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81
次日,天不亮,顶着片乌青下垂眼底的于管家就开始准备出发。
结果,毫不在他意料之外地,那个可恶的小娘子还没有起。
他在门外催了许久,只得了里面的一次应声,随后,就再也没动静传出来。
但碍于昨晚发生的事,小娘子的身份在他这里已有不同,于管家不好直接推门去叫,只能去找世子。
而陆云门正在同王延维告别。
于管家找去时,少年正在向好友讨要兰草,说想多带几枝到路上,有人很喜欢。
暗暗提起小娘子时的少年,眉目舒展着、浅笑绚烂如霞蔚云蒸,是比曾经任何时刻都还要美好的样子。
看到这样的世子,于管家忽然释然了许多。
他有些动容地想道,即便阿柿到世子身边后、是让他荒唐了些,但若是她的出现能让世子舒心自在,其余的事情,又有什么重要?
可当两人都站到阿柿门前,耗了许久还是敲不开阿柿的房门,刚刚才放宽了心怀的于管家又咬着牙抖起来了嘴角的鲶鱼须子。
片刻后,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张开了抿得极紧的嘴,对着世子小声道:“既知道今日要启程,您昨夜便不该顺着她胡闹。”
屋子里的那位小娘子显然是个最随性子、最不顾事的,既然决定收了她在身边,世子便要替她将大事顾及全呀!
于管家说的“胡闹”,指的自然是握雨携云之事。
但昨晚的种种对少年来说,也的确称得上是十分胡闹了。他于是垂头叉手受教:“是我思虑不周。”
虽然已经因此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可真的亲耳听到世子认下,于管家的心肝又是一阵发痛!
他忍住呜咽,将叫阿柿起床的事全权交给了世子,然后便含泪瘪嘴、转身去盛那锅给他们熬炖的补品了。
而少年却仍旧得不到阿柿的回应。
在犹豫须臾后,他推开了阿柿的房门。
听到门开合的声响,床榻上裹着被子的小郡主才终于清醒起来。
她昨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穿得太单薄,当时不觉得如何,可一夜过后,她刚养好不久的病便又有了点要再犯的苗头,头昏沉沉的,一直在半睡半醒间挣扎,几乎都没能听到门外于管家的叫声。
但她担心陆云门会因此暂缓启程、误了她去范阳要办的事,所以,当睁开眼看到陆云门时,她立马就装出了一副因为天不亮就要早起、所以闹了脾气的娇气样子。
“不要起。不想起。”
小娘子软糯糯的声音里掺着湿哒哒的哭意。
“我好困,外面好冷,天也还没亮,我不要起。”
虽然把脸埋在被子里面,对小郎君理都不肯理,但她说话时还是又轻又慢,听着乖极了,叫人很难忍心拒绝。
少年从未应对过这种情形。
本来,他是不应该在她还衣衫不整时就无礼地闯到她的面前。
可他听不到她的回应。
他很担心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会不会,因为昨晚他做得不够好,所以她就离开了……
“马车已经备好了,里面很好,你若是困倦,可以到马车上接着睡。”
看到她还在,少年便安下了心。
他垂下眼睛,退到了屏风后,继续同她讲马车里有多舒适温暖,想劝她下榻穿衣。
可小娘子那边却久久没有动静。
察觉不对,少年走出屏风,一眼便看见她整个人蚕茧似的全包在了被子里,一动也不动,像是又睡着了。
小郡主这时自然就是在装睡了。
等少年一走近,她就从被子里伸出双手,使劲抱住少年笔直的腿,不准他屈身弯到她耳边念叨。
“不能再在这里睡了。不然,今晚天黑前,我们便到不了能落脚的旅舍了。”
少年轻轻拉开她的手,还是俯身蹲跪到了她的面前,将她蒙到了头顶的被子慢慢下拉,让她的耳朵露出来。
“你若还是困、不想走,我背你出去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小娘子故意紧闭着的双眼慢慢睁开了。
“可被子外好冷,我不想换衣裳。”
她乌黑的眼睛看着少年。
“我能只披着你的裘衣出门吗?”
这很荒唐。
但陆小郎君从来只是用礼数约束自己,并不会苛责别人。他当即便答应了,转身就去拿了裘衣过来。
小娘子只好满脸不情愿地从被子里爬了出来,两脚踩进榻边放着的小乌皮靴,接着就一骨碌地钻进了小郎君为她展开的紫绮裘里。
见少年还在扭头避开视线,裹在裘衣里的小娘子便扑到了他的怀里,把头磕磕睡睡地埋在他的胸前,含含糊糊地带着困劲儿说话:“不要你背了。我们快点走出去,去马车上睡。”
说完,她用下巴压着少年的身体,仰起脸,带着睡意问他:“我是不是特别善解人意?”
她自己都觉得她已经扮出个十足的烦人精,就是再好的耐心也该被她磨没了。
漂亮的小郎君却温和地对她笑了笑:“是。”
这样啊。
在陆云门面前一贯得寸进尺的小郡主接着就张口道:“那你就要奖励我呀。”
她勾了勾他的手指,一脸认真地教他:“你至少要摸摸我的头发。”
肌凝瑞雪的小娘子头发自然也极美。
便是初初醒来钗横鬓乱,也乌发若神,如黑色海藻蓬茸,是真正的风鬟雾鬓。
少年看着她坚定的目光,最终还是抬起了手,用指尖在她头顶的青丝上轻碰了碰。
“你给那只凶巴巴的鸟顺毛,都比摸我的头发用心。”
小娘子忽然就委屈似的红了眼圈。
她一脸气呼呼地眼泪汪汪看着他,声音软得可怜极了:“我明明那么好看,小郎君却更喜爱它吗?”
陆云门简直对她的眼泪没办法。
他只好又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对视着她变得开心起来的眼睛,手心一点点向下。
可他的手刚向下落到她的耳边,阿柿就歪了歪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说:“耳朵也要摸。”
望着小娘子看向他的眼睛,小郎君受了蛊惑般、将手指慢慢滑到到了小娘子如映清辉的耳垂。
那里软得仿佛是片快要在他手下融化了的雪,让小郎君的指尖愈发没了力气。
那一刻,他的心仿佛也要化开,融进她眼底的那片星河里。
但小郎君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耳垂时,饕餮似的小郡主又抱着他的腰前后晃了晃,轻轻撞着少年紧实的腹髀催他:“还有脸颊。脸颊也要摸。”
少年的指尖几乎一瞬间就捏紧了。
他知道自己似乎用大了力气,慌张地松开手,可马上,他的手就被阿柿捧住了。
小娘子边用他的手心缓缓地蹭着自己的脸颊,边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是不是很软?教习娘子们说,郎君摸了我的脸以后,就一定会喜爱上我。”
然后,顿了顿,她叹气道:“虽然陆小郎君完全不会、摸得一点也不舒服,但我现在太困了,等我睡足了,我再教给你怎么做。”
说完,满意了的小娘子又困到不行地半闭上眼睛,乖乖地叫少年给她戴上帷帽、快点将她带到马车去,一点也不管一颗心被她玩得一塌糊涂的小郎君的死活。
第82章
82
虽然阿柿磨着小郎君许久,但迎着刚刚破晓的天光,马车还是不算太迟地启程了。
而且,最晚走进的马车的反而是于管家。
他提着个盖得极严的食盒子,一直不肯让他人碰,直到马蹄徐徐踏出,见摘下了帷帽的阿柿睡眼惺忪又快要睡过去,他才总算赶紧打开食盒,将里面的汤药拿出、递给两人,让他们吃了补身子。
接过的汤碗香气浓烈,有几味药食的独特味道,略懂医药的少年当即便意识到了这熬煮的汤是什么。
再看看于伯的神情,他便明白,于伯大概是误会了。
但里面都是些对滋补身体有益的药食,平日吃了也很好。看了眼一旁靠着他的手臂、捧着碗边喝边睡的小娘子,少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伸手,为她托住了碗底。
驭师将并排的两马驾得十分稳,于管家递上来的补汤也很鲜美有用,阿柿喝光后,就又靠着陆云门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她便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好多了。
这会儿,已近晌午,她正霸占了车厢的整个南面,枕着暖玉枕,盖着小郎君原本穿在身上的黑狐裘,舒服暖和得不得了。
而本来坐在她身边的小郎君已经坐到了西侧、同于管家对着弈。
她拥着小郎君的黑狐裘,慢慢坐起来,看向棋局。
须臾,她就看了出来,于管家执黑,棋下得很好。
他应是开局便被陆云门让了三子,随后藉着这优势,步步紧逼、攻势极强,绝不准白子在角上生根。
小郎君却又静又平,不躁不急,每一子都落得气正力均,丝毫看不出正对着劣局。
可于管家的眉梢却已经有喜色了。
他自觉形势大好、保不齐能赢世子一次时,所以进攻愈发猛烈,对少年最近几步放下的、丝毫看不出用处的白棋置之不理。
等他注意到那几颗白子不对,已是招架不住,退了又退,最后只能狼狈地去下面吃子。
此后几个转瞬,他忙活了半天的角地竟就几乎被掏净了。
小郡主默默地看着棋盘,顺便将凑到她腿边的那只暖烘烘的大肥猫抱了起来,用手搓着它肥嘟嘟的脸玩。
要她说,于管家败退得真不冤。
陆云门间隔的那几手靠、扳、夹下得太不动声色,尤其那手夹,下得堪称绝妙,差点将她都瞒了过去。是在于管家又落下了一子后,她才意识到陆云门布的局就要成了。
这时,于管家喊了停,说是年纪大、这胃遭不住饿,要先吃两口胡饼充充饥,等晚些时候再继续下。
本也只是赶路中的消遣,小郎君自然应了,棋局就此封了盘。
阿柿于是就将目光从棋盘收了回去,看向了于管家拿出的、足足有他两个脸大的芝麻干胡饼。
小郡主饿了。而且,她早就不喜欢下棋了。
每逢对弈,她便不自觉就想设下陷阱,再假做露出破绽,引得猎物上当入瓮,被她蚕食殆尽。
可这跟她的字一样,太容易令人看出她的本性。
所以,在外与人对弈,她便只遵棋谱,下得步步谨慎,中规中矩。
虽然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常胜,可这样下,无变无奇,自然就难出妙手,久而久之,下棋这件事就变得相当无趣了。
“你醒了。”
这时,全神注视着棋盘的少年才发现了醒来的小娘子,笑着对上她圆乎乎的黑眼睛。
他只是浅浅笑着,便秀美如流水桃花,是连最喜新厌旧的小郡主都没办法说出已经看腻了的美貌。
小娘子拨开大肥猫和黑狐裘,慢慢走到端方跽坐着的少年身边,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劲儿,也不说话,就是扯着他的腿,意思是要他把腿放下散坐。
等少年顺着她的意坐了,她就立马霸道地侧坐到了他的大腿上,把脸软软地压到了他肩颈间。
那一刻,于管家响亮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睁大着眼睛,死命地将已经要吼到喉咙眼的那满腔的“不成体统啊!”咽了回去,紧接着化悲愤为力气,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口干硬胡饼,嚼得腮帮子拚命鼓起,那两根鲶鱼须子抖得都让人眼花。
可小娘子却丝毫不知收敛,在低着头乖乖用盐水漱口、又含了一会儿用丁香豆蔻这些香药做出来的蜂蜜五香丸后,她就立马仰脸抱住了小郎君的脖子,在他身上晃了晃,指向车厢内小几上的银盘:“想吃葡萄。”
于管家被饼噎住了。
为了方便带在路上,那干胡饼里半点油星子也没加,此时噎得他心口都痛。
他眼泛泪光,再也待不下去,掀帘钻出,去跟早就不愿意在里面待着、如今正捆在外面车驾上的白鹞和雄鸡作伴、一起“嗷!嗷!”、“喔!喔!”骂狐狸精去了。
虽然小郡主确实也是故意想要把碍事的人轰走,但她的注意力仍是大多都在漂亮的小郎君身上。
在被她坐到身上时,少年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下意识便想要抗拒了。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先抬手护住了她的腰背。随后,他那扎根在骨子里的端正,才让他在马上就要将她搂住时停了下来,只用拳虚虚地抵在她腰后,怕她坐不稳。
而在被她抱着晃起来时,他更是乌睫忽地颤起,比以往更快、更敏感地抿住紧了嘴。
原本无情无欲、冰肠玉骨所做的少年,已经开始习惯了为她动情。
可他还是在听到她的要求后,规矩得体地低下头,轻轻对她说:“你坐在这里,我没办法去为你拿葡萄。”
小娘子便欲起身。
可她刚动了一下,就吃痛地蹙起眉。
小郎君正看着她,自然就问了她为什么。
“髀肉疼。”
她可怜巴巴地告诉他。
“就是前日骑骡子磨的。本以为休息一日就会好,可昨晚泡了热水以后,那里却更疼了。今日又颠簸了这么久,伤口好像又磨到了。
可少年是给她送过药的。
“药瓶在呀。就在我随身的那个包囊里。”
听了他的疑问,小娘子理所当然、又十分委屈地回答道:“可是,没人能给我上药,我只能让它疼着了。”
第83章
83
阿柿几乎将她想要的坦荡荡说了出来。
可这对少年来说,还是太过于不像话。
小郎君轻轻抱起小娘子,将她稳妥地放在了大肥猫身边,随后去为她取来了盛着葡萄的银盘。
对着因没能得逞而明显露出不开心神情的小娘子,少年仍是不知该如何哄她。
他想要伸出手,像她总喜欢去拉住他时那样,握住她的手指。
可最后,少年还是蜷回了指尖,将葡萄放到了她身旁的侧几上:“若真的疼得厉害,我便叫熟路的驭师去寻处有女婢的药馆。上药时,戴着帷帽也可以,不会让人看到你的脸。”
小郡主摇头。
她才不要。
现在不行,那便再等等。
她的伤,是陆云门不肯抱她、非让她骑骡子才弄出来的,所以,她一定要他心甘情愿、亲自为她将药上好。
“我不要弄脏手。”
小娘子指指葡萄,又仰着脸,柔柔地扯着小郎君的袍子,好像已经完全不生气了,模样又天真又可爱。
“你给我剥,好不好?”
她愿意同他说话,自然便什么都好。
少年紧在心口的气松了松,起身去洁净了手指。
可他刚坐回来,猫一样的小娘子就又爬回了他的腿上,同方才一样,重新侧坐着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要吃最大的那颗。”
她说着,莹白小巧的脸也贴到小郎君的颈边,动作又自然又自在,仿佛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少年却没有动。
腿上的她小小的一团,并不妨碍他什么,可如果此时要在身旁的侧几上双手剥葡萄,他就必须环抱着她。
她可以任意在他的身上、对他做她想做的事,哪怕只是为了毁掉他的名声,他也没有关系。
可他不能随心恣意地对她举止轻浮。
如果她就是为了那个目的而来到他身边,他碰她,她一定不会反抗,可在被他碰触时,她的心里该有多不情愿、多反胃恶心……
“小郎君连葡萄也不会剥吗?”
小娘子却不再等了。
她扭过身,拉着少年守礼垂在她身后的手、让他的手臂彻底将自己环住,然后就又开始催他剥葡萄。
等沉默少年的玉白指尖开始染上了葡萄的汁液,她就软软地躺靠在他的肩上,仰面看着他因侧过脸去而更加精致冰莹的侧颈,用手指滑过了他的耳后。
少年的肩一下便绷得更直了。
他想要转回头,却被小娘子垂着的脚跟踢了小腿。
“不要分心。快剥葡萄。”
还未将葡萄剥完的少年便无法回头了。
小娘子的抚弄轻且柔,指尖仿佛一滴从他耳后滑落的水珠。
只有那一滴,缓慢地、一点点沾湿着他的肌肤向下滚碾,每一分碰触都无比清晰、逃无可逃,引得少年微微颤栗,将身体绷得更紧更实,那片修长如鹤的雪白侧颈因此变得更加漂亮了。
而少年也将葡萄剥得更快了。
那颗从蒂处摘下的熟透果实,随着少年的动作,淌个不停的甘甜的汁水愈发多得涌了出来,晶莹剔透,令人见之生津。
可与少年转过来时眼中的潮与眼睑的红相比,那颗被剥好了的、水晶般的葡萄便显得乏味了许多。
小郡主望着小郎君浸着层雾气般、如朦胧星河的眼睛,忍不住用指尖刮了刮他发着微红的眼尾,轻轻说:“喂我呀。”
见他不知道该如何喂小娘子,阿柿便屈尊垂下了头,咬住了他指间的葡萄。
可即便将颈低下,她也一直在与他对视。
陷在她那对比黑紫葡萄还要水亮的眼睛中的的少年,一时竟没能将手指松开,直到被小娘子尖尖的牙尖咬了一下,他才几近仓皇地松开手。
可紧接着,他的心还在云中浮着,望着他眼睛的小娘子就慢慢仰身,手心贴着他胸前的衣襟,衔着那颗盈盈葡萄凑到了他的眼底。
他又有些动不了了。
他没有办法。
可在葡萄的清甜就要沾染到他唇上的那一刻,挺秀的少年还是落荒般地掐住了她的腰,将她按回了腿上。
他不能继续下去。
他对自己在她面前的克制没有多少自信,他不能让自己有可能伤害到她。
而小郡主则被他的手按得一个颠簸,衔在嘴边的那珠葡萄没有咬住,骨碌碌从两人身上滚过,最后砸在了地上。
被这样拒绝,小娘子当即抿起了嘴,相当委屈地使劲甩了甩双脚。
结果,那双本就没有穿紧、又因她脚一直悬着空而下坠了许久的乌皮靴,就这样被她踢了出去。
她的眼睛里立马就晃出了泪光,光着脚便想落地去捡。
马车地凉,陆云门怕她受寒,情急伸手又将她抱住了。
小娘子却好像因此更加生气了。
“不要你抱……”
她一开口,委屈便收不住似的随着眼泪往外掉。
“教习娘子说过,但凡郎君对我有一点宠爱,刚才那个时候都不会拒绝我。只有彻底厌倦我了,才会把我推开……”
她连哭都带着娇意,眼角红红,像一颗在枝头被雨水打湿却更加鲜妍的水桃。
“我要找宠爱我的郎君……”
小娘子推开少年的手。
“我不要跟陆小郎君走了……”
最后,那盘葡萄到底还是打翻了,水晶珠子似的黑紫果实滚了一片,盘底心的四枝折叶花扣向了地上。
听到动静,守在外面的于管家当即抓住了车门的帷帘:“世子,可是……有什么事?”
良久没得到回应。
就在他心中不安、想要掀帘而入时,小娘子带着一点哭过后的微微的哑意扬了声:“于伯,我的衣裳被陆小郎君弄脏了。”
她吸了吸鼻子,告状般地说着:“我的脸也因为陆小郎君哭花了。我要找地方清洗换衣服。”
于管家一愣,随后如同被雷打到般猛地将帷帘丢开!
“那、那是得找!”
他的声音都变尖了。
“马上就找!”
说完,他立马慌张地凑到了专注赶车的驭师身边,告诉他提前到附近找处旅舍。
而其余的,他就只能默默压进心底、苦苦消化了。
比如,帘子差点被掀开的那个瞬间,他看到的那令他惊心的一幕——
原本裹着小娘子的紫绮裘被胡乱扔在地上,上面似乎沾着污湿。而他金尊玉贵的世子正半跪在穿着黑狐裘的小娘子面前,俯身给她穿着靴。
第84章
84
于管家说出要寻找旅舍时,也差不多到了该让马匹进食歇息的时候。
因此,没多久,马车便停在了官道边的一处小舍。在驭师为他的两匹马喂添饲料时,于管家头也不回地跑去里面租了间屋子,让小娘子能尽快梳洗更衣。
片刻后,当戴着帷帘的小娘子裹着裘衣、抱着随身包袱进了屋,外面便忽地安静了下来。
世子没有主动提方才马车里的事,于管家在发现弄脏裘衣的不过是葡萄的汁水后,更是为自己思想的不堪而感到自愧,自然也不可能再去提。
两人相顾沉默,除了马匹的咀嚼吞咽声,便只剩下了突然呼啸起来的、已带上了略略冬意的秋风在作响。
就在这时,装着雄鸡的笼子突然被大风刮倒,骨碌碌滚到了白鹞所在的笼子旁。
感受到有食物靠近,已经饿了白鹞眼都未睁,隔着铁栅、对着雄鸡贴在笼子边的屁股就是一口!
雄鸡疼得当场高亢“喔”起,刺耳的尖叫声吓得正大快朵颐的大马都跟着昂首嘶鸣,嘴巴里的饲料撒得到处都是,原本的寂静顿时变得兵荒马乱!
少年于是走了过去,将还没能把雄鸡当成同伴、一直以为它是自己点心的白鹞放了出来,带着它去林中觅食。
他们已行了快一日,早就远离了永济州。
而离得越远,官道的荒芜就越显露了出来。
此处的官道两旁便许久没有被打理,杂草丛生,高处甚至能没过膝盖。很快,少年的身影就被草树淹没,只能通过白鹞的叫声判断远近。
听世子走得不远、估摸着一会儿就能回,于管家便先上了马车等出发。
正在他弓身似虾地凑在那局未下完的棋盘前、专注入神地算着要如何扭转局势时,耳后突然响起了小娘子的一声“您在做什么?”。
即便她声音又轻又柔,可落在全神投在棋局里的于管家的耳中,那就跟巨雷炸开了一样,当即就把他吓得撞上了棋盘,黑子白子顿时砰砰蹦了一地!
已经梳妆好了的小娘子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这事跟自己有关。
“于伯,您可真是毛手毛脚。”
认真说完后,她就坐到了一边,小心地踮着脚上的雀头软底珠花锦履,贴心地不去踩到地上的棋子。
于管家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只能闷声咽气地蹲在地上捡棋子。
等他无头蝇虫似的终于将滚进角落的最后一颗棋子找到、想要把它们依次复原回棋盘时,却很快就难住了。
他怎么也记不起世子第三十二手的白子下在棋盘中的哪儿了。
小郡主抱着猫,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的举棋不定,随后便抓石子似的从棋奁抓出一枚白子,“啪”地按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的空处。
“对!就是这!”
瞬间便记了起来的于管家忍不住出声。
他讶然地看向小娘子,此前对她的气恼因此一扫而空:“你怎么知道?你难道……”
有了上次攀龙附凤图的前车之鉴,他已经不敢再提前对她抱期待了。可他还是盼着阿柿能懂些其他官宦家小娘子正常会学的东西。
所以,他还是问了:“你难道学过棋?”
小娘子摇头:“它们就摆在那里,我看了好久,当然就记住了。”
这事哪有她说的这般容易!
虽然得了否定的答案,但于管家还是心中激动不已。
他向外看去,见少年正从丛中迈出,便马上下车迎了上去。
“世子!”
他将方才发生的事同少年学了一通。
“阿柿怕是有学弈的天资,不然,她也是天性聪慧,只是没有被好好教导,若是给她请个先生,从头教她认字识理,将来……”
此时,已近黄昏,朱砂丹墨正一点点腾烧着氤氲进白色云团,沸得天边大片红光。
于管家的话还说完,白鹞突然从赤红空中冲下,将抓着的一只小禽丢在了主人脚下。
仔细看去,那被它丢下的,竟是一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小雁。
虽色不算纯正,但也能看出是只白雁,身上还裹着绣有莲池鸳鸯纹的红罗,缚口的五色锦也牢牢地缠着。
“这是把谁家奠雁用的白雁给抢来了?”
出了这桩事,于管家只好暂放下他对阿柿的期许,上前一步,检查起那只小雁来。
虽然是被白鹞抓来的,但雁身上的伤并不重,多是些被树枝石角刮蹭出来的皮外伤,看着倒更像是它试图挣扎时自己撞的。
松了口气,于管家看向世子。
雁身上红罗锦绣都没拿下来,怎么看都不像是被放生出来的。万一真是别人家迎亲时要用的,却被白鹞一爪子抢了回来,便实在是他们的大过错了。
小郎君想了想,将小雁抱到怀中,对于管家说了几句,随后向旅舍租了匹马,对白鹞鸣哨下令。
待鹞鸟应声展翅腾飞,他便紧随白鹞、纵马追去。
于管家转过头,就看到戴着帷帽的小娘子趴在马车厢的窗边,使劲地向世子离去的方向张望,似乎对小郎君的离开十分不安。
她对世子如此在意,这又让于管家欣慰了不少。
他笑着将方才白雁的事告诉了小娘子,接着又道:“世子让我们先坐马车到下一处落脚的旅舍歇息。等事情办完,他也会过去与我们汇合。”
摘下了帷帽的小娘子一边听着,一边露出了以往于管家最害怕的好奇神情。
“可是于伯。”
等于管家一说完,她就抱着大肥猫凑到了他身旁,睁着不谙世事的圆圆眼睛,从“我们就这么走了,一会儿陆小郎君回来归还完马匹,要再怎么追上我们呢?”开始,又没完没了地问了起来。
但这会儿,发现了她或许孺子可教、又见她对世子如此关心,于管家对她有了更多的耐心:“前方的旅舍与此处的属同一家,租的马匹只用还给前方的那家旅舍即可,不必再让世子多跑一趟了……”
——
重新启程的马车里,于管家还在努力应对着小娘子越来越多的“可是于伯”。
而小郎君那边,在随着白鹞疾驰片刻后,他终于遥遥地在他们约定汇合的旅舍旁看到了一列婚嫁的队伍。
猜想这便是丢了白雁的人家,少年策马扬鞭,加快向前。
可待他带着白鹞由远及近赶到时,那列官道中的婚嫁队伍竟纹丝不动。队伍中的许多人都站在旅舍门外来回踱步,人人面色凝重,焦头烂额。
此时,天色已暗。
见有马匹驶近,人群中便有灯笼向他挑起。
当光映上少年明珠生晕般的清丽面容时,一声惊讶便扬了起来:“小陆郎君?”
少年闻声看去,叫他的男子正是穿着红袍的新婚郎君。
“吕兄。”
陆云门也认出了他。
他抱着小雁下马,与他叉手相认。
看到少年怀中的小雁,男子吃惊地张嘴道:“这雁不是迎亲时已经交给女家的人了吗?”
这时,新妇家的侍奉小童见状快步跑了过来,童言童语道:“是娘子说是见白雁乖巧,想带去夫家养玩,遣我趁离家前偷偷将它带上。可不久前,我一个没看住,竟叫它跳进林中飞不见了。”
说完,她谢过小郎君,飞快地将雁抱过去跑走了。
新妇把这只雁偷偷带走,其实很不合规矩。但男子只是呆了呆,就将这件事放过了,完全没有记在心上。
他犹豫了一下,没头没尾地因为另一桩事向少年开了口:“小陆郎君,您有没有随身带着值钱的绢绫?能不能借我一两匹?我现在有急用。等我回家以后,定加倍谢还!”
男子的长相周正,就是说话时显得有些呆头呆脑,倒跟那只白雁颇为相像。
他是在几年前去长安游学时遇见陆云门的。
那时,他租住在长安一处蹩脚巷子的学堂旁,而学堂里,燕郡王府的小世子正替生病了的书院先生在临时为孩子们教书。
可吕郎君并不知道内情。他只当小陆郎君是个学识卓越却无心科举的隐世奇才,对他的才华极为推崇喜爱。在离开长安、与他分别时,他恋恋不舍极了,哭了好几场,回家后也是时常给小陆郎君寄信。
除了最近这段日子,小陆郎君回了他的每一封信!
那些信,都被他珍藏在身边,一点灰尘不准沾!
如今终于见面,要不是这样一个场景,他肯定开心坏了。
他向小郎君解释:“前面的路被附近的一些乡里因障车之俗拦住了,说是没有给够沾喜的财物,不肯让我们过去。”
“什么乡里!”
吕郎君旁边,一名年长些的短髯男子愤愤向少年道:“不怕小郎君笑话,那就是群藉着障车之俗索要财物的破皮无赖!”
他告诉陆云门:“我们昨夜去临州迎亲接了新妇,正要沿官道向前,进我们吕家所在的州府行礼成婚。一个时辰前,因车马劳顿,我们便停在这处旅舍稍稍歇脚,可再次启程,刚走出没几步远,外面的官路就忽地被一群乡民堵住,说是依着本地的障车之俗,要同我们讨要财物。”
“我们早就听闻过此处盛行障车之俗,便照着打听到的,备好了三百匹绫。可他们今日却狮子大开口,定要我们拿出五百匹,否则便不肯放行。”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随身带着的就只有那些,确实是拿不出更多了。可不管我们怎么说,他们就是不信……”
第85章
85
这时,婚队的最前方闹出了动静。
刚刚,婚嫁队伍中有人给拦在前面的那群无赖送去了酒水,再次向他们说明实情,想请他们高抬贵手,可却得了他们嬉皮笑脸的嘲讽。
“怎么可能没钱?”
泼皮头子的吆喝声大到从队头传到了队尾。
“您吕家迎娶的新妇,那可是姓王!即便是再曲里拐弯的支族,也是沾着太原王氏血脉的王家女儿,想要将她娶进门,给出的陪门财必然少不了!”
听到那泼皮的扬喊,吕郎君身边的许多人都变了脸色。
本以为只是随便堵上来的乡民,没想到竟是连双方的家世都打听清楚了!
虽说接连几位圣人都在有意打压着诸如五姓七家的这些名门望族,但世间对门阀的崇敬根深蒂固,甚至都流传有“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只重门第”的说法。
因而,像吕郎君这种只是富贵、却无出身的男子,多是要向女家交上一大笔陪门财,才有可能娶到王姓的小娘子。
即便如此,人们对此也仍是趋之若鹜,家家户户都以能聘到个五姓女的小娘子为荣。
而粗鲁地抢过酒水喝了后,那群泼皮愈发嚣张了,互相应和着纷纷笑嚷道:“是啊!吕郎君既然娶得起王家娘子,自然也不差我们这等贱民的这一口。可千万别为了我们这群乡里野汉,耽误了您的吉时哇!”
这样狂妄的笑喊不时便会响起,一声大过一声。
片刻后,最后的一丝天光也被滚滚的黑暗淹没了。
过了一阵,悬着灯笼的马车停到了旅舍外。
见白鹞就守在旅舍门前的大杨树上,于管家下马打听了几句,果然很快就在旅舍的一间屋子中找到了自己的小郎君。
阿柿则一直安静地跟在于管家身后,步履柔缓轻慢,面前垂着的帷帽白纱不见丝毫晃动。
直到看见了屋子里的陆云门,她才忽地加快了脚步,呼呼超过了前面的于管家,一下扑进了小郎君的怀里。
“太久了。”
她抱着少年,恍若周围无人地只慢慢跟小郎君说话。
“这么久看不到你,我心里很不安。你不能再跟我分开这么久了。”
她的声音和软,语气却认真极了。
少年便也同样郑重地应了声“好”。
仰着脸的小娘子听到后,这才慢慢地放开了紧抱着他腰的手:“你说到做到,我就不再因为葡萄的事继续生你的气了。”
少年低头看着她:“我说到做到。”
听到了什么葡萄,即便被小娘子的没规矩气到脸都歪了,于管家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想弄清楚当时马车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他自然是不会得知了。
那时,在马车上,掉了葡萄的小郡主抓住陆云门不愿她离开的软肋,好好地哭着威胁了他一通,掉着眼泪说要回家、要去找会宠爱她的郎君,边说还边要赤着脚往发凉的马车地上跳。
因为很想看看陆小郎君被惹恼时的样子,她故意又趁机挥手打落了旁边小几上盛着葡萄的银盘。
然后,她便满心愉悦地等着看少年露出终于不耐烦的神情。
可少年却仍旧没有一丁点要同她生气的意思,他只是第一时间便下意识地将她往怀里护了护。
小郡主却因此觉得更有趣了。
她立马露出了一副自己也被吓得不轻的样子,两只圆眼睛大大地睁着,下睫毛上的泪珠还悬着,仿佛是害怕到呆住、连哭都忘记了,叫谁看了都不能再忍心责备她。
少年看了看她,默默地将她抱起,让她在独自坐好。
随后,他便半跪在了她的面前。
垂眸注视到他膝盖点地的那一刻,小郡主的瞳仁忽地跳了一下。她侧了侧身,闪动着睫梢上已经冷掉的眼泪,又想要往他旁边的空地上落脚。
但随即,少年便握住了她的脚踝。
“是我错了。”
少年望着她。
他竟然因为怕自己无法忍耐、对她做出伤害的事情而想要约束她。
明明,该被约束的人只有他自己。
他看着她的眼睛:“从今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在他的面前,永远自由。
他不会再对她有任何拒绝,不会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你的手上都是葡萄的汁水。”
对着少年那张漂亮又坚定的脸,小娘子慢慢地拧起眉,说得又柔又娇气。
“好脏。”
说完,她扭开脸,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珍珠似的泪珠簌簌地又掉了许多颗。
少年也不分辩,默默地去净了手。
可直到他跪着为她穿好靴、将她送进旅舍,小娘子都没有再跟他对过话,就像是在同他怄气一样。
直到这时,她才算是主动地与他和解。
而在旅舍的这间屋子里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小娘子语气好奇地向吕郎君问道:“既然可能误了吉时,你为什么不带着新妇先赶路?”
这法子自然早就有人想过。
未等吕郎君出声,他身边的人便替他做了答:“那群人拦了唯一的官道,我家郎君若想带着新妇过去,便只能扎进深林、绕远走崎岖小路。可那小路哪里是好走的?曾有人家也是为了躲避障车,铤而走险,单骑进林。可是,不要说在吉时前赶到了,便是又过了几天几夜,也没有人从林中出来,竟是就那样不见了!”
“那乘坐我们的马车呢?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跟这场婚事没有关系,除非他们真的要做劫匪,不然,就不会来拦我们。”
阿柿说着,仰面看向身边的少年。
“我们的马车很大,挤一挤,足够再坐下好些人。不如就让吕郎君和王娘子上我们的马车,让我们把他们送去成亲。”
少年向于管家点了点头。
很快,心领神会的于管家便将驭师请了进来,同他说了说他们的打算。
可听了他们的话,一直沉默寡言、只是听命行事的驭师却摇了头:“我常年跑这条官道,对那群人也有所耳闻。他们以此为营生,只怕早就派人留意了旅舍的动静,一旦发现新夫新妇离去不见、上了这辆马车,必会使下作手段再去前路阻挠。到时人单力薄、只怕更加危险。”
“我明白了。”
帷帽后的小娘子不紧不慢地轻声讲着。
“不能被外面的恶人发现他们上了马车、消失不见,那只要有人以新夫新妇的身份一直待在旅舍里,让王娘子和吕郎君假扮成我和陆小郎君、坐上我们的马车,不就能顺利离开了吗?”
她说着,抬头看向小郎君:“而且,扮成新夫新妇的人要坚持得尽量久,最好能久到过了吉时、让那群恶人没办法再在路上对王娘子和吕郎君使坏,对不对?”
少年颔首:“若是准备妥当,应当行得通。”
“的确如此。”
吕郎君旁的中年男子见状,便也立即对着吕郎君出声道:“无论何种办法,若是迟迟再不决定,只怕就真的赶不上吉时了。”
吕郎君呆呆地犹豫道:“小陆郎君说行,我自然同意。可不知王娘子会不会愿意……”
“她会愿意的。”
阿柿说:“因为成婚那日,我也偷偷央求过教习娘子、能不能把夫家送来的大雁带过去养。既然王娘子跟我一样,那我愿意先赶路,她肯定也愿意。”
“不错,我自然愿意!”
这时,新妇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众人回首,只见她绿衣霞帔立于门前,抱着小雁的侍童正跟在她的身边。
“这位娘子的法子,我已全听到了。”
新妇脆利的声音从她遮面的扇后传出。
“蒙陆家郎君、娘子仗义相助,感激不尽,于此急时,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似乎没有想到王娘子是这种性子,吕郎君愣了愣,随后露出了有些呆乎乎的欢喜。
而他的身边,吕家的那名中年男子已经开始筹备了起来:“既如此,我们便快些找两个与郎君、娘子身量相当的人来!”
帷帽后的小娘子立马出了声:“不是由我和陆小郎君来扮王娘子和吕郎君吗?”
中年男子感激地笑道:“已经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怎么好意思再……”
小娘子不听了。
她抓着少年的袖子,轻轻地晃呀晃:“我出嫁时,只穿了很短的一小会儿嫁衣,我想再好好地穿一次。”
于管家一听就头痛了。
都怪他还没把规矩同阿柿讲好。
她这样的身份,怎能拖着世子同她穿大婚服呢!
可正当他要张嘴圆场说是小娘子胡闹时,世子却只是提醒她这样做需要摘掉帷帽。
在听阿柿说她愿意为了帮助王娘子而露面后,世子竟真的就把那荒唐要求同吕郎君说了!
而王娘子也紧接着就迈进屋子,边说着“那便劳烦陆家娘子了”,边拉着阿柿的手将她带去了隔壁的屋子,这就要开始换衣裳了!
看看离去时开心到连帷帽白纱都在荡来荡去的阿柿,再看看退到屏风后面、真的开始要同吕郎君交换外裳的世子,于管家脑海空空,甚至突地生出了不安。
不要说阿柿此时的身份不明不白,就算她是被钱万宁亲自送到郡王府、没有前头那些同裴家的乌七八糟的婚事,以她的身份,最多最多,也就是个正经的侍妾。
世子总不会是想……
于管家在原地兀自地心焦,其他人却全悄悄地忙了起来。
众人齐着心,迎亲的、送嫁的、男家的、女家的,全都默契极了地开始做起了这桩偷天换日。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声响,以扇遮面的阿柿便在几个仆妇的巧手下同王娘子换好了行头。
最后,在王娘子戴上帷帽时,阿柿小声地告诉了她如何在马车上找到她那把画着丝瓜花的圆扇。
“如果你要用,我可以借给你。但那是陆小郎君送给我的,我很喜欢,之后一定要记得还给我。”
王娘子连声应承,向她深深拜谢。
随后,这位已经乔装了的新妇便走了出去,走到同样已换了衣袍的夫婿身边。
分明是昨日才相识的夫妇,此时却忽地生了默契一般,一齐向着来送他们的陆云门再次拜谢。
“此时天已尽黑,月也不明,正是时候。”
少年叉手,向两人告别。
二人相视,点了点头,接着,也不知是谁主动牵上了谁的手,就这样并肩走出了旅舍。
而正如少年所说,外面一片昏黑,便是有几个火把照着,也看不真切。
当留意到有两三人上了那辆旅人的马车后,守在旅舍外的机灵泼皮倒是留神地去进去查探了。
见穿着婚服的红袍郎君正在旅舍的一处窗边徘徊,他松了口气,叫了身边的同伙回去报信,让前头的人不要碰那辆与婚事无关的马车,以免多生事端。
随后,他便继续盯向那扇窗子。
过了一会儿,他正觉看得无聊,却突然瞧见那个还未却扇的新妇竟以扇遮面、独自就进了新夫的屋子,还将屋子里的其余人都赶了出去,竟像是要提前与夫婿独处了!
第86章
86
王娘子戴着帷帽离开时,阿柿一直静静地坐在窗边一个朱黑髹漆的熏笼上,摸着怀里一只由侍童送给她抱的小雁。
担心这只白雁再跑掉,小童将它交给阿柿前,又用它身上的红罗将它捆了好几道,缚着它嘴的五色绵也被再次勒紧了。
小雁动也动不了,叫也叫不出,只能任阿柿随意去摸,就算被她偷偷拔掉了一两根毛,也只能颤抖着羽毛,伸长脖颈无声地悲鸣。
而阿柿这样昭昭的恶行却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除了小雁实在无法挣扎的缘故外,便是因为周围的仆妇们都在紧张屏息,期盼着王娘子能顺利乘马车出去。
直到那名本就到处玩耍、在外面跟着马车乱跑也不会引人怀疑的侍童报信回来,说马车已经成功走远、没有被任何人怀疑,屋子里的女人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一张张秾艳的笑颜。
互相欢喜了一阵后,她们才又齐齐地凑上来,向着阿柿道谢。
素着面的阿柿看着她们脸上光艳的妆,提出自己也想要上妆。
听了小娘子的话后,女人们流转着目光、彼此对视了几番,接着便上前了几人,七手八脚地为阿柿敷粉施朱、描眉点唇。
方才忙碌时,她们的心思并不在这位小娘子身上。
可此时,没多久,见她被众人如此侍奉仍神态自若,这群原本自恃是王家家婢而略有些自傲的女子们逐渐察觉出了她的尊贵,越发不敢怠慢,最后竟带上了讨好的语气,争先地夸着小娘子的气度与美貌。
又过了片刻,吕家管事的那名中年男子便带着从旅舍买来的酒肉叩门,请王家的女眷们暂为充饥。
因担心闹出动静、引得泼皮起疑,众人本不敢过于声张,但耐不住突然放松下来后的腹中饥饿,她们便还是将酒肉接进了屋中,并将那些饭食先奉至了阿柿面前。
阿柿对镜,见面上红妆已经画完,便谢绝了这些肉肴,只提了一小壶酒,就以扇遮面,戴着满头珠翠华钗,起身去了郎君们所在屋子。
此时,为了让事情看着足够真,于管家早已随着吕郎君与王娘子一同进了马车、赶往吕府去了。
而经小郡主此前几句话的铺陈,吕、王两家的人都将她和陆云门看成了正经夫妻,对她的称呼全改成了“陆家娘子”。
因此,在听到她问能不能同小郎君独处一会儿时,屋子中的人们自然没有觉出任何不妥,很快地便都离开了。
毕竟,马车已经离开许久了,那群泼皮也没有怀疑过那对新夫新妇早就不在这里。只要这穿着婚服的二人还待在旅舍内不露面,事情便不会轻易有变。
徐徐放下手中的酒壶,等屋门被最后一个退出去的外人合上,小郡主将盖住了她整张脸的圆扇稍稍向下放了放,对望向她的少年露出了她额上那朵艳巧红梅和黛眉下那双桃红肤间的圆眼睛。
而同时,她也看清了穿着绯红婚服的小郎君。
她还是第一次见陆云门这样穿红袍。
实在漂亮得太过分。
明明不染铅粉,那被赤红衬到胜雪的肤光却还是几乎要晃花了她的眼。
见小郎君也仍在看着她,阿柿便放任自己直着眼睛,仿佛被迷惑了般,一路走到了他的面前。
“陆小郎君,你可真好看。”
小郡主盯着自己的猎物,心情实在是愉悦到不行。
“虽然教习娘子总同我说,郎君同娘子不同,是不分美丑的,可我还是觉得,陆小郎君非常好看。尤其现在,看着陆小郎君,我都没办法再看向别处了。”
少年颤了颤眼睫,却并没有将眼睛垂下,而是继续看着眼前的盛装少女。
因自小便常得称赞,他知道自己应当长得很好。
可此时,他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拥有一副好看皮囊而感到庆幸。
庆幸这能让她愿意这样久地看着自己。
“陆小郎君。”
小娘子又软软地喊他了。
她握住他的手指:“你能陪我成一会儿亲吗?”
见少年似有不解,她认真地同他讲道:“我嫁给裴郎君时,只是画了妆容、换了婚服、拜别父母,然后就被送进了轿子里。今天,看到那只白雁,我都不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路上问了于伯,于伯说,他猜那是用于亲迎时奠雁仪式的。他还同我讲了许多什么六礼婚书下婿……我明明也算嫁过人了,可这些,我好像都没经历过。”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如果你想经历,燕郡王府……”
“陆小郎君,你别误会。”
小娘子打断了他。
她冲他笑着,连圆眼睛都弯了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于伯说的那些习俗具体都是什么,想穿着这身婚服,同你一起试一试。”
她缓缓地、软着声音告诉他:“我已经嫁过人了,不可能再跟你成亲。”
“为什么?”
少年轻轻问。
为什么会是“不可能”?
要毁掉他的名声,最好的办法,难道不就是让他与她成婚吗?
如今世道,如果只是让他的身边多了个没有名分的小娘子,就算她的身份是钱万宁家的九娘子,就算他对她万分纵容、万分宠爱,也动不了他名声的根基。
可婚姻不同。
只要他执意娶了她,他的许多东西都会土崩瓦解。
他早就想好了。
这桩婚事,只要她说出来想要,只要她跟他开口,他就可以立马去办。钱家也好,裴家也好,他都能处理妥当。如果她对这件事情有更多的要求,便是再荒唐、再僭越,他也能为她去求来。
但小娘子却摇头了。
“就是不可能呀。”
她望着他的眼睛,勾着他的手,穿着同他成双成对的婚服,却一字一顿地再一次笑着告诉他:
“我可以陪陆小郎君做许多许多事,但我绝对不可能与陆小郎君成婚。”
第87章
87
阿柿说完,不等少年回应,就楚楚可怜地蹙起了额间的红梅:“小郎君是因为我不能与你成婚、而要嫌弃我了吗?”
她说:“我很小的时候,教习娘子就曾向我讲过,大梁有一名姓齐的小官,他很喜欢他的婢女翡翠,但因为朝廷规定,良贱不可通婚,他不能明媒正娶一个婢女,所以他为了她、就决定不成亲了。教习娘子说,只要我用心地学,我就可以同翡翠一样,无论将来是什么样的身份,都可以得到郎君独一无二的宠爱。”
听着她话中的事情,少年抿了抿唇。
她说的小官,是一名姓齐的补阙。
多年前,已权势熏天的良王吴京元到他府中,以帮府中夫人梳头为由,将貌美的翡翠强行借走,再无要送回之意。
齐补阙多次去求,始终无果,悲痛入骨,终日以泪为食。
而那婢女与齐补阙感情甚笃,见归家无望,投井而亡。
吴京元因此震怒,罗织罪名,将齐补阙斩首。
她例中的这两人,都没能得到善终。
而故意说了这件事的小郡主,一见少年神色微沉,就立马委屈地泫然欲泣:“你果然嫌弃我了。送我出嫁前,教习娘子明明说,我已经学得很好了,肯定可以得到郎君的喜爱。可如今,陆小郎君不仅不宠爱我,连教我怎么成亲也不愿意……”
施满红妆的小娘子连泪珠都染上了红霞似的光。少年因此不再提其他,只是问:“你想怎么做?”
“从六礼开始。”
眨了两下眼睛,小娘子的泪光很快就不见了。
她一手举着扇,一手拉着少年,让两人面对面地坐到了酒几旁的绣墩上。
“于伯三两句话便说完了,好多事情只用听的,我完全听不懂。我想知道,我在婚事上都错过了什么。”
陆小郎君便照着礼法,从纳彩开始同她讲起。
但小娘子才不要听那些文绉绉的话。
听着听着,她的圆眼睛就慢慢阖起,犯了瞌睡一般。
半晌后,她小声地嘟哝了:“陆小郎君,好无趣。”
少年的声音忽地便停住了。
在一殿群臣面前也能说得镇定自若的小郎君,此时,却因为小娘子的一句话,无措地愣在了那里。
小娘子无精打采,轻摇着遮面圆扇的手都快摇不动了,手腕的金铃响得很慢很慢。
“你说的这些,跟我又没关系。”
她不满意地看着小郎君,软声缓缓地责备道:“我想知道的是我成婚时漏掉了什么。我是要把我漏掉的补回来。可你刚才说的这些,又是说名字、拿庚帖,又是送什么《答婚书》,都是由我父亲出面在做,同我一点干系也没有,无聊极了。”
说完,她望着黑釉灯台旁因穿了红色而更加艳色绝世的少年。
因为被她嫌弃,少年的眼神中露出了一瞬间的慌。
那一刻,向来詹静如水的小郎君,突然因脆弱而变得更加漂亮,仿佛一只受了重伤而无法再动的鹤,只能被她关进囚笼、任她予取予求。
最喜欢独占东西的小郡主被他的样子引得意动,伸手就抚摸上了少年颈边的白色内袍。
“若是陆小郎君成亲……”
她看着少年的眼睛,轻声地问:“便也是穿成这样吗?”
红纱单衣的少年因被她碰到了肌肤,睫毛颤动不已。
可他仍自持着,端方又庄重,清清正正地同她道:“我应当不会这样穿。吕兄没有官身,家中也无人为官,所以成亲之日,穿绛公服。而我若循常规,应假絺冕。”
看着他,突然有了别的念头的小郡主收回手,不急不躁地让他继续说。
而她的手指离开,少年却并没有感到他以为会有的轻松。
克制着心中不知名的奇怪的低落情绪,他跳过了许多她不想听的礼俗,很快讲到了“迎亲”。
“……下婿。”
边听着,小娘子接过话。
“于管家同我讲过这个。男家人来迎亲的时候,女家的人可以随便用棍棒对着新夫打呢。”
可刚满脸新奇地将话说完,她就垂下了眼睛,一脸落寞地道:“我嫁人时,因郎君贵重、路途遥远,我的夫君根本就没有到钱家来接我,我的婚事里,自然也就没有这个礼俗了。”
少年看着她,刚要说话,小娘子就又抬起了眼睛,催促道:“然后呢?陆小郎君能不能快点来见我?”
陆云门便又跳过了许多。
可小娘子的脸颊还是在又听了一小会儿鼓得愈来愈大。
“我不要听诗。我听不懂。你能不能现在就把我接回家?”
像是不想再听小郎君说诗文的事,阿柿干脆旋身站了起来,费劲地单手搬着绣墩走到门边,然后坐了下去。
“我坐的轿子已经到小郎君的府门前了。”
小娘子举高手中圆扇,将额间的那朵红梅也遮住了。
她就这样端秀地遥遥隔扇、望着少年:“然后我要如何?”
接着,听小郎君讲完“转毡”,阿柿立马就站了起来。
可少年却还在那里站着。
跟他对视了片刻,小娘子认命般地无奈叹了一口气,认真地教起他:“我的脚在走进你家屋内前不能落地,所有你要给我铺毡席呀。”
屋子里这会儿自然是没有毡席的。
少年取下两个绣墩上盖着的大绣帕,铺在了小娘子的脚下。当她踏上第二个时,便将后面的那个再捡起,铺到最前面。
绣帕比起毡席小了许多,想要不踩到地上,需要踮着脚尖走。
小娘子走得摇摇晃晃,但却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声音开心地边走边问少年:“我要这样走到哪里去?”
“原是应进青庐。”
“我知道了。于伯也讲过这个。”
她继续左摇右摆地走着:要在家中院内吉地搭好青庐和百子帐,行礼和圆房都在里面。”
说完,她停了一下,随后就指向了屋中床帏前的屏风:“我们就把那里面当成青庐好了。”
少年便顺着她,一路将她送进了屏风里。
一迈进“青庐”,看到只有被褥、光秃秃的床榻,阿柿便马上将放着果子和酒水的小几给推进来了。
她从盘中抓了一小把果子,塞到身边的小郎君手中:“要边往床上撒这个,边念《咒愿文》,对不对?”
少年告诉她:“撒帐本该是婚前由女家的人来做,《咒愿文》也并非由新夫新妇来念……”
可一看到小娘子“我要做、我要做”的央求目光,少年就顿住了。
片刻后,他垂下眼睛,紧了紧握着果子的手,便将果子向榻上撒了过去:“冬穴夏巢之时,不分礼乐。绳文鸟迹之后,渐渐婚姻……”
少年端凝,矜重正色。
可他正在做的事,却是荒唐至极。
而小郡主,她实在太喜欢看到陆云门的荒唐了。
她笑起来,立马也将手中的果子也撒了出去,清楚地跟着他念道:“……渐渐婚姻。”
可须臾后,她却没有等到小郎君的下一句句。
她转头看他,只见少年也望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
是了。
她想起来了。
《咒愿文》的下一句,是要喊出男女家的姓氏。
陆小郎君不想此时念出的还是钱氏女吧?
阿柿看着他的眼睛。
“我突然不想姓钱了。至于姓什么……”
她歪着脑袋想着,边想边用扇面轻轻地点着鼻子,扇上绣的那朵金色的蛱蝶仿佛就停在她小巧的鼻尖上。
过了会儿,她对少年道:“我一时实在想不到要姓什么。刚才,他们都叫我陆家娘子,我觉得姓陆好像也很好。不如今天我就姓陆吧?”
看着她的样子,小郎君笑了:“这不行,《大梁律》……”
小娘子却不听了。
她又抓起一把果子,一边目光认真地看着少年,一边主动地念道:“陆氏女、陆氏儿……”
少年也在看着她。
片刻后,他抓起一小把果子,庄肃地将再次它们撒向了榻,声音静而泠泠。
“凤凰和鸣,宫商叶律。愿白鹿呈祥,感降瑞龙鳞。禀积百钟之谷……”
“禀积百钟之谷。”
小娘子轻轻地同他的声音合上。
“库贮……千宝珠珍。”
“……库贮千宝珠珍。”
渐渐地,两个声音叠到了一起。
“从兹咒愿以后。”
“从兹咒愿以后。”
“福寿千秋之岁。”
“福寿千秋之岁。”
“禄合一万余春。”
“禄合一万余春。”(注)
第88章
88
果子在帐上撒好,念完了《咒愿文》的少年静了片刻,才转身看向身旁。
这时,心情愉悦的小郡主才发现,少年的眼角正微微发着红,似是被泪意冲的。
姿仪风骨分明仍旧净如谪仙,可那张冠绝一时的脸却被“情”染得华艳无比。
“进了青庐,应行拜礼。”
红着眼角的少年郎看着阿柿,目光如渊之清,仍是有礼有法:“我的父亲如今在西北驻守,我母亲的祭牌也被他随身带着。若你愿意,可否拜向西北?”
小郡主对此十分无所谓。
她既对这些繁琐的婚事礼节不感兴趣,也没有将她说出的话当真。
她不过是在找乐子。
所以,在听完少年的请求后,她当即说了声“好”,随他转向了西北。
可站定之后,她却在屋中的西北向看到了那串此前换衣时被陆云门从随身的牛皮囊中仔细取出、如今正放在架上的辟邪红珠——
那串她阿耶在她五岁那年的端午前亲手篆刻的、送去给了陆云门的五毒珠。
那时,听到她说想要,他可是说好了明年端午再做一个同样的给她,可这个承诺,却永远都无法被兑现了。
阿柿盯着刻有蝎子的那颗珠子。
盯着蝎尾毒针上那个细微的裂痕。
她自小起就跟别人不一样。
就像只仅仅化作了人形、本性却没有任何改变的小兽,并不懂得怎么做人。
但她觉察得很快,也学得很快,没多久就让自己变得同那群在她眼中和牛羊猪狗没什么区别的愚人十分相像了。
可她的不同,却很难瞒得过她的至亲父母。
她的父亲渐渐发现,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她就一定要得到,如果不能让她如愿,她就会变得不择手段。
而她的不择手段,隐秘精妙又可怕,无情淡漠得不像是孩童、甚至不像是人,更像是只狡猾残忍、灵慧到了极点的幼小毒兽。
善于隐藏,乐于欺骗,天生无法从心中理解善与恶,又拥有着巨大的聪慧与尊贵。
他很担心,如果任由他的女儿这样长大,也许会孕育出极大的邪与恶。
可因为他还是想保护女儿,所以,他还是为她保守了秘密,就连对妻子吐露担忧时,他也没有将事情说详细。
这就让赤璋长公主有些不以为意。
早慧颖异的孩子总会与寻常人不同,她并不觉得她生下的女儿有什么大问题。
若是不能如愿便会不择手段,那她就满足她的一切。就算是兽,只要吃饱喝足,便不会轻易地无故伤人。
长公主的做法做很有效果。
因为一切都被满足,又发现了自己父亲的“忧虑”,暂时还对这个世界感到新鲜、还能很容易能找到乐趣的小兽很快收起了她所有的尖爪,脱胎换骨般地,身上的恶全部消失了。
可她的父亲却仍旧放心不下。
他并不是要将女儿关进驯兽的铁笼,拔掉她的利齿、磨平她的尖爪,让她哪里都不能去。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够对她有所约束,让她能在做出失控的举动前悬崖勒马。
他担心她的本性并没有改变,只是伪装着将他骗过了,便决心试探一下她。
他拿出自他篆刻起、女儿就一直缠着他说想要的五毒珠串,说他已经答应要将它送给最和他投缘的陆家小七郎了,如果她想要,他明年再为她做一串一样的。
所以说,他是真的不聪明。
旅舍中,穿着深青婚服的小郡主双手握住了扇柄。
她的阿耶竟完全没有看出来,他的女儿其实根本就并不喜欢那串辟邪珠子。
最初,她的确想要它,但自从他在篆刻蝎尾毒针时划出了那一道细小的裂痕,她对它就再也没了兴趣。
她只不过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知道他是想要试探她,所以,她就装成对那串珠子喜爱无比,每日都去央求他、不要送给陆云门。
然后,在他将它送出去后,她又难过又委屈,不开心了好一阵,但却还是什么都没做、就那样妥协地接受了。
她想让他相信她已经变好。
不过,她总觉得,直到死,他仍旧没有对她彻底放心。
而现在,突然又看到那串珠子,正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又在不择手段、随随意意戏弄着人心的小郡主,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段时时被人担忧着审视的日子。
扇子后的小娘子笑了笑,兽般的小尖牙在她的唇边闪动。
她双手握扇站在那里,等着身旁的少年跪地,然后随他一起缓缓拜下,最后看了那串珠子一眼。
如果父亲还活着,有他日以继夜的管束和监督,也许此时,他所疼爱的陆家七郎,不至于双膝跪在一间破漏的荒凉旅舍、抛掉了所有的尊贵与礼法、荒唐地跟一个只把他当成玩物的小娘子拜堂。
可谁叫他早早便死了呢。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躬身下拜,小郡主看着在她脚边双膝跪地、即便叩拜仍身姿端如松竹的少年,轻轻地眨了两下眼睛,泪意便涌了出来。
三拜过后,小郎君站起了身,她却不动地立在原地,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扇柄,带着浓浓的哭腔,自言自语般地轻声哽咽:“我从没想过,我能被人这样珍重……”
会说出这句话的,不是这段日子的“钱九娘子”,而是那个曾经在死前向他吐露“真相”、对陆云门来说最为真实的阿柿。
少年的心猛地揪紧。
即使决定不去多想,但他也知道,如果她真的如她那日在缅桂花树下所说,是为了完成任务而被养大,那她的过去一定非常苦。
那些地方,人从来都不被当做人。
可只哭了这两声,小娘子就要咬紧了牙关。
“不对。”
“不对。”
她用圆扇扇了扇眼睛,像是想要快点把眼泪都扇干。
“我就应该被珍重、被宠着。”
她蹙紧着额间的红梅,把眼泪咽进肚子,似乎努力极了地想变回那个说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小娘子。
她昂起头:“教习娘子说过,我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值得郎君日日把我捧在手心,把所有珍贵的宝物都献给我。”
她的语气变了,又娇媚又柔软,又自信又自傲,可她的声音里还是带着哭过的水汽,潮乎乎的,直叫人心疼。
“她说得对。”
心目明洁的少年看着她,认真地告诉她。
“你值得。”
小娘子似乎愣了愣,好容易忍回去的眼泪扑簌簌又掉了出来。
“你别……让我哭。”
她慌忙使劲地低下头,不让眼泪流到她的脸上。
“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我不在意你的样子。无论你的样貌如何,只要是你,对我来说就贵重至极。”
少年平静又虔真地说完,低头拿出块雪白的帕子,递向又将脸完全藏在了圆扇后的小娘子。
“但我希望,我以后能做得更好,能够让你不用、也不会再哭。”
小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吸了下鼻子:“这句话,比所有的却扇诗都好听。”
说完,她盈着满眼珍珠似的泪,边望着小郎君的眼睛,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扇。
化着满面盛艳新妇妆的小娘子面若朝霞,眼中泪水光泽澄莹,明亮又耀眼。
“不是说好不让我掉眼泪吗?“
她用扇子敲了下深深望着她的少年,仰起脸,柔柔地冲他撒娇:“快点把我的眼泪擦掉,不要让它们掉出来。”
少年便顺着她做了。
被小郎君温柔地擦掉了泪,阿柿将圆扇放到一旁:“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因为许多流程都被她弄乱了,少年略理了下、又将她或许会觉得无趣的都免去了,随后才答:“或应同牢合卺。”
阿柿的眼睛当即就瞟向了她带进来的那壶酒,眼珠亮晶晶,随后,她才收回目光,摆出一脸懵懂地看向小郎君:“合今……那是什么?我不懂。”
看到她的动作,小郎君笑了。
“合卺,也称交杯酒。”
他的漂亮,本就是又清又冷的,就算是在笑,冰魂素魄的气与骨也没有少去分毫,仿佛一片覆在云间峰中、从未被人踏过的雪因朝阳而晕开光华,美得仙姿玉质、令人更加不敢亵渎。
可小郡主最喜欢的就是亵渎干净的东西了。
“酒?”
她睁圆黑葡萄似的眼睛。
“我们要喝酒?”
期待地说着,小娘子将身子站得更直了。
“我只听说过酒,却从来没见过。教习娘子不准我碰酒,说只有等我有了郎君,在郎君面前时,才可以喝。以前,我听教习娘子说过许多回,喝酒可以让我……”
说到这,小娘子停住她轻轻软软的雀跃,问小郎君:“我们现在正在青庐中,坐着百子帐,刚才又已经拜了父母天地,我现在就是有了郎君、可以喝酒了,对不对?”
第89章
89
阿柿想要喝酒。
小郎君想起她在宝泉县时醉酒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在接触到她渴望的目光时,去将酒壶拿了过来。
小娘子迫不及待,伸手接过,然后就将酒壶抱到面前嗅了嗅。
“这就是酒吗?”
她问:“要怎么喝?”
可仓促间,不仅找不到礼法上该用的小瓢或金银盏子,就连个干净的小碗都没有。
“我们不能直接喝吗?”
抱着酒壶的小娘子坐到榻边,眼巴巴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少年。
对着她,少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他轻轻地坐到她的身边,看着她:“好。我们直接喝。”
闻声,小娘子马上对着壶口灌了一大口,将酒“咕咚”地咽进了嗓子。
随后,她像是在回味味道似的抿着唇,将酒壶递给了小郎君。
壶口沾着她的唇脂,艳如海棠花色。
端正守礼、德行如玉般明美的的少年垂下眼睛,没有推拒,没有擦拭,就那样饮下了酒。
看着少年的唇心染上了淡淡的唇脂,小郡主眼中水色浮动,伸手拿回了酒壶。
这一回,她再也没有把酒还给他,自己一个人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将那一小壶酒喝了个全空。
然后,酒壶一松,她就把手伸到了头顶,去摘发髻上的那些金银花钿。
可她刚将髻侧那朵硕大的牡丹簪子向外抽出了一点,一簇头发就缠在了它的花叶上。
“疼。”
小娘子弱态生娇,扭身将脸朝向小郎君,要他帮她把簪子摘掉。
少年于是伸出手,细心地将她的发丝一点点从簪花上解下。
此时,得以在少年怀中缓缓打量着他的阿柿举起双手,将他头顶的黑纱冠帽取下。
冠帽下,少年墨黑的束发一丝不乱,跟她云鬓斜簪尽乱的浮靡样子全然不同,仿佛仍是那个端庄的正人君子。
这可不行。
他要跟她一起倒进泥潭。
这样想着,在陆云门将她发簪抽出的那个瞬间,小郡主忽地向他凑近,大半蓬如海藻的乌发缀着小小的金花银花从小郎君指尖滑落,如缤纷落英。
少年眼底的花影还未散开,她的呼吸就碰到了他的脸颊。
“陆小郎君的唇上……有我的口脂呢。”
小娘子的声音轻如呢喃,那双葱翠欲滴的眼睛,晃得少年心中意乱。
他下意识看向她的唇。
因为碰着壶口饮了许久的酒,小娘子的唇脂全晕开了,唇珠和唇角外都晕着似乎被用力抹蹭出的淡红,情态绮媚又娇惰。
“这种口脂好香。就像我从小便开始吃起的香丸的味道。”
她在少年的唇边细细地嗅,声音柔媚又疏懒,有点痴痴的,带着荡漾的醉意。
海棠花色的唇就浮动在少年的眼底,唇上被酒沾得湿润的气息几次三番地浸染进少年的唇里,火般燎烫,但却始终没有真正地碰上来。
小郎君丝毫没有动。
可他眼睑却渐渐情动地红了,总是湛清凌凌的眼睛里的暗得像渊中深潭,充满着化不开的粘稠压抑。
为什么还在忍呢?
小郡主想了想,似乎累了般,自然而然地靠在了少年的怀里,交颈而依,随后随手抓起一支簪子,用簪尖划断了她握着的一缕乌发。
她将她的断发交给小郎君。
“有句话我还是知道的。”
她看着小郎君的眼睛,对他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结发所指的未必便是合髻。
而且那首诗,是因分别而作的诗。
可小郎君什么都没说。
他解开束发,亲手也割下了一段,默默地将两束头发系结了一起。
阿柿看着他手中的相系的头发,轻轻地问:“陆小郎君以后,还会再跟其他小娘子结发吗?”
“……不会了。”
少年许久没有开过口,泠泠的声音张多了几分哑涩。
“我不会……再接受任何人。所以……”
他望着小娘子,艰难却无法自已地颤着喉咙,眼角也因心中哀伤的翻涌而泛着红。
“能不能请你……
不要离开……”
他不想对她说这句话。
他许诺过要对她无所求。
可是现在,他发现他又快要做不到了。
“我为什么要离开?”
小郡主仰身抚上肤白少年眼角那一抹哀艳惊心的红痕,葱白的指尖轻轻地落在上面。
“我不离开陆小郎君。”
在他的注视下,她也红了眼圈。
“我知道陆小郎君不信我,所以不管我多想要你的宠爱,你从来都不肯对我施舍半分。”
她哽咽道:“可我这一生,虽然不能真的与你成婚,却也绝不会再跟任何男子做结发之仪。”
海棠花色的唇珠发着抖,可怜又倔强:“我是真的想要陆小郎君能永远在我的身边。我发誓,只要陆小郎君不先弃我而去,我就绝不会先松开握着陆小郎君的手。否则,”她将散落在榻上的一支金簪塞进少年的手中,握着他的手,将锋利的簪尖抵在自己的颈间,“我的骨、肉、血、脏腑,我的一切,尽数归你处置。就算陆小郎君要杀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你不能拿这个誓言对我说谎。”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通红的眼角悬着一滴泪。
因她的话而濒临失控的欲望和执念让他如同一块易碎的冰石,脆弱极了,却又冷静得厉害。
“即使你不说这些,不给我希望,我也还是会对你一如既往。但你不能因为一时的随性,而拿这句话对我说谎。”
他用那只戴着栀子花串的手慢慢握住阿柿喉咙前的簪尖,将它转向自己。
“我会当真。”
他死死地咬着牙:“我会当真的。”
小郡主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动摇。
“我发誓,我没有说谎,我……”
她后面的声音,淹没在了少年落下的亲吻里。
第90章
90
少年的吻柔软滚烫,因为心悸而微微颤着,落下得小心又克制,轻绵得就像朵云。
可在阿柿仰着身、主动又热情地应和起他的亲吻时,小郎君便渐渐失去了他的分寸。
他低着头,在她的引诱下,露出了在他身上极难见到的少年急躁,胡乱又没有章法,亲得故意又在他身下装成被迫承受样子的小郡主唇舌都在发麻地疼。
可小郡主并不觉得疼,她只觉得想要笑。
如果不是因为少年的动作太激烈、让她只能在急急应和的吞咽间溢出一点喘息,她说不定会不小心地笑出声来。
这天底下,有谁能想到,一尘不染、清虚无欲的陆小郎君会做出这样放浪的举动?
无瑕的白壁,终究还是生出了斑点。
能看到这一幕,比去做这世间的许多事都要有趣多了!
由于太愉悦,小郡主一时忘记了被她抓着的少年的手里还握着簪子。簪尖在两人的纠缠中刺到了他的手臂,划出道渗了血的红痕。
小娘子立即将受伤的少年推开,作出惊慌神色地去检查他的伤口。
她可不要因为这种缘故让她的东西多出伤痕。
小郎君却并不在意他的伤。
他一直在看着阿柿。
见小娘子的嘴唇被他亲得微微红肿,颜色殷红得仿佛快要流血一般,他当即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
“我是不是……”
他用那双因动情而浮着乌蒙水光的眼睛望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却仍是又清又冷,背骨仍是端雅笔直。
即便心甘情愿沉进红尘污潭,少年却好像还是泥而不滓,对她的关切一瞬间就盖过了所有的欲望。
“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不。”
小娘子丢掉簪子,马上就伸手抱住了少年的脖子,在他彻底冷静下来前,笑着在他耳边轻轻地安抚。
“我很舒服,好喜欢。”
她说得认真又欢悦,仿佛一只饿了许久、终于稍稍餍足的小狐狸,格外乖巧地用尾巴似的娟媚的声音,缓缓蹭着少年的耳廓、后颈、脊骨、尾椎……
“我一直不确定陆小郎君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意。可是刚才,被陆小郎君宠爱时,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能感受到陆小郎君对我的喜欢。”
她边说着,边打量陆云门。
明明方才还靡乱得一塌糊涂,现在的唇舌间都还全是她的气息,小郎君看起来却还是却净如皠玉,不见一丝秽恶。
小郡主心思一动,狠狠地在他唇角咬了一口。
血腥味瞬间涌进了她的口中。
她讨厌血。
但此时,陆云门流血的样子却只让她觉得兴奋。
她爬到少年的腿上,不断仰起身子,一点点亲掉他嘴角渗出的血珠,仿佛是只在舔舐着雨露的小猫,轻软得若有若无,让少年光是扼制住为她扶腰的手的力道就耗尽了心神,根本无法在意那个被她毫无缘故咬出的伤口。
等将那里的血都吮尽了,小郡主看着乌睫颤动的少年,将头埋进了他的颈间,娇娇柔柔地问他:“我咬伤了你,你会觉得疼吗?”
少年轻轻摇头。
“我也是。我不疼。”
小娘子语气笃挚地说完,轻轻笑了起来,声音甜极了:“我喜欢被陆小郎君像刚才那样亲。”
她不要他克制,不要他守礼。
她就是要他荒唐、放荡,要他被无法抑制的感情所引诱,要他不断随着她沉进欲望的深渊。
说着,艳盛桃李的小娘子便又将唇若即若离地贴到了少年的唇边:“要是陆小郎君很在意,那以后,只要我不舒服,我就立刻告诉陆小郎君,不让陆小郎君弄伤我,好不好?”
看着她,少年又亲了过去。
可他才刚刚吻到她,阿柿就推着按住了他的胸口,朱红水泽的唇珠微微肿翘着,露出里面雪白的贝齿:“我为陆小郎君发了誓,那陆小郎君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不会离开我?”
她看着他:“我是吃着甜丸子长大的,若是一直不被宠爱,虽然会很想要、很难受,但靠吃五谷食粮,也能勉强充饥。可方才,我被小郎君宠爱了许久,日后,就必须要靠小郎君的宠爱才能活着。如果小郎君不继续宠爱我,我就会虚弱,就会生病,可能很快就会死了。”
她仿佛真的是那只被钱家用勾栏药物豢养长大的笼中雀鸟,说时的神色认真极了:“我之前早早就对小郎君说过,我很珍贵,很难养活。是小郎君在听了我的话后后仍然说要养我,我才向你要求了宠爱。所以,请不要离开我。你不在我身边的话,我很可能会活不了。”
少年知道这些大抵多是谎话。
可他仍旧愿意给她想要的。
“你给了我誓言,我也愿为你发誓。”
少年望着她的眼睛,字字郑重诚肃。
“此生此世,惟愿与你相守,不离不弃,至死而终。”
静了片刻,小娘子眼睛中的泪又开始打转了。
“哪怕你并不知道我的过去,不知道我出生在什么地方、认识些什么人、曾经做过什么事……”
她像是想忍住不哭,使劲睁大着泪汪汪的眼睛,“你也还是会对我不离不弃,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吗?”
少年却笑了。
他轻轻却郑重地亲了亲小娘子的眼睛。
“我不在意你的过往。只要是你就好。只要是你,我就不会离开。”
小娘子揪紧他胸口的衣衫:“你发誓。”
“我发誓。”
少年看着她。
“若我食言,便同你所发的誓言一样,骨肉身血性命,一切尽数归你。”
“那我也当真了。”
听了少年的誓言,小娘子一下子便神气骄矜了起来。
她开心地抱住小郎君:“你发过誓了,所以绝对不可以离开我。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好。”
看着她笑,少年便也温和地笑了起来。
他抬起手,将她鬓边那只快要掉落的莺粟花钗轻轻摘下,怕她再被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