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随口问道:“对了。请问您知道八栋六单元501室怎么走吗?第一次来这小区。有点大啊。我们绕了半天都没找到。”

    “哦……哦,你们沿着这条路走到底,有个指示牌,再转几个弯就到了。”女人笑着道,表情略有些僵硬。

    “好,谢谢您。”

    直到居民谈天的声音都远去,只余下头顶的紫藤花被风吹动的细微声响,纪洛宸才沉声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周淮屿驻足,回身向着小花园的方向望去,那个女人正带着孩子玩耍,神色慈爱柔和。他轻声道:“八栋六单元501室是她家,她就是叶小文。”

    “我看过叶小文的照片,不会有错。”周淮屿道。苏泱不解:“那她刚才的反应也太奇怪了,正常人听见有人找自家有事,不都会反问一句吗?”“没错,”纪洛宸道,“这个女人有问题,她在害怕什么东西。”

    “不管她怕什么,咱先上门探个究竟。”苏泱说。“走吧,”纪洛宸最后看了叶小文一眼,“相信我们和她还会再见的。”

    楼里没电梯,还好目标楼层不算高。上去前周淮屿仰头望了眼五楼,阳台上摆满了花草,看得出主人一直在精心侍弄。

    门铃响了几声,很快便有人来应门。惯例,纪洛宸拿出了自己的证件,门后的中年女人愣住,犹犹豫豫地给他们开了门。

    “谁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听上去是个中年男人,隔着博古架只能看见他半张侧脸。

    “周校长吧,我们是临南分局的刑警。今日冒昧来访,是想跟您以及您的家人了解一些……关于李臻的情况。”纪洛宸道。

    周思礼还没回应,开门的中年女人先给了反应——她失手打落了一个茶杯,杯中刚放进去的茶叶撒了满地。

    “别紧张,我们只是做一些例行询问。”周淮屿对她笑笑,在茶几上放好执法记录仪,道:“李臻的父亲李华刚二位应该不陌生吧?他找到了我们临南分局报案。其实此前他也上报过许多次李臻失踪的事儿了,可惜最后都没个结果。”

    “原来如此,三位请坐。”男人走近,微笑着和纪洛宸握手。“幸会幸会,我是周思礼,这位是我爱人关宁。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几位尽管提。”哪怕是休息日在家中,他也穿了一件白衬衫,板板正正,很是儒雅。

    “那我们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纪洛宸笑道,“麻烦二位详细说说,李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可就远了……小臻是我看着长大的,聪明、努力、扎实、勤奋,任何一个形容好学生的词你都可以套在他身上。”周思礼语速不快,像是陷入了回忆。“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老王虽然是他亲爸,可这孩子基本是我们夫妻俩拉扯大的。”他苦笑着摇头。

    苏泱:“这些情况我们在来之前已经和李华刚了解过,你们两位关系看来是真的不错,他一去支教那么些年,你就一直给他养着儿子?”

    “来,几位请用茶。”周思礼递上三杯茶后才接着道:“他们夫妻是我的老同学,大家几十年好朋友了。家里发生那样大的变故,谁都不想,我也只是帮些力所能及的。”他握了握身边女人的手,“就是辛苦我爱人,要照顾两个孩子;也委屈了飞扬,我想着小臻身世可怜,总是多疼他些。”关宁极短暂地笑了下,又低下了头。她似乎习惯了倾听者的角色,并不主动加入话题。

    “李臻失踪当天是周五,他参加了学校的奥数班,您是授课老师,对吗?”周淮屿问。

    “对,我们一般八点半下课,那天小臻说他想留下再做点题目,叫我别等他先回家。”周思礼双手紧握,痛苦道,“这些年,我每每想起都很后悔,为什么没直接带小臻回家,而是任由他自己留在学校自习。如果我能……他也不会失踪!”

    他的伤心不似作伪。纪洛宸又问:“李臻涉嫌猥亵他人,警方有实证。且那位受害者,正是你儿媳叶小文,周校长,关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没有一丁点儿犹疑,周思礼斩钉截铁说:“李臻不可能是猥亵犯!我的孩子我了解。他绝做不出那种事。”

    见状,苏泱小声对纪洛宸说:“老大,我怎么觉着周思礼这养父比李华刚那生父还信任李臻啊,是不是反了?”

    在临南福利院初见时,李华刚就曾说过,他没教好孩子,让他成了一颗长歪的小树。纪洛宸轻声道:“生恩不及养恩重。”

    “周校长,今天我们过来,其实还有另一件事要问您。”周淮屿接道:“临南一中百年校庆,操场上启出了一具白骨,想必您作为校领导也很关注这件事。”

    “是啊,不瞒您说,我正为这事头疼呢。”周思礼苦笑道,他还待再说,开门声打断了他。

    “爸妈,我们回来了……家里有客人来啊?”青年男人搂着妻儿站在玄关处,语带惊讶。

    出去玩了好些辰光,小孙子童童已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关宁心疼地抱着他进屋去午睡。周飞扬拉着叶小文的手,坐在了母亲刚才的位置。

    本着心理画像师的职业习惯,周淮屿快速打量眼前的男人。周飞扬身材颀长,面貌清俊,眼神清亮,看得出生活习惯良好。也不是内向的人。进门后他主动上前寒暄了一番。

    “飞扬,小文,待会儿几位探长问的东西可能会涉及案情,你们不用陪着,去看看童童吧。”周思礼温和道。

    “无妨。”纪洛宸道,“和他们也有关。”

    周淮屿从包中掏出复原的画像,放在了茶几上,“贵校操场中挖出的那具尸骨,就是李臻。”

    一瞬间,三人齐齐变了脸色,周思礼更是失态到碰翻了茶水。“探长,你们确定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已失了先前谈话时的镇定,话语中甚至带着哀求与希冀。

    苏泱道:“身份确认无疑,还请几位节哀。”

    周思礼会伤心纪洛宸猜到了,但周飞扬的反应却令他侧目。从听见周淮屿的话起,周飞扬就愣住了,他没有经过之前的询问,一回来便直面了李臻死亡的消息,冲击更大。

    纪洛宸注意到,他瞳孔剧烈收缩,嘴里颠来倒去说些不成词句的话,失态程度不下于周思礼。资料中并未记录李臻和周飞扬关系甚佳,对方这样的表现,似乎不太符合。

    比起这两人,叶小文的态度更耐人寻味,她几乎是不受控地颤抖着身躯,脸上惨白一片,毫无血色。纪洛宸盯周飞扬,周淮屿便默契地盯住了这位准妈妈,她是猥亵案的直接受害者。在听闻疑似嫌疑人死亡的消息后,第一反应却是惶恐与不安。半掩的房门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那是关宁的声音,她也听见了。

    撤回眼神,纪洛宸道:“关于当年的案件,我有一些问题要问叶女士。”他拿出一份装订好的册子,“这是十五年前的口供记录,上面写着,你因留校补习晚归,路过小树林时被人从后方捂住了口鼻,对方随后对你实施了不轨行为。中途,你听见保安的声音,那个人便慌不择路地跑了,而你也因惊惧过度短暂昏迷,醒来后直接回了家。在和父母商议后,你们选择了报警处理,但要求警方保密你的身份。目前为止,我所说和你的记忆有出入吗?”

    叶小文摇了摇头,她现在看上去像张立不住的纸片,虚弱得随时要被吹倒。

    “好,那我继续。”纪洛宸又拿出了一张照片。并将它推至叶小文眼前,“这是现场留下的物证——李臻的校牌。根据你的描述,你惊魂未定地回到家中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拉链上绞进了这个东西。也是因此,你的父母认为猥亵你的人有极大可能是李臻,才决定报案。”

    “警方和当夜执勤的学校保安核实过,他在巡逻时确实听见了西边树林有异动,随后看见一个人影跑过,可惜他没能追上。你们的证言。加上这块校牌,李臻自此被确定为校园猥亵案的第一嫌疑人。”纪洛宸总结道。

    他眼神如鹰隼,牢牢锁住叶小文不敢直视自己的双眼,沉声问:“我想再和你确认一遍,你真的看清楚了那晚猥亵你的人就是李臻吗?”

    叶小文深深埋头,她实在颤抖得厉害,连她身边的周飞扬都感觉到了。

    他搂住了妻子的肩膀,帮她回复道:“纪探长,这件事情一直是我妻子心里的阴影。李臻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也无法接受他对我妻子做出那些事…但我相信小文,还请您多少体谅下我们的心情。”

    走出楼道,苏泱掰着肩胛骨伸了个懒腰,把执法记录仪放进包中,“老大,回去我就把录像拷出来,让老裴他们也看看,我总觉着这家人怪怪的。”

    第22章

    纪洛宸笑了,“有长进啊你小子。说说看,哪里怪?”

    苏泱努力回忆道:“别人我说不上,但叶小文最奇怪。在小花园遇到时,她就不敢给我们带路回家;听到李臻的死讯,她也没表现得十分解气。与其说她是受害者,还不如说她——”

    “像个因说谎而心虚的骗子。”周淮屿接上了后半句。

    “对!就是这个感觉!”苏泱一敲掌心,“其实周飞扬也不太对劲,他爸对李臻那么好,可他才是他爸亲儿子啊,难道不会心里不平衡吗?”

    纪洛宸与周淮屿相视而笑,“所以你是觉得他们俩在演戏?”

    “对。”苏泱老实点头。

    周淮屿轻笑着摇头,“错了,他们一家四个,都在演戏。”

    “啊?!”苏泱傻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那那那,老大我们赶紧回队里再看一遍录像吧?”“你自己回。”

    “老大你去哪儿啊?”

    纪洛宸背对他挥挥手,“家里揭不开锅了,去周淮屿家蹭住一宿。”

    “啊——”苏泱的嘴惊讶的明显能塞下一颗鸡蛋,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家老大背着他跟周淮屿已经亲近刀可以蹭饭蹭房子住了。

    法制频道的主持人正在解说临南一中操场藏尸案,依谈局的意思,当然是尽量不要报道,避免为侦破工作增加不必要的难度。

    奈何当天是校庆,来的社会各界人士过于庞杂繁多,当场就有人把消息捅到了网上,引起轩然大波。

    既然如此,与其任由无良小报搬弄是非,还不如由官方媒体进行报道。周淮屿划着手机,网路上关于这起案件的讨论度很高。

    白骨是在学校被发现的,不知是谁先起头,扯出了临南一中过往曾发生过的其他案件,李臻也被拉到了人们眼前。

    桌上的做好的饭菜无人问津已经冷了下来,反倒是纪洛宸亲手煲的汤倒是被尽数喝完。

    两个人面对面互望又开始讨论起了案子。

    “叶小文的慌乱过于明显,连苏泱都有看出来了,不多说。”纪洛宸举起两根手指,“其次,周飞扬,他在听见李臻的死讯后太失魂落魄。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很信任叶小文,那么面对一个很可能曾经猥亵过自己老婆的人——哪怕李臻是他兄弟,这样的表现也够怪的。”

    “嗯,答对一半了。”周淮屿予以肯定,示意他接着说。

    “接下来是周思礼。”纪洛宸伸出第三根指头。“他是个信任儿子品行的好父亲,可这位好父亲怎么就能坦然接受自己儿媳对李臻的指认呢?要知道,正是叶小文的关键证词把李臻送上了嫌疑犯的位置。”

    “最后,关宁。”说到她时,纪洛宸停顿了片刻,“她几乎没有说过话,但从她的肢体表现来看,我认为她长期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中,这不符合他们一家展现出的和睦氛围。”

    “还有一点,”周淮屿补充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进门时关宁打碎了一个茶杯?我去帮她捡,她给了我一个眼神。”

    指尖在地毯上无声描绘着,周淮屿低声道:“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是个求救的眼神,就像溺水者终于看到了一条救命的绳索。”

    纪洛宸深深皱眉,两个不同的观察角度,导向了同一个结果。他思索道:“总不会是周思礼家暴她吧?我看这位周校长也不是那种极端分子,俩人感情挺好……还是说周飞扬有问题?她碍于血缘不肯也不愿说?”

    “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一切都未可知。”周淮屿叹道,“等明天姜乐悠把当年案件相关的其他证人带来,我们仔细审一审。多了解些情况后,再去周思礼家一次。”

    “嗯,只能这样了。”

    两个人将目前梳理出来的线索联系了一下,时间就已经接近凌晨。

    周淮屿随手丢了纪洛宸一床被子给人扔进了自家那偏狭小的客房,自家回屋子安然入眠了。

    对比周淮屿的安静,这可就为难了纪洛宸折长手长脚的人冷了,狭小的床躺着他太贵难受。

    无奈间,只能蜷缩起身体睡了一夜。

    第二天纪洛宸手捧着咖啡,另一只手拿起桌上新到的资料翻看,顺口问:“这个张勇就是当年临南一中执勤的夜班警卫?人找到了吗?”

    “已经来了。正在休息室候着呢。”姜乐悠说,“可能是受舆论影响吧,当年的事情发生后不久,他就离职了,现在是一家小区的门卫。”

    “行,我知道了,待会儿就去跟他聊聊。”

    “对了老大,还有一个人,也许你会感兴趣。”姜乐悠拿出了另一份档案,“她叫吕雁,是李臻生前在学校里唯一有过亲密往来的人。”

    “吕小姐您好,初次见面,我叫周淮屿,是临南分局的心理画像师。”

    办公室来了一位新客人,周淮屿微笑着递上茶水,给出一个请坐的手势。隔着两间屋子,纪洛宸同样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如此招待了张勇。

    吕雁细细观赏着墙上的画像,赞叹道:“沈探长,我听说过画像师,这是个门槛非常高的职业。不过以你的造诣,想必在画像师中也是佼佼者了。”

    她一开口,周淮屿便微微挑眉,很难得在生活中听见如此动听的嗓音,简直可以媲美专业的播音员了。

    “吕小姐谬赞了,我只是做一些本职工作而已。”周淮屿笑了笑,道:“今天请您过来,主要是想和您了解下李臻这个人。”

    吕雁的笑容淡了,但仍回复道:“我晓得,你的同事在电话里通知过我。”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绕弯子了。”周淮屿认真道,“你是李臻在校期间唯一的朋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没有人跟他有过节?”

    一室安静,周淮屿没有催促,耐心等待吕雁梳理思绪。良久,对面的女人终于开口:“他曾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张勇局促不安地在椅子上坐着,端着手里的茶杯,半天不敢喝一口。纪洛宸对他笑笑,“别紧张,我们只是按流程向你了解些情况。”

    “好。好。警察同志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十五年前,你曾经在值夜班时撞破了一起恶性猥亵事件,只可惜没追到犯人,让他跑了。”

    “对,这个事是我这么多年的心病。”张勇垂下脑袋,他头发里已经夹杂了不少花白,“我当时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事情,还以为是学生捣蛋翻墙出校。”

    “据我所知,在猥亵案发生前不久,学校里就有传言说,有人偷窥女生厕所,有这回事吗?”

    “有的。我还去女厕周围站岗巡逻过。就是为了让学生们安心。”张勇道。

    “唯一的光?怎么说?”周淮屿有些不解的问。

    吕雁轻挽起自己的长发,自嘲道:“沈探长,你看我现在怎么样?”她平静与周淮屿对视,妆容精致完美。

    “你是很成功的小说作家,作品畅销,事业成功。”周淮屿慢慢道,“内心也很坚定,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但十五年前,我不是这样的。”吕雁的声线颤抖着,她闭上了眼。“那时的我,是只丑小鸭。最美好的少女时代,我身上永远有块撕不掉的标签。”吕雁摸着自己的喉咙,“你也觉得我的声音很好听吧?但所有人都说,我这副天使般的嗓音,偏偏配上了魔鬼般的外貌,真可惜。”

    “……除了李臻。”周淮屿接道。

    “是,除了李臻。”吕雁的眼角盈上了泪珠。

    “那你在巡逻的过程中有发现吗?”纪洛宸接着问。张勇先是摇头,接着又犹豫着点了下头,“倒是抓到过一个在女厕门口徘徊的男生,但是有女生坚持说他绝不是坏人,只是在门口等自己而已。”

    “这个男生你知道是谁吗?”

    “知道,就是李臻。”

    “什么?”纪洛宸皱起眉。

    周淮屿为吕雁续上半杯茶,轻声道:“来自同龄人的恶意,往往才最可怕。”吕雁的相貌并称不上丑陋,至多是五官有些扁平,却被冠以了如此恶毒的外号。

    “我努力地不去在意那些声音,尽量做好自己的事,认真学习,我想去到一所很好的大学。”吕雁双手握着杯壁,渐渐恢复了平静,“我做到了。事实证明。更好的平台可以帮我过滤掉那些素质低下的烂人。”

    “临南一中有你这么多不美好的回忆,你后悔过入学吗?”周淮屿问道。

    吕雁坚定地说:“从不。我在这所学校遇到了李臻,他跟我素昧平生,却是唯一一个会在所有人嘲笑我时开口制止的人。”

    说起李臻,她的眼波变得无比温柔。“当时,学校里有小太妹团体,她们会趁我去厕所时反锁大门,警告其他人不许理我。还是只有李臻,他不介意别人怎么说,坚持陪我去厕所,他是我的保护神。”

    “受害人是次日清晨去报的案,警方到学校后,应该有来要监控吧?”

    第23章

    张勇苦笑着说:“监控当然查了,可没有收获。那段时间学校在整修西部校区的电缆,不止是监控,连路灯都没几个亮着的。”

    “没记错的话,猥亵事件就发生在西边小树林里?”

    “是的,天黑了路不好走,学生们一般也不会逗留到太晚。我那天只是例行巡视,听见了女生的哭声,我大声问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帮忙,没想到才走近了一点,就有一道黑影从旁边窜过去。天太黑了,我打着手电,根本没看清他脸。只一晃眼的功夫,人就跑了。”

    “高三开学没多久。你转学了,这是为什么?”“因为周围人对我的霸凌升级了。”吕雁平静道,“原本的小打小闹很多都被李臻挡了下来,我不再是个完美的出气筒。有些混社会的学生便商量着要给我个教训,让我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怎么会知道他们的计划?他们成功了?”周淮屿追问道。

    “没有,他们晓得我不会轻易上当,就去逼迫李臻约我出来。但他拒绝了。还转头告诫我。别再把自己被校园霸凌的事情压在心里,让我家长出面解决。”吕雁笑着落下一滴泪,“这点我比李臻稍微幸运些,虽然我们都只有爸爸,但比起他那个远在天边从不出现的父亲,我爸听说了我的遭遇后,二话没说给我办了转学手续。”

    “你转学后半年不到,李臻失踪了,并且被冠以猥亵犯的名号,你知道吗?”周淮屿说道。

    吕雁握紧了拳,咬牙道:“我后来辗转听说了,不管是什么人传出的这个谣言,我可以摸着良心跟您讲:周探长,李臻真的不是那样的人。”

    “我明白。”周淮屿安抚道,“不光是你,他家里人也不接受,所以我们在重新调查。”

    “周探长,”吕雁突然打断他道,“你说今天找我来是为了查当年的猥亵案,可事情已经过去十五年,是什么契机让你们警方重启卷宗?”她脸色苍白,“是不是……和最近临南一中的操场埋尸案有关?”

    周淮屿哑然,苦笑道:“你是真的很聪明。”

    话已至此,不必多说。吕雁终于放下了都市丽人的完美伪装,伏案大哭。周淮屿无声叹气,默默拿来抽纸,放在她手边。

    “吕小姐,如果你想报答李臻当初对你的帮助,最好的办法就是为他洗刷污名,别让他孤零零埋骨数载,无人问津。”

    吕雁的妆彻底花了,但她浑不在意,只是坚定道:“好,有任何需要我协助的地方,您尽管提。”

    “我有个小问题想问您,”周淮屿斟酌着措辞。“李臻平时少与人来往,那他在感情方面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

    吕雁抬头道:“……转学前,我曾鼓起勇气和他表白,但他拒绝了。”她怅然道:“李臻跟我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许是因为造访的时间点不同,比起上次来馨兰苑。周围的街区热闹不少。兰州拉面隔壁就是东北菜馆,两家生意都不错。

    纪洛宸眼瞅着路边有个空位,大爆手速把车抢先一步停了进去,后边儿没赶上趟的大哥愤怒地按了两声喇叭。

    “咱先祭下五脏庙,一上午都在录口供,累坏了?”纪洛宸解开安全带小声点抱怨了两句。周淮屿听着人抱怨强忍住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那你还不快下车吃饭,一会还有的忙呢?”

    “知道了,知道了!”

    快速解决完午饭,两人第二次来到了周思礼家楼前。

    纪洛宸注意到,501配套的地上车位空着,略一思量后说:“看来今天周思礼不在家。”

    “不光是他,周飞扬应该也不在。这家人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模式,今天周一,他们要上班。”周淮屿分析道。

    “那正好,我们单独问问叶小文,也方便你画像。”纪洛宸很自觉地背好挎包,按响501室的门铃。

    不出二人所料。家中只有叶小文、关宁和小孙子童童。小朋友好像很喜欢周淮屿,歪着脑袋看他半天,末了把自己的摇铃塞到了周淮屿怀里以示友好。

    叶小文看着儿子天真可爱的模样,放软了神情,淡淡道:“两位探长,是上次有什么事没问清楚吗?你们也看到了,现在只有我和婆婆在家,不一定能回答得了你们的问题。”

    “不,我们就是来找你的。”纪洛宸绕完了屋内一圈,重新坐回周淮屿身边。

    听见他的话,叶小文肉眼可见地整个人变得紧绷。关宁握住她的手,却依然不发一言。

    “能说的我都说了,李臻只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是我丈夫的弟弟,但跟我交集并不多。你们就算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信息。我也爱莫能助。”

    不紧不慢架好画板。周淮屿挑了只顺手的笔,笑道:“别紧张,我只是想请叶小姐帮个忙。”

    “什么忙?”

    “请你回忆一下十五年前的那张脸。”

    童童好奇地去抓周淮屿的笔,关宁见状赶紧将孩子抱到了自己这边,歉意地笑笑。叶小文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声音嘶哑不堪,“我没看清他的样子,也不想再回忆,抱歉。”

    “叶小姐,你的证言直接关系到我们的抓捕工作。十五年前你就逃避过一次,为此,李臻背负了整整十五年的骂名。”纪洛宸紧盯着她,一步步推倒对方的心理防线,“——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李臻不是凶手。难道现在你还要继续逃避吗?”

    关宁的手掌猛得一颤,重重磕在沙发扶手上。她缓缓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媳,眼神中蕴藏太多难以言表的情绪。

    “我们对李臻的人际关系做了彻底调查,他是个不善交际、但心地善良的孩子。为了帮助学校里受到霸凌的女生,他宁愿被误会也要守在女厕旁边。这样的一个人。你觉得他会是猥亵犯吗?”

    纪洛宸的问话步步紧逼,这次却没有周飞扬来为她解围。“警卫只听见声音,没看见对方的脸,你应该也是一样。我问你,李臻的校牌,是你从凶手身上亲手扯下的吗?”

    “不是!”叶小文脱口而出,她的勇气只涌现了瞬间,很快又消退,小声说:“……回家后,我在口袋里发现了校牌。”

    “口袋里?不对吧,你的笔录上记载的分明是衣服拉链里绞进了校牌的挂绳。”

    “小文。”关宁突然开口,她声音疲惫得像一道叹息,“把真相说出来吧,思礼都告诉我了。”“妈?!”叶小文几乎快掩饰不住震惊的哭腔,屋里的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惶恐失措。

    “你连童童都生了,我们不会拆散你和飞扬的。十五年了,也该还小臻一个清白了。”关宁轻轻抚摸着童童的脸庞,“童童就在这里,你总不能当着自己儿子的面继续撒谎吧?”

    话题的走向超出了纪洛宸的预料,对面的两个女人显然在说着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周淮屿对着纪洛宸微微摇头,示意先不要打断。

    童童忽然趴到了叶小文腿上,努力伸长了小胖手去够自己妈妈的脸颊,“妈妈,妈妈不哭。”

    叶小文再也忍不住,搂紧了儿子无声流泪,似是要哭尽数年的悔恨与不安。

    “那个人,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她的讲述开始得毫无征兆,但却无比流畅,就像这些话已经在她心中反复盘桓过数遍一样。

    “他的力气很大,我完全无法反抗。我的嘴巴被捂住。然后一路被拖到了小树林里。”叶小文的声音变得尖利,她紧紧搂着儿子,捂住他的耳朵,干涩道:“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扑过来亲我,扯我的衣服,嘴巴里有股说不上来的臭味,脸上的胡茬扎得我很痛。”

    噩梦般的夜晚被再度回忆起,叶小文的眼神里写满恐惧,“我听见皮带落地的声音,还有那个男人的低吼。我哭喊着拼尽了全力去抓他的脸,想要推开他!”她忽的停下了,又哭又笑地接道:“就在这时候,有一道光打过来,有人问:‘什么人在那里?’他一下子就放开了我。”

    “我想跑走,但身体没有一点力气。远远的,我看见那道光在靠近,那个男人骂了句什么就走了,我昏了过去。”

    她边说,周淮屿的笔边动,他问:“光亮起的瞬间。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眼神,那个男人最后看了我一眼。”纪洛宸起身,示意关宁抱好童童和自己走,把空间留给周淮屿专心画像。两人来到阳台,小心关好过道门。这儿被打理成了一个小花园,各色花卉盛放。吊兰垂落,童童开心地拿起小水壶给花浇水。

    “纪探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关宁手扶栏杆。脸上看不出悲喜,“案子发生后,小文受了很大的打击,飞扬放心不下她,成天去守着。我们两家的家长这才知道,他们已经悄悄恋爱了三年。”

    第24章

    “当时他俩都是高三,正是最紧要的时候。小文又把飞扬当成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们不可能在这种当口硬是把他拉走。再加上小文指认小臻就是嫌犯,飞扬心里内疚,更不愿意分手。”

    “那你之前说,周思礼和你都知道了,你们知道什么了?”纪洛宸问。

    关宁木然道:“我先生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小臻会是嫌犯,为此,他找叶小文谈了一次话,回来后告诉我:她知道那个人大概率不是小臻,体型特征全对不上,但校牌确实在她口袋里,小臻也失踪得蹊跷。更重要的是……”

    她深深吸气,“更重要的是,她说如果不能和飞扬在一起,她也活不下去了。”

    “你等一下。”纪洛宸皱眉问道,“叶小文想和周飞扬在一起,这跟她指认李臻有什么联系?”

    关宁疲惫道:“飞扬跟我说了,谈恋爱的事情他本来没想瞒着我们的,原本他就要跟叶小文分手了。便想着没必要说。但他实在没想到小臻会干出猥亵这种事,是他没管好弟弟,也是他对不起小文,他得负责到底。”

    “…也就是说,周飞扬出于愧疚选择继续和叶小文在一起,而叶小文需要你们为她圆谎。认下李臻就是猥亵犯的事实。”纪洛宸总结道。

    “我们不敢赌。万一他们分开,叶小文真的想不开为了飞扬自杀,那我儿子的名声也跟着毁了。他还有大好前途,不能停步在这里啊!”

    风静静吹动她的白发,关宁不过六十不到,竟然已经满头银丝。

    “那李臻呢?他的人生停步在了十七岁!”纪洛宸冷声问。“你和周思礼明知李臻不是犯人,但为了周飞扬。依然选择缄默不言。让李臻沦为了人们口中的猥亵犯。”

    关宁沉默不语。

    “你们的谎言,不止毁了李臻,也让周飞扬丢掉了选择的权利。这就是你们为人父母的爱吗?”阳台上,只有童童还在开心地侍弄花草。看到他笨拙的动作快把花骨朵碰掉,关宁下意识拦住了他。

    “这些都是小臻送的。每年母亲节。他都会送我一盆花。”关宁终于哽咽道。她蹲下身,给童童的水壶里加水。水龙头哗哗作响。她的眼泪无声混入其中。

    挂断电话,纪洛宸再一次看向手中的纸,这是周淮屿根据叶小文的描述完成的凶手画像。

    “怎么会是他?”纪洛宸语带惊讶。

    “我也没有想到。”副驾驶上,周淮屿轻声回应道。

    他有看自己亲于画出的人脸,那赫然是学校警卫张勇。

    “还好人没走远,苏泱已经带队把张勇抓回局里了,老裴正在审。”放下画像,纪洛宸专心开车。

    周淮屿道:“仔细一想,也不奇怪。有警卫巡逻,窥视女厕的变态为什么迟迟没被抓住?除非有人监守自盗。”

    纪洛宸颔首,“具体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李臻怎么死的,还是要等撬开张勇的嘴巴。”

    车辆一路风驰电掣赶回了临南分局,老裴一手保温杯一手口供记录,“都在这儿了,你们看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白纸黑字不过几张纸,却囊括了李臻生前的最后一段时光。

    纪洛宸和周淮屿翻开扉页,终于看见了十五年前的真相。

    身下的女孩叫得越惨烈,张勇的心中越兴奋。这些天之骄子,平时从不拿正眼看他。明明已经有了最好的机会,却不知把握。

    每天不是偷懒逃课,就是谈情说爱。老天保佑,他也能把天上的云扯到泥里和自己共沉沦。

    “什么人在那里?!”

    张勇仓皇回头,手电筒的远光中,他只隐约看清对方穿着临南一中的校服。然而回头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他看不见来人,可对方明明白白看见了自己的脸!

    不能让这个人把事情说出去,他立刻做出了决断。“站住别跑!”

    放开身下的女孩,张勇使出全力追赶着。

    西校区一片漆黑,但他每天都在这里巡逻,对地形并不陌生。反观撞破他好事的那个学生,由于天色不佳,跑得并不算快。

    很快,张勇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他正要上前扑住对方却看见了几步开外的土坑,张勇强行收住力道,险之又险地停在了土坑的边缘。

    按耐住狂跳的心脏。张勇探出头去看坑内。只见箱子边躺倒了一个身影,手电筒掉在不远处。见对方毫无动弹的意思,张勇咬牙滑下土坑,抓住那人的头发抬起一看,果不其然是个学生,额头一片血迹。他环视四周,在箱子角上看见了血迹。

    慌乱的情绪只存在了数秒,张勇奋力移开装满信件的大箱子,就地将土坑又往下挖深了一层。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多管闲事。

    张勇在心中默念,将一杯坏泥土重又覆盖到那学生的身上。夜色中,对方的指尖似是动了一下,张勇的心头拉起警报。再没有任何犹豫,他大力埋着黄土,而后用尽全力将箱子移回了原位,自己则趴在了箱子上。

    别怀疑,别害怕,箱子怎么会动呢,只是错觉罢了。如此安慰着自己,不知过了多久,张勇精疲力竭地滑倒在地,眼前的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

    只有他心里清楚 地下多了一且没有名字的尸体。

    脚踢到了什么。张勇捡起了那东西,惨白色的灯光映照出上面的文字和照片:临南第一高级中学,李臻。

    一个再也无法开口的人多好的替罪羊。

    捋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张勇清理掉身上的泥灰,拿着校牌折返回小树林。

    那个女生还昏迷着,张勇捡起自己掉落在地的皮带和帽子,小心翼翼将校牌塞进了女生的口袋中。

    合上笔录,纪洛宸沉默无言。命运开了个如此大的玩笑,扭转了李臻的一生。

    周淮屿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写着叶小文。他接起电话,听见女人隐含期待的声音:“周探长,真正的猥亵犯既然抓住了。能不能通过他找到当初救我的人?我真的很想当面感谢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慢慢说出了那两个字,周淮屿听见电话那头女人绝望哀恸而不敢置信的哭声。

    审讯室内,张勇蜷缩在座椅上,眼神空茫,一切又像是闪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夜晚。

    结束了自修的少年走出教学楼,用自己的生命救下了一个少女。周淮屿闭上眼,轻声说:“你才不是一颗长歪的小树,你是这天地间最挺拔的栋梁。”

    从操场带回的铝合金箱静静躺在纪洛宸的办公室里,箱子右上角的陈年血渍既是李臻受伤的证明,也是引导警方发现端倪的线索。案件的侦破到今天为止算是告一段落,真凶落网,只可惜意外逝去的年轻生命不会再复苏。

    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摞摞摆放整齐的信件。属于少年时代的那些青涩回忆涌上心头,纪洛宸抿着唇翻找李臻的信,这很可能是对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儿痕迹了。

    信纸泛着黄,钢笔晕开的墨痕力透纸背。纪洛宸没有打开看内容,而是分别给周思礼和李华刚发去了信息,请他们来临南分局认领李臻最后的遗物。

    箱盖半开着,纪洛宸犹豫半晌,还是俯身又抽出了一封信件。不同于李臻的信被叠得整整齐齐,这一封只被随意地对折,错开的边缘上能看见落款的名字:纪洛宸。

    他将自己的信藏进抽屉,和周淮屿七年前给他画的画像放在了一处,小心收好。

    “咚咚。”

    “什么事?”纪洛宸抬头看向来人,是姜乐悠。

    “老大,上次配合咱们调查取证的吕雁又来了,就是那个小说家。”姜乐悠小声道,“我让她先在休息室坐一会儿,周淮屿已经过去了。她说有重要的发现必须当面跟你讲。”

    吕雁?难道她又发现了什么关于案子的线索吗?纪洛宸心中转念,随手拿起李臻的信塞进口袋,示意姜乐悠带路。

    “走,看看她要说些什么。”

    休息室内。

    周淮屿今天难得带上了金丝眼镜,吕雁毫不掩饰欣赏地夸赞道:“周探长,你这张脸,都可以出道当明星了。职业原因,我见过不少男星,不过他们都不如你,你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既冷冽,又脆弱。”

    “吕小姐说笑了。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画像师而己。”周淮屿轻垂下眼睫微笑道,他坐在吕雁旁边的座椅上,“我的同事已经去通知纪洛宸了,您稍等一下。”

    “没关系,能和周探长单独相处。我求之不得。”

    纪洛宸一只脚刚迈进会议室的门,就听见了吕雁这句话,脸色立刻变臭。他清清嗓子,大声道:“吕小姐,听说你有新的发现?”

    他边说,边眼睁睁看着周淮屿竟然因为对方的一句夸赞害羞低头,露出修长白皙的后颈。纪洛宸的脑袋短暂宕机了两秒,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大步上前一把拉起了周淮屿的手,把人藏到了身后。

    第25章

    周淮屿和吕雁都愣住了,两人一前一后看向纪洛宸。沉稳靠谱的管理局处长微微一笑,矜持道:“男女授受不亲,还是分开坐吧。”

    心满意足地把周淮屿安置在了自己身边的座位上。纪洛宸这才正色道:“吕小姐,到底有什么发现,需要你又特地来一趟局里?”

    吕雁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将其递给纪洛宸:“昨天我回去后,重新翻找了很多高中时留下的东西。我离开临南一中前,李臻曾给过我一个网址,他说这是他的个人博客,以后大家各自天南海北,如果我想找人谈心,可以给他留言。”

    文件夹里是吕雁打印出来的一些博客文章,看样子都是李臻的个人随笔,有些是散文杂谈,有些则是日常记录。

    吕雁又道:“十多年过去了,我本以为博客已经被注销。但试着输入网址后,竟然还能登陆查看。我一篇篇看过去,发现有点不对。”她抽出文件夹最后的那张纸,“你们看这篇的用词:爱原来是如此沉重的感情吗。我快喘不过气了……我爱上了错误的人,不值得被宽恕……我的生命是倒计时,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人间炼狱,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她丹红的指蔻从文字上逐一划过,触目惊心。

    一个普通的博客中被锁上的私密文章并不难破译,很快,李臻的博文被全部打印成册,发到了众人手中。

    连同吕雁已经看过的那些,共计1076篇,从初三到高三,李臻几乎是以每日一篇的节奏在记录着自己的一切。其中对外公开开放浏览的,只有一半不到。

    如果说公开发布的博文展现的是一个笔触细腻、心思敏感的文学少年形象的话,那隐藏的另一半则是少年心中无处倾诉的痛苦与自厌。

    “我从来不知道,他心里压着这么多事。”吕雁一点点抚摸过眼前的文字,泪盈于睫。

    年少时太多遗憾已再无追回的可能,如今只能凭倚着仅存的一点念想,重新在心中描摹故人容颜。

    周淮屿无暇安慰她,众人转移阵地来了会议室,现在正人手一份日记分工阅读。

    苏泱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问老裴:“操场藏尸案和校园猥亵案不是都结案了吗?杀害李臻的凶手也伏法了,咱现在还查这些做什么?”

    老裴默然半晌,低低回道:“人活一世,总要活个清楚明白。这孩子空有两双父母,却没人真的爱过他。现在明摆着人受过委屈,如果连我们都不为他争个是非曲直,谁还能替他说句公道话?”

    春风和暖,春风也无情,吹走了本不该是这季节飘落的青叶。会议室内无人开口,只余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如一曲迟来的挽歌。

    “老大,有人找,他们说是接到您通知过来的。”门口的警卫来通知。

    纪洛宸起身透过玻璃窗张望,分局门口站着几道人影,正是周思礼一家和李华刚。他略一思忖,便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满屋子的长官让几人有些拘束,纪洛宸招呼他们落座,挨个给了一份李臻的博文。“原本请你们来是认领李臻最后的遗物的,这些文字也算他留下的一些东西,你们是家属,有权利看。”

    案子破得很快,没耽搁太久。然而李华刚看上去比上次会面时更苍老了,时间像是在他身上按了加速键,将他迅速变为一截丧失生机的枯木。

    纪洛宸接着看向周思礼,他精气神倒是还好,只是脸色憔悴了些,周飞扬虚扶着他,叶小文落在最后,深深埋着头。关宁不在,许是要在家照顾童童。

    “这些……这些都是小臻写的吗?”李华刚的手颤颤巍巍,捧着掌心的书册像是捧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错过了太多儿子的成长,如今只能以这种方式稍加弥补,一时间不禁老泪横流,心痛如绞。周思礼拍拍这位老朋友的后背,他的眼眶微红,勉力安慰道:“老李,小臻如果还在,也不想看到你这般自苦啊。”

    纪洛宸冷眼旁观,很快便明白过来,李华刚恐怕至今不知道,周思礼帮着叶小文隐瞒了她早就知道李臻不是猥亵犯的事实。

    不愿再看这位道貌岸然的周校长,纪洛宸的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边的周飞扬身上。

    他缓缓蹙眉,这个人,看上去倒是此地此刻最伤心的一个。

    周淮屿不认识李臻,但从对方留下的文字中,他能读出这个少年柔软善良的心,李臻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热爱生活。

    【北风料峭,文心楼前的湖水都浅了一层。这周我常去湖心亭写生,画枯枝上偶尔停留的飞鸟,画湖底漫生的藻荇,画驮着小乌龟一起出来晒太阳的老乌龟,也画牵着手从湖边走过的他们俩,那是我今生都难以企及的般配。没东西画时,我就做点竞赛题。躲在这里,不会有人来烦我。】

    【学校里那些人越来越过分了,我和吕雁说,有问题就来找我。也许我保护不了自己,但至少,我能帮到她。】

    【数学真纯粹啊,哪怕是我这样的人,也能从中得到解谜成功的慰藉。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沉浸在数字的世界里,不用去幻想不属于我的东西。】

    【吕雁要走了,我为她高兴,她有一个好爸爸。我没有答应她的告白,不是她不好,是我不配,她的眼神那么清澈。大雁南飞,春日再回,若还有再相见的一天,但愿我能拥有向她坦诚一切的勇气。】

    【突如其来的阵雨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雨后,我在旧校舍附近救下了一只蜻蜓,它的翅膀好像断了半扇,我把它从地上的水洼里转移到了窗檐上。整堂历史课,我都心不在焉,想着它能否存活下来。好容易握到下课,我直奔旧校舍,可蜻蜓已经不在原处了。雨没有再下,我愿意相信,它是自己飞走了。】

    【飞扬又来找我了,他委婉地说,希望我尽量别再出现在他和小文周围,小文有些不适应。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答应了。他们感情很好,是一对璧人,而我什么都没有,给不了任何承诺,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数学真纯粹啊,哪怕是我这样的人,也能从中得到解谜成功的慰藉。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沉浸在数字的世界里,不用去幻想不属于我的东西。】

    【吕雁要走了,我为她高兴,她有一个好爸爸。我没有答应她的告白,不是她不好,是我不配,她的眼神那么清澈。大雁南飞,春日再回,若还有再相见的一天,但愿我能拥有向她坦诚一切的勇气。】

    【突如其来的阵雨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雨后,我在旧校舍附近救下了一只蜻蜓,它的翅膀好像断了半扇,我把它从地上的水洼里转移到了窗檐上。整堂历史课,我都心不在焉,想着它能否存活下来。好容易握到下课,我直奔旧校舍,可蜻蜓已经不在原处了。雨没有再下,我愿意相信,它是自己飞走了。】

    【飞扬又来找我了,他委婉地说,希望我尽量别再出现在他和小文周围,小文有些不适应。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答应了。他们感情很好,是一对璧人,而我什么都没有,给不了任何承诺,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读到这里,周淮屿深深看向周飞扬和叶小文。这对从少年时代走入婚姻殿堂的爱人背对着彼此。脸上流露出不同的悲戚。

    吕雁早已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原来是她,竟然是她……她明明不爱你,你还为了她丢掉了性命!”

    周飞扬痛苦地闭上眼,他哑声道:“我没想到,小臻对小文的感情那么深。”手中的信稿被他握得满是褶皱。

    一直侧过身背对着他的叶小文缓缓站起身,她的脸庞上全然没了血色,眼神中写满了决然的哀伤,她轻声打断道:“不,你们都错了。”

    “知道吗,爱是最藏不住的东西。”叶小文说,“我深深爱着飞扬,所以我能感觉到另一道注视在他身上的目光。珍惜、思念、守护、甚至于牺牲!那目光太沉重了,我竟然觉得自己不如他。”吕雁停止了哭泣,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又看向周飞扬。

    “我知道,他一直在默默看着飞扬。只是看,并不打扰我们。但我太害怕了!现在只有我看懂了李臻的心,飞扬还不明白,可如果有一天他懂了呢?!”

    叶小文惨笑道:“飞扬嘴硬心软,他总说,自己跟李臻关系一般,只是看不过有些人欺负他,所以要悄悄为他出头,毕竟他们还算是兄弟……可天底下哪个弟弟,会用写满爱意的眼神看哥哥?!”

    这是她藏了十五年的心声,一朝说出,竟觉得如释重负。

    叶小文再也站不住,踉跄跌坐在椅子中,悔道:“可他为什么那么傻…明知道我是情敌,还要豁出命来救我!”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向了周飞扬,看他颤抖的身躯,看他迟来太久的醒悟。

    第26章

    叶小文最后悲伤道:“飞扬,李臻他……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深爱你。”

    粉白色的樱花花瓣飘落在地,周淮屿弯腰拾起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中。戴主任亦步亦趋跟在他和纪洛宸身后,口中一再感激:“真的是很谢谢两位探长。还特地把信箱送回来,您说一声,我们自己去拿就是了。我们学校的校友如果知道信件失而复得,肯定会非常激动的·…”

    时光树依然是旧时的模样,它正抓住最后的春日时节轰轰烈烈肆意盛放,只是树下少了一个陪伴它十五年之久的人。

    周飞扬默默跟在三人身后。纪洛宸说要回学校核对一些李臻的博文细节,顺便把信件箱归还给校方。他主动申请一起来帮忙确认。胸中左奔右突的情感洪流找不到出口,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会议室中。

    “两位探长你们随意走动,有任何需要直接叫我。”听说纪洛宸需要进入教学楼各处查看,戴主任答应得十分爽快。

    站在时光树下,周淮屿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书册,上面已经被圈画出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地点。

    “周先生 如果你不个音的话可不跟我们说一说李臻的过去。”纪洛宸问道。

    操场空旷,现在是上课时间,远处的教学楼偶尔会传出琅琅书声。周飞扬依然穿着他来时的一身西装,却失了来时的沉稳镇定,茫然无措一如十七岁时的他。

    走过一条条长廊,墙上的荣誉奖状换过几轮。掉灰的墙角亦被修补完善。教室里的学生来了又走,尘封的回忆再一次开启,原来他从来不曾忘记。

    “我和小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吃一样的饭菜。上同样的学校。我的爸妈。也是他的爸妈。”周飞扬慢慢讲述着:“最早的时候,他只是偶尔来家里做客。我知道,小臻没有妈妈,王叔叔又去山区支教,他家里只有一位年迈的奶奶,生活上诸多不便。我虚长他几个月,就自称一声哥哥。那时候我课外补习班上得多,懂得东西自然要多些,有一些小臻搞不明白的问题,我都能给出答案。每当这时,他便会十分崇拜地看着我。我想,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弟弟好像也不错。”

    微风吹拂,湖面波光粼粼,他们来到了李臻日记中所写的湖心亭。抚摸过红木栏杆,周飞扬继续道:“日子久了,我也习惯了小臻隔三差五来我家。可突然有一天,我爸拖着行李箱、牵着小臻回了家。他告诉我。从今天开始。小臻就是我的弟弟。让我照顾好他。”

    小麻雀驻足枝头,踩落了一朵摇摇欲坠的桃花。枯枝又绿,这是李臻日记中不曾描述过的春日美景。“我拥有的一切都要分出去一半,玩具、书籍、乃至于父母的爱,这让我根本无法接受。”他苦笑道,“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完全抱持着一种抵制的心态,每天都在大吼着不想要弟弟。”

    他缓缓坐下,注视着平静的湖面,“小臻大概也是懂得的,他越发小心讨好我,一式两份的东西从来都要让给我。你们去过我家里,应该知道,卧室只有两间。我会抢先进屋,把门锁上,任凭爸妈如何敲门也不开。”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赶走他,却没想到爸妈竟然选择带着他一起睡,我所有的哭闹和反抗都没有效果。”他笑了下,“很幼稚对吧?就这样过了快一年,我终于无奈接受了小臻成为我弟弟的事实。”

    下课铃响了,惊飞了树上的小麻雀。沉静的校园变得热闹活泼,各个年级的学生们成群结队走过小湖畔,有些还好奇地看向湖心亭中的三人。

    “我爸是数学老师,在小臻出现前,他一直很努力想培养我在数学方面的才能,只可惜我确实不是块好材料。小臻不同,他聪明、一点就透,爸爸开始逐渐将期望转移到他身上,短短几个月,我便跟不上教学进度,不再参与他们的小班授课。”周飞扬的神色逐渐变得柔软,“每当周末,我会在厨房给妈妈帮忙——大部分是帮倒忙,我们会做些点心,等爸爸给小臻上完课,全家人坐在电视前一起享用。有时候我等不及,便会去敲书房门,爸爸也只好提前下课。”

    “所以那时候你已经接受了李臻的存在?”纪洛宸问。

    周飞扬点点头,“我从来就不讨厌他,只是最开始心里没转过弯儿。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小臻呢,要不是他把我从无止尽的数学奥赛题里拯救出来,我不知要掉多少根头发。”他勉强一笑,“就连上学也是,我用教师子女的名额入学,小臻则是自己考进了临南一中。其实,一直是他在让着我。”

    有一对打打闹闹的学生情侣踩着铃声跑进了教学楼,周飞扬出神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那时候,我和小文大抵也是这样吧。”

    周淮屿轻声道:“关宁告诉我们。你曾经想和叶小文分手,只是由于出了李臻的事。你没有再提。反而选择了和她继续关系。”

    周飞扬的神色更加黯淡,有那么一瞬间。纪洛宸几乎以为这个男人要崩溃落泪,但周飞扬还是撑住了,他说:“是有这么回事,三年相处,我越发明白自己对小文更多的是兄妹般的爱护,我给不了她要的爱。”

    “那你对李臻呢,你也只拿他当弟弟吗?”纪洛宸问道。

    周飞扬停住了,过了许久,他才颓然道:“……我不知道。”

    活动教室在顶楼,打开窗,天高云淡,风景独好。这里曾经是奥数班上课的地点。也是李臻每周必造访之地,他在很多篇博文中都提到了这儿。

    “上高中后,我住校,小臻选择走读。我们的交集慢慢变少。”周飞扬低声道:“我们长大了,各自有了别的朋友。小臻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哥哥长哥哥短地粘着我,更多时候,他会站在远处默默注视我,很低调。偶尔,我们会在楼道里擦肩,给彼此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渐渐的,学校里都没几个人晓得我俩是兄弟。”站在这里,能很清楚看见操场旁的时光树,李臻正是在此埋骨数载。周飞扬的拳握得越发紧,“我听说了小臻去帮一个女孩子的事,很多人扬言要整他,我把事情压下来了。我想,小臻大概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吧,才愿意一反常态地为她出头。”

    他自己说得浑然不觉,纪洛宸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叹气。这个人,到今天依然没看清自己的心。

    钟表兀自转动,时间来到了下午五点。临南一中很大,走遍了李臻的博文中标注的所有地点,纪洛宸和周淮屿也终于听完了周飞扬的叙述。

    “小文第一次跟我提起,说小臻总爱悄悄看着她的时候,我是不以为意的。”绕过一圈,三人又回来了最初的起点,时光树下纷纷扬扬落了许多树叶。“我告诉小文,小臻有喜欢的女生,就是那个叫吕雁的。”

    周飞扬仰着头看枝头的花,“可她很坚决地否认了,并且一再让我去告诉小臻,别再来打扰我们…我也动摇了。”

    他看向纪洛宸,“在和小臻说完那番话后,他真的没有再出现。甚至如果不是我们周末还住在一起,他简直是从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周淮屿也注视着他。周飞扬咧了咧嘴,笑容无比苦涩。“怎么可能?我快疯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无法专心。我很想找个机会和小臻好好谈谈,告诉他我没有讨厌他的意思。如果他真的喜欢小文,我可以退出,但他总是避着我……我以为,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一阵大风刮过,樱落如雨,坠在周飞扬肩上。“李臻失踪后,你没有怀疑过吗?”周淮屿问。周飞扬闭上双眼,“我找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学校、图书馆、公园、咖啡店…可就是找不到,他不见了。他存在的痕迹淡薄到令我恐慌,我们一起住的房间里,甚至找不到小臻的一张照片。”

    “那是兵荒马乱的一个月,小文情绪崩溃,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小臻,我妈在家以泪洗面,我爸为了案子到处奔走。”周飞扬双眼通红,哽咽道:“我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安慰小文,会好起来的,小臻做错了事,但我会对她负责;另一半又在疯狂地说,小臻不会是凶手,他敏感内向,最善良不过,我的弟弟……我的小臻,我想他回来!我只想他回来我身边——”

    周飞扬嘶喊着,他压抑了太久。

    “我曾无数次走过这片操场,路过这株樱树。”周飞扬抬手抚上粗糙的树干,“学校让我们给十五年后的自己写一封信,我在信里说,希望我和我爱的人都能拥有幸福的人生。特别是小臻,他生来就被剥夺了太多,更应该被加倍偿还才对。”

    第27章

    他将头抵在树干上,慢慢蹲下身,抓起了地上的泥土,“我从来不知道,小臻就在这里……他一个人在冰冷的地下躺了十五年。沉甸甸的箱子压在他身上,那里面竟然还有我亲笔写下的祝福。”花落无言,纪洛宸和周淮屿并肩而立。周飞扬活在所有人爱的期待中,却也没能收获一份幸福人生。手机震动,纪洛宸接起电话。随着对面的讲述,他的神情变得严肃,直至冰冷至极。周淮屿鲜少见他如此暴怒,纪洛宸递过手机给他,很快,周淮屿也彻底冷了脸色。

    “周飞扬。”纪洛宸上前半步,拉起了颓然跪地的男人,“有一封信,你得看看。”他紧盯着周飞扬的双眼,“——是李臻留给你的信。”

    泛黄的信纸展开,钢笔字迹印入眼帘。李臻似乎是分了几次写这封信,前后的墨迹深浅差异很大。

    【奶奶走了。爸爸也有他的理想。谁还需要我这个累赘?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遗体捐赠出去,活着的时候派不上用场,至少死后,让我能帮到别人吧。】

    (我很喜欢一个人,但他不知道。他是我的梦,只有看到他,我才恍然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有了一点意义。我不会告诉他这份心情的,因为我是活在地狱里的人,而他跟我不同,我只希望他永远是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明亮少年。】

    【我现在想通啦,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我要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高考倒计时100天,李臻加油!】

    “至少,李臻的心意他知道了。”周淮屿轻声说。纪洛宸抿着唇,冷声道:“还远远不够,咱们得让所有作过恶的人付出代价。”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的骇人事实,他强行按压怒火,“他短短十七年的人生都活在地狱里!这世间欠李臻一个交代。”

    周飞扬拿着信,一遍遍阅读上面的文字。家中巨变跌落谷底时都没有掉下的眼泪,此刻一滴滴染透了信纸。

    放学的铃声响起,学生们三五成群走出教学楼,却被操场旁传来的悲戚哭声吓了一跳。

    时光树下,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正伏地痛哭。风声中,是他迟到十五年的悔恨告白。

    相邻的两间审讯室内,坐着一对谁也没想到的犯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纪洛宸漠然道。他冷冷看向对面的关宁,比起隔壁同样在接受讯问的周思礼,这位中年妇人竟出奇的镇定,她只是用一种如释重负的眼神回望纪洛宸,似乎她已经等待这一天很久很久。

    “看来你们都知道了。”她笑了,眼角却沁出泪来,自言自语道:“童童一个人在家睡着,不过那孩子乖,不要紧,小文和飞扬应该很快就回去了……周思礼呢!周思礼在哪里?!”她忽然神经质地拍案大喊,一改此前的和蔼。

    纪洛宸冷声道:“你不用担心,他就在隔壁。”

    “那就好,那就好。”关宁复又沉沉坐下,脸上恢复了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审讯室的门打开,周淮屿走了进来。他手上拿着一份口供记录,是周思礼的。他坐在纪洛宸旁边,抬眸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让我算算……对了,是二十四年前。”周淮屿慢慢说着。

    听见这个数字,关宁的身体开始止不住的轻颤,“你应该记得吧?就是李臻正式来到你家的那一年。”

    啪,周思礼的口供记录落在了关宁面前。周淮屿撤回手,道:“——也是他落入噩梦的第一年。”

    关宁睁大了双眼,她仿佛看见时间的钟摆在倒退。

    彩色相片重新褪回黑白,自己又回到了年华尚未老去的时光里,回到了一切错误还可以被挽回的分岔路口。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嗓音响起,却化成无形绳索捆缚住她的脖颈。

    “飞扬,听爸爸说,从今天起小臻就是你弟弟了,要好好照顾人家哦。”

    “什么弟弟!我不要我就是不要!!”

    “哎呀,我们小臻就是聪明,以后周叔叔教你学奥数好不好?长大了去参加奥数竞赛,保送去最好的大学!”

    “好!谢谢周叔叔。”

    “妈妈,爸爸和小臻在书房呆了好久好久了,蛋糕都要冷掉了,我去叫他们出来好不好?”

    “飞扬乖,爸爸在给小臻上课呢,不要去打扰…哎!飞扬,你回来!”

    “妈妈!我好像听见小臻哭了,是不是爸爸凶他了啊?那些题目好难的。不行,我要叫他们出来。爸爸!爸爸你开门!”

    “飞扬哥哥我没事,周叔叔他、他只是在教我做题目。”

    “小臻,我们周末去拍全家福好不好?到时候爸爸妈妈站在后面,我和你站前面,照片洗出来后就挂在客厅正中央。”

    “飞扬哥哥,我不想拍。”

    “妈!凭什么光要我住校,小臻就可以走读?”“这事儿没得商量。”

    “你们偏心!只宠着小臻,都不想想我。”

    “飞扬,你也看到了,家里就两间卧室。你们两个长高长大了,挤着睡多难受呀?还不如住校呢,能和你的好朋友一起,对不对?”

    “好吧好吧。”

    “爸,怎么今天周五你还回来得这么晚,这都十点了。奥数班不是八点多就下课了吗?小臻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飞扬,别问这么多了,没看你爸爸累了吗。”

    “不可能!小臻怎么会是猥亵犯?他留校到那么晚只是因为奥数班上课啊。不信你问我爸!他是奥数班的老师。”

    “…我们八点半下课,小臻自己说想再做会儿题,我在办公室备课备了段时间,然后自己先走了。”

    无数来自过去的残影碎片尖啸着将关宁包围,让这个满头白发的妇人痛苦地揪住了心口。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她哭求道。

    周淮屿静静注视着她,“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给了我一个求救的眼神。我本以为,你是在为无辜逝去的李臻喊冤;如今看来,你只是为了保护童童不遭周思礼这个恋童癖的侵害而求救。对吗?”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纪洛宸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低声道:“可惜李臻送你的那些花了,你从来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保护过。”

    又是一份装订好的新书册被放在了李华刚面前,他愣了下,问:“警察同志,请问这个是?”

    姜乐悠把另外两本递给了周飞扬和叶小文,淡淡道:“也是李臻的博文。”翻开册子,她指向一段全新的文字,“李臻是以日记的形式在写博客,1076篇虽多。但如果以初三到高三为跨度来计算,还少了很多篇。”

    “因此,我们重新对李臻的博客进行了破译,最终在回收箱内发现了大量被删除的记录。通过技术手段恢复后,就是你们眼前这本册子了。”她顿了顿,声音渐低,“这里面,有李臻最不愿回想的往事,你们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要看。”

    周飞扬小心地翻开书册,像是翻看自己未曾深入过的一颗心。纪洛宸交给他的信被妥帖地放在了西装内袋里,他迫切地想知道更多关于李臻的信息。【他总说,是太喜欢我、太爱我了才会对我做那些事。我身上好疼,难以启齿的疼,这就是爱吗?那接受了他所有行为的我又算什么,我是不是也爱着他?】

    【我不想再回到书房里,从小到大,这是我最害怕的地方。】

    【他拍了我的照片和视频,我真的逃不掉了。】

    【今天的“课”提前结束了,因为有人敲响了书房的门。我知道是谁,他永远是我心里的光,只有他会救我。】

    ——这些都是什么?文字一个个跳入眼中,周飞扬只觉得无法理解,他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上个月代表学校参加的奥数比赛我拿了金奖,大家都在祝贺我,他也是。办公室里,他紧贴在我耳边,热气只往我耳道里钻,他的声音像毒蛇咬住了我,我怎么也躲不开。他说他本来不喜欢年纪“大”的,但我是个例外,我应该感到荣幸。他的办公室,成了我第二害怕的地方。】

    【为什么我不能爱上他呢?为什么我做不到?如果我能骗过自己的心,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那两个人真般配,我从来只敢远远地看着,但如今我连看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他把我的视频发到了网络上——当然,只有我的脸和我的身体出镜。他威胁我不许走,更不许说出去。我想死,我可以擅自死掉吗,爸爸会不会难过?应该不会吧,毕竟他很忙,就算我打去电话,他也只会让我听周叔叔的话。】

    【老师说,以我的成绩很有希望冲击最一流的大学,我又有了希望,也许我可以从地狱里逃走。距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我要努力。】

    【学校这个活动真有意思,十五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模样呢?也许那时我会是个成功的数学家也不一定呢,哈哈。】

    第28章

    李华刚眼眶里满是血丝,这一切都太超出他的想象。他枯瘦的手指攥成一团,吐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是谁……是谁对我儿子做了这些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是你吗?周飞扬,小臻喜欢你,这个人是不是你!”在叶小文的惊叫声中,他拽起了周飞扬的领口。

    周飞扬神情痴愣,他猜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缓缓转动眼珠和李华刚对视,那个人的名字徘徊在嘴边,他却说不出。

    “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李华刚怒喊着,在李臻逝去十五年后,他的父爱终于苏醒。

    “跟我来吧。”周淮屿站在会议室门口,“当年的真相,就让那个人亲口说给你们听。”

    周思礼今天也穿着白衬衫,然而白得不正常的脸色破坏了他刻意打造出的儒雅气质。

    “我来问还是你自己交代?”老裴吹了口茶。在周思礼迫不及待要开口前,他抬手制止了对方,“你现在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影响着你日后的量刑,好好把握。”他着重强调了量刑两个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打破了周思礼最后的希望。这位人前正派的周校长一下子瘫软在了椅背上,形象全无。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对李臻做过些什么了。”老裴面无表情道。

    什么幸福和睦的一家,全是谎言。飘在云端的美丽假象下,是李臻十七年的苦痛。周飞扬的脑中轰然作响,那些满是血泪的文字终于落到了实处,落在了父亲熟悉的面容上,丑陋到他辨认不出。

    “奥数班八点半下课,你十点多才到家,干什么去了?李臻又是为什么没和你一起回去?”

    “我……我就是在办公室收拾教案备备课。”

    “你确定?我们手上可有证据。”

    “不!我说实话……那天晚上下课后。我在自己的办公室跟李臻玩了会儿,他后来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家,非说自己走,我也没坚持。”

    “玩儿?那叫性侵!”老裴难得如此愤怒地进行审讯,“你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恶行,所以在李臻的离校时间受到怀疑时,没有站出来为他作证。”

    “同样,在叶小文找到你,让你为她圆谎,一起欺骗周飞扬说李臻就是猥亵犯时,你也没有说出真相——你明明最清楚不过,李臻心心念念都是你儿子。为了你一句开玩笑的威胁,因为怕你真的对周飞扬下手,他就愿意不再反抗,顺从你的暴行!”

    “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是猥亵犯!”

    周思礼面无人色地瑟缩着,一窗之隔,周飞扬木然地看着他,身旁的叶小文期期艾艾说着抱歉。他忽然疯狂大笑,直到笑得眼泪都流出。

    “原来我这辈子活得像个笑话,就是个笑话!哈哈哈哈——”

    接过老裴递来的口供记录,周淮屿最后看了一眼叶小文,道:“你之前说你不明白,为什么明知道是情敌,李臻还要豁出命去救你。”

    停下安慰周飞扬,叶小文愣愣地回望。

    “那夜太黑了,李臻并没有看清地上的女孩是你,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救的是谁。”

    周淮屿扬起右手,指向玻璃后颓丧垂头的周思礼,一字一句道:“但正是因为知道性侵是怎样残酷的一件事,他才会拼尽全力去保护那个被猥亵的女孩儿——无论她是谁。”

    周淮屿转身向隔壁的审讯室走去,他还需要和纪洛宸一起再审一遍关宁。

    身后交织的哭声如一首荒诞的舞曲,错位的琴键弹奏出参差喑哑的乐声,音符跳动间,所有人的命运均被扯落谷底。

    李华刚似乎还无法接受现实,他双手抱着头,眼神涣散,嘴巴里反复念叨着不可能,老周不是这样的人。

    周淮屿脚步一停,转身对他说:“李院长,刚才的故事还不够完整。待会儿我和我的同事讯问关宁,您可以再听一遍李臻这些年的成长历程。在您缺席的日子里,他一直很努力。”

    “周淮屿,你为什么特意把李华刚叫来这里啊?”姜乐悠有些不忍看了,对着刚从审讯室中走出的周淮屿问道。

    “因为我要他知道,哪怕没有任何人期待,李臻也长成了最好的模样。”隔着单向玻璃,李华刚在苏泱的牵制下哭得涕泗横流,拼命想冲进屋内殴打周思礼和关宁。

    “我更要他明白,是他这个父亲,本该护佑着李臻一路长大的父亲,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到了恶魔手中。”

    转过身,周淮屿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朵粉樱,那是他在临南一中的一棵刚刚开花的树下捡起的落花。轻轻将樱花放在李臻的画像上,画上的少年眼神明亮,唇畔带笑,心无忧虑。

    他温柔道:“你看,春天到啦。”

    “周淮屿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我今天必不可能让你迟到!”

    市郊通往东城区的高速公路上,纪洛宸全神贯注地两手抓着方向盘,掷地有声地立下了军令状。

    然而语音导航极其无情地提示道:“前方有区间测速,请减速慢行。”

    “……没事儿过了这个路段就好了。”

    副驾上,周淮屿看了一眼表,默默掏出手机,开始跟谈局打报告。

    原本他俩今天上午的行程不是去临南福利院,但考虑到李华刚在李臻的案子后大受打击一蹶不振,根本无心照料那几个还没找回家的走失儿童,纪洛宸便一大早载着周淮屿又跑了一趟福利院。

    “也不算完全没收获对不对,至少咱把上次没画完的画像完成了。呃……那什么,画像我已经传给姜乐悠了,她正在比对,兴许很快又有好消息了呢?”纪洛宸努力找词儿,眼神小心翼翼地往身边飘。某位自打进入管理局,兢兢业业从未迟到的人幽幽道:“是啊,如果不是有些人执着于打水漂比赛一定要赢过小朋友,导致我们的出发时间比预定计划大大延后的话,就更完美了。”

    纪洛宸不说话,纪洛宸蔫了。

    周淮屿假装闭目养神。唇畔止不住地微微上扬,淡淡道:“罚你请我吃午饭。”

    “好好好你说了算……”

    服务生端上了菜单上的最后一道番茄龙利鱼,纪洛宸和餐桌对面的苏泱大眼瞪小眼。

    “我是说要请你吃饭,但怎么他也在啊。”纪洛宸保持微笑,极其小声地问邻座的周淮屿,努力消化着二人约会变三人家庭聚餐的残酷现实。

    “因为苏泱说你欠了他一顿饭。”周淮屿无辜道。

    “……周淮屿你小点儿声!”

    苏泱敲敲桌子,不满道:“老大,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还变了呢。”说罢他又对周淮屿说道:“老大对你这般好,我怀疑他暗恋你。”

    “?他厌烦我还差不多。”周淮屿上下打量了一下人。

    纪洛宸憋屈地埋头扒饭:“苏泱吃饭好堵不上你的嘴,在不好好吃饭我给你扔出去。”

    “周淮屿,你管管”苏泱话还没有说完,周淮屿电话响起。

    “谈局?”

    “淮屿,学校那边给你排了一节课,你要是没到管理局就先过去上一节课吧。”

    学校大礼堂内,座无虚席。

    周围的学生们都带着笔记本和画集,只有自己空着一双手来,还坐在了最中央视野绝佳的位置上,纪洛宸颇有些不自在。

    礼堂空间大,周淮屿的声音带了些回声。惯例放好作为教具的几幅画,他微微一笑,沉声道:“今天的课是临时加上的,辛苦同学们了。”

    “艺术作品往往有着映射现实、直指人心的力量,画家们用自己手中的画笔记录着他们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一切,而我们也得以从中一窥历史的真相。”他指向手边的画作,那是一副色彩古典瑰丽的中世纪油画。

    “有谁了解这幅作品吗?”

    “老师我知道。”一个坐在前排的男生举手示意,他推推眼镜介绍道:“这幅画名为《黎明女神奥罗拉》,出自文艺复兴时期的女画家——阿特米西亚真蒂莱斯基之手,她出生于一个艺术家庭,她和她的父亲都是卡拉瓦乔的追随者。”

    “非常好。”周淮屿对他点头,继续讲解道:“画面中,奥罗拉只露出侧脸,我们看不到她的神情。但从她张开双臂,舒展身体的姿势来看。这位女神的骄傲与飒爽展露无疑。”

    “仔细看,画面左上角的小天使与奥罗拉做出了相似的动作,丰富了整幅作品的层次感。金色的披风随风摇曳,赋予了奥罗拉战士般的气质,更中和了她身上的轻纱所带来的柔美感觉。”

    “人如其名,奥罗拉的身后,乌云正被一线黎明慢慢驱散,她的动作似乎正是在破开黑暗,加快破晓之时的来临。”放下手。周淮屿缓缓道:“长夜将散,黎明已至,这是阿特米西亚想通过画作告诉世人的话。”

    “老师,阿特米西亚身为一位女性画家,她是不是想借助作品传递一些观点?”有女生提问。

    第29章

    “你问到了重点。”周淮屿笑了,把另一幅作品移到了前排,“在阿特米西亚所生活的年代,女性更多的是以柔弱、艳丽的形象示人,很少有画家像她这样直接描绘出女性的力量与内心。”

    “我们再来看看这一幅《苏珊娜与长老》,苏珊娜是一位正在花园中洗澡的贵妇,这两个无耻的恶徒偷窥了她,并最终被正义审判。作为圣经中常被描绘的选材,这个故事的意义就在于告诫信徒:作恶的人必将得到惩戒。”

    周淮屿顿了下,继续道:“我想有些同学应该猜到了,阿特米西亚的画风与选题,和她的过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她与自己笔下的苏珊娜有着同样的经历。”

    “阿特米西亚自幼失去母亲,由父亲抚养长大。在她十七岁时,她的父亲邀请了自己的好友塔西教授女儿绘画。然而,塔西却锁上房门,不顾阿特米西亚的意愿,强行侵犯了她,并承诺自己会娶她为妻。”

    随着周淮屿的讲述,台下议论纷纷,他继续道:“在当时,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丑闻。阿特米西亚在沉默中被迫维持着和塔西的情人关系九个月之久。”他垂下眼睫,“……塔西最终背叛了她,并未兑现自己的诺言。阿特米西亚将他告上了法庭,塔西却反过来诬陷对方是妓女。经过长达一年的对峙,塔西仅被判刑数月。”

    学生们都很愤怒,有人甚至骂出了声。

    “而最令阿特米西亚伤心绝望的是,有一位她非常信任、情同姐妹的家中租客图兹娅目睹了塔西施暴的全过程。面对塔西的所作所为,以及后续在法庭上的诬告,图兹娅一言不发,任凭阿特米西亚遭受不白之冤。”

    “每一个懂画的人都能看出阿特米西亚的画作意蕴深刻,她用自己一生的画作将塔西钉在了耻辱柱上。父亲和法庭给不了她的公正,她靠自己的画作拿到了。”

    周淮屿平静地说着,眼前却闪过一幕幕场景:李华刚将小小的李臻托付给了周思礼。书房的门在一无所知的李臻眼前关上,关宁假装听不见男孩的哭声默默转身,见义勇为的少年背负了污名十五年之久,李臻尘封数年最终揭露了真相的博文……

    上完课,纪洛宸和周淮屿并肩走在春末夏初的校园中。

    暖风轻拂过水面。荡起涟漪阵阵,倒映出两人同行的身影。

    “课上得真好。”纪洛宸语调轻快地夸道。他站在周淮屿右边,将他和喷泉池子隔开。

    周淮屿忍不住逗他说:“真的吗?那学期末我要看到你的全勤成绩单。”

    四季流转不由人挽留,转眼间春樱落尽,夏日鸣蝉将至。周淮屿仰头望向天际,喃喃道:“只可惜李臻没能看见。”

    纪洛宸抱着手臂看向远方:“塔西或许逃过了惩罚,但我们不会让周思礼逃脱。还有关宁、张勇,这些人都会被绳之以法。”

    “小峥,你等等我啊,高数课不是还没开始吗?”“诶呀你快点,我要去抢占前排座位。”

    “拜托,只有你这个怪胎会想坐第一排吧…”微风送来路旁两个男生的对话。相似的名字让纪洛宸和周淮屿为之驻足。远远的,还能看见他们打闹着跑走的背影。

    “你在想什么?”纪洛宸低头问道,“是不是觉得李臻本可以拥有这样的未来?”

    “或许吧。”周淮屿摇头一笑,“毕竟有些人生来是明亮的向阳花,也有些人生来就是带刺的玫瑰。前者可以迎着阳光尽情盛放,而后者往往在不被理解中坠落枝头。人们更喜欢哪一种,可想而知。”

    “怎么没人问问玫瑰,或许他长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且——”纪洛宸认真道,“如果是我的玫瑰,我一定不会让他坠落。”

    “谈局,您找我?”

    人未至,声先到。

    纪洛宸一步迈入办公室,迎面看到谈局的表情。立刻乖觉地后撤半步,象征性地重新敲了敲门,“咳,小王说您找我有事儿。”

    谈局瞟他一眼,调侃道:“看来我安排周淮屿跟你搭档颇有成效啊,进我屋儿都知道先敲门了。改明儿得让苏泱也接受下熏陶,提高提高思想觉悟。”一个先字被她念得抑扬顿挫,纪洛宸连忙扯开椅子坐下,严肃道:“苏泱我看就不用了,回头我亲自教育他,周淮屿跟我搭档挺好。”

    谈局懒得揭穿他那点小九九,摸索抽屉拿出了一张喜帖递给纪洛宸,“喏,给你的。”

    “又是谁家有喜事啊,还托您给我递帖子,生怕我不去呗。我这对象都没找着一个呢,礼金倒出了不少了。”纪洛宸随口说着,打开喜帖一看,神情顿时变得复杂。

    谈局轻叹:“喜帖他给我也递了一份。老陆虽说如今不在咱们调度局的队伍里了,但毕竟是当年旧人,他和你父亲还是一届的同学……人家闺女订婚,特地邀请咱们过去,你就别推辞了。”

    纪洛宸摩挲着手里的请帖,点点头。“我知道。”

    拿起茶杯正要接水,杯子却被旁边人抢过,,纪洛宸回头一看,果然是苏泱这小子。

    他无奈道:“干什么呢,没活儿干了闲得慌是吧?”

    苏泱利落地拆开一包茶咖,满脸期待地凑近问:“老大,谈局找你是不是有什么大好事?我可听小王说了,谈局今儿拎着一礼盒进的办公室!肯定是要发福利了对不对?”

    福利二字一出。

    周围立刻投来了许多道嗷嗷待哺的目光。

    纪洛宸眼角抽搐了一下,想拍苏泱脑壳儿的手硬生生转到了肩膀上。心念一转,他随即扬声道:“周末请你们吃大餐,来的人群里报数。”

    “好耶老大万岁!!”

    甩开身后那帮,纪洛宸大步流星窜进了周淮屿的办公室,迅速关门落锁。

    仿佛是进入了什么结界,咖啡的味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飘散着的淡淡柑橘薄荷香。百叶窗下,周淮屿正静静为笔下的油画做最后的润色。阳光打在他漂亮的眉眼上,映在纪洛宸眼中,比他手中的画作更精美。

    周淮屿办公室的门从来不关,纪洛宸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找我有事?”周淮屿抬眼,轻声问道。

    “周末一起去聚个餐呗,”纪洛宸拿出了刚才那套糊弄小崽子们的说辞,半真半假道:“大家都去,你也来吧。五星级酒店,包场服务。”

    他掏出请帖看了眼具体地址,“离咱们管理局挺近的,我开车带你。”

    最后一笔画完,周淮屿起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纪洛宸跟他擦肩而过,闻到了一阵柑橘果香,思忖着这人是不是果糖吃多了,怪好闻的,顺手抓了周淮屿桌上一颗糖。

    “‘周淮屿先生:小女陆千帆与黄闻声先生订婚,荷蒙厚仪,谨订于5月15日9时喜酌候教。陆定敬上,席设临南国际饭店光大厅。’……你是说这个聚餐吗?”周淮屿慢条斯理地念完,成功看见纪洛宸心虚地一通乱咳,悄悄扬起唇角。

    “你怎么——好吧,不逗你了。”纪洛宸郁闷地嚼糖,“是谈局给你的请帖吗?”

    周淮屿摇头,指向落款处的陆定二字。“陆教授是我警校的同事,昨儿下午他在办公室给我递的帖子。”

    “幸好提前出发了,不然都没地儿停车。”纪洛宸环顾一周感慨道。

    临南国际饭店规格不低,车位自然不少,只是今天车来客往频次颇高。仅他们略站了会儿的功夫。又有几辆轿车停稳。门童招呼客人,都是去往光大厅的方向。

    “老大,今儿到底谁结婚啊?排场够大的。”姜乐悠咂舌问道。

    纪洛宸先前跟他们开个玩笑,来的路上自然解释清楚了,今天是来参加酒席,他边走边说:“不是结婚,是订婚,女方父亲邀请的咱们。不过你们估计没见过,以前是局里的前辈,谈局跟他比较熟。”

    推开宴会厅的大门,几人眼前一亮。整个会场被布置得很是浪漫,已经到了不少客人,正彼此攀谈着,有侍者引导刚入场的来宾去签到处登记信息。“沈老师,快画一个,有小礼物诶!”姜乐悠兴奋道。也不知是不是婚庆公司的主意,登记处放了一整面绘画墙,来往的客人可以随意留名作画,以示祝福。

    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周淮屿随手画了两个Q版小人,笑着对工作人员说:“准备了一点薄礼,谨贺订婚之喜,登记落款请写临南管理局全体。”

    闻言,纪洛宸将手中包装好的画交给对方。

    纪洛宸拎了一路的画,这会儿终于空下手来,揽着周淮屿的肩问他:“敢情你昨天下午画的就是这幅送礼的画呀?陆叔真是赚大了,你的画现在也算是值钱的。”

    “好歹也共事了几年。他又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送幅画,不算什么。”几人寻着自己的座位坐下,这一桌都是局里的同事。

    第30章

    苏泱四处晃了一圈,带着最新情报回来了,“重大发现!今天有两对新人订婚,怪不得来那么多人。”他遥遥指向自己身后,只见光大厅和隔壁海晏厅的过道门已被打开,两边均是宾客满座。

    “不对吧?同天订婚也用不着把门打开啊,难不成这两家认识?”老裴奇道。

    “这你就说对了,人家特意这么办的。”

    谈局姗姗来迟。她难得不穿警服,许是因为参加老友女儿的订婚宴,面上也带了笑。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正是陆定。

    比起当年,陆定着实变了许多。

    他的眼神不再锐利如鹰隼,而是多了几分柔和安定,只有脊背依然挺直。纪洛宸上前一步,对他敬了个礼,腼腆道:“.……陆叔,好久不见。”

    “好小子!一晃都是管理局队长了,你们谈局可跟我说了。你办的那些案子啊,漂亮!没白费尧熵对你的栽培。”

    提及纪尧熵。两人眼眶微红。

    谈局拍拍他俩。转移话题道:“千帆呢?我好久没见这丫头了。得长成大姑娘了吧?”“不急,待会儿订婚仪式开始就能见到了。”陆定揉了把眼眶,不好意思地对周淮屿道:“淮屿,我先前不知道你也在临南管理局供职,早知道就一起递请束了。”

    他笑着又说:“我可是听说了,你竟然送了幅画给我啊。不得了不得了,以前同你要你说不给今天是我沾了我姑娘的光。”

    “哪有这么夸张。”周淮屿也笑着回道,“刚才听谈局说,今天有两对新人一起订婚?”

    “是啊。”陆定颔首,他领着众人来到一墙之隔的海晏厅。这间面积更大些,中央空出了一条花团锦簇的步道,应该是为稍后上台宣誓的新人准备的。

    步道尽头的光屏上,两对新人的名字正循环播放着。

    “曹雪、郑逸辰?”这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纪洛宸看向陆定。

    “曹雪你不认识,曹广军总该听过吧?”谈局道。纪洛宸一下想起来了,恍然道:“临南市管理局副局长,原来曹雪是他闺女。”

    陆定接道:“我离职的前两个月,老曹调去了市局,你那时候还是个学生呢,没见过他。老曹、我,再加上你父亲,咱们三个当初在校是同宿舍的兄弟,铁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难得好事成双,我跟老曹商量着干脆一起办了得了,这才请了好些客人。”

    难怪呢。纪洛宸理解了,“陆叔你快去忙吧,不用招呼我们。”

    “行,那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了啊。有什么需要,随时提。”

    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谈局感触良多,“看见老陆愿意走出来,我安心多了。”苏泱沈知黎他们都是前几年进来的临南管理局,不清楚谈局在感叹什么,齐齐看向老裴。

    见谈局默许,老裴低声道:“陆定是个难得的好探长,要不是当初的卧底任务实在太惨烈,他不会那么早就退役。”思及过往。他的神色也不免低落。“卧底?”苏泱好奇问。

    老裴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十几年前的临南可没现在太平,拐子、放贷的、诈骗的,多了去了。老陆当时就是负责一家地产公司恶意放贷的案子,前后花了一年功夫潜伏。”

    “那任务成功了吗?”姜乐悠也好奇。

    老裴沉默了半晌,“对局里而言,很成功。他拿到了那家公司的内部账本,还锁定了几个头目,我们顺藤摸瓜抄了好几处高利贷者的老巢,整个临南市风气为之一清。”

    “但对于他个人……”老裴沉沉叹气,“他老婆死在了那次行动中,临终前叮嘱老陆好好照顾闺女。他大受打击,局里几次挽留,最后还是走了。”

    “这是怎么搞的,咋殃及家属了?”苏泱还想问,老裴却不说了。

    “好了,都是陈年往事,别再提了。”谈局终止了话题。她话音刚落,恰好,大厅的灯也暗了。

    周淮屿在此时低下头,不知在思索起什么,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脑海里构造起来。

    男人沉稳的声音响起:“活着回去一定要活着回去。”

    柔和的旋律响起,司仪播放两对新人的VCR。

    曹雪与郑逸辰的多是近几年的合照与影像,这两人一个刚成年,一个在读大学,都满是孩子气。陆千帆和黄闻声则不同,他们的初相识足足追溯到了孩提时代。

    “好家伙,青梅竹马啊。”苏泱有点羡慕了。画面中,他们从小不点慢慢转为成年模样,郎才女貌,再般配不过。

    司仪接着介绍起两人的职业,陆千帆是外科医生,黄闻声是现役探长,救死扶伤保卫人民,又是天生一对。宾客们都赞叹了,纷纷说着不如跳过订婚这一步,直接结婚算了。

    黄闻声今年不过三十,比纪洛宸还小两岁,却已经是市局管理局大队的队长,眼瞅着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

    苏泱怕纪洛宸心里不平衡。连忙插科打诨道:“老大啊,你别看人家好像职场情场双得意,指不准以后都要出问题的。”

    “臭小子,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纪洛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淮屿。辩解道:“职位我是没他高。终身大事不一定谁快呢,他不也才订婚吗?再说了,人家路队都没说什么,黄闻声可是他顶头上司。”

    “老大你就吹牛吧,老光棍一个了哪儿来的对象……”苏泱小小声吐槽悄悄去看姜乐悠。含糊道:“搞不好最后我比较快。”

    虽说是订婚,两边的新人也各自邀请了相熟的亲友上台充当伴郎伴娘。姜乐悠挨个看过去,感叹道:“果然帅哥美女只跟颜值近似的人一块玩儿啊。”她扯着苏泱,盯着陆千帆身边的一个白裙姑娘赞叹不已,“这个这个!我觉得她最好看!”

    苏泱看了一眼,一晒道:“就那样吧。”

    “哇塞你这人有没有审美啊,这么漂亮你都说一般?”

    他俩正聊着,司仪已经推进到了下一个环节:嘉宾致辞。只见姜乐悠pick的白裙姑娘拿着稿子来到了中央,转身面向两对新人。

    “…千帆。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幸遇到你这么好的人,衷心地祝福你。能携手良人白头到老。”

    司仪正要邀请另一对新人的亲友继续致辞,白裙姑娘却转身面向了曹雪和郑逸辰。

    “逸辰,也祝福你。祝福你找到了真爱——祝福你终于可以摆脱我。”

    她话说到一半时,纪洛宸已经直觉地感到哪里不对。然而还未等他找出异常的所在,清扬的旋律中,突兀响起一声枪响。

    纪洛宸与周淮屿对视一眼,同时往台上奔去。

    大厅内人声鼎沸,尖叫与争吵声此起彼伏,所幸现场有不少相关的人在,场面勉强得以控制。订婚现场竟然出了命案,路海洲纪厉风行,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带着手下人挨个排查入场宾客的随身物品,勒令严禁传播视频或照片。

    少女的白裙被血染透,她安详地阂着双目,像位不知世事的睡美人,全然看不出对着自己开枪时的狠决。沈知黎面色凝重,手扶在她颈动脉上,面对周淮屿询问的目光,轻轻摇头。

    陆千帆跪在好友犹带余温的尸体旁,她是外科医生,手最稳,处理过的伤情不计其数,此刻却仓皇无措得浑身都在颤抖。

    “一心,你醒醒…·…你看我一眼啊?!”她想扑上前搂住少女,却被未婚夫的双臂牢牢箍住。

    黄闻声的脸色也不好看,但他到底维持住了基本的职业素养。枪响后,没让任何人触碰到尸体。“纪洛宸,临南管理局管理局队队长。这两位是我同事。画像师周淮屿,法医沈知黎。”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纪洛宸快速问道:“死者的枪是哪儿来的?”

    指了指少女裙摆下暗藏的腿环,黄闻声哑声道:“她随身带着……我没来得及拦下她。”他怀里的陆千帆发出一声极痛苦的哀啼,断断续续喊着少女的名字。黄闻声黯然神伤,紧紧抱住精神濒临崩溃的未婚妻,对纪洛宸道:“她叫庄一心,是千帆最好的朋友。”警笛声由远及近,增援已经第一时间赶到,将临南国际饭店团团包围,开始逐一排查宾客身份。今天到场的来宾身份不一,其中不乏身居高位或有钱有势者。此刻面对盘查,众人心头都不是很愉快,难免有口舌纷争。

    音响的尖啸刺痛了耳膜,所有人都看向舞台,有人举着话筒站在最中央。见众人侧目,他把对准了音箱的话筒重新拿正,大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各位,我是临南市探长局副局长曹广军。我理解诸位的心情,但也请明白——现在发生在你们眼前的是一起命案!请大家配合调查,谢谢。”

    他语气冷冽,而就在他面前几步之遥,庄一心静静躺在地上。十分钟前,她还笑着为好友送上了订婚祝福。

    第31章

    苏泱四处晃了一圈,带着最新情报回来了,“重大发现!今天有两对新人订婚,怪不得来那么多人。”他遥遥指向自己身后,只见光大厅和隔壁海晏厅的过道门已被打开,两边均是宾客满座。

    “不对吧?同天订婚也用不着把门打开啊,难不成这两家认识?”老裴奇道。

    “这你就说对了,人家特意这么办的。”

    谈局姗姗来迟。她难得不穿警服,许是因为参加老友女儿的订婚宴,面上也带了笑。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正是陆定。

    比起当年,陆定着实变了许多。

    他的眼神不再锐利如鹰隼,而是多了几分柔和安定,只有脊背依然挺直。纪洛宸上前一步,对他敬了个礼,腼腆道:“.……陆叔,好久不见。”

    “好小子!一晃都是管理局队长了,你们谈局可跟我说了。你办的那些案子啊,漂亮!没白费尧熵对你的栽培。”

    提及纪尧熵。两人眼眶微红。

    谈局拍拍他俩。转移话题道:“千帆呢?我好久没见这丫头了。得长成大姑娘了吧?”“不急,待会儿订婚仪式开始就能见到了。”陆定揉了把眼眶,不好意思地对周淮屿道:“淮屿,我先前不知道你也在临南管理局供职,早知道就一起递请束了。”

    他笑着又说:“我可是听说了,你竟然送了幅画给我啊。不得了不得了,以前同你要你说不给今天是我沾了我姑娘的光。”

    “哪有这么夸张。”周淮屿也笑着回道,“刚才听谈局说,今天有两对新人一起订婚?”

    “是啊。”陆定颔首,他领着众人来到一墙之隔的海晏厅。这间面积更大些,中央空出了一条花团锦簇的步道,应该是为稍后上台宣誓的新人准备的。

    步道尽头的光屏上,两对新人的名字正循环播放着。

    “曹雪、郑逸辰?”这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纪洛宸看向陆定。

    “曹雪你不认识,曹广军总该听过吧?”谈局道。纪洛宸一下想起来了,恍然道:“临南市管理局副局长,原来曹雪是他闺女。”

    陆定接道:“我离职的前两个月,老曹调去了市局,你那时候还是个学生呢,没见过他。老曹、我,再加上你父亲,咱们三个当初在校是同宿舍的兄弟,铁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难得好事成双,我跟老曹商量着干脆一起办了得了,这才请了好些客人。”

    难怪呢。纪洛宸理解了,“陆叔你快去忙吧,不用招呼我们。”

    “行,那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了啊。有什么需要,随时提。”

    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谈局感触良多,“看见老陆愿意走出来,我安心多了。”苏泱沈知黎他们都是前几年进来的临南管理局,不清楚谈局在感叹什么,齐齐看向老裴。

    见谈局默许,老裴低声道:“陆定是个难得的好探长,要不是当初的卧底任务实在太惨烈,他不会那么早就退役。”思及过往。他的神色也不免低落。“卧底?”苏泱好奇问。

    老裴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十几年前的临南可没现在太平,拐子、放贷的、诈骗的,多了去了。老陆当时就是负责一家地产公司恶意放贷的案子,前后花了一年功夫潜伏。”

    “那任务成功了吗?”姜乐悠也好奇。

    老裴沉默了半晌,“对局里而言,很成功。他拿到了那家公司的内部账本,还锁定了几个头目,我们顺藤摸瓜抄了好几处高利贷者的老巢,整个临南市风气为之一清。”

    “但对于他个人……”老裴沉沉叹气,“他老婆死在了那次行动中,临终前叮嘱老陆好好照顾闺女。他大受打击,局里几次挽留,最后还是走了。”

    “这是怎么搞的,咋殃及家属了?”苏泱还想问,老裴却不说了。

    “好了,都是陈年往事,别再提了。”谈局终止了话题。她话音刚落,恰好,大厅的灯也暗了。

    周淮屿在此时低下头,不知在思索起什么,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脑海里构造起来。

    男人沉稳的声音响起:“活着回去一定要活着回去。”

    柔和的旋律响起,司仪播放两对新人的VCR。

    曹雪与郑逸辰的多是近几年的合照与影像,这两人一个刚成年,一个在读大学,都满是孩子气。陆千帆和黄闻声则不同,他们的初相识足足追溯到了孩提时代。

    “好家伙,青梅竹马啊。”苏泱有点羡慕了。画面中,他们从小不点慢慢转为成年模样,郎才女貌,再般配不过。

    司仪接着介绍起两人的职业,陆千帆是外科医生,黄闻声是现役探长,救死扶伤保卫人民,又是天生一对。宾客们都赞叹了,纷纷说着不如跳过订婚这一步,直接结婚算了。

    黄闻声今年不过三十,比纪洛宸还小两岁,却已经是市局管理局大队的队长,眼瞅着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

    苏泱怕纪洛宸心里不平衡。连忙插科打诨道:“老大啊,你别看人家好像职场情场双得意,指不准以后都要出问题的。”

    “臭小子,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纪洛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淮屿。辩解道:“职位我是没他高。终身大事不一定谁快呢,他不也才订婚吗?再说了,人家路队都没说什么,黄闻声可是他顶头上司。”

    “老大你就吹牛吧,老光棍一个了哪儿来的对象……”苏泱小小声吐槽悄悄去看姜乐悠。含糊道:“搞不好最后我比较快。”

    虽说是订婚,两边的新人也各自邀请了相熟的亲友上台充当伴郎伴娘。姜乐悠挨个看过去,感叹道:“果然帅哥美女只跟颜值近似的人一块玩儿啊。”她扯着苏泱,盯着陆千帆身边的一个白裙姑娘赞叹不已,“这个这个!我觉得她最好看!”

    苏泱看了一眼,一晒道:“就那样吧。”

    “哇塞你这人有没有审美啊,这么漂亮你都说一般?”

    他俩正聊着,司仪已经推进到了下一个环节:嘉宾致辞。只见姜乐悠pick的白裙姑娘拿着稿子来到了中央,转身面向两对新人。

    “…千帆。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幸遇到你这么好的人,衷心地祝福你。能携手良人白头到老。”

    司仪正要邀请另一对新人的亲友继续致辞,白裙姑娘却转身面向了曹雪和郑逸辰。

    “逸辰,也祝福你。祝福你找到了真爱——祝福你终于可以摆脱我。”

    她话说到一半时,纪洛宸已经直觉地感到哪里不对。然而还未等他找出异常的所在,清扬的旋律中,突兀响起一声枪响。

    纪洛宸与周淮屿对视一眼,同时往台上奔去。

    大厅内人声鼎沸,尖叫与争吵声此起彼伏,所幸现场有不少相关的人在,场面勉强得以控制。订婚现场竟然出了命案,路海洲纪厉风行,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带着手下人挨个排查入场宾客的随身物品,勒令严禁传播视频或照片。

    少女的白裙被血染透,她安详地阂着双目,像位不知世事的睡美人,全然看不出对着自己开枪时的狠决。沈知黎面色凝重,手扶在她颈动脉上,面对周淮屿询问的目光,轻轻摇头。

    陆千帆跪在好友犹带余温的尸体旁,她是外科医生,手最稳,处理过的伤情不计其数,此刻却仓皇无措得浑身都在颤抖。

    “一心,你醒醒…·…你看我一眼啊?!”她想扑上前搂住少女,却被未婚夫的双臂牢牢箍住。

    黄闻声的脸色也不好看,但他到底维持住了基本的职业素养。枪响后,没让任何人触碰到尸体。“纪洛宸,临南管理局管理局队队长。这两位是我同事。画像师周淮屿,法医沈知黎。”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纪洛宸快速问道:“死者的枪是哪儿来的?”

    指了指少女裙摆下暗藏的腿环,黄闻声哑声道:“她随身带着……我没来得及拦下她。”他怀里的陆千帆发出一声极痛苦的哀啼,断断续续喊着少女的名字。黄闻声黯然神伤,紧紧抱住精神濒临崩溃的未婚妻,对纪洛宸道:“她叫庄一心,是千帆最好的朋友。”警笛声由远及近,增援已经第一时间赶到,将临南国际饭店团团包围,开始逐一排查宾客身份。今天到场的来宾身份不一,其中不乏身居高位或有钱有势者。此刻面对盘查,众人心头都不是很愉快,难免有口舌纷争。

    音响的尖啸刺痛了耳膜,所有人都看向舞台,有人举着话筒站在最中央。见众人侧目,他把对准了音箱的话筒重新拿正,大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各位,我是临南市探长局副局长曹广军。我理解诸位的心情,但也请明白——现在发生在你们眼前的是一起命案!请大家配合调查,谢谢。”

    他语气冷冽,而就在他面前几步之遥,庄一心静静躺在地上。十分钟前,她还笑着为好友送上了订婚祝福。

    第32章

    人群渐渐安静,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压抑的哭声。似乎终于有人意识到。有一个年轻的生命悄然逝去了。

    将庄一心转移至担架上,沈知黎随队上了车。事发突然,考虑到地理位置,黄闻声和纪洛宸商量后,一致决定先将死者安置在临南管理局。

    黄闻声疲惫地扯开衬衫扣子,刚才同在台上的曹雪和郑逸辰都吓得不轻。再加一个直面冲击的陆千帆,订婚仪式已经彻底沦为了一场荒诞闹剧。

    “黄队,在场宾客全部排查完毕,没有人携带危险物品。”市局的一个管理局找到了黄闻声跟他汇报情况,酒店门口,路远州正带着苏泱等人安排无关人士依次离开。

    “真是麻烦管理局的兄弟们了。”黄闻声转身对纪洛宸说。他今天本是主角,还特意做了造型,可惜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一切计划,此时他清俊的面容上只余冷凝之色。

    纪洛宸拍拍他,安慰道:“不必客气。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确认死者的社会关系,”他看向在台下一角瑟瑟发抖的郑逸辰,“……和她的自杀动机。”

    酒店经理汗如雨下,今天订婚的两家客人都很有来头,他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精力来操持这场订婚宴,谁曾想会出命案。

    空旷的海晏厅内,一地狼藉。

    无关人士已被疏散,留在现场的只有几个目击者。曹雪缩在一位华衣贵妇的怀中轻颤着。精致的鬓发都散乱了,陆定也搂着陆千帆不住地低声安慰,郑逸辰则是亦步亦趋跟在一名中年男子身后,听他说着什么,半句不敢反驳。

    “杜经理,给贵店添麻烦了。”曹广军从台上下来站定。他没有一般中年人的啤酒肚,眼神清明锐利。只是淡淡的一个扫视,便让杜经理连连摇头否认,“谈不上谈不上,毕竟是个意外。”

    “意外?我看不一定吧。”曹雪忽然爆发了,她挣脱开母亲的怀抱,快步走到了曹广军身前。

    纪洛宸想起谈局介绍曹雪的话来,她是曹广军的独生女,今年将将十八岁。

    看大小姐这架势,多半是要发火了。

    果不其然,曹雪咬牙道:“大家都听见了。庄一心自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不愿重复,似乎是觉得丢面子,只是抱住了父亲的胳膊哭道:“爸爸。你要眼看着我受这种委屈吗?!”

    “小雪,现在不是闹孩子脾气的时候,爸爸在办案呢。”曹广军拿这宝贝女儿没什么办法,只能低声劝慰她。

    见曹雪哭得伤心,纪洛宸下意识看周淮屿。

    之前的几个案子不管大小,每次都是靠周淮屿出马搞定女性涉案人的情绪问题,局里甚至流传起他是妇女之友的神秘传说。

    任谁被这般眼巴巴盯着看都会有觉察,周淮屿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向着纪洛宸身后退了几步,嘴唇翕动道:“别看我,我搞不定。”

    他俩还在拉扯,一旁的黄闻声走上前拉开了曹雪,他皱眉道:“小雪,现在出的是人命案子,你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他不来还好,曹雪直接就着黄闻声拉住自己的手扑进了他怀里,委屈道:“小舅!我不是闹脾气,这也是给你们提供线索啊。”

    信息量有点大,过于安静的大厅里也不便于讨论。

    周淮屿掏出手机,打字给纪洛宸看:曹广军是黄闻声的姐夫。

    纪洛宸懒得打字,捉过周淮屿的手心一笔一画写道:庄一心跟曹雪是情敌。

    周淮屿手小,他一只手被纪洛宸握着,单手不好打字。

    索性翻过身边这人的掌心也比划道:她们不是。纪洛宸一挑眉,仔仔细细又回忆了一遍庄一心临终前的发言——逸辰,也祝福你。祝福你找到了真爱,祝福你终于可以摆脱我。

    他继续写:打个赌?

    周淮屿抿唇一笑,写道:好啊,赌什么?

    纪洛宸喉结滚动,指尖划过周淮屿掌心的纹路:你输了就喊我哥哥。

    周淮屿震惊,这人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这话也敢说。

    单不论他就大他几周而已,在者他刚进局里的时候他不是恨不能一脚给他踢出管理局吗?现在怎么能舔着脸让他叫哥哥的。

    事实证明,大小姐脾气上来了,黄闻声也制不住曹雪。见没人把自己的话当回事,曹雪气得跺脚,怒道:“我没有瞎说。庄一心就是和郑逸辰不清不楚,你们难道没听见吗?她是为了郑逸辰才举枪自尽的!”

    她冷笑一声:“你们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郑逸辰,你自己说,到底有没有和庄一心在一起?”所有人都看向了大厅角落,脸色苍白的青年如同被剑刺了一下,勉强站起身。

    郑逸辰小心地绕过了庄一心倒下的地方,迂回来到了众人面前。司仪在主持时放过VCR,也介绍过他的生平,纪洛宸简单回忆了下,确定他现年20,尚在念大学。

    只是看这人打扮,实在不像个朴素的大学男生。周淮屿注意到,郑逸辰很喜欢带各种饰品,戒指、手表、耳钉、项链、袖扣,和同为订婚宴男主角的黄闻声相比,他像只迫不及待开屏的孔雀。

    面对曹雪愤怒的质问,他干巴巴地说:“我是认识她,但绝对没有你口中说的那种关系。”

    一直坐在不远处的华衣贵妇忽然起身走近,她是曹雪的母亲。轻轻牵起女儿的手,黄秋意柔声劝她:“小雪,别那么急躁。你先听逸辰说完。”

    郑逸辰明显十分紧张,语速都加快了,“我是在NIGHT酒吧认识的庄一心。她在那儿当兼职的驻唱歌手。”生怕大家怀疑,他提高音量指着陆千帆说,“不信的话你们可以问问千帆!她常去听庄一心唱歌,能为我作证。”

    陆千帆一言不发,郑逸辰急得冒汗,连声催她:“千帆,你在场呀,当时庄一心喝醉了,有人对她动手动脚。我还替她解围了呢。”

    “是有这么回事儿。”陆千帆终于开口,只是后半句的内容却让郑逸辰变了脸色,“不过你也没安什么好心,当时如果不是我插手,恐怕你就要把醉酒的一心带走了吧。”

    曹雪冷哼一声,扭头就对着黄闻声告状:“小舅你看,我没说谎吧,郑逸辰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我才不要嫁给他。”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黄秋意轻轻蹙眉,她看上去很满意郑逸辰这个女婿,还想为他说几句话。“没错,就是误会!千帆你看错了。我那晚只是想帮庄一心叫辆的士送她回家而已。”郑逸辰连连点头。

    按下还欲开口的曹雪,黄闻声拧着眉问:“千帆,你是一心的好朋友,她有和谁在恋爱吗?”

    被众人注目着,她沉默片刻道:“我不清楚,但一心……她现在应该不会谈恋爱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唱歌?还是说靠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曹雪嗤笑一声,她话中的恶意太明显,陆千帆瞬间沉下脸色。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身前,狠狠扬起了右手。

    清脆的巴掌声惊住了所有人,曹雪几乎被打懵了。陆千帆也不给她反应的时间,既快又稳地说:“曹雪,以往我看在秋声和曹叔叔的面子上对你多有容忍,这不代表我认可你说的话。一心是我的朋友,她的为人轮不到你来质疑。这次算是警告,如果你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有人会替你管。”

    说罢,她转身走向了纪洛宸和周淮屿,沉声说:“两位警官,方便的话我们现在就去局里录口供,你们应该需要从我这里了解一些关于庄一心的信息吧?”

    曹雪如梦初醒,一把抓住黄闻声的手。哭诉道:“秋声,陆千帆她太过分了!”她身后,陆定和曹广军具是无奈,双方都有理亏处,他们实在不便多管。

    滴滴,纪洛宸打开新信息,姜乐悠发来了庄一心的个人资料。周淮屿跟着快速浏览,在看到年龄那一栏时眨了眨眼。

    “十七岁。高三?”他喃喃道,和纪洛宸对视,“她还没高考?”这确实是件顶顶重要的事情。黄闻声勉强甩开了哭闹不休的曹雪,低声说:“老大,麻烦你先带千帆去管理局录口供,我处理一下这边的事宜。”

    快速撤离了兵荒马乱的酒店大厅,陆千帆去开自己的车。纪洛宸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原来女人吃起醋来,杀伤力不分年龄段啊。”

    周淮屿斜靠在大G的车门上,懒懒道:“看来赌局的结果某人心里有数了。”

    纪洛宸抚额,无奈道:“我哪儿能想到曹雪会喜欢黄闻声啊?他们不是舅舅和外甥女吗?!”曹雪情急之下喊出口的那句“秋声”实在太明显。纪洛宸想不明白都难。

    “别人也就算了,怪就怪在黄秋意和曹广军对此视若无睹,自己女儿的心思他们不会看不出来。”周淮屿总结道。

    “先上车吧,回去看看庄一心的伤情报告。”纪洛宸戴上墨镜,连声催促。

    第33章

    周淮屿慢吞吞系着安全带,漫不经心道:“话说我们是不是约定了赌注来着,还是说我们纪老大要耍赖?”

    纪洛宸一僵,认输道:“……好吧好吧,想要什么,你说。”

    “先欠着吧,回头告诉你。”周淮屿抿唇偷偷笑着,还好自己运气不错,这声哥哥不用喊了,要是真喊出来估计有段时间不用见人了。

    自从要脸面以来再也没喊过任何人哥哥的周淮屿安心的拍了拍自己胸脯常出一口气。

    车开到半路,局里的电话先来了。

    姜乐悠跑完了资料库,庄一心没有犯罪记录,她从小跟母亲相依为命长大,一年前办理了休学手续。

    纪洛宸要开车,周淮屿拿着手机给他念资料,不解道:“庄一心和陆千帆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这两个人无论家庭背景或是年龄兴趣都差得太远了。”

    “这个问题恐怕要问陆千帆本人才能知道答案了。”

    纪洛宸看向后视镜,镜中倒映出跟在大G后面的一辆路虎,他摇头道:“这车一看就是陆叔喜欢的风格,陆千帆还真是跟她爸一个性子。”

    他话音刚落,手机上就亮起了陆定的来电显示。

    周淮屿笑了,“让你念叨,找你了吧。”

    纪洛宸点了外放,“喂,陆叔,您找我什么事儿?”

    “阿宸,千帆不是跟着你回临南管理局了吗?我不太放心她,你们要是问完话了能不能给我发个消息,这孩子脾气倔,不肯告诉我。我想去接她。”

    “成,陆叔您放心。”

    车内静了几秒,旋即周淮屿说出了纪洛宸心里那个词:“保护过度。”

    “……不怪陆叔。”纪洛宸叹气道。“当年的卧底事件我去了解过,陆叔付出得太多了,谢柔阿姨去得惨烈,千帆也险些葬送性命,换了谁都会心有余悸。”

    旧事重提,卷宗上记录在册的文字仿佛化为了一幕幕蒙太奇般的光影闪过眼前。

    同样的一条高速公路,十八年前陆定也曾开车经过。

    “就在这条路上,陆叔开车带着妻女去医院抢救,谢柔阿姨伤势太重,错过了最佳抢救期。火场里,她一直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千帆,这才保下了她。”

    “火场?”

    “对。陆叔当时潜伏的那家鼎泰地产,不知从哪儿发现了端倪,绑了陆叔的家人威胁他交出账簿。协商不成后选择了撕票潜逃,临走前他们把谢柔阿姨和陆千帆绑在了浇满汽油的屋里…那场火带走了谢柔阿姨,也带走了陆叔全部的心气。”

    纪洛宸握方向盘的手更紧了,他可以用三两句话轻易概括往事,却无法概括陆/定/一家亲身经历的苦痛折磨。

    再次看向后视镜中的路虎车,他的神情明显复杂许多。

    当年火场中死里逃生的小女孩,如今也长大成人,有了爱恋的对象。

    “整整十八年了,陆叔其实从来没有放下过。退役后局里介绍他去学校当教授,可他的心一直在那场火中煎熬着,不愿走出来。”

    “时间或许无法治愈一切伤疤,但却能让人找到新的精神支柱。”周淮屿轻声说,他也看向了后视镜中认真开车的女孩,“陆定把陆千帆教育得很好。”

    陆千帆甩给曹雪的一巴掌实在石破天惊,想起海晏厅中由曹雪挑起的那场闹剧,纪洛宸摇了摇头,评价道:“够乱的。”

    “看来堂堂市局的副局长也不一定教得好子女。如果按职位排序,曹广军最高;但要是换个评判标准,他就得垫底了。”周淮屿道。

    “陆千帆确实比曹雪好得多。”纪洛宸深以为然。周淮屿忽然扭头认真道:“纪队比陆定更会教——你才是最好的那个。”

    平坦的大马路上,一辆大G忽然开出一道S型弧线,也不知司机是受了什么刺激。

    陆千帆熟门熟路自己摸到了审讯室,看见门外的老裴甚至规规矩矩喊了声裴叔好。

    苏泱看得瞠目结舌,感觉这姑娘老练得像他们临南管理局的编外成员。

    老裴有些感伤,解释道:“不用觉得奇怪,陆定还在局里时,经常接了他闺女放学就带到单位来,大家多多少少全给他带过孩子,连谈局都不例外。”

    苏泱大为震撼,恕他见识浅薄,实在无法想象不苟言笑的谈局教小女孩儿写作业的场景。他再看陆千帆,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尊敬。

    “嚯,来得比我还快。”纪洛宸也到了,吩咐姜乐悠说:“查一下郑逸辰近期的行踪,看看有没有和庄一心出现交集。”

    想起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他就头疼,再加上庄一心,拢共能排列出好几对组合。

    他想了想,又多嘱姜乐悠一句道:“顺便把另外四个人的基本资料整理出来,我等会儿要看。”

    “说说看吧,庄一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审讯室内,周淮屿开门见山。

    陆千帆十指交握,眼神渐渐飘远:“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去年夏天,她挂号刚好被分到了我坐诊。”

    树梢间蝉鸣不休,过于耀目的阳光照得人眼晕,就连蚂蚁都沿着树荫的形状在前行。

    上一个病人刚离开没多久,陆千帆端着马克杯站在窗边短暂休息,思索着要不要开空调。

    “咚咚”,有人叩门。

    她无声叹了口气,抻抻僵硬的肩背,回到了桌前,扬声说:“请进。”

    来人身量并不高挑,带着一顶帽沿很宽大的遮阳帽,长卷发及腰,看着像个年轻白领,长袖长裤的打扮,将防晒做到了极致。陆千帆扫过她,没瞧出哪儿受伤了,“什么地方不舒服?”她随口问。

    随着帽子口罩被取下,陆千帆眼前一亮,心说好漂亮的女孩子。

    对方看上去很年轻,只是打扮偏成熟。

    她打开病历核对,果不其然发现这位名叫庄一心的病人只有十六岁。

    “哪里受伤了吗?”陆千帆又问了一遍。

    庄一心似乎不怎么爱说话,她慢慢卷起袖口,雪白臂膀上竟然是数道错落叠加的新鲜鞭痕。她匆匆说:“医生,有没有治外伤的药?”

    陆千帆坐直了身子,严肃道:“你把外套脱掉我看一下。”鞭痕一路从肩头绵延而出,不可能只在胳膊上有。

    见女孩有些踟蹰,她补充道:“你要是不想留疤,就听我的。”

    这句话起了作用,庄一心动作不甚自然地褪下外套,她贴身穿了一件宽松的背心。

    她撩起自己的长发,女孩纤瘦的后背上,同样密密麻麻都是伤。

    陆千帆这才明白,对方穿这么严实并不是为了防晒。

    检查伤口的全程庄一心不发一言,陆千帆晓得她应当是痛的。

    消毒棉沾上鞭痕的瞬间,庄一心会狠狠咬唇,但她依然没叫出声,一副习惯了忍耐的模样。

    “庄一心。”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女孩抬起头。

    陆千帆头也不抬地为她上药。“你身上的伤不可能是自己弄出来的吧,谁打了你?”她语气很冷,动作却轻柔。

    “没什么,谢谢陆医生。”

    陆千帆涂药的手停了,她看向庄一心低垂的眼眸。“凭你的伤情我可以报警的,你还是未成年,警方会很重视,你不用害怕那个打伤你的人。”

    庄一心微微抬起头,她的长卷发被临时盘起,显得脖颈更修长,像只美丽的天鹅。“真的没事,我遇到了……一个对我很坏的男人。但没关系,我已经摆脱他了。”

    陆千帆和她对视。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小鹿。她没有和病人聊天的习惯,只是庄一心的伤不似寻常,本着医者仁心,她放心不下。

    想了想,她转身从自己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后续如果需要换药或复诊,你可以直接找我。”

    见庄一心乖乖接过。陆千帆忍不住又道:“……不用为垃圾男人伤心,你还小,未来很长。以你的年纪应该还在读书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蝉鸣依旧吵闹,庄一心扑哧一声笑了,她接过名片,对陆千帆敬了个礼:“谢谢姐姐。”

    “后来呢?你们应该还有交集吧?”纪洛宸问。“嗯。”陆千帆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最初的巨大悲痛退去后,她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空茫的无措,“再见她是在NIGHT酒吧,下班后我偶尔会去小酌一杯。”

    拒绝掉又一张请自己喝酒的纸条,陆千帆烦躁地扯开束发的皮筋。探长和医生都是加班大户,能凑出时间约会不容易。她也习惯了黄闻声随时要出外勤,只是又一次被放鸽子,心情依然不太美丽。木吉他的乐声悠悠扬扬传来,简单的前奏后是清澈悦耳的女孩歌声,陆千帆不知不觉松下了皱起的眉头。

    “新的驻唱歌手吗?你们老板这次品味不错。”她随意和酒保说道。

    “也不算新,一心她来了两周多啦,客人反响很好的。”

    有点耳熟的名字,陆千帆检索了一番记忆,忍不住看向聚光灯下手拿吉他的女歌手。

    第34章

    熟悉的长卷发。竟然真的是上次医院那个女孩子。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陆千帆喝了一口水,极短暂地笑了一下,“我当时第一反应是生气,想撵她回学校认真读书考大学。小小年纪出来驻唱。她在耽误自己。”

    陆千帆说这话时,周淮屿给了纪洛宸一个眼神,这位也有类似的“黑历史”。纪洛宸显然也想起了自己不学无术游荡街头的那些日子,尴尬地轻咳了两声。“不过后来一心跟我说,她是因为身体原因办了一年休学,今年夏天会去参加高考的。”陆千帆声音渐低,“……她等不到今年夏天了。”

    “她跟郑逸辰又是怎么回事?”纪洛宸问道。

    陆千帆摇摇头,“具体的我不清楚。在今天一心说那番话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私下有往来。关于他俩相遇的时间和地点,郑逸辰倒是没说谎,那天我也在。”

    酒吧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陆千帆却怀念起庄一心的歌声来。身后有喧哗声响起,吸引了大部分客人的注意。

    “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请你放开她。”这嗓音……陆千帆闻声看去,郑逸辰正抓着一个矮个男人的手腕。

    “少来这套!你不过是打着一样的主意罢了,装什么英雄救美。”两人争执着甚至互相推搡起来,灯光扫过,陆千帆看清了矮个男人怀里抱着的女孩。“庄一心?!”她脱口而出,快步上前,“放开她,我已经报警了。”她挥了挥手机。

    “自那之后,我和一心走得更近了。”陆千帆说。“我大她九岁,看她就像看自己的一个小妹妹。一心答应了我,参加完订婚礼后就回去复学念书高考。周末的时候,我们会找一间咖啡厅,我给她讲讲题目。”

    复述着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碎片,她掉下泪来,哽咽道:“我文科不好,还拉上过我爸一起给一心上课。她很聪明的,落下的功课很快就补上来了。我们商量过高考志愿。她也想学医,说以后要跟我在一家医院工作。”

    陆千帆转动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上面挂了一只金兔,“这是一心送我的订婚礼物……她自己编的。”陆千帆捂住了脸颊。

    周淮屿默默递给她一包纸巾。

    “老大,有情况。”姜乐悠通过耳机呼叫纪洛宸,跟周淮屿打了个手势,纪洛宸开门来到外间,“查出什么了?”

    沈知黎给他一份报告,“我先说吧,初步检查结果显示庄一心的致死原因是头部遭枪击,弹道分析江雪还在做。”她往后翻了一页,指给纪洛宸看,“关键是这里,她怀孕了,孕早期,一个月左右。”纪洛宸立刻看向姜乐悠,姜乐悠却为难道:“恐怕和郑逸辰没有关系,这个人的动向很清晰,流调显示他近一个半月内都没有和庄一心碰面过。或许是因为要订婚了,郑逸辰除了上课在家,就是和曹雪约会。”

    “苏泱,联系路队,先把郑逸辰扣下来,做个DNA比对。”纪洛宸果断道。

    “我有预感,这不是一起单纯的自杀。”沈知黎说。

    审讯室内,陆千帆在补充一些细节,她口中的庄一

    心单纯善良内向,可联系起庄一心做的那些事情……纪洛宸再次拿起手中的报告,深深皱眉。

    关上临南管理局的玻璃大门,纪洛宸小跑向路灯下的陆定,“叔,你怎么不进来坐坐?”

    陆定笑笑,看了一眼门口的牌子,低声说:“我是个逃兵,就不进去了。”

    “…别这么说,大家都知道缘由。”纪洛宸指了指身后,“千帆的笔录还没做完,我通知早了。”“没事,正好咱爷俩聊聊。”陆定在马路牙子边坐下,拍拍身侧示意纪洛宸也坐,“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跟叔说说。”

    “每天查案、破案,日子嘛,都差不多。”纪洛宸单手搭在膝盖上,昏黄的灯光洒在不远处的一排警车上,角落里停着一辆自行车,整个北城管理局只此一家。看见车便情不自禁想起车主人,纪洛宸的眸光变得柔软。

    “遇到合适的千万抓紧,这年头好对象打着灯笼都难找。你不主动些,好饭可全都被别人吃完了。”陆定语重心长。

    纪洛宸哭笑不得。“陆叔。老话明明说的是‘好饭不怕晚’,您又瞎改词儿。而且这些话我姐天天念叨,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陆定正色道:“少打岔,我和小倾意见一致,这叫英雄所见略同!你这孩子别不听话,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照应,不成不成。”他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问:“还记得你谢柔阿姨吗?”

    “当然记得。”纪洛宸说,“我最叛逆最不懂事的时候全被纪队和你们看光了。”

    陆定哈哈大笑,“你最爱吃她做的红烧鸡腿,千帆怕抢不过你,每次都偷溜进厨房先开小灶。”

    纪洛宸听出他话中泪意,扭过头去不看陆定。半晌,才听见身旁人又说:“……我没保护好她,但哪怕你叫我人生重来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跟她结婚。”月明星稀,夜风习习。陆定擦拭过眼角,笑着对纪洛宸说:“一不小心聊多了,别嫌陆叔啰嗦啊。”“其实您从来没放下过当年的事,对吗?”

    陆定收敛了笑意,只是默然拍拍纪洛宸的手背,转而问他:“庄一心的死有蹊跷吗?”

    “不好说。”纪洛宸摇头,“千帆说您也和她接触过,您对她什么印象?”

    陆定眯起眼回忆道:“庄一心是个喜欢把事藏在心里的人,不过她和千帆接触倒是没有坏心的,我调查过她……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突然有了那么要好的忘年交,不得查一下啊?”

    “行行行,您继续说。”纪洛宸连连告饶。

    “她也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打小没了爸,母亲又不靠谱,自己一路挣扎着长大,不容易。”

    纪洛宸打断了他:“等等,庄一心母亲您见过吗?下午局里同事去走访了她户籍资料上登记的住址。没人。”

    “当然没人。”陆定说,“庄一心自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至于她母亲庄梦,一年前就住到精神病院里去了。”

    临南管理局的玻璃大门又打开了,周淮屿领着陆千帆出来。陆定拍掉裤子上的浮灰,接过闺女的包,回头对纪洛宸喊:“别光顾着查案,记得找对象!”纪洛宸刚站起身,险些一个踉跄又坐回去,下意识去看周淮屿的表情。夜色中,他红着脸回陆定:“.··知道了!”

    父女二人开车远去了。周淮屿双手插兜,仰头感受了下清凉的晚风,揶揄纪洛宸道:“你很热吗?”“我——查案急得上头了,别在意。”

    “哦。”周淮屿拉长音,“我以为你急着找对象呢。”

    多说多错,纪洛宸选择拽过身旁这人往自己车的方向走,“我现在急着回家!……你来不来?”

    周淮屿闷笑道:“那就打扰了。”

    绕过又一根晾衣杆,避开路旁的洗脸盆,纪洛宸艰难在小巷间穿行着。油条下锅的噼啪声伴随着食物香气从巷子口飘来,隔壁摊捏糖人儿的大爷当仁不让预定了第一锅成品。几个高矮不一的小孩被糖人吸引,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过,灵活绕过狭窄小巷间的各种障碍物,直奔目的地,和方才捉襟见肘的纪洛宸形成了鲜明对比。

    “噗。”周淮屿笑出了声。纪洛宸个子高,身板结实,在这种老民宅坐落的深巷里,确实不好走路。只他们进来一小段路,纪洛宸已经撞了三次头,都是拜附近居民伸出窗台长长短短的晾衣杆所赐。

    纪洛宸憋屈道:“庄一心家住得够偏的,这么半天了还没到。”

    “她一个未成年,估计没什么钱,只租得起这样的房子。”周淮屿分析道。

    说话间,两人终于走出了身后巷道。再次确认了一遍陆定写给自己的地址,纪洛宸单手搭了个凉棚在头顶,“没错,就是这儿。”

    他反手从门前地毯下摸出了两片钥匙,这个情报也是陆定说的。庄一心是真的很信任陆千帆,连家门备用钥匙在哪儿都告诉了她。

    打开外层的铁门和里层的木门,家里的布局尽收眼底。入户是个小玄关,杂物被随意丢在桌上。纪洛宸打开鞋柜看了眼,满满当当,其中一半是高跟鞋。这屋子是典型的一室一厅,布艺沙发占据了最中央的位置,电视被一层布盖着,看样子庄一心不常使用它。客厅里没有放常见的大茶几,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小圆桌,桌底垫了张毛绒地毯,紧贴着沙发摆放。

    周淮屿戴好手套,拿起了沙发上随意散落着的书籍,“《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他看向纪洛宸,后者回他:“估计是陆千帆送的,她不是在给庄一心补课吗?”

    屋子里有股陈旧的气味,纪洛宸随手开窗,迎入初夏的暖风。

    第35章

    据陆千帆所言,订婚前一周,庄一心都住在她家,所以这里有段时间没住人了。

    一楼老房子的通病,潮气重,纪洛宸摸过龟裂起皮的墙纸,墙壁上隐隐透着凉意。右手边就是卫生间,浴缸占了一半空间。纪洛宸拉开浴帘,看到拖鞋直接放在浴缸中,庄一心估计不常泡澡,平时应该是站在里面淋浴居多。

    洗面台上都是些女孩子的日用品,摆得不甚整齐。纪洛宸一一拿起来辨认,认出来一瓶卸妆水。“周淮屿,你那边怎么样?”他高声问道。

    合上冰箱门,周淮屿回他:“暂时没什么发现,冰箱里除了矿泉水,就是面膜和口红。”

    “这些玩意儿总不能当饭吃啊?”纪洛宸不太理解地又看了眼冰箱,还真如周淮屿所说,空空荡荡。“她平时也不做饭。”周淮屿指着厨房台面,连瓶醋都没有。碗柜里倒是放了些基本的碗筷餐具,数量不多。

    纪洛宸这次真真切切皱起了眉,按照目前所知的信息,庄一心手头不算宽裕,她母亲没有收入可言。哪怕酒吧老板不过问她的年龄愿意雇佣她驻唱,薪资终归有限。除去租房的花销,还要解决一天的吃喝。可她家中却没有一丝烟火气。难道庄一心一直都是外食?

    “还有一个房间没搜。”周淮屿唤他回神,“卧室是一个人最隐私的区域,我们去看看。”

    跟着医生护士走出庄梦的病房,苏泱烦躁地挠头,老大让他来问庄梦关于她女儿的信息。他啥也没问出来可咋交差啊?

    身后又传来女人痴痴傻傻的笑声,苏泱深深叹气,视死如归地拨通了纪洛宸的电话。

    “苏泱那边怎么说?”周淮屿问道。

    “什么也没问出来,庄梦的状况很差。”纪洛宸带来一个坏消息。今天他们兵分两路。苏泱去精神病院找庄梦。纪洛宸和周淮屿则是来到庄一心家中查线索。“苏泱说,庄梦是一年前入院的,庄一心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是定期支付医疗费。”纪洛宸道,“姜乐悠和庄一心就读的女子高中联系过了,庄梦在去年六月给庄一心办理了休学手续,当时和她交接手续的老师表示庄梦看上去一切正常。”

    “庄梦很可能是受了什么强刺激才突然精神失常的。”周淮屿思索着,“她是庄一心的法定监护人。如果早年间精神状况就是如此,庄一心肯定会被送去福利院。”

    “对。”纪洛宸认同道,“这女孩的死疑点太多了,不能轻易以自杀结案。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休学一年间经历了什么?她又是从哪里搞到的手枪?”“还有,陆千帆第一次见庄一心时,她满身的鞭伤。”周淮屿补充道,“庄梦为什么疯?郑逸辰在这起案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纪洛宸苦中作乐说:“咱俩可以出本《十万个为什么》了。”

    “别贫了,去看看庄一心的卧室吧。”周淮屿推门而入。

    庄一心明显花了最多的心思在卧室中。脱皮的墙纸被她用挂画或挂毯遮住。床头放了无烟香董蜡烛。靠窗的一边是小书桌,桌面上工工整整放着高中课本、笔记以及两三本闲书,和外间的杂乱陈设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把窗帘换了。”周淮屿捻起纯白底色上缀黄色碎花的窗帘布,“阳台的帘子应该是房东装的,是老式的那种,小姑娘不会喜欢。”

    如果说客厅给人的感觉是疏离和冷清,那这间卧室则真的有了生活的气息。纪洛宸试着拉开床头柜,没拉动,周淮屿走过来翻手掀开,“这是个化妆柜。”他指着面前一堆化妆用品说道。

    粉底、腮红、眼线笔……齐全得不像个高中生该有的,纪洛宸打量着手中玻璃瓶上的文字,准备打开淘宝搜索下价格。

    “不用查了,这个牌子的彩妆是中高端线,单品价格很少有低于八百的。”周淮屿说。

    “这么贵?庄一心一个学生怎么负担得起?”“前提是她真的只是位学生——”拉开柜门,周淮屿缓缓道。

    纪洛宸放下粉底液,神色凝重地看向面前的衣柜。他就是再不熟悉女人的衣服,也看得出这些裙子和套装做工精良。拉开抽屉,全是些首饰配件,同样价格不菲。符合庄一心学生身份的校服和T恤也有,只是都被挤在了衣柜的角落,一打眼甚至看不见它们。

    他正想说点什么,电话响了,是黄闻声打来的。

    一件件拿出来细看,周淮屿轻轻拧眉。看得出来,这些衣服都是庄一心的尺码,也没有挂着标签,显然这个女孩是真的日常会穿它们,而非租来偶尔使用。一众华服中,一件西装外套引起了他的注意。周淮屿将它翻开,只有这件衣服,庄一心穿明显大了。

    他又想起门口鞋柜中的高跟鞋,也全是庄一心的尺码。破旧的屋子,昂贵的衣物首饰。充斥着错位的荒诞感。

    纪洛宸挂断了电话,带来了今天的第二个坏消息,“黄队说,郑逸辰他爸找到了曹局,施压说尽快把他儿子放了,郑逸辰不是嫌疑犯,凭什么一直扣在局里。”

    “郑逸辰他爸是什么人?”周淮屿问道。

    “郑文德,临南的船王,全临南80%的船运贸易都要经他的手。”纪洛宸揉揉眉心,“不太好办了,我们得尽快从庄一心这头找到突破口。”

    周淮屿想了想,“不是说扣下郑逸辰和庄一心肚里的孩子做DNA比对吗?结果出来没有?”

    “黄队刚才打电话来主要就是为了说这个。”纪洛宸摇头,“两者显示有亲缘关系。”

    “只是亲缘吗?”

    “对。”纪洛宸说,“郑逸辰本人宣称近期他和庄一心的唯一一次见面就在昨天的订婚礼上。但目前的检测结果只能说明他不是孩子父亲,无法排除他和庄一心发生过***的可能。不过郑文德抓住了这点不放,要求黄队先放人。”

    “庄一心的遗言直接指向郑逸辰,他脱不开关系,倒是可以查一下郑逸辰家中还有没有什么兄弟。”周淮屿道。

    “没错……等下,江雪的弹道分析做好了。”纪洛宸点开文件快速浏览,难以置信地念道:“根据膛线比对,这把枪射出过两发子弹。一发导致了庄一心

    死亡,另一发——在十八年前的卧底案中,打在了谢柔身上。”

    周淮屿还记得纪洛宸在说到那起卧底事件时的复杂神色,陆定本可以一直当探长,凭借功勋累积,成为像曹广军一般的实权人物,又或者如纪尧熵般千里追凶,在行动中牺牲。无论哪一种,他都不会轻易离开自己深爱的岗位。

    “到了。”纪洛宸解开安全带,“陆千帆在外科工作,现在是值班时间,咱们直接去她科室找人吧。”

    医院人流量大,两人等了一轮电梯才来到外科大楼七楼。他们今天来,是要和陆千帆这位当年案件的唯一幸存者了解下具体案情。

    “就这儿了。”门虚掩着,周淮屿轻敲房门,“请进。”

    “又见面了。”纪洛宸知会过陆千帆他们要来。桌上已经沏好了两杯茶。“我这儿只有红茶包了。”她抱歉道。

    纪洛宸连忙摆摆手,“别这么客气,都是熟人。”他正色道:“客套话不说了。十八年前,你和谢柔阿姨到底经历了什么?”

    陆千帆沉默着坐下,她今天不比订婚那天盛装出席,只穿着最普通的白大褂,头发也是随手扎起,但看着真实许多,更像纪洛宸印象中的她。

    “十八年前……我和妈妈是被绑架的。”她肩头颤动着,逐渐变得激动,“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掉那晚!”

    陆千帆稍稍平复了下情绪,继续说:“那天我刚下兴趣班,和妈妈走在回家路上。我记得是一条小巷,有人从后面袭击了我们。再醒来时,我们已经被关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是……后来起火的那间屋子吗?”纪洛宸问。陆千帆惨然一笑:“不是屋子,准确来讲,是集装箱。”

    两人均是悚然一惊,周淮屿沉声问:“你看清绑架你的人长什么样了吗?”庄一心自杀用的枪既然能和十八年前的旧案扯上关系,就不能排除当年肇事者中有漏网之鱼的嫌疑。

    “或许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和妈妈活着出去,他们没有蒙面。”陆千帆说,“爸爸的情报传递出去后,探长来得很快。大多数犯罪分子都陆续抓到了,尤其是领头的那个男人,他是当场被抓捕

    的。”

    ……丁磊。纪洛宸对周淮屿无声做了个口型。他们事先看过卷宗,陆千帆说的就是他。作为鼎泰地产名义上的负责人,丁磊事后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五年。

    “还有一个女人,她不常露面,我只见过她几次。”陆千帆的手攥成了拳,“她每次出现不是戴着墨镜就是戴着帽子,很谨慎。

    第36章

    她只和丁磊接触。两人经常凑在一块儿说些什么。”

    “但这个女人至今没被抓捕归案。”纪洛宸道,“庭审报告和结案报告中,丁磊只承认了走私货品、发放高利贷、暴力催缴等罪名,至于绑架放火……以及你妈妈身受的枪伤,他全部推给了下面人。而丁磊全程都没有提到过这个女人的存在,她只出现在你的口供里。”

    “——可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陆千帆激动道,“警笛声呼啸着,那些人要撤离,妈妈护在我身前,有人开枪打了她。集装箱里到处弥漫着汽油的味道,当大火被点燃的瞬间,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哪怕只有一瞬间。”

    屋内一时静默。周淮屿拿出画板,摩挲着指间的铅笔。

    抬眸道:“我们相信你。”

    纪洛宸也点头说,“千帆,请你尽量回忆起这个女人的模样,我们帮你抓到她。”

    笔尖沙沙,纸上的面孔逐渐成型。

    陆千帆安静看周淮屿作画,待到他停笔,才终于赞叹出声:“周老师,您画得真好。”儿时的记忆多少模糊,火场中的一瞥,连她自己都不确信是否真实,这个人却为她还原出来了。

    “大脑的记忆远比你想象中持久。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想不起来的人或事,不是真的遗忘了,它们只是沉在了水面之下。而我所做的,就是将它们打捞上来。”周淮屿将铅笔收好,把画像递给陆千帆,“你看下,是不是她?”

    “没错。”陆千帆点头,而后又犹豫道:“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面容、发型也许会有些变化。”

    周淮屿笑说:“这个没关系,人的骨相不会轻易改变。按图索骥,我们一定能找到她。”

    “当年我说出有这个女人的存在,可所有嫌疑人都矢口否认……妈妈也不在了,没人能证明我说的是真话。”

    陆千帆低声说,“那时候我只有八岁,又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绑架,一度需要接受心理治疗,他们认为我的证言不足以采信,只有爸爸始终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周淮屿安慰她:“我和纪洛宸相信你。”他看着陆千帆,心中暗叹,同一把枪的两发子弹,一颗间接导致了她母亲无法逃出火场,最终丧生;另一发则带走了她最好朋友的生命。

    “谢谢。”陆千帆勉力一笑,“说起来,老大怎么还没回来?”她起身为周淮屿续茶。

    “趁我画像的功夫,他正好去附近和一个人聊聊。”周淮屿接过纸杯。

    商场茶餐厅内。

    餐点早已上齐,空放了好一会儿,不再飘出热气。然而桌边的两位客人,谁都没有要用餐的意思。

    曹雪优雅地抿了一口甜汤,“长官,你到底还想知道什么?我跟郑逸辰就是家里介绍认识,双方背景合适,那就订个婚啊。至于他跟庄一心私下里的关系,我真不清楚。”

    她今天一身精致的小香套装,每根发丝都精心打理过,大小姐架子很足。纪洛宸不吃她这套,两指并拢轻叩桌面道:“别装傻。订婚宴当天,你信誓旦旦宣称郑逸辰出轨庄一心,后者还为了这个男人自杀,破坏了你的订婚典礼——敢说这种话,你肯定知道些什么。”

    骨瓷杯被摔到杯垫上,发出不太和谐的声响,曹雪面无表情道:“那你想听我说什么?说郑逸辰仗着家里有点臭钱、仗着他那个当船王的爸,丝毫不把我放眼里,和一个酒吧里认识的女人勾勾搭搭,让我颜面尽失?我这样讲,你满意吗?!”

    曹雪到底是个小姑娘。三两句便动了怒。纪洛宸见的人多了,一眼就看出她必然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从没吃过真正的苦头,也鲜少有丢面子的时候。稍微激她两句,便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纪洛宸微微一笑,“曹小姐,你不用激动,我只是就事论事。”他停顿了片刻,又道:“郑逸辰跟庄一心有亲密往来。你是怎么发现的?要知道,陆千帆和庄一心是好朋友,都不晓得她恋爱的事。”曹雪嗤笑道:“陆千帆迟钝得要命,她整天泡在医院忙工作,就连和秋声···我小舅的约会都常常迟到,她哪里会察觉?”

    她话锋一转:“长官,你是明白人。像我和郑逸辰这样的出身,本也不是冲着两情相悦才订婚。但他实在太不识趣!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好,有事没事跑到NIGHT酒吧给庄一心捧场,我又不是傻子,自然发现了。”

    这里是酒吧一条街,还未入夜,路上客人寥寥。街道两旁的各色店家正清闲着,只是把招牌挂了出来。

    纪洛宸把车停在了巷道口,此时和周淮屿并肩,边走边聊:“按照曹雪的说法,郑逸辰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大学是靠郑文德赞助了校方,给他硬塞进去的。他身无所长。虽然学的是金融专业,但从没亲手料理过家里生意。郑文德很宠儿子,也不对他做过多要求。”

    “怪不得曹雪看不上郑逸辰。相较之下,黄闻声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市局的刑侦队长,确实优秀太多。”周淮屿说。

    “我估计曹局是看中了郑逸辰背后的家世,就算他日后卸任了,曹雪依然能过清闲日子。”纪洛宸感慨道,“可惜他没料到会出庄一心这档子事。”

    NIGHT酒吧已在眼前,这是家清吧,风评不错,客流量稳定。纪洛宸推门而入。店内只开了一圈环绕灯,桌椅倒扣着,零星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打扫卫生备货。

    “两位客人,本店还未到营业时间,要不二位稍后再来?”店长眼尖,迎上来笑着说。

    亮出证件,纪洛宸淡淡道:“探长办案,麻烦配合下。”他踱步至吧台旁的表演区,这里被布置成了一个略高于地面的半圆形平台。顶部是射灯。一把高脚椅孤零零放在台子上,庄一心平时就是在这里驻唱。

    “呃,二位警官,我们店可从来都是合法经营啊,没有那种不正规的业务的。”店长陪着笑,擦着额头的汗。

    “不用紧张,只是例行检查。”周淮屿指着台子问他,“贵店有请驻唱歌手?”

    “啊对,是有这个业务,现在生意不好做,都是为了留住客人。”

    “那有没有一个叫庄一心的在你们这儿兼职?”纪洛宸回身问他。

    店长一愣,随即说:“有的有的,不过她这周都没来,发了消息跟我说请假。请问……是她犯了什么事吗?”

    “不该问的别问。”纪洛宸又指向墙上挂着的光屏,“这是干什么的?”

    “这上面会显示给驻唱歌手的奖金,”店长介绍道,“我们店的每一杯酒水营业额都会分一部分提成给到当天的歌手,既鼓励了他们好好唱,也让喜欢歌声的客人们有个支持的渠道。”

    “挺有商业头脑啊。”纪洛宸打量他。

    店长又在擦汗:“不敢当不敢当。这个主意也是我朋友帮忙想的。”

    周淮屿翻看着酒水册子,酒吧里的饮品价格总是要比市面上贵一些的,毕竟门店赚的是差价,他问:“平时谁会经常为了庄一心点酒?”

    “您突然问这个,我说不准,毕竟每天客流量都不小。”店长解释道,“哦对了,有个客人我印象挺深刻,应该是姓郑,他这半年很捧庄一心的场。”周淮屿与纪洛宸交换了个眼神。继续问:“庄一心什么时候来你店里驻唱的?她是自己上门应聘的吗?”店长回忆道:“庄一心来驻唱,大概……有大半年时间了。是别人推荐她来的。就是我刚才说建议我装这块光屏的朋友。她介绍庄一心来的。”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你们怎么认识的?”纪洛宸直接打断了他。

    “大家都喊她K姐,不知道真名。”店长老老实实说道,“她出手很阔绰,常来我店里照顾生意,一来二去算是成了朋友。不过我也很久没见她了。”周淮屿随手从包里掏出了纸笔,“形容一下她的样子。”

    “K姐年纪不小了,但长得挺漂亮。长发,大概到背中间。她眼窝很深,皮肤白····…”

    老板努力描述着,时有停顿。随着他的讲述。周淮屿快速作画。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是他说的哪里不对吗?”纪洛宸看向老板,老板也跟着紧张起来。

    周淮屿缓缓皱起眉,他再次起笔,没有听老板的描述便画出了整张脸。

    “对对对!是K姐!”老板连声说。

    周淮屿从包里抽出另一张画像,连同手中刚完成的这一幅,一起递给了纪洛宸,“你看。”

    纪洛宸仔细端详比较。很快看出了端倪。“这两张画的是同一个人?”

    “对。”周淮屿沉声说,“陆千帆没有记错。”他指着左边的画像,那赫然是他上午在医院画出的神秘女人。

    玻璃板上又一次写满了线索,纪洛宸将K姐的画像往上一贴,梳理道:“已知,这个女人十八年前打了谢柔一枪,间接导致了对方的死亡,但主犯丁磊并未供出她;十八年后,她又介绍庄一心到郑逸辰常去的酒吧兼职驻唱,两人很快建立暧昧关系,而后庄一心用同一把枪在郑逸辰订婚宴上自杀。”

    第37章

    苏泱听得头疼,“老大,这女人究竟什么来头?怎么哪起案子都有她参与?”

    “目前我们尚且无法掌握K姐的身份,她很聪明,从不亲手干脏活。”纪洛宸说,“丁磊被抓。庄一心死亡,都和她脱不开干系。但两起案件里,她始终像个隐形人,不留任何把柄。”

    “根据现有的线索,我们不难推测出,庄一心的枪是K姐给她的,但对方绝非想要她在订婚宴这种大庭广众下使用,因为这容易暴露K姐自己的存在。”

    周淮屿接着说,他将玻璃板上丁磊的名字圈了出来,“那么现在就衍生出两个问题,K姐给庄一心枪的初衷是什么?丁磊当年为什么不招供出K姐?”“庄一心和K姐之间的关系绝不单纯。”

    纪洛宸笃定地说,“我们搜过庄一心的家,她家里有太多和身份不符的物件,那些奢侈品哪儿来的?庄一心曾以养病为由跟学校申请了休学,但她本人并没有重大病史——这就说明她休学是为了别的目的,她要干什么?”

    老裴听明白了,“你是想说,从K姐刻意结识NIGHT酒吧老板,建议他装显示打赏信息的光屏、雇佣庄一心当驻唱歌手起,再到庄一心和郑逸辰越走越近,直至庄一心当众自杀,以上这些都是被设计好的环节?”

    “除了庄一心自杀,其他恐怕都是K姐的计划。”周淮屿纠正道,“关键在于,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处心积虑地布置了那么多,难道就为了接近一个身无长物的郑逸辰吗?”

    “郑文德!”姜乐悠脱口而出。

    纪洛宸和周淮屿同时点头,“这才是合理的猜测。”

    “想通过接近郑逸辰来靠近郑文德,又给了她枪……”姜乐悠不确定地说,“难道K姐打算让庄一心去杀郑文德?可她和郑文德又有什么恩怨?再者说,庄一心一个小姑娘,能做到这种事吗,郑文德身边应该有很多保镖吧?”

    “别瞎猜了,我们掌握的信息不够多,视野缺失太严重。”纪洛宸沉声说,“布置下去,全市范围内搜索K姐的行踪。找到这个人,案情就清楚了。”

    “还有一个侦破方向。”周淮屿补充道,他再一次把玻璃板上丁磊的名字画上圈,“十八年前的旧案,这个女人全程参与了。最后她能成功销声匿迹,离不开丁磊的包庇。”

    “没错。”纪洛宸首肯道,“苏泱,去查一下丁磊现在在哪所监狱服刑,我们去会会他。”

    “呃,老大——”姜乐悠举起手,“前天你说要查陆千帆曹雪他们四个人的资料,我就顺便把当年陆千帆被绑架的卷宗给调出来了。丁磊作为主犯之一被判三十五年有期徒刑,在临南市高级监狱服刑。服刑期间,他表现良好,争取到了多次减刑机会,已经于两年前刑满释放。”

    挨个打开面前的炒菜盒饭,纪洛宸想了想,又提前给周淮屿倒了杯温开水。

    他们开会开了俩小时,该口渴了。

    周淮屿姗姗来迟,他在纪洛宸对面坐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坏的。”纪洛宸毫不犹豫。

    “郑逸辰有两个堂兄,再加上其他男性亲属,所有人逐一排查完毕,都不是庄一心腹中孩子的生父。”周淮屿也很干脆。

    “那好消息呢?”

    “还有最后一个人没查,郑文德。”

    纪洛宸布菜的手停了,“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发展方向。”以这两个人的年龄差,怎么看都不会是正常关系。

    “先吃饭,有你喜欢的清烩鲈鱼片。”他把饭盒换了个位置,方便周淮屿夹菜。

    周淮屿碗里的菜已经堆尖了,他餐桌礼仪很好,总要吃完一口才说话。“倒也不算意外,K姐处心积虑地布置正是为了让庄一心接触到郑文德。现在只等黄队传来最后一份DNA检测结果,填空题变成证明题了。”

    他说话的功夫,纪洛宸面前的饭菜空了一半,他摇头说:“陆千帆是彻底看走眼了,庄一心可不是什么单纯的小妹妹。”

    “我怀疑郑文德也跟十八年前的案子有关。”周淮屿终于又吃完了一口,提出了一个新的猜测。

    “我明白你的意思,K姐和郑文德之间必然有利益牵扯。”纪洛宸扯过会议桌上的笔记本,随手画了个人物关系图,“当年陆定卧底的鼎泰地产明面上正常经营,实则是家放贷的黑心公司,并且一直在通过隐秘渠道进行各项货物走私。”

    “陆千帆曾说,她和谢柔被关在了一个集装箱里。”纪洛宸道,“准确来讲,她们是被绑到了港口。船运,远比陆运来得隐蔽。不巧,郑文德就是干这行的。”

    “看来我们得查一查郑文德的发家史了。”周淮屿说。

    纪洛宸一扬手机,“这活儿拜托给黄队了,凭他的家世背景,查起这些应该更顺手。”

    周淮屿回忆道:“我没记错的话,曹广军是黄闻声的姐夫。他选择让独生女曹雪跟郑逸辰订婚,会不会自己也牵涉其中?”

    “正因如此,才更要让黄闻声来查。”纪洛宸看向窗外的游云,他这次没喊对方黄队,“如果曹广军不干净,凭我们是不可能轻易抓到他把柄的。K姐的情报我没有共享给黄闻声。他要是反馈说郑文德没问题,那恰恰是为我们的侦查确定了方向。”

    “……平时那么迟钝,查案子时还挺聪明。”周淮屿托腮看他,轻声说道。

    纪洛宸只听见后半句,茫然回头问:“什么聪明?”“没什么。”周淮屿面不改色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吃鱼聪明,多吃点。”

    “哦。”

    见纪洛宸乖乖埋头扒饭,只露出头顶的发旋,他又忍不住悄悄笑了。

    “老大,有人找。”小王敲响了纪洛宸办公室的门.他侧过身,让出了身后的访客,是陆定。

    “陆叔?”纪洛宸愣了下,连忙招呼他落座,“怎么这时候过来?”能让陆定愿意放下心结重新踏入临南管理局的大门,他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陆定远没有他上次造访时镇静。他急切问:“阿宸,干帆跟我说你们找到了当年参与绑架她们母女的神秘女人?是真的吗?”

    “还不算找到,只是画出了她的画像,陆叔你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说。”纪洛宸安抚他。“这个女人不简单,不单单是十八年前谢柔阿姨的死跟她有关,庄一心自杀也和她有直接关系。”

    陆定稍稍平复情绪,“阿宸,我不想瞒你。这些年我确实一直在自己追查线索,因为我想为小柔讨个公道!”

    闻言,纪洛宸第一时间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回身严肃问道:“你都查到什么了?”

    “丁磊,还有他那些顶罪的手下,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拳砸在桌上,他额头青筋凸起,厉声道:“我卧底期间,曾目睹了他们多起交易。不光是走私这么简单,丁磊背后有个大靠山。如果不是那个人保他。就凭丁磊犯的事。怎么可能只判区区三十五年!甚至提前刑满释放?!”

    陆定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我并不愿意去怀疑谁,可事实摆在眼前——当年,我成功接触到内部账本,前脚刚把消息传出去,丁磊立刻带人抓了小柔和千帆,还对内开始了大清查。”

    “等等。”纪洛宸愕然道:“你是说……”

    “有人泄密。”陆定面无表情地陈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空气凝重欲坠,陆定压抑的嗓音在办公室里响起:“我自认没有露出过任何破绽,且这起卧底任务的保密级别极高,是省里下来的直接命令,连尧熵和老曹都不知道。”

    陆定缓缓看向纪洛宸的双眼,“丁磊怎么会无端找上我的家人?只可能是自己人泄密。”曾经意气风发的精英干警早不复当初模样,皱纹爬上他的脸庞,时光带走他的气力。

    “我不怕敌人的明刀,因为我知道自己身后有最可靠的战友。可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仰都被颠覆,我还凭什么当探长?”

    将这番心头埋藏已久的话说出,陆定倏然落下一行泪来:“你知道吗,小柔她认出我了。丁磊绑她来就是为了找我,我眼睁睁看着她受拷问,可她一个字都没说,直到最后。”

    清楚此刻的陆定不需要多余的安慰,将幕后真凶缉拿归案才是对已故之人最好的慰藉,纪洛宸沉声问:“你怀疑谁?”

    “你知道郑文德吗?”陆定说,“我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参与了十八年前的案子。但鼎泰地产的货有一大半都是通过私船运输,他们早年甚至拐卖过妇女,后来觉得风险太大容易被盯上才收手。郑文德能在短短数年间一跃成为临南的船王,我认为他嫌疑很大。”

    陆定追查的方向和警方不同。但指向了同一个结果。纪洛宸想了想,问他:“姑且先锁定郑文德。那警方内部呢?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出卖情报?”他目光灼灼,意有所指。

    第38章

    “不是曹广军。”陆定却对他摇头道,“你是不是觉得他让曹雪和郑逸辰订婚很蹊跷?这是我跟老曹商量出来的一个办法。”

    “小柔出事后,我本想守着千帆看她长大,但又不甘心这样的结局,于是找到了老曹,凭借卧底案中的出色表现,他被调入了市局。”说到这里,陆定笑了一下。“当然,后来我们俩才知道,原来老曹的女朋友黄秋意竟然是当时市局局长的千金。这份调令,是黄局借机提拔未来女婿,他也算乘上了东风。”

    “有这层关系在,老曹逐渐查到了一丝端倪。”陆定严肃道,“首先是丁磊,鼎泰地产的收益大头流向了一个地下钱庄,经过层层转手,汇入了境外账号;再者,郑文德的崛起太扎眼,我和老曹合计一番,决定以儿女婚事为切入点,和他接触,这样不容易打草惊蛇。”

    纪洛宸默默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看来曹雪应该不知情。”

    “是啊,委屈小雪了。”陆定叹道,“原本依我的意思是让千帆跟郑逸辰订婚,毕竟是查自家案子。但老曹说,郑文德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曹雪的家世放在这儿,和郑逸辰订婚更合理。”陆定微微一顿,复又小声说:“其实老曹是有私心的,我看出来了。曹雪从小就爱粘着秋声,以前大家都以为她是亲近小舅,后来才发觉…”他苦笑一声,“我们特地选在了同一天办仪式,老曹估计也是打算借着干帆和秋声订婚,彻底打消曹雪心中不该有的念头吧。”

    “原来是这样。”

    “陆叔,您和曹局查案我没意见,只是有一点。”纪洛宸认真道,“这次的对手是亡命之徒,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您可千万别冲动行事,有什么不对劲直接跟我说。就算不考虑自己的安危,也得想想千帆,她的喜酒您还没喝呢。”

    “臭小子!怎么跟叔说话的。”陆定笑着骂道,“我是探长,探长有探长的办事方法,你少担心我。”

    纪洛宸仰头看天花板,“哦,原来您也觉得自己还是探长啊,我刚才真的以为您心灰意冷了呢。”

    ***愣,才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既欣慰又感慨地说:“……离开临南管理局后,我没有一天不想念这里。这件衣服,穿一天,就是一辈子。”他拍拍纪洛宸的胸口。

    “我懂。”纪洛宸也笑了,语气无比坚定。

    “庄一心自杀是我和老曹没料到的事情,不过,这也让很多事情有了转机。”陆定继续说,“丁磊两年前提前出狱后,我一直盯着他。有任何异动,我告诉你。”

    纪洛宸也道:“庄一心这条线我会继续跟进,相信很快会有进展。”

    “好。”陆定起身,“不耽误你办案了,我们常联系。”他刚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问纪洛宸:“上次跟你说的事别忘了啊!找对象,听到没?你看我家千帆,跟秋声多般配啊。案子要办,个人问题也要解决。”

    纪洛宸扭捏了半天,耳根红了一片,“其实对象这个事,我已经有点思路了……争取下次带他来见您。”

    陆定哈哈大笑:“那就一言为定!”

    周淮屿是第一次来市局,纪洛宸以前来开过案情汇报会,对这儿不算陌生。两人在门口站了会儿,没盼来黄闻声,倒把路定州等来了。

    “纪洛宸,周淮屿,稀客啊。”路定州笑着挨个握手,“我刚收到黄队的消息,他外勤任务没结束,暂时回不来,今天我来招待二位。”

    “理解,公务要紧。”纪洛宸往前错开半个身位,把周淮屿挡住。很自然地打断了他跟路定州的握手寒暄,“要不咱们进去聊?”

    路定州全无察觉,他转身在前方领路,“没问题,你们的来意黄队跟我说了,咱们去我办公室详谈。郑文德的DNA鉴定结果还需要再等一会儿。我们刚拿到检测材料不久。”

    周淮屿落后几步,贴近纪洛宸小声问道:“你挡我视线做什么?路队只是和我打个招呼。”

    “路定州此人极好美色,我们都知道,他故意跟你套近乎呢就是不怀好意。”纪洛宸毫不放松,“你呢现在算是我们临南管理局半个门面担当。要是来一趟市局,就让你被挖走,我也不用回去了。”

    周淮屿一挑眉梢:“你这算是在变相夸我好看吗?”

    相较临南管理局,市局在占地面积上稍大些,内部结构是基本一致的。

    几人很快到了目的地,路定州取过一沓文件,“郑文德的资料,你们看看。这个人问题很大,我们已经初步锁定了他。”作为临南船运业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郑文德的产业遍布各处。从一般的货物运输,到特殊商品的定制渠道转运,几乎都有他从中运作的痕迹。

    “他接了不少政府项目?”纪洛宸问道,资料上显示,几年前郑文德作为市政府的长期合作商承担了相当多的运输作业,这其中的油水可想而知。

    路定州严肃道:“是的。我们第一时间展开了调查。但郑文德是通过公开招标拿到的项目,明面上没有留下漏洞。”

    “从结果反推。郑文德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能快速崛起,恐怕离不开某位‘合作伙伴’的帮助。”周淮屿若有所思。

    陆定曾说过,有自己人出卖了他的卧底身份。

    现在看来,这个人很可能和郑文德保持了长期联络。

    并在此后的数年间,利用自己的内部消息为郑文德的生意铺路。“我们这边也是这样想。黄队提出了一个思路,能拿到第一手政府项目的数据,或许当初暴露陆定身份的人,是个政界人士。”

    “这个人不好找。”路定州叹道。“虽然程序上还未启动对卧底案的重新调查,但曹局跟黄队都很重视由庄一心之死引出的新线索。当年的案子如果能彻查,对陆定也是个安慰。”

    “路队,检测报告出来了。”

    三人同时侧目,这张轻飘飘的报告即将决定众人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哪怕心中已经有了较为肯定的猜测,纪洛宸还是慎重地确认了一遍。

    “庄一心腹中的孩子和郑文德存在亲子关系。”

    “事不宜迟。”路定州当机立断,“我立刻带人准备提审郑文德。庄一心是未成年人,他赖不掉**罪。以此为突破口,相信一定能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手机铃响,纪洛宸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起电话,“什么?!”他脱口而出。

    周淮屿和路定州顿时感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果不其然,纪洛宸面沉如水地说:“……郑文德死了。”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被贴出了尸体的死亡姿势,落地窗开了半扇,这里是郑文德的办公室。黄闻声站在窗边,自上而下审视着大楼外进出的人群。

    “黄队。”纪洛宸和他简短地寒暄,很快将目光投注到凌乱的沙发与茶几上。

    这里是郑文德死亡的第一现场,他们来的路上已经看过了黄闻声发来的一些照片,心中大致有底。

    毋庸置疑,这是一起谋杀。

    郑文德的死因是喉骨断裂,他是被类似金属丝的凶器勒毙的,以上为从尸体外观上得出的初步结论。这样的谋杀方式。从目的上看。毫无疑问是为了隐蔽:从结果分析,凶手大概率是个男人。

    “郑文德今天见了什么人?”纪洛宸问。

    黄闻声开始为迟来的几人做简单介绍。

    “我询问了郑文德的秘书和其他相关的工作人员,今天下午一点左右有一个男人来找过郑文德。他是直接联系的秘书,没在访客登记处留信息。在叮嘱不要打扰他们的谈话后,郑文德和对方在这间办公室密谈了许久。除去最初秘书端进去两杯茶水,期间没有别的人进出。”

    “谈话进行了约一个小时,全程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也因此没有引起秘书的注意。据她供述,郑文德和人私下聊生意时不喜欢有人旁听,她早习惯了。但今天这个男人走后过了快四十分钟,郑文德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往常这是他的下午茶时间。在发现老板惨死后,秘书第一时间报了警。”“就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个男人嫌疑非常大。监控已经调好了,秘书见过那个人的正脸,若有需要,随时可以进行画像,确定来人身份。”他这句话是面向周淮屿说的。

    闻言,周淮屿快速颔首,具体的画像工作等现场勘探完毕后开始。与纪洛宸第一时间查看案发地不同,他进门后先大致浏览了整个房间的概况。郑文德本人文化素养不高,并不偏好字画古玩一类的装饰物,他的办公室里更多的是金饰与木雕制品。博古架上,除了摆放有貔貅等造型的摆件外,大部分是郑文德和一些生意伙伴的合照。

    第39章

    周淮屿粗粗浏览,很快看到了不少临南的著名企业家。

    从这些合照来看,郑文德的生意确实做得很大。

    除去一般的商界人士,也有几张他和政府官员的照片,多数是以公司大楼为背景,有些甚至拉了横幅,上书庆祝某项招标项目正式开工或圆满完成。

    茶几上翻了满桌的水渍,这是郑文德在挣扎中挥动手脚所致,但显然他的努力并未取得成效,至少外间的女秘书全无察觉。

    由于郑文德本人的要求,他的办公室内没有安装监控。

    在观看了大楼其他监控视频后,路定州和纪洛宸得出了一样的结论:疑似凶手的这个男人反侦查意识很强,他带了帽子和口罩,一路上都在刻意地规避摄像头,不让自己的正脸被拍到。“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他既然正大光明来拜访郑文德,肯定会被人目击,秘书不就在送茶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了吗?多此一举地不留下正面影像,最多拖延警方找到他的时间。”路定州蹙眉说。“……或许他从没想过自己能逃掉。毕竟从进入大楼起,有太多工作人员看见过他。”纪洛宸缓缓说。“时间差本身就是意义,很可能他是要趁着警方搜捕的间隙去做些什么,我们必须抓紧找到这个人。”

    “一个对外貌做了极大遮掩的陌生客人来访,你们就没有感到奇怪吗?”纪洛宸的猜测得到了路定州和黄闻声的赞同,也因此,没有等回到局里,周淮屿当场开始了画像。

    秘书犹豫着回答:“一开始我心里确实这样想过,觉得他有点可疑,但他说自己和郑总事先约好了,让我去通传。后来我去送茶水的时候,看见郑总和他很熟悉的样子,就没再多想。”

    “很熟悉?何以见得。”周淮屿随手挑了一支笔。

    “郑总从不抽烟,不过知道这点的人不多,他办公室里的烟灰缸是为客人准备的。我看到那个男人点了烟后,直接把烟灰缸拖到了自己面前,丝毫没考虑郑总也许要用。”

    “很好,你是个观察仔细的人,这对我们接下来的画像工作有很大帮助。”秘书肉眼可见的紧张,周淮屿微笑着安抚她,“现在,请你描述下这个男人的长相。”

    “还没谢谢你和周探长。”黄闻声半蹲着,边检查沙发上是否有残留毛发,边对纪洛宸说。

    “谢我们?从何说起?”纪洛宸有些诧异。

    黄闻声停下手里工作,诚恳说:“千帆一直为当年的经历耿耿于怀,她觉得如果自己能将那个女人描述得再清晰些,或许警方就会采纳证言,将对方抓捕归案,陆叔也不必抱憾多年。”

    “老实讲,她选择学医正是受谢柔阿姨过世的刺激,想靠自己的双手守护所爱之人……”黄闻声浅浅一笑,语气温柔,“加班快比我还猛了。”

    他正色道:“很感谢周探长那张能画出那个女人,解开了千帆的心结。也很感谢洛宸你愿意花精力去追踪一桩已经判决的旧案,二位都是好探长。”

    “谢我就不必了,查案是我的工作。至于周淮屿,我会转告他的。”看了眼正专心画像的某人,纪洛宸又忍不住补充:“你别看他画画好,身手却菜得很,我从来不让他单独出外勤。真要撞上凶恶的犯罪分子了,一准抓瞎。”

    黄闻声打趣他:“这不是有你纪洛宸保护吗?你们两个搭档办案到现在可是很出名的,定洲没事儿就跟我念叨,说临南管理局来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画像可厉害,咱们局里是不是也申请一位。”

    纪洛宸瞬间警惕:“打住啊,夸归夸,周淮屿只能是我的人,你们别肖想。”

    “我可不敢。”黄闻声笑着摆手又忍不住的打趣到,“不过我怎么听说人家小周来时,你好像八百个不乐意要给人家撵走,早知如此当时我们就应该去给人接过来,现在也算我们的了。”

    纪洛宸挠了挠脑袋:“谁还没个轻狂的时候,不提也罢。”

    画上的男人眼神冷厉。颧骨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蜿蜒至嘴角。秘书对这道伤印象深刻。强调道:“我猜他是为了遮住伤疤才戴口罩,怪吓人的。也不知道郑总怎么认识的他。以前从没见这个人来过我们公司。”

    秘书没见过这男人,但周淮屿见过,走近来观摩的纪洛宸和黄闻声对此人也并不陌生。

    “丁磊。”周淮屿缓缓道。

    “我会跟曹局申请,正式重启对十八年前卧底案的调查。”黄闻声说,“被丁磊包庇的神秘女人,以及横死的郑文德,必须挖出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女人叫k姐。”纪洛宸对他说。原本隐瞒k姐的情报是为了测试黄闻声与曹广军是否有问题。但在陆定直截了当道出了自己的计划后,已经没有再试探的必要。

    听完纪洛宸的讲述,黄闻声凝眉思考:“想不到庄一心的死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可惜郑文德死了,他是个关键人物。如果能撬开他的嘴,我们就能知道当年案件的真相,也能查明白庄一心和他的关系。”

    “丁磊多半是来灭口的,他跟k姐关系紧密,是天然的同盟。郑文德自恃在公司里。却没料到丁磊豁出去自己暴露也要杀了他。”纪洛宸摇头说。

    此时。急促的铃声突然响起。牵扯了所有人的神经。纪洛宸直接按下免提,对面急促道:“老大,收到线报,发现k姐的行踪了!在NIGHT酒吧后街……”黄闻声豁然起身,“我手下一个小队就在附近我立刻安排布控,这次务必将她缉捕归案。”

    大街上人流如织,即将入夜,酒吧一条街开始焕发出它真正的魅力。一队便衣化整为零混入了过往人群,只有不起眼的单耳耳麦昭示着他们的身份。“全队已就位。”

    收到讯息,黄闻声面色凝重地吩咐众人小心布防,务必控制住NIGHT酒吧所有出入口,尤其是后巷,那里是一处监控死角。

    按照计划双线并行,纪洛宸和周淮屿一派轻松地随着入场的客人进了酒吧。驻唱歌手是NIGHT的特色,今天也不例外。

    两人看向庄一心曾坐过的高脚椅,现在是一位男歌手拿着吉他在自弹自唱一首民谣。他身后的光屏上不时闪过客人为其购买酒水的信息,每划过一条,光屏就闪动一次,很是引人注目。

    男歌手看样子不是新人,十分老练地结束一曲后。拿起话筒笑着说:“接下来这首为我的好朋友而唱,感谢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他紧盯着台下某处卡座。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位衣着不凡的女客人,顿时明白了这位“好朋友”想必为他点了不少昂贵酒水,起哄地吹起口哨。

    “这不就是卖yi/不卖/shen/的牛郎吗?现在这年头了,竟然还有人吃这套把戏,愿意乖乖掏钱。”纪洛宸飞快巡视酒吧四周,试图找到K姐的下落。

    酒吧老板提供的线报里讲得很清楚,她人就在NIGHT酒吧里坐着,据说和人有约。

    “招不在老,管用就好。”周淮屿紧跟在他身边,酒吧里人太多了,他不得不抓住了纪洛宸半只衣袖,防止自己被挤开。

    “看来庄一心就是这样钓到郑逸辰的。”纪洛宸注意到他动作,直接反手握住了他温热的掌心,“别乱跑,跟紧我,K姐能拿枪给庄一心,保不齐身上也有武器。”

    黄闻声给出了布控完毕的提示,纪洛宸微微抿唇,决定主动出击。他牵着周淮屿来到吧台,轻叩桌面,大声招呼酒保,要了两杯薄荷甜酒。

    这是来之前他们和酒吧老板定下的暗号。很快,老板急匆匆从厨房间走出,示意酒保去为别的客人调酒,自己则来到了纪洛宸和周淮屿跟前。

    “二位探长,她现在在二楼包厢,一直在等人,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走。”老板小声而急促地给出最新情报。

    “很好,别惊动她,也不要让服务员敲门,保持现状即可。”纪洛宸低声回复道。为了掩饰交谈。他故意搂住了周淮屿的肩,从背后看去,俨然是一对感情甚笃的情侣。

    纪洛宸嘴唇翕动,靠近周淮屿耳语:“大堂人多口杂,小巷地形复杂,最好直接在包厢里把人控制住。”闪烁变换的灯光里,他没留意自己呼出的热气让周淮屿的耳尖到耳廓都浮起一层美丽红晕。

    “那等会儿我们上去?”周淮屿小声问。

    纪洛宸几不可见地摇头道:“你在门口策应。确认里面是K姐后,我进去制服她。”他捏在周淮屿肩头的手微微用力,“别紧张,枪是保护你的最后一步。在那之前,一切有我。”

    一张纸条忽然被塞到了周淮屿手边,纪洛宸也看见了。精神高度紧绷的两人立刻默契地转换站姿,确保遮挡住纸条的内容后,才展开阅读。

    第40章

    【我是否有幸请您喝一杯酒呢?衷心祈祷您身边那位只是朋友。by一位欣赏您风姿的陌生人】原来不是写着情报的纸条,周淮屿重新放松双肩。纪洛宸却紧紧抿唇,扫视过四周所有看向吧台的人。他强压下怒火,暗自决定,等抓捕K姐归案后,一定要找出那个胆敢当着他的面,给周淮屿递调情纸条的登徒子。

    “纪洛宸。”周淮屿忽然急声唤他,纪洛宸回眸,周淮屿指向楼梯口的方向。

    二楼蜿蜒而下的阴影中,有一道女性身影缓步走近。

    “是K姐,她提前离开包厢了。”周淮屿是亲手画出K姐肖像的人,对她的容貌再熟悉不过,他第一时间确认了对方的动向。

    黄闻声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老大,我建议在酒吧外围实施抓捕。大堂内闲杂人士太多,灯光昏暗,我们的人容易被甩开。”

    “就按你的想法来,我和周淮屿配合你。”略一思索,纪洛宸同意了黄闻声的方案。

    K姐看上去很熟悉NIGHT酒吧的格局,她在人群里穿行,直奔酒吧后门而去。边和黄闻声同步信息边追,纪洛宸与周淮屿落后几步也来到了安全门旁。

    “行动!”这是黄闻声的指令,纪洛宸一把拉开大门,巷口埋伏已久的刑侦队员则彻底堵死了K姐逃走的道路。

    一切在瞬间发生,巷道中央的女人孤立无援,很快被擒拿住,确认身份无疑后被扣上手铐押入了警车。

    接下来黄闻声准备和纪洛宸联合提审她,力求厘清所有谜团。

    “就……这样?”周淮屿微愣,神秘的K姐竟然如此顺利地落网,他有一丝不真实感。

    “现实中我们探长追击凶嫌的过程往往不像影视作品里拍得那样高潮迭起,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靠着完备的前期布置和严密的现场配合抓捕犯人。”纪洛宸拍拍他,“多出几次现场你就习惯了。”默默跟着纪洛宸上车。周淮屿心中疑虑未消。抛开抓捕过程不谈,K姐今晚会现身NIGHT酒吧已经是件不寻常的事。

    他晃晃头,决定暂且不去思考这些疑点。

    至少人没有抓错,当务之急是回局里审人。

    诚如酒吧老板所言,K姐是个漂亮女人。哪怕她的眼角已爬上了细纹,青春不再,依然能让看见她的人赞叹一声美丽。

    可惜坐在审讯室里的两人对她的皮相视若无睹,黄闻声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郑文德的死你是否有参与?丁磊和你什么关系?十八年前的走私案,你扮演什么角色?”

    纪洛宸紧盯着她每一寸面部活动,他看见K姐仿佛从梦中惊醒般随口道:“是我告诉丁磊,郑文德想单方面散伙,甩开我们独吞收益,他说他来解决。至于你所说的旧案,我是参与了。当初,我跟丁磊、郑文德各自负责货源、调配、运输,只不过丁磊倒霉,在现场被抓了。”

    虽然对案情早有猜测,可当这些话从K姐口中说出时,两人仍不免惊异。依K姐所言,当初丁磊锒铛入狱后,隐藏在鼎泰地产皮囊之下的种种走私交易并未停止,只是隐藏得更深,故而才有“散伙”的说法。

    纪洛宸再一次仔仔细细打量对方,这个女人,不同于他审问过的任何一个女犯人。

    从K姐的身上看不到惶恐与焦躁,她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被抓的命运,并且对此毫无不甘,她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平静。

    黄闻声也感到了异样,他放下郑文德的资料,转而拿起了另一份,“说说看,庄一心的死又是怎么回事?你安排给她什么任务?”

    女人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我让她去陪郑文德,而后再利用酒吧驻唱歌手的身份接近郑逸辰。”讯问的流程快到惊人,K姐几乎有问必答,没有一丝犹豫。

    而她给出的答案,也基本符合警方之前的推断,可见没有说谎。

    “至于当众自杀…”K姐第一次停顿了,“我没想到她会真的爱上郑逸辰,竟然愿意为了这个草包牺牲自己。”

    “什么意思?说清楚。”纪洛宸问。

    K姐懒懒地靠坐在椅背上,“郑文德仗着自己日渐坐大,拿了收益大头不算,还妄图吞掉我和丁磊应得的份额……哼,也不想想他是靠着谁才发家的。不过,我一开始也没想要杀他的,太麻烦。庄一心是我送他的礼物,可惜他收了礼却不办事。不得已,我只好让庄一心接近郑逸辰,从他唯一的儿子身上下手,以此威胁郑文德。”

    “为什么是庄一心?”黄闻声追问。

    “她年轻、漂亮、能吃苦,最关键的是听话。郑文德很喜欢她,他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小癖好,只有庄一心愿意全盘配合。”

    纪洛宸回忆起陆千帆口中她与庄一心的初遇,当时庄一心身上满是鞭伤,看来就是郑文德的“杰作”了。

    “庄一心自杀用的枪是你给的吧?原本应该是做什么用的?”

    “自然是杀郑逸辰了,郑文德身边保镖随行,只在办公室里偶尔独处,庄一心找不到机会的。”

    “最后一个问题。”黄闻声缓缓说。“谁在内部给你们传递信息?”

    他的这句问话包含了太多,陆定被谁出卖,郑文德的招标靠谁拿到,出口的船只怎样瞒天过海,丁磊的刑期何以一减再减。然而。K姐显然全部听懂了。

    “不用找了,连我都不知道他是谁。”K姐叹息道。“我也想过查出他的身份,但合作十几年,那个人始终藏得滴水不漏。”

    讯问暂且告一段落,关上门,纪洛宸讨论起刚才拿到的口供:“如果K姐的供述属实,我们目前提出的疑问基本都得到了解答。”

    “从微表情的角度,我没有看出她说谎。”周淮屿慎重地说,“但她今晚的出现充满了巧合——酒吧老板通风报信。警方及时布控,而她毫无察觉,抓捕过程中无人搅局。这中间的任何一环出了问题,我们都抓不到K姐。”

    “没错,一切显得顺利得不正常。”黄闻声疲惫地揉动额角,他今天连着出了三个外勤。

    “黄队,你先回去休息吧,不早了。”纪洛宸见状道,“这边有路队和我呢。”

    “也好,那就辛苦你们了。”

    昏黄路灯下,陆定的身影被拉得细瘦,他驻足在林荫道旁,沉默凝视几步开外的楼道口。

    这里他来过太多次,黄闻声刚从警校毕业时,他帮着找了这处房子,千帆则添置了些家居用品。

    曹广军也来这儿吃过许多顿饭,趁黄闻声在厨房忙活菜时,他们会心照不宣地讨论起各自查案的进度…想说的话重逾千斤,沉沉压在陆定心上。明暗交界间,他的神情不断挣扎变换,最终定格为坚定。

    拨通了黄闻声的号码,他说:“秋声,我在你楼下,有事找你。”

    树叶被踩响,陆定机敏地回头,这是他当了十几年探长的直觉。来人果然不是小区的住户,他走出阴影,任由灯光照亮自己的脸庞,和手中雪亮的刀锋。

    “丁磊!”陆定脱口而出。

    丁磊的嘴角**了一下,那道长长的伤疤跟着晃动,像一道蛰伏已久的蝎尾。

    不远处的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侧目,很清楚那是黄闻声来了。

    不愿陷入一对二的被动局面,丁磊不发一言地持刀上前。

    陆定集中了全部精神躲闪,他没有带武器。

    两手架住劈砍而下的利刃,陆定死死瞪着丁磊,心中的大火瞬息间被再度点燃,十八年前他在庭审时看过这张脸,自此永生难忘。

    脚步声越来越近,无声的争斗逐渐分出高下。

    “陆叔?”黄闻声按亮了楼道灯,四下逡巡。

    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陆定的电话打来时他刚回到家中。

    过于沉重的呼吸声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在看清眼前情景的瞬间,他双瞳紧缩,身体快过大脑思考奔向了陆定的方向。

    刀从身体里拔出的同时被恶劣地转动,血肉发出哀嚎,陆定痛苦地呻吟出声。

    丁磊不理会几步开外的黄闻声,继续将刀锋抵在了陆定的喉间。

    “住手!”

    黄闻声目眦欲裂,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拔出了腰间的枪。直接跳过了鸣枪示警的步骤。在丁磊的刀压下的瞬间,他扣动了扳机。

    “陆医生,刚送来一个急诊病人,大出血很严重,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好,我马上到。”

    陆千帆一路小跑着奔往手术室,今天她值夜班,没想到刚上岗一小时不到就有重伤病人送来抢救。作为外科医生经常需要加班,但陆千帆甘之如饴。从妈妈去世的那一天起,她便决定了要从医。眼睁睁看着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的无奈,她再也不要体验第二次。

    广播里传来加急呼叫,这位病人的伤似乎很严重,一刻也等不得了。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换好了手术服,仔细清洗双手,带上无菌手套,深呼吸平复自己的状态,一旁的护士为她打开了手术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