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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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贵人笑得酒凹圆圆,任谁看都是副一味天真、邪尘无染的样子,因此,看着她的陆品月在听清她说了什么的第一刻,所想的竟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啊。我忘了。”
小郡主忽地睁大了双目。
乌黑的眼睛里仍旧干净得叫人看不出一丝恶,“骑射赛中,阿姊提起世子时的些许言辞让我有些不想听,但众人面前,我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是以拿出了这对簪子。”
“世子的那卷《百童嬉戏图》很是有名,连我都知道。数年之前、太孙百日时,先皇为祝太孙康宁多瑞,便是沉痾难起,也强撑着在一幅前朝名匠所绘的《百子嬉春图》上亲自题字落印、叫人送到太子府。只可惜,在太孙记事之前,那幅画便在太子西迁的途中不慎被毁了,令太孙抱憾至今。”
背书一般,小贵人说得一板一眼,郑重其事。
“许是阿姊想到世子年幼时曾临摹过许多那画师的画作,便在戌儿的百日宴前、叫他照着也画一幅百子图、送来做贺。世子画出的《百童嬉戏图》果然有几分前朝名匠真传的神韵,太孙自得了那卷画后便爱不释手,至今仍将它悬于书案一旁,日日时时品评。”
戌儿是陆品月独子的乳名。在陆品月的记忆里,这是陆扶光第一次这样叫他。
她理应对小贵人的这份亲近感到怡悦,可是……
世子喜爱陆云门的那张百子图、日日将它悬于案旁的确不假,但她要陆云门去画百子图的缘由,陆扶光却说得并不对。
完全不对。
一句都不对。
事情的起因,是太孙得到了一幅出自名画匠之手的百子图。
那画匠姓丁,近些年极负盛名,可他为人颇为傲气,只有兴之所至才肯磨墨濡毫,所以即便达官显贵,也很难用重金权势得到他的几笔画作。
不过,他为还潦倒时的一饭之恩、曾拿出许多自己的画赠给恩公,其中便有一张百子图。
太孙听说此事后,对那张百子图念念不忘,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它弄到手里。
因此,当真正得了它以后,他很快就忍不住在被灌了几碗黄汤后的会友宴上、暗暗吹嘘了起来,说他近日得了张很不得了的百子图,呼朋唤友地要他们到戌儿的百日宴上来看。
可他放出风声后没几日,那丁画匠便进了大狱,罪名是与谋逆的罪臣私交。
万幸的是,太孙最喜看到别人搔头抓耳、猜不出来的挠心样子,因此在众人百般追问那画匠究竟是谁时,他说什么都不肯提前告诉他们。
可这一言既出,百日宴上便定要拿出幅能配得上“很不得了”这四个字的百子图才行。
太孙没了主意,陆品月却在仆从悄悄来报信的当下就想到了办法。
但她早就不满太孙一旦醉了就管不住嘴的性子,想藉机让他多急一会儿、明白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
于是,她佯作不知此事,即便看到太孙在自己面露出了有口难开的样子,也从不相问。
直到太孙为这事攒眉蹙额了好几日、终于求问到了她这里,她才一脸为难地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可以让她的胞弟来画。
陆云门的画,自然也能称得上“很不得了”。解了燃眉之急,太孙对她连声道谢道好、信任更加,她也自信不会有差池地给远在长安的陆云门写了信。
可接连数日,音信杳然。
眼看离戌儿百日宴越来越近,她只能一封又一封地写、命人奔马疾驰送到陆云门的院子,此后虽有回音却是在推三阻四,最后还是靠着她不断死告活央、窝火得口舌都快生了疮,才终于在百日宴的两日前看到了那幅百子图。
未曾想,那丁画匠是因行事张狂得罪了人而遭了诬告,很快便洗清冤屈、从牢里出来了。
而福祸相依,女皇听闻此事,倒对他生了好奇,不仅看了他的丹青,赞他妙手,还将他叫进了宫中、与他对酒论画,使他的名声更显了。
而那个时候,戌儿的百日宴才刚过三日。
太孙自从听说了这事后,便马上开始“若是——”、“若是——”地扼腕憾叹个不停。她为他解困的用心,再也没有被他提起过。
可以说,与这百子图有关的里里外外,就没有一样让她顺心。
陆扶光以为她能记得《百童嬉戏图》里的一角。
她怎么可能记得?
别说去看去记了,她连想都不愿想起来。
不管是丁画匠画的还是陆云门画的,都只会让她觉得心烦。
正因如此,她从未对外说过这事里的曲折,便是陆云门也不知道。
陆扶光要是能说对,那才是件吓人事。
让她在意的,是陆扶光说出来的“错”。
那位小郡主信誓旦旦地说,先皇题字赐下的那幅《百子嬉春图》,在太子西迁的途中,被毁了……
太孙第一次同她说起丁画匠的百子图时,她自然也记起了那幅《百子嬉春图》。可听到她问那幅画的所在,太孙却有些不乐意,最后也没有答她。
但太孙一向如此。
当心思全在新得的画儿上时,他便只想听人夸这幅画,其余的话都只会让他觉得扫兴。
所以她当时也没有多想。
可这会儿,听完小郡主如此正经地提起那幅画被毁,她却越想、越跼蹐不安。
太孙与丁画匠那张百子图的事,即便被女皇知道了,不过笑一句蠢如豕、再笑一句怯如鼠,最多不过丢些脸面。
但如果陆扶光说的是真的,太子在西迁时,将先皇拖着病体为太孙题字的那幅画毁了,光是不孝和不敬这两座言山,便能压断太子的脊梁。
更何况,西迁途中!
说是西迁,但纵使如今无人敢再提,世人也都知晓,太子当年是因遭女皇忌惮、被发配去了那西边的苦寒之地。
路途遥远艰难,时节天寒地冻,常常堕指裂肤,心中难免愤懑有怨,恨上了女皇,也恨上了将女皇立为皇后的先皇……
当年酷吏横行时,陆品月正是陆扶光这般的年纪。虽然燕郡王府没有受到分毫波及,但她却从中看得分明,只要合乎女皇的心意,砂砾重的错便可以被说成泰山重。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道与理。
说是“道”,写做“权”。
说是“理”,不过“势”而已。
从那时起,她就迷上了这两个字。
她想要它,而且,不要普通的,她想要的,就是那个最大的、能够口含天宪、随意掌人生死命运的皇权!
如果她生在前朝,或是在先皇临朝时她已老去,那陆品月也许会觉得生出这个念头的自己十分荒唐。
可她生在大梁,长于此时。
她亲眼看到了吴皇后如何以女子之身,一步步大权独揽,最终弹压山川、君临万国!
既然吴皇后能做到,那她自然也可以。
她要成为第二个她。
她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她的弘愿。
但她一直在做。
她仿照着她的一切,学着她,学到嫁给了太孙,终于走上了她当年的路。
可大婚第二日敬姑舅时,太子就对她耳提面命了无数次,说太子府的处境如何临深履薄,要她敬始慎终。怕她听不进心,他又逐件逐件说起他过往危难,身近八尺的壮胖男儿,说着说着竟汗洽股栗、弓蜷如虾、惧色满面。
她极看不上他的样子,却也不自觉将他当时的惧怕之深印在了心里。
本来,她对女皇的敬有多重、畏就也有多重,自那后,她时常思及便惊惧心悸,因而刚入府时,她万事都做得小心,束手束脚,怕会惹女皇疑心。
可后来,因身份高了,她与女皇见得多了、走得近了,便觉女皇年纪上来,更贪享子孙环膝的天伦之乐,已没了早年间的杀伐果决。
她有些失望,却也因此慢慢松下了心。
她的手伸得越来越长,做得越来越好,得到的越来越多。其间虽然不如意的事也有几件,但一想到女皇当年也是如此,她便将不满通通咬嚼下肚,只待来日、悉数清算。
可就在刚才,郡主随口的几句话,竟又激起了她曾经深埋心底的惊惧,还未细思,身上便已骨颤肉惊。
毁了先皇题字亲赐的画,自然是件大事。
女皇不想惩治他们,则海不波溢。可女皇要是知道了此事、或是想要以此为由头发难,那对太子府来说,这便已足够是一道覆首摧骨的骇浪。
陆品月压住自己青筋现出的右手背,目光无意间扫到了几上银盘中的柿子。
被簪尖划破的近红果皮上正淌出汁水,一珠一珠,被烛色浸得血红。
她掌心下的手背跳得更厉害了。
陆品月知道,要是不将这件事弄明白,她今后定会惴惴度日、久难安枕。
可她不能明着问太孙。
查……
也不好查……
她看向了陆扶光,想要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出了什么天大事情的小贵人这儿再套出些话。
可陆扶光开口,却又说回了簪子事。
“所以我想,阿姊肯定能认出它、从而忆起与世子的姐弟之情。如此,阿姊便不会继续再说世子的不是了。怕阿姊看不清簪面,我还故意引阿姊去看。但周围人那么多,说它来历时,我也只能信口胡诌,没想到阿姊没有认出来,反而应了赌。”
陆品月耐着性子将话听到这里。
在她听来,小郡主说了如此一通,无非就是责怪她在骑射赛的高台上评了陆云门的性情。
但既然她的那些话让小郡主觉得不入耳了,她就同她道个歉、再顺着她的意说些陆云门的好话便是。
虽然不情愿,但她一向分得清轻重。
可陆品月的嘴还没张,小郡主的下一句话已经说了出来:“我骗了阿姊,是我不对。”
没曾想反而是自己被赔了不是,陆品月一时吞声。
“话说回来,幸好阿姊当时应了赌!”
语气才刚因道歉低下去一句,小贵人的声音就又开心了起来。
她将拨子簪拿在手中,轻轻地晃。
烛光从镂空的簪面透落到几上,影子中的攀树小儿竟如活了一般,连被他抓在手中的柳枝都仿佛正在摇曳。
“托品月阿姊那只金镯的福,我们才能破了孙家郎君的毒计,救了柳善娘子一命。这样说来,阿姊应赌其实是做了件好大的功德事,许是老天不忍柳善娘子继续被奸人所害,所以才有了如此安排!”
说完,小郡主晃着簪子的手忽然停了。
“我刚刚下在平五七,这会儿轮到阿姊下了。”
陆品月哪里还有下棋的心思。
她本就因先帝赐的那幅画六神不安,又被小郡主前言不搭后语的一串话扰得千头万绪。
可对面,陆扶光已经将眼睛闭上,静静地在等她的下一步棋了。
不能急。
急则无章,反生错处。
陆品月静了静心,想要先专注地将这盘她马上就要赢了的棋局结束。
可当她神情平定向铜镜望去,却发现镜中棋局有异。
异因正是陆扶光刚才的那手“平五七”。
为什么是“平五七”?
陆品月想不通。
两人此前几手分明一直缠在左上,如今白子却突然从下方小飞。
在陆品月看来,这手棋百无一用,只可能是胡乱下出来的。可它却刁钻地将她之前想好的、后面要下的五六步棋的全打乱了。
“戌儿百日宴前,世子并不在他长安的小院中。”
小郡主突然又说话了。
陆品月猛地抬眼,怕被发现她的窥镜,却见小郡主说着话时、双眼仍旧合着,只额间颊侧所描的鲜红艳得扎眼。
“当时,长安城豌豆疮猖獗,世子也在他时常代课的那间书院中染上了此症。不愿波及从未得过这病的于伯和邻里,他便跟书院里几个家中人口许多的小儿一起去了城外的医庐养病。等他回家看到品月阿姊的那封信时,确已过去了一段时日。”
小郡主闭目说着。
“那时世子大病刚愈,人虚弱得很,腕力尚不足握笔,却还是回了口信,承诺百子图会在戌儿百日宴的当日送到阿姊手中。
但之后,见阿姊仍催得急,他不愿刚生下戌儿不久的阿姊总为此事劳心劳神,于是不顾于伯劝阻、不分早晚地作画,总算是提早了几日将画画完了。
可如此力疾从事,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住,刚将百子图送出去,他便又病倒了,缠绵病榻许久,直到过了冬才好……”
小郡主的语气没遮掩,因此陆品月这会儿听得分明。
说来说去,仍是小娘子的那些心思。
因为她没能记住那百子图里两个小儿的模样,小贵人便觉得她心仪的小郎君没有被重视,所以在这里长篇累牍地为他抱不平。
“我那段日子……的确做得不好。”
忽如芙蕖褪色,陆品月垂首轻叹,一副自责又难过的病西施模样。
“生戌儿时……”
她抬头看了眼陆扶光,眼神中闪过犹豫,但片刻的欲言又止后,她还是继续出了声,“本不好说与还不曾婚嫁的小娘子……可是……我……”
只一个“我”字,她的声音中便隐隐地有了哽咽。
陆品月的皮肤本就比寻常人白且透,泪意稍涌起,眼下就是重重的一片红,她又生得纤细单薄,此时样子,看着极易叫人起怜。
“……阿娘生我弟弟时,我已经能将事情记得很牢了。我站在屋外,听着里面阿娘的叫痛,看着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我比谁都清楚,世人为会说娘子生子如踏鬼门关。”
“生戌儿前,我其实怕得厉害,但我对谁也不敢说、对谁也不能说,只能拚命地听着府里那些照料我的老人的话,将产子有益的事全做了,可到了那一天,却还是止不住血。
好容易吊住了命把戌儿生下来,恶露不净、又起高热、双乳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再浓的燃香也盖不住屋中药汤的酸苦……”
她细细地将生子时的要命骇人说出,小郡主面上对她的责怪果然很快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感同身受,是随着她曾经的惊而惊、为她曾经的痛而痛。
直到这时,她才说起:“还未熬过这些,一日,太孙的一位门人突然找了过来,说有件事、要求我为太孙去办。”
接着,她将太孙与丁画匠百子图的前因事告诉了郡主。
“……太孙听到丁画匠入狱,心知再将他的百子图拿出来绝绝不妥,但又不愿让友人已起的期待落空,便要门人们出些主意,他们却推到了我这儿,说这有何难,只要叫太孙妃去请燕郡王世子画一幅,此事便解了。”
“虽然来说此事的只是个下人,但我知道,他会来,定是得了太孙的首肯。”
说着,陆品月的眼中又一次起了泪花,仿佛已经忍了多年、终于能将藏于心中怨与屈诉出。
“郡主,我那时虽担着一个太孙妃的名儿,但我嫁给太孙不过一载,有孕后又只顾养胎,在府中过得谨小慎微,身边连几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对着太孙,哪里有说‘不’的余地。那人还反覆地说,说‘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好像我要是摇了头、那便是犯了刻意要坏太孙事的大罪。”
陆品月看着同样快要哭出来的小郡主,自己眼中的泪先掉了出来,簌簌地,落进了她章彩奇丽的瑞锦裙,打湿了那只织就于上的、威赫麟兽的赤金眼睛。
“我不知道云门那时也病了!”
她提了声。
“我想着,画百子图虽辛苦些,但他一向善书善画,离百日宴也还有一段日子,应是画得完的,又害怕回绝了会惹太孙不快,于是最后便应了下来。”
“后来,门人假借关心、频频来问那画何时能到,可神情言语,都是催促。世子对我也常欲说还休,我知道,他也在是在催我。所以,即使是为了做样子给他们看,我也只能不断地寄信去长安。如果知道……如果知道云门……我绝不会……”
像是哭得说下不去了,陆品月抬手拭泪。
沉默须臾,她叹了叹,轻声苦楚又道:“若不是郡主今日告诉我,我都不知,外面竟还将云门画百子图的事跟先皇赐下的《百子嬉春图》说在了一起。到底是哪里的传言,郡主从何处听说?”
这时,小郡主的眼中还含着泪。
听到陆品月的话,似乎是理不清为何忽然提及此事,小娘子的眼睛圆圆睁着,略怔地想了一会儿。
不能露出急色。
陆品月垂下眼睛,慢慢擦着被泪沾湿的眼角,等着小郡主先说下一句。
她等啊等啊,直到等得她两耳充满了擂鼓般的心跳,对面的那位小郡主才终于又张开口——
“那个啊。”
陆品月不动声色,缓缓抬起眼眸。
接着,她便在目注心凝中、听到了小郡主认真的回答。
“那个,是我胡说的。”
第172章
172
“我只是听人说起,阿姊向太孙询问先皇所赐的《百子嬉春图》时,太孙曾变了脸色、不肯予答。刚才我为了世子同阿姊赌气,便信口用这件事扯了谎。但说完后不久,我就后悔了,”小贵人用她还湿漉漉着的眼睛望着陆品月,诚挚极了地向她解释,“所以,我向阿姊道了歉,我说了,‘我骗了阿姊,是我不对’。”
“不过,”她又道,“我想阿姊应当也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那《百子嬉春图》是何等贵重的物件,便是用人的性命相护也不为过,太子西迁时便是有再多艰险,也不可能让它毁了,任谁听都知道,我是在胡说八道。”
对信了那番话的陆品月来说,陆扶光的这段话就是赤、裸、裸的讥讽!
可陆品月看着对面神色无异的小贵人,竟仍拿不准她究竟有没有此意。
但无论如何,她的心底已经隐隐生出了防备。
经历过了大起又大落,陆品月急躁跳动的心很快平静,耳朵里的不休不止的嗡鸣也声弱了。她的理智回来,随即便发觉,从进到这件棋室起,许多事就很不对劲。
她似乎一直在别人被牵着走。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一旦涌起,就再也消不去了。她甚至觉得在这间的幽暗屋子中,好像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盯得她手脚发麻。
她不敢再将小郡主的话当做顺口谈天,开始一句一句地细细掰开了想。
但刚回想了几句,她就后背发寒地惊觉到,陆扶光居然说——“我只是听人说起,阿姊向太孙询问先皇所赐的《百子嬉春图》时,太孙曾变了脸色、不肯予答”。
那是她与太孙在房中的私下话!
陆扶光怎么可能知道!
有人将这些话传了出去?
是谁?
当时有谁在旁边侍奉吗?
如果这些话都被传了出去,那其他的呢?还有多少话被传了出去——
“她怎么会知道?”
小郡主忽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陆品月如麻的乱想。
在她的注视下,小郡主垂首抱起在她膝旁蹭着打滚的小豹,端丽秀雅得,让陆品月一下便想起,上次在宫中见到她时、她正在女皇身边、抱起一只漂亮华贵的白毛猫。
那个时候,陆品月觉得,远处那名金装玉裹的小贵人,像极了她怀中那只自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世间恶意的狮子猫。
即使你满怀着祸心、狠掐一把它的尾巴,它也只会不明所以地扭过头、用它那双宝石珠子般剔透的鸳鸯眼看看你,然后,慢吞吞地抬起它蓬茸雪白、一尘不缁的尾巴,在你的手背轻轻拍一下,告诉你不可以这样,它会痛。
接着,它就会把这件事全忘了!
等下一次,当你靠近要去摸它时,它还是会毫无防备地打一个滚儿、天真地露出它的肚皮。
而现在,小贵人和她在宫中抱猫时的样子别无二致,那只不过半臂长的小兽,也同样舒服地软在她的怀中。
然后。
它无声地打了个哈欠,露出了一排冷冷的、锋利到泛着蓝色的小齿。
“是有人将府里的事情传了出去?”
小郡主又开口了。
仿佛只是在对着小豹自言自语,她的声音轻悠悠的。
“究竟是谁做的?”
“那天有谁在吗?”
“轰”地一声!陆品月意识到,陆扶光正在说她心中所想!这念头如一道惊雷,登时穿透了陆品月的四体百骸,痹得她动弹不得。
后知后觉地,她想到,陆扶光原本眼中满到快要溢出的泪,好像早就在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她发现自己记不清,想要再看一看陆扶光的眼睛。
可在她绝不可能不被察觉的眈眈目光下,小郡主却还是低着头,温柔地逗弄着小豹,继续同它喃喃——
“这种小事都传了出去。其余的事,还传出去了多少?”
因为她的垂首,陆品月看不到她的眼睛。
她听着自己心中的声音被别人一句句念出,目光晃得愈发厉害。
忽然,她的目光划过了小郡主双髻上正对着自己的两朵翡翠宝钿。
烛燃见底,辟啪忽闪,摇动的昏黄影中,那宝石中的绿纹赫然如一双正在睁开的蛇瞳,正紧紧地盯着她!
那个瞬间,陆品月毛骨悚然,几乎坐不住地想要起身。
而就在这一刻,小贵人轻笑出声。
她抬起头,终于又与陆品月对上了目光。
“品月阿姊不用焦心。”
说着劝慰的话,小郡主婉婉有仪,绵言细语。
可此时,在陆品月眼中,便是她颊侧那两道胭脂所划的红钩,也厉得宛如抵在她喉尖的镰刀,正一点点刮刺进她的血肉。
“我刚才说,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你与太孙的私下事,这句,也是骗人的。”
小郡主酒凹甜甜地笑着。
“品月阿姊可能不知道,丁画匠的那幅百子图,之前,就在我别院里。听说太孙到处寻它,我便托人隐去来历,将画给了太孙。”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丁画匠和百子图,只是佯装不知地看着她以狸饵鼠、内心不知如何讥笑……
她竟敢一直戏耍于她!
说不清是惊还是怒,陆品月自华盖而上来的气都打着颤。
但小郡主却还在认真地同她解释:“我猜,太孙得了这幅画后,肯定会拿去向品月阿姊展耀,而阿姊则多半会因此问起皇祖父赐给太孙的《百子嬉春图》。但太孙……”
“太孙正在兴头上,听到别的事,一定不乐意。”
说着,她露出了此前陆品月很想要她露出的同情,“我的这位表兄,因幼年时吃了些苦,回到东都一朝富贵,就将太子让他喜怒不言于色的教诲全忘了。尤其对着自己的发妻,不乐意时、不疾言遽色地翻脸已是体贴,因此绝不会答。而阿姊一向最会察言观色,对于表兄不愿答的事,想必不会再问……”
无稽之谈!
这怎么可能猜得出来!
定然是有人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将这些消息全传了出去!
到了这一步,陆品月反而静了下来。
她想,自己还要多谢小郡主。
她要多谢她为置一时之气,将她府中有他人耳目的事透露出来。如若不然,她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发现这些在府中凿洞传声的蛀蚁。
与不知情的无穷后患相比,在这里的受辱根本算不得什么。
等她回到府里,便要立马将身边的人血洗清换……
“这可如何是好?”
小贵人歪头看着她。
眉心鲜红的花钿都跟着颦了起来,似乎很是在为她发愁。
被她用如此的神情看着,陆品月却心如止水,只听她还能说出什么于她有用的话。
“我说的假话,阿姊全信了,我坦白几句真的,阿姊却只当我说谎。连这样容易的真真假假都分不清……”
小郡主看着她叹气,“皇祖母当年,可不是这样的啊。”
陆品月不动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听懂了陆扶光在说什么,但又觉得不可能。
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僵着,想笑一下,嘴角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她人生最大的、最不可说的隐秘,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揭穿了。
“淡曙,将棋盘、棋奁端上来。”
小郡主却在这时将头转向一旁,向角落里那个不起眼到几乎被陆品月完全忘了的侍女吩咐,“我要与太孙妃将这盘棋下完。”
棋盘被放到两人中间的几上。
小郡主从侍女端起的银盘里拿了颗柿子、随手向外一丢,怀里的小豹便跟着追了出去。
随后,空了手的小郡主拉住了想要退下的侍女,同她语气亲近地笑着,“我又没说我不继续下盲棋了。下面的棋,仍是我闭目说、你执子下。至于阿姊,”她顿了顿,朝向陆品月,“阿姊镜中窥棋实在辛苦,便用鹤指亲自来下吧。”
耳赤烫,胸口却如浸寒潭,陆品月已经无法再待在这里。
她面无表情地雍容起身,绿鬟翠鬓仍端整如来时模样。
可当她脚上的金缕凤头舄抬起、正要迈出第一步,棋屋的门被从外“砰”地关上了!跟着,闭门余震未止,门边四扇小窗便划一而开,早早候在窗后的数把弓弩上箭镞寒光凛冽,齐齐对准陆品月!
流风猝变,催得屋内烛影大动,已经将柿果叼在口中的小豹跃回到小郡主身边。
半臂长的它轻盈地踏在几边,被烛火映在门窗那侧的身影却庞然如擎天巨兽,威沉沉压在陆品月的身后,仿佛随掌一拍便能将她碾成血泥。
陆品月何曾真的见过如此兵戈!她不禁向后退动,膝弯却退无可退地抵在了榻沿。
她不可置信地向着陆扶光:“你要做什么?”
陆扶光却如同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刚才说过了,我要与太孙妃将这盘棋下完呀。”
“如果我不下?”
小贵人语气柔婉:“那品月阿姊便是诚心要与我作对了。”
她的话音刚落,催命般的拉弓声骤然四起,每一支对着陆品月的箭都已迫在弦上。
陆品月惧意鼓涨,几乎要将她的皮囊撑破。她喑恶喝向陆扶光:“你敢杀我!”
可下一刻,她对上了陆扶光的眼睛。
她敢……
陆品月当即就意识到。
她是真的敢……
疯子……
疯子!!!!
“我是大梁的太孙妃!”
她对着陆扶光急而厉地吓道:“我是燕郡王陆晴山的女儿,如今范阳卢氏的家主是我的嫡亲舅舅,我在这里出事,你以为你能全身而……”
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陆扶光在笑。
从她说出她太孙妃的身份起,陆扶光就开始笑。
那个从来进退有仪、大梁皇室中最端庄高贵的小娘子,此刻正在她面前撒野般放肆地露着尖牙,益无忌惮笑得愈发厉害。
她笑得止不住,笑得肩膀剧烈颤抖,笑得近乎快要弯腰捧腹——
“陆扶光!”
陆品月大喝!
“是啊,阿姊……”
小郡主笑得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我是陆扶光……”
她用指尖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大大地喘了两口气才好容易能正常说话:“阿姊要不要试一试,看我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
她看着她,边笑边问:“阿姊来的途中,有遇到过什么人吗?除了你从东都带来的仆役侍婢,还有谁知道你今日来过我这儿?”
……没有。
……没有。
“啊,”小郡主根本就不需要她承认这个答案,“我可真是想不通,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样好了?我邀你来,你就毫无防备地来,我要你一个人进屋,你就真的单独走进来……”
像是笑得脸发酸了,小贵人歇住笑,脸颊吹吹鼓鼓了几下,又用指节在腮上轻轻地揉,雪肤很快被她揉得晕起了芙蓉色,“不过,阿姊也不用担心,我都说了,我只是想阿姊同我把棋下完。等棋下完,我自然会平安地送阿姊离开。”
“……到底为了什么?”
出声时,陆品月才发现自己竟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为了什么?我以为我说得足够明白了。”
小郡主抬起头,咬音咂字:
“燕郡王世子,《百童嬉戏图》。”
陆品月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那上面童子百余个,我只是没有记住其中……”
“连百童子中的一两个都记不住,如此愚氓,倒是敢当着众人、说自己很了解嫡亲的弟弟。”
毫无征兆地,小贵人的脸冷了下去。
“陆品月。”
她漠然地抬起乌睫,无情地盯着她的眼睛,“他既然一个一个用心画了,你当然要一个、一个、用心记啊。”
……
咚!
小豹踩翻了盛满黑棋的棋奁。
陆品月倏地惊醒。
看到那满到快要淌出烛台的红蜡,她才意识到,她被陆扶光刚才的眼神骇住,竟失神了这样久。
她认得那个眼神。
九年前,她还是个小娘子,隆冬时节,为了庆她阿耶的大胜,女皇在宫中办了一场盛宴,她在宴中舞琵琶献乐谢恩,得了女皇许多嘉赏。
但就在悦色慈和地将她叫到更前、夸着她时,女皇看到了官员送来的、二皇子妃巫蛊的罪证。
不过一举眉、一转目,还在席上言笑晏晏的二皇子妃便被拖往了殿外。
从来锦衣玉带的贵妇,在众人前披头跣足般地跪着哀求号天,额头磕出的鲜血在地上延出一条血痕。
那个时候,女皇身边的陆品月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了她望向二皇子妃的眼神。
我为天地、我为神明。
违我之意,尽数可斩。
这就是帝王。
让她颤栗又向往的帝王。
她怔怔地坐了回去,眼前是撒乱一摊的黑子。
为了能露出那样的眼神,她曾经无数次地对镜去学。可是总也学不像。
凭什么……
她为了能成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却在一个什么都没有付出的人身上、见到了她的影子……
强烈的不甘让陆品月咬紧牙关。
她伸出手,一捧一捧地将她的黑子放回棋奁。
她要下完这盘棋。
她要赢。
即使是并不公平的比试,即使是她看着棋盘而陆扶光闭目,她也要赢。
只要能赢到最后,其余都无所谓!
可是,她发现,她做不到……
侍女报棋落处的声刚止,陆扶光的下一手棋便已经说了出来。
啪!
啪!
啪!
啪!
一子接一子,不过十几步,陆品月已经丢盔弃甲,全无还手之力,被逼得只能仓皇逃窜。
可逃也逃不掉!
喘息不及,生路连连被断,慌不择路中脚尖已悬至崖边,碎石纷落!
身后铁马逼近,她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地跳入崖下,顾不上摔得皮开肉绽,想要重新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可当她底死谩生爬出重围,却发现她以为的绝处逢生,不过又是新一轮的天罗地网。
就连那些她之前以为是陆扶光胡乱下出的棋,也全成了等她入的瓮,无论冲往哪里,都是插翅难逃……
陆品月面无人色,汗流浃背。
可面前的小郡主,却悠然地仿佛只是在遣兴消闲。而从始至终,她没有睁开过一次眼睛。
她是真的在下盲棋。
怎么会……
盯着已经道尽涂殚的棋局,陆品月的手指伸进棋奁,却抖得怎么都夹不起棋。
她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绝望。
她门庭显赫,天资卓越,生得貌美,她总是能很轻易地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得到除了陆云门以外所有人的赞叹、得到这世间的每一个溢美之词。
她承受了丧母的悲痛,也因此更得他人怜惜,她想要的东西,从来都能得到手,她想做成的事,从来都无往不利。
她是天之骄子。
她是命世之才。
她……
本来……
应该是这样……
直到此时,陆品月才发现,她竟然落了泪。
染着脂粉的泪滴一颗颗重重打在瑞锦裙上那只威风凛凛的麟兽身上,让它花成了一团。
“阿姊。”
一张帕子被送到了陆品月的眼下。
陆品月扭开脸,不肯接。
小郡主也不勉强,只是轻轻地将叠好的锦帕放在了陆品月跟前。
“其实,将来谁称皇称帝,于我而言都没什么不同。我拦阿姊,是因为阿姊想走的这条路行不通。”
小郡主的声音平静又温和。
没有之前慇勤的款曲周知,也不是在奚落讥讽。
她只是在同她就事论事。
陆品月抬起了脸。
小郡主也看着她:“在我看来,即便天时地利、使你真的做了皇后,你最终也壮志难酬。若到时你还要强求,最后只会凄凄惨惨,耳不忍闻。”
陆品月抿了抿唇。
虽然此时,她已经鲜血淋漓地被强行剖开了外面的石层,亲眼看到了里面那颗平庸的、不过微弱光芒的宝珠。可刺耳的话还是刺耳。
“不相信吗?”
小郡主却没有要善解人意。
她只是告诉她:“你在朝中没有人脉,即便成了皇后,想要揽权,还是只能靠外戚。燕郡王和世子清楚你的斤两,不会陪你胡闹,而要是见不到十足稳妥的利益,范阳卢氏只会明哲保身,河东陆氏和河西陆氏也没有人能助你……”
说到这儿,小郡主忽然停住了。
“看来我说错了。”
她看着陆品月的眼睛,定了定:“有人能助你。”
“是河东……”
小郡主逼视的瞳光锐如尖芒,转瞬就笃定地从她的神情中找到了答案,“不,是河西。”
“河西的哪一家?”
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留,小郡主继续盯着她,凝瞩不转地出着声:
“二……三……四……”
她不用陆品月回答,只是自己慢慢地念,“五……六……七……”
第173章
173
陆品月绷紧心神。
她知道陆扶光是想要通过她的反应寻找答案,所以她拼尽全力地压抑了自己的情绪。
可下一刻,小郡主却还是了然地点了点头,“是行三和行六的两家啊。”
随后,她想了想,面露恍然:“难怪。行三家的女儿高嫁到了东都,次子在户部顶了个肥缺。行六家的长子连年仕途不顺、却一跃进了可近天子的书院。这些小事太不起眼,我之前便没有观望留意,原来是你的手笔。”
“不过,只靠他们能有什么用?”
小郡主问,“你自以为城府深密,可我只用了两三句话,就把你苦心藏了这么久的势力套了出来。你觉得自己运筹帷幄,可行棋只能看到眼前一步,身侧身后皆了不可见,更不要说几步之后。如此百无一能,却还想着要称帝为皇,和当年的夜郎侯有什么区别?”
她在骂她自大。
可被骂的陆品月却没有辩出一句。
甚至,她的心里都没有再生出过一点要回驳的念头。
“皇祖母是老了,精力与果决都不如从前,但她智慧尚在,捏死你我,仍容易得如你我碾蚁。阿姊的那些苦心积虑,连我都能一目了然,何况女皇法眼通天。”
小郡主说得平心定气,字字叫人服膺,“我要是阿姊,便什么都不再想,什么都不再做,只管安于一隅,过让自己畅快的日子。”
陆品月怔愣在场。
她已经知道了,知道陆扶光说的都是真的,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成为第二个吴皇后的资质才能,知道自己以往不过痴儿说梦、至极可笑。
可是……
“畅快的日子?我如今哪里还有畅快的日子?女皇年纪大了,要不要重立太子的事提了又提,储位之争剑拔弩张。吴家为了讨得圣心,花样百出,太子却什么都不敢做,眼见着同女皇愈发疏远。如果我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干等着太子府走向末路?”
反正她在陆扶光面前早已一缕不挂,她便破罐破摔,将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全倾了出来。
“我嫁给太孙多年,长子都已四岁,我的身家性命早就同太子府在了一起。要是太子失势,吴家登位,他们绝不可能容下我们,即便我靠着燕郡王府能留下一条命,可戌儿怎么办?谁会让他活?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阿姊,你有。”
小郡主静静地看着她。
“不管怎么说,你也与陆云门同父同母。既然他称一声长姐,为了他,我也会为你和戌儿留一条身名俱泰的路。”
九州四海,有权力做出这个承诺的只有一个人。
陆品月能在少时卓尔出群,能在如今坐稳太孙妃的位子,依仗的可从不仅仅是她燕郡王府的出身。
当她不再对陆扶光心存轻视,明白二者心智云龙井蛙,她自然能在这位小郡主愿意的时候、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陆品月慢慢睁大双眼:“长公……”
嘘。
小郡主在唇前竖起食指。
“今日的谈话,是我们的秘密。”
她放低了声音。可每一个字落到陆品月耳中时,都变得重于千钧。
“无论是如今太孙妃的荣耀,还是燕郡王府嫡女的尊荣,依靠我,你都保得住。就连戌儿,我也能许他一世之安。何去何从,品月阿姊,你一定能想得明白。”
陆品月不敢相信她竟将这样的要害袒露给了自己:“你就不怕我将此事透露出去……”
“什么事?”
小郡主对着她笑。
“说起来,新狱大兴那会儿,倒是有人曾对皇祖母说过些失心疯的话。是周西英吧。”
曾经杀人如蒿、嗜血成性的阎罗酷吏,就这样被她慢悠悠地提起了名字。
“明明已经是全天下最有权有势的狗了,也不知是哪里想不开,突然有一日跑到殿上乱吠不止,痴癫的话说了一堆,却左右拿不出一个证据。最后,怎么样了呢?”
斩首示众,剐肉曝骨。
陆品月记起来了。
周西英失势的开端,就是他“诬告“了赤璋长公主、称其有夺权之心。
她真是问了小郡主一个极蠢的问题。
即便在那样危机四伏的岁月、即使是从她最信任的心腹的口中听到,女皇也没有对长公主生出一分猜疑。
更何况如今。
陆品月无声地自嘲着,小郡主却抬起手,从陆品月手边的棋奁中执起了一枚黑子,“啪”地敲在了棋盘上。
涸鱼得水。
绝渡逢舟。
陆品月以为注定命绝的黑棋竟有了一丝生机,即便那生机细如蛛丝,却也足够它垂死一搏,重定输赢。
“有箱东西,此时应当已经送到了阿姊的院子里。阿姊今晚肯定要为它忙碌,没有时间宴请世子了。”
小郡主说着起身,这便开始送客了。
“不过,等忙完这些,阿姊也别成日闷在府里,可以经常出去串街走巷地散散心,说不定哪一日,便能碰上一场大热闹。”
大热闹?
就这样雾腾腾地被陆扶光送出了门,陆品月并不想照她的话行事。可自那日从她的棋屋中出来后,她还是说不清缘由地开始频繁外出。
但接连几日,别说大热闹了,就是鸡犬小事也不见一桩。
无事发生。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每次从外面回到自己的屋中,陆品月都觉得在外奔波了一天的自己很可笑。
可第二天一早,她总是会第一眼看到摆在她床榻边的箱子。
在小郡主送来的这个宝箱的顶上,嵌着一颗换做旁人定会什袭而藏的稀世明珠,它的四周还簇拥着无数小块些的玉石翡翠,让这箱子几乎成了座贝阙珠宫。
但陆品月不是因为它的价值连城而看它。
这个箱子里,曾经盛满了她这些年做事不净留下的把柄,且都不是原件。
虽然在拿到它的当天晚上,陆品月就将里面的所有东西都烧了,但有些东西却挥之不去。
而今,她只要看到宝箱上的那些翡翠,眼前就总会浮现出小郡主发髻上那两颗竖如蛇瞳的宝钿,然后,她就会无比坐立难安、只能又一次遵照着她的话出了门。
就在她下定决心,这是真的最后一次的那个晚上,忽然平地生波。
天狗食月了。
——
那是一次河东百姓从未见过的的月蚀。
不知是谁先惊呼出了声,等城中的百姓抬起头向天望去时,那轮圆月已经被天狗胡乱地撕咬下了一大块血肉,如注的血不断喷溅着,将它的半身都浸得猩红。
转瞬之间,大地便被赤色覆了一半。
草木万物血糊片。
世间仿佛陷入末劫。
“狗!走!坏!”
乳牙初冒的小童不懂害怕,他只是记着昨晚刚听过的目连传说,于是拿起他刚从树根下捡来的石子儿,气囔囔地扔向月亮。
但他人小力弱,石子刚飞出去就滚落回了地上。他鼓起还沾着红豆泥的脸,又想摘下阿娘挂在他胸前的铜镜,把它也扔出去驱赶恶犬。
但这时,惧意已经疯狂地在河东弥散,有的疾走嘶吼,有的哭泣瘫软,人群涌动沸聒,隐现大乱。
小童的母亲见状,连忙丢开手里剩下的豆包,将他护着抱到了怀里。小童胸前的铜镜随之摆荡,被路边的火把映得金光成波,晃花了周围路人的眼睛。
那几个本来神色的慌乱行人在金光中顿住了。
他们摸了摸同样戴在自己脖子上的铜镜,惊悟伫立,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们眼神坚定,将那铜镜迎向血月,用力敲响!
铛。铛。铛。铛。
起初,击镜声很快淹没在了人声中。
但随着他们锲而不舍,更多的人想起了自己胸前的铜镜。
是啊。铜镜。
山灵早就预见了河东会有此劫,所以才会在数日之前就开始给信众送起铜镜,要他们遵循古法、击镜救月!
一面又一面铜镜被举了起来。
击镜声慢慢从一道细流积汇成川。
试一试吧。试一试吧。
如今天地昏暗、血月临空,逃,又能逃到哪去?
铛!铛!铛!档!
许多听说了此神奇事的人开始从家中取鉴出来,街上的人更加多了。
铛!铛!铛!铛!
很快地,或急或慢、或轻或重的击镜声百川灌河、百河成海。
可月亮上的红却还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就血色吞食掉了最后一碎月、人心快要绝望、天地彻底被血色笼罩时,遥远的高处却忽然明光铮亮!
“那是什么?!”有人高呼。
在那渺远的高台之上,一面巨大的铜镜立于中央,周围火光丛丛,亮如白昼。
而在那面镜旁,有个身影盘腿而坐,身如人形,脖颈上却生有两首——
两首?
两颗头?
一个人的脖子上面,清清楚楚长着两颗头?
“山灵……”
人群中,有声音颤抖着,“是山灵……”
高台上的双头人影站了起来。
在成千晚上双眼睛的凝望下,他手握鼓槌,猛一旋身、重重敲响了那面青铜镜!
击镜声轰天裂地、响彻云霄!人们眼睛里快要熄灭的光再度燃起!
“山灵——”
眼泪无声从他们的脸上流下。
他们声嘶力竭地向着天地四周高喊。
“山灵——显——灵——了————”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街头,持鉴向月击之,重叠起来的声音终于汇为浩汤汪洋,不绝于耳。
没人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们振奋着,不知疲倦,耳朵已经被轰雷似的击镜声震得听不到其他声响,眼睛也只能看到远处那位正在救世的现世神明。
占满月亮的猩红开始像血管中的鲜血般被一丝丝抽走。但没人发现、也没人停下。
直到神明垂下双臂、高处大风刮过、灯火俱灭。人们才对着那片黑暗、如大梦过后、迟缓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但还不等他们回神,与那神明所在完全相反的方向,又蹿起了一处冲天的火光。
“走水了?”
人们看着那迅速蔓延的火势,只是神色怔怔、低声喃喃。
片刻过后,他们才一个激灵骤然惊醒。
崖边寺!
走水了!
——
“听当时在附近的人说,有人亲眼看到了,就在皓月回来的刹那,一道紫雷在崖边寺的山巅当空劈下,随即大火熊熊而起,瞬间将崖边寺的宝殿裹住。”
“正是呢。我娘家兄弟住的离那儿不远,见状马上就赶去救火,却发现那火用水竟扑不灭,越是泼水、那火势烧得越大。后来,便没人敢再靠近了。但说来也奇,那火蔓到山脚,就跟被什么拦住了似的,再没往外烧。等将那山烧尽,火慢慢就熄了。”
“这、这岂不就是上天降罚……”
“如此说来,崖边寺是匪窝的事,还真是真的?”
“我早就说是真的,你们偏不信!”
“小声些!在这提那冒鬼充神的假寺做什么?当心脏了山灵这儿的净地!”
山灵庙殿外一角,几名妇人聚在一起谈着河东前阵子的热闹事。
年龄大些的妇人刚小声将她们喝止,就看到名生有双首的少年走了过来。
她当即发自内心地满面带笑,恭敬地对着那双首少年躬身拜下:“小具郎君、小崔郎君。”
其他妇人也连忙跟着拜,对着左边的头问“小具郎君”好,对着右边的道“小崔郎君”安。
双首少年有些笨拙地笑着回了礼,小具笑得腼腆,小崔笑得灿烂。
直到很久后,他们走进山灵庙山后的林子,穿小路到了后偏殿,他们脸上的笑也没有减少分毫。
就在月蚀那晚,崖边寺所在的整座山都被烈焰笼罩,无数座用香檀所刻、金银覆之的香刹,一排排珊瑚、玛瑙、瑟瑟、珍珠所饰的幡幢,都尽数淹覆进了火海。
直到现在,那座山的附近还是香气盈盈,不知道烧尽了多少名贵的香料。
但没人再关心那里了。
那里已经只是焦山了。
人们都涌向了山灵庙。
而在山灵庙中,出现了一个颈上生有双首的少年。
山灵庙的庙祝说,前些日子,他为柳善娘子一事、求山灵解签,却在得到柳善娘子那纸签文的同时得到了另一条神谕。
山灵要他要备一些东西,然后动身去一个地方,找到一个人,接回来。
于是,出定后,他在备好了那面巨大铜镜后便跋山涉水,在一山溪旁寻到了那名双首少年。
当时,双首少年浑身赤、裸,虽有心跳呼吸,却无论如何都唤不醒。在将他带回山灵庙后,他也始终沉睡,不进食、不更衣。
直到血月那晚,他突然从榻上挺身而起,奔向铜镜,击镜声通天彻地。
可刚从高台走下,他就昏睡过去。再醒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在他穿衣吃饭行如常人,心智也无疾,只是因没有记忆,活得更懵懂些。
庙祝便让他住在了山灵庙里,由他照料。
因他住在这儿,常常出入,自然会被信众看到。
最开始,信众见到他,跪下便要叩首,后来经庙祝解释,又看那双首少年的心性似乎与寻常儿郎无异,人们才不再将他当做神明。
但感念他曾被山灵附身、于血月大劫救下河东,信众对他们仍是敬且亲近,只要在山灵庙见到他们,便会凑过去同他们说话,还给他们送了许多亲手做的吃食、亲手缝的衣衫。
庙祝出来拦了几次,信众才慢慢不再送了。
但总有不听话的。
譬如今日,就有个小童悄悄地给他们塞了个还热乎着的豆包,奶声奶气地谢谢他们赶走了天狗。
他们刚摇手、说不能接,那小童便泪眼汪汪地要哭,他们只好接了过来。
此刻,小具和小崔一人一口地把豆包分着吃完了。
将不慎掉到地上的一颗红豆捡起来拾进嘴里,又整了整头上的扬州帽,他们推门进了后偏殿。
听到他们进来,正帮着碾药的小郡主转过头,颈上贯串而成的赤色香璎更衬得她肤色胜雪。
“怎么样,我没有骗你们吧?”
她意气风发,对双首少年笑着道,“只要按我说的做,你们便再也不用成日东躲西藏,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
小郡主额间落梅,两颊对称地贴着晒干的鹤子草。那草形如飞鹤,翅尾嘴足都能辨得出来,极有意趣。在这之上,她还贴了极小却极净亮的珍珠用作鹤眼,笑起来时,两朵酒凹现出,颊上鹤身飞舞,鹤眼熠熠,又漂亮又精致,叫人看了便挪不开眼。
可妆容如此繁缛的小贵人,眼上却被厚厚地缠了的白布,见不到半分光亮。
起因还是那场她在棋屋里同陆品月的密谈。
其实刚至中途,她的眼睛就又有些看不清了,但为了招摇地显扬自己与人不同,于是,她趁陆品月被窗外箭镞吓住时,偷偷地给自己喂下了最后一颗清目丸。
如此,才有了她亲手用陆品月的黑子、替陆品月下出了足以扭转棋局的一招。
当时,她觉得自己做得好极了,但等回到章铎面前,她马上就被章铎发现她的眼疾又加重了。
偷吃清目丸的事没有瞒住,她理所当然地被章铎训了。
那样好性子的太医令,也不顾什么尊卑礼法,当着一众人的面就大发雷霆。
小郡主亏心、又还得继续求着他给自己看眼睛,所以就算被骂得狗血喷头,她也还是乖乖听完了。
但即便如此,自那之后,不管她如何央求,章铎还是铁了心地、一颗清目丸都不再给她。
没了清目丸,眼疾又重到连光都不能见,她当然不可能再去会客了。
所以,河东的小娘子们很快就发现,小郡主忽地就不出门、也不见客了。
但她们却没有起疑。
因为她们都或是在场、或是听说地知道了扶光郡主在鸣水县的往事。
那样小的年纪,竟就能替长公主积德行善、主持修桥,后又历经生死险难、杀匪救人,这是何等的有勇有谋!
而那日在崖边寺中,鸣水县的旧事重提,肯定让她又忆起了当年的厮杀、心中难受,这阵子就应该多在院中休息!
是以,名门的小娘子们谁都没有去叨扰她,只盼着她早日安康欢喜,再同她聚。
但小郡主却不愿待在府里。
“哪怕只是出门透透气……”
在死缠烂打地磨了章铎许久后,她最终得了他的点头,被允许可以常常去山灵庙游逛。
反正章铎平日也都在山灵庙、藏在暗处替百姓望诊。小郡主去了那儿,万一眼睛又出了什么状况,他也能及时施治,总不会酿成大祸。
所以,今日,她便又来了。
第174章
174
小具和小崔见到她,先是一惊,随即重重地行了大礼!
他们自懂事起,因为同身异首的怪异样子,见到的从来都是别人畏惧惊恐、厌恶嫌弃的眼神。
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神憎鬼厌。无论在哪儿,都只能躲,只能藏,把自己盖在厚重的披风下面,只有在确信面前的人什么都看不见时、才敢鼓起勇气出一次声。
可就在不久前小郡主,敲响了他们藏身屋子的门,说她有一个法子,能让他们得到河东百姓的敬与爱,以后能活得与寻常人一模一样。
能活得……有人样……
因为这句话,即使郡主要他们做的事听起来荒谬至极,但他们也还是做了。
但在血月那日后,虽然郡主来了山灵庙好几回,但他们始终没有同她碰上。
今日算是第一次再遇。
拜过郡主,他们又向郡主身旁的汝阳夫人行了礼。
他们进门前,陆扶光正一五一十地将她前些天在山灵庙做的所有事讲给汝阳夫人。
汝阳夫人知道她要在河东要有大动作时就开始避着她了,小郡主请了她几次、都被她托病拒了。
今日还是因为隋征昨晚为了熬药、在山灵庙彻夜没有回去,她虽看了隋征叫人送来的信,却仍放心不下,昨晚没能睡好,今儿也是一大早就开始思来想去,过了半日还是坐了车过来,想叫隋征不要太过操劳,这才叫小郡主逮了个正着。
千载难逢,她直接就坐到了汝阳夫人身边,近到袖子都相贴着,完全是一副说什么都要将话讲到底的架势。
可她又是一直笑脸盈盈的,汝阳夫人也只好依着她。
“……我早早就让扑救的人等在了山下,是以,火刚烧到山脚,马上就被他们扑灭了,没向外殃及一点。但也不知道后来怎么地,传得那样邪乎,什么那火用水浇不灭、到了山脚却自己灭了,哪有这般离奇事。”
“但后来我想,多半是崖边寺刮了太多民脂民膏,早就怨声盈路,百姓们才会轻易就口口相传地觉得这定是天罚。这便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了……”
小具和小崔坐下,陆扶光又继续神怿气愉地同汝阳夫人说了起来。
但过了不久,她要说的话还有一箩筐,门却又被叩响了。
门扉打开,有人走进屋子。
随后,看不见的小郡主发现,这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凝了一瞬。
但也就是一瞬。
“郡主。”来人出了声。
小郡主马上就笑了起来:“阿细夫人。”
小郡主自眼疾重了后,便多了一道熏目的疗法,那法子繁琐、许多的细微处都不能有差池,在陆府做不到,得每隔三日去一趟章铎家中做才行。
最近,她都是先来山灵庙,等章铎忙完了这里的事,再跟着章铎、坐着阿细夫人驾来接他的车一起回他家。
向汝阳夫人问了安,阿细夫人一向比常人更哑些的的声音接着响起:“章铎说他有份药材要拿,去途的路不平,郡主眼睛不能受颠簸,他便自己走了,要我来请郡主同我一起先去家里。”
这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最近的,就在三天前。
章铎来山灵庙来早了、庙门还未开,他不想闲着,就在一只小禽身上试了药。
那小禽一天都没有反应,却偏偏临到日暮、他正收拾着要回家的当口,它突然抽搐起来。
章铎顿时就不走了,拿出金针就开始为它施救。
但阿细夫人已经来接他和小郡主了。
他于是想也不想就打发陆扶光先跟着阿细夫人回他家、用他早就备好了的药、先将第一步的药浴泡上。
起初,阿细夫人传这种话时,声音里难掩忐忑。小郡主却早就熟谙了他这“医疯子”的做派,对此既不意外、也不介意,还宽慰阿细夫人,让她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近日,阿细夫人说起这种事,已经不再局促、十分坦然了。
“小具、小崔,你们也同我们一起走。我已与庙祝说过了。”
小具和小崔马上就应了。
他们之前本就在阿细夫人家中做药童,靠着章太医令的照料续命。即使现在住在了山灵庙,也是经常要回去疗治的。
而就在他们起身时,小郡主却露着酒靥转过头,欢喜地对着汝阳夫人道:“夫人今日不是也要寻章太医令看诊吗?既然都在这儿了,何必单独跑一趟,就与我们乘一架车去,可好?”
汝阳夫人是认真照着章铎的话在养眼睛的。这会儿,她的眼睛虽不如病前那般如同悬珠,但一两丈内也能看清了,早已不用日日都去见章铎。
但此前,郡主问她为何来此,她不欲袒露她对隋征爱护至深,因此只道是想来找章铎看看眼疾。
这倒也不是句假话。
毕竟今日到底也来了山灵庙,她的确想着等章铎忙完前面的事、来这里接郡主时,她将他拦一栏、请他再为她诊诊眼睛。
但既然章铎已经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已经打算离开了。
可郡主却在此刻直白地提出来要邀她一道去章铎家,她要是说不去,那她想要同郡主疏远的心思岂不是太过明晃晃?
知道汝阳夫人最终会答应,小郡主已经抬起手,想要去挽汝阳夫人了。
可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阿细夫人的声音:“这,只怕坐不下……”
她这话说得没错。
平日小郡主乘车,都有随身侍女伴在左右。再加上小具、小崔,车厢内就已不算宽绰了。
要是汝阳夫人和侍奉她的婢女再坐进来……
说不定根本挤不下,就算能,那这马车厢也成了长安上元灯会时的街,肩摩袂接,水泄不通。
但难得拐到了汝阳夫人,还有许多话要同她说的小郡主才不会让这点小事绊住。
“那便让酡颜她们全坐到我们来时的大牛车里。那儿宽敞,多少人都坐得下。”
说完,她又问汝阳夫人,“夫人是如何来的?若是随侍不好安置,不如就让她们也到酡颜那儿、一辆牛车去章太医令家。等治完了眼睛,我们再坐它一起回去!”
小贵人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将这事儿定下了,连一句说“不”的间隙都没留给汝阳夫人。
旋即,她自己做小辈般、亲自扶着汝阳夫人起来,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最后,汝阳夫人还是跟着扶光郡主上了马车。
即便万分不愿跟扶光郡主多有牵连,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听这貌美又会道的小娘子笑着说话,心里总归是不厌的。
几人在车厢坐定,外面扬鞭、马蹄声起。
小郡主又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
说着说着,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乏。
体力不支,神也不聚。
……不对劲。
她神色不变,说话的雀跃劲儿仍是满满的,但她的手却无声无息地碰向了一旁的汝阳夫人。
汝阳夫人的身子已经瘫软了。
是什么时候……
她刚要细想,下一刻,突然有人压了过来,用一张被药浸透了的帕子、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极强的昏睡感猛地冲进她的大脑,撞得意识瞬间散开。
最后的最后,她极力地去听,但也只听到马车正穿过闹市时、外面鼎沸的人声。
然后,声念全无。
——
陆扶光再度能听到声音时,车厢外已经很安静了,静到马蹄声都显得格外震响。
她想听得再仔细些,却头痛欲裂、耳鸣目眩。
她不是没被人用过迷烟。
曾经陆云门为了将她带上船,也对她用了迷药。
但他用的迷烟药劲温和,不会伤人。而这次,在这辆颠簸不休的马车里,显然没有人顾虑这些,无谓伤不伤人,只要管用就好。
而且这次,她的手脚也被缚住了。但此刻绑着她的是结实的粗麻绳,绳子紧勒进她的皮肤里,即使不挣扎,都能感受到皮已经被磨破的刺痛。
明白现在的自己做不了什么,小郡主松着力道,无声地继续装做昏迷,等着药劲儿退去。
她会如此行事,也是因为汝阳夫人已经早于她醒来,正在同人周旋。
陆扶光看不见,但能听出,汝阳夫人是在同双头人说话。可过去许久,她也没听到他们的回应。
汝阳夫人也明白这样下去没用,不再对他们费口舌,而是突然大力挣扎起来!
陆扶光屏息听着动静,汝阳夫人应该也被捆住了,但她却仍拼着蛮力撞向车厢壁,竟将马车撞得几度摇晃!
接着,她又高声呼起“郡主!阿细!”、想要将她们叫醒。
双头人本就体弱,猝不及防,一时竟按不住她。
可突然,汝阳夫人不动了。
陆扶光看不到,所以不知缘故。
但汝阳夫人看到了——
旁边被五花大绑、死沉昏迷着的阿细,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双目中心安神泰。
她随意扯了几下,就松开了缠在她身上的麻绳,随后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俯身到了汝阳夫人面前。
“马车已至无人荒郊,多大的动静都无用处,夫人身残年迈,何苦做此丑态?我劝夫人安分些。”
她说着,以刀柄做棍、狠狠砸杵在汝阳夫人无恙的那条左腿的膝上,看着老妇人的脸因剧痛而陡然苍白狰狞,明明做着恶毒事,她的语气却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本就瘸了一条腿,若是再瘸一条,可就彻底成了废人。夫人且考虑清楚,再动作出声。”
“阿细……”
到如今,汝阳夫人自然已将局势看得分明。她忍痛声低,却目怒直视:“究竟为何!”
“今日的事,本与夫人无关,但既然夫人上了这辆车,那便只能是命运使然,要我将新仇旧怨,一并报个干净。”
那人的手在自己喉间的骨上掐了掐,“夫人,我们多久没见了?十六年了吧。”
从这一句起,她落在小郡主耳中的声音忽然就变了。
与阿细夫人的粗粝干哑没有半分相似,她操着的是地道的长安口音,音吐明畅,清朗悦耳,可语气却十分阴冷,仿佛从地府爬出的鬼蜮。
这是陆扶光从没听过的声音。
“当年夫人率兵围住我国公府,府中多少无辜妇孺被抓住按倒在夫人脚下。如今夫人满身狼狈,在我面前沦为阶下囚,这想来便是天道轮回。”
十六年……
国公府……
这个声音……
“瞿氏。”
汝阳夫人一瞬了悟,一口叫破了她的身份。
“你是哪一个?玄青?还是玄采?”
……玄青。玄采。
陆扶光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
她知道她们。
瞿氏双姝,名动长安,出身高贵,瑶花琪树。赤璋长公主尚未出阁时,最常进宫陪伴她的就是这对一胎双生的小娘子,当时荣耀可见一斑。
而这两人里,尤为不得了的是姐姐瞿玄青。
据说她自小便展露天纵之才,过目成诵,半面不忘。先皇在世时,曾因看过她的文章而开怀不已,连连赞她若为男儿,将来定能得一番丰功伟业。
但陆扶光从未见过她们。
因为在她出生前,她们便连同她们所在国公府一起、为她们嫡亲兄长所惹的祸事陪了葬。
她们嫡亲兄长,就是瞿锦叶。
“郡主既然醒了,就不要再装模作样。”
那人的声音突然转向了陆扶光。
轻易地就被戳穿了。
好像什么都瞒不住。
小郡主画着梅的眉心极快地蹙了蹙。
但她并不慌张地抬起头:“如果是瞿氏姐妹,十六年前也已过了及笄之年,即便相貌变化再大,也不该完全没有人认得,你如何敢这般随意在河东行走?”
那人垂目,打量着她:“你的眼睛看不见,身边的人竟一个都没有同你讲吗?”
汝阳夫人却闭目叹道:“阿细的全身都烧毁了,面目全非,嗓子也是坏的,若不是方才旧事重提,我万万想不到她会是瞿家的小娘子。”
马车厢内静了片刻。
小郡主声弱地向她唤道:“阿细夫人……”
“阿细夫人?”
那人遽然薅住陆扶光的头发,逼迫她将脸高仰!
“我可不是那个无用的懦夫。”
她手上悍然暴戾,但声音中却仍然不显任何情绪,“我让她给你下毒,让你肠穿肚烂、死得千疮百孔,可她从来不肯。就连今日,若不是我将她打晕锁死屋中,险些就要被她坏事。”
“那你是谁!”
小郡主吃痛扬声。
“为什么这么恨我!”
那人并不答她,只是手上又加了力。
“当时便该杀了你。”
她眼中无情地看着陆扶光咬紧牙关的脸,声色淡淡,“我流落鸣水,靠着委身山匪刚囤起势力,你就带着人去断我的路。那个时候,就算冒着被一网打尽的风险,也该先要了你的命。”
“崖……”
喉骨痛得像是快要断了,头颅被迫后仰的小郡主嗓子紧得厉害、根本就发不出声,但她还是抵死挤出声音,“崖……边……寺……”
“好聪明的小娘子,跟曾经的刘赤璋一模一样。最会心摩意揣、口腹蜜剑,做出来的样子、说出来的话,从来一分真、九分假。”
她说着,手上的力道更重了。
小郡主喉间“呵呵”作响,已经连气都要吸不进去了。
但她仿佛没有看到,还在平静地说着,“她就是这样,骗得我们全家信任,骗得我明明已经恨毒了吴家人、却还觉得她跟她母亲不同、想也不想便将阿兄驻军的地方告诉了她,骗得我阿兄毫无防备将城门打开、眼看吴狗的军队长驱直入……”
“砰”的一声!
重物从天而降般、轰地砸在车厢顶上,马匹顿时受惊嘶鸣,连带着它拉的车也猛烈晃动起来!
那人的手因此松了松,小郡主这才得以喘息,发出了剧烈的咳嗽。
“白鹞!白鹞过来了!”
直到这时,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陆扶光才知道,外面驾车的竟也是个女子。
她声音满腔惧意,近乎尖叫地向后喊道:“不是说靠那海东青能拦住白鹞吗?它在哪儿?青娘子!青娘子!”
“住嘴!”
呵止住驾车的娘子,瞿玄青放开陆扶光,边扯出挂在颈间的鸟哨,边走到车厢门边,对着外面奋力将它吹响。
长短快慢,几声不同,小郡主常听陆云门向白鹞呼哨,当即明白瞿玄青是在唤鸟。
海东青……
她看不到,只能靠听与触。
马狂奔蹄急,颠得马车里手脚被束的人根本稳不住身子,前合后偃,数次歪倒。
而外面鸟唳声不绝。有白鹞的叫声,也有海东青的,声时而凄厉、时而凶狠,厮斗激烈。
但很快,那海东青的叫声就弱了下去,光是听动静,陆扶光也能想得出白鹞鹰击毛挚的凶猛姿态。
驾车娘子的声音也从前面传了进来:“青娘子,海东青打不过……”
瞿玄青将匕首插、进后腰革带,又解开带子上系着的一个牛皮囊,手脚利落地制了支吹箭。
随后她捅破糊住了小窗的油纸,在马车的疾驰中稳稳探出半身,口含吹箭,目光如电,“噗”、“噗”几声,毒箭破风射向白鹞!
白鹞躲过了。
但也因为躲,它失去了给海东青致命一击的时机。海东青到底也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猛禽,白鹞既要与海东青搏杀,又要避开准头惊人的毒箭,一时被牵掣住,有些近不得马车。
突然,瞿玄青的声音紧张起来。
“跑快些!后面有人追过来了!”
她抓住窗边,继续向马车的后方探着头,边张望边不断向着驾车的娘子大声催促。
瞿玄青凝神在外,双头人倚扶着车厢壁、全神紧张地望着瞿玄青。
而汝阳夫人在看着他们。
郡主或许不清楚瞿玄青,但她隋盼安知道。
曾经的瞿玄青千好万好、是她此生见过的最聪慧的小娘子,可瞿玄青同时却也生了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得罪过她的人,无一不下场惨烈。
如今以她对她们、对女皇的恨意,她的手段只会更加狠、更加毒。落在她的手里、被她用来对付女皇,她宁愿一死。
“再快!再快!只要进了前面林子,穿进密道,我们就能甩开他们!”
听着瞿玄青急切起来的催赶,汝阳夫人藉着颠簸,在狭小的马车厢中一次一次撞向郡主,将她推到门边。
直到两人都接近了马车门,她看准时机,抓住捆着郡主的绳子,想要同她一起撞门出去!
只要能闯下马车,后面追过来的人就能救下她们!
可就在这一刻,瞿玄青如同背后长眼,反身揪住汝阳夫人后领,拔腰间匕首出鞘,毫不犹豫一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双头人也反应过来,连忙按住了陆扶光。
但不用双头人做什么,在意识到自己被滚烫鲜血溅了一身后,小郡主就一动不动了。
“她本就是个添头。倘若老实,尚且能活,既然想跑,死了便死了。”
瞿玄青说完,血也不擦就收刀入鞘。
“没有追兵。”陆扶光忽然开口。
“是啊。没有。”
瞿玄青坐到一旁。
“我不过随口一试。”
“青娘子,再跑下去就要进大道了!”
过了片刻,外面驾车的娘子喊,“那白鹞不肯走远,又叫得凶,不甩开它,一进大道就有人会被它引过来!”
瞿玄青静静道:“不去大道,先进山。”
之后,又过了许久,陆扶光都一言未发。
汝阳夫人的血在车厢的地上淌开,一点点浸湿她的衣衫。
马车东拐西拐,早就辨不清方向。
身后突然不断有石块落下的巨响,白鹞的叫声被彻底隔绝,但她也仿佛没有听见。
直到马车停下,她才开口。
“我佩着的香囊里有一瓶药,给人喂下一颗,再磨碎一颗敷在伤处,只要人没有断气,就能救得回来。瞿娘子,你想要为国公复仇、想东山再起,汝阳夫人活着比死了有用。何况,经此一事,明白了娘子手段,身体又元气大伤,汝阳夫人定不会再想要逃。”
瞿玄青没有做声。
“瞿娘子。”
陆扶光神色无悲无喜,跪得铺胸纳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请您救救她。”
看了她一会儿,瞿玄青将她薅了起来,从她的香囊里拿出药瓶,丢给驾车的娘子。
“照她说的,给她上药。”
说完,瞿玄青如提麻袋般地拎着陆扶光,将她拖下了马车。
脚上的仙飞履在下马车时便被磕掉了一只,早就被汝阳夫人的血浸透了的宝袜很快磨破,再一次染上了新的血。
过了一会儿,陆扶光已经被丢到了石壁旁,那驾车的娘子才匆匆跑了过来:“我按她的说的做了,但没用……”
看清瞿玄青狠厉的眼神,她将话吞了回去。
但陆扶光已经听见了。
她挺起身:“汝阳夫人怎么了!”
没人回她,她便急急追问:“那药一向灵验,不可能救不回人!”
“那药到底也不是神仙金丹,她血流成那样,活不成的。”
小具小声地出了声。
小郡主听到他说话,当即扭头向他,气息里猛地就带上了哭腔。
“你们为什么……我帮你们,让你们得到河东百姓的喜爱,能如愿以偿过正常人的生活,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瞿玄青害我——”
瞿玄青抓着她的头,狠狠撞向了她身后的石壁!
陆扶光的后脑顿时一片濡湿。
瞿玄青的手一松,陆扶光的头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血从她的鬓角流下,划过她的太阳穴,仿佛她以前常用胭脂微微晕出来的血痕斜红。
“我之前便同你们说过,这小娘子惯会用这些攻心伎俩。”瞿玄青对着双首少年,“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骗人罢了。”
不能晕。
必须继续说话。
小郡主一股蛮劲儿撑着抬起头,整个人靠在了石壁上,咬牙对着面前:“你从未了解过我,凭什么这么说我?”
第175章
175
“你并不在意汝阳夫人的性命。你闹这一出,悲戚哀切,不过想要彰显你的良善,哄得这里的其他人为之动容、对你心软,”瞿玄青扫了一眼刚才因不忍而出了声的小具,“也的确奏效了。”
她说得很对。
对得就像她剥开了陆扶光一直披在外面的那层皮囊,亲眼看到了她里面蠕动着的、被无情与算计填满了的血肉。
但陆扶光只是虚弱喘了几声,然后提气道:“以己度人!”
只说了这四个字,她的气便又不足了。
随着她剧烈的喘息,血珠顺着她的颈侧流下,滴进了那串赤色香璎。可她仍昂着首,仿佛一只遍体鳞伤却高贵不折的鹤。
但知道她在做戏的瞿玄青却有些看倦了。
“自从知道你来到河东,我就留意了你。上到宫廷朝中、下到贩夫走卒,对你都是美誉连篇,说你菩萨心肠、恻隐世间苦难,备受恩宠却从来矩步方行,是全大梁贵女的典范。可我不信,刘赤璋生养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安常守分?果然,没多久,你就露出獠牙,对崖边寺出手。”
瞿玄青沉静道,“建山灵庙以攻崖边寺,你做得甚佳。我在你的年纪,即使拥有着与你同样的权势地位,也不敢说能做得比你好。”
面对着让她恨之入骨的刘赤璋的女儿,她却仍理性极了地在就事论事,评着陆扶光的瑕瑜。
“我明白你不是池中物,便马上叫人去查。查扶光郡主,自然查不出什么,但要是留心去查燕郡王世子,事情便大不相同了。他可没有藏头藏尾、用着南疆大山的易容换声之技游走各方。”
南疆大山,易容换声。
小郡主能在外肆意的最大依仗,就这样轻易地被道破了。
瞿玄青道:“雪泥鸿爪,只要做了,就算抹得再干净,也总会有痕迹留下。很快端倪可察,金川县、宝泉县、永济州至范阳城。还真是凡有所至,风波不断。”
金川。宝泉。永济州至范阳城。
几处地名被一个接一个说出。
陆扶光的后背慢慢绷直了。
在发现瞿玄青能改声换音、且成功顶着阿细的脸骗过了汝阳夫人,她便隐生不安。
她独自行事,想要韬光灭迹不难,但在金川县与陆云门再遇后,她的行迹便几乎都同他有关了。而陆小郎君又行事坦荡,将她带在身边,便从未想过要将她掩藏起来。
一向无欲无求出了名的小郎君,身边突然出现了小娘子,本就是件引人侧目的事。但少年颜丹鬓绿,要说起来,如此才更合人之常情。
可是,没多久,那个小娘子就死了。然后,还不足月,他的身边又有了个新的。
这事不管放在谁身上,都会被骂是“负心”。可偏偏这两个字跟陆小郎君如何都不沾边。
至此,已经很不通了,可那新的小娘子在陪了陆小郎君月余后,竟也不见了,不知是死是活,似人间蒸发。而随后,在陆小郎君身边出现、与他走得极近的小娘子,就成了陆扶光。
咄咄怪事。
满篇蹊跷。
一旦有人能查到这些、再细思起来、难免会觉得奇怪。
但这三个小娘子,一个有着北蛮血统、一名出身江南、一位皇亲贵胄,音容举止、喜恶脾性皆风马牛不相及,只要不知道南疆的易容换音,连怀疑她们是同一个人的念头都不可能起。
可瞿玄青知道。
她不仅知道,甚至学会了、用得得心应手。
而且,她可是瞿玄青。
陆扶光四岁开蒙,没多久就将先生要她通读的书看完了。那之后,好几年,她都常常成日地埋头在长公主浩如烟海的书阁里。长公主对她从不约束,那会儿当然也是由着她在里面随意地看。
七岁那年深秋,她刚将落湖后病了的身子养好,就又去了书阁,原本是想广阅古籍、从中找出个能不留痕迹除掉襁褓稚子的法子,却无意间在发现了一个封住的小箱。
她将它打开,里面妥善地放着几本文章集子,还有一些字画和棋谱。
起先只是随手翻了翻,但很快她就陷了进去。
那个时候,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东西是谁所作,但她却停不下来地看她的文章、临她的字、用她下出来的棋打谱,如饥似渴,日旰忘食。
阿娘发现后,也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屏退左右,问她这书房里书卷千万、堆案盈几,她为什么独独只抱着这一箧东西不放。
那时,她答道:“这些,卓绝。”
阿娘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言语,只是陪她一起将那箧东西通夜看完。
但第二日,当陆扶光再次到了阿娘的书阁后,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小箱了。
后来,她知道了那箧里的一切都是出自瞿玄青之手,但她也知道了瞿玄青是谁,所以讳莫如深,连一个“瞿”字都不曾提。
但她深深地记住了她。
她跟陆品月那种只是比寻常人稍灵慧些的聪明不同,瞿玄青的的确确、可称卓绝。
她写下那些文章、下出那些棋局时,也就是陆扶光这般年纪。但即使到了今日,小郡主也不敢肯定她就能写出比那箧中更好的文章、能在与少女瞿玄青的对弈中赢下每一局棋。
当时的瞿玄青尚且如此。如今,又过了十六年,她在外九死一生、心智心性定磨砺更加,又通晓了南疆易容秘术,再来查陆扶光的事,自然洞若观火。
“真是惊人。”
瞿玄青神色平平地望着她。
“吴狗以为她坐拥天下,却一直没有发现,她自以为最顺意无争的外孙女,早就背着她在外揽权弄权。一年不到,她先是在金川、宝泉,利用陆云门和李群青,断了吴京元快要铺好的太子路,而后到了范阳,将卢氏这几百年的世家大族操于股掌之间。如今又到河东,掀风播浪、如运诸掌。”
“什么良王、什么太子,为了让他们坐上那个位子,千万人打得头破血流,殊不知长公主府,光是一个郡主,就已经能在整个大梁叱吒风云。太阿在握,指日可俟。”
洞悉无遗。
这些,全被她窥破了……
“我实在想要将你看得更明白些,于是,我混进了陆府,到了你的身边。谁都没有发觉,连你也没有发现。”
瞿玄青说之前那些话时,即便被她说到最要命的地方,小郡主也只是眉心微跳。但听到最后的这句,她却明显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当即就想反驳!
瞿玄青却在她出声前就水波不兴地继续道:“亲眼见到你,我就明白,你这样的人留不得,应找机会将你杀了、以绝后患。但你那园子围得铁桶一般,让我找不出杀了你后、能全身而退的法子。”
“虽不清楚你小时候的经历,但看这些安排也能猜到,你从前定不止一两次地遇到过刺杀。在你的园子里,若不抱着与你同归于尽的决心,没人能杀得了你。只这一点,陆品月便差你太多,与这样的人斗智,胜了也了无趣味,亏你能有兴致。”
似乎是在讽她,但瞿玄青的声音始终冷冷的,只让听到的人觉得寒意上涌。
“知道你在崖边寺指认山匪,我就明白大势已去。血月、击镜、神明现,多精妙的局,郡主,你在畅快自得之余,有去数一数大火后山中的尸骨吗?”
她在说,她早就料到陆扶光会借血月动手。因为崖边寺已经无力回天,她便在暗中将她崖边寺的势力撤走后、干脆地将崖边寺拱手奉上。而陆扶光却在血月后却觉得大功告成,得意忘形、失了谨慎。
听懂了她的话,小郡主的唇颤了几次,没说出话。
被血打湿许久,她脸颊鹤子草上的珍珠终是粘不住了。珍珠掉下,犹如鹤被剜掉了眼睛,只留下血窟血痕。
“你为了嘲陆品月,嚣张到将民间‘夜郎自大’的连环画绘在灯笼罩子上,用那提灯迎陆品月入你的棋屋。因为觉得自己运筹帷幄,手上行棋一步、心中已有百步,所以肆意讥笑她人百无一能。
你总以为自己是黄雀,看什么都如看螳螂捕蝉,可我当时就在你的身边,听你一句一句、仗着自己异人的聪慧、傲慢地大放厥词。”
瞿锦叶垂目看着她。
小郡主的发髻早就散乱了,此时凤簪斜沉,满头金翠,摇摇欲落,“这不可能……能听到那些话的,只有棋屋里的人……”
“你明知我说的是真话,也猜得出我为何能说出这些,却在这里扮痴假呆,不过是想引我同你不断说话、从中找出我的弱点。”
瞿玄青仍是直截了当拆穿了陆扶光。
“你的事,我查得一清二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少本领手段,我也已经熟谙。”
她看着陆扶光,就像看着曾经那个还未饱经风霜、还受着万千宠爱的、尊贵的自己。
她们太像了。
可也就是因为这份像,她才能将陆扶光看得如此明白。
连着几次被瞿玄青动中窾要,知道自己先前的这些手段不再有用,小郡主似乎也不想演了。
她弛懈肩颈,靠在了石壁上,脸木着:“你说的,是淡曙。”
瞿玄青不言语。
小郡主也不在意:“我的眼睛虽不得用,但淡曙侍奉我下棋多年,若她换了人,但凡有一丝破绽,我身边公主府的侍婢都会立刻发现。”
“易容换音,在南疆大山也是极为珍贵、代代单传的秘术。山佬的师傅在众弟子中千挑万选,才将它传了山佬。但山佬不甘困死山中,找机会逃了出去,师傅无奈,只能又择了冯先生、让他来继承衣钵。”
没来由地,她提起了陈年旧事。
“可师傅刚去世不久,冯先生就也离开了,从此,易容换音便在南疆大山失传。如今行走世间的人中,会这秘术的不过寥寥,山佬除我之外、没有教过别人,你会,只能是跟冯先生一脉学的。”
“可与山佬相比,冯先生的资质差多了。即便师傅倾囊相授,他学会的也只能算作皮毛。”
小郡主说得详详细细,“他能通过易容换音、让自己变得和自己毫不相干,可想要扮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却很难,一定要那人与他本身长得相像,才能勉强不露马脚。我为了引他入局,可是专门照着他的画像、改了游医的脸。但我记得,淡曙和瞿娘子的长相天渊之别,皮相、骨相,无一相似。要真是师从冯先生,那瞿娘子便真的是青出于蓝了。”
陆扶光看不到,但双首少年却发现了,在听到冯先生很难扮成真实存在的人时,瞿玄青的眼角极轻地抽动了一下。
“瞿娘子为什么不出声?”
不用再端着体面,小郡主恣肆地流露着她对瞿玄青的恨与恶意。
“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何要如此多嘴、长篇大套地评议冯先生的易容本事?”
“瞿娘子,你说你了解我、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你定然能判得出来,我刚才的话里,没有一句是假。”
在瞿玄青的审视下,小郡主笑了。
她环佩散落,血污遍身,可此时却仍美得张扬,自在得仿佛只是在宴席上饮醉了酒、不慎将佳酿倾洒了一身。
“刘姓的江山,到底关你们姓瞿的什么事,要劳累你们揭竿而起、好好的国公府不要、非要豁出命去地拥护‘正统正道’?”
她早就因为刚才的那一撞,昏昏快要坐不稳了,可越是面色苍白,她越是笑得招摇生艳!
“要是瞿锦叶起兵是为了自己谋划,想以此摄政、有朝一日黄袍加身,我还高看他一眼。可他赌上全家全族,只为扶一个至庸碌至无能的人坐上皇位,只因那人姓刘!那种人坐上皇位,天下会如何?他瞿锦叶开口闭口、说他是为了大梁,可他为的是谁的大梁?他有没有一次问过自己,他招兵买马、让无数人抛头洒血,究竟是为了还百姓一个太平、还是只为全自己一个忠君夙愿!”
她声声相问、咄咄逼人:“瞿玄青,你通天晓地,能谋善断,瞿锦叶谋反时,你也曾跟随左右、在军中为他献计献策。你敢不敢扪心自问,如果当年你们反成了,这大梁,真的会比今日更好吗?”
陆扶光的质问荡在山洞间,击玉敲金,竟震得瞿玄青目生凛厉。
“你不敢。”
小郡主挺起脊背、向她倾身。
明明双眼被遮,可那白布后面却仿佛亮着一双谛听神目,能看穿人心、让谎言无所遁形。
“因为你早就明白,我皇祖母比当时争那位子的其他所有人都更有帝王之才。她经文纬武、论德使能,大梁在她的治理下才最有可能四海升平!你们反,仗的不过是皇祖母姓吴、说她窃了刘氏江山。可笑。这江山难道自古便姓刘?这大梁!难道不是刘家从前朝睢氏手中抢来的!”
她说到此,实在没力气了,浑身都在发抖。
但喘了几喘,她还是咬牙撑住,哑着声,“你们要还政刘家……好啊,我阿娘也姓刘,她是真真切切流着刘家血的人。而且,她也比现下其他姓刘的宗亲都更能坐好那个位子。若是我冤枉了瞿锦叶,若是他当年也心怀百姓、盼大梁昌盛,那现今,你继承你兄长遗志,便该助我阿娘登位才是。否则,你便是认了瞿锦叶当年只为一己私欲、害无数将士送命,害无数家破人亡,他活该被断脰决腹、死无全尸,活该遭累世唾骂、人人得而诛……”
瞿玄青猛然上前,再次抓住陆扶光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撞向石壁,一时间钗环坠地,珍翠四溅!
但瞿玄青眸中戾意仍无法消弭。
她手伸后腰,匕首出鞘。
“姑姑!”
“大郎!”
“让开。”
“可是……”
“我费尽唇舌,述她过往种种,为的是让她知道再演无用、逼她露出本性。如此你才能将她看清、不继续受她蒙骗。如今她本相毕露,你还要为她说话?”
一连串的声音、飘忽不定地落进陆扶光已有些听声费力的耳朵。
双头人在阻止瞿玄青,驾车娘子在劝拦双头人,瞿玄青在规训双头人……
即使听不真切,陆扶光也能知道,他们此时正闹成一团。
原本,小郡主对此应十分乐见其成。
她既有理又无理地对着瞿玄青嬉笑怒骂,就是为了一条一条探出瞿玄青究竟有没有在意的东西。
能将瞿玄青激怒至此、明白了瞿锦叶在她心中的重量,就算真被匕首捅上一刀,陆扶光都觉得合算。
可刚才,不知是听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陆扶光脸上的笑,兀得消失了。
第176章
176
瞿玄青自然也知道陆扶光的目的。
她不欲在这个棘手的小娘子面前多与小具交谈,极快地沉气定神、平息了自己的情绪。
山洞陷入了安静。
但静了没多久,小郡主开始低声咳嗽。
起初只是断断续续地咳,后来咳得越来越凶,最后竟一口呛出了血。
那口血喷出后,她竟露出了气若游丝的垂死之相,看着实在不妙,便是长久没有出身的驾车娘子也有些担心地低声问瞿玄青,“别是刚才撞得狠了,伤了要害……”
瞿玄青默默打量了陆扶光片刻,让驾车娘子将方才喂给汝阳夫人的保命药也给陆扶光喂一颗。
驾车娘子好像很怕扶光郡主死在她的面前,可她也好像并不愿意靠近扶光郡主。
她捏着颗药丸,迟迟疑疑地走过去,给恶犬喂食般地远远伸着手,想要赶紧将药丸塞进陆扶光的嘴里就走。
可小郡主紧闭双唇,那药丸怎么都送不进去。
驾车娘子于是用了蛮力,不曾想那药丸却脱手滑了出去,她的视线下意识跟着那掉落的药丸移开了一瞬。
就那一瞬,小郡主张口咬住了她的手,死死不肯撒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的指头啮断!
拚命挣扎着、几乎被撕掉了一块肉才逃开,驾车娘子惨叫着跑到瞿玄青的身后,决心离这鬼似的小娘子越远越好!
保命的药丸到底没有进到陆扶光的肚子里。
刚才的发狠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此刻,平日里总是意气飞扬的小贵人奄奄坐在那里,进气少、出气多,看着愈发命若悬丝。
而那药丸则在落地后滚了滚,卡进了一处离她不远的小坑,轻微地晃了几下,没能脱困,最终不动了。
但半晌后,有人把它捡了起来。
双首少年拿着药丸,仔细地拂去了上面的沙土,在驾车娘子“别过去”的低声急呼中,蹲跪到陆扶光的面前:“郡主,这是你自己的药……”
“那个药……”
陆扶光开口了。
可她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弱了。
“……不能……”
不能……什么?
小具、小崔对视一下。随后,小具侧耳凑到了她的唇边。
“需要……先……先把……”
小具屏息凝神,想要听清郡主的话。
可就在这时,谁都没有料到,陆扶光背后握紧凤簪的手陡然抬起,一击扎向小具的太阳穴!
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等瞿玄青定睛时,小郡主已经从后扼住双首少年的喉咙,将那簪尖刺进了小具的太阳穴。鲜血成股涌出,沾满了陆扶光为断开麻绳而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
顷刻间,小具脸色煞白,青筋暴跳,煞是吓人!
“大郎!”
驾车娘子惊嚎着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
陆扶光震声喊道,同时握簪的手微微一旋,小具顿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驾车娘子当即不敢动了。
陆扶光:“我看不见,手上难有分寸,也辨不明声响。只要听到一丝不对,我就先取了他的命!你们要是敢往前走,我也愿意跟你们赌,赌是你们先把我制住、还是我的簪子先刺烂他的脑子!”
驾车娘子更不敢动了。
她看着站在她前面的瞿玄青,快要哭出声地求着她想办法:“青娘子!青娘子!”
“陆扶光。”
瞿玄青立在原处,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你想做什么?”
“你怕他死吗?“
小郡主并不答瞿玄青的话。
现在该她来问、她来答。
“你为什么怕他死?”
陆扶光声音冷冷,心如古井,像极了刚才的瞿玄青。
“几次三番,你对他们的态度都让我不得其解。我想不通他们是谁,能让你在这种时候还愿意晓之以理、分出神谆谆告诫。但就在刚才,我突然生出个猜想,小具、小崔,具为??、崔为隹,上??下隹,合为瞿字。他们两个,难道也姓瞿吗?”
顿了顿,她大喝厉声:“答!”
随着她的大喝,她握着金簪的手,也微微颤动,小具脸色随之遽变,涨如猪肝紫红,目眶瞪裂。
“青娘子!”
又吼了一声,见瞿玄青还是无动于衷,驾车娘子心一横,替她答道:“是!是!”
但答出声后,她对瞿玄青的畏惧又起,眼神屡屡向着前面瞿玄青的背影瞟去,答也变得气虚:“他们是、是姓瞿……”
陆扶光便向她问:“他们与你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我的儿子!”
眼看自己只是稍答得慢了一点,郡主握簪的手就又要动作,驾车娘子急得再也管不了其他,眼中只剩下了那根要命的簪子。
陆扶光:“你是谁?”
“我……我是曾经侍奉瞿将军的……”
看着血一滴一滴从簪子淌下,“郡主,”她颤得快不成声,“那簪子,不能再、不能再刺了……”
“你叫什么?”
全神盯在簪子上,听到这话,驾车娘子不自觉“啊?”了一声,随后才迟缓缓地转向了发问的小郡主。
陆扶光:“你说你曾经侍奉瞿锦叶,你是国公府的人?国公府当年全府被围,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时我不在国公府……”
驾车娘子看着小郡主,因想不通她为何要问这些而生出了犹疑和无措,“我跟在将军身边。”
“你说谎。”
小郡主语气笃定,“瞿锦叶束身自好,少年时起便从未有过跟哪个小娘子走近的传闻。因讶于他年近弱冠仍屋中无人,有王侯曾当众要赠他美伎,却被彼时连婚约都未定的他婉拒道‘惟愿与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道,“富贵安乐,尚且如此,起兵之后,身家性命皆顾不及,他又怎会突然要你一个女子无名无分跟在身边侍奉?”
“我真的跟在将军身边!”
驾车娘子却也咬定,“青娘子几次出入军营,她在将军身边见过我!”
“见过你又如何?你是什么身份?”
小郡主不为所动,“瞿锦叶是亲口说了你是他的屋中人,还是当着瞿玄青的面、同你有过亲近举止?”
驾车娘子便是再为那根金簪心神不宁,此时也反应过来,郡主竟是在疑她与瞿锦叶的关系。
难道她知道——
不。
不可能。
如果她知道,一早就该把事情说破,何必在这里白白受罪。
但即便觉得有一万个不可能,驾车娘子还是有些慌。
“有信啊。”
她忐忑地望着瞿玄青的后背,“青娘子,您不是说过吗?您收到了将军亲笔写给您的信,那信上清楚写着,我腹中了有他的子嗣。”
瞿玄青似是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只看着前面的陆扶光:“你在试探什么?”
“瞿娘子,我听说过小具、小崔出生的年月时辰,推算起来,似是在瞿锦叶举兵叛乱的尾端怀上的。”
小郡主总是不肯直接回答她。
“我虽没有见过瞿锦叶,但这样如雷贯耳的人物,我不可能没有查过。美如冠玉,鸣雁直木,在他举兵前,人人都说,大梁有他,是大梁幸事。如此英才,如果真的在临死前有了遗腹子,倒也是件可喜可贺事。”
她停了停,慢慢道。
“我是说,如果,真的。”
“青娘子,这离间的话,万万不可信!”
“瞿娘子。”
小郡主声音比驾车娘子的小了许多,但又声声比她重。
“我看不见,烦请您帮我看看,那名称自己为瞿锦叶诞下麟儿的女子,是不是受过黥刑,额上刺有‘逃走奴’三字。”
瞿玄青没有照陆扶光所做的回头去看。
她用不着去看。
那人的额前常年戴着暗色抹额,为的就是遮挡住其上的刺字。
但此刻,那三字正被一条棕红色的布抹额挡住,就算陆扶光双眼无恙也不可能看得到。
没有声音,便是答案了。
“花缁!”
小郡主纵声喝道,“你是我阿娘婢女,我便也是你主,你竟敢背主忘恩、助她人害我!”
闻此言,静了许久的瞿玄青霍然大动,转头目视驾车娘子。
被最不可能的人叫破了名字,花缁僵身而立,抖着摇了摇头。
“不、不……”
因为颈太僵硬,她的头摇晃得幅度很小,可力道却又很大,颊颌松垮的垂肉都跟着在颤甩。
“你胡说……”
她应该表现得气愤、冤屈、坚定,应该立马反驳,怒斥她的花言巧语。
可扶光郡主的那句大喝,竟让她的眼前闪过了那夜的明月弯刀、血溅罗裙,还有割断了追杀她的歹人的喉咙后、长公主看向她时的那双光焰万丈的眼睛。
“你就是花缁对不对?”
那双眼睛……
“没事了,你别怕。如今县中毒害已清,你可以不用再逃了。”
那双眼睛……
花缁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但随即,她看到了自己正在受苦的儿子。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刚硬。
“你说这些谎话,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也不再动摇,“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放了我的儿子?”
“公主府中,有一座小祠堂,里面供奉着许多我阿娘的故人。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姓、有名。她们的人生过往,全被我阿娘记在心上,一个一个,说给了我听。”
小郡主却在叹了一声后,声音柔了下来,甚至透出了怀念与悲悯。
“花缁,河东道、相州滏阳县人,生于大梁承恩十一年冬至,死于永寿九年春。”
小郡主静静地说。
“我阿娘说,她第一次见到花缁,就是在滏阳。那里的县令利令智惛、私贩朝廷慈石。花缁的父亲花皑雪是衙中账房里的小役,发现了县令的所为后,他偷偷留下了一份证据,想要交给已经来到了河东道的朝廷巡察使。可就在巡察使即将到达相州的前一夜,他遭同僚告发、全家都被县令的爪牙抓走,只有小女儿花缁在家人的掩护下从洞中逃走。”
“一个小娘子,全家因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只她一人在腊月寒冬怀揣着致命的证据、在县令一派的搜捕下东躲西藏,该是如何担惊受怕。”
明明是陆扶光在说,可在场的瞿玄青和花缁却都想到了刘赤璋说出这段话时的模样。
“我阿娘说,那时,她正隐姓跟在巡察使身边。得知此事,她马上向巡察使求了一队人马,说她一定要找到花缁。万幸,她赶上了,她亲手从恶人的刀下救下了花缁。只是,那个时候,花缁的全家都已经不在了。而花缁,也因流落在外、曾被逼卖身为奴,第一次逃跑没有逃成,被抓了回去,不仅受了一顿毒打、额上还被刺了‘逃走奴’。”
“一个受过黥刑的小娘子,之后会过得多么苦,可想而知。因此,阿娘问了她今后的打算。在听到花缁说想要跟着自己,阿娘便在陪她看过县令一众被斩首示众、陪她一起安葬了家人后,将她带回了长安。”
“花缁因额上黥字、不愿见人,阿娘便不让她见,只让她安心在她修行观中的内屋侍奉。如此过了许多年,阿娘身边也没几个人认得花缁。”
“后来,阿娘要藏着身份、去做些不能被人认出来的事,花缁得知后,便请阿娘带上她,没有人知道她是赤璋公主的婢女,她可以跟在公主身边、继续侍奉公主。”
“阿娘说,她们二人相伴,共同经历了许多。”
“她说,花缁于她,就如酡颜于我,是最信得过、最值得托付的人……”
“花缁。”
忽然,小郡主问她,“我阿娘的这些句话,你当得起吗?”
“你根本就不是花皑雪的女儿。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缁!”
第177章
177
“你根本就不是花皑雪的女儿。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缁!”
这一句话如晴空霹雳,彻底劈开了花缁脸上拼尽全力才维持住的镇定。
“我听过阿娘讲这些往事后,稍稍一查便发现了。你本是一家佃农的女儿,灾荒时家里活不下去,就将你卖了。后来你以奴隶身辗转几处、不断被卖、被买,终于在那年和花缁一同被卖进了那间宅子。”
“你和花缁一起出逃、一起被抓回去、一起受了黥刑刺字。可被打后,你熬了过来,花缁却伤重不愈,不日就死了。”
“临死前,花缁将她藏着县令罪证的地方告诉了你,求你一定要把它取出来、上交朝廷。但你找了过去,却只带走了和罪证放在一起的、花缁的家传玉佩。因着那块玉佩,你被县令一伙的余孽发现、这才遭到了追杀。”
“你被我阿娘救下,知道了她是赤璋长公主,便决心假冒花缁的身份,求我阿娘将你收留在身边。这些事,连我都能知道,我阿娘怎么可能会不知?她不过是觉得‘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你所行的恶都怪世道艰难,你的欺瞒也都是被这世道所迫。既然被她遇到了,她便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她既如此,我便也认你、也敬你。”
“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救你于危难水火、对你恩重如山,到头来,你的回报,又是什么?”
“那祠堂长明灯日日不灭,今年清明,我还亲手给你上过香,为你奉过一枝你最喜欢的千日红。”
“千日红。千日红。”
陆扶光松开了扼住双头人的手,嫌脏似的将沾了双头人鲜血的金簪甩出。
“滚。”
她的神色冷漠又厌恶。
“真是恶心。”
金簪坠地,声响将人惊醒。
花缁眼神还怔着,但身体已经向着重获自由的儿子跑去。
可刚迈出一步,她就腿软地直接跌倒在地。
很痛,但喉咙堵死了般,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连滚带爬扑到儿子跟前,母鸡护崽似将他们抱住,用帕子死死捂着小具的伤口,拚命地给他止血,自己却抖得停不下来。
瞿玄青盯着花缁后背。
良久,她举步上前,将花缁推开,不等花缁回神,抬手重重地扇了小崔一巴掌!
“青娘子!”
花缁万想不到瞿玄青会有此举,当即凄厉叫出了声。
可瞿玄青只是看着小崔、双目如钉。
“金簪抵在你兄长命穴,我若上前,许有声响,我不敢赌。但只要你们兄弟齐心,却定能挣脱。”
她问他:“我方才几次同你示意,告诉你正是挣脱时机、要你立即脱身,你为何不动?”
她那一掌捆得毫不留情,红印肿胀浮起。小崔似是被打蒙了,启齿时磕磕绊绊:“姑姑,我、我不敢……要是我动了,反而害了兄……”
“你不是不敢。”
瞿玄青断了他的话。
“你只是蠢!”
这种拙极了的谎话,她连一句都不想多听了。
“在今日前,陆扶光一定极不刻意地同你们说过,你们的身体,如果想要活得长久,就只能留一个活。留一个更强健的活下去、让那个弱的去死。对不对?”
小崔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骇然,跟被陆扶光道破来历时的花缁一模一样。
他们好像都想不到自己会被看穿,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看穿,总以为自己还能继续掩人耳目,殊不知在瞿玄青这样的人看来,一切反是欲盖弥彰。
“刚才情形,她想要挟持你们,簪尖刺喉才最趁手、最稳妥。她看不见,想要将金簪对准人的颞颥如何容易?便是练得再熟,可机会只有一次,千钧之际,她为什么宁愿赌着失手、也要将簪子刺进他的颞颥?”
她还在问小崔。
就像平时那样,把事情掰碎了,不断地问,想要他答。
可小崔嗫嚅几声,还是没能说出话。
瞿玄青清楚地感受到,她以往对他们无穷无尽的耐心、此刻已经快要枯竭了。
“因为只要你们想脱身,无论那根簪子刺在你们身上何处,她都制不住你们。她唯一能翻盘的机会,就是她曾经在你的心中埋下过一根刺。而你也正应了她的算计。”
“兄长比我强健,如果真到了这具身体撑不住、要抉择留下谁的时候,被舍弃的一定是我。”
她将小崔的心看得一清二楚。
“反正总归我不得活,不如今日豪赌一场。要是陆扶光真的刺穿了兄长的脑,兄长死了,而我活着,之后,我就能顺理成章独占这个身体、一直活下去了。事后,就算兄长得救,我的不挣扎,也能用一句‘我不敢’推脱过去。”
“诲尔谆谆,听我藐藐。陆扶光是什么城府、什么头脑,你等对她而言不过蟪蛄蚱蜢,她想要利用你们,不费吹灰之力。我一遍一遍同你们说她做过的事、撕开她的真面目给你们看。我叫你们不要听她的话,一句都不能听。可最后,你们两个,一个对她心软、一个被她挑唆。”
他们以前也不开窍。
但瞿玄青总是想,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本就与寻常人不同,又自小跟着花缁颠沛流离,食不饱腹、衣不蔽体地过了十五载,自然学得慢。
是她没能早早地找到他们。
是她的错。
她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即使已经相处了大半年,即使一句话重复了九十九遍也仍然没有被记住,她还是会恒心十足地说第一百遍。
她从来、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一句重话。
可现在,她的语气中却充满了浓烈的失望。
瞿玄青知道原因。
她闭了闭双眼。
“我阿兄横槊赋诗,武提剑汗马、文斗酒百篇,他的骨肉,为何蚩愚至此?”
“青娘子,”花缁绝不能认这句话,“你看过信……”
“不要与我提那封信。我兄长在信中只道他心爱的女子有了身孕,那女子是谁,他未露一字。”
瞿玄青的这句话,并不是为了说给花缁听。
她的余光一直在留意着旁边的陆扶光。
因此她发现了,听到这句时,气息又弱了下去的小娘子下意识般地、极轻微地向她侧了侧头。
但等她仔细看过去时,小娘子又不动了。只是,还是被她看到了,掩在袖子下、陆扶光沾满了血的指尖已经掐进了掌心。
花缁却留意不到那些暗流。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能想像到的全部。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能想到的,仍然是先叫屈:“青娘子,将军给我的东西,我可是原封不动给了你。你全拿了,也用了。如今却只因旁人几句挑拨,就来怀疑我。求您想想,若不是我怀着将军的子嗣,将军怎么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付给我?”
“东西?”
小郡主突然将脸转向花缁。
“什么东西?”
花缁看看瞿玄青,又看看郡主,缩了缩身,没做声。
小郡主却在极短的停顿后,发出了一声轻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道,“我就奇怪,瞿娘子一介逃犯,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能在河东凭空建起一座寺。当年瞿锦叶兵败身亡,朝廷花费数月,始终没能找到传闻中瞿锦叶还没用完的大批黄金。如果瞿锦叶提前将那些黄金将藏了起来、临死前将能找到那个地方的线索留下给了花缁、她又给了你,这事儿就能说得通了。”
她说的并不完全对,但也近乎就是真相了。
瞿玄青安静地看着陆扶光,听她接着道:“就算没有黄金,你也一定从花缁那儿拿到了当年消失的另一样东西。”
听到这,瞿玄青就知道,此事不可能瞒得过陆扶光了。
而小郡主还在继续:“听说河东陆氏在帮崖边寺扬名时,我就在想,陆家到底是让别人握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竟连佛骨都要送过去?我想啊想,想得头都疼了,到最后也没想到。也是,我要怎么才能猜得出来,站在崖边寺身后的,竟然是瞿家的人?看来,助瞿锦叶密谋起兵、与他歃血为盟、在盟约中画押留名的那群人里,定有河东陆家的了。”
“哇!”
小郡主夸张地叹道,语气故意的、假得不能再假。
“瞿娘子,你可真是得了件不得了的东西。”
她露着那两颗仿佛刚刚吮血食肉的小尖牙,可爱极了地笑着,“那张盟约要是被呈到皇祖母面前,里面的人,被诛尽九族都算是轻的。他们中的不少,这会儿应当已经高官厚禄、身居要职了。要是瞿娘子能将那份盟约用好了,号令千军、推翻大梁,只怕也是指日可待。”
瞿玄青的确拿着那张盟约,兄长留下的黄金,也都已经归在她的囊中。
但即便如此,想要做些什么,仍旧不是易事。
瞿玄青的背后没有半分势力,她拿着那些东西去用,正如小儿持金过闹市,一着不慎,命都不保。
但瞿玄青知道,陆扶光不会不懂这些。
这位小娘子,明明已经虚弱到说每一句话前都要重重吸气,却还是非要昂着头、牙尖齿利地把这一段说完,只是为了回击她此前讽她的那句“太阿在握,指日可俟”。
睚眦必报。
不肯败阵。
这个性子,其实并不像刘赤璋……
没有人说话了。
花缁的目光又开始在瞿玄青和郡主间打转。
最后,先开口还是小郡主。
她的两颗小尖牙仍不见任何收敛地露着,“怎么又没声了?不是正辩着吗?是我方才打断、让瞿娘子忘了自己的疑心?
瞿玄青:“你想听到什么?”
“听戏啊。狗咬狗的戏。多有趣。”
小郡主像是答了,又像是没答。
“你螳螂捕蝉的话一堆一堆,将我贬毁得一文不值,自己却连嫡亲兄长的骨肉都能认错,瞿锦叶九泉之下,只怕会被你气得活过来。”
她说得乐乐陶陶。
“花缁之前是怎么骗你的?说她是瞿锦叶的屋中人、怀了瞿锦叶的骨肉?但你可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你为什么会信?是因为花缁拿出了别的证据,因为瞿锦叶曾经亲口承认他与花缁有过肌肤之亲,还是因为你实在太希望瞿锦叶真的留下了子嗣、希望自己在这世间多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瞿玄青没有回答。
十六年前,兄长兴兵除奸的消息刚传回东都,奉命抓人的隋盼安就已经带着重兵围住了国公府。
知道女皇不会放过她们,为了替她们姐妹争到一线生机,国公府的众人合力放了一把大火。
巨大的混乱中,无数人穿着蜀锦吴绫、戴着金钗钿合、骑着烧尾骏马四散冲撞逃亡。即使被乱刀砍中,为了不让两位小娘子挂心犹豫,她们没有人呼出一声痛,只在命绝之时、最后仰天向她们呐喊一句“逃啊!逃——”
瞿玄青的眼泪在灼热中一次又一次烤干。但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她终于逃了出去,到了约定的地方,却没有等到瞿玄采。
在跟妹妹分开逃跑前,她们说好,只在这里、只等彼此三日。
可三日到了,她还是没有走。
第四日。
第五日。
第六日。
六天过后的那个清晨,她无声地流完一夜的眼泪,然后决绝地奔向了兄长所在的广陵。
那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流泪。
第178章
178
而在广陵的那段日子,则是瞿玄青人生中最后露出过笑脸的时光。
兄长很忙。与她见得多的,反而是冯先生。易容换声,也是那时由冯先生悉心教给她的。
但与陆扶光说的不同,从一开始,冯先生教给她的,就是足以以假乱真、能完全替代另一个人的技艺。
后来,战事吃紧,她便肩负起了替兄长运送粮草的重任。
她总在路上,一刻也停不得。就算回到广陵,也只能匆匆地跟兄长打个照面。
好在,他们还通着信。
她收到的、让她最开心的一封家书,就是兄长告诉她,他心爱的女子有了身孕,再过上数月,她就能做姑姑了。
但那也是兄长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等她听闻城破、赶回去时,兄长已经被打退到了南边。
她想要去找兄长,可行至半路,却听到了兄长的死讯。
她不信。
她用了一切手段,机关算尽、终于见到了兄长被砍下的头。
没有易容。
没有换人。
那就是她的阿兄。
此后的十数年,她过得清醒又浑沌。
她只为报仇而活。只要走在报仇的路上,即使泯灭人性、戕害不辜,她也不在乎。
她早就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
去年年关,她带着山匪新占了一个村子。搜刮时,他们听说,这村子里,有一个双头人。
那群人本来做的就是刀尖舔血的行当,他们不仅不怕有人生有双首,还将双头人拖到了面前,要扒光他取乐、看看他这畸怪的身体跟寻常人究竟有多少不一样。
可就在那个时候,她看到了,双头人那件洗磨到破烂不堪的里衫上,绣着她们瞿氏一族的家纹当康。
她止住了山匪,问双头人这衣裳从何而来,听到他说是她母亲给他的,她便将他的母亲叫了过来。
虽然来的妇人蓬头垢面、鸡皮瘦损,但瞿玄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花缁。
当年广陵,出现兄长身边的女子,除了她,就只有花缁。
那时,花缁总躲着人。见了她,也最多只会行一个并不周全的礼。
兄长有同她说过花缁的来历。他道她是个遭主家苛待的逃奴、快被打死前由他救了下来,外面兵荒马乱,他便将她先留在了这儿。
因是兄长说的,她就全盘信了。其余的,她不在意,也没有问。
时隔十五年,再度相逢时,她用着张与瞿玄青毫不相干的脸,花缁自然没能将她认出来。
直到她露出了真容,花缁才大哭着求她救救她的儿子、救救瞿锦叶的儿子。
花缁说,当年,将军看出广陵快要失守,为了保她平安,派人先将她护送了出去。可随后麋沸蚁聚,保护她的人不是死去了、就是与她走散了,她生下孩子时,身边已经谁都不在了。
她靠着自己一个人,托钵沿门、饭牛屠狗地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让将军的儿子能活下去,为了报将军对她的情与恩。
瞿玄青没有轻信她。
她问了她许多。
但花缁的回答都与那封家书对得上,绝不可能是信口编出来的。
而且,花缁还拿出了她兄长的一张画,说是将军要她好好保管,若是将来还有机会见到玄青,便把它交给她。
在花缁“奴不辱使命”的哭声里,瞿玄青打开了那张画。
画中尽是谜团,寻常人得了也看不懂,需得与他腹心相照,才能解得出来。
瞿玄青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终于将它解开,然后,遵着它,找到了兄长剩下成堆黄金和那张攸关大梁无数权贵重臣性命的盟约。
拿着这些,她开始布局筹谋,小心至极地、在大梁一点一点威迫利诱出自己的势力。
时机正好,她带着人到了河东。
很快,崖边寺的声势如火燎原。
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玄采。
只用一个对视,她们就认出了彼此。
后来,玄采说,她以为姐姐不可能认出她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那是她骨肉至亲、与她同胎而诞的孪生妹妹。
可那个最爱打扮、最爱美的小娘子,却在当年那场大火中烧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
听说了她在做的事情,早已只用“阿细”这个名字的玄采劝她停手,说如今她们姐妹团圆、兄长的骨血也在,与其再九死一生地卷进朝堂纷争,不如一家人好好活下去。
可她怎么能停手?
吴家人和刘赤璋都活得好好的,可她却早就死了。她不会笑、不会哭、甚至连怒都发不出来,只剩一腔冰冷的恨意支撑着骨架与皮囊,让她看起来还像个活人。
她还有那么多的仇未报。
她不能停下。
就像她不能生出对小具和小崔身世的怀疑一样。
陆扶光说,她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
陆扶光说得没错。
可在她带着花缁与孩子从村子离开的时候,她是信的。
因为她找不出花缁话中的假处。
也因为……
她愿意信。
可是今日,从绑到了陆扶光起,花缁的反应就有些怪。
她看起来怕极了陆扶光。
那种怕,并不是因为惧她尊贵的出身或过人的谋算,更像是因为其他的。
而就在刚才,她明白了,那是因心虚亏欠而生出的胆怯。
花缁曾经是刘赤璋的侍婢。就连“救逃奴”,也是刘赤璋做的。
陆扶光说的话,她可以一句都不信,但花缁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当年兄长为什么要对她说谎……
她看着陆扶光。
不该问。
不能问。
一旦问了,就是入她的局——
瞿玄青:“你究竟如何知道,她便是花缁?”
听到瞿玄青的问,小郡主脸上原本的恣意的愉悦却慢慢消失了。
静了片刻,她才又轻轻地笑了。
但却是一声自嘲的嗤笑。
“我不知道。”
她说。
“我怎么可能知道。一切在我出生前便尘埃落定,谁也没有给过我一个答案。”
“我只是不信他们是瞿锦叶的子嗣、继而也不会相信他们的母亲。可那女子能骗得过你,还信誓旦旦说十六年前瞿锦叶造反时、她常出没于他的身边,可见这些不假。那她,便只能是花缁了。”
小娘子微垂着头,身上大片的血已经快要干了,发起了褐,色愈发深、愈发重。
“瞿玄青。”
她的语气也越来越沉,仿佛被什么不可明说的真相坠着、坠着,“你知道瞿锦叶的黄金究竟从何而来吗?”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有此一问。
瞿玄青没有回答。
小郡主却轻声地说:“你不答我,我便不答你。”
眼前的陆扶光像是被隆冬厚重的雪压了满身。瞿玄青望着她,“我不知道。”
她答了。
可小郡主接下来却仍在问。
“你说你将我的事查得了如指掌。李忠曾在坛子里封了一颗白骨头颅。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李忠贪图那头骨口中含着的一枚玉印,因担心无法将玉印完好取出、便连着头骨一起偷走。可随后噩梦噩耗不断缠身,他疑心是头骨亡魂作祟,盲信邪门左道,将其封印坛中。”
这些,一半是瞿玄青查到的,一半是她的猜想。但看陆扶光神色,她应当是猜对了。
“但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小郡主说。
“我砸开坛子,是为了取那枚玉玺印,没怎么在意头骨,所以把它砸坏了不少,飞溅出去了好几片成块的白骨。其中的一片飞出时,我看到了上面的黥刑刺字。我当时觉得好笑极了,谁能想到,把李忠吓至疯魔的头骨上,刺的竟是大梁的楷文。本想拿它去逗逗李忠,但等我找的时候,那片碎骨已经不知溅到何处、找不见了。”
楷文。
这两个字一入耳,瞿玄青便将它们抓住了。随后,剥茧抽丝。
兄长的黄金、被挖开的古墓、没有被发现的第二层、刺有大梁文字的头骨……那只藏于雾后只露出一鳞半甲的兽很快就现出了大半。
瞿玄青猜出陆扶光想要让她知道的是什么了。
她想要告诉她,她兄长的那些黄金,就是出自春陵县的那座古墓。
可陆扶光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问她的,是她为何能认出花缁,那分明与这些没有关系。
但她也不相信陆扶光会说一句无用的话,所以瞿玄青什么都没说。
她等着陆扶光继续说。
而陆扶光也的确继续说了。
“那是座七八百年前的古墓。墓中被盗出的珠玉宝器一应俱是古物,上面留下的字也皆为篆隶,与我在书中见到一样。但那颗头不是。”
山洞内只有她的声音。
“墓棺中多有保尸身不朽的秘法,那颗头又早已化为白骨,便是再有经验的仵作,也无法只用肉眼看看骨头就断出蹊跷。而见过那颗头骨上刺字的,除我以外,只有李忠和赵仁。赵仁匆匆一面、李忠畏之如虎,他们两个都没发现那刺字有异。至少,死之前,都没有。”
李忠疯癫、自尽而亡。
赵仁醉酒、失足溺毙。
至少表面看起来这样。
这些,瞿玄青早就知道了。
但这时的小郡主却好像已经不是想要说服或解释什么了。
“瞿玄青,那是座双层墓。”
她仿佛只是将此事忍了太久太久、今日终于开口说出来了,便怎么都不想止住。
“李忠、赵仁也好,吴家也好,他们谁也没有将第一层墓空空如也的事放在心上,只被眼前的珍宝迷花了眼。但那第一层的墓绝不会是空的。”
“修陵的匠人建出双层墓,是为了掩人耳目、让盗墓贼以为这墓只有一层,以此让真正放着墓主人棺椁和珍爱之物的第二层能平安无事、不受惊扰。所以第一层的墓中一定堆满了足够值钱的东西。只有盗墓贼带着第一层中的陪葬物满载而归时,才不会想到这墓下面还有一层。而当这墓已经有了盗洞,后续闯入的盗墓贼看到已经被盗空了第一层,才会也只觉得是自己来晚了,然后悻悻离开。”
“李忠以为是他们发现了墓的第二层,以为在他和赵仁之前,没有人踏足过那里。可那里躺着一具大梁朝的白骨。所以,一定有一个大梁人在那之前进入了那座墓,他发现了墓的第二层,却几乎没有拿走第二层的东西。但是,也许,他拿走了第一层的东西?”
“你在问我?”
迟了迟,瞿玄青开了口。
她以为陆扶光是要一句一句丝分缕析地给她说一段“真相”。
可陆扶光却忽然毫无预兆地用一种很拿不准的语气,向她发了问。
“是。我在问你。”
小郡主的声音中隐隐地泄出了一点急。
“我只知道瞿锦叶在起兵时突然拿出了无数来路不明的黄金,但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长什么样子。可你见过。你告诉我,在听了刚才我同你讲的双层墓的事情后,你觉得,那些黄金……”
瞿玄青盯着陆扶光。
陆扶光一定在隐瞒着什么。正是这隐瞒的部分、让陆扶光将春陵的那座墓与她兄长的黄金联系在了一起。但同时,陆扶光对此的猜测却又并不肯定,至少是并不愿意肯定,所以想要从她这里找一个答案。
果然,陆扶光向她问道:“……那些黄金上,有没有可能和那座墓相关的痕迹?”
有没有?
有。
但是瞿玄青不会如实回答她。
就像她之前说的那句“我不知道”一样。
事实上,她对那些黄金的来历有过猜测。
在用兄长的那张画找到了剩下的黄金后,她就发现了,与十六年前兄长拿出来的金片、金铤不同,那些被他妥当埋藏起来的,是数箱褭磃金和麟趾金。
那些东西,是七八百年的墓中物。
的的确确,能跟春陵县的双层墓对得上。
但也只是能对得上。
七八百年前的墓又不只春陵县一处。
小郡主听不到她的回答,又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追问:“那座墓的墓主家纹应是珠鳖鱼,四目六足并不常见,那些黄金上,有相似的刻纹吗?”
“瞿玄青?”
小郡主还是没有听到回答。
“瞿玄青?”
瞿玄青始终没有出声。
她想要陆扶光回答她的问题,但陆扶光也想要从她嘴里撬出东西。
既如此,该先说出些秘密的自然是此刻如被枷颈铐手的那一个了。
等了片刻,小郡主便明白,瞿玄青已经拿捏准了她。
在她拿出足够重要的东西前,她绝不会再同她说什么了。
“古籍中,曾三两行地提到过那枚雕山玉玺印,桃核大小,温润细腻,光含而不露,斜面满布阴刻勾莲雷纹。可上面从未说过它的印面究竟篆了什么。”
最终,小郡主妥协了。
她说起了她的隐瞒。
“因那头骨是大梁人的,我从它口中拿出玉玺印时,曾担心玉玺印也被掉了包,所以很仔细地看了。但那毋庸置疑,就是古籍中记载的那一枚。”
接着,她为了骗陆小郎君,想也未想就将玉玺印交了出去。随后,它就一直在李群青那些人的手里。直到贾内监将它偷了出来、将它带到了永济州。
这些,瞿玄青多多少少,也听说过。
“从再次将它拿到手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贴身带着它。”
小娘子抬起攥住了缝在她小衫里的玉印。
“我既下不了毁了它的决心,也绝不能让任何人再看到它,所以我只能把它放在我每时每刻都能确定它还在我手中的地方。我以为我会永远这样带着它,直到我进棺入土,或者,草席裹尸。”
她随手摘下坠至耳边的细钗,用它用力地将小衫划开。
她看不见,钗尖几次划到她的身上。里面的玉印掉出来时,她腰间雪色的肌肤上已经多了好几道鲜明的血痕。
可小郡主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的痛楚,“但今日,今日可太好了。”
她甚至有种由衷的痛快。
“你没死,花缁没死,你们两个里,总有人能告诉我,那枚玉印的印面究竟意味着什么。”
瞿玄青走了过去,瞥过陆扶光腰间渗出血珠的道道伤痕,慎终如始地用帕子拈起了那颗小到肉眼很难看清细节的玉玺印。
“我试过的,只看印面很难看得明白,要看它印出来的图案才行。也不用费劲去找印肉,我身上到处都是血,你蘸了去印便是。”
“瞿玄青,你看到了吗?”
“瞿玄青?”
“瞿玄青?”
因为看不到瞿玄青在做什么,小郡主只能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问。
可瞿玄青仍然只是安静地在看那枚玉印。
“是不是血不够?”
突然,小郡主用她还握着的细钗对准自己的手腕,“如果不够,我可以给你一些。”
说着,她竟真的割了下去。
接着,两道、三道,一道比一道狠,看得花缁都不免心惊。
瞿玄青却面不改色,直到她要割下第四道,瞿玄青才抓住她的手腕,将印碾在了她的伤口上。
花缁觉得,那一定很疼。
但陆扶光的神色却反而像是安下了心。
瞿玄青将沾满了鲜血的印面压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随后,她看到了那个章纹。
伸长脖子的花缁也看到了。
可那说是章纹,其实只是好多条横七竖八、有直有弯、缠交在一起的道道儿,一团乱麻似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瞿玄青却看出来了。
原来如此。
“你认出了我兄长的花押。”
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小郡主却眉心一蹙:“你为什么认出来得这样快?”
瞿玄青看着手背上的章纹。
她的确认出来得很快。
因为十六年前,兄长曾指着他们起兵战旗上所画的章纹告诉她,那是将两个人的花押叠在一起、取了叠成图案的一部分画成的,而其中就有他的花押。
如果不知道这一点,只看那章纹,世间哪有几个人能猜出它的由来?
瞿玄青听后,觉得这心思太巧了,特意将兄长的花押誊了下来,仔细与战旗上的章纹比对,发现战旗上所用的正是兄长花押里那只当康的首与脑。
至于另一个花押是谁的,她谁也没问、很容易地就自己发现了。
因为那是冯先生的花押。
它被冯先生亲手画在了他所写的那篇讨伐女皇的檄文书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地传遍了天下。
但这些,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此刻,也不会告诉陆扶光。
“只是我兄长的花押,不会让你慎重到将它藏在身上。跟当康花押交叠在一起的,是什么?“
她一针见血,问陆扶光。
小郡主似乎被一问激到,狠狠地咬住了后牙。
“他到底是多么狂妄自大,竟把自己的花押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篆在一块他从墓里拿出来的玉印上,而且还……”
她喘了喘,压住了怒意。
“我将玉印从头骨的嘴里取出来后,只是记住了印面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句话,瞿玄青是信的。
那印面刻得刁钻,她也是直到将它印至手背,才看出了其中兄长的花押。
“我见到它印于纸上的样子,是在皇宫,在皇祖母的身边!”
说到这儿,小郡主终于怒不可遏了。
“我在金川、宝泉擒纵自如,李国老和和良王都被我玩于股掌之上,回到东都,进了宫,我还给郑婉求了情,得了皇祖母的赏赐、可以陪她一同去看画圣真迹。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可就在那个时候,就在那个时候,我在一幅画圣留下的画上看到了那枚玉印印下的章纹。”
“我为什么要记得瞿锦叶的花押!我出生时,你们瞿家明明早已被夷为平地,如果不是我阿娘留着你的那些诗画棋谱,让我对你好了奇,又去查了你们瞿家的事,我便很有可能根本不会知道瞿锦叶花押的样子,那样,我也许就不会活得像如今这般如履春冰!”
她说,“你从陆云门的行踪下手,查出了我的形迹。你能想到的,我难道就想不到吗?我这些年做事慎小谨微,如果不是因为瞿锦叶,我怎么会急到宁愿铤而走险,也要去到范阳?甚至,为了不让任何一个人发现我去范阳的目的,我在不同的人面前编出了不同的理由,我连阿娘都只能瞒着,说我去范阳只是因为我气不过婚事被崔姚毁了、我要范阳卢氏赔我一桩更好的。”
“不是为了婚事。”
瞿玄青道:“那你去范阳,便是为了得到范阳卢家的势力?”
“瞿玄青,为我做事的人中难免会有我阿娘的人,酡颜这些近侍也许不会,但总有人会将我做的事传进我阿娘的耳朵里。所以,我得把我要真正要做的事藏到其他的事情里,让它不那么显眼。”
瞿玄青明白了。
“冯先生。”
陆扶光口中她去范阳真正急于要做的事,是找出冯先生。
但是,“你找他做什么?”
“山佬视我为徒,传我衣钵,在我面前常常口无遮拦。有次他吃醉酒时,我提起了冯先生写的那篇檄文,却引得他哈哈大笑,说这大梁从皇上到百姓都是糊涂虫,那弥天大谎,竟就真的把所有人都骗了,随后,他醉得鼾声大作,我便就让睡了。可等他醒来后,等我再问,他却拒不承认他说过那话,我追问良久,才终于问出了一句。”
“他说,他那个姓冯的师弟,不过粗通文墨,便是再多活五辈子,也写不出那篇玄妙入神的文章。”
第179章
179
“他说,他那个姓冯的师弟,不过粗通文墨,便是再多活五辈子,也写不出那篇玄妙入神的文章。”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令瞿玄青始料不及。
陆扶光竟然在说,那篇檄文非冯先生所著?
“当时,我听到山佬的话,并未觉得如何。十六年前,山佬在大梁已有了些名声,冯先生是他的师弟,同样出身那座神乎其神的南疆大山,天然地容易让人想到玄微子门下孙膑、庞涓。这样的人愿意辅弼瞿锦叶,传出去,瞿锦叶威望更盛,军中也会士气大增。但要想让世人知道有这样一位不得了的冯先生、且这位冯先生还在瞿锦叶的身侧,只靠口口相传可不行。所以,一篇讨伐女皇的檄文横空出世,掷地有声,慷慨激昂,事昭理辨又别出机杼,连皇祖母看了,都是又恨又憾,可惜此人不能为她所用,这便太足够了。至于那檄文到底是不是所冯先生写,最不重要。”
不。
瞿玄青在心中斩钉截铁。
陆扶光说的合情合理,但那篇檄文,的确就是冯先生所写。
“我之前并不知道你见过冯先生。我以为你和瞿玄采都早已葬身火海。但既然你见过他,还从他那里学会了南疆的易容,那他究竟能不能写出那篇檄文,以你识人辨能的本事,一定看得出来。”
“但我明白,在我说出有用的东西前,你不会先回答我,所以,瞿玄青,我告诉你,我在范阳见到的冯先生,绝不可能写得出那篇檄文。”
小郡主的声音有些发紧。
“现在,我想知道,十六年前,你所认识、你所见的‘冯先生’,究竟能不能写得出那篇檄文?”
瞿玄青所见到的冯先生,华星秋月、斐然成章,南疆易容、炉火纯青,绝不是陆扶光口中的那个样子。
“你之前便开始铺陈,说冯先生只学到了易容的皮毛,说我是青出于蓝。如今又说冯先生才疏学浅、写不出那篇惊世檄文。一而再、再而三,不过是想要布下有两个冯先生的疑云。”
瞿玄青完全看出了陆扶光的用意。
她漠然不动。
“但比起听你满口谎言,我更信我亲眼所见。这世间并没有第二个冯先生。刚才的那些,都是你单凭口说的捏造。”
她要陆扶光清楚,她早就视陆扶光为腹有鳞甲的两脚野狐,即使她说得天花乱坠,只要不见如山铁证,她便一句都不会信她。
但瞿玄青也仍然在话中给了陆扶光回答。她知道陆扶光能听得懂。
可还不等她细看陆扶光的反应,旁边的小具却突然吃痛低叫出声。
是磨碎了保命药丸、正在往小具伤口的上敷的花缁突然没稳住手劲儿,不慎地用力戳痛了小具的伤口。
“阿娘错了……”
花缁慌张地小声向小具道歉,收回来的手攥成了拳,不停地颤。
接着,她无意识地回头,却正对上了瞿玄青凝视着她的目光。
那个瞬间,她如见到了一条从密林突然蹿出的蛇般,双瞳剧烈一抖!
但随即,她就低声下气地向瞿玄青解释:“青娘子,是我不小心……”
花缁的遮藏没有意义。
仓皇。惊惧。如大难临头。
瞿玄青静静地看穿了她。
她一清二楚地看到,花缁此时比她被陆扶光叫破一切身份时还要慌,她慌到腹中翻涌、已经快要呕吐了。
花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慌惧至此……
冯先生。
瞿玄青忆起来了。
她的余光曾留意到,一直窥听着她与陆扶光对话的花缁,在陆扶光提到山佬对冯先生文墨的评价时,软了手臂。
瞿玄青的心中陡然浮现出了一个猜想。
不可能。
她俯身抓住花缁:“你在慌什么?”
“慌什么?”
花缁似是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
她双目大睁、直直地望着她:“大郎伤重,我怎么可能不慌……”
她反握住了瞿玄青的腕子。
“青娘子,您一直同我们说,扶光郡主为鬼为蜮,噬人都不见齿,要我们绝不能信她一句。您怎么反而因为她无凭无据的几句话,便疑起了我和大郎、二郎,要与我们离心?”
穷途末路,花缁反而不慌了。
郡主就算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又如何,她没有证据。
而瞿玄青恨了长公主那么多年,不会轻易相信长公主女儿的话。
只要她不认,她的大郎、二郎就永远有可能是瞿锦叶的儿子,瞿玄青就要永远保他们的平安!
“是啊。别信我。”
小郡主却在这时出了声。
“看到了我真正样子的人,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会信我。”
“连陆云门都不信我。”
她的后牙微咬。
“我说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保证……我以后只喜欢他,可因为我以前骗过他,一次又一次地骗过他,所以,他不信我了。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对他的承诺。我做什么都没用了……”
花缁觉得郡主疯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想陆云门了,不行吗?我想要他现在就在我的身边,陪着我,听我说话!”
小贵人冲她发怒。
“早知道会被你们抓住,我就同他先将话说开了。我还有好多话想要告诉他……”
她越说越不甘!
“我到底为什么要被困在这里!”
“瞿玄青,事到如今,当年是非,你难道还看不明白?我不要再在这里跟你们周旋,我要回去!我要去找陆云门!”
瞿玄青定定地看着她。
陆扶光才没有疯。
在她表明了她所见到的冯先生与陆扶光所说的截然不同后,有一个霎那,那位小娘子是真的在无助彷徨。
她是真的罔知所措。
这样的情绪,太少发生在她们这种总是胜券在握的人身上,所以这种时候,她们就会马上想起能让自己安心的事物、会急到不行地想要去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
那个地方,对瞿玄青来说,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国公府被书围满的一间小筑,而对陆扶光来说,就是陆云门的身边。
她垂下头,重新看向了手背上血迹已干的章纹。
这一次,她终于认出了另一个花押。
她早就该认出来的。
只是,那太不可能、太过无稽,她连想都没有那里想过一次。
“不是因为我兄长的画押。”
她说,“你不敢让别人看到这枚玉印,是因为在印底,同那只当康花押交叠在一起,是一只凤凰,那是刘赤璋……”
“瞿玄青!”
小郡主抬起头。
“你放我走吧。”
“只要我想,连我被掳走的事,都不会有人知道。你带着瞿锦叶的子嗣,去成你的鸿业远图,我们没有见过,没有听过彼此说的话……”
她说,“你手里那纸盟约、那些黄金,我都不要了。日后,若是真的阵前相逢,兵戈相见,我们……”
“我们?”
瞿玄青说,“我与你血海深仇,何来‘我们’一说。盟约也好、黄金也罢,是我兄长留下、要我用来拨乱反正,与你有何干系。”
她的声音很平静。
但说这话时,她看了花缁一眼,眼神如刀,利得仿佛能从她的身上剜下血肉。
兄长留下的那张画,瞿玄青解得很困难。她曾几次生疑,觉得这画并不是画给她看的。但花缁坚称它是,说将军将画交给她保管时、就是如此说的。瞿玄青又想不出,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解开兄长的这张画,所以,她便将这猜忌压下了。
但其实,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与兄长更加意气相倾、抱负相同,两人总角之交,虽无儿女之情,却也常常只一个眼神就能看懂对方的心思。
正是如此,十六年前,她在运粮的路上看到风尘仆仆、说要去助她兄长的刘赤璋时,她才会不假思索就将兄长的所在告诉了她。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相信刘赤璋。
她相信,刘赤璋仁者仁心,不可能忍得下女皇暴政、屠戮刘氏宗亲。
但很快,广陵城破。
在吴氏军帐中坐着、下令让他们杀进去的,就是刘赤璋。
赤璋长公主又得恩荣。
赤璋长公主与河东陆氏郎君成婚。
赤璋长公主诞下长女。
……
都是喜事啊。
踩着瞿家的血,踩着她兄长的血,刘赤璋在大梁风光无两。
听着一件又一件长公主的喜事,瞿玄青孤身在泥潭挣扎,她日日咒着刘赤璋、咒着刘赤璋的女儿,要拖她们进阿鼻地狱,要她们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所以,看着那张画,她要如何才能想到,也许,兄长在把它交给花缁时说的并不是“把它交给瞿玄青”,而是,“把它交给长公主”。
是啊。这才对啊。
危急关头,身边可信的人也有许多,兄长为什么要将那样重要的一张画交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因为她是刘赤璋的侍女。
她是最容易、最能够将那张画交给刘赤璋的人。
陆扶光一定是全想明白,所以才会说出那句“我都不要了”。
那些黄金、那张盟约,原本都应该是刘赤璋的。
“你好大的胆子。”
瞿玄青匕首出鞘,刀刃直逼花缁颈侧,当即便是一道血痕。
花缁:“青娘子!你到底还是信了她的话!”
“她说了你的许多事,若哪一件是假,你说出来,我自然会收了这把刀。”
花缁嗫嚅半晌,却说不出话。
“人的命,十分神奇。我曾亲眼见过,有的人被千刀万剐至白骨森森,也不会断气。从现在开始,我要听你说实话,只要被我听出一句假,我便从你的身上割掉一片肉,你不回答,也是一样。”
说着,瞿玄青刀尖捅进花缁大臂,鲜血喷出,花缁登时一声惨叫,凄厉万分!双首少年想要救她,却伤重得根本无法动弹。
“她说你是刘赤璋的侍女。可为真?”
“我……”
花缁切齿大呼,“娘子心中分明已经认定了,我就算再辩,娘子也不会信!”
瞿玄青不言不语,手腕一挥,一块血肉便从花缁的臂上被切下了。
花缁看着那片肉,怔怔片刻,突然倒地抱伤哀嚎,声声刺心裂肝!
但瞿玄青马上就将她拖了起来,淌着血的匕首再次贴到了她惨不忍睹的臂上。
“她说你是刘赤璋的侍女。可为真?”
花缁已在剧痛中涕泗横流,她面色惨白地看着那把还沾着她皮肉的匕首,喉间呵呵,惧不成声。
但当她能开口时,她还是爆裂般地喊出了:“不是!我不是刘赤璋的侍女!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刘赤璋!”
又是一片肉。
在花缁哑声的嘶喊中,瞿玄青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肉。
“这些对我没用。”
她冷冷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只靠看、就能看得出来。”
她再一次将匕首放在了花缁的伤口上,看着她那张痛到满是汗珠的脸:“她说你是刘赤璋的侍女。可为真?”
花缁昏昏沉沉,垂睑想要闭目,但眼皮刚动,就听到瞿玄青说道:“三。”
她毛骨悚然,眼皮瞬间抬了起来。
“二。”
她想起来了,瞿玄青说了,不回答,也一样。
“一。”
“是!!!!!”
花缁拼尽了力气,将肺腑里的气全喊了出来。
见瞿玄青的匕首停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无论吸进了多少气,她都觉得,自己是空的。
那个秘密早已占满了她的身体。
从说出“是”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里,就什么都不剩了。
“是。我是。”
空荡荡的,游魂一般,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着。
“我是赤璋长公主的婢女。”
——
花缁。
花缁。
她被这样叫了二十年,可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花缁。
她本来姓裘,没名字。
因是第二个出生的,就被叫作二娘,成日“二娘”来、“二娘”去地被使唤。
一家七八口人,全靠一块地养活,便是最最风调雨顺的丰收年,她也只能极偶尔得吃上一顿饱饭,更多的时候,她都在饿肚子,瘦得浑身只剩一把骨头。可即使是这样的日子,到了荒年,也还是过不下去,他们就把她卖了。
怕她闹,是阿娘还是大母,总归是她们两个中的一个,哄着她,说去了别人家里就能吃饱饭了。
至于阿耶,她只记得他从牙婆手中接过那袋粮食的手。
后来,她就成了籍贯奴,被卖去饲蚕。
别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打她、骂她,怎么都成,只要能让她吃饱。
可她好像就是天生命不好,什么活都做不久,采桑、缥丝、捣练,她一次又一次地被卖,不停、不停地干活,直到她跟花缁一起被卖进了一栋宅子做粗使。
第180章
180
即使总是在一起干活,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和花缁两人都没有说过句话。
她们第一次说话,是花缁逃跑、被她发现的时候。花缁怕她告发,便悄悄同她讲了她的遭遇。
时隔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记得花缁同她说每一话时的样子。
她同她说起她在逃命中被人贩子盯上迷晕,说起她被伪造了身契,说起她父亲如何嘱托她一定要将那份证据呈给巡察使,说那份证据对滏阳的百姓如何重要。
花缁似乎以为,只要说出那些,就能打动她,让她替她隐瞒。
但她当时装聋作哑由着花缁离开,并不是出于对花缁的恻隐,和什么百姓、大义也没有关系,她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的,扶光郡主说错了,她并没有跟花缁一起逃,她只是装作没有看到花缁逃跑而已。
但很快,刚跑出宅子的花缁就被抓了回来。
因为还有第三个人发现了花缁要逃。
那个人不仅告发了花缁,还把她替花缁隐瞒的事也说了。于是,她也被捆了起来,也被当成了逃跑的奴隶,和花缁一样受尽毒打、额上刺字。
她好冤枉啊。
可她那个时候,连喊冤都不会。主家要打她,那她当然就得受着。被毒打完,遍体鳞伤,两个人血肉淋漓地被丢进了猪圈旁的柴房。
当天傍晚,花缁就不行了。临死前,她把她埋罪证的地方告诉了她,还说,那里面放着一块她的家传玉佩。
花缁求她,等巡察使得知真相、她的父母一家被放出来,就请她将那块玉佩交给她的父母,替她道一声女儿不孝、不能再在他们身边侍奉陪伴了。
花缁断气后没过多久,有仆役进来拾掇柴火,发现了花缁的尸体,连忙跑出去报信。
虽然是奴隶,但打死人这种事传出去到底不好听,死人放在宅子里也晦气,主家听说了此事,便叫人趁着天黑将尸体裹个席子丢出去。
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家阿姊用来吓唬她的把戏。她拣了石块夹在腋下,静静地躺在了花缁的尸体旁边,又在来人探她鼻息时屏住了全部的气。
然后,她便也被当做死尸,被裹着草席拉出去丢了。
月没参横,她从四下枯骨成堆的乱葬岗爬起来,踩着满地的腐肉,跌跌跄跄走了出去,用了一天一夜,一步一步走到了花缁交代给她的地方,挖出了花缁埋在里面的东西。
她没什么别的念头,就是想要先把玉佩卖了,换成钱再说。
到如今她也想不通,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就做出了“装死”的决定。
她可能是看到了花缁的死,觉得以主家的残虐,如果再待下去,她早晚也会被打死。
但她也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突然疯了。
因为她疯了,所以才会在那个晚上遇到了疯子,不由分说拿着刀就要杀她。
她后来才知道,那个疯子是县令的手下,他认出了玉佩,把她当成了花缁,所以要将她灭口。
但那个时候,她什么也想不到,只是拚命地逃啊逃啊。
摔倒了,逃不动了,要被杀了。
她不再动了,静静等死,但那把一直逼在她身后的短障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转过头,一柄弯刀正从那疯子的喉咙上划过。接着,血狂喷出来,溅进了她的眼睛,她看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
血红色的罗裙。
血红色的弯刀。
血红色的圆月。
还有比那轮圆月更加明亮的、小娘子的、血红色的双眸。
“你就是花缁对不对?没事了,你别怕。如今县中毒害已清,你可以不用再逃了。”
她就是在听完了这句话后,全身脱力地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巡察使已经用从她身上拿走的证据、给县令定了罪。而花缁的全家,都死在牢中了。
几名看起来比天女还要华贵的小娘子围着她、尊敬地称着她“花小娘子”,给她沐浴,为她上药,还在问过她饿不饿后、给她端来了对那时的她来说只有神仙才能吃到的珍馐美馔。
她们告诉她,她们是长公主的侍婢,而长公主,就是救了她的人。
长公主?
她知道公主很尊贵,但又想像不出到底有多尊贵。
她曾在街上看到县令坐轿出行,周围的百姓全俯首贴地地跪着、屏声息气。在她看来,那已经是如天般高的尊贵人了。
恍恍惚惚地、醉了似的沉溺在食物里,吃完了一顿饭,她在侍婢们的劝说下躺回了床榻,在那片散着安神香气的罗衾锦褥中越陷越深,睡了过去。
睡醒了,再用药,再吃饭。
然后再睡去,再睡醒。
终而复始,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听到长公主要来见她时,她才意识到,她一直没能说出自己不是花缁。
她应该说的。
可在见到长公主后,她还是没说。
她没说自己是花缁,也没说自己不是花缁,只是默默地听长公主用“花小娘子”叫着她,听她向她说那份罪证如何重要,说那县令马上就会被问斩,说花家大义、要给他们厚葬。
太久了。
她没有否认已经太久了。
久到她已经没办法再将真话说出来了。
长公主离开后,后怕向她涌来。她这时才想到,她不可能就此成为花缁,就算花缁的家人全死了,在这座花缁长大的滏阳,也肯定有人认识花缁,她只要一露面,就会被戳穿。
对县里县令稍微跪得晚了些,都要被荆条抽、被常行杖打,她可是对公主说了谎,岂不是要被剪断指、剪断脚!
她慌极了、怕极了!终日躲着以泪洗面,说自己额上被刺了字,不想露脸、不想见人!
长公主没有勉强,还让人给她送来了许多顶帷帽。她在屋中时时戴着,怕到连觉都不敢睡,生怕一醒来就大祸临头。
但是,她没被发现。
她戴着帷帽去观了斩首、葬了亲人,直到坐着长公主的马车离开滏阳,她都没有没发现!
后来她想,也对,这些贵人眼高于顶,哪里真的会在意谁是花缁。她们不过是要个善待、厚待忠臣的名儿。
但即使这样想,她也还是怕。
刚到东都的那几年,她总是不停地做噩梦,梦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发现,接着便是心脏狂跳、浑身麻痹着惊醒。
她对长公主的惧怕愈发得强烈。
怕到只是想起长公主,骨头都会开始打颤。
即使她已经是花缁了。即使原来的那个裘二娘已经死在了滏阳的那间柴房、尸肉也许早就被野狗鹫鸟分食。可她仍然不敢待在长公主的身边。
所以,刚到东都时,她就又用自己额上的刺字、小心翼翼地求长公主说她不想见人。
这次她还是如愿了。但是,又没有完全如愿。
长公主将她安置在了她出家的道观,让她留在那儿打理侍奉,常年见不到几个外人。
可每当长公主要隐姓埋名出远门,就总是会去带上她、让她做随行的婢女。
于是,她好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要开始不停不停地惴惴不安。一次又一次,上洛、襄武、春陵、汝阴、辽山、范阳……
可扶光郡主却说,长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她不是花缁。
如果长公主知道,如果长公主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那她这么多年因此而受的啃噬和痛苦,到底算什么……
“郡主,你与陆小郎君的事,我听说了。”
因为剧烈的痛与恨,花缁反而更镇定清醒了。
她盯着陆扶光,双眼如夜中幽亮的狼目,“你们早已花前月下,背着人,谈尽了情和爱,可当有外人在时,你们却疏离又守礼地只是世子、郡主,只是堂兄、堂妹,让别人谁也看不出你们有染。跟你阿娘当年,好生得像啊。”
看到小贵人变了的脸色,报复的快意让花缁连肉、体的痛都忘了。
她接着看向了瞿玄青,对着她,大到快要撕裂般地咧开嘴角,露出了一个无比讥嘲的笑。
当年,虽然常在外伴于长公主左右,但花缁从来都不知道长公主隐迹藏名著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具体又做了什么。
长公主并不是时时带着她,回来后也不会同她交代,就算当着她的面说了什么,她也总是听不懂。
什么“最信得过、最值得托付”,她于长公主,不过就是个伺候衣食的侍婢而已。
可瞿小郎君不一样。
几次乔装外出,他与长公主都形影不离。
他们同进同出,同吃,也同住。
也是那个时候,花缁才知道,原来,人和人是真的可以只靠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
书上的“眼意心期”,写的就是他们的样子。
但当她留意后才发现,整个东都,竟没有一个人看出长公主与瞿小郎君的男女之情。
他们在众人面前,也会
说笑,也会聊诗聊画、谈天论地,可也仅仅如此,两人望向对方的眼神中没有半分情愫,与她曾见过的完全不同。
都是骗子。
她是骗子。
他们也是骗子。
不过,她没想到,他们居然连瞿玄青也骗了。
去年再遇瞿玄青时,她是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所以想也没想,脱口就将她和段郎的儿子说成了是和瞿小郎君的。而后,她又急忙地将许多瞿小郎君与长公主之间的事换成了和她的。
眼看好像能骗过去了,她却听瞿玄青提起了瞿小郎君的那封家书。
听到“心爱女子”四字,花缁吓得肝胆俱裂,以为一切都完了,她的谎言终于不再有用、终于要被揭穿了!
可瞿玄青居然以为那人是她。
她不知道!
瞿玄青不知道!
瞿玄青不知道瞿小郎君心爱的人是谁!
她当时心中欣喜若狂、却不敢露出半分,而现在,她终于能毫不遮掩地笑出来了。
“说着要为兄长、为国公府报仇,却连兄长心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不再骗人了。
她就是说谎了。
她的儿子根本就不是瞿锦叶的。
但那又怎么样?
“你以为瞿小郎君信任你,可他瞒着你,他们都瞒着你,他们信不过你,所以你才会连我这种人的谎话都识不破!”
你从我的身上割肉,我便从你的心头剜血肉。
“旁边那个。”
花缁朝着陆扶光偏了偏头。
她说着话,泪还在流,但她望着瞿玄青的眼睛却亢奋得在发着光,“那个被你折磨得全身是血,手脚不见一块好皮,像是已经快断气的小贵人。”
她对瞿玄青说,“看到了吗?”
“那个……”
她放轻了语气。
“那个……”
她的语气更轻了,神色却魔怔了般地更兴奋了,发声时连喉头都在抖。
“那个才……”
可说到这儿,她却突然停住了。
“黄金。”
她说,“春陵。”
她记起来了,“是啊,春陵。我去过。永寿三年,我跟长公主去的。去春陵前,我们住在金川。就是你们提到的金川。当时,县里有一颗长了百年的缅桂花树,枝繁叶茂,硕壮得很,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她跪着,软下了身子,被抽了骨头似的,但脸上却还在笑。
“从树那儿往南走,遇到的第一家冷淘最好吃,长公主能吃掉满满一海碗。等吃饱了,就拐进那冷淘铺子旁的小巷,巷子里有个每日都在家门口煮水的汉子,饭后在他那儿买一盏慢慢饮了,腹中便不会积食。他的耳朵生过病,时常听不清,同他说话时要大声些。”
“路过他家的门,一直直走下去,能看见有一片蟹塘,但不必走到蟹塘边儿,就能闻到酒香。跟着酒香一路走,远远就能眺见酒旗摇动。长公主十分喜爱那旗亭里的酒,常常是午后至,喝到夜半三更、饥肠辘辘了才往回走。而那个时辰,街上还开着的就只有一家食店了,店主人是个生有六指儿的娘子,做得一手鲜美的饽饦汤。她有个十岁的女儿,性子随她,爽爽朗朗,手背生着块红色的胎记。长公主说,像梅花。”
“等在那间食店里用完饽饦汤,这一日才算过完,长公主才会回到缅桂花树旁的客栈。”
“但有一个晚上,长公主在旗亭喝得太醉了,回去时,站在缅桂花树前便不走了,直直地盯着树上的花,然后,突然就爬了上去。在花树上坐稳后,又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去拿梯子,偏要自己往下跳、让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郎君在下面接住她。”
“你猜,那小郎君是谁?”
没听到回答,可瞿玄青的神情就已经足够让花缁咯咯笑出声了。
是你让我说的。
是你逼我说的。
“他们在金川,看似在玩,实则是在找人。”
一如既往地,她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找、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他们带着一个妇人去了春陵。去时三个人,回来时,却只他们两个。灰头土脸的,里面的衣裳沾了好多别人的血,怀里倒出来了几块金子。我看见了,金光灿灿,样子大小都跟马蹄似的。”
是你让我说的!
是你逼我说的!
“都说瞿锦叶是盖世英豪,才会连冯先生那般人物也甘愿为他所用。瞿玄青,你是不是也信了?要我、告诉你真相吗?“
“我第一次见到冯先生时,他只是个穷困潦倒的叫花子,身量不高,人又瘦枯,跟前的豁口碗里刚被丢进块吃剩的蒸饼,马上就有块头更大的乞丐伸手去抢。一整个下午,碗里分明有过几口吃食,但他一口也没吃上。”
已经成了长公主婢女的花缁当然不会留心去街上的一个要饭的。
那日,是长公主在街上路过他时,不知为何地,一眼就断定他不是凡夫,拉着她就进了个能望到他的酒垆,盯着他从傍晌午一直看到了快日落,几乎把那小酒垆里当日的酒全喝空了。
余霞成绮时,长公主终于拎着酒壶,起身去找了那个要饭的。她没跟着,只远远地看,那人始终没有理长公主。但长公主回来时的心情却很好。
然后便是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
长公主每日都会去见那个要饭的。
花缁坐在酒垆里,不知道长公主都对他说了什么,但那人却的确从一开始的全然不理、慢慢变成了会偶尔抬起眼、搭腔一两句。
第七日,也是他们定好要离开范阳的那日,那要饭的终于站了起来,跟在了长公主的身后。
世人都以为冯先生是在听闻瞿锦叶骑兵后主动前去追随的。
可他其实早就在瞿锦叶举事的大半年前、就随着长公主到了东都,就住在花缁一直安身的道观里。
不过是用了另一张脸,就谁也认不出他了。
得知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易容换声,花缁吃惊极了。看到长公主在同冯先生学此秘技,她也动了想要偷师的念头。她想,如果她能学会这个,将来就算她藏着的秘密被长公主察觉,她也许还能靠着它逃命活下去。
冯先生第一时就将她的心思看穿了。
就在长公主向他求学的那一日,长公主刚离开,她去为他送晡食。当时,他人怔怔愣愣,看到她,忽然激切道:“你想学!你来学!你来学!”
长公主住在宫中,一月最多不过能见冯先生一两次,所以同冯先生学得更久的反而是花缁。
但她很快就发现,与学多久无关,她就是学不会。书上说“勤能补拙”,可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拙”都能靠勤补足。
她没有那样的天资。
但她并不会因此痛苦。
她从来都没有高看过自己一眼。
可冯先生不同。
那一阵子,冯先生时常神色颓唐,魂不守舍,又时常突发恶疾般癫癫狂狂。
他会在她学不通时大声吼她:“为什么学不会!为什么听不懂!”
他会看着铜镜里那张他刚刚训斥过她的脸,开始喃喃:“一样的神情。我师傅看我时,也是这个神情。”
接着,他就会涕泗纵横地大哭:“你不如我,我不如他,也不如她!”
花缁觉得他疯得厉害,便不想再同他学了。反正她也学不会了。
她告退时,冯先生已经不再嚎啕了,但仍发痴地在嘴里说着什么“我是不如他,但她比他强!如果她是我,如果我是她,我就能比过他了,我就能赢了!”
他、她、他、她,全是一样的音,花缁完全听不出谁是谁,便全飘风过耳地把它们当成了胡话。
直到瞿小郎君揭竿而起,她亲眼看到长公主在她面前毫无破绽地成了“冯先生”,她才意识到那句话的含义。
“长公主说:‘冯先生此人,也算庸中佼佼,若不是总想着要赢过山佬,也不至沦落到这般田地。不过,虽然用既生瑜、何生亮来论他和山佬、对山佬有些失礼,但冯先生被这执念困住,对我们,倒很好。’”
我们。
瞿玄青无声地念了这个词。
花缁看见了。
“是啊。”她说,“我们。”
“这话,是长公主同瞿小郎君在道观中密谈时说的。”她对着瞿玄青嘲谑地笑,“这些事,你一无所闻吧?”
多好笑啊。
不只山佬觉得好笑。
她也觉得好笑。
被传得玄而又玄的那篇檄文,不过是长公主在跟瞿小郎君豪饮一夜后、左手挥毫、一气呵成写下的。
可谁也没看出来。
瞿玄青觉得她愚钝,对着她时永远高高在上,可明明最无知的人就是瞿玄青自己。
还有扶光郡主,还有当朝女皇。
一个就算听了山佬酒后的话、也仍然想不到那篇檄文是出自母亲之手。一个被自己的掌上明珠洋洋洒洒斥讨了一大篇、也没认出来写那檄文的就是身边的至亲人。
谁比谁聪明?
除了长公主,这世间都是蠢人。
最蠢的就是冯先生。
这宇内竟有这样的人,只要能比得过山佬,只要“冯先生”之名能大过“山佬“之名,即使那个“冯先生”根本就不是他,他也觉得赢的是自己。
长公主说,最不用担心会泄密的人就是他了。
他要他的名声永垂不朽,要此后世世代代的人们都记住,南疆大山最袖然举首,最鸿鶱凤立的,不是什么山佬,而是他冯先生。
这对他而言,比性命重要。
所以,他一定会将这件隐秘事带进坟墓,就算棚扒吊拷,也绝不会说出一个字。
花缁理解不了。
那段时日,她也无心去理解这些。
她有了情孚意合的人。
段郎是自瞿小郎君举兵后、跟随到他身边的一名将士。是这世间对她最好的人。
在广陵的那些天,对很多人来说,可能都困苦艰难。但那却是花缁有生以来最无忧无虑、安心乐意的日子。
长公主忙于战事,时常不在府中,她完全不用担心藏着的秘密会在此时被她发现。过得不饥不寒,又时常能与驻守府邸的段郎相见,所以,就算府中面色凝重、行色匆匆的人越来越多,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等她发现不对时,周围已战云弥漫。瞿小郎君身披重甲,将一封裹了三层、层层都用密文直封的信放到了她的手上、说这事关盟约与黄金、让她交给赤璋长公主。
然后,不由分说地,一群得了他命令的人便把她护在了中间,顶着血风肉雨、将她带了出去。
盟约与黄金……
盟约对她来说只是废纸。但黄金……
黄金……
逃亡的路上,花缁浑身都被凛冽的寒风浸透了,可贴着那封信的胸口却烫得厉害。
瞿锦叶身死的消息不日传来。
可忠诚于他的将士带着家眷,仍日日夜夜、一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他们想要信守对瞿锦叶的承诺,将她平安地送到长公主面前。
可她却不这么想了。
她不想回到长公主身边、继续过那日日提心吊胆、唯恐秘密会被发现的日子了。
只要有了那些黄金……
只要有了那些黄金,她和段郎可以过得比如今好上千倍万倍!
她与段郎合谋、用毒酒鸩杀了其余所有人。
那些人根本就不会对她设防,她端给他们的,他们想也不想、抬手就全喝了。
她的黄金!
花缁一刻也没有等,只待段郎探完最后一个人的鼻息、向她点了头,她就连忙将那信拿出来拆了。
可拆开后,却发现里面是她根本就看不懂的画。
黄金呢?
黄金在哪?
那个时候,她突然就后悔了。
可信已经拆了。
就算能将其他人的死归于战乱,但他们却没办法重新将信的封处复原。
骗不过长公主的。长公主对瞿小郎君的一切都太熟悉了,一眼就能看出信不是最初的样子。
他们也有想过,就当没有拿到过那封信、就当瞿小郎君什么也没交给她,她只是从广陵千辛万苦地逃了出来,拚死回去见长公主。
可只靠段郎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在动乱中将她送到长公主面前。
进不得、退不得,他们突然就无路可走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寻到好的办法。可就在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两人踌躇良久,决定不再卷进是非。
他们想寻个安稳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段郎行伍出身,有一把子力气,她做奴隶时又学过些纺布的手艺,两人就这么慢慢地、也将日子过下去了。虽然平淡、贫瘠,但花缁却的心却是松快的。
那根紧紧捆缚住她心脏、将一颗心挤得快要爆开的线,不见了。
但老天却好像容不得他们美满。
十月怀胎,孩子生下来,双足、双臂、一颈,双首。
是报应吗?
那是花缁看到他们时最先冒出的念头。
可就算是,那也该报在她的身上,为什么要报在她和段郎的孩子身上?
稳婆见到孩子的模样,问她要不要帮她带走。
带走?
为什么?
带走安葬?
他们是她生下的,还在喘气,还活生生的,为什么要安葬?
活不成?
谁活不成?
她只要不放手,她的孩子就绝不会死。
她用她这一生最大的嘶吼,将稳婆赶了出去。
而段郎什么也没说,只是去为她和孩子寻来了一个又一个医,买了一副又一副药。
钱流水般地花着,怎么都不够用。但段郎一直瞒着,只叫她不用担心、好好地养身子。
为了能多赚些,他一个人做四五个人的活儿,日复一日地,还是出事了。
他的腿被压在了石料下面,等被人救出来时,那条腿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那店家家大业大,几袋铜钱就想将他们打发。他们怕身份暴露、也不能闹去伸冤,只能拿了那杯水车薪的药钱,去请了医工。
医工看了后,便道这腿保不住了,得快些锯了。至于锯了后、人能不能活,也还要看老天。
他们不敢看老天。
下不了决心,他的腿开始一点点青黑溃烂,从趾开始、上到足、然后是胫、膝,再往上,就真的来不及了。
花缁求了医工,终究还是将段郎的腿锯了。
她想,只要能保住命,就算少了一条腿,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没用。
锯腿造成的伤口又发烂了,烂得更凶、更快。
段郎整日整日地高热,神志不清,只有喝了药后才能稍微退一退热,咽下些汤饭。
见他们已经掣襟露肘,医工开了口,劝她不要再为此事花钱了。
他说,治不好了,如今不过就是用钱买药、用药吊命、拖日子罢了。
可她说什么都不肯放弃。
她还再给段郎买药。
没有钱,她可以去赚。
可就在第二天,她看着段郎用药后睡下、背着盖住大郎和二郎的竹筐出门给富户浆洗衣裳。回到家,见到的便是段郎已经僵冷的尸体。
他用尽全力从榻上摔下,将腰间的带子系挂在门栓上,自缢了。
如果没有打开瞿小郎君的那封信。
如果没有下毒害死那些能将她护送到长公主身边的人。
如果二十多年前,她在被长公主救了后的第一刻就喊出她不是花缁……
“瞿玄青,你见到的冯先生……”
全说了吧。
二十年多前,从她谎称自己是花缁开始,谎言便如绿矾油般一层层灌满了她的身体,在这数年之间,腐蚀尽了她的筋骨肺腑。
她苦苦地用皮囊裹着它们,即便谎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胀得仿佛随时都要将她撑得爆开,她还是不肯让它们流出去一滴。
但现在,她们将她的皮囊捅开了。
也好,也好。
凭什么要她一个人承受这些。
这些秘密对她来说是缠身噩梦,难道对她们来说便不是?
也该轮到她们了。
让她们都尝一尝她的痛苦……
“我不想听。”
这种时刻,陆扶光却出了声。
“一个背主的叛奴,有什么资格在我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我阿娘。”
“你怕什么?”
花缁看着她,“你刚才刨根问底想明白当年的真相,如今我愿意告诉你了,你却连听都不敢听?”
“瞿锦叶妄图颠覆大梁社稷,我阿娘领兵平叛,将无数百姓从战乱水火中救出,这便是当年的真相。”
小郡主声音冷冷,胸口却不断地起伏。
“你说谎成性,我阿娘对你有再造之恩,你却对着她满嘴谎言,如今又想污蔑……”
顿了顿,她眉头痛苦般紧蹙,又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这一次,她的脸顿时就青白了。
可她还是要说。
“……我阿娘,从我记事起,明明滴酒不沾。她才……不是……”
她还想说,却被瞿玄青掐住了腮。
不顾她的挣扎,瞿玄青面无表情、强行将保命的药丸送进了她的喉咙。
耳后,她用倒了药了的帕子捂住了陆扶光的口鼻。
感觉到小娘子在迷药下瘫软,她松开了手。
直起身,垂眸看着陆扶光,瞿玄青慢慢退到了对面的石壁,靠着坐了下去。
又无声了。
花缁跟气息又弱了些的双首少年偎在一起,摘下抹额,用它勒紧了大臂、止住了血。
她不用再说什么了。
瞿玄青已经全知道了。所以才会又是怕郡主活不成地给她喂保命的药,又是怕她再说话会加重伤势地把她迷晕。
郡主身上的伤,可全是瞿玄青的杰作啊。
瞿玄青现在,是不是也悔恨得彻心彻骨,五内俱崩?
过了不知多久。
天黑了。
瞿玄青用燧石点火,点燃了马车中的一枝烛台。
她带着火光走到花缁跟前,“该走了。”
“你要带我走?”花缁看着她。
“你为我兄长诞下麟儿,又独自将他们养育长大,我自然要带着你走。”
“你在说什……”
“兄长曾经的手下有不少都在那场战乱中活了下来,变迹埋名,等待复仇时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见过你。你的话、我的话、再加上兄长留下的书信,足以让他们相信,我兄长有子嗣在世、瞿家尚有后人。”
花缁听懂了瞿玄青的话。
她怔了怔,笑了。
瞿玄青以前从没提过这种事。
瞿锦叶的孩子,自然应该好好地藏起来,平平安安地护着。
可现在,她要用大郎和二郎去帮她召集人手。
她要把他们置于万险之中。
“好啊。”
花缁看着她。
“那你便要抵死保住我和我儿子们的命。毕竟,我们可是你重要的亲人。”
同颈双首,活不了多久。这是从大郎和二郎出生起,她就知道的事实。
而那个时限,已经快到了。
可既然他们有价值,瞿玄青就不能让他们死。
她没有办法救他们,可是瞿玄青一定有。
只要他们能长长久久地演下去,她的大郎和二郎,就能长长久久地活了。
花缁扶着双首少年,笑着站起来,一直笑,一直笑。
“不带郡主了吗?”
临走前,露着额头“逃走奴”的黥字,花缁明知故问。
瞿玄青淡淡道:“走快些。”
“好。”
花缁答应了。
她还在笑,笑得眼角生花,笑得,眼泪掉了出来。
曾经,她顶替了真正的花缁,活了二十多年。
如今,她又要成为瞿锦叶儿子的母亲,用这个虚假的身份,过完她荒唐的一生。
没关系。
花缁笑着,用力抹掉了脸上的泪。
她会好好做的。
她可擅长做这个了,没有人会比她做得更好。
走到了拐角。再往前,便是回头也看不见陆扶光了。
瞿玄青停住了。
她放下烛台,折身回到了郡主面前。
那里太暗了,花缁看不清。
只含混地看到她从脖子摘下了什么,丢到了郡主的手边。
“你把什么给她了?”
等她回来、拿起烛台,花缁问她。
瞿玄青一言不发,带着她走进了山洞中的密道。
花缁很识相地没有再问。
密道里又湿又冷,被惊动了的虫蚁倾巢而出,怕它们落上大郎的伤口,花缁只能不停地驱赶拍打,一路竟都没得闲。
密道的出口在一间宅子庖厨的下方。
瞿玄青推开了掩在上面的、放满了新鲜野菇的竹筐,让了让,叫花缁先带小具和小崔上去。
等他们在上面站稳了,她才“呼”地吹灭火烛,也爬出了洞。
四人手脚轻着走出庖厨。
院子里,万籁俱静。
花缁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却发现天竟已冷得能哈出气了。
竟然,就要入冬了。
她刚这样想道,颈前就是一凉。
那刀刃刺骨得就像冰棱,寒气激得她打了个颤。
而几乎同时,一块布又被塞进了她的嘴里,死死地压住了她舌头。她的四肢、后背通通被人押住,随即几道镣铐重重锢住了她的全身。
然后,火光大亮。
陡然明亮的光刺得花缁眯了眯眼。
等她能看清时,已经有人走到了院子中间。
为首的是个青年。
那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她见过他。
在哪?
是谁?
崖边寺……
大殿里?
陆……
是……
陆什么……
陆……
东日。
她想起来了。
扶光郡主去崖边寺的那一日,她藏在人群中、曾隔着很远见到过那张脸。后来,她也听瞿玄青说过,那个青年,是燕郡王世子的堂兄,在金吾卫当差,是个成器的。
他在这里,埋伏得这样周全,岂不是说……
她想也不想便朝着旁边瞿玄青的转首。
可她的脖子上正架着刀!她只是稍稍一动,那刀就划进了她的肉里,锋利得骇了她一跳。要是她刚才转头再猛些,那刀是真的能割断她的喉咙!
她动不得了,也不能出声,连看一看大郎和二郎的安慰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前面的陆东日。
但陆东日却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看守着他们。
他在等。
等什么?
花缁又开始发抖了。
忽然,她感觉自己脖子上的刀离开了。
但她还是不敢动。
直到背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就快要来到她的身后,她终于在无法忍受的恐惧中扭过了脸,看到了拎着条染血白布的小郡主从她的身边走过。
发现她在看她,小郡主也朝着她望了一眼。
那双眼睛……
那双跟当年的长公主一模一样的眼睛……
花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郡主手里的那条白布,原本是缠在眼睛上的。
她能看得见。
“还留着他们做什么。”
小郡主从她的身边走过了。
语气轻轻的,毫不在意。
“又是绑手又是堵嘴的。直接杀了就是了。”
说完这些,小贵人便关心起别的来:“陆云门在哪?”
陆东日向她叉手行礼:“世子原守在大道。已经收到消息,在往这里赶了。”
就在这时,瞿玄青发出了一声低吼。
很难想像那是从人类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为了发出这一点声,瞿玄青的脸涨得酱紫,鼓睛暴眼。
可那一声,仍然没有叫住那位小贵人。
她走过陆东日,走到院子一角,背对着院中的所有人,“我不喜欢血,所以做得快一些。”
持刀的人又走到了她的身后,花缁终于从浑噩中惊醒了过来。
她不能死!
她不想死!
她才刚为自己和儿子找到了生路,他们才刚要开始过新的日子!
她看着扶光郡主,全身抖如筛糠。
可郡主却在低头看着院角晒着的干货和药材。
她一定是在吓唬她们!
花缁紧紧盯着郡主。
就算她和大郎、二郎对郡主毫无用处,可瞿玄青不同,瞿玄青手中还有势力、还有黄金、还有盟约,更何况,她还是她的……
郡主绝不可能会将她们一起杀了!
最后!最后!最后的那一刻,郡主一定会抬起手……
在她快要滴血的眼前,郡主真的抬起了手。
她从晒着药的石台上拿起一根晒干了的、红色的花,递向陆东日。
“堂兄可认得这个?”
——为什么还不喊停?
陆东日看着那花:“这是……千日红?”
千日红……
刀锋的寒光已经映在了花缁的眼底。
可她却看向了那根花。
她早已记不得阿娘的脸,可她却总能想起来,当她还在家里做着裴二娘时,她窝在母亲的怀里,跟她一起看着长在后山的那一大片千日红。
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它了。
花被郡主递到了陆东日的手中。
陆东日碾了下花,指尖却红了。
“红色是被染上去的。”
他对此并不精通。
“这不是千日红?”
……不是……千日红?
刀刃贴上了花缁的侧颈,向里压着,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陆扶光:“这是银花苋。“
花缁却只看着那根花,听着郡主的声音。
“千日红,花序入药,止咳定喘,平肝明目,花干后而不凋,经久不变,故而得千日红之名1。而银花苋,不过田边杂草,在世间得到的唯一评价,只有一句‘危害轻’。但它们除了颜色不同、长得却十分像,有人为谋利,便会像这样将银花苋染上红。”
喉颈尽断,血喷数丈。
可花缁的眼睛还睁着。
她还在看,还在听。
然后,她听到了她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银花苋还有个别名,它叫作,‘假千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