咿想给梁柯也完美的不受任何折损的人生,而梁柯也想要的只是她的感情和真心-

    烟花秀结束时,梁柯也的车从live house附近的停车场里开出来。行至半路,又停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前。透过橱窗玻璃,能看到里面没客人,只有一个值班的店员。

    秦咿几乎睡着,这会儿半清不醒的,小声问了句:“有东西要买吗?”

    梁柯也伸手去拿搁在置物槽里的手机,同时,偏过头,目光落向副驾这边,一副尽在不言中的坏模样。

    他实在太好看,坏也坏得耀眼。

    秦咿隐约明白什么,脸色发红,没过脑子脱口说了句:“那你,快去快回。”

    话音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对,偏偏还错上加错地试图给自己圆场:“我的意思是注意安全……”

    好像,更不对了。

    秦咿放弃挣扎,双手捂着眼睛,“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梁柯也低笑着,伸手在她头发上摸了下。

    五颜六色的小盒子就摆在柜台旁边的货架上,梁柯也拿起一盒看了眼背后的说明,微微蹙眉,放回去换了另一款。

    店员是个年轻女孩,跨年夜值班闲得无聊,手机搁在一边,偷偷跟朋友打字聊天。

    消息发送的间隙里,她朝梁柯也看了眼,只一眼,就被惊艳了下,目光一晃,看到他挑选着的东西,顿时脸红起来,偷偷给朋友打了几个字。

    梁柯也挑了两盒相对简单的,没有乱七八糟的纹路和凸起。之后,他绕到的货架的另一边,拿了两包据说超级好吃的果汁软糖。

    店员正要扫码,梁柯也透过玻璃朝店外看了眼,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又多拿了三盒,一共五盒,都是十只装的,放在柜台上

    付了钱,吃的和用的,两种东西用两只购物袋装好,梁柯也在“欢迎光临”的机械音里推门走出去。

    他刚走,店员双手捧着手机,拇指如飞地打下一行字。

    店员:【啊啊啊啊他居然一手买套,一手买糖,这架势,恐怕要折腾到年初二。】

    朋友秒回了个“人心黄黄”的表情包。

    回到车上,梁柯也将一只小袋子递给秦咿,对她说:“尝尝看,喜欢哪种口味?”

    自从意识到梁柯也下车要去买什么,秦咿就有点坐立难安,那场价值六千万的烟花盛会仿佛从金湾区移到了她脑袋里,噼里啪啦,乒乓作响。

    她打开手机APP,输入几个关键词,大概翻看了下,又将搜索记录全部删除。

    仓促间,她虽然看了几篇小科普,却什么都没记住,正恍惚着,梁柯也的声音突然传来,秦咿一时神经搭错不知歪到哪去,下意识地凶了句:“口什么味……你不要乱说话……我真的会打人!”

    梁柯也被她凶得一愣,有点莫名,“不喜欢吃糖吗?”

    是——

    秦咿眼睛眨了下,低头去看袋子里的东西。

    糖啊。

    梁柯也后知后觉,笑了声,用手指勾她的下巴,“小姑娘,你想的东西在另一个袋子里,要看看么,选个喜欢的?”

    另一个袋子放在座椅中间的置物槽那儿,秦咿余光瞄了下,透过歪斜的开口,隐约看到里面叠在一起的几个小盒子。

    一二三四——

    居然还有五。

    烟花燃烧的温度仿佛融在她的血液里,烫得吓人,秦咿走投无路,再次用手捂住眼睛,耍赖似的说:“到家之前,不许你跟我说话!一个字都不许!”

    梁柯也笑了笑,目光很软,不再逗她,继续开车。

    秦咿原以为他会带她回小南山,或者,某一间开有长期套房的酒店,没想到车子居然拐进一处临海的高档小区。

    电梯入户,感应灯自动亮起,从玄关到客厅,灯火通明。

    三百多平方的大平层,很宽敞,地段也好,装修却简单,一眼望去,只觉空旷而寂冷,仿佛暖不热。

    进门后,梁柯也没急着做别的,先带秦咿简单参观了下。

    秦咿问他:“这是你的另一处房产?”

    “算是工作室,”梁柯也推开一个无框的全玻璃的隔断,露出后面摆满设备的编曲室,“写歌的时候我会住在这儿。”

    “这套房子跟梁家没关系,是我自己赚钱买来的——”梁柯也看着她,笑了笑,“用演出费、写歌卖歌的版权费。”

    秦咿一顿。

    这意味着,这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地方。

    真正的家。

    说着话,梁柯也走到冰箱那儿,开了冷藏室的门拿饮料,他问秦咿喝什么,秦咿没来得及答,手机上跳出条新消息。

    她以为是朋友发来的拜年信息,没多想,直接点开,却看到一个陌生号码。

    【倒计时三天——现在开始!】

    chapter 60(小修)

    短信里, 除了寥寥几个文字,还有几张照片——

    是梁柯也车尾处的车牌,他载着秦咿, 正往这座小区的地下车库开。

    有人跟踪在他们。

    秦咿手腕却抖了下, 像是承受不住机身的重量。

    梁柯也在这时转身, 单手撑着极具设计感的岛台, 带着股撩人又散漫的劲儿,对秦咿说:“找到了这个,要不要喝一点?”

    灯光下, 他有一张轮廓清隽的脸,五官线条优越,最适合招惹心动。秦咿两手偷偷背到身后,将手机关机。

    梁柯也注意到什么, 走过来, 手指捏住她的下巴, “脸色好白啊,害怕吗?”

    秦咿没做声, 她压住情绪,目光移了下,去看他放在岛台上的东西。

    低温处理过的银标龙舌兰酒,质感略微粘稠, 但不结冰, 很神奇的状态。

    秦咿想起梁柯也发过的那条“失眠祸首”的微博, 出现在配图里的也是一瓶龙舌兰。

    她眨了下眼睛, 不算高明地转移话题, “你好像好像经常喝这款酒,很喜欢?”

    梁柯也背倚着岛台, 单手勾着秦咿的腰,将她揽到身前。

    两人一下子贴近,能清晰地窥见对方的神色,以及,嗅到彼此衣袖间的气息。

    梁柯也垂眸去看她,神色里有着醒目的温柔,轻声说:“第一次意识到我在对你心动时,我喝了这款酒——酒精、海盐、混一点新鲜的青柠檬汁,入口烧灼,但后调柔和,余味是甜的,清新馥郁——”

    “和你留在我心上的感觉很像、灼热的、甜的、会上瘾。”

    “从那天起我开始偏爱它,”梁柯也摸了摸秦咿的脸,“因为它和你有关。”

    她的存在,不仅能够左右他的心情,连偏好都在受着影响。

    秦咿顿了一拍,恍惚觉得那场燃烧了整片夜空的烟火盛会仍未结束,仍在她心里。她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微微仰头,长发顺势沿脊背垂下去,显得她身段薄而漂亮。

    “在国外照顾路易斯的时候,有一晚你失眠,也喝了这款酒,”她看着他的眼睛,“是因为想起我吗?”

    “不然呢,”梁柯也声音有点哑,盯着她,“是谁跟我说——都给我的,都拿走?”

    话题的走向暗含危险,叫人心跳惴惴。

    秦咿瞥了眼扔在角落里那只购物袋,她分不清里面装的是糖还是另一种……

    梁柯也观察着她的神色,指尖也移到她耳垂那儿,轻轻捏了下,似乎想帮她放松,轻笑着说:“要不要喝一点,尝尝看,或许,你会喜欢?”

    秦咿睫毛颤了颤,牙尖咬着唇,忽然说:“据说,浴室才是小酌的最佳场合。”

    梁柯也挑眉,有点意外。

    秦咿逼自己忘掉那条短信,忘掉这间屋子以外的世界,只看他,“我想你陪我。”-

    浴室里飘着香氛精油的味道,圆形的按摩浴缸安在房间的一角,一面临窗,可远眺海景,一面是用来投影的空白墙面。

    梁柯也扣下开关,窗帘自动合拢,热水已经填充完毕,不算狭小的空间里雾气氤氲。

    秦咿卸了妆,也换过衣服,身上是件新拆的白色浴袍。她倚着浴缸边沿,手指撩动浮在水面上的泡沫和花瓣。

    灯光昏然投落,她侧脸细腻,像神话故事里的艺术女神乌拉妮娅。

    梁柯也细心地帮她打理好一切,黑发沾了水汽,微微湿润,愈发显得眉眼出尘,有种雨后修竹般的清隽。

    他亲了亲她的脸,“泡个澡,我在外面等你。”

    “别走,”秦咿伸手拉他,微微仰头,眸子剔透得叫人招架不住,“陪着我。”

    三天的时间,一分一秒,她都不要浪费,不想错过。

    浴袍质地绵软,腰间一根两指宽的系绳,秦咿微微垂眸,先解了梁柯也的,又握着他的手,带着他来解开自己的。

    布料轻盈坠地,洁白的,像羽毛,不带半分声响。秦咿勾着梁柯也的脖子与他接吻,两人的身形一并沉入水中。

    花瓣同泡沫绵密纠缠,浮在水面,形成遮挡,好像什么都看不到,实际上,完全是欲盖弥彰、一叶障目。

    梁柯也目光寸寸下移,几眼扫过就已看清秦咿的周身线条。她长发被热水浸湿,软软地堆在肩膀那儿,皮肤白得有些过,两弯锁骨处水珠细密。

    在秦咿的注视下,梁柯也朝她伸手,指尖拨开湿腻的长发,搭上她的肩膀,又滑到她手臂那儿,轻轻握住,像握着一块细润的羊脂白玉。

    “害怕的话就告诉我,”他说,嗓音里揉着水声,过分温柔,“我会停下来。”

    秦咿胸口起着,锁骨以下微微露出水面,一片灼目的白。

    静了会儿,她摇头,小声说:“不怕的。”

    她想,那个人是你,我什么都不怕。

    话音落下,秦咿只觉周身一轻,耳畔水声清晰,再回神时,她已经坐在梁柯也腿上,面对面的的姿势。

    浴缸的按摩功能开启着,一股股水流,从不同的角度流过皮肤,时轻时重,滋味舒服得有些磨人。

    秦咿隐约感觉到她腰侧那儿被他扶了下,接着,梁柯也单手拎起酒瓶,倒了一杯在涂了海盐和青柠汁的子弹杯里。

    下秒,杯口贴在她唇边。

    梁柯也微垂的黑色额发下是剔透如曜石的漂亮眼睛,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仿佛连灵魂都被熨帖。

    “试试看,”他说,语气带一点点哄,“喝一点,会更舒服。”

    哪种——

    舒服呢?

    秦咿脑袋里恍惚着,她就着梁柯也的手仰头吞咽了点。

    如他所说,入口果然是炽烈的,秦咿几乎被呛到,眉头紧皱。梁柯也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见状,居然托着她的后脑吻过来。

    唇瓣纠缠,体温瞬间升高。

    海盐的咸涩缓冲了部分辛辣,但依旧刺激,柠檬的清新压不住烈酒流过喉咙时的那份烧灼,而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他蛮横地侵袭。

    吻太重,秦咿几乎窒息,胸口被紧贴着,也有被施力揉按的感觉。微微的痛和酸,配合着烈酒的滋味,过电般的刺激先是浸透她五脏肺腑,再直击她从未涉足过欲的灵魂。

    不受控制的,秦咿喉咙里漏出一丝呜咽,很软,很轻,像求饶,又像在渴求更多。眼角被生理性的泪水浸湿,颜色旖旎。

    龙舌兰是和白兰地、威士忌齐名的烈酒。

    秦咿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烈酒的“醇烈”,她在热,也在烫,甚至簌簌发抖,亟需一些东西,来填补从深处敞开的涌动着的空旷。

    梁柯也的身形同样紧绷,呼吸深重,他吻掉秦咿眼角的泪光,又低头去咬她的锁骨。

    那种要疼不疼的滋味十分缠人,秦咿心跳砰砰作响,热水加持下,也分不清是在出汗,还是挂了满身迷离的水雾。

    水面之下,梁柯也的掌心箍紧秦咿的背,要她贴紧他,也要她清晰地去感知。

    秦咿低喃了声,脸颊红透眼眶红透,却没躲开,任由那种玉石般坚固的质地碰到她。

    她不知从哪学来一手坏招,用柠檬角蘸了些许海盐,涂在梁柯也的喉结上。湿气丰沛的氛围下,她掀动睫毛,看他一眼,一双瞳仁明亮如星。

    然后,她缓缓低头,去吮他凸起的喉结。

    梁柯也将湿透的额发悉数后拨,两条手臂自然敞开,搭在浴缸边沿。他身段清瘦,却不单薄,肌肉与筋脉的纹理清晰鲜明,透出年轻而蓬勃的力量感。

    当湿软如水雾的触感贴上他的喉结,梁柯也自制力再如何稳固,也未能控制住那股酥麻的滋味,沿脊背蹿起,直抵肺腑。

    呼吸重到不行时,他蓦地起身。

    水花四散飞溅里,秦咿浑身湿上加湿,猝不及防地跪倒在浴缸中。细润的白瓷磕着膝盖,有一瞬的疼,但是,她已经顾不得这些。

    梁柯也自身后握住她的脖子,薄唇覆在她耳边,“喜欢在这里,还是去卧室?”

    秦咿心跳激烈,恍若濒死,她抓着他的手,贴在脸上,小声说:“从你的卧室窗口能看见月亮吗?”

    梁柯也一顿。

    秦咿眨了下眼睛,用一种乖巧又温顺的神态,对他说:“如果能,就带我去看看吧。”

    梁柯也喉结滚动着。

    他想,即便是度过雷霆之劫的神明,恐怕也要在她的眼神里碎掉金身。

    卧室的装修同样简洁,除了一张大床和同色系的地毯,几乎看不到太多装饰,有种空旷的洁净感,仿佛能听到回声。

    遮光窗帘遮挡严实,昏天暗地里,秦咿发现,梁柯也虽然摘了戒指和其他首饰,却留了条银质的锁骨链在脖子上。

    从浴室带出来的水汽很快打湿床单,秦咿在潮湿的包裹下,抬手勾着他颈间的链子,小声问:“很喜欢它么,要一直带着?”

    梁柯也挑了挑眉,笑得极坏,又极其勾人,哑声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秦咿一时没品出其中的滋味,另一边,梁柯也已经拆了包装。

    她感觉到手被上方的人握住,十指紧扣,潮热的气息在掌心里,也在心里。

    他吻她的肩膀,低声在她耳边说:“宝宝,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秦咿眼睛湿润而明亮。

    她抬手,手指穿入他黑色的头发里,哑声说:“我知道的。”

    她知道他爱她,她都知道。

    因为知道他爱她,非常爱,所以,她想给他一个顺遂而美好的人生。

    感情上,不留遗憾;前途方面,她要他鹏程万里。

    话音坠落的一瞬,光更暗,而感觉清晰。

    她知道他在了。

    初时有过短暂的尖锐,一瞬。

    秦咿呼吸发涩,无助地试图蜷缩,却被他固定住,不能动弹。

    后来,过了一小段时间,秦咿终于明白了——

    那条链子的作用。

    当它从上方垂下来,在秦咿眼前摇晃,一下一下的,细碎的凉意同流光一并扫过她的皮肤,那份感觉,别样鲜明。

    秦咿仿佛是受不住链子的凉,整个人簌簌地抖,她反手抓住脑袋底下的枕头,大颗的汗珠,大颗的眼泪,掉落着。

    她哭得厉害,颠簸着,气息滚烫。

    又在心里偷偷地想——

    梁柯也,我愿意把最美好的东西都给你,只给你。

    梁柯也,我们都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