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11
自卢梧枝露面起,小娘子便如同惊呆了一般,连小郎君压下来的吻都忘了回应。
此刻,一听完卢梧枝的话,她就立马看向陆云门:“我听不懂他说了什么。我不认识他。”
她像是想也不想,对着小郎君,张口就撒谎:“这个人,我从没见……”
但话刚出口,她又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立马改口道:“你去问于伯。跟我没关系。是他非要坐到我们的马车上!”
“原来你说的陆小郎君,就是我的表哥啊。”
卢梧枝懒散地昂着头,边轻轻抚摸着香蛇,边嘲弄地望向在外人眼中永远白玉无瑕的少年郎。
“你要是早点同我说清楚,我也许已经将你接到身边了。毕竟,我同表哥要过许多东西,凡是祖母没有出声阻拦的,表哥都给了我。”
“才不会……”
小娘子急急驳了卢梧枝,随即忐忑地望向陆云门:“陆小郎君才不会把我送给别人,对不对?”
“我自然不会。”
对于小娘子的慌乱和卢梧枝的无礼,塔中的少年神色淡淡。
他垂着眼眸,抚了抚小娘子仍浮着水津的艳丽唇角,将上面被他吃剩的最后一点唇脂抹掉,接着便转身去了佛像背后,将地上黑裘服拿起,掸去浮沉,披到阿柿身上,让她伸手穿好。
在小郎君的波澜不惊中,阿柿仰起头。
他对面的那片篁竹,映得他的那对双眸如同涔着青玉,平静得让她有些看不明朗。
但小郡主并没有十分在意。
她知道自己仍然在被他毫无原则地惯纵着,所以,她伸手就又抱住了小郎君,随后狐假虎威一般,故意在陆云门怀中扭过脸,眼睛瞪到铜铃大地冲着卢梧枝一脸恶狠狠。
可她这样子无论落在谁的眼中,都只能算得上是气鼓鼓,一点也没凶起来。
卢梧枝当即就冲她笑了。
接着,他看向陆云门:“表哥,我真的很想要她。”
他说着,笑着露出他在月光下森森发亮的两颗小虎牙,“而且她也喜欢我,我们二人情孚意合,还望表哥成全……”
“他胡说!他胡说!”
不等陆云门开口,小娘子就抢着喊出了声。
她揪紧陆小郎君襕袍的前襟: “我最喜欢的人是陆小郎君、我只喜欢陆小郎君……”
如果是在昨日,陆云门听到阿柿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中一定会浮出欢喜。
但如今,他的心已被冰覆雪盖,便是浇上再浓稠的蜜糖,他都尝不到甜了。
但少年仍然需要这些。
只要这些还是属于他的,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他就能忍受得住。
“我知道。”
小郎君耐心地将她身上的黑裘服裹紧,用手捂了捂她已经冻得发冰的莹白耳朵,“外面风冷,不要着凉了。”
“嗯。”
等耳朵被他暖好了,小娘子用脸颊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手心,随后把大半张小巧的脸都掩进了裘服领上的绒毛。
见状,小郎君牵着阿柿的手,走回到那尊两人荒唐过后的彩泥塑像前,用火石将它脚下的矮烛点燃。
随后,如寒珠雕就的少年举着铜锈烛台,拉着小娘子走到塔外,蹲俯下身,要背她下山。
小娘子见他背对着自己,便在走向他时拐了个弯,跑过去一脚踩中卢梧枝的影子,使劲地碾了一下,然后才趴到了小郎君背上,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凉凉味道。
走了半晌,小娘子看向了一直跟在他们身旁的卢梧枝,忍不住般、无声地对着他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卢梧枝笑着向她歪了歪脑袋,声音虽然压低了,却又足足够地能让前面的陆云门听清:“我给你的香蛇被养蛇人用特殊的秘药喂养了许久,会在恢复爬行时于地上留下痕迹。那痕迹白日看不见,但夜晚,被月色一照,它便无所遁形。”
让蛇在夜晚露出形迹的秘药,就连小郡主也是头一次听说。
小娘子听着,黑澄澄的圆眼睛睁得愈发大,里面闪动着夺目的好奇。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一般:“你骗人,你明明只说了要我把香蛇放出去给你试诱蛇的药。”
她又瞪向了他:“如果我知道它会留下痕迹,我当时绝对不会答应你!”
卢梧枝的神色狡赖又无辜:“我说的是要你帮我试药,又没说试的到底是哪一份药……”
就在这时,山下寺中的一处屋子倏地闪过火光,随后火苗高窜,熊熊的烈火迅速将屋子吞没。
三人登时都变了神色。
而眨眼间,那火舌便又缠住了数间屋子。
等山腰处的他们赶过去时,那一片已是浓烟滚滚,烧得熯天炽地。
幸的是,那里的不远处便是清水池,不断有被嘈杂惊醒的寺中人奔出,用器皿盛提着池水前去泼洒。阿柿几人转身,正欲也去提水,身后却炸开了一声大吼:“快拦住老师!”
阿柿转过身,一眼便看到了一对无畏向着火场跑去的老夫妇。
他们原本正带着孙子在屋中沉眠,不料屋子被旁边大火波及,浓烟很快将安睡中的他们呛得昏迷。是几个心仁胆大的壮士趁火势还没有滔天,一起冲进了屋子,将老夫妇二人救了出来。
可在熏满的烟气中,他们没能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孩童。
待老人醒来后惊恸着说出此事时,屋子已经烧得难以入内了。
几次见到闯进去的人退出来说着救不了,那须发斑白的老翁和老媪停下了嘶喊和扑火,相视一望,竟相互搀扶着下了决心、就要冲进火里去!
卢梧枝见状,一把将两位老人拽住。
清瘦的老者挣脱不得,却仍在奋力:“我的孙儿还在里面!我要去救他!”
听着老人痛苦的嘶喊,卢梧枝看了眼火势,一把将他们推进后面追来的人们怀中,举起一桶冰凉池水,为自己当头淋下。
阿柿当即便看出了他的意图,立马将厚厚叠起的帕子在水桶中浸得湿透又拧至半干,赶在他踏进弥漫的烟雾前递给了他。
水洗着眉眼的褐肤少年露着小虎牙冲她笑了,随后,一句“回来还你”还没落音,便眸光流火地在小娘子的注视下冲进了火海。
而此时,陆云门看众人皆聚在此处灭火,又见阿柿那里安然,转身便逆着人群,奔至成片着火院落的后身。
紧接着,一气未歇,小郎君目光凛冽,奋力将与院内火树枝叶相连的数棵燃松砍断,随后翻土扬沙,将极快在地上草坡蔓延的火星尽数扑熄。
待这里事了,少年才发觉自己的右手发颤得厉害,便是连一根树枝也拿不住了。
方才情急,他近乎豁出一切地使了蛮力,以致掌心被磨得鲜血淋漓,手腕错骨锥痛。
但他必须这样去做。此处草长得密密丛丛、苍郁葱茏,但凡再晚分毫,火就会随风烧过松墙,尽数泼上草野。到时,只怕烈火燎原、再无可挡,不止佛寺里的人会遇难,便是住在佛寺周围的百姓也要遭祸。
小郎君握住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仍是不歇丝毫,又向回奔。
但当他赶回去时,火已经在数人的合力下被扑灭了。迟些也意识到不可让火蔓向山林的寺中人提着水跑来,与他擦肩而过。
小郎君终于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隔着纷乱攒动的人影,直直地望见了远处林立火把中的小娘子。
她把黑裘服给了卢梧枝御寒,自己身上穿着不知谁为她披上的一件青色的同向绫翻领披袄,上面被火把映着的麒麟团花,正随着她踮脚为卢梧枝擦拭眼睛的动作而流动着腾腾的辉光,全部涌进了陆云门的双眸。
第112章
112
“不准总睁眼睛。”
而此时,火把旁,小娘子正对着卢梧枝蹙眉。
“是你说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我才用清水帮你擦洗的。你要是再乱动,我就不管你了。”
卢梧枝的头发被在火中被烫得打了卷,显得他更像只毛茸茸的大猫了。
听了小娘子的话,他便真的老实了一会儿。
但没过多久,睫毛上的灰烟刚被擦干净,他就低着头、把脑袋凑到了小娘子面前:“你要不要摸摸我现在的头发?摸起来可舒服了。”
小娘子神色迟疑了须臾,最后还是对着少见的卷卷头发伸手抓了一把。
但她立马就把手松开了。
“你胡说,你的头发又硬又刺手,摸起来一点也不舒服。”
但卢梧枝却捉住她的手,将它重新按了回去,强迫她在他的头上又摸了一会儿。
“我刚才循着那男童的哭声向内间匍匐时,差一点就在浓烟里失去了意识,是因为想起我答应了你、还要出去把帕子还给你,我才又爬了起来,逃过一劫。”
几乎要同小娘子额头相抵,瞳色浅至发金的少年极近地直视着小娘子的眼睛,慢慢地扬起笑:“看在我大难不死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就像对陆云门那样,也亲我一下?”
小娘子乌黑的眼睫无措般地扇动,仿佛被诱惑了一般失神不定,竟足足过了半刻,才总算想起似的将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回来。
“你做梦。”
她退开几步,像是定了定神,随后就又柔柔又骄傲地扬起脸:“我今天从陆小郎君那里得到的宠爱很足够,才不需要你的。”
在卢梧枝略有思忖的凝神中,阿柿又骄纵地说道:“而且,照你的说法,你能活着回来,全靠我给你的帕子。那便是我救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应当听救命恩人的话,而不是对救命恩人提要求。”
卢梧枝正想要再说些什么,那对终于听到孙儿苏醒啼哭的的老翁老媪行了过来。
而他们的身边、身后,还跟随着几名后面陆续赶来、气貌不俗的男子。
在这双华发老人向卢梧枝行恩谢大礼、被卢梧枝扭身不受后,他们身后均唤着老翁“恩师”的彬彬文士们纷纷上前,向卢梧枝道谢,询问他的姓与名。
卢梧枝一见这景象,转身就想走,却被一把小娘子抓住。
“你为什么要走?他们又没有谢错人。”
阿柿眼睛里的光、亮堂堂的:“好几个人都说了,但凡再晚上一点儿,那孩子的性命都会不保。你冒死把人救了出来,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就应该得到感谢、应该被人夸奖,不然,以后谁还做好事呀?”
说完,她伸手就把垮着脸的少年向人群推了一下:“快点,他们在问你是谁呢……”
顿了顿,小娘子自己先露出了疑惑。
“对啊……”
她歪头看向卢梧枝:“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毛发卷着的少年对她居然才想到要问这个问题而感到好笑,原本满脸的不情愿也消去了不少。
又被她推了几下,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对着众人叉手:“范阳卢氏长房,卢九。”
“卢家九郎?”
老翁忽然出声。
方才因家中仅存的血脉险些命丧身边,他生出魔障,形容狼狈痴癫。
但如今,孙儿无恙,他眼中便恢复了清明,竟于此时现出了种仙山老鹤的雅士气质:“你是卢梧枝?”
随着老翁神智渐明,这边变得愈发热闹明亮。
而远处,孤零站着的陆云门遥望着那片耀眼的明亮,整个人覆满了静而幽的冷光,便连睫羽上,都凉得仿佛落了霜。
人们手中举着的那层层火把,映得阿柿眉梢彤彤,如同燃着的银河天堑,让他没有办法踏足。
就在这时,小娘子倏尔回首,忽地看到了人群外孑然而立的小郎君。
目光相对,她顿时喜笑盈腮,提起身上过长的青色披袄,便带着银线针绣在月色下满溢出的流光,踏碎着地上摇曳的火影,跑动着向他奔来。
少年驻足不动,静静地看着她。
然后,在她扑进他的怀中时,他忍着痛藏起受伤的掌心,用完好的左手用力抱住了她。
“陆小郎君!”
小娘子几乎是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眼睛里光芒闪熠:“我找了你好久,你去哪儿了?”
而紧接着,她便意识到了不对。
极不经意般地,小郡主的眼睛向着小郎君掩于身后的右手瞟去。
在看到了他垂血的指尖后,她不动声色将目光收回,继续抱紧小郎君的腰。
“发现你不见,我的心突然就不舒服极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脚下有一个巨大的无底深洞,一旦陆小郎君没有在旁边拉住我的手,我就会立马不停地往下掉。直到现在,被陆小郎君抱住,我才总算不再下坠了。”
小娘子紧贴在他的怀中,抬起头。
“以后,陆小郎君能不能不要这样忽然消失?”
当目送着卢梧枝没入火中后,小郡主转过身、发现到处都遍寻不到陆云门,她登时就生出了强烈的不悦。
自她这次以钱九娘子的名字来到陆云门面前后,他总是守在她随时都能将他找到的地方。就算要走远,他也会先告诉她。
像这样不发一言就突然消失的情况,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这让她刚才在对着卢梧枝时,几度险些将怫然露在了面上,差点儿乱了她的计划。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何种情绪,但这让她很不喜欢。
既然如此,那她现在就要缚住陆云门的手脚,不准他再从她的身边离开。
“我可以答应你。”
小郎君垂着眼睛,望着她。
“那么,你也能做到吗?也能答应我、以后不会一声不响就忽然消失不见吗?”
小郡主笑了。
“我不答应。“
她仰着脸。
“所以,陆小郎君要一直看着我。”
小娘子眨了眨眼睛,软软地贴在少年的身上,仿佛又变成了那只甩动着蓬茸尾巴的小狐狸,慢慢用尾巴勾住少年的脚踝。
“只要陆小郎君一直看着我,我便没办法消失……”
她故意声音娇娇小小,让人听不清晰,诱着少年不得不向她垂颈。
“如果陆小郎君能做到,那便根本就不需要我的承诺。一旦发现我想要悄悄离开,陆小郎君立马把我抓回来就是了。甚至……”
她看着少年眼皮间的那颗小痣,用微张的唇轻轻地蹭着少年雪色的脖颈,“哪怕我只是将目光落到了别处,陆小郎君也可以用任何手段、让我只看着你,就像在塔里的那座泥像后面那样……”
而另一边,因祖母的缘故,面对不停同他说着话的蔼然老翁,卢梧枝便是再不耐烦,也无法无礼到直接走人。他只能敷衍地不断应着,直到老翁的弟子寻到了那几名救下了老翁老媪的仁士、一行人又去向那几人道谢,卢梧枝才总算脱了身。
随后,他很快地找到了小娘子,边冷下神色看着她跟陆云门交颈相拥,边慢腾腾地朝着他们靠近。
等快要走到两人身边,见陆云门分明看到了他、却只在看过一眼后就对他漠然无视,卢梧枝露出笑,着对小娘子喊了一声,接着便将身上黑裘一把扯下,向她抛去。
阿柿闻声刚转过身,那从天兜下来的黑裘便已经被陆小郎君接住了。
她看着信步走来的卢梧枝,眉头顿时皱起。
但不等她出声,卢梧枝就率然地伸出手,想要拉她的手腕。
因此,他的手臂便很自然地就挨了小娘子一巴掌、被她随手拍开!
可紧接着,卢梧枝吃痛般地闷哼了一声,低头护住自己被她打了的手臂,一时间唇色都发了白。
缓了缓,他用牙咬住袖口,沿着锦袍袖上被火啄出数个的蛀洞,“嘶啦”一声,将袖撕裂,露出了他小臂上的一大片擦伤。
虽只伤在皮外,但看着却惨烈十分,相当唬人。
“本来这痛还能忍得住,可如今被你一打,突然就疼得我眼前发黑、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把伤送到小娘子面前后,卢梧枝连语气都虚弱了不少,仿佛只生病了的恹恹野猫,费力地喘着气,声音都在打颤,似乎真的疼极了。
他看着她:“要是你不及时给我上药包扎,害我因此落下伤、留了疤,我便就此赖上你。”
小娘子当即就要与他顶嘴,但看着他小臂那片木刺砂砾未清、还在渗着血和水的伤,再看看他疼得都快要站不稳的样子,她的声音也弱了下来:“可是我没有给人上过药……”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自从用搭着黑裘的手臂环抱住小娘子后就一直安静着的少年、忽地收紧了指尖,慢慢地、无声地、在小娘子腰肢最敏感的地方捏揉了一下。
一个瞬间,就让小娘子完全乱了神。
她扭过头,仰起脸。
少年端方而立,神色清冷明净,可他掩在黑裘之下的手指,却仍旧落在她的身上,燎下着一片又一片或轻或重的情痕。
第113章
113
他在照着她所说的做。
又得意、又称心,小郡主的小尖牙又蠢蠢欲动地想要露出来了。
他愿意听话,她自然也要给他奖赏和鼓励。
小娘子软着快要化在少年掌中的腰肢,半侧过脸,用面颊轻轻徐徐地蹭着少年:“我不想同旁人说话了。我要跟陆小郎君回房,只和陆小郎君待着。”
小娘子又乖又媚,仰望着少年的神情中满是贪恋,仿佛一只因修仙而饿了的小狐狸,觊觎着落凡麒麟身上萦绕的仙气,想要时刻将其吞食。
被截然不同地对待,卢梧枝用手抹了把伤口又渗流下来的脓水,语气懒散地凉凉看着小娘子的侧脸:“只怕陆小郎君自己也没有屋子能回……”
听到卢梧枝讲话,望着陆小郎君的小娘子一副要证明自己真心的坚决模样,不仅没去看卢梧枝,还伸手捂住了耳朵。
小郎君垂首看着他,正欲开口,余光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少年抬起头,向着跑来的于管家微微颔首:“于伯。”
“世子!世子可还安好?”
匆匆奔近,于管家满腔担心地对着世子扬声问完,这才看到阴影中还站着一个卢梧枝。
他顿时觉得后颈刺的一痛,脚下一停。
但旋即,他就稳住气息,礼数周全地朝着在场的两个小郎君都行了礼:“世子、九郎君。”
“于伯怎么深夜来此?”
陆云门问道,“这边的火势可是惊动了外祖母?”
“世子放心。卢府被安排的住处离这很远,我出来时,老夫人那儿仍未点一根火烛,想来是还在安睡、没有听到这边的风声。”
于管家答,“是我今夜浅眠,夜半隐见外面火光,这才打听着过来看看。”
“这便是那位于管家吧?”
很突然地,朝着于管家看了片刻的卢梧枝在此时插话进来。
“傍晚宴前听佘妈妈同祖母耳语,说燕郡王府的于管家侯在外面,报信称他家世子因有着急的公事、不得不先行离寺、只留下他在寺中过夜祈福。”
亮着虎牙的少年毫不遮掩地拿住于管家说谎的把柄,随后,他不带半分笑意地对着陆云门扬起嘴角:“所以,寺中八成没有留下给燕郡王世子过夜的屋子,我们几个人今晚都要到于伯的屋子挤挤了。”
“谁准你也叫他于伯了?”
这时,阿柿伸出手、挡在了因谎言被点破而面露窘容的于管家面前,对着卢梧枝就生气道:“你打伤了于伯,都还没有跟他道歉,同他攀什么亲近?”
“还有,”她扬着脸,分明是在质问,但用钱九娘子吴侬软语的声音慢慢说出来,便又像极了撒娇,“什么叫’我们几个人‘?你又不是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为什么也要去于伯的屋子?”
“我虽对他动了手,可我手中有数,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甚至连疼都不会有。至于称呼,”卢梧枝神情顽劣无恭地对着于管家笑笑:“我便不能唤您为于伯吗?”
于管家赶忙躬身,口中却只接连道:“老奴不敢。”
卢梧枝却如同听不懂于管家的话中意:“那就太好了,请于伯快点带我一道回去。”
他语气欢快:“除了您那儿,我也没有别处可去了。祖母年纪大,受不得惊吓,我总要在外面将这伤处理妥了、把我夜里还跟表哥相遇过的事遮掩过去,才能再回去拜见。”
因卢梧枝站在晦暗处,刚来的于管家没看到他的伤。此时,肆意威胁着人的少年边说边将小臂举起,那片比刚才又多了些红肿的伤口,让于管家也惊了一跳。
这要是再不清洗上药,只怕明日就要去请疡医了!
于管家看了看世子,见如月下琼枝的小郎君不置可否,他便自己定了主意,向卢梧枝再次拜道:“既然九郎君如此说了,那便也请随我来,我去为您找些伤药。”
——
一路上,卢梧枝“于伯长、于伯短”地不断喊着。
可等于管家为他端来了洗伤的清水、拿来了伤药和白布,卢梧枝却恣意无拘地坐到了这屋中唯一的卧榻上,将受伤的手臂往身后一藏。
“阿柿。”
他看向正站在陆云门身旁、小口小口喝着银盏中热腾腾驱寒茶的小娘子,唤出了这个他在路上已经听于管家叫了好几次的名字。
“你该来给我上药了。”
阿柿从水汽中抬抬眼睛:“我都说了我不会。”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倚坐在卧榻边,卢梧枝头顶束发的锦带刮到了勾住帷幔的钩子,他便干脆扯下了发带,一头还有些卷的乌发全披了下来。
再加上他的脸上还有几道没被擦干净的烟熏灰,看起来更像是只脏兮兮的难驯野猫了。
他亮着他隐有金色的眼睛,对着小娘子仰面:“难道你就不想试试吗?能随意给别人上药包扎的机会,也不是每日都有的。”
他盯着咬住银盏边缘、明显开始动摇的小娘子,嘴角的笑一点点变大:“就算你做的不对,我也不会怪你,到时,再让叫于伯或旁的寺医来就是。”
小娘子看了眼坐榻上垂眸不语的陆小郎君,将她喝了一小半的银盏递到了他的面前。
“我已经试好了,不烫不凉,刚好可以入口。”
随后,她眨动着她亮晶晶的圆眼睛:“我去玩一玩。”
说完,她也不等小郎君说好或不好,转身就走到了卢梧枝那边,用帕子沾了沾于管家煮好的药水,看起来毫不精心地开始给卢梧枝擦了起来。
小郡主其实很用心地将他伤口里的沙土都洗了出来,但她故意做得笨笨拙拙,频频疼得野猫一样的少年呲出了牙。
但他正如他此前说,没有一点要怪她的意思,即便疼得脸上都覆上了一层薄汗,他还在对着她咧嘴:“嗯,这样很对,接下来,你要对着我的伤口吹一吹气,这样,我疼得就会少一些。”
见对这些全然不懂的小娘子一脸懵懂、竟像是快要信了,少年低头向她凑近,几乎贴到了她的耳侧,痛到发白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要是你再亲我几下,说不准,我就一点也不痛了……”
他话未说完,对面的坐榻前,一杯银盏突然“砰”地坠地,水浆四溅!
就在方才,一直沉默着的小郎君忍痛抬起了他已经因扭伤而肿起的手腕,用他血肉模糊的掌心、握住那只银盏。
随后,他在小娘子沾了唇的盏边轻轻摩挲了几下,继而掌心一侧,在于管家瞠目的注视下、让银盏从他的掌中翻下。
银盏砰然落地,震出嗡声,水泼了一地。
小娘子应声扭头望了过去,一眼便看少年展开着的受伤掌心。
因沾到了水,那片本来干涸了的血痕又化成了血水,正顺着他的指尖,一珠珠滴落到地,触目惊心。
阿柿当即推开了卢梧枝,什么都顾不上了般地、冲跑到了小郎君的面前!
接着,她无措的站了片刻,小心翼翼捧住小郎君流血的手,仿佛捧着朵稍一用力就会垂败的花。
只看了一小会儿,她的眼圈就红了。
“陆小郎君,会不会很疼?”
少年看着她:“很疼。”
孤傲高洁的仙鹤,就算奄奄一息,也从来不会求救着嘶鸣。可正是因为如此,这样的他一旦示弱,便没有人能够不对他心软。
而且,就算是在喊疼,少年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不争不抢,比撒泼打滚的野猫要让人怜惜多了。
怎么这样呀,陆小郎君,实在是太过会讨人欢心了。
小郡主抿住自己几乎要扬起来的唇角,忧心忡忡地对着少年的掌心柔柔吹了几下:“不要疼。不要疼。”
接着,她就急忙看向于管家。
“于伯。药,还有布,还有水……”
说着,她干脆把卢梧枝面前的伤药全抢了过来,通通摆到陆云门身边的案几上:“这些都是陆小郎君的。让于伯拿这些给你上药。”
“不用劳烦于伯。”
少年仍旧望着她:“你来就好。”
小娘子惴惴不安:“我做不好。我怕弄疼陆小郎君。”
少年静静地说:“我想让你来。”
他都这样说了,小郡主自然要给他足够的偏袒。
因为卢梧枝还霸占着卧榻,阿柿没有地方坐,便侧身坐到了陆小郎君的腿上,用浸了药汤的帕子轻轻地为他擦拭着伤。
跟对待卢梧枝时截然不同,手指轻柔到不像话的小娘子看起来又努力又心疼,眼睛里的泪不停地在眼眶打转。
等将伤口洗好擦干后,为了忍住不掉泪而拚命睁大眼睛的小娘子拔出药瓶塞子,手指紧张似的发着抖,一下就将往小郎君的掌心倒的药粉给倒多了。
看到少年莲白的指尖一颤,她连忙停下来,哽咽着问:“又疼了吗?”
少年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婆娑的泪眼。
既然她并不是真心地愿意给他爱,那他就自己去要。
她现在需要他。
就算迫不得已,就算只是虚与委蛇,她也总要给他。
手段卑鄙、肮脏、不堪,都没关系。
他只要能得到就好。
少年动了动喉咙:“疼。”
一听到这句话,小娘子的眼泪啪嗒就掉了出来。
她毫无办法般地哭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亟亟地凑到小郎君面前,认真地在他的唇上亲了亲。
随后,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小郎君,睫毛上的泪珠簌簌地掉:“卢梧枝说,这样就能不痛了……”
被提到的卢梧枝嘴角一扯,逞性地伸出腿,当啷一声,将卧榻旁挂衣的衣桁踢得重重摇动!
紧接着,即便陆云门根本没有朝他看过来,卢梧枝还是冲他冷冷出声:“表哥,你的手腕都已经肿了,再耽搁只怕更难好。”
他垂着被小娘子随手扔下后、至今还未洒上药粉的伤臂,对着陆云门讥讽眄视:“既然如此痛,不如让于管家去为你寻些冰敷一敷。”
听了他的话,洁白貌美的少年在小娘子的凝视中,慢慢颦起了眉,极轻地动了动唇:“吵。”
这样争风吃醋的招数,小郡主不知道见过了多少,早就已经看腻了。可因为做出这件事的是永远清心素洁的陆云门,小郡主便觉得被取悦。
“你不要吵!”
小娘子娇生生地转过脸,训卢梧枝:“被你这样吵着,万一陆小郎君的伤更疼了怎么办?”
她盯着他:“你要是不能安静,就出去。”
第114章
114
陆云门的目光只在小娘子身上,仿佛除了她,周围什么都不存在。
见她的眼睛又望向了卢梧枝,少年被她捧在手中的指尖倏地一颤,小娘子便立马又转回了脸,满是担心地看着他:“还是很痛吗?”
见少年垂眸抿唇,漂亮到惊人的眉眼间浮着说不出的脆弱,小娘子便顿时将其他事都忘记了一般,凑近过去,继续一副心疼又虔诚地轻轻亲吻他,边亲、边带着小小的希冀,小声地问他有没有好一点。
卢梧枝刚要说出口的话慢慢哑了回去。
对上他时永远张牙舞爪、又是抓又是咬,可对上陆云门,她却会扑簌簌地为他掉眼泪。
从未见过别人为自己掉眼泪的卢梧枝,盯着还挂在小娘子腮边的一滴泪珠,突然很想尝一尝。
就在这时,屋外忽地晃过人影,紧接着,门便被叩响。
“九郎君。”
外面的女声不大,但足够清朗:“主母听到您在此,唤您过去。”
如今在卢家能被唤做“主母”的,自然只有卢家家主的妻子、卢梧枝的母亲。
卢梧枝眼中因望着阿柿眼泪而聚起的凝光骤然消散。
没得到回应,外面的人又唤了一声“九郎君”。
卢梧枝懒洋洋起了身,随手拿起被陆云门挂在衣桁上那件黑裘服穿上,挡住了手臂上的伤。
这对恢复伤势自然百害而无一利,于管家想劝:“九郎君,先将伤处理好了再去吧。”
“千万别。”
卢梧枝笑:“我现在可就盼着这伤再重些,快点将我疼晕了才好。”
说罢,他推门踏出屋子,睨着在外候着的侍婢,唇角浅浅弯起:“母亲可真是神通广大,这才过了多久,便连我身处何处都查清楚了。”
侍婢恭敬地将背躬得极低,一声也不敢应。可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在卢梧枝走近同她说话时,那侍婢惊惊急急地后退了一大步,分明就是在远避着他、生怕同他接近。
卢梧枝看过就又嗤地笑了:“看来我那长嫂的身子又差了。”
“不必等我了,在天明、祖母起床前,我是回不来了。”
说罢,他潇洒地背对着几人挥了挥手。没多久,那披着黑裘的身影便没进了凛冽的寒风里。
屋中静了片刻,陆云门看向于管家:“舅母来了寺里?”
“是。傍晚用斋前到的。”
今日卢府的老夫人来佛寺进香,如无意外,她的长媳、也就是卢府的当今主母崔姚应当侍奉在侧。
但是,意外的确出了。
这便要提到那个如果不是陆云门告密、早在八年前就该同小郡主定下婚约的卢三郎了。
去年冬时,卢三郎同他母族的一位崔姓表妹成了婚。
那新妇小崔氏性情温驯,对她的婆母崔姚百般顺从,令崔姚十分满意。前不久,小崔氏有了身孕,更是让崔姚大喜。
可新妇的这胎却十分不稳,才刚刚过四个月,便急请了七八次医。分明已经终日卧床养胎了,可昨晚却还是又见了红。
为此,崔姚彻夜守在了新妇屋中,对她照顾呵护。今早众人启程前往佛寺时,她都还在亲手给儿媳喂药。
“那胎到底还是保住了。”
于管家向世子说道:“听说,那边安稳后,夫人立马便赶了过来,想再为那腹中胎儿多上些香火祈福。”
说着,他顿了顿,压低了声:“府中都在传,那小崔氏怀胎后头一次见红,便是不慎在老祖宗屋中与九郎君打了照面后发生的。因此私底下,谣言又起,称九郎君的命,不仅对父母、亲兄有碍,便是对嫡亲兄长的孩子也……”
“于伯。”
小郎君静静道。
“既知是谣言,何必再复述。”
而从始至终,阿柿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一般,默默又专注地继续给陆小郎君上着药。
直到于管家离开、去山腰佛塔为世子善后,靠在少年颈间的小娘子才在将最后一层白布系好后,边摸着小郎君发肿的手腕,边满面思索地蹙着眉出了声:“我去给你拿些冰,你在这里等我。”
随后,她起身落地,头也不回,急匆匆走了出去。
而另一边,卢梧枝早就已经随着侍婢、走进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小院。
“不要进来!”
他的一只脚刚要迈进屋门,里面的呵斥声便立时响起。
“远远跪下!”
听到母亲崔姚的声音,卢梧枝习以为常地垂着眼角,懒散地跪在雕有藤蔓葫芦的冷硬门槛上,面无表情,悉听尊便。
过了许久,久到少年的膝头被硌得青紫,内间才又传出了声响。
“自生下了你以后,府中便再难安生。”
妇人语气平淡地开了口,仿佛方才那个厉声呵斥他的人从未存在过。
“你父亲本已快要康健,却突然又开始缠绵病榻。你一直平安长大着的兄长,也开始几次三番地遇险,失足落水、平地坠马,回回都险得叫人心惊。而我则在生产时血崩不止,养了半年才能出屋,身子彻底伤了,至今便是盛夏也不敢离了暖炉。
那时,虽查出祸根在你,我却无法怪你。虽不得以将你养到了避人的偏院,但吃喝用度,皆没有亏待过你,甚至为了弥补,让你过得比你的哥哥都要金贵许多。
后来,你日渐长大,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将你接出来。我花重金求来符水,遣人给你送去,你不肯喝,让你随身辟邪的玉珏,你也不肯戴,甚至纵蛇对给你送玉的仙师威吓驱赶。
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有恨,怕是此生都不会同我如寻常母子那般亲近……”
说到这里,崔姚声中隐有伤心之意。
但卢梧枝的神色却是连连变都没变。
这些话,这种语气,他已经听过了无数遍,麻木到连恶心的感觉都已经没有了。
哀伤过后,崔姚心灰意冷般地叹了声:“对你,我已经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不要出门,不要离开你的院子,至少,不要与到我们一家再有接触。可那日,你明知你长嫂有孕,却还要故意到她的面前煞害于她。你可知从那以后、她为了保住腹中,受了多少煎苦?”
崔姚声不高,语气也并不重,淡淡地,却问出了诛心之言:“卢梧枝,你究竟还要将我的一家祸害成何样才肯罢休?”
卢梧枝沉默地,咬住了后牙。
崔姚口中的那日,是一个月前,崔姚的父亲过寿,要接她回崔家小住几日,崔姚想着小崔氏有孕已满三月,便将同样出身清河崔氏的她也带上了路。
听到这件事后,卢梧枝才在佘妈妈的传话下去了祖母屋中。
可谁知小崔氏在途中身子不适,坐上马车后没不久便小腹坠坠,同时还吐得厉害,不得不在禀了崔姚后、半路独自带着下人折回来。
她不想惊动人,悄悄回了府,但又想着没有告知祖母、怕显得没规矩,便又强撑着起身、去了老祖宗的院子,结果就这样迎面见到了正在院子里陪老祖宗饲弄花草的卢梧枝。
回屋后,她下腹痛楚加重,忍到不得不叫人时,才发现已经见了红。
这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卢梧枝明知长嫂有孕却还要前去煞她。
但三人成虎。
因为他身上顶着的灾星的罪名,所以长房几人的一切不顺遂,便都是他的错。传来传去,事情的来龙去脉反倒不重要了。
“你祖母在病好些后,见你规矩全无,便怪我对你疏于管教。天地可鉴,我只是心疼你小小年纪便不得自在,不忍再对你多加约束。可不曾想,你行下的事,竟是一桩比一桩……”
崔姚仿佛失望得有些说不下去。
歇了片刻,她才继续道:“昨晚今日,看你长嫂遭受如此大罪,我便已在心中后悔以往对你的放纵,而今晚……”
她停了一瞬,向他质问:“今晚,你去了何处?”
接着,她也没有等他的回答,声音兀自重了起来:“佛门圣洁地,行那腌臜事。我们范阳卢氏的门风,竟叫你堕了个干净。”
卢梧枝眯了眯眼睛:“我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崔姚并不同他多说,音调平平:“将东西拿给九郎君看。”
“九郎君。”
崔姚身旁的一名陪房妈妈应声走出,将手中物远远呈到卢梧枝面前。
见到那颗曾被阿柿捏在手中的金孔雀珠,卢梧枝微微变了脸色。
托着那颗孔雀珠的陪房妈妈接着向他说道:“夜半时,卢府有下人看到您背着个小娘子、衣冠不整从山腰走下,便沿着您的来路找了上去,竟见佛塔重锁被毁、塔门大敞,随后,就在里面发现了这颗东西。”
而此时,溜出来的小郡主已经提着她向巡逻寺僧要来的灯笼,在这间院子外面兜了几圈了。
她的形迹实在可疑,不久便有崔姚院中的仆役过来问她是谁。
见小娘子立马支支吾吾、心虚到不行,那仆役便将她逮住、叫人进去通传。
很快,紧闭的院门就在吱嘎声中被逐渐推开。
小郡主斜斜向里望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片卢梧枝跪着的背影。她眼睛一眨,拔腿便往里闯!
而这冷不丁地一莽,竟让众人都没回过神,还真叫她蹿了进去!
但随即,她就被门内一拥而上的仆役们缚住手臂、押到了询问外面为何如此吵闹的卢府主母面前。
第115章
115
早已到了丑时,屋中妇人梳着的高髻上却仍一丝不乱,层层裙衫不见褶皱半分。即便因对卢梧枝如对瘟鬼、与他遥遥隔着一面花罩不够、中间还又挡了碧色纱隔,还是可以远远窥见她正坐于螺钿榻上的文雅仪态。
而直到阿柿被押到门前,那纱隔才被推开,露出了那团脸妇人的脸。
这是自八年前离开卢府后,小郡主头一回再次亲眼见到这位卢家妇。
崔姚是出身清河的崔氏女,自幼便容貌妍雅、喜爱诗文。
但就是这她最拿得出手的两样,在世家的群花中也不过寻常。
才貌平凡,性情又文静寡淡,这样一个不容易被人看见的小娘子,即便出自望族,照理,也很难嫁给范阳卢氏未来的家主卢绿沉、成为卢氏的当家主母。
这婚事能成,全在于卢绿沉当年家主继承人的位置已是岌岌可危。
虽然他占了嫡长,但自出了襁褓便体弱多病,大些后更是汤药不断,文韬武略上不见半点才能不说,就连接人待物也不行,每次见到生人,说话都会磕巴许久。
是以,宗族中多次有人动了要将主家家主之位定给这家第二子的念头,还是因为族中医师断言卢绿沉活不了多久,族老们才将这事暂且搁下,等着他咽气。
这种事在世族间自然瞒不住,因此,原本与卢绿沉有着婚约的那名清和崔氏女便动了退亲的念头。两方相商,卢府的老夫人也不欲误了花朵般小娘子的人生,叹息着已然同意,可这时,在家中一直少言寡语的崔姚走了出来,称她愿意嫁过去。即便老夫人又同她详详细细地说了卢绿沉的情形,她也仍旧说愿意。
于是,她便嫁到了卢家。
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在崔姚嫁进卢府后,卢绿沉不仅没有咽气,身体甚至还有了起色,不到两年,便与崔姚生下了康健的卢三郎。
随后,一点一点,要换掉卢绿沉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消了个干净,他最终成为了家主。
斗转星移,数年过去,卢府的许多权力又从卢绿沉过到了他的嫡长子卢三郎的手中。虽然卢三郎的资质也不过平平,但总还算看得过去,又没有旁的人能与他争,拿到家主之位,几乎板上钉钉。
而这些,靠的都是崔姚。
但小郡主却并不怕她。
一只将针脚全都藏起来的绣花老虎,只能唬一唬不知她底细的人罢了。
崔姚面前,阿柿奋力地扭动被人手缚住的双臂,凶得像只小獒犬。
而这,便让崔姚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小娘子头上晃动不止的那片钗簪。
她放在石绿与赭色相间的石榴卷草纹锦裙上的指尖轻轻抬起,吩咐她的陪房妈妈:“将她头上的那只银鎏金的花雀簪拔下来。”
“你敢!”
小娘子一听,当即抬起眼睛。
被她的眼睛一扫,那陪房妈妈竟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向崔姚。
崔姚淡淡道:“拔。”
陪房妈妈只得转过身,瞥眼避过小娘子的目光,抓住了那支簪子。
但随后,她也没敢硬生生往外拔,而是小心地将簪子抽了出来,不仅没让小娘子出丑,反而使她的乌发更加如云松蓬。
崔姚接过簪子,拿着那颗金孔雀珠与它簪首的断处合了合。
严丝合缝。
正出自它。
她抬起头,看向那小娘子因不服不忿而高高扬着的颈,目光在上面一处新鲜的旖旎红痕上停了停。
那时,小郡主在给陆云门缠着伤布,见他疼得睫羽微颤,她便自己一脸怕到不行、却还是抖着声音装出无畏般地扬起脖子:“陆小郎君要还是疼,就咬我吧。”
少年看着小娘子,真的如她所说,贴过去张开了嘴。
可当齿尖碰触到她娇嫩的肌肤、感受她止不住的战栗时,小郎君却还是没能咬下去,他只是温柔地用齿尖在她的颈侧磨了磨,随后便在上面一点点亲吻了起来。
而随着小娘子脚尖在他胫侧难耐地刮蹭,他渐渐丢去了他的分寸,很快在她的雪颈碾出了几朵红梅,让小娘子缠绕着伤布的指尖都软得打了几次滑。
而此刻,经过了一会儿,那朵梅开得愈发艳了。
这让崔姚更加认定了。
她肃面问道:“你是哪家哪户的小娘子,竟如此不知羞耻?”
阿柿先是一副全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的茫然神色,随后,她皱起眉:“你们好不讲理。”
小娘子声音娇娇徐徐,圆黑明亮的眼睛却丝毫不怯地直直望着崔姚。
“我本来只是不放心卢梧枝,所以打听着走到这里,想在院子外面等他出来。我安安静静地等,什么都没做,你们的人却不由分说、上前就把我抓了。而你不仅不问缘由,还叫人抢了我的簪子,还骂我……”
最后三个字,小娘子说得都酸了鼻子,像是委屈得不得了。
崔姚却不为所动,也不再问了,只又向下人吩咐:“不必理了,将嘴堵住,拖出去打。”
她平静地仿佛只是在说一只蚂蚁。
“动静小些,佛门净地,不要惊扰了外面。”
卢梧枝突然扬声:“母亲便不问一问她的出身来历?万一,她不是母亲能轻率责罚的人呢?”
“听她言谈,毫无教养,眉眼步履间,尽是轻薄弄媚之态。”
崔姚眼眸半阖。
“这等专门养来诱坏郎君的小娘子,便是打死,又能如何。”
卢梧枝定定又望了母亲一眼。
随后,少年飒然站起,对着阿柿一笑:“毫无教养这种词,母亲以往都是专用来说我的,今日又用在了你身上,说明我们还是真是般配。”
崔姚抬眸呵斥:“谁准你站起?”
卢梧枝听罢,向着前方就迈出大步。
脚未落地,崔姚身旁的侍婢便近乎落荒地齐齐向后退去。
卢梧枝哧地就笑了。
他向崔姚叉手,可神色中最后的一抹恭与敬也消散了。
“我见母亲今晚突然对我关切、连我身边的小娘子都要代为管教,便以为母亲是决定要与我亲近了。但此时看来,倒似乎不然。“
他傲然地盯着崔姚,嘴角讥诮弯起。
“母亲和身边人既然还是避我如蛇蝎,想来,仍是不想让我去探望父亲兄长。既如此,母亲还是如往常一样、当我死了便是,以免让我会错意,再祸害了父兄。”
“你不必威胁于我。若你老实待在自己院中,便是再胡作非为,我又何曾管过?且我怀胎十月、苦苦将你生下,仅凭这一点,你的事,我只要想管,便管得了。”
崔姚声硬如铁:“你若真有骨气,便亲自将这血脉因缘斩了。我也不用你削骨还母,只要你自请宗祠除名,此后败坏的不再是卢府声誉,你的荒唐种种,便再与我无干。”
“不要!”
阿柿见卢梧枝被激得正要应下,当即昂首。
她看着崔姚,慢声细气地说道:“你这样坏,我们偏不让你如意。你想打我,我就不让你打。”
说罢,小娘子深吸一口气,发出了一声极为逼真的、刺耳的凄厉猫叫。
而更为骇人的是,几乎是她的声音刚落,外面便紧接着也响起了一声猫的尖叫。
随后,一声又一声,无数声的此起彼伏的猫叫层层叠叠、仿佛将这院子笼罩了一般,于这深夜时分,听得人不寒而栗。
抓着小娘子手臂的仆役们被吓得纷纷松手,彼此战战相视,只觉毛骨悚然。
“猫!猫!”
守在院外的卢府下人惊慌的叫声未落,便有人推门来报:“外面突然蹿出了好多只猫!有些还跳上了院墙,赶都赶不走!”
而随着他的开门,大肥猫冲了进来,一头扑到小郡主的脚下,弓起背,亮出爪,朝着周围低吼威吓。
——自小郡主发现身上的药香也很得猫的喜爱后,她就一直在训着大肥猫。
今晚出来时,她便将原本窝在廊上睡觉的大肥猫偷偷抱了出来。在来这里的路上,她也未曾闲着,很是辛苦地连摸带抱、引来了一大群的野猫。只是夜色之中,它们多数都隐在了草间树梢,没被人看到而已。
“哈哈哈哈……”
一时间,院内院外全乱了。奇异又诡谲,混乱又疯狂,卢梧枝笑得前所未有的畅快,几乎连血都在沸腾。
他从怀中扯出一袋药粉,肆无忌惮地露着他的小虎牙,将袋子举向崔姚。
“母亲没见过它吧?趁今晚热闹,我将它也洒在这里如何?这东西能引来的蛇,怕是不比如今聚来的野猫少呢。”
既然已经闹至如此,不可能善终了事,干脆就一起尽兴地疯一场。
崔姚正要开口,阿柿却推了卢梧枝一下:“你可真笨。”
她一脸认真地教训卢梧枝:“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你要是做了,她肯定就会拿这个到处说,说你坏、说你不孝,说要把你从那个什么宗祠除名。她巴不得呢。”
卢梧枝垂了垂眼角:“让她得逞便是,我又不在乎……”
“不行。我不同意。”
小娘子将卢梧枝拉到身后,自己面对着崔姚,昂着首:“你这个做母亲的不会护着他,那就由我来护着他。卢梧枝留在这里,太容易上你的当,我现在就要把他带走。顺便,我也会把群猫带走。”
“不然,无数只野猫围着你的院子夜半嚎叫的异象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她看着崔姚,声音还是那么又慢又柔。
“听到这件事的人们会怎么想呢?这里可是佛门圣地,若无缘由,百邪不侵。所以,会发生这种事,自然是因为住在屋子里的你作恶太多。那么,害了你丈夫和儿子的人,会不会也根本就不是卢梧枝,而是你坏事做尽,天上降罚,牵连到了他们?”
第116章
116
阿柿说的这些,自然经不起什么细究。
但此等神鬼之事,本来就没有人能够分辩解释,一旦不慎被人泼上了这碗脏水,人云亦云,就很难再摆脱了。
阿柿此时近乎无姓无名,什么都不怕,但崔姚可就不同了。
小郡主想要借此看看她的反应。
“怪力乱神。蛇鼠一窝。”
在悚然的野猫叫声中,崔姚声色如常,仿佛对面前小娘子的威胁丝毫不畏。
她看着卢梧枝:“只要你仍在卢家一日,我便绝不准她留在你的身边。”
说罢,她再次下令,叫下人将阿柿堵嘴拖出,不留余地:“如此妖异女子,只管乱棍打死!”
余光扫到周围下人向自己靠近,阿柿眸色明辉不惧地看向卢梧枝、正要说话,突然,外面接二连三、很少间断的猫叫声中,亮出了个郎朗的人声。
“燕郡王府管事于碧城,求见卢夫人!”
听到这声音,小郡主顿时便将主意全改了。
她张口就大喊:“于伯!于伯!”
她冲着门外,即便被一名仆妇粗鲁地捂住了嘴巴,但还是在卢梧枝上前将她救出后的第一时就再次大叫求援:“救命啊于伯!她们要杀我……”
听到里面果真有阿柿的叫喊,于管家抬脚便要往里进,见卢夫人的护院围过来要拦他,一直看似温蔼的老人抽出手中的灯笼杆,当即虎虎挥刺而出,威如戟棍,三两下就将护院们尽数逼退。
随后,他执杆径入,直到见到被卢梧枝护在身后、身上无恙的阿柿之后,他才将手中的灯笼杆往地上一扔,躬身行礼:“燕郡王府管事于碧城,拜见卢夫人。事出急切,求夫人千万恕罪。”
而紧接着,于管家不等崔姚出声,先冲着阿柿佯作发起怒来:“深更半夜,你怎敢在这里吵闹夫人!”
他怕阿柿不懂事、多说多错、火上浇油,因此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而又向崔姚行礼:“夫人,这婢子在家中被娇养惯了,实在没有规矩礼数,我这便将她带回去,好好地教训!”
此时,崔姚看着眼前的于管家,目光再在小娘子和她脚下的猫上一转,哪里还会不明白——这就是传言中陆云门带来的抱猫侍女了。
如此,倒真是罚不得了。
“家中事忙,精力不济,人也未能认全,险些打罚得越俎代庖了。”
崔姚浅浅笑笑,文雅抬手,让于管家身后那些不中用的护院退下。
“许是我经历的事少,实在是未能想到,与我的小儿亲密如此的,竟会是云门屋中的侍女,看他们方才的阵势,都似是要同生共死、独活不成了。”
于管家却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那般明显的挑拨,爽朗地笑了一声。
“方才寺中起火,九郎君、我家世子,还有我家这婢子,三人都冲了过去,齐心为灭火出力。这可不就结下了愿为救人救火、殒身不逊、同生共死的情分了吗?”
他欠了欠身:“说起此事,要是夫人能允,老奴想将九郎君一起带回去,将他为了救火而落下的伤口好好包扎包扎。”
说着,他露出了报喜的神色:“夫人也许不知道,九郎君于火海中救下的,是范阳松柏书院院长谢大儒的孙子。那可是谢大儒已故独子的遗腹子,若是有了闪失,只怕谢大儒夫妇都会随他而去。九郎君此义勇之举,可以说是救下了谢大儒一家!”
他说得眉眼带笑:“想来日出之后,谢大儒和弟子们还会登门向卢府道谢,到时,九郎君身上的伤若是还不见好,恐有不妥。”
正如于管家所说,卢梧枝碰巧救下来,是大儒谢老唯一的血脉。
这位谢老,少年时便学富五车,不过二十,便于太宗所主持的论道中舌战群儒,胜过了诸多儒官,成了大梁最年少的太学助教,后又花费数年,编纂疏注经义,是大梁极为德高望重的大学士。
便是圣人,都曾赐准他上朝乘辇,尊称他一声“谢老”。
可多年之前,谢老的独子意外身亡,儿媳在生下遗腹子后就撒手人寰。接连悲痛,令他大病一场。随后,他大彻大悟般无了仕途之心,辞官回了祖籍范阳,从此修建书院,教书育人。
但谢老仍是谢老。
不说其他,光是朝中受过他教诲的宰辅之臣,便有数个之多。近年靠科举进入朝廷的寒门学子,有不少出自他的书院,陆云门在范阳求学时,也在经义之道上多得他的教诲。
谢老一言,重若泰山,是真的可能在大梁落下移山倒海之力。
但这些、包括卢梧枝于火中救下了谢老独孙的这件事,小郡主猜,崔姚都已经知道了。
不然,根本就不会有今晚的这出训问。
不过,说实在的,崔姚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果决,她没有丝毫犹豫,心意坚定,绝不准卢梧枝有任何出头的机会。
只要能让卢梧枝绝无跟卢三郎相提并论的可能,其余的一切,崔姚都能豁得出去。
崔姚想得很清楚,就算此时藉着卢梧枝寺中□□的名头、将他逐出卢家会惹得谢老不快,可也比继续养着一个承下了谢家救命恩情的长房嫡出子要好上许多。
可小郡主才不允许。
她来这里,就是要别人看到,范阳卢氏拆了她的婚事,她就要他们还她一桩更好的。
可如今的卢梧枝、只是范阳卢氏主家长房嫡出的第二子,怎么能算是更好的呢?
所以,她要拉下崔姚和卢三郎,让卢梧枝得到家主的位子。
这一切合情合理,正正当当。
——
被于管家将事情戳破在面前,崔姚也并不多做慈母之态,在又与于管家打了几句机锋后,便让他带着卢梧枝和阿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阿柿抱着大肥猫,绕着于管家、笑着转了好多圈:“于伯怎么会找来这里?是专门来救我的吗?”
筋骨许久未打动,腰已经开始有些疼了的于伯看见她就想叹气:“我奉世子的命令,去了山腰佛塔,却见到卢夫人的人守着塔门,不准旁人靠近。我心中生疑,这才去了卢夫人的院子。”
这话虽句句是真,中间却省了不少。
他在看到塔门前站了卢府的人后,便未打草惊蛇、悄声地回去报给了世子。
是世子告诉他,阿柿应当去了卢夫人的院子,让他过去看看,如果里面情形不妙,就不论后果、直接出面将人领回来。
他当时听到,还着实大为意外:“阿柿去卢夫人的院中做什么?她去找九郎君?这是为何?”
那时,世子沉默了许久,才垂着眸,道了一句“无妨”。
少年的声音轻得仿佛雪落:“她会补偿我的。”
想到那一幕,于管家虽心中不明,但却仍是十分地不好受。
他伸手挡了挡一直紧随着阿柿的卢梧枝:“九郎君臂上的伤还未处理,去老奴新安置下的屋里、让我给您重新上药吧。”
卢梧枝刚受了于管家相救的恩惠,此刻对上他,便没了什么反骨。
在看了阿柿一眼后,他就乖乖随着于管家去了。
但他们没走几步,正要往另一方向走去的小娘子就抱着猫追了过来:“于伯,有冰吗?”
第117章
117
将大肥猫放回到廊下的窝里,阿柿提着一小袋裹在布囊中的冰,慢慢推开了此时只有陆小郎君在内的屋门。
被泼洒的茶水渍早就被清干净了。如今屋中只亮着烛台上一支烧了大半的蜡烛,随着小娘子的推门,烛苗忽忽闪动。
仍是在那坐塌上,少年阖着眼睛,撑着额角的那条手肘支在旁边的案几上,就连这样坐着睡着了,却还是端雅得如同云间仙鹤。
小郡主足下无声地走到他的面前,静静地看着他,一整颗心也变得安静了下来。
可这份安静,却并没有让她生出往常陷入安静时那般、因为无聊而感到的不快。
甚至,她有些喜欢这份安静,觉得这样很舒服。
这对小郡主来说,已经近乎奇迹了。
她因此一动不动,想要弄明白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这种舒服的情绪并没能维持太久,当手中的冰融至滴水时,小郡主就生出索然的闷意了。
因为傍晚后在佛塔中睡了许久,即便如今深夜,她还是没有半分疲倦。
她不困,那陆小郎君就不能一直睡,得在她觉得乏味时醒过来陪着她才行。
于是,小郡主立马就将手里盛着冰的袋子甩了下,一滴冰凉的水珠顿时激落到了少年戴着栀子花玉串的手背上。
少年睁开眼睛。
阿柿正蹲在他的跟前,仰着脸,满是依恋地望着他看。
见他醒了,她立马乖巧地冲着他露出笑,将下巴倚到了他的膝上。
而后,像是怕吵到他一般,小娘子声音小小:“我给你把冰拿回来啦。”
昏暗烛影子下,小娘子愈发腮凝新荔。
还恍惚沉在梦中的少年伸出手,玉般的指尖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几下:“你去哪了?”
他刚睡醒,声音比平时要轻一点,低低的,仿佛在与她耳鬓厮磨着。
小娘子也用脸蹭着他的指尖:“我去给你拿冰了呀。”
她软着声音说完,将冰袋子小心地贴到少年搁在一旁的发肿手腕上。
见小郎君那条伤臂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小娘子马上就亲起了小郎君贴在她脸颊的掌心。
随后,那亲吻便渐渐缠上了媚意。
在冰石融化相碰的清脆微响中,已经殷红了唇的小娘子叼住少年的手指,柔柔地磨着咬了一下。
因为是她,只是这样的一点小小的伎俩,少年的眼角便情动得又浮上了红潮。
可他还是克制着将烫湿了的指尖抽出来,将它蜷进手心:“你离开了那么久,便只是去拿了冰?”
小娘子微张着还盈着水色的唇,睁着圆乎乎的大眼睛,无辜又懵懂。
但在小郎君的注视下,片刻后,她眨了两下眼睛,就抿起嘴唇、自知有错般地低下了头。
“我还……去找了卢梧枝。”
小娘子嘟囔般地,说得含含糊糊。
“我看他临走前的样子变得很奇怪,又听于伯说了好多,就觉得他有点可怜,不放心,想过去看看……“
但刚说到这,小娘子就抬起了头,一脸的气愤:“可是,他的那个阿娘真的好可恶,抢了我的簪子,还骂我。”
阿柿从怀里将拿出个合着的帕子,将帕子里的断簪和孔雀珠捧给小郎君看。
这是崔姚还给于管家的,刚出了那间院子,于管家就还给了她。
看着双眸又沉静了下去的小郎君,她的样子又委屈又娇蛮:“我跟陆小郎君在哪里欢爱、同她有什么干系,她竟要罚我、要把我拖出去打,如果不是于伯赶过来救我,我就真的要被她给欺……”
就在这时,一道青紫色的巨大闪电,毫无征兆贯穿天际,随即,一声惊雷劈下,震天的轰隆隆声如炸屋顶!小娘子怔了一瞬,旋即满面惊恐,猛地捂住双耳。
紧接着,又一道巨雷紧随阴森可怖的紫色闪电轰下,缩成一团的小娘子发出了剧烈的颤抖,恐慌得仿佛裂了肝胆。
少年不知道她的害怕是真是假。
他与她共度过许多个阴雨天,但那些日子,似乎都没有落下过这般要将天撕破的雷电。
可他仍是无法自已地蹲下靠近了她:“你怕雷声?”
被声音吓到般,小娘子惶遽地抬起眼,双眸中没有一滴泪,失魂似的,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里面只有惴恐和骇惧。
随着又一声惊雷落地,阿柿又猛地蜷了起来!
少年下意识地,便将手覆在了小娘子捂着耳朵的手外面,试图帮她挡住他害怕的雷声。
受伤的手心无比刺痛,但少年没有吭声。
感受到暖意,小娘子缓缓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小郎君,她失神的双眼慢慢有了光,泪珠一颗颗无声地滚落下去。
这时,紫雷又将黑夜撕裂。
知道雷声又要响起,小娘子奋力推开少年,只身扑向卧榻,一把扯下上面的绵被,将自己紧紧裹住。
可下一刻,雷霆之喝爆开,被子中的那小小一团还是又发出了猛烈的战栗。
少年看了看她,即便仍旧不知真假,却还是将规矩体统尽数丢下,俯身也进了绵被中,垂首跪坐在地,将小娘子抱进了怀里,为她捂住双耳。
“我……”
“我……”
雷声被绵被和小郎君的双手挡在外面,许久之后,小娘子身上的颤抖慢慢平息了一些。
“我有一次,学得不好,到了夜里,还是学不会,教习娘子……把我关进一间黑屋子……”
她仿佛终于找回了声音,可一开口,眼泪却又止不住地掉。
“那天,打雷,那个屋子里,有个吊死的人……”
少年的指尖,缓缓垂了下去。
果然,又是说谎啊。
是为了岔开他对她为何去找卢梧枝的追问,所以才又来骗他吗?
其实,她不必如此的。
在让于伯去将她和卢梧枝一起带回来时,他就决定不会追问到底了。
他现在想要的,就是不将一切戳破,让她的谎言能够维系下去。
这样,她就还会回到他的身边,就还会不断地想方设法补偿他。
因此,当小娘子在他的安抚中渐渐不再惊怯、开始于绵被之下、用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唇齿咬扯住他襕袍的领口时,少年没有再拒绝。
——
而小郡主,她自然不害怕打雷。
她甚至也并不是出于想要岔开他追问的目的。
她只是因为陆云门在她咬着他的指尖、正玩得开心时将手指抽走了。
少年的拒绝触恼了她,让她扫兴,正巧雷电这般合时宜地落下,她当然马上就掉着眼泪,半真半假地将他骗到绵被子里。
方才她没准备多做什么,他却把她推拒了。那这会儿,她可就不再管什么适可而止。
她要彻底将他弄得乱七八糟。
至于小郎君会不会因为又感到被骗而伤心,小郡主顾不上。
反正,他那么喜欢她,他又离不开她。
“我已经有郎君了,我学得很好,可以让陆小郎君喜欢……”
小娘子边安慰着自己般、边用唇在小郎君的耳边颈侧轻轻地滑着,可即便如此、即便她的耳朵还被端坐的小郎君紧紧捂着,她却还是会在雷声响起时吓得浑身一颤。
每当这个时候,她便会亲吻得加更卖力,让小郎君绷紧微扬的无瑕玉颈上也留下了花脂般的红痕。
可似乎还是不行。
小娘子对上少年的眼睛,将手指慢慢伸进了他的裤裤。
自从又确定了这是阿柿的谎言后,少年的心便又浸进了寒冬的冰溪。
即便被她吻得情动、耳尖颈边都染上了初莲似的淡淡艳色,可他垂着的眼底,仍如一片凝住了的漆黑夜空,分明布满了银星,可却没有闪出一缕辉光。
但在小娘子的手指伸进去时,少年眼睛里的星辰终于闪动了起来。
他松开捂着小娘子耳朵的手,握住了她即将沉下去的手腕。
小娘子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陆小郎君这样宠爱过我了,我自然也该这样去讨小郎君的欢心。”
见少年对着她沉默,她的声音便又带了怯意:“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话一出口,她的眼泪就又掉了一串。
“陆小郎君,不想再宠爱我了吗?”
“你要做,就做到底。”
少年看着小娘子的眼睛,慢慢松开了锢着她手腕的手。
“现在,你还是可以后悔。只是,一旦开始,就算你说累了、乏了、不想继续了,我也不会让你停下来。”
这是他应得的。
——
而就在这个对陆云门和阿柿来说才刚开始的夜晚之前,傍晚时分,已携家带口、赶到了东都的李群青从宫中走出,回到了他所住的府邸。
见窦大娘正要将他的冬衣从箱笼中倒出,他伸手拦了拦:“这些不必取出了,就这几日,我便要出巡,正该带着它们。”
今日一早,李群青才刚刚进了东都。
晌午刚过,他便得女皇召见,君臣二人,仿佛从未有过数年不见,相谈甚欢。而随后,他就拿到了女皇的密旨,要他尽快出巡,明面上是去替她教化百姓,实则是要他暗中去寻找瞿锦叶和冯先生。
这瞿锦叶,是数年前掀起女皇即位后最大一场叛乱的那个反贼,时至今日,还被女皇痛恨不已,恨不得生啖其肉、对其扒皮抽骨。
而瞿锦叶身边最大的谋臣,便是那个被人们叫做“冯先生”的人。
当年,叛乱被镇压后,瞿锦叶和冯先生一党在朝廷的追捕中逃到了南方。
不久后,女皇派出的追兵们回来覆命,称这两人已被杀死,并献上了他们的头。
但毕竟带回的只是头颅、不是生擒。那两颗头颅经数日长途跋涉,待送至女皇眼前时,早就看不出原样,所以,女皇心中一直存疑,忧心这二人仍旧活着。
因此,她一得到疑似冯先生露面的消息,便将此事交给了她能够信任的李群青。
“这可真是桩难差。”
家中,窦大娘听后便道:“那冯先生说不准可是有着能改头换面的本事,就算他还活着、真被你找到了踪迹,但只要他快些换一张脸,往人群里一钻,到时候,天南海北,哪里还能再找得着?”
“改头换面?”
李群青向夫人请教。
“这是个什么说法?”
窦大娘背了背手,冲他笑着道:“这就是我们江湖里的消息了。”
李群青于是笑呵呵地朝着她作了个揖:“请娘子教我。”
“倒也不确凿,只是江湖传言,说那乱党的冯先生和销声匿迹了许多年的南疆‘山佬’师出同门,是山佬的师弟。”
见李群青听后不语,她便又多讲了几句:“说起山佬,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出身南疆大山,身怀一门易容改声的秘术,能伪装成他人却不露半分破绽。靠这个手段,他行骗无数,江湖中追查抓捕他的人不计其数,却总被他逃掉。唯独一次,他闹了桩大事,惹得朝廷出动,听说差点就被抓住了。虽然最终,官府还是扑了空,但从那之后,山佬便杳无踪迹,再也没有现世了。”
“不过。”
她接着也承认:“这些都是我道听途说来的,我自己从未同山佬打过交代,所以,以上是不是杜撰,我也说不准。”
“其他不好说,但他曾遭朝廷追捕这事倒是确凿。”
此时,知道更多的,反而是李国老了。
“几年前,山佬易容劫走了官府刚收上来的税银、用去救济灾民,期间不慎露了马脚。那时,官府参与追捕他人中便有我的一位故交,因此,对于此事,我倒是略知一二。”
见李群青抚着长髯开始卖关子,窦大娘笑着端起下人送来的枸杞茶,送到了他的面前:“快请喝茶润润口。”
饮了茶,李群青笑着将夫人拉到身旁,同她讲了那次追捕的始末。
最后,他沉吟道:“依我看,并非是他们的抓捕扑了空。多半,山佬是被人护下了。但当时出手的贵人到底是哪一位,如今已是不得而知。此刻这位山佬是死是活,也是十分难料。”
——
山佬自然没有死。
他可是被小郡主好吃好喝供着,养得原本白了的头发都补得生了黑。
最早,山佬在逃命中被小郡主的人救下后,得知对方是想要他身上的秘术,便糊弄人地给出过几个障眼法子。
譬如小郡主曾在金川县衙门停尸房中使的那招魂上身,就是他瞧不上、随意教出去的。
本以为接下来面对的会是严刑拷打,谁知小郡主却给了他这个阶下囚极大的尊重,不仅吃穿用度都是上好,便是她亲自来,也总客客气气的,时常会说些让人愉悦到不行的奉承话,总是将他哄得险些就要眉开眼笑。
虽说山佬这次走到绝境是因为偷银赈灾,但他其实只是为了教训那个让他老人家看不顺眼的当官的罢了。
他本就是南疆出身,并不看重中原人的礼义仁信,又同他那姓冯的师弟不同、从未有过要大展宏图之愿,小郡主此时给他的富贵安逸就很合他的心意。
但他深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所以仍是藏着掖着,从不肯轻易拿出真本事教人。
小郡主却也不着急。
无论山佬教给她什么,她都学得既用心又虔诚。且她实在聪明伶俐,许多话一点就通,比他游历世间时见过的大多人都机灵了不知多少,这便让山佬忍不住今日多教点、明日多教点,一不小心就将许多本领倾囊相授。
每每等小郡主走了以后,他都要懊恼得晚上在房里揪头发。
可过几日再见着小郡主,被她哄上两句,那嘴就又管不住,这才没几年,易容改声的秘术就漏得差不多了。
可小郡主便是再聪慧,她的身子仍旧是娇贵的。
被丝绵被子笼罩着,紧密、黑暗、闷热,一切的礼节、体面、秩序仿佛都不存在。
起初,小娘子还能边贴近看着小郎君的神色,边用指尖让他眼中的星河闪动得更加激烈。
可过了一会儿,她就酸了手腕,想要松开手指。
眼中已是情雾朦胧的少年却在一瞬间清了目光,那种随时都会被她丢开的塌陷感,让他眼角的红顿时晕荡开来。
他攥住她的臂膀。
“你答应过我的,会到我结束。”
是你要开始的,你就不能先松开手!
“那陆小郎君抓住我的手。”
小郡主的鬓发早就被汗沾湿了,钗环坠在颈边。
可她虽然累了,却也并不想停下来。
她还想要再多、再多地这样直截地感受一会儿这位清心正色小郎君被欲望裹挟时的模样。
他动情时散开着的瞳仁,可是漂亮得她怎么都看不够。
“你抓住我,我就松不了手。”
小郡主轻轻喘着,“如果我的手松开,那就全是陆小郎君的错。”
第118章
118
陆云门握住了她的手。
被厚重的绵被覆盖着,手指相贴的两人衣衫仍几乎是完好的,可其余的一切却早就已经潮如泥泞。
禁忌又混乱的气息,蓬勃又挣扎地弥漫在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隐秘窄小的世界里,每一声喘动都在他们的耳中轰烈作响,覆盖过滚滚雷鸣。
许久许久,最后的那个时候,少年的眼睛已经全湿了,两颗黑晶玉般的瞳眸盈荡着失神的水雾,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漂亮。
比她迄今为止看到过的所有的东西都要好看。
他的身与魂都被她随意牵动,他的筋与骨在因她而战战绷紧,他那些被世人称赞的德行礼教、玉洁松贞、无欲清心,都在此时此刻付之一炬。
他握着她,弄脏了她的手,更加弄脏了他自己。
他已经溺进了她给他的欲望里,再也洗不净了。
说不清是得意还是饕足,小郡主笑着贴上少年跳动到仿佛快到炸开的心脏,亲掉了他眼角不自觉被激出来的泪。
而以此取乐后,尽兴的小郡主便终于愿意去安静地睡一会儿了。
她说着“困了”地将小郎君推开,自顾自爬上了卧榻,扯回了被子,随后就合上了眼,只留下还跪坐在那里、被她弄得狼藉一身的小郎君。
蜡烛早已燃尽了,雷声也停了,只剩下倾盆的大雨还在打着窗棂,灌进阵阵寒意。
眼角红痕还未消去的少年慢慢挺直脊骨,走出屋子,在携着针雨的细细冷风中一点点清理自己。
随后,他捧着铜盆回到屋中,半跪在阿柿侧躺着的榻前,用温热的帕子将她垂在榻边的双手轻轻地擦干净。
擦着擦着,少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他看着阿柿已经无知无觉的睡颜,没有给她拒绝的选择、无礼又卑劣地亲了上去。
他在攀登一座由谎言搭成、随时都会土崩轰倒的高耸尖山。
爬得越高,摔下来时,就会伤得越狠。
而现在,随着他不断地向上,山间的裂隙越来越大,土松石疏,碎裂声窸窣不止,落石滚滚不断,几乎只要再动一下,他脚下的山路就会尽数流塌,让他尸骨无存。
可山顶的那朵红花就长在那里。
那是他墨白世界里,唯一的、彩色的花。
——
小郡主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雨也渐渐歇了,虹销雨霁,满山寺都被天水洗得格外净明。
鸡鸣破晓后,谢大儒夫妇携弟子拜谢到了卢府的老夫人面前,这才让老夫人得知了昨夜的那些惊心动魄。
因此,在将客人送走以后,老夫人连忙叫人将卢梧枝唤来,看着他的伤,心疼了许久。
但同时,她也为卢梧枝仁勇的举动欣慰不已,可笑着笑着,却又潸然泪落。
“我原未想到,这两辈子孙中,最像他的竟是你……”
如今的卢梧枝,让她想起了自己那个曾经也为了救人而奋不顾身过的丈夫。
那是她平生见过的、最令她钦服向往、最宛若盖世英雄的郎君。
可这样的一个人,却还是在刚生华发时就病倒、先她早早地去了。
那时,她一恸几绝,全靠小女儿的陪伴才撑了下来。可没过多久,小女儿却也将她抛下,独留她一个心死意悲的老妇在世。
后来,她也病了,病得九死一生,没能死成,却也彻底倦了。
她不愿过问世事,终日淹在佛堂。
对府中的那些腌臜事,她总是装痴装聋。便是知道阿枝的处境有多艰难,她也最多就是带着他避一避。
她可以如风中残烛般地稍稍对他多些看护,可她却始终无心使出力气,去为他争个公道。
可今日,她却在谢大儒的提点声中,从阿枝的身上看到了肖似他祖父的影子,这要她如何能不悲、又如何能不喜?
这一感怀,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
见她哭得心伤,在场的小辈和侍婢都欲上前恭劝,可她谁也不用,只紧紧执着孙儿的手。
过了片刻,她才在佘妈妈的侍奉下擦干了泪,同卢梧枝说道:“谢老此次来,除了道谢,还提到说,不久之后,他的书院便又要牵头办马球赛了,到时,范阳的年轻一辈都会热闹相聚。往年,他的弟子不知我的孙儿是这般人物,因而未曾给你发过帖子,”她笑看着卢梧枝,“今年,他们会早早就派人将帖子送来,邀你前去。”
诸如此类的聚宴,卢三郎都会出面。因要与兄长避开,卢梧枝自然要被牢牢关在家中,不能让他身上的污秽噩运,沾染到他兄长一星半点。
此前十数年一直如此,都到了如今,何必呢。
褐肤少年的眸中意兴阑珊:“祖母,我无意……”
“不,你得去。”
往日对此未发过一词的老夫人,却在此时定了主意。
“你也不必瞒我,我知道你不惧御马,甚至驾得颇好。松柏书院的马球赛办了也有几年了,范阳卢氏主家的人也不能总是只露面、不上马,倒叫人觉得我们家中没有英豪气。”
卢三郎资质平平,君子六艺,无一大通。
因不善马球、又不愿露怯丢脸,即便多有子弟盛邀,他也只是坐于席间,从不肯亲自下场。
老夫人的这两句话,将这事明晃晃揭了出来,直接堵了那些又要拿卢梧枝对三郎有妨害而不让他赴宴的人的嘴。
反正三郎去了也无用,那自然便该让有能的人去。
但听了这些,卢梧枝还是没有应下。
算算还有几日、倒也不急,老夫人便也不继续硬着催他。
“昨日进寺前,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此次安分地随我听完经、我就许你一桩事。既然你做到了,我便也该守信兑现才是。”
她笑问道:“你想要什么?”
若是没有昨晚的许多事,卢梧枝此时张口,说的自然就是将阿柿要到身边。
但如今,他改了主意。
“常年听祖母夸陆表哥,我原不以为然,但昨日留意细看,的确从他身上看到了许多的不凡风采。”
卢梧枝说着,那对讨人喜欢的小虎牙就笑着露了出来。
“我想跟在他的身边,得他言传身教,多同他学学,但又怕表哥看到我烦,想求祖母帮我从中斡旋一二、说些好话。”
即便听到老夫人说出了那句令人惊心的卢梧枝肖似老家主、又听老夫人几乎明示般地点出了三郎的平庸,崔姚都只是秀雅地远远坐在一旁,孝敬聆听,只在不被人所察时微微紧了紧嘴角。
但此时,她却略有忧色地开口了:“若是往年,如此这般,兄弟和睦,自然是好。但今年,云门身边随侍了个小娘子,九郎贸贸然贴靠过去,怕是搅得那边不清净。”
卢梧枝知道她并不在意这些。
她昨晚见过阿柿,分明就能猜得出他的目的。
可她却没有将他戳破,还把事情说的这样含糊。
也许就像阿柿说的,她巴不得他终日跟在陆云门的身边、藉机与他的侍婢偷情厮混、犯尽无德之事。
而她此时说了这几句,便尽了她身为主母的责任,日后他就算真的栽在此事上,也同她无关了。
其实是应当难过的,但卢梧枝却不怎么会感到心寒了。
他的眼前掠过昨晚阿柿挡到他面前的那一幕,忽地就对祖母露出了孩童般的稚气:“我去找表哥玩,同小娘子有什么干系?”
崔姚淡淡笑着,没有再答,话头果然就被老夫人截了过去:“是啊。”
老夫人慈蔼笑着,拍了拍卢梧枝的手背:“难得你想通,愿意同他交好,这是好事,其余的,你表哥凡事妥当,不必你去多想。”
说到这,她佯装着肃了肃脸:“但你既是自己想要过去,想要同他求教、亲近,那就要耐下性子,多学多听,若是起了顽劣脾气、惹得连你表哥都不快了,那我可第一个打你!”
因此,当阿柿同陆云门比卢府队伍稍晚些离开兴禅寺、回到榴花园的院中时,卢梧枝已经站在院子边一座挑高的葡萄架子旁了。
见他们回来,卢梧枝噙着笑,叉起手,慢慢地、极有规矩地,向着陆云门行了个挑不出丝毫错处的全礼。
“我得了祖母的话,今日起,便搬过来,衣食住行、学问六艺,均就近向同表哥讨教。”
说着,慵懒而立的褐肤少年扬起脸,徐徐扯开的嘴角露出了他毫不遮掩的挑衅。
“表哥,可要好好教我。”
第119章
119
说完这些,卢梧枝就立马不再去看陆云门了。
他扬着心情极好的笑,捡起身边地上已经劈砍好了的木板,只冲着阿柿望:“这院子里的秋千太小、也旧了,如今坐上去,连晃不敢晃。我在这儿做一个更大更结实的,便是两个人一起、或是一个人站上去,都可以荡得尽兴。”
“那你做吧。”
抱着猫的小娘子听完以后就点了头。
她将头靠向自己身旁的小郎君,仿佛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地向卢梧枝吩咐道:“等你做完了,我要和陆小郎君一起荡。”
见她开口就是陆云门,卢梧枝轻轻咬了一下牙。
但接着,他就又笑道:“那也行。但既然你也要用,就得跟我一起出力、合伙把它做出来。”
说完,他真的就把木板递向阿柿,要她跟他到旁边去、用他带来的黄檀刨子将它刨平整。
但小娘子却没有上前。
“刨是什么?”
她仰脸问她身旁的小郎君:“陆小郎君可以教我用那个刨子吗?”
少年对着她轻轻摇头:“我未曾用过刨子。”
“这可怎么办?”
卢梧枝看着眼前略有些失望的小娘子,慢慢弯起嘴角:“看来,只能由我来教你了。”
他当然知道陆云门对木匠活计不熟。
而且他也知道,对于不了解的事情,陆云门从来不会不懂装懂。
就是因为知道这些,他才要用这个来吸引阿柿。
走了几步,卢梧枝大马金刀地坐到葡萄架旁的胡床上,拿起面前小几上的木锤和刨具,在小娘子的注视下,敲打起刨刀的尾部,让刨子的刃片在小娘子的面前一点点露出来。
见小娘子好奇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刨子、看得聚精会神,褐肤少年停下手,笑着盯住她:“你要不要过来亲自试试?”
阿柿神色犹豫了一下:“你再敲几下,让我再看看。”
这时,老夫人身边的佘妈妈笑着走了过来,说是老祖宗要请陆小郎君去她那儿小叙。
听到小郎君要走,小娘子立马就露出了不情愿的神情。
但她还是将拉着陆云门的手指一点点松开了。
“快点回来。”
在小声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扭开脸,不去看陆云门了。
可小郎君刚从她的身边离开,她就立马转回了头,眼巴巴地目送着他走远。
见陆云门都走出去很久了,阿柿竟然还在朝着他的方向望,卢梧枝抬起木锤,重重地又在刨子
没几下将刨刃撞出了许多。
随后,大猫般的少年懒散散地将长臂向后一展,装腔作势叹息道:“看来今天是刨不成木板了。”
“为什么?”
小娘子果然如他所想的、应声转了头。
“不是你自己说要教我的吗?”
卢梧枝便把长出了许多的刨刃指给她看。
“因为你说想要再看看,却总也不喊停,我就只能一直不停地敲、不停地敲,结果刀刃被敲出来太多。它现在这个长度,会把木板给刨坏的。”
“那怎么办?”
没了陆云门在眼前,小娘子的那副乖巧样子一下子就不见了。她骄骄纵纵地翘起鼻尖:“你肯定有办法。别想把错赖到我身上。”
卢梧枝用指尖灵活地将手中的木锤转了一圈。
小娘子的眼睛一瞬间就睁大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露着小虎牙的少年,此时简直就像是一只想要开屏的孔雀,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伎俩花招都使出来,用来把小娘子拉到他的身边。
他又将木锤转了一圈,然后在小娘子“哇”的惊奇目光里,向她伸出手:“过来。”
等阿柿走近,坐着的少年伸出手将就拉住了她的手腕:“秋千做好之后,我就把刚才的教给你。”
见小娘子不高兴地挣着抽回手,腕间的金铃一个劲儿地晃响,卢梧枝便又拿出了其他能哄她的诱饵:“养蛇人那边我已经做好了安排,再过几日就能带你过去玩。”
得到阿柿勉为其难的点头后,他笑露着小虎牙把木锤递给她,教她敲动刨身尾部和侧面、将刨刃调到合适的地方,又在固定好木板后,教她如何开始刨。
每一样,小娘子都做得认真极了,看不出一丝虚假的作伪。
不被世俗间任何既定的、固有的认知所沾染,平等地对一切都充满着蓬勃的好奇心。
不怕蛇,不觉得刨木有失身份,就算面对着的是他的母亲、是卢家的主母,她也能无所畏惧地挡在他的面前。
赤诚、鲜活、热烈,无拘无束,就像一团火。
他明白陆云门为什么会对她如此特别了。一个走不出冰天雪地的人,自然会拚命地想要将火团留在身边汲取暖意。
但总是任由她自己烧着,那团火早晚都会支撑不住。她需要薪柴、需要膏油和硫磺,需要一切能让她肆无忌惮烧得更加旺盛的东西。
而这些,他都能给她。
就算她即将要将世间万物都焚燃殆尽,他也能为她送上最后一棵干木。
但是陆云门,绝对做不到。
在看过卢梧枝的几次刨木后,小娘子开了口:“我要试试。”
听她这样说,卢梧枝便起了身,把胡床让给她,让她坐到了刨子面前。
随后,他走到她的身后,在她生疏地将刨子推歪时弯下腰,覆住了她握在刨柄上的双手,帮她稳住刨身,带着她将刨子用力推出。
“手指压紧,不要晃。”
“手肘先收紧。
“一鼓作气,推得再快一些。”
一遍又一遍。
少年身也颀长,蜂腰削背,俯身环住她时,一下便将小娘子完全地笼在了身下。
她鬓边那只掐丝花形金钗就晃在他的眼下,花框外缘缀着那一圈薄薄的金箔花、正随着她的用力推刨而忽悠悠地颤着。
她跟陆云门回来时,路过了一片海棠花树,一根金钗被一朵落花打歪了,她便不肯再走,缠着陆云门给她重新簪好,接着就在不知说了什么后被陆云门压在花树下、亲了许久,如今唇上的口脂都还是晕开的。
这些,他全看到了。
就是这根钗子。
真是碍眼。
但还不等卢梧枝想好要怎么把这钗子从小娘子发间摘下,阿柿就已经在他的带领下学会了刨木。
一经开窍,她马上就把他推开,说要自己来。
没了再教她的必要,卢梧枝便顺从地离她远了些。
但没多久,他就又走近过去,抬手从垂在肩侧的藤蔓上扯下颗葡萄,喂到了小娘子嘴边。
这会儿,小娘子正凝着眉、全神贯注地重新用木锤调着刨刃,于是便下意识般地、张开嘴将葡萄吃了进去。
卢府里的果树都是由范阳最好的匠人栽种的,皮极薄又很甜,里面也未生籽,嚼了几下就吞掉了。
卢梧枝见状,又摘了一颗送过去。
但此时,因为总也没法将刨刃调到自己想要的长度,小娘子已经没有心思咀嚼了,那颗塞进去的葡萄就那么一直鼓在她一边的腮帮子里。
恣意行事惯了的少年看得心痒,随心所欲地伸出手指,朝着她鼓囊囊的脸颊捏了上去。
可小娘子的肌肤实在娇嫩得厉害,卢梧枝觉得自己都没怎么使劲,她的脸颊上就留下了淡淡的红色捏痕。
见小娘子气呼呼地睁圆着眼睛看过来,本就没规没矩的他马上就将脸凑了过去:“你也捏我好了。我的脸,随便由你捏。”
“如果还是不解气的话,”他又偏了偏头,将自己的脖颈也送到小娘子面前,“你咬我也可以。”
“我才不会胡乱咬人。”
小娘子却并不上他的当。
她看看天色,放下了手里的木锤:“有点饿了。”
她仿佛自言自语道:“陆小郎君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卢梧枝:“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小娘子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两眼,最后还是摇摇头:“我不跟你说。”
说完后,她就起身走进小楼。
心已留疑的卢梧枝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走进一间屋中。
随后,他就看到阿柿从箱笼中翻出了一大堆陆云门的衣袍子,将它们全部抱在了怀里,就好像想用它们缓解小郎君不在身边时的思念。
简直都要把脸埋进袍子堆里了。
卢梧枝撇开眼睛,拿起放在几上的一个绣棚。
“不准拿,快放下。”
小娘子突然对他出声:“那是我在给陆小郎君绣的茱萸囊。”
“是吗?”
她这样说,卢梧枝便更不会放手了。
他摸了摸上面精秀的针脚:“我也想要。”
“你怎么什么都想要?”
“陆云门能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
小娘子却是一点都不同他客气:“陆小郎君能有的,你为什么就能有?而且,陆小郎君从来都没有向我要过任何东西,你却总是跟我提要求。”
卢梧枝垂着眼角,神情散漫:“陆云门就算什么都不说,也有无数人会把他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但我如果不开口去要,我就什么都得不到。”
他已经发现了,阿柿的心肠很软。
只要他装得足够可怜,她就没办法完全丢开他不管。
“昨晚你也看到了,我的亲生母亲见我如见吃人虎豹,便是连看我一眼都觉得会招致不幸。”
他的指尖轻轻碰着扎在绣棚上的绣花针尖,嘲弄地嗤嗤发笑。
“她曾得到过化解之法,便是要将我的名字从宗族中除去,只要我不再是他们这一房中的人,就不会害到他们。但这种事实在过于无稽,管着宗祠的长者们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就将我除名,所以她才退而求其次,将我送到偏院独自养起来、不让我同他们接触。我原以为她早就放弃了,没想到她是在等着揪住我的错处,好名正言顺将我赶出去。”
听着他的话,小娘子慢慢放下了怀中紧抱着的衣袍,露出了一脸的想不通:“她真的是你的亲生母亲吗?”
“我有时候也会想,我究竟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可如果我不是,我又会是谁?不止是她,我的父亲,我的兄长,对我也是一样的,如果我不是我母亲的儿子,那我难道就是我父亲的儿子了吗?如果都不是,我怎么可能还被允许留在卢家?”
卢梧枝说得轻描淡写,满脸都是浑不在意。
“所以,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反正对我来说,在卢家,我就只有祖母这一个亲人。”
“不。你在乎。”
小娘子却说:“你说了这么多,反而证明你也在心中怀疑。这都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
“你去查。”
她放下怀里陆小郎君的袍子,走到了卢梧枝,仰着脸:“就算心要死,也得查明白以后再死。我如果像你一样、心里堆着这么多的怀疑,不弄明白,我连觉都睡不着。”
被她说中了心事,卢梧枝面上的漫不经心慢慢消失了。
他看着阿柿:“怎么查?”
“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你的事,当然要由你来想办法。”
说到这,小娘子顿了顿,“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办不到,我也可以陪着你。“
她看起来对他有着十足的不放心,眉心那朵今早由陆小郎君亲手画上的五瓣梅花红钿都跟着蹙了起来。”昨天晚上如果不是我,你就已经被赶出家了。明明长得这么高,也太容易被欺负了。”
但这时,她马上又紧紧地盯住他,柔慢慢的声音凶得像只连翻身都还没学会的老虎幼崽:“不可以告诉陆小郎君!”
明显是被她小瞧了,可卢梧枝的心却因为她的不放心而发热得厉害。
他盯着小娘子:“你总是跟陆云门在一起,不告诉他,你要怎么来陪我去查?”
“那也是你的事情。”
阿柿说完就转身。
卢梧枝伸手要拉她,却被她一把拍开。
他当即吃痛似的低低叫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手臂。
小娘子神色愣了愣,声音变得小了许多:“你的胳膊,还没好吗?”
“好多了。”
卢梧枝安抚般地对着她笑了笑。
“昨晚于伯给我上过药了。”
事实上,今天早上,他还被祖母看着、由佘妈妈稳妥地换好了药。
知道谢大儒一早便去拜访过老夫人的小郡主当然猜得到他是在说谎。
但她却丝毫也没有表露出来。
“昨晚是昨晚,今天也要换。我在回来前就给陆小郎君换了一次,换得可好了。”
犹豫了一下,“上了当”的小娘子去取来了于伯提回来的药匣子。
“这是陆小郎君用剩下的药。这次,就借给你一点。”
说完,她做贼心虚似的关上门。
“陆小郎君和于伯随时都会回来。你不准出声,不准让别人听到。”
“可是伤口很疼。”
“那也要忍住。”
“你不帮我吹一吹吗?”
“休想。”
仿佛真的觉得他可怜,这一次,小娘子上药的动作轻了许多。
卢梧枝低头看着她,她鬓边那对如剪纸般镂空的掐丝桃花金钗便又落到他的眼底了。
他看着看着,忽然垂首向她凑近,让他的头发与金钗花芯的掐丝和花朵周围的金箔片勾缠到了一起,拽得小娘子当即就呼出了声。
就在这时,窗外的院中突然传来了陆云门和于伯说话的声音。而且那声音同脚步声一起、离这里越来越近。
小娘子立马止住声,也不再管他还没包扎好的伤臂了,伸出手匆匆地就开始解他的头发。
可卢梧枝的头发与她的钗子却越缠越紧,两人几乎贴在一起,看着不成样子。
外面的声音已经到了廊中,连出去都来不及,小娘子推着卢梧枝、跟他一起躲进了屋中一扇屏风后的檀柜后面。
此时,陆云门的脚步停在了屋外,屋门在被慢慢推开。
小娘子仿佛已经别无他法了,只能将钗子拔下来,丢给低头笑着的卢梧枝。
随后,她跑了出去,一脸惊魂未定地站在了已经将门推开的陆云门面前:“陆小郎君。”
少年的视线在她乱了的鬓发扫过,接着望向那扇屏风:“在那里做什么?”
“没、没什么。”
阿柿眨了眨眼睛。
“我弄掉了东西,刚刚捡起来。”
话音刚落,屏风后便传来了“当”的一声。
是金钗敲上檀柜的声响。
“可能是猫……”
知道卢梧枝是故意的,小娘子挽住陆云门的手臂,明目张胆地遮掩着,将他往屋子外面拖,“我已经会用刨子了,我想刨给陆小郎君看。”
小郎君站在原地,目光在屏风后那个粘着刨花屑的乌皮靴尖落了落。
“那你来教我。”
他看着阿柿,手指轻轻将她被弄乱了的发丝抚平。
“虽然我不会刨木,但其余的,我都能做。”
少年神色平静,却咬重了声音:“‘我们’一起,把‘我们’的秋千做好。”
那一个瞬间,屏风后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
他在嫉妒。
在示威。
在驱逐。
这可不是以往陆小郎君会做出的事情。
小郡主因少年流露出的鲜明的七情而愉悦极了。
她点了头,随后奖赏地用脸颊蹭着少年的掌心:“还有,我饿了。陆小郎君不在身边,我就只能一直抱着陆小郎君的袍子……”
小郎君望着她:“等秋千做好以后,我们在秋千上做昨日的事,不好吗?”
这些过分荒唐的话从端方清冷的少年口中说出来,让小郡主觉得更兴奋了。
她磨了磨她的小尖牙,望梅止渴般地看着少年漂亮到生艳的脸,乖乖地应了声“好”。
第120章
120
带着陆云门去了葡萄架下后,阿柿握着小郎君的手,轻声细语地笑着教他刨木。
卢梧枝拿来的是上好的木,刨花也是清香的。小娘子待陆云门独自推刨后,就盯上了那些轻而薄的刨花,捧着将它们吹起,让它们浮扬着落到少年的乌发上。
等他刨好了木、用麻绳捆起绳结时,她又边不时凑过去亲着小郎君的面颊,边抬手将它们一朵一朵摘掉。
分明不断地在被她打扰,可陆云门仍是将一切都做得好极了,有条不紊地将每个绳结都打得牢紧,稳稳地将秋千系上了葡萄架。
而小郡主也丝毫不疑他的本事,听到他说已经做好,便连先坐上去试一试也不必,直接脱去了锦履,仅着宝袜地站了上去,悠荡了起来。
葡萄青绿的藤蔓将日光都映成了翠色,穿曳其中的小娘子仿佛林间成精的仙子。
“陆小郎君。”
小娘子越荡越高,仿佛要藉着这力飞迎上天。
她看起来开心极了,可看着那几乎快要垂直于地的木板,经过此处的于管家却只觉得心惊肉跳,腿都发软。
但无人在留意他。
“陆小郎君!”
耳旁风声猎猎,小郡主望着一直都在看她的陆云门,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如果我现在松开手,你能接住我吗?”
少年神色定定:“我能。”
小郡主笑了。
她使劲向后一荡,手指正要松开,突然,一阵仓皇的惊叫从不远处传来。
她扭过头。
是给卢梧枝送行李的一名仆役不慎将一个软笼翻倒,一条斑斓的有毒长蛇从中落地,在小径上极快地四处游蹿。
被这变故一打扰,小娘子的秋千慢了下来。
见她无碍,少年屈指呼哨。
正在附近树顶栖息的白鹞应声而翔,如闪电般疾冲下去,狠狠一口咬住蛇神,眨眼便将它重重甩砸到树干上。
待蛇从树腰滚落,已经再也无力动弹。
随后,白鹞便大摇大摆叼着蛇飞了回来,将这个半死不活的猎物送到了主人的脚下。
此时,听到了动静的卢梧枝也走出了院门。
也就在这时,小娘子的目光从那名打翻软笼的仆役身上移开,似乎刚刚看清受伤的就是她跟卢梧枝要的那条蓝身红尾蛇。
她的眼睛忽地一颤,作势就要跳下地。
可她才刚动,就被面前的陆云门扶住了。
少年像是什么都没发现,静静地扶着她坐上秋千,半跪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脚踝,为她穿上锦履。
看了眼正在往这边跑近的卢梧枝,始终一声未发的小娘子低下头,仿佛心中有愧到不敢跟他对视。
卢梧枝将她的反应全看在了眼里。
但他什么也没说,抱起他的蛇就往回走。
走了两步,他停下,转头:“于伯,请让人快点将我的行李送进来,我要给我的蛇治伤。”
于管家看了眼世子,在他的默许下赶了过去,让那些跪着求饶的仆役快些起来、将其余的行李送进小楼。
——
不久后,卢梧枝刚将为蛇上好药,陆云门就踏进了他敞着们的屋子,将手中一支偃月马球杖放至卢梧枝面前。
“这是外祖母刚刚叫人送来的。”
少年神色平静。
“此前外祖母找我,说松柏书院重阳的马球赛想要请九郎君前去,但你似乎心中有结,不愿前去。为此,外祖母想要我对你劝说一二。”
卢梧枝看着身旁那条还奄奄一息着的蛇,牙尖一咬,忽地冷笑起来。
“陆云门。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诚心来向你求教的?”
他盯着他。
“我是来跟你抢人的。”
他轻蔑地扬着笑:“你不可能没发现吧,阿柿跟我在一起时,比和你开心多了。我们意趣相投,秉性极合,我和她才是最合适的。现在她更喜欢你,不过是因为她先遇到的是你而已。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发现待在你身边的日子有多索然无味,她对你的喜欢会快速地流走。”
边笑,卢梧枝低下头,取出他放在袖中的那支掐丝金钗,轻轻地用指尖拨动着花框外的金箔片,唇角弯弯。
“只要等她对我的喜欢跟你差不多,我就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从你的手里、把她抢到我的身边。而你,却再也不会有得到她的机会了。”
说着,他抬起眼睛,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陆云门。
那一个瞬间,卢梧枝笑意骤滞,本能地心脏抽紧。
他几乎能够肯定,至少在那一刻,陆云门对他动了杀心。
“你们在做什么?”
小娘子捧着盒于管家给她填肚子的菊花甜散子,拿来分给陆小郎君吃。
“在说马球赛的事……”
极快地将金钗藏回袖中,卢梧枝掩饰着随口回答。
但小娘子的眼睛却一下子就睁得又大又亮:“马球?那是什么?”
卢梧枝浅色的瞳仁动了动。
这时,于管家叩门报称,有几位郎君带了字画、登门想请世子品鉴。
他们都是他母亲闺中好友们的子嗣,不好失礼不见,陆云门便让于管家将他们带去榴花园溪边的竹亭。
小娘子一听他又要离开,圆眼睛立马就耷拉了下去。
于管家见世子似乎要改主意,连忙挡到了阿柿面前,喜气洋洋地跟她讲:“之前量身给你定做的衣裳裙子里,不是有几件费工夫的一直没能送过来吗?刚刚我收到消息,东西已经到了府门外,正在往里搬,你马上就能看见喽!”
好说歹说,这才把小娘子劝回了屋子。
虽然是为了不让娇气的小娘子闹脾气,但于管家并没有说谎。没一会儿,许多的新衣裳就都被送了过来。
阿柿东挑西拣,换了一身新的,鸟雀衔枝的梅子色衫子,流云纹的黄裙,都衬得她更加肤白胜雪。
但小娘子似乎还是有些不满意。
她对着镜照了许久,随后拿出针线,在衫子上那只缺了些神采的鸟雀眼睛上补了几下。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
阿柿欢呼着“陆小郎君”过去开了门,然后在见到是卢梧枝的一刹那就收起了笑,把门一关,转身坐回到了刚才的榻上。
但卢梧枝却还是走了进来,他把左手背在身后,同她隔着个小几,坐到了她旁边的榻上。
小娘子不理他,他也不着急。
随意地以手撑面,少年懒懒散散,看着她如为鸟雀赋了魂灵般地将鸟瞳绣完。
接着,他才将自己右手的袖口送到她的面前。
“做什么?”
被他挡住视线,小娘子出了声。
“你不是好奇马球吗?”
卢梧枝冲她笑。
“你在我的袖口绣一朵跟你裙上一样的流云,我就带你去马球场。”
小娘子合上绣匣:“我不用你,陆小郎君就可以带我去。”
卢梧枝的笑变得浅了许多。
“其实……”
他伸在她面前的手垂了下去。
“是我想找人陪我一起去。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可以找的人。”
说完,少年无所谓似的耸了下肩,将他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伸了出来,拿出了她落在他院前林中的那顶白纱帷帽。
“还给你。”
他说。
“我是有意避着人拿过来的,没被其他人看到,也不会去告诉你的陆小郎君。”
他明明可以同对那根金钗一样、也拿着这样东西到陆云门面前针锋挑衅。
但是他没有。
他瞒着陆云门,在没有旁人时、不给她添任何麻烦地悄悄送了过来。
这是他的心机。
他想要借此让阿柿明白他的好。
而一眼就把他看透了的小郡主当然马上就“上钩”了。
接过帷帽,感受到对方好意的小娘子似乎没办法再继续无动于衷了。
她抱住帷帽,看着卢梧枝,声音小小的:“那条蛇,怎么样了?”
那是她跟卢梧枝索要的蛇。
可是见到那只蛇受伤,她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卢梧枝的认知中,这也足以让她感到内疚。
“已经上过药了。只是,能不能活,还不好说。”
卢梧枝抿了抿唇。
“我本来是想把它带来送给你的。你也知道,它虽然有毒,但从来不缺食物,如果不被威胁激怒,根本就不会去伤人。”
总是难驯又反骨的恣意少年,此时垂着眼角,语气淡淡的,看起来是想装作满不在乎,却显出了种格外的可怜。
这个时候,心软的小娘子就应该更加坐不住了。
阿柿将帷帽抱得更紧,低着头,想了想。
“你很想去看马球吗?”
她抬起眼睛。
“那,我陪你去吧。”
顿了顿,小娘子在自以为已经将她的心思揣摩透了的少年面前,认真地强调道:“是我好心陪你去,是你应该感谢我,所以,我是绝对不会给你绣东西的!我只给陆小郎君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