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转变
姜舒月收起地契,向印公子道谢,让冯巧儿拿来纸笔,当场要写借据。
她现在没钱,只能欠着,等将来赚钱之后还上。
但下笔的时候又犹豫了。
要回田庄的事,当时印公子一说,姜舒月一听,并没当回事,也就没找人问田庄价值几何。
“京城的中等田,每亩三两银。此处在山坳里,算不得中等,按下等田作价,也值二两银一亩。地契上写得很清楚,雾隐山田庄一共一百亩地,总价二百两。”
正在姜舒月想要找人问一问的时候,印四已经把田庄总价算出来了。
姜舒月认真听着,觉得很公道,便将印四报出的数字写了上去。
太子见两人一唱一和,当场就不干了,将脸转向四阿哥:“老四你做什么?”
这个田庄是他要来的,一文钱都没出,就是想物归原主。人家姑娘提钱意思一下就行了,老四怎么还真算上了。
姜舒月将借据写好,签字画押:“四公子算得没错,不然我也要找人问问地价。”
见四阿哥看过来,眼神意味深长,太子觉得背后另有隐情,这才没再说什么,却也没接那张借据。
姜舒月见他不接,便将借据递给印四,印四倒是痛快收下了。
太子见他收了,还有些不自在,只别扭了一会儿,便给姜舒月讲起了去乌拉那拉家的经过,最后笑道:“我不过故意挑拨一下,你阿玛就把那继室打了一顿。”
姜舒月不解:“你怎么知道的?”
索绰罗氏是女眷,而印公子他们是外男,总不能诺穆齐把索绰罗氏打一顿,然后将人带出来给印公子他们展示吧。
家丑不可外扬,就算诺穆齐打了索绰罗氏也绝不会往外说的。
除非他缺心眼儿。
听她这样问,太子更乐了:“想来那继室也是只母老虎,你阿玛进后院之前,脸上白白净净的,回来的时候却挂了彩。”
说着在自己脸上比划起来:“这里,这里,和脸颊上,全是抓痕,道道见血。”
对方形容得绘声绘色,姜舒月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凭那两口子对原主做下的事,就值一句“活该。”
四阿哥却并不觉得好笑,因为把小姑娘害惨的罪魁祸首,可不是她的阿玛,或者继母,正是替她出头的太子爷。
他知道太子想要尽量弥补,可伤害的事实已然造成,不是用一个田庄就能揭过的。
更何况,如果小姑娘没有受伤,这个田庄原本就是她的。
换做四阿哥来处理,他会告诉她真相,然后想办法送她回家,让她重新获得尊贵的身份,和从前失去的一切。
而不是像太子这样掩耳盗铃。
田庄建在山坳里,全庄只有一个庄头,和十几家佃户,让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和她的乳母、丫鬟住在这里并不安全。
而且她住的这个小院,说是被孤立了也不为过,并没有与庄头和附近佃户杂居。
也就是太子在雾隐山建了围场,围场管事为了讨太子欢心,把附近山里能搜集到的猎物,全都赶进了围场豢养起来。
雾隐山的生灵被围场洗劫一空,导致狼和熊这样的大型猛兽捕杀不到猎物,全都往更深的地方去了,这才没有下山祸害庄子里的人。
山里没有大型猛兽,却有人啊,有时候人比猛兽还可怕。
小姑娘现在还小,又生得单薄,人也是傻的,短时间内可能没被惦记上。时常一长,谁说得准呢。
更何况,她现在病好了,不傻了,原本的七分颜色变成十分。
小院里只有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两个小姑娘和一个中年妇人,不肖很多人,只两个青壮便可轻松制服。
想着看向小姑娘瓷白的脸颊,四阿哥一个猛醒,这些都应该是太子考虑的,他跟着瞎操什么心。
他现在应该想的,是如何利用今天芝麻粒大的这点事,把天捅破。
让皇上雷霆震怒,在心里给太子默默减分。
在皇上心灰意冷,废掉太子的之前,他可不能分心想别的。
就连眼前孤苦无依的小姑娘,都是他目前对付太子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他这个下棋人,掌控全盘,且这盘棋已经下了三年,局势一直都在朝着他心中所想的方向发展。
不敢有半点分神。
绝不允许,他在任何时候,去同情任何一枚棋子。
手握棋局,万事万物都可为我所用。
所以太子笑,小姑娘笑,四阿哥也跟着笑,不细看并看不出笑意未到达眼底。
骑马出了雾隐山,太子勒住缰绳,转头问四阿哥:“为什么要收借据?”
他想英雄救美,快意恩仇,可一收借据,整件事的性质都变了。
他不是英雄,成了掮客。
四阿哥就知道太子会找他秋后算账,早已想好说辞:“二哥想让她知道你是谁吗?”
太子摇头。
他想跟有血有肉有灵性的人交朋友,就必须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对方会首先考虑他储君的地位,说一些冠冕堂皇话,做一些言不由衷的事。
就像宫里那些提线木偶一样。
有什么趣儿!
再者,当年闹市纵马伤人,乌拉那拉家不够重视,这才没找到他头上。
自己把她害得这样惨,要是让她知道了真相,就算现在恢复了,恐怕也很难原谅自己。
事情败露之后,他确实可以把她强行带回宫,关起来,或者通过大选,让她名正言顺留在自己身边,可那时候的她还会像现在这样,为他洗手作羹汤,与他轻松自在地闲话家常吗?
太子在心里划掉了一个又一个选项,最终还是觉得,保持现状最好。
见太子摇头,四阿哥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二哥想想,乌拉那拉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上三旗贵族,皇亲国戚。二哥得是怎样的身份,才能平白跑到人家里,一文钱不花把田庄地契拿到手?”
费扬古已经是内大臣了,觉罗氏是多罗格格,除非皇上或者太子,没人敢这样敲乌拉那拉家的竹杠。
太子一怔:“我可以说是买的。”
四阿哥点头:“那二哥为什么不肯收对方的借据?”
因为他心里有愧,急于补偿,再往下说恐怕就是当年的真相了,太子叹息一声,打马离开。
姜舒月并不知道那对兄弟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她现在一心都扑在了田庄上。
拿到地契之后,先跟着冯巧儿去了一趟左家,把田庄易主的事说了。
左庄头和左婆子两脸愕然,左宝树放下了手里的木工活,就连一直专心绩麻的左小丫都抬眼看过来。
短暂错愕之后,左庄头接过地契,确认无误,又拿给左婆子看。左婆子反应倒是够快:“田庄都是上交租,今年的租,去年年底交过了。”
左庄头古怪地看她一眼,嘴唇才动了动,已然听左宝树纠正道:“娘,去年只交了一半。”
左婆子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主家催得那样急,交没交你知道!”
左宝树还要再说,左庄头接过话头:“上回你让我交租,我没去成,银子还在手里。”
“你!”左婆子一直在朝着左庄头狂眨眼,谁知对方半点默契也无。
以姑娘跟那继室的关系,能把先福晋的田庄要回来已属不易,多半没有交接。
不然主家怎么没派人过来。
姑娘与主家的恩怨情仇,左婆子不想掺和,但若是能钻空子给自家捞点好处,她还是愿意试试的。
哪知道姑娘还没说什么,自家男人和儿子先跳出来反对,差点把左婆子气得一个倒仰。
当初跑马圈地,主家圈到的地还算不错,哪怕是山地也有下等田的收成。
地好,相应地租也高,一亩地要抽走一半的收成。
左家所在的田庄,虽然是先福晋的陪嫁,随的也是主家的旧例。
一半收成交租,还是上交。
如此高的地租,如此苛刻的交租条件,她想钻空子捞点好处怎么了。
初初接手田庄,姜舒月两眼一抹黑,并没想干涉太多。
她穿过来才两个多月,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仅停留在康熙朝和小冰河期,以及乌拉那拉家那点子糟心事。
至于具体的气候、土壤和人文情况,没有多少了解。
所以穿来的第一年,凡事以观察和实验为主,并不急于发光发热。
所谓观察,就是以田庄全年的情况为样本,记录一切与农事有关的数据。
配合观察,还有实验,实验田就在姜舒月居住的小院。
经过左宝树和印公子的前仆后继,小院前后两个院子板结的土壤已经翻出晾晒,被姜舒月划分成了四块实验田。
前院两块地种菜,后院种粮食。
这个时代的房子,与后世差不多,主屋坐北朝南,两边配有厢房。
对于坐北朝南的房子而言,前院比后院采光要好。但考虑到准备用来实验的粮种比较特殊,有些在康熙朝还未大规模引进,且产量惊人过于惹眼,姜舒月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把粮食种在后院。
“姑娘,有人想逃租呢。”
冯巧儿的声音把姜舒月飘远的思绪拉回左家堂屋,把左婆子气得直翻白眼:“误会,都是误会。”
左小丫声援她娘:“冯巧儿,你没良心,你血口喷人!”
她娘想逃租是不对,可她爹和她哥已经指出来了,冯巧儿何必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忘了她自己和姑娘落魄的时候,她娘是怎么接济她们了?
这个姜舒月当然没忘,而且她也没想当黄世仁,吃“人血馒头”:“之前我们难过的时候,没少得左家关照,另一半租子不收了,算是还了这份恩情。”
人情债最是难还,如果能用钱解决,再好不过。
左庄头人老实,也不觉得从前给口吃的算什么恩情:“一码归一码,东家能有这份心,左家上下心领了。”
现场改口喊东家。
姜舒月只知道左庄头实在,却没想到还很固执,之后任凭她说出花儿来,左庄头都要将剩下的一半租子交上。
“左大叔,这样吧,开春我打算把房子翻盖一下。我和常妈妈不懂这些,到时候少不得请您帮忙操持。屋里要打一些家具,也得麻烦宝树哥。另一半租子抵工钱,我们包一顿午饭,你看行吗?”
姜舒月住的那一处房子,是整个雾隐山田庄,唯一一座青砖瓦房。大约是从前主家派人过来时歇脚的地方,却因为年久失修,四处漏风,屋顶上的灰瓦也坏了不少,冬天还能凑合住,夏天肯定漏雨。
别说现在房子归她了,姜舒月想要翻盖,便是只给住,也要翻修的。
夏天漏雨还是小事,万一哪天棚顶掉下来砸到人,小命都可能没了。
“只翻盖主屋能干完,带上厢房,就要耽误春耕嘞!”左庄头宁可把那一半租子交上,也不想因此耽误农时。
又是挖野山参,又是种水培蔬菜,姜舒月手上确实有些余钱,但这些钱她留着还有用处,不可能全拿来翻盖房屋。
而且她比任何人都更重视农时,又怎会因为翻盖房子而耽误春耕,姜舒月点头:“我手上的钱有限,翻不起厢房,敢在春耕之前把主屋翻盖了吧。”
见姜舒月如此好说话,且懂得尊重农时,左庄头严肃的脸上难得有了点笑模样:“春耕之前,咱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给东家张罗翻盖主屋。不要工钱,中午饭能吃饱就行。”
姜舒月摆手:“不光是张罗翻盖房子,还要打家具,木匠的工钱可贵。”
左庄头把旱烟点上:“半年的租子,不少嘞,够打多少家具。”
真是半点便宜都不想占,姜舒月越发觉得这家人可交:“所有门、窗和柜,不少东西呢。”
左庄头吧嗒两下旱烟,终于应下。
大约还是觉得占了便宜,心中难安,出声叮嘱左宝树:“到时候赶一赶,干完木匠活把炕和锅台垒上。”
左宝树憨憨的:“放心吧,爹,错不了。”
说定之后,左庄头和左宝树一起跟着姜舒月去了她住的小院,初步了解东家翻盖房子的需求。
“把主屋盖得矮一些?跟厢房平齐?”左庄头种地之前干过木匠和泥瓦匠,也给人翻盖过房子,只见过翻盖时加高的,往矮里盖的,还是头一回听说。
姜舒月并没瞒他:“我打算在后院种些粮食,主屋太高遮光。”
左庄头越发稀奇了,从前姑娘和常妈妈她们难过的时候,房前屋后的园子全荒着长野草,怎么姑娘成了东家,反而勤快起来?
看着已经规划好,且明显深翻过的四块地,左庄头给出建议:“粮食有佃户们呢,年底就能交租,东家不用自己种。东家若想种,不如在院子种点菜,吃起来便宜。”
这个院子不管谁住,都没种过东西。地还是生地,种什么都差点意思。
非要种的话,种点菜就行了,种粮食也收不了多少。
再说,粮食都种在田地里,家里的大多是菜园,没见谁在家里种过粮食。
“不瞒左大叔,我要种的粮食跟现在常见的粮食不太一样。”姜舒月解释。
都在一个田庄住着,有些事瞒不住,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说好。
听她这样讲,左庄头并没表示惊讶,反而有些兴致缺缺:“是新得了什么种子吗?”
姜舒月:看起来好像被谁给的新种子骗过似的。
姜舒月点头,老实回答:“是玉米和红薯种子。”
都是明朝传到中国的,也不算是很新的种子了吧。
左庄头就猜到是这两种,好心提醒:“别种了,瞎耽误功夫,产量不高,还难吃。”
姜舒月:那是你们的品种不行。
未经培育的玉米,长成之后只有她现在的手掌大小,颗粒也并不饱满,费劲儿磨成渣没有香味不说,还扎嘴。
红薯也是一样。
且不论品种,光栽苗就有“头朝南结一篮,头朝北结一堆”的说法。
育苗方法是否正确,能否因地制宜地移栽,如何追肥,如何翻秧,都对红薯的产量、品相和口感有很大影响。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为枳。玉米和红薯初到中国,也曾水土不服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乾隆朝才得到广泛种植。
不是没有种子,而是种子未经培育,或者单纯就是种植方法不对,导致产量低,口感差,没人愿意种。
就像左庄头说的,瞎耽误功夫。
在小冰河时期温度低气候多变的情况下,没有现代的化肥和各种药剂,能否仅靠培育过的种子,种出产量高口感好的粮食,姜舒月没试过,也不敢打包票就一定能行。
“我手里的种子好,应该强些。”姜舒月言尽于此。
乌拉那拉家到底是上三旗的贵族,还是贵族中比较有实力的,姑娘回家要过田庄,再要些好种子,应该不是难事。
不过玉米和红薯他不是没种过,种子也都出自乌拉那拉家,听说也是最上乘的良种,结果……不提也罢。
那一年的租子都差点没交上。
左庄头现在听见玉米和红薯就头疼。
玉米磨成的大渣子,他家现在还有呢,吃着扎嘴,扔了可惜,快把他家婆娘愁死了。
红薯倒是一窝能扒出不少,奈何最粗的也只比他拇指大些,蒸熟之后吃起来像树根,细品才能尝出甜味。
最后都被她婆娘切碎喂猪了,猪吃得倒是欢,吃完膘上得也快。
左庄头还要再劝,转念一想,姑娘并不靠种地过活,种着玩儿,图个新鲜,没什么。
除了主屋低矮一些,与厢房平齐,姜舒月还想在厢房建一间浴房和一间恭房。
左庄头之前给大户人家盖过房子,知道浴房和恭房怎样建,谁知姑娘却提出在恭房旁边建化粪池。
大户人家的恭房里摆马桶,每天有专门的人倾倒清洗,污秽物统一用粪车拉走。
“化粪池是什么?”这个说法够新鲜,左庄头听都没听说过。
姜舒月解释给左庄头听,最后因为没有隔水材料而放弃,还是改用恭房加马桶的传统组合。
等有了恭房和马桶,再也不用去旱厕了。农家肥虽然是个好东西,但制造农家肥的过程,姜舒月还是希望能舒服一点。
常妈妈和冯巧儿听说厢房要建浴房和恭房,没人反对,她们都曾是大宅门里的奴婢,来这里之前也没上过旱厕。
送走左家父子,姜舒月带着常妈妈和冯巧儿收拾东西,随时准备搬出正屋,暂时搬到厢房去住。
小院虽然只有一进,但东西厢房俱全,被姜舒月规划了浴房和恭房的是西厢房,东厢房是她们临时居住的地方。
天气转暖,不烧炕多盖几层被子也能住,东厢房原来就是有床铺的,还是通铺,收拾收拾就行。
安排好住的地方,姜舒月开始着手按照心中规划的实验田做育苗准备。
与雾隐山田庄的岁月静好不同,乌拉那拉家只平静了半个月又开始鸡飞狗跳。
“太子怎么了,太子就能随便抢别人家的田庄吗?”若不是女儿在宴会上偷听到别人议论此事,索绰罗还被蒙在鼓里呢。
“你浑说什么!”诺穆齐闻言吓得赶紧屏退屋里服侍的,压低声音吼道,“太子是储君,未来的皇上,平时巴结都巴结不着的主儿,能看上咱家的那个小田庄都是咱家的福气!”
说得长房好像有多少处田庄似的,索绰罗氏柳眉倒竖:“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就不信了,天子脚下都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
诺穆齐瞪眼警告:“你不许胡来!”
索绰罗氏也瞪起眼:“二房倒是巴结太子来着,最后得到什么了?你也说了,只是一个小田庄,瞧在太子眼中屁都不是,过后谁还记得你是谁!”
诺穆齐认真一想,话糙理不糙。
见丈夫神情有所松动,索绰罗氏趁热打铁:“这事你不用管,交给我便是。”
诺穆齐拧眉,到底没说什么。
说来也怪,从前太子鞭打皇亲国戚都没闹出事来,这回只是白拿了乌拉那拉家的一个小田庄,居然在京城传开。
索绰罗氏外出参加宴会,不可避免地被人问起,她故意吞吞吐吐说不知道,之后飞快躲开,有几次甚至提前离席。
她越是这样,别人越觉得是真。
消息很快传到御史耳中,有个新晋的愣头青直接写了一份弹劾太子的奏折呈上。
平时太子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朝臣们都是敢怒不敢言,从不敢公开上折弹劾。
这次的弹劾奏折,一石激起千层浪。见有人愿意出头,所有人都力所能及地开了绿灯,默契地将这份奏折成功送进了南书房。
康熙把奏折反复看了又看,深觉此事并不简单。
普通御史怎么敢写弹劾太子的奏折,况且普通御史所写的奏折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送进南书房。
联想到太子最近几年的所作所为,康熙也是一阵头疼。看来这份奏折背后的怨气不小,很多敢怒不敢言的官员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康熙是少年天子,到如今已经完成了擒鳌拜、平三藩和收.台.湾三件大事,此时盯着眼前的奏折,却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妥善处置。
若御史所参是假,很好办,处置御史便是。
可康熙仔细看过奏折,觉得多半是真。
如果是真,便坐实了太子强抢官员田宅。
胤礽是本朝的第一个太子,也是第一个由皇上亲手带大的太子,该如何处置才能不损储君威仪,同时让太子得到教训呢?
普通御史的奏折,能这么快出现在南书房,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这回不能再轻轻揭过。
对付脓包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刀将其划破,把里头的脓血挤出。
这样做虽然疼,却能一次性治好脓包,防止脓包越长越大,危及性命。
当年不管是擒鳌拜、平三藩还是□□,康熙用的其实都是挤脓包的办法,用最疼却最短的时间解决问题。
很快这份弹劾太子的奏折被拿到朝会上公开廷议,那位御史也破例被允许在朝会站班。
说完军国大事,康熙点名四阿哥:“胤禛,你把这份奏折念一遍。”
皇上叫皇子很少叫大名,倒不是皇子们的大名不好听,主要是儿子太多,名字容易记混。
皇上喊大阿哥保清,喊太子保成,后面那一堆儿子,记大名都费劲儿,干脆不给取小名了,简单粗暴地按齿序称呼。
三阿哥就喊三阿哥或者老三,之后以此类推。
听见皇上喊自己大名,四阿哥就知道愣头青御史的弹劾奏折多半起效了。
皇上处理政事,从来都是洞若观火,雷厉风行,只遇上太子会变得迟滞,甚至可以说是昏聩。
四阿哥没想到,这一回皇上居然能够狠下心,当众给太子没脸。
短暂地错愕之后,四阿哥很快收敛情绪,故作茫然地接过太监递给他的奏折,轻轻一扫,微微蹙眉。
“皇上,这是……”
“读!”四阿哥话说一半,被皇上用一个字给堵了回来。
四阿哥看了太子一眼,又被皇上催了一回,这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御史弹劾太子的奏折朗声读了一遍。
读完才对上太子投来的目光,四阿哥垂下眼睫,听皇上问太子:“胤礽啊,可有此事?”
又喊了太子大名,可见皇上是真生气了。
太子听完弹劾奏折,第一反应是费扬古黑他,之后是明珠害他。
目光从可怜的四弟身上移开,太子鹰隼一般盯着费扬古,盯得费扬古全身发凉。
不等太子回答皇上的问题,费扬古赶紧跪下说:“皇上,没有的事,雾隐山那个小田庄本就在皇家围场之内!”
参奏太子的御史此时就站在朝班之中,闻言赶紧出列:“皇恩浩荡,跑马圈地那一套早被朝廷废止。”
不是太子找匹马跑一跑,雾隐山那一带就全数归了皇家围场。
雾隐山比较偏僻,山高林密,不好开垦,有主的地少。太子让人跑马,圈出一块建围场,本来不是什么大事。
也没占谁的地。
可山坳里偏就有一个田庄是乌拉那拉家的,太子也想据为己有,甚至亲自去乌拉那拉家索要,就有些仗势欺人了。
这个御史虽然是愣头青,却也是个很会告状的。他这样说,等于又告了太子一状,跑马圈地。
见自己为太子描补不成,反而越描越黑,费扬古立刻改口:“皇上明鉴,那田庄是家兄自愿献给太子的。”
“信口雌黄!”御史热血上头,又一次拆台,“太子和四阿哥亲自找上门去,逼迫乌拉那拉家长房交出地契,长房福晋不愿,与家主诺穆齐起了冲突。”
他缓了一口气,沉痛道:“原本管着雾隐山田庄的管事因为丢了差事,一时想不开,在家中自尽了。”
他并没说那个管事,其实是他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曾经在他没钱读书的时候,伸出援手拉了他一把。
如果没有当年的善意资助,他可能就此辍学,沦为贩夫走卒。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再造之恩呢!
所以当管事的家眷求到他门上,他明知不可为,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跑马圈地虽然被废止,暗地里也时有发生。太子仗势欺人不是一天两天了,众人早已习惯,可闹出人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见自己越描补事越大,费扬古跪伏在地,再不敢言语。
索额图见势不好,站出来拉偏架:“皇上,这件事一个人一个说法,御史言之凿凿,可费扬古才是乌拉那拉家的人。依臣看,不如先派人去查,查清楚了再说。”
能查清楚,算他输。
见索额图将拖字诀玩得炉火纯青,明珠冷笑着出班:“皇上,中堂大人所言极是,事涉御史,不如交给刑部去查。”
刑部归他管,想查出什么就能查出什么来。
索额图看了明珠一眼:“皇上,明相所言不妥,事涉太子,理应交给宗人府去查。”
宗人府他熟,谁也插不进手去。
竟然还死了人么,这是四阿哥没有想到的。
可眼看自己的精心谋划要被索额图的拖字诀搅黄,四阿哥站出来说:“皇上,雾隐山那座小院另有隐情,太子替天行道,并非仗势欺人!”
康熙一听还有隐情,也不愿让太子蒙冤,更不想被索额图和明珠插手,索性叫人把诺穆齐带到御门之下亲自审问。
可诺穆齐所说之言,与太子了解到的和常妈妈说的大相径庭,让刚才还能保持冷静的太子,当场发飙。
“诺穆齐,我再问你一遍,雾隐山那个田庄是谁的?”太子盯着诺穆齐,眼也不眨。
诺穆齐第一次在早朝上回话,腿都吓软了,哆哆嗦嗦道:“是……是乌拉那拉家的。”
“胡说!”与诺穆齐相比,太子明显更相信四阿哥的调查,“去找你之前,我已经调查过了,雾隐山田庄是你原配福晋的陪嫁!你那原配福晋生下女儿难产死了,你以长女为要挟,逼得原配娘家没有收回女儿的陪嫁。”
想起小姑娘与自己一样,都是一出生便没了娘亲,太子心疼极了。
再看诺穆齐,眼中喷火:“三年后你续娶,与那继室一起瓜分了原配福晋留下的嫁妆,没有给你那可怜的长女留下一文钱,是也不是?”
舅兄外放,原配的娘家跟着舅兄迁到江南去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
当年的嫁妆单子也被他销毁了,知情人少之又少,可以说是死无对证。
如果太子私下问他,诺穆齐也许会说实话,可现在当着皇上和文武百官的面,诺穆齐实在拉不下脸,承认自己逼迫原配母家和侵吞原配嫁妆的事实。
“皇上明鉴,乌拉那拉家并非平门小户,绝难做出私自扣下亡妻陪嫁的事!”诺穆齐说真话哆哆嗦嗦,说假话反倒理直气壮。
费扬古隔着一个房头,并不知情,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
其实他不反对,就相当于默认了。
睁着眼睛说瞎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污蔑他,太子热血上头,几步过去一脚踹在诺穆齐肩膀上,将人踹倒在地。
四阿哥只是起了一个头儿,之后冷眼旁观,看着太子和乌拉那拉家兄弟俩博弈。
太子满周岁就是太子,金尊玉贵,从小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哪里受过被人围攻的委屈。
太子受了委屈,一定不会憋在心里,打人是他最喜欢的发泄途径。
可在御前伤人,还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是头一遭。
四阿哥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皇上,果然见龙脸黑透,他知道皇上又在心里给太子默默减分了。
只可惜太子在皇上心里分值太高,一时半会儿很难减完。
不过他还年轻,不会像大阿哥那般着急,他有的是耐心等。
等太子在皇上心里分值归零。
此时太子被围攻,已经气到动手打人,他作为合格的小跟班再不出面解围,显得不正常。
他没着急说话,而是过去拉住太子,只让太子堪堪踢出第二脚,却没有踢到人。
“太子息怒,乌拉那拉家长房的大姑娘还在那处院中住着呢,她身边的常妈妈是原配福晋的陪嫁,咱们有人证。”四阿哥将太子拉到一边劝慰,声音足够在场所有人听见。
康熙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隐情,反而听了满耳朵乌拉那拉家陈年的八卦。
他很忙,没时间管别人家的糟心事:“四阿哥,你所说的隐情就这些?”
四阿哥再次被点到,他看向太子,见太子朝他点头,才道:“皇上,诺穆齐没说实话,儿臣调查过,雾隐山那个田庄并不是乌拉那拉家的,而是诺穆齐原配福晋的陪嫁。原配福晋过世之后,陪嫁理应由娘家收回,或者由娘家做主留给原配的女儿。”
停顿一下,继续说:“儿臣调查的证据,朝会之后呈上。”
又盯着诺穆齐的眼睛,盯得他浑身发毛:“诺穆齐续弦之后,原配福晋的女儿被继室赶去了雾隐山田庄,住在那里已经有好几年了。原配福晋的女儿和她的乳母常妈妈,都是人证。”
“四阿哥的意思是,太子要那田庄,不是自己想要,而是给那原配留下的女儿打抱不平?”索额图很会抓重点,也很会给太子脸上贴金。
明珠就不爱听了:“且不说田庄的归属问题,太子为什么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打抱不平?”
康熙觉得明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于是看向四阿哥:“这里边也有隐情?”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太子就不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
恰恰相反,太子是那一个热衷制造不平的。
见四阿哥面露为难,太子索性自己说开:“皇上还记得儿臣当年在闹市纵马,曾经撞伤过一个人吗?”
康熙呵呵:“记得,不止一个。”
“……”
太子自动跳过这个答案,丝滑接上刚才的话头:“三年前,儿臣在闹市纵马,把一个小姑娘撞傻了。那个小姑娘正是乌拉那拉家长房原配留下的女儿。”
若不是话赶话被问到这里,太子恨不得这件事永远埋在往事的尘埃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亲手撕开自己的伤疤,在人前展示:“她跟儿臣一样,生下来便没了亲额娘,人又傻了,被乌拉那拉家赶到山里,过得并不好。儿臣可怜她,便在雾隐山建了一个围场,每月初十都会去看她,给她带点吃的。”
原来他只以为她过得不好,却没想到能差成这样。
说着看向康熙:“皇上在南巡时听到的那些流言,半真半假。我确实没怎么管朝政上的事,撇下内阁,去城外看她。也只是去看她,没有花天酒地。”
四阿哥看看太子,又看皇上,见皇上并没被太子的话感动,反而龙脸更黑,缓缓垂下眼睫。
太子总把皇上当阿玛,也只把皇上当阿玛,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愿意跟皇上讲。
可他们兄弟从小就知道,皇上先是皇上,而后才是他们的阿玛。
太子小时候,皇上把太子当儿子,除了课业严格,几乎宠上了天。
如今太子长大了,皇上更多地把太子当成继承人看待。听他自己说自己不理朝政,偷跑出去探望一个可怜的姑娘,皇上并不会觉得太子善良,只会认为太子作为储君过于任性,不分轻重缓急,且妇人之仁。
四阿哥垂着眼睫,静等皇上发落太子。
本来那些流言已经被压下,康熙没再提这事,就算是原谅了太子。
可听见太子大言不惭地说流言并非全是假,他确实没管朝政,心里的火气再次被撩拨起来。
“太子,为了一个女人,撇下内阁,不管朝政,你可知错?”
皇上的反应与四阿哥预料的差不多,不管太子是否知错,该减的分数还是要减的。
如果太子不认,还能跟皇上杠起来,减分只会更多。
果然太子没有认错,却也没像从前似的跟皇上杠,转而道:“皇上,那个姑娘的不幸说到底是儿臣造成的,儿臣愿意……”
“二哥,你愿意补偿她没错,但你是储君,不能不管朝政,更不能让皇上失望!”明知道太子要说的话,极有可能惹怒皇上,比预想中的杠起来效果还好,可四阿哥还是强势地截断了太子话。
甚至因为心急,直接喊了太子二哥。
四阿哥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第24章 盖房
四阿哥怔住,太子也愣了一下。刚刚他旧事重提,她恐怕很快就会知道,当年撞傻她的人是自己。
如果她知道了,还会邀请他去她家做客,给他做好吃的吗?
到时候,恐怕想见她一面都难了。
所以他才想把她接进宫,留也好,关也好,让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
可是那样的她,还会是他喜欢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吗?
太子当真左右为难。
想不到他与她的出路,太子烦恼极了,干巴巴地道:“皇上,儿臣头晕,先告退了!”
说完转身就走。
康熙气得拿手指点着太子离开的背影,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四,他甩脸给谁看呢?”等太子从视野中消失,康熙冷脸质问四阿哥。
四阿哥始终垂着眼睫,并没有回答这句根本没法回答的问话,很快听皇上又道:“你去,去瞧瞧他,真不舒服就传太医。”
四阿哥领命,才走出几步,听皇上又道:“这事让宗人府去查,一定要查清楚。”
又点索额图的名字:“你也盯着点。”
四阿哥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事让宗人府去查,就等于授权给索额图,能查出不利于太子的事才怪。
又帮了那个小丫头一回,不管对方是否领情,四阿哥单方面在心里记上一笔。
宗人府很快查出,雾隐山那个田庄并非是乌拉那拉家的产业,而是诺穆齐原配福晋的陪嫁。
原配福晋生女难产而死,诺穆齐以女儿作为要挟,让原配娘家放弃收回嫁妆,双方约定原配的嫁妆全都留给原配的女儿。
两年后,原配的娘家举家南迁。又一年诺穆齐续弦,娶索绰罗氏为妻。在索绰罗氏的挑唆下,诺穆齐盯上了原配留给女儿的陪嫁,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
几年后,原配的女儿在闹市被马撞伤了脑袋,乌拉那拉家长房以此为由,将嫡长女送到了雾隐山田庄养病,从此再未接回。
当年原配的嫁妆单子一共两份,一份在乌拉那拉家,一份在原配娘家。乌拉那拉家声称单子找不到了,宗人府不远千里,派人去江南将原配娘家手上的单子取回。
经核对,确实有雾隐山的田庄。
也就是说,雾隐山田庄本来就是原配留给女儿的,只不过后来被乌拉那拉家长房夫妻侵占。
宗人府的人也在太子的带领下,乔装去了雾隐山田庄,看到了姜舒月手上的地契。
至此,真相大白。
太子去乌拉那拉家索要田庄地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出于同情,替乌拉那拉家长房大姑娘要回原本就属于她的田产。
非但没错,反而伸张了正义。
至于那个上吊自杀的管事,并不是因为丢了差事,而是家中独子在外欠了赌债,倾家荡产也还不上,这才寻了短见。
诺穆齐欺君,本是重罪,念在他是苦主的阿玛,且苦主尚未成年,只罚了二十个板子。
诺穆齐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二十个板子下去,打没了半条小命。
索绰罗氏虽然没有受到惩罚,但她苛待继女的恶名已然传开,再没人愿意邀请她参加宴会了。
诺穆齐在外面浪惯了,骤然在家养伤,看谁都不顺眼,连平时最疼爱的一对龙凤胎都被骂好几回。
索绰罗氏更不用说,几乎天天挨骂,有时候离得近了,还要被打上两下。
“败家的娘儿们!我说太子要,给就好了,你偏不听,非要讨个公道。”
诺穆齐上药的时候,疼得直骂:“现在可好,把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全都得罪了!我当初怎么瞎了眼,娶了你这样一个搅家精!”
诺穆齐打她,骂她,索绰罗氏并没放心上,自己男人是个什么德行自己最清楚。
真正让索绰罗氏心慌的,还是二房的反应。
今天早起去给婆母请安的时候,觉罗氏见到她,连句话都没有。
平时她管着家里的庶务,拍觉罗氏的马屁拍得很到位,有什么宴请觉罗氏都愿意带着她和舒兰去。
现在因为雾隐山的田庄,大爷被打了板子,二爷被罚了俸禄,索绰罗氏感觉问题不大,怎么觉罗氏的反应会这样大?
二爷虽然被罚俸,却也只有半年,还不如她平时孝敬觉罗氏的多。
索绰罗氏作为长嫂,放下身段巴结弟妹觉罗氏,可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将来都能攀到好亲。
若因此与二房生分了,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不说,她的一双儿女怎么办?
于是索绰罗氏忍着气,拿了不少好东西去二房给觉罗氏道恼,说自己目光短浅。
皇上问起时,那些欺君的话都是大爷说的,并非出自她口。她自己不说,也没人知道上吊的那个管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索绰罗氏唯一的错,只是将原配福晋的陪嫁昧下,对继女不够好。
仅此而已。
再说威胁原配福晋娘家的事,都是丈夫出面,她只管出主意,并没掺和。
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只能说她太听丈夫的话。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父,听丈夫的话,怎么能算错呢?
至于苛待继女……当初送继女去田庄,主意是她出的不假,可全家人也都是同意了的。
不然她一个继室怎么敢将丈夫的嫡长女许给冯家,扫地出门?
总不能有福大家一起享,出了事就把错全算在她头上吧。
索绰罗氏越想越气,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一味地在觉罗氏面前做小伏低。
费扬古因何受罚,觉罗氏心知肚明,全是大伯兄猪油蒙了心,被人利用了,与索绰罗氏关系不大。
她也不觉得索绰罗氏一个后宅妇人有胆量去挑战太子。
觉罗氏生索绰罗氏的气,不过是因为自己女儿难受的时候,长房母女迎来送往、吃香喝辣,丝毫没有顾忌。
这会儿见索绰罗氏拿着东西过来给她道恼,气也消了大半,好心提醒:“二爷回来说,当年撞伤二姑娘的人是太子,太子一直心里有愧,想要补偿二姑娘。看来当年咱们都想偏了,选秀失利,可能只是巧合。”
说到此处,看着索绰罗氏的眼睛:“大伯兄已经因为雾隐山的田庄把太子给得罪了,得罪太子,往后可有乌拉那拉家的好果子吃?”
大选定在明年秋天,家中只有觉罗氏的女儿舒心年岁合适。什么乌拉那拉家没有好果子吃,还不是怕她自己女儿的亲事受影响。
索绰罗氏本来不想接话,可转念想到自己那一双儿女,又不得不接:“弟妹见多识广,可有什么挽回的好法子?”
觉罗氏都没见过太子几回,能有什么好法子,只能从约束自己人做起:“太子伤了二姑娘,对二姑娘心中有愧,这回找乌拉那拉家的麻烦,也是为了替二姑娘出头。既然之前是咱们想偏了,又有太子这一层关系,大嫂还是尽早把二姑娘接回来吧。”
兴许太子见二姑娘得到妥善安置,对乌拉那拉家的怨念能减轻一些。
索绰罗氏以为觉罗氏会想办法找门路,往上递话,谁知她竟然想出这样的一个馊主意来。
没有小傻子在,她就是乌拉那拉家长房的大福晋,她的一双儿女就是乌拉那拉家长房的嫡子嫡女,金尊玉贵。
一旦把小傻子接回来,所有人都会想起她不是原配,只是一个继室。她的儿女虽然还是嫡出,在身份上却要矮小傻子一头。
刀落在谁身上谁才知道疼,觉罗氏一进门就是原配嫡妻,自然不能理解她这个继室心里的痛。
“这个……怕是不好办。”索绰罗氏含含糊糊地说。
不过是从田庄接个人回来,有什么为难,觉罗氏蹙眉。
长房那边的院子并不小,哪怕从前舒月的院子被舒心占了,也不是没地方给舒月住。
大约是不愿意养一个傻姑娘吧。觉罗氏心里记挂着女儿的亲事,生怕受到影响,咬咬牙妥协道:“大嫂那边若是没地方安置舒月,倒是可以将她放到我院中来养。”
不过是添一副碗筷和几个伺候的人,与女儿的终身幸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养在谁院中是重点吗,索绰罗氏与觉罗氏对着咬牙,本来不想说,如今不说是不行了。
“当初舒月走的时候,身边只带了常妈妈和她的闺女。我怕常妈妈苛待了舒月,就与大爷商量着,把舒月许给了常妈妈的儿子冯明知。”说完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见觉罗氏睁大了眼睛,索绰罗氏气都不敢缓一下,赶紧自己接上自己的话头:“大爷把身契给了冯家,许常妈妈的儿子在族学读书,并言明等冯明知考中举人才许他娶舒月过门。”
儿女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乌拉那拉家的姑娘即便是个傻子,也不能随便许给奴仆之子吧。
更何况舒月生得好,眉眼如画,又不是天生的傻子。等到了年纪,找个依附乌拉那拉家的小官之子嫁了,应该不难。
大伯兄是个糊涂的,她面前的大嫂却是个人精,难道想不到这一层吗?
便是大伯兄认识的人不多,求到二房,二爷这个亲叔叔又怎会不管!
觉罗氏抬眼,怀疑地看向索绰罗氏,怕不是想不到,而是想远远把二姑娘给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吧。
对上觉罗氏的目光,索绰罗氏也不藏着掖着了:“雾隐山的事,皇上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就算过去了。长房儿女的亲事,自有我和大爷做主。我手头还有些事,失陪了。”
小傻子是她的底线,谁碰谁死,觉罗氏要管,她连觉罗氏这个门路也可以放弃。
心里想着放弃,脸上就不那么好看了,索绰罗氏说完站起身就走。
觉罗氏被晾在原地,又是气又是无奈。
“福晋,罢了,二姑娘到底是长房的,人家有父有母,轮不到咱们二房操心。”范嬷嬷站在觉罗氏身后,听了全场,这时候见索绰罗氏走了,才忍不住出声提醒。
从前索绰罗氏拍着二福晋的时候,范嬷嬷就觉得索绰罗氏精明过了头,总劝二福晋离她远些。
奈何二福晋好像被索绰罗氏灌了迷魂汤,把府里的中馈交给她管不说,还经常带着索绰罗氏和她的女儿出去应酬。
直到大姑娘闹绝食,二福晋才算看清了索绰罗氏的嘴脸。
“老奴瞧着,大福晋是个闷声干大事的。福晋若不想二房跟着吃挂落,还得早些想办法把中馈拿回来,攥在自己手中。”范嬷嬷进一步提醒。
范嬷嬷是觉罗氏的乳母,很得觉罗氏信重,听范嬷嬷这样说,觉罗氏后背一寒:“怎么说?”
范嬷嬷叹口气:“雾隐山田庄这事,看似与大福晋没关系,可大爷是个胆子小的,怎么敢找太子的麻烦?还有上吊的那个管事,之前没听说他儿子爱赌,怎么忽然欠下一大笔赌债?”
疑点太多,可她没证据。
觉罗氏越听后背越凉:“嬷嬷说得很是。”
又想起二爷领罚回来那日,说舒月那孩子在雾隐山过得不好。觉罗氏出身高,对谁都是淡淡,唯独见不得孩子受苦。
尤其舒月只比舒心小几个月。
“嬷嬷,长房的事咱们管不了,可我心疼舒月那孩子。时不时派人过去瞧瞧,送点吃食。”好歹二姑娘喊了她几年婶娘,从前以为索绰罗氏不至于虐待一个傻子,她就没关注,现在知道了,总还是要管一管的。
亲事管不了,吃穿用度方面总不能亏了。
范嬷嬷应是,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层。
听二爷回来说,二姑娘为太子骑马所伤,太子心中愧疚,时常过去探望。
这回闹出事来,皇上只让宗人府去查,该打的该罚的罚,却并没阻止太子去雾隐山。
可见在皇上心里,也对二姑娘有些怜惜。
二姑娘傻了,太子再有亏欠,皇上再是怜惜,也不可能把二姑娘接进宫养着。
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二姑娘怎么可能还住在雾隐山。
明年就是大选之年,大姑娘又在秀女之列,若二房能利用好太子这一点点亏欠,和皇上那一丝丝怜惜,说不定能给大姑娘谋个好亲事。
之前太子不就吵着要纳大姑娘为侧妃吗,说不定就是为了补偿乌拉那拉家。
即便皇上对太子的枕边人另有安排,雾隐山田庄的事闹得这样大,德妃娘娘也该听到消息。
四阿哥是太子的小跟班,替太子还人情,娶了大姑娘,也不是没可能。
范嬷嬷越想越觉得关照二姑娘可行,非常可行,立刻就把这事安排下去了。
另一边,索绰罗氏气沉着脸回到长房,越想越气。
小傻子都被送去雾隐山了,还这么让她不省心。
先是平白损失了一个田庄,现在又损失了觉罗氏这样一个门路,无论哪一样都让她肉疼。
然而屁股还没坐热乎呢,宫里来人了,带来了一份嫁妆清单的誊抄本,并给长房传话:“太子让乌拉那拉家长房立刻按照这份清单整理实物,限期在下个月初十之前,将清单和实物一并送去雾隐山田庄。”
太子这是抢东西抢上瘾了,上回抢了一个田庄,这回又想替那傻丫头要回先福晋留下的所有嫁妆。
所有嫁妆啊!!!
与索绰罗氏这个继室不同,先福晋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嫁妆丰厚到乌拉那拉家见了都咋舌的地步。
其中包括京城附近的几处田庄,除了雾隐山那一个差些,其他田庄的地都是最上等的良田。
还有位于京城繁华地带的几处铺面,有粮铺,有香料铺,还有绸缎铺,都很赚钱。
除去田庄和铺面,还有宅院,光京城就有两处,另一处在江南。
至于珠宝首饰、古玩字画、绫罗绸缎,足足堆满了两间库房。
连死后穿的装老衣裳都有。
若先福晋没死,只靠着娘家的陪嫁,也足够体体面面地活到七老八十了。
接过厚厚两本嫁妆清单,索绰罗氏想死的心都有了。
且不说只给几天时间清点,算不算为难,也不说索绰罗氏一下交出这么多东西,有多肉疼,只说这份清单上的东西,根本凑不齐。
先福晋没了已经有十几年,长房这些年的开销,不说全靠这份嫁妆支撑,也确确实实变卖了大半。
就连田庄,都因为丈夫执意给青楼女子赎身卖了两处。
现在说要,让她去哪里寻!
长房因此又吵了一宿,最后决定去找舒月,让她告诉太子,她不想要那份嫁妆。
“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去找她可以,但不许把人接回来!”索绰罗氏坚守自己的底线,寸步不让。
诺穆齐为养外室卖了两处田庄,自知理亏:“放心,那丫头傻了,只会学舌,我让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出了这么大的事,索绰罗氏以为诺穆齐第二天就会过去,谁知一拖就拖到了初十那日。
姜舒月并不知道初十这一日会有三拨人来看她,她此时正跟冯巧儿一起准备食材,预备着印公子他们过来吃饭。
农历三月的山里,已经有野菜冒头了,姜舒月决定靠山吃山,进山去挖些野菜做食材。
“姑娘,我听说山里有狼,咱们还是别去了吧。”自打姜舒月成了田庄的东家,冯巧儿出门恨不得横着走,可一听说要进山,整个人都不好了。
姜舒月背着小背篓兴致很高:“昨天打家具的时候,宝树哥说他今天带人进山伐木,咱们跟着他们过去,只在边上挖些野菜,不往深处走,应该没事。”
姜舒月成了新东家,在常妈妈母女不遗余力地宣传之下,消息很快传开。
听说东家要翻盖房子,不用左庄头挨家挨户找人,田庄所有壮劳力全都自告奋勇。
说是翻盖房子,并不是把房子全扒了,从打地基开始建,而是先找泥瓦匠看,看看哪些要换,哪些可以保留。
姜舒月虽然是田庄的东家,却还没收到租子,也是囊中空虚。找左庄头看过,只需把房顶拆掉,按照姜舒月的要求拆下一些砖石将主屋变矮,然后换房顶、换窗户和门就行了。
工程量并不大。
因为主屋本身是砖石所建,屋顶的瓦也都是好瓦,有些瓦拆下来还能用,而拆下来的墙砖也可以卖钱,也可以换新瓦。
花费有限。
集合整个田庄之力,不到一月时间,主屋已然建好。只等左宝树把家具打完,便可拎包入住。
可惜田庄里懂木匠活的只左宝树一个,不然姜舒月她们个把月就能搬回去了。
古代盖房子、打家具没有工业漆和胶,盖房子用砖石黏土,打家具全是榫卯结构,不存在空气污染,晾晒几天就能住人。
从伐木到挑土,从换屋顶到换窗户,左庄头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姜舒月三人只负责做饭。
每天左婆子和左小丫都会来帮忙,姜舒月也留了她们一起吃饭。
期间姜舒月和左婆子彼此切磋手艺,姜舒月获益良多,左婆子也学了好几个新菜。
这边盖房子,起大灶,引来不少妇人和孩子围观,中午飘在空气中的肉香,更是馋哭了好几个小娃娃。
自家男人在帮工,有胆子大的妇人带着孩子过来帮忙做饭,中午便留下蹭肉吃。常妈妈和冯巧儿有些不乐意,姜舒月则照单全收。
这个小田庄是她穿过来之后的第一个根据地,往后还不知道要在这里生活多久,她自然会善待这里的每一个村民。
真不是姜舒月圣母心泛滥,而是神农氏本来就是帝王血脉。姜舒月觉醒了这种血脉之后,除了爱种田,还有一种天生的责任感。
仿佛在她的地盘里,都是她的臣民。
而她有责任有义务,带领自己的臣民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就像神农尝百草,辨百药,授五谷,造福人类一样。
房子盖到最后,都不像是盖房子了,更像是雾隐山人民公社大食堂。
小院本来就不大,人又多,姜舒月的无土栽培绿叶菜很快被人关注。
她并没有藏私,顶着常妈妈和冯巧儿不解的目光,主动教授村民们无土栽培技术。
从育种到分苗,从培植器皿的选择到营养液发酵,从控温到保湿,倾囊相授。
有学成的,姜舒月还会给绿叶菜让人拿回去打种子。
有种子,有技术,所需材料既不复杂也不名贵,相信今年冬天,雾隐山田庄很多家庭都能吃上自己水培的绿叶菜。
庄里人人得了实惠,真心觉得新东家好,给新东家翻盖房子、改造厢房、新建院墙,全都竭尽所能,没有一个人偷懒。
第25章 做饭
“姑娘,那些绿叶菜可是咱们赚钱的营生。”房子盖完之后,常妈妈还对这事耿耿于怀,时不时就要拎出来唠叨几句。
姜舒月笑着给她解释:“妈妈您信我,往后咱们赚钱的营生多着呢。”
反季节蔬菜的生意固然赚钱,可赚的都是小钱,以后想赚大钱,还得靠土地和会种地的佃户。
不过赚钱,只是姜舒月人生理想中很小的一部分。她真正的目标,是带领她的臣民们在饥荒的小冰河期,吃饱穿暖。
别骂她圣母,谁让她家老祖宗神农氏自己就是个圣父呢!
她那迷人的老祖宗以身试毒,好几次差点被没命,都坚持下来了。
而她根本不用冒生命危险,只是用自己的技术和金手指,带领臣民们吃饱穿暖。
姜舒月十分知足。
“姑娘,宝树哥他们在村边等着咱们呢。”冯巧儿刚才还吓得说不去,看见左宝树他们立刻改了主意,拉着姜舒月就跑了过去。
姜舒月:人家现在好歹是个东家,就这么跑过去也太没形象了。
心里这样想,奈何力气没有冯巧儿大,只得被她拉着毫无形象地跑。
呼哧烂喘跑到村边那棵大树下,姜舒月偶像包袱碎一地,转头幽怨地看着冯巧儿。
还好她的臣民们没让她失望,一个个笑容憨厚地喊她东家,姜舒月:好吧,她靠的是实力。
姜舒月扬起笑脸,张大叔、李大叔、刘大哥……喊了一个遍,最后看向左宝树:“宝树哥,人到齐了吗?”
进山伐木是为了打家具用,左宝树年纪最小,却是他领头。
左宝树憨憨一笑:“齐了。走吧。”
田庄在山坳里,走出田庄也就意味着进山了。冬春没有菜吃,田庄周围的野菜才冒头便被村民割干净了,只留下短短的茬。
姜舒月想要割到新鲜大颗的野菜,只能往深里走。
除了割野菜做食材,姜舒月进山还有另一个目的,观察山上的土质。
如果土质还不错,姜舒月打算直接从山里弄点腐叶土出来,做肥料。
腐叶土中含有大量植物生长所需的营养,但因其本身常年腐烂发酵,会携带真菌、细菌和虫卵,直接使用容易造成病虫害。
但经过晾晒杀菌、翻搅除虫、混合泥沙,再重新腐熟,就是一种不用花钱却效果很好的肥料了。
关键腐叶土的气味,比农家有机肥好太多。
姜舒月科班出身,被各种肥料荼毒了六七年,早已免疫,主要是怕常妈妈和冯巧儿受不住。
农家有机肥用在田里,可以增加收成,在家里的话,姜舒月还是决定用处理之后的腐叶土。
其实草木灰也不错。但小院里的地是生地,土质偏硬,偏碱性,在改良土壤之前,不适合用草木灰做肥料。
雾隐山没有被开发过,就是纯纯的一座野山,越往里走林越密,路越少。
打家具需要很多木料,左宝树招呼众人分三组,在三个区域伐木。
之前翻盖房子的时候,柁木檩架都是木质,窗户和门也要用到木材,众人不是第一次进山伐木了,很快便完成分工,各自离开。
“你们跟着我,我在哪里伐木,你们就在附近挖野菜,不许走远!”爬山的时候,左宝树对姜舒月和冯巧儿说。
从进山开始,平日温和憨厚的左宝树忽然变得强势起来,好像换了一个人。
就像他做木工时一样,非常专注,也非常严肃。
冯巧儿吓得抖了抖,平时咋咋呼呼的气势早没了。姜舒月知道山里危险,也知道在山里领头人必须说一不二,她很快适应下来,应了一声好。
之后各人按照各自的分工行事,姜舒月和冯巧儿避开了左宝树他们伐木的危险区域,在附近找起了野菜。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阳光透过树木光秃秃的枝丫,洒向大地,照亮了树林里刚刚冒出头来的野菜。
姜舒月欣喜地找到一大丛野根蒜,忙从背篓里拿出小尖锄去挖,见冯巧儿拿的是镰刀,忙拦住她:“下面还有小蒜头,不能割,要用挖的。”
冯巧儿也不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只听话地将小镰刀换成了小尖锄,学着姜舒月的样子挖,挖出来的菜根果然是小蒜头。
她看看挖出来的小蒜头,又将整株拿起来放在鼻尖闻了闻,转头问姜舒月:“姑娘,这是葱还是蒜?”
姜舒月一边挖,一边回答:“闻着像葱,吃起来像蒜。拿回去炒腊肉,那滋味……”
穿越前,她和师姐们在山脚下培育木耳的时候,吃过当地农家的野根蒜炒腊肉。
只需要一点刀工,把腊肉片切得尽可能薄,之后随便炒,最好稍微炒得焦些。
色泽浓郁,香气扑鼻,非常下饭。
听她描述,冯巧儿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家里正好有腊肉,回去我来炒!”
野菜都是成片长的,割完野根蒜,姜舒月又发现了朝天委陵菜,也就是鸡毛菜。
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道农家菜——鸡毛菜排骨汤。
不敢走太远,姜舒月带着冯巧儿绕着左宝树他们伐木的区域画圆,陆续找到一点荠菜和附地菜,打算回去做一道荠菜炒鸡蛋和一道附地菜炖豆腐。
野菜大多数都性属寒凉,即便用重油大肉,也不会显得很腻,吃多了不容易上火。
两人的背篓很快装满了野菜,姜舒月见左宝树他们的伐木还在继续,便走过去问:“宝树哥,附近可有松树?”
左宝树点头:“有倒是有,只不过长得不高。”
不高也没事,有松针土就行。
腐叶土经过处理可以做肥料,可腐叶土也很多种,其中弱酸性的松针土非常适合改善板结偏碱性的土壤。
见她眼巴巴看过来,左宝树叮嘱两句伐木的注意事项,便带着姜舒月和冯巧儿去找松树。
走到地方,姜舒月用脚踩了踩,蹲下用手拨开表面浮土,一眼便看见了埋在下面厚厚的松针土。
此时的松针土已经是深褐色了,轻轻一捏就碎,早已腐熟,取回晾晒驱虫就可使用。
姜舒月蹲下的时候,肩上的背篓便被左宝树接了过去,可等她站起来,背篓已经换到了冯巧儿手上。
只见冯巧儿背着自己的背篓,抱着她的背篓,正一脸虎视眈眈地望着左宝树,好像怕被他抢走似的。
姜舒月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哭笑不得。接过冯巧儿怀里的背篓,自己背好,对左宝树说:“宝树哥你去忙吧,我们在这儿歇会儿。”
左宝树看了一眼她背上满满当当的背篓:“林子里冷,野菜若是采够了,我送你们回去。”
冯巧儿着急回去准备饭菜,就让左宝树先带她们下山。
行到村边,姜舒月说她们可以自己回去,左宝树便没有送,转身走了。
才走到村口,正好遇上印公子一行人。冯巧儿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又看印公子,抱怨:“越来越早了,以后是不是还得给你们准备早饭呀!”
印公子这回没忘带点心,还一口气带了两包,让随从扔给冯宝儿:“也不是不行。”
上回印公子忘了带点心,印四让人去城里最好的点心铺买最贵的,可冯巧儿一吃就说,不如印公子之前带过来的好吃。
印公子笑着说她有品味,还说下回过来多带一包。
今天果然多带了一包,可把冯巧儿高兴坏了:“我这就回去做饭!”
姜舒月:好吧,猪瘾战胜一切。
想着肩上一轻,背篓换到了印四手中,很快有随从接过背上。
太子看了四阿哥一眼,心说老四过于体贴了,体贴到把他想做的事全给做完了。
姜舒月下意识看冯巧儿,只见冯巧儿抱着两包点心,欢天喜地头前带路去了。
山路七拐八拐,没办法骑马,印公子一行人都是牵着马步行。所幸已经走到村口,穿过村子,继续往北走上一段就到了。
常妈妈迎出来,请印家两位公子进屋喝茶。太子这才注意到,一个月过去小院旧貌换新颜了。
院墙比从前高出不少,两边厢房明显被粉刷过,主屋则是大变样了。
顶子好像矮了一些,走进灶屋,两边都有灶台和锅,东屋是炕,西屋也是炕,里里外外都簇新簇新的。
只不过没有家具,看起来有些空。
东屋的炕桌还是那一个旧的,从前屋子破炕桌也破,并不得觉得有什么。如今在新房里看见旧炕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太子又看了一眼破旧的炕桌,才要开口,就听四阿哥吩咐人:“去城里,买一张炕桌来。”
说着四阿哥抬头看了看房顶,又看土炕,补充:“不要上漆的那种,也不要工艺复杂的,简简单单本色就好。”
太子:又抢我活儿干!
“四弟你也太小气了。”太子转了转手中的茶碗,“人家盖新房,咱们过来也算温居,只买一张炕桌怎么行?”
见太子实在不接地气,四阿哥耐心给他解释:“二哥有所不知,家具都是定做的,成品很少,基本不卖,这时候过去能买到一张成品炕桌已经算是难得。”
太子恍然,“哦”了一声,想让人从围场搬家具过来,一想也是旧的,便有些兴致缺缺。
这时灶屋响起常妈妈埋怨的声音:“哎呦,你这孩子,买骨头的时候怎么不让人给断开呀!咱家就算有菜刀,你有那个力气砍断吗?”
紧接着冯巧儿委屈巴巴:“我这就拿去左家,让左大叔帮忙断开。”
常妈妈急头白脸:“左庄头一早进城去了,宝树人在山里,骨头要熬汤的,等不及呀!”
之后是小姑娘的声音:“妈妈别急,我去找人帮忙。”
太子才把茶碗放在炕桌上,就见四阿哥先他一步下地,熟练地挽起衣袖,走进灶屋。
太子:怎么总抢我活儿干!
隔壁灶屋很快响起了菜刀断骨的声音,和冯巧儿响亮的马屁:“四公子真厉害,这么大的骨头,一刀就斩断了!”
“这么大块,可以吗?”四阿哥问。
小姑娘说了一声可以,然后就是接连不断的断骨之声。
“哎呦喂,四公子的刀法真不错,所有骨头都是一般大小,比左庄头砍的规整多了。”最后是常妈妈的赞叹。
太子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四阿哥回屋。
独个儿坐着没趣儿,也下炕去了灶屋,就见老四挽着袖子帮人煎起了猪骨头。
冯巧儿坐在灶台前烧火,常妈妈在旁边择菜,他的小姑娘和四阿哥并排站在灶台前,一个盯着锅里的骨头指挥,一个听指挥拿着产子翻面。
“要煎多久?什么时候放调料?”四阿哥偏头问,声音平静。
可狭长淡漠的眼睛此时却染上一点笑意,眼尾微微上翘,整个人看起来英俊又温暖。
他的小姑娘则笑弯了眉眼,弯腰从灶台上拿起一只小酒壶,递给四阿哥:“倒些黄酒进去,等酒香散了,再倒热水略煮一下出出沫,就可以盛出来了。”
说完她踱步到对面灶台,见锅中的水已然烧开,就拿起勺子想要舀水。
太子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帮忙,四阿哥人都在小姑娘身边了。亲密地接过她手里的勺子,从锅里往盆中舀热水,而后端走,倒入锅中,瞬间腾起一片水气。
撇了一会儿浮沫,四阿哥将锅中的排骨盛进陶盆里,转头又看小姑娘:“然后呢?”
小姑娘似乎有些晃神,缓了一下才道:“倒进这边锅里。”
等排骨入锅,小姑娘问:“你会煲汤啊?”
太子:他会个屁!
果然听四阿哥道:“不会,这不是在跟你学吗?”
小姑娘朝他比出大拇指:“上回我就看出来了,你在厨艺方面很有天赋!”
太子:听着像是骂人。
冯巧儿拉着小板凳挪到对面灶台烧火,认真地扬起头问:“姑娘,是我的天赋高,还是四公子的天赋高?”
姜舒月认真想了想:“差不太多。”
太子:四皇子和一个烧火丫头比厨艺,还没赢?
哈哈哈,够他笑上一年了。
“下一道菜做什么?”结果四阿哥并不恼,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太子:做菜上瘾了是吧?下一道菜我来!
“一个人坐着怪没意思,给我也派点活儿干吧。”太子不打算再给四阿哥抢戏的机会。
见他出来帮忙,小姑娘显然很高兴,甚至比看见老四还高兴,太子得意地想。
然后心碎一地。
因为他的小姑娘说:“印公子锄地是一把好手,如果印公子愿意帮忙,就给前后院的菜地再松松土吧。”
凭什么老四能让她手把手教做菜,轮到自己就要房前屋后地卖苦力呢?
“我也想学做菜。”太子不管,他就要学做菜,老四有天赋,他也不差。
四阿哥很识趣地接话:“那我去松土吧。”
太子对四阿哥的表现非常满意,然后就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没天赋硬做菜的痛苦。
第二道菜叫附地菜炖豆腐。
太子决定延续四阿哥的风格,全程大包大揽,不让他的小姑娘动一根手指头。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先是翻面太慢,把一半豆腐煎糊了,而后炒菜的时候,因为起锅不及时,又把附地菜的嫩叶炒老了。
最夸张的,要属第三步油煎五花肉。
五花肉倒进热油里,瞬间迸溅出的油花,烫到了他的手,疼得他扔下铲子。
油煎五花肉,最后变成了油煎五花肉和木铲子。
冯巧儿一边烧火,一边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折腾,无情吐槽:“印公子还是去松地吧,把四公子换回来,我怕等会儿你把灶屋烧了。”
太子拎着马勺去捞木铲,一个没留神又被锅边烫了手,越帮越忙。
常妈妈瞧着他的手,哎呦哎呦地说:“印公子这手一看就是拿笔的,可别烫坏了。”
太子疼得直甩手,实在没脸在灶屋继续添乱,丢下一句“君子远庖厨”就气呼呼地跑去后院锄地了。
四阿哥很快被换回来,灶屋瞬间变得和谐,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有条不紊。
就在太子弃厨从农,气呼呼在后院锄地的时候,乌拉那拉家来人了。
“干什么呢,这是,门外都闻见糊锅味儿了!”随车管事推开门,诺穆齐腆着肚子当先走进来,不悦地皱了皱鼻子道。
小院还在修缮,门口和前院都摆着木料,太子他们一行人便将马拴在了院子后面的大树上。
一部分侍卫留下看马,并没进院。
跟进院的侍卫,此时都被太子领着在后院吭哧吭哧锄地呢。所以诺穆齐一路走来,没看见任何异常,只是院中飘出的焦糊味让他略感不适。
乌拉那拉家是深宅大院,灶屋离主屋很远,屋中也常熏香,诺穆齐就没闻到过如此呛人的油烟味。
而且这一路上坑洼难行,好容易到了地方,马车还进不来,只能七拐八拐地走下山坳。
诺穆齐虽然是佐领,却管着京城的旗人,多少年没爬过山了。
腆着肚子步行下山,走到村口早已满头大汗。到了地方又被油烟熏到,诺穆齐憋了一肚子的火,看见路边的野狗都恨不得给一巴掌。
听见声音,常妈妈第一个迎出来,等看见来人,张大了嘴巴。
“放肆!瞧见大爷,还不行礼?”随车管事瞪了常妈妈一眼,拔高声音道。
常妈妈结结巴巴喊了一声大爷,腿一软便要跪下。可跪到一半,想起什么,又直起身来,朝后退两步,将身后的灶屋门堵住。
“不知大爷今日登门所为何事?民妇有失远迎,还请大爷见谅。”只肯嘴上请安,连个蹲礼都没有。
诺穆齐火撞顶门,不等管事开口,已然怒道:“冯常氏,你疯了,竟敢跟爷这样说话!”
常妈妈冷笑:“大爷忘了,老婆子早不是贵府的奴婢了。老婆子一家被放了奴籍,如今已是良民。”不光是良民,还在旗,实在没必要给前主人行礼。
说着环顾小院,继续呛声:“这个田庄的地契,如今都在姑娘手上,姑娘才是这里的东家。大爷就这样闯进门,不合适吧。”
诺穆齐一噎,之后咆哮:“那又怎样!舒月还是爷的闺女!她一日是爷的闺女,爷就一日管得了她!”
常妈妈哼哼两声:“可福晋已经将姑娘许给老婆子的儿子做媳妇了。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个道理大爷不会不懂吧?”
不管大爷这时候过来是为了什么,都不能让他知道姑娘的病好了。
常妈妈有自己的私心,可更多的还是对乌拉那拉家的防备心。
姑娘没傻的时候,虽然也被金尊玉贵地养着,她却听正院的人说过一嘴,好像大爷和继福晋有意用姑娘的亲事为长房换取利益。
至于怎么换,说法不一。
被提到最多的,是将姑娘嫁给江南大商贾家的纨绔,换取天价聘礼。
远嫁,嫁商贾,嫁的还是纨绔子弟,这辈子就算毁了!
为了银子,长房那对夫妻脸都不要了。常妈妈听说之后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生怕一睁开眼,姑娘就被带走做童养媳去了。
之后她花银子托人将这个消息传到老太太耳中。老太太最要脸,当着大爷和福晋的面,说乌拉那拉家再落魄,也不许家里的姑娘嫁到商贾人家。
头顶有个孝字压着,还有二爷和二福晋共同施压,那次议亲才终于告吹。
那年姑娘才七岁,虽然生得漂亮,到底还没长开。
如今姑娘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好似画中仙女,要是让大爷知道姑娘的病好了,天知道会不会再被卖第二回。
据她所知,长房比三年前,更加落魄了。
老太太也老到几乎不管事。
仅凭二爷和二福晋,还能否压制住贪婪成性的长房夫妻,常妈妈不敢赌。
“无知贱妇!”诺穆齐最近诸事不顺,正憋着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呢,“你那儿子考中举人,才有资格娶爷的闺女。爷的闺女现在还归爷管,轮不到你一个贱妇比手画脚!”
常妈妈被骂了也不生气,大爷就是这个德行,她早习惯了:“不归我管?三年了,要是没有我这个无知贱妇,姑娘都不知道饿死多少回了!”
说到这里,退无可退,只得一步一步朝前逼近:“大爷,你摸着良心说话,这些年姑娘的月例给够了吗?前年冬天,姑娘耐不住冷,高烧不退,那时候你在哪里?去年大雪封山,府里好几个月不给送吃食,姑娘差点饿死,你又在哪里!”
眼瞧着常妈妈一步一步逼近,诺穆齐起初还退了一步,可也只是一步。
等常妈妈再靠近些,他忽然抬起脚,冷不丁朝常妈妈的肚子踹去。
结果他才抬起脚,膝盖便被什么击中了,疼得他哎呦一声,伸手去扶身边的管事。
变故发生太快,管事根本没反应过来。
诺穆齐扶了一个空,直接朝侧边倒去,“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摔了一个狗啃泥。
姜舒月看着院中摔倒的诺穆齐,又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的少年,就见他丢了一颗小石子在地上,然后嫌弃地拍掉了手指上的浮土。
第26章 嫁妆
“来人!来人!”见诺穆齐摔倒,随车管事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扯着脖子喊起来,“保护家主!来人保护家主!”
然而乌拉那拉家的侍卫才冲进院子,便迎面与另一队更加雄壮的侍卫对上了。
姜舒月见势不好,要冲出去拉常妈妈,反被人捉住手腕,扯到身后。
这时太子带人从后门走进来,视线在四阿哥拉着小姑娘的手指上掠过,并没多想,带着侍卫处置诺穆齐去了。
“太……”诺穆齐还没喊出太子两个字,便被太子身边的侍卫用从灶屋顺来的脏抹布堵住了嘴。
管事虽然不认识太子,见到太子和满院子侍卫,也知道碰上了惹不起的大人物。
“诺穆齐,看来二十个板子打得还是轻。”太子抱臂站在院中,问也不问,当场吩咐,“来人啊,再赏他五十板子。”
五十个板子打下去,谁还有命在,诺穆齐堵着嘴,被押着跪在地上哐哐磕头。
随车管事和乌拉那拉家的一干侍卫早被拿下,押到院外去了。
小院正在修缮,别的没有,板子各式各样随便挑。
等侍卫挑好趁手的木板,太子又改了主意:“算了,减半吧,省得打死了,弄脏新院子。”
两个侍卫应是,不敢耽误太子用膳的时间,你一下我一下,把诺穆齐打得鬼哭狼嚎。
打完,太子走过去,用靴尖碰了碰诺穆齐的脸:“这个田庄以后爷罩着,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记住了吗?”
诺穆齐被打得半死,嘴还被堵上了,只能发出痛苦的哼哼声。
太子嫌弃地将靴尖在对方的衣服上蹭了蹭,往回走几步,想起什么,又道:“还有……今天是最后的期限,爷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可就不是一顿板子这么简单了。”
等诺穆齐又发出两声猪叫,太子才摆摆手,让人把他扔出小院。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姜舒月实在好奇。
原主的记忆不多,可听常妈妈和刚才那个肥胖男人的对话,也不难推断出他是原主的父亲。
乌拉那拉家是上三旗贵族,原主的父亲是个佐领,二叔是内大臣,二婶是觉罗氏的姑娘,也算皇亲国戚了。
印家到底什么来头,问也不问,就敢将一个佐领压倒在地,动私刑打了二十五个板子。
迎上她疑惑的目光,四阿哥没回答,而是轻轻捏了一下她纤细的腕骨。姜舒月感觉有些疼,这才发现他还拉着自己的手腕,忙将手腕抽回。
在抽回的瞬间,听他道:“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该问的别问。”
好奇害死猫,这个道理姜舒月懂。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真的没再追问,转头张罗起中午的吃食。
“她没事吧?”太子进屋还想显摆显摆,听小姑娘夸他几句威武,结果对方却像没事儿人一样,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淡定得一批。
四阿哥见人出去了,才回答:“没事儿,就是有点傻。”
说什么都信。
被冯巧儿吐槽,被常妈妈暗讽,连诺穆齐都敢抱怨院子里有糊锅味,太子片刻都不想逗留,直接穿过灶屋,去后院锄地了。
做完鸡毛菜排骨汤和附地菜炖豆腐,姜舒月让印四进屋休息,最后两个炒菜冯巧儿也能做。
开饭的时候,炒菜先上,两道炒菜分别是小根蒜炒腊肉、荠菜炒鸡蛋,之后是附地菜炖豆腐和鸡毛菜排骨汤。
“好香啊!”炒菜的时候,太子刚好把后院的地锄完,打水洗了手,重新坐在炕桌边等开饭。
四阿哥亲自做了两道大菜,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二哥快尝尝,我做的炖豆腐和排骨汤。”
太子古怪地看他一眼,明明是自己带老四过来做客,这才来了几回,老四倒跟他摆起了男主人的架势。
将筷子从炖豆腐上挪开,转而去夹腊肉,吃下一块满口生香。
腊肉切得极薄,与分不清是葱还是蒜的配菜混炒在一起,闻着像是葱爆肉,吃起来却是蒜炒肉。
风味独特。
吃过炒腊肉,又夹了一筷子青菜炒鸡蛋。青菜鲜嫩甘甜,鸡蛋咸香酥脆,看上去平平无奇,口感很不一般。
吃过这两样,才让老四给他盛了一碗排骨汤,喝完直眯眼,却不想夸老四半句:“听说她们刚刚进山挖了野菜,现挖现吃就是新鲜。”
四阿哥应是,这回只给太子盛了一碗菜汤,太子:“……”
太子吃饱喝足,说困了,姜舒月只得抱来一床新做的被褥,给他铺好。
太子舒舒服服躺进去,问四阿哥要不要歇一歇,四阿哥说他不累,去前院锄地了。
他的小姑娘听说四阿哥要去锄地,直接撇下他,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太子:我锄地的时候怎么没人帮忙?
事实证明,四阿哥只有做菜的天赋,却没有种地的天赋。
太子躺在炕上哪里睡得着,竖起耳朵听着前院动静。
“四公子,你锄得太浅了,深翻效果才好。”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婉转,好像黄鹂在唱歌,“你看后院印公子翻过的地,非常深,又平整。”
那是,为了学好翻地,他把工部的农事官都借到畅春园去了,一对一学了好几天。
太子心中得意,又听小姑娘纠正四阿哥:“你拿锄头的手法不对,再翻下去要打水泡了。”
“怎么用,你教我。”之后是四阿哥的声音。
太子稍微脑补了一下外头教学的画面,顿时后悔起来,早知道不学了,也让小姑娘教他。
“我睡醒了!”太子出声打断院中教学,走到前院亲自给四阿哥做示范,手把手教他锄地。
对上两脸茫然,太子不自在地哼哼:“我爱锄地,听见锄地就兴奋得睡不着,不行吗?”
姜舒月:……你高兴就好。
谁让人家三番两次帮了她大忙呢。
恰在此时,炕桌买回来了,姜舒月不用看,只用闻也知道是沉香木做的。
太子看看沉香木的炕桌,又看四阿哥:“老四,你最近发财了?”
别人用沉香木做手串,他做炕桌。
四阿哥摇头,抬手抚摸其上的纹路:“不是新买的,老物件儿了。”
又问出去采购的侍卫:“没买到现成的?”
侍卫挠头:“没有爷要的那种。”
沉香木自带香气,夏天香气还能驱蚊虫,二手沉香木炕桌也很值钱好吧。姜舒月推说太名贵了,不能收。
印四给她解释:“沉香木分很多种,这种不值钱。我和二哥在附近围场当差,以后少不得过来打牙祭。冬春蚊虫少,到了夏秋,还得用沉香木的炕桌驱蚊驱虫。”
原来是为了他们自己用着方便,姜舒月这才同意收下。
太子听说是二手的,顿时没了兴趣。
安置沉香木炕桌,又费了一番周折,他的小姑娘花蝴蝶似的围着老四上下翻飞,问这问那。
太子根本插不进话,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在前院锄地。
走之前,终于把前院的地全都锄完了,也没听见小姑娘夸他一句。
送走印公子一行人,姜舒月才去巡视前后院的地,并且发出衷心赞叹:“印公子地翻得真好!”
经过两遍深翻晾晒,土壤板结的情况大有好转,再撒两遍腐熟多年的松针土,可以有效改变土壤偏碱性的PH值。
冬春养好土壤,等到谷雨前后,就可以种瓜点豆了。
姜舒月满心欢喜回屋,却见常妈妈坐在东屋炕上发愣。她低声问冯巧儿怎么了,冯巧儿摇头:“印公子他们走后就这样了,跟中了邪似的。”
“胡说八道!”姜舒月问的那一句常妈妈没听见,却听见了冯巧儿的回话。
她看向姜舒月,亲热地拉起姜舒月的手:“姑娘,当初你病的时候,福晋确实说过把你许给明知的话。可是现在你好了,我想问问你今后的打算。你若是想回家,我就权当没听见福晋说的那句话。”
从前姑娘说她不想回家,常妈妈相信,可那是在乌拉那拉家不知情的时候。
今天大爷找上门来,常妈妈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却猜到多半瞒不住了。
印公子他们只是每月初十过来一趟,并非天天都在,能挡一次还能挡一辈子吗?
乌拉那拉家早晚会知道姑娘的病好了,一旦知道了,以大爷和那继福晋的算计,必然不会遵守从前的口头约定。
自己回去,和家人来接,完全是两回事。
若姑娘想回去,常妈妈绝不会提从前的口头约定,只会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若是姑娘铁了心不回去,谁接也不回去,常妈妈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姑娘再回狼窝。
所以在拼命之前,常妈妈觉得很有必要再跟姑娘严肃地谈一谈将来。
姜舒月知道常妈妈之所以又问一次,是被乌拉那拉家的人给刺激到了。
她今天也看见了常妈妈保护自己的决心,认为有必要跟常妈妈把话说开,给真正想要保护她的人吃下一颗定心丸。
“妈妈,在我心里,冯家才是我的家,您、巧儿、明知哥和冯大叔才是我的亲人。”
姜舒月反握住常妈妈枯瘦冰凉的手,坚定地看着常妈妈的眼睛:“不管明知哥能不能考中举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仅有的亲人。乌拉那拉家再好,他们容不下我,我也接受不了他们。”
常妈妈老泪纵横,连着说了几声好:“姑娘不愿意回去,老婆子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他们把姑娘接走!”
冯巧儿跑过来一个熊抱,把姜舒月和常妈妈一并抱住,高声道:“咱们才是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
雾隐山小院这边统一了思想,城里的乌拉那拉家却是各怀心思。
诺穆齐竖着走出家门,被横着抬了回来。
回家也顾不上治伤,先让人把老太太和二房全都请到了长房的厅堂,忍着疼把自己今天的经历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而后道:“太子说今日是最后一天,他若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不是打我二十五个板子这么简单了!”
他趴在门板上,泪眼汪汪看向老太太:“额娘,儿子不想死,您可要救救儿子啊!”
老太太见长子又被打成了血葫芦,进门就差点晕过去。这会儿听他这样说,顿时六神无主。
费扬古除了叹气还是叹气。长房有事,哪一回二房没管,可大哥这回惹上了谁也惹不起的人,让二房怎么管?
从前长房只是一个大包袱,他负重前行也能过,现在长房变成了一座山,费扬古却不想做愚公。
觉罗氏也是这个想法,见老太太来求,忍不住开口:“额娘,这回的事太大了,二爷已经被罚了半年俸禄,再不能行差踏错,不然您的另一个儿子也要完了。”
老太太吓得面色惨白,终于接受现实。大儿子废了,长房也废了,她能指望的只有小儿子,小儿子可不能再倒了。
“老大啊,太子说怎样办,你就怎样办吧。”老太太没再求二房,就事论事,“舒月娘没的时候,亲家没有拿走嫁妆,说好了都留给舒月。那些嫁妆本来就是舒月的,太子想替她出头拿回去,咱们就得给!”
不耐烦听索绰罗氏哭穷,老太太打断她:“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活法,你管着府上的中馈,还能亏了长房的嘴?”
当初若不是这个索绰罗氏上蹿下跳,非要把选秀失利的意外归咎到舒月头上,舒月又怎会被送到城外田庄,闹出这些事来!
归根结底,都是这个索绰罗氏面甜心苦,嫌弃舒月是个傻子,不想给人当后妈,更不想让原配留下的孩子挡在她那一双儿女前头。
真以为她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过是为了长房的和睦,才不得不装聋作哑,让他们将舒月送走。
索绰罗氏管着府上中馈多年,从中捞了多少油水。不看别的,只看她那一双儿女平时吃的用的,半点不比二房的舒心差,就可见一斑。
现在跟她哭穷,说什么吃糠咽菜,她是老了,不是傻了。
“额娘,吃糠咽菜是我说重了,可富兴和舒兰也都大了,再过几年便要议亲,怎么也得留一点给他们吧!”索绰罗氏哭道,不得已祭出一双儿女。
老太太不心疼大爷,总不能不心疼这一对孙子孙女吧。
老太太听她提到龙凤胎,刚刚硬起的心肠果然软了,转头朝觉罗氏看去。
见老太太看过来,觉罗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没说话。
就是不想管的意思。
“老二家的……”
老太太才要开口求,被觉罗氏不客气地打断了:“额娘,先福晋有嫁妆,大嫂就没有吗?她有一双儿女,别人就没有吗?她的一双儿女,合该她和大哥去养,凭什么要用先福晋的嫁妆来养?”
老太太被觉罗氏提醒,眼前一亮。
当时索绰罗家生怕被乌拉那拉家看不起,踮着脚给索绰罗氏准备了一份还算丰厚的嫁妆。
与先福晋的嫁妆没法比,但在上三旗也不算寒碜了。
因索绰罗氏出身平常,当时交换礼单的时候,老太太多了一个心眼儿,将索绰罗氏的陪嫁清单让人誊抄了一份留底。
有这样一份嫁妆保底,就算把先福晋的嫁妆都退回去,长房也不会太难过。
“老二家说的有理,老大家的,你也有嫁妆……”
谁知老太太的话又没说完,就被索绰罗氏打断了:“额娘,用媳妇的嫁妆,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觉罗氏闻言冷哼:“用先福晋的嫁妆,养继福晋的儿女,传出去就好听。用你自己的嫁妆,养你自己的儿女,传出去就不好听。敢情这好不好听,全是大嫂一个人说了算的!”
索绰罗氏一口老血,从前她怎么不知道觉罗氏如此牙尖嘴利。
指甲掐进掌心的皮肉里,索绰罗氏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得赶紧从老太太和觉罗氏手里把钱抠出来。
大爷心大,拖到最后一日才肯去雾隐山见他那个傻子闺女,索绰罗氏却没有这么乐观。
她带人加班加点,对照着毓庆宫给的清单,将先福晋留下的嫁妆仔细清点了一遍。
点完,心就凉了。
当年分账的时候,她与大爷各拿一半,她手里的多是田宅和铺子,大爷则要了金银珠宝。
在她的精心打理之下,除了大爷偷拿地契卖了两处田庄之外,所有产业都在,且每年收益不错。
可被大爷拿走的那些金银珠宝,全被挥霍一空。
也就是说,她把田宅铺子都吐出来,也只能填上一半,另一半从哪儿出?
自然是老太太和二房来出。
当年将舒月赶出家门,是全家商量过的,谁都没意见。现在闹出事来,总不能只让长房独自撑着。
她的嫁妆是用来养老的,丈夫指望不上,又不想拖累儿女,就只能指望银钱了。
“弟妹,不怕你笑话,我出身普通,娘家也没什么钱。我的那些嫁妆全是样子货,充充门面还可,根本不值什么。”
装穷不成,亲情牌打不了,只剩卖惨这一条路可走。
这些年她拍觉罗氏的马屁,全靠卖惨。
果然她一卖惨,老太太和觉罗氏都招架不住了。
“老二家的,长房没什么钱,总不能看着老大去死吧!”老太太先开口。
觉罗氏没反驳,只是说:“到底是长房的事,大嫂赶紧把先福晋的嫁妆清点出来,然后再拿自己的嫁妆来补,最后看看还差多少。”
没说管,也没说不管。
见老太太看自己,索绰罗氏痛快说好:“为了救大爷的命,我的嫁妆我一定都拿出来!”
别说为了不成器的丈夫,便是为了乌拉那拉家,她也不会动用自己的嫁妆。
可为抛砖引玉,让老太太和觉罗氏掏钱,她必须做足姿态。
至于嫁妆……反正她的嫁妆清单在自己手上,只要跟娘家通个气,到时候别说漏了,还不是她拿多少就是多少。
这点抛砖的小钱,她出得起。
觉罗氏比索绰罗氏进门早,老太太暗中誊抄索绰罗氏嫁妆清单的事,觉罗氏听到了一点风声。
见索绰罗氏痛快答应,并撂下狠话,觉罗氏很想看看对方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什么,还差一万五千两银子?”等索绰罗氏清点完毕,报出差额,老太太眼前一黑一黑又一黑。
卖了她这把老骨头,也不值这么多钱啊!
索绰罗氏抽噎:“本来不卖那两处田庄,还能作价多少折些银子,可大爷非要给那青楼的娼妇赎身,窟窿越捅越大。”
此时大爷已经上了药,昏睡过去,并不在场,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况且她说的都是真的。
觉罗氏并不听她的一面之词,直接吩咐自己的人现场复核。
复核到索绰罗氏的嫁妆时,觉罗氏听到结果,微微蹙眉:“我记得当年大嫂的陪嫁不少,怎么变卖之后只有区区一千两?”
索绰罗氏按着眼角,哽咽:“我的那些陪嫁不过充充样子,给娘家做脸面的,不值什么钱。”
觉罗氏亲自将索绰罗氏的陪嫁清单拿给老太太过目。老太太接过一看,手抖了抖,抬眸再看索绰罗氏,眼神都变得凌厉起来。
她问索绰罗氏:“还有吗?”
索绰罗氏心里一突,转念想到自己都安排好了,摇头:“就这些。额娘和弟妹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我娘家查问。”
老太太连说两声不对。不用觉罗氏再说什么,拉起她便走,边走边说:“这事太大,咱们管不了。”
索绰罗氏人都懵了。她嫁进乌拉那拉家七年,嫁妆一直都是自己收着,单子也在自己手里,就算老太太看过,也不可能记得这样清楚。
“额娘,大嫂拿了多少出来?”走出长房的院子,觉罗氏忍不住问。
动用媳妇的嫁妆确实不够磊落,可这都什么时候了,生死攸关,她不信大嫂这样狠心。
老太太在路上什么都没说,由着觉罗氏将自己搀扶回住处,颤巍巍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折清单,交给觉罗氏。
觉罗氏从头看到尾,蓦然抬头:“加上这些……差得不多了。”
老太太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叠银票:“大佬不成器,就算她的嫁妆够用,我也不会让她全出。我这里还有五千两棺材本,大不了先拿去应急。”
说着落下泪来:“可索绰罗氏一根汗毛都不拔,只想坑钱。”
觉罗氏跟老太太想到一起去了,她也准备了五千两。
五千两银子对于乌拉那拉家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觉罗氏从袖中掏出银票给老太太看,老太太让她收起来:“这些年乌拉那拉家对得起老大两口子。这事咱们不管了!不管了!”
嘴上说着不管,当晚就气病了,又是请太医,又是熬药,委实折腾了一阵。
诺穆齐一觉醒来,发现问题还没解决,劈头盖脸质问索绰罗氏怎么回事。索绰罗氏干巴巴回答,老太太和二房不管了。
诺穆齐不信,让人抬他去老太太的院子,得知老太太病了,又转道去二房。
“大哥,我和觉罗氏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家。”费扬古得知后,气得不行,催着觉罗氏收回管家权。
觉罗氏却坚持分家。
“二弟你说什么?”诺穆齐不明白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二房都没丢下过长房,怎么这一回忽然要分家。
费扬古把来龙去脉说了,诺穆齐震惊:“不可能!索绰罗氏她不敢!”
“把老太太手里的嫁妆单子拿给大爷看。”
费扬古声音冷漠:“本来额娘和觉罗氏都拿了银子出来,想帮长房度过难关,可大嫂这样做,太让人寒心了。额娘气病了,觉罗氏要分家,我没意见。”
诺穆齐看完这份嫁妆清单,回去又看了索绰罗氏伪造的那一份,气得肝儿疼,当场要休妻。
“诺穆齐,乌拉那拉家不要你了,你只剩下我和我的一双儿女,你敢休了我,我看你跟谁过去!”
索绰罗氏没想到老太太当年居然留了一手,今天被人看穿,索性破罐子破摔。
诺穆齐当场怂了:“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天知道怎么办,索绰罗氏一着急福至心灵。
她盯着诺穆齐的眼睛:“钱我可以拿嫁妆补上,帮大爷度过难关,但舒月得接回来养。”
一个傻子而已,给钱都不会花。
只要她把傻子捏在手里,还愁没有银子吗?
诺穆齐立刻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行,就按你说的办!”
说完又忧愁起来:“额娘病了,不肯见我,二房闹着要分家呢。”
索绰罗氏不在意地笑笑:“分就分,我早受够了觉罗氏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不过让我管着府里的中馈,好像给了长房金山银山似的。”
管中馈能捞到不少油水,可既然被人看穿,索绰罗氏也不愿意再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咱们把舒月接到身边来养,大爷还愁高攀不上太子和索相吗?”
这样一对比,管中馈捞的那点油水根本不够看的:“现在分家也好,我还怕大爷今后攀龙附凤,二房要贴上来走门路呢。”
诺穆齐深觉有理,咬牙切齿:“到时候老二跪下来求我,我也不管!”
达成共识之后,索绰罗氏拿出自己所有的嫁妆填了窟窿,终于将毓庆宫的人送走。
“过几日,等风头过去了,我亲自去一趟雾隐山,把舒月接回来。”索绰罗氏不敢现在就去,生怕再遇上太子,像丈夫一样挨打。
此时此刻,想把舒月接到身边抚养的,可不止长房一家。
觉罗氏与费扬古商量,打算将舒月接回家,养在老太太膝下。
二房不求财,却想通过舒月搭上太子,走通宫里的门路。
几乎同时,替姜舒月拿到大笔陪嫁的太子也有些发愁,他问四阿哥:“这些嫁妆该怎样处置?”
四阿哥明白太子的顾虑,若将嫁妆直接运到田庄,估计今天运过去,明天就可能被抢。
“依我看,不如暂时存在二哥手上,下个月过去把清单给她,跟她说清楚。”
想起那个漂亮娇憨的小姑娘,四阿哥唇边不自觉漾出笑意:“她是旗人,早晚要参加选秀,不管将来花落谁家,二哥将陪嫁一并归还便是。”
第27章 主意
朝廷有规定,十三岁到十七岁的旗人女子不经选秀,不得自行婚配。
而对年龄的上限和下限没有严格要求,也就是说十三岁以下和十七岁以上,同样可以参加选秀。
如果乌拉那拉家报了名,明年那个小姑娘就能参加选秀。只不过年龄小,被选上的可能性也小。
除非提前内定,很少有人家愿意冒这个险。
“花落谁家?她还能落到谁家?”太子听四阿哥这样说,微微蹙眉,“老四,难道你竟不知我的心?”
他在等她长大,而不是等着看她花落谁家。
四阿哥闻言也微微蹙眉:“二哥,她闲适自在惯了,未必愿意进宫。”
太子瞪眼,他知道她闲适自在,他喜欢的正是这份闲适自在,害怕的也是这份闲适自在。
他矛盾他纠结,可当这话从四阿哥嘴里说出来,太子都忘了矛盾和纠结,只剩震惊。
四阿哥从小跟在他身边,对他言听计从,很少提出反对意见。
即便有,也会很委婉地表达出来,或者抛砖引玉让他自己想明白。
像刚刚那样直白地不赞成,直白地宣之于口,这么多年还是第二回。
第一回也跟小丫头有关。
太子说一不二惯了,被人这样抢白,心里很不自在:“老四,你什么意思?”
四阿哥垂下眼睫,藏好眸中的复杂情绪。
太子的心,他当然明白,如今让他看不懂的,反而是自己的心。
僵持间,外头有人禀报:“太子爷,含珠过来送茶点了。”
含珠是太子的枕边人,也是近期太子最宠爱的宫女,在毓庆宫很有些体面。
她这时候送茶点过来,多半要留宿。
太子瞧着天色不早,想起明日还要早起站班,便挥挥手,让四阿哥回去。
直到毓庆宫吹熄灯烛,四阿哥才合上手里的书。可苏培盛看得清楚,平日夜读四阿哥能看上小半本,今天却连一页都没翻过去。
四阿哥有心事,不爱说,全都闷在心里。苏培盛一个奴才哪里敢问,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自鸣钟,趁着剪灯花的机会,低声提醒:“爷,不早了,该就寝了。”
四阿哥收起手里的书,由苏培盛伺候洗漱就寝,听他絮叨:“爷,莲枝过来有些时日了,到底是德妃娘娘亲自给爷挑的,不好总这么晾着,要不要……”
才说到要不要,苏培盛就感觉周身一寒,舌头打结,再也说不下去了。
莲枝原名宋莲枝,是德妃身边得力的大宫女,在永和宫替德妃管着内务,可以说是心腹中的心腹。
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皇子在成亲之前,要先通人事。而给皇子通人事的宫女,往往由其生母挑选,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就可以经由内务府直接调到皇子身边伺候。
宋莲枝今年十八,再过几年便要放出宫去,德妃舍不得。莲枝家中生母早亡,料在继母手下讨不到好处,也不想出宫。
德妃干脆把她送到四阿哥身边。
可自打莲枝住进阿哥所,就没见到四阿哥的面,还不如平时在永和宫见得多。
这时,门外有人小声禀报:“爷,莲枝过来送宵夜了。”
得,山不就我,我就山。四阿哥把人当空气,人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
苏培盛看向四阿哥,却见四阿哥早躺下了。
同样是送吃食,含珠留下侍寝,莲枝则吃了闭门羹。
苏培盛也没办法,只能熄灯,谁让四阿哥和太子不一样呢。
翌日早朝,太子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站在御门台阶之下,一脸倦容,好似昨夜被妖精吸了阳气。
四阿哥脸上的黑眼圈也不小,眼睛有些红,一看就是熬夜看书来着。
大阿哥和三阿哥都跟四阿哥的情况差不多,熬夜看书的迹象很明显,把太子衬托得越发不像。
康熙看看太子,再看其他三个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先把詹事府两个詹士提溜出来为难了一番,各自罚俸半年。
又看索额图。
幸好索额图有要事禀报,这才躲过一劫。
几日后,上早朝的时候,有御史弹劾太子殴打朝廷命官。
太子在雾隐山田庄对诺穆齐动私刑的事,发酵出来。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皇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太子撸起袖子要跟御史对喷,被四阿哥拦住。最后还是四阿哥和费扬古联手为太子作证,才勉强将弹劾压下。
“现在怎么办?小丫头要被乌拉那拉家接走了,以后想见一面都难。”在御史的步步紧逼之下,费扬古提出将人从田庄接回家,不给太子添麻烦。
乌拉那拉家的后院,可不如雾隐山田庄那样好接近。
四阿哥想不明白,正好当面问问太子:“二哥为何每月都去见她?”
太子不想让四阿哥知道那个噩梦的存在:“我……喜欢她。”
在那个噩梦里,所有人都面目可憎,可太子找了一圈,并没找到四阿哥。
这也是太子近几年为什么与四阿哥走得最近,并且愿意相信他的主要原因。
四阿哥挑了挑眉,表示知道了,转而接上刚才的话头:“乌拉那拉家长房贪财,二房求势,未必真心想抚养小丫头。二哥不妨先把费扬古叫来说说话,也不用给实际好处,他多半比诺穆齐更听话。”
大饼固然好吃,可吃到嘴里的大饼,哪有挂在眼前的美味。
“这个主意好!”太子给出评价,很快安排下去,然后吩咐备马。
四阿哥诧异:“二哥要去哪里?”
太子笑笑:“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我得先去雾隐山一趟,给小丫头通个气。”
四阿哥很想跟去,又想起太子刚才说的那一句“我喜欢她”,涌到嘴边的话,艰难咽下。
“什么,汗阿玛要禁我的足?”跑去备马的小内侍很快跑回来禀报,太子一脸不可置信,从小到大他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四阿哥勾唇又压下:“不是禁足,只是在风口浪尖上,不许二哥出宫罢了。汗阿玛是在保护二哥。”
太子不想被人这样保护,让他感觉窒息:“怎么办?小丫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四阿哥朝前迈出一步,挡在太子面前:“有汗阿玛的口谕在,二哥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不然二哥想要保护的人会有危险。”
刚刚在御门之下,他清楚地看到了皇上眼中稍纵即逝的杀机。
“那好,我派个人去,得让她提前知道发生了什么,早做准备。”太子这回很听劝,四阿哥猜自己看到的,太子应该也察觉到了。
太子看了一圈,最后还是将目光锁定在了四阿哥身上:“老四你去,把什么都告诉她,让她别害怕,就说我会保护她。”
四阿哥嘴上应是,心中冷笑,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何保护别人?
“二哥出不了宫门,却不妨碍费扬古进来。”四阿哥领了出宫的差事,又给太子出主意,“二哥把他找来说话,尽快将事情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朝堂上发生的事,乌拉那拉家长房并不知情。昨天两房分了家,今天一早索绰罗氏便坐上马车往雾隐山田庄去了。
先福晋的嫁妆已经在太子手上,她得赶紧把小傻子接回家,才能名正言顺地将嫁妆要回来。
听诺穆齐说起常妈妈的抵触,索绰罗氏虽然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出发的时候,还是特意多带了一些人手。
亲眼见证诺穆齐被打之后的惨状,索绰罗氏长了个心眼儿,提前派人去雾隐山田庄打听过,只有每月初十,才会有外人进村。
这个外人是谁,索绰罗氏心知肚明。
另一边,费扬古下朝之后派人给家里送了口信,觉罗氏听说立刻吩咐备车。她要亲自带着老太太,去雾隐山田庄,大张旗鼓将舒月接回来。
山路难行,当索绰罗氏撇下马车,带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村口时,二房的马车才驶出城门。
而此时,四阿哥已然赶到,并且把近期发生的所有事,全都给姜舒月讲了一遍。
其实完全可以派个心腹过来,不用亲力亲为,可他想了想还是跑了一趟。
权当是对太子托付的一种尊重吧。
姜舒月接过印四递来的厚厚一摞嫁妆清单,本就圆溜溜的杏仁眼,此时瞪得更圆了:“这些……都是我的?”
印四朝她点点头:“是你额娘留给你的嫁妆。”
姜舒月: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时间倒回两天前,房子建好了,所有家具也齐全了,姜舒月带着常妈妈和冯巧儿乔迁新居。
左庄头一家,庄里其他农户,全都送了东西过来,给东家暖居。
上回印公子他们来,拿了不少野味,姜舒月让常妈妈和冯巧儿全都收拾出来,叫上左婆子和左小丫过来帮忙,全都炖了,请庄里的佃户们吃大餐。
说是全庄,其实也就十几户人家。还不是全来,只当家的男人和主妇过来了,全加在一起不过四桌人。
吃饭用的桌椅是全庄拼凑的,碗筷自备,张罗起来照样很热闹的。
男一桌,女一桌,言笑晏晏。
从肉菜上桌开始,咕咚咕咚咽口水的声音就没停过。不管是老实的庄稼汉子还是他们泼辣的婆娘,全都红了脸,根本不敢看肉菜,生怕在人前出丑。
庄户人家一年到头种地,累死累活,交过五成租子和人头钱之后,家里剩不下多少口粮。
一年当中,只有五个月能吃上粮食。这五个月里,农忙的时候才能吃上一口干的,其他时间只能喝粥。
五个月之外,黑面和糠就是主粮。
饶是如此,也只有半饱。
除非过年,谁家也难见到半点荤腥。像今天这样大碗炖肉,很多人见都没见过,更不要说吃了。
怎能不馋?
肉菜之后,还有肉炒菜,还有他们一冬天都见不到的新鲜绿叶菜,还有整碗整碗的白米饭。
“东家,这样一桌席面是不是太破费了?”左庄头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可也没见过如此丰盛的席面。
左庄头一开口,坐在他身边的庄稼汉们都纷纷附和,又想吃又觉得不好意思。
男人们还算克制,妇女这一桌,有人直接抬起袖子抹起眼泪:“东家免了半年的租子,咱们全家都感激着呢,给东家盖房子也是应当应份。”
众人听她说话,都跟着点头。
那妇人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继续说:“盖房的时候,东家又是炖肉,又是白米饭地招待,让咱们全家都来吃。房子盖完了,还有,我这心里啊,不落忍!”
所以这回盖完房子,东家又请客,还说叫上全家老小,他们怎么有这个脸。
于是跑到庄头家商量,左庄头让各家带点东西过去,权当给东家温居。
庄户人家除了粮食,没啥好带的。各家就商量着,一家拿上一斗麦子,再带点菜干菌子干什么的过去。
不敢全家都来,一家来一个主事的,来一个婆娘帮忙做饭收拾。
姜舒月今天请客,不光是因为此地有风俗,房子盖好之后,要请所有帮忙盖房子的人吃一顿饭,还有自己的目的。
“巧儿,上酒。”姜舒月说出自己的目的之前,先招呼冯巧儿上酒。
酒是她提前托左宝树去城里买的,一共买了五坛,足够在场的每个人喝上一大碗。
冯巧儿将酒坛搬上来却不会开,还是左宝树帮忙敲掉泥封,先倒了半碗酒递给姜舒月,而后给各桌倒酒。
等酒满上,姜舒月端着酒碗,含笑说:“雾隐山的田庄是我额娘留给我的产业,今天我正式以东家的身份跟大家见个面。”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东家,之后陆续有人跟着喊。
声音落下,姜舒月又道:“各位叔伯婶子,我是个姑娘,还没嫁人,新得了这个田庄,往后有什么事,少不得麻烦各位。到时候,还得请你们多多照拂!”
这个田庄是印公子虎口夺食,帮她从乌拉那拉家要回来的。乌拉那拉家畏惧印公子,不敢找他的麻烦,倒是十分有可能过来找自己麻烦。
上回便宜爹诺穆齐不是已经来过一次了吗?
虽然没来得及露出目的,便被打得七荤八素,但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就知道来者不善。
也是便宜爹运气不好,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印公子一行人。
那下回呢?下下回呢?
印公子和印四都有差事,只在每个月初十过来,不可能一直保护她。
所以姜舒月便想到了庄子里的佃户。
她必须团结身边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以图自保。
“东家心善,对咱们好,以后东家有事,咱们也不会干看着!”有人立刻应和。
妇女们这边也说:“东家是个姑娘,办事有不方便的,或者要卖力气的,东家只管言声,咱们一定办!爷们儿办不了的,娘儿们几个给办!”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姜舒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趁着气氛正好,举起酒碗:“那我这里先谢过各位叔伯婶子了!”
说完仰头,将半碗酒一饮而尽。
“敬东家!”
“敬东家!”
“敬东家!”
吃完之后,姜舒月问起农事,众人齐齐看向左庄头,左庄头叹气:“山里的地就那样,一年累死累活能有外头下等地的收成,就算老天爷赏饭吃了。”
“山在一天,地一天就是这个样子,谁也改变不了。”左庄头认命地低下头,又抬起,“咱们最怕的不是地,是天。”
天旱,庄稼减产,甚至颗粒无收。
天涝,庄稼照样减产,照样可能颗粒无收。
佃户本来就是靠天吃饭,不该抱怨。可近几年,老天爷属实不给人活路。
今年开春一场大雪,之后又是倒春寒,地气上不来,耽误农时。
而春天到现在都没下过一滴雨,旱灾近在眼前,再不让人抱怨,要活活憋死了。
姜舒月听着抱怨,从中提取有价值的信息,记在心里,默默将耐旱作物和微型农田水利建设提上日程。
耐旱作物的种子,空间里有很多,可姜舒月不敢用。
试想一下,这个时代的上等地种小麦,亩产一百多斤,而姜舒月名下的田庄,山地种小麦,亩产八九斤,结果会怎样?
没等她被朝廷发现,获封当代神农,就得被人绑架,甚至丢掉性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没有一个强大依靠的前提下,姜舒月是不会贸然动用那些高产的作物种子。
幸好早期培育失败的那些种子并没扔掉,用在现阶段再合适不过。
至于微型农田水利工程,是调节田区旱涝最有效的方法。涝时储水,旱时放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善靠天吃饭的现状。
但再微型也是个工程,涉及储水、灌溉和排水三个方面,前期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姜舒月打算先做规划,等农闲时考虑做一个简易版来用,以后她有钱了,再做专业版的。
哪知道,正瞌睡有人来送枕头。
姜舒月欣喜地将嫁妆清单收好,问印四:“四公子,清单上的实物在哪里?”
没见有人抬进来,不会是一张空头支票吧。
四阿哥看着她,半晌笑问:“在我二哥手上,过两天给你运过来?”
姜舒月摇头:“别,运过来我也保不住!”
上回只拿了一个田庄,便宜爹就打上门来。这次拿回来的可不止一个田庄,还有宅院、铺面和各种金银珠宝,姜舒月怕整个乌拉那拉家都打上门来。
她只想好好种田,带领她的子民在小冰河期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没时间应付极品亲戚。
“如果可以,实物暂时存放在印公子手上,我很放心。”姜舒月非常识时务地道,“每年交点保护费也愿意。”
“你愿意,乌拉那拉家未必愿意。”四阿哥哼笑,“二哥与你非亲非故,没办法替你保存嫁妆。”
早该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姜舒月强笑:“即便如此,还是很感谢印公子替我要回这些嫁妆。”
见她只顾着感谢太子,四阿哥垂下眼睫:“这件事并不容易,只靠二哥一人很难做到。”
姜舒月抬眼看他,表情认真:“也谢谢你。”
四阿哥摆手:“你想怎样谢我?”
朝堂上发生的事,不方便对她说,可他到底救了她的命。
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
印公子虽然偶尔有点癫,动不动霸道总裁上身,心胸还是很宽广的,至少不会挟恩图报。
印四就不一样了,他像一团迷雾,靠很近也看不清楚。
不过对方到底帮了她大忙,就算挟恩图报也是应该的,姜舒月认真起来:“我想不出,或者你说说看,你想让我怎样谢你?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她也是才知道,原主额娘给原主留下这么大一笔嫁妆,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四阿哥盯着她看了片刻,缓慢移开目光:“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你再报答。”
姜舒月并没多想,爽快答应下来。
答应完又发愁:“这么多嫁妆,小院厢房恐怕放不下。”
四阿哥把费扬古在朝堂上说的话告诉了姜舒月,耐心给她分析:“二房不比长房,二房要脸,不至于私吞你的嫁妆。即便有父母在,你养在祖母身边,也说得过去。此处虽好,却不够安全,还是回家吧。”
姜舒月不愿意:“我喜欢这个田庄,不想离开这里。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二房帮我管着嫁妆,而我不必搬回乌拉那拉家去住?”
果然是野惯了,不想受约束。
她连自家的约束都不愿承受,太子居然想等她长大,接她进宫。
这样闲适自在的小姑娘,只怕越长大,越爱自由,越不想被束缚。
四阿哥早有猜测,继续给她分析:“二房有求于我们印家,这才答应二哥出面抚养你,未必有多少真心。你可以把嫁妆暂存在你祖母手上,交给二房打理,然后提出不回乌拉那拉家住,仍旧留在田庄生活。”
论种田和做菜,印四不如她,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姜舒月甘拜下风:“我觉得可行,谢谢你。”
四阿哥缓缓伸出三根手指:“三次了,我都记着呢。”
姜舒月很有一种“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的闲适:“行,你先记着,我会报答你的。”
四阿哥绷了半天,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等我想到了,可别反悔。”
姜舒月也笑:“伤天害理的事不行。”
四阿哥注视着她漂亮的杏仁眼:“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姜舒月想了半天,实话实说:“看不透。”
四阿哥这回真被她逗笑了,笑意从唇角蔓延至眼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阳光许多。
如果苏培盛在场,肯定会说四阿哥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说笑间,院门被人拍得“砰砰”响,姜舒月要出去开门,被四阿哥抬手拦住。
第28章 保护
院门被拍响时,常妈妈正在院中,走过去开门,被人一把推开,险些跌坐在地上。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姜舒月想推开印四挡在面前的手,结果没成功。
不但没成功,反被人捉住手腕,动弹不得。
冯巧儿跑过去扶住常妈妈,质问来人:“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不等对方回答,常妈妈已然认出了索绰罗氏,喊了一声大福晋。
索绰罗氏看也不看常妈妈,扬声问:“二姑娘呢?我来接她回家。”
常妈妈一听就急了:“大福晋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忘了当年是您把二姑娘许给我们家明知的?”
索绰罗氏当然没忘,但此时一时彼一时:“我当时还有个条件,冯明知必须考中举人。现在舒月大了,不适合留居在外,我先把她接过去,等冯明知考中举人再说吧。”
有她在,冯明知即便考上举人,也保不住功名。
至于舒月的亲事,她另有打算。
“人呢?我现在就要带她走!”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到处都是土,索绰罗氏片刻也不想多留。
常妈妈对索绰罗氏还有几分敬畏,冯巧儿却是不管这些。她只知道姑娘是她嫂子,是冯家的人,不能让人把姑娘带走了。
这会儿见索绰罗氏咄咄逼人,冯巧儿抬起手,翻转小指放入口中,吹出一道悠扬哨音。
这是前几日左宝树教她的,让她有事就吹哨,离得最近的人家听见哨音会赶来帮忙。
小院是原来主家过来收租时歇脚的地方,在田庄边上,并不与村民杂居。
前年田庄有嫁娶,扩大了一些,从最近的一户人家跑到小院无需多久。
索绰罗氏问话,没人搭理,反被对面响亮的哨音震得耳膜疼,当场翻脸:“来人,给我搜!”
与此同时,灶屋的门被人从里面关上了,发出“砰”的一声,之后上了门栓。
索绰罗氏发飙:“砸门,把人抓出来!”
就是这片刻的耽搁,有村民跑进院中,喘着气问冯巧儿:“咋了?”
说完才看见满院子都是家丁护卫,来人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可想起这里是东家的田庄,又挺直了腰板。
就听冯巧儿带着哭腔道:“他们都是坏人,要绑了姑娘走!”
那可不行!雾隐山田庄换过好几个东家,就属姑娘对他们最好。免了半年租子不说,还请他们吃饭,教他们在冬天用水种菜。
这样好的东家,打着灯笼都寻不到,怎能让她被歹人绑走!
最先跑来的,是田文和田武兄弟两个,两人都是标准的庄稼汉。
尽管瘦,但身量很高,往灶屋门口一站跟门神似的。
看见媳妇和孩子们也跑进来,被院中情景吓呆,田文喊道:“我和武子守在这里,你们去村里喊人!”
被田文一喊,他媳妇和孩子们才从惊惧中缓过神来,转身就跑,兵分几路。
跑到门外,又看见田武媳妇和孩子们,忙拉着他们一起去村里报信。
索绰罗氏没想到小傻子才拿到这庄子,就把人心收服了。
乌拉那拉家各处都有各处的管事,索绰罗氏管着中馈的时候,只是查账,顶破天核对一下贵重的实物,从没下过田庄。
即便如此,也经常听田庄管事说起,穷山恶水出刁民,田庄有多难管,佃户有多么刁钻乖滑等等。
尤其这几年,年景不好,粮食欠收,而租子半点没减。田庄时常有佃户逃走,或者交不上租子的情况发生,偶尔还有械斗,佃户与主家之间关系日趋恶化。
震惊之余,索绰罗氏环顾小院,这才发现主屋和厢房都是崭新的,吸吸鼻子还能闻到木料尚未干透的气味。
房子也翻盖了?
索绰罗氏看了常妈妈和冯巧儿一眼,在心里摇头。常妈妈要是有这个能耐,也不至于每月进城讨吃食了。
想起太子,这才恍然。
来不及细问,索绰罗氏由膀大腰圆的婆子护着,退到墙边,朝家丁们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
她一声令下,院中顿时鸡飞狗跳。
“打起来了!快放开我!”
见小姑娘用力甩手,极不听话,四阿哥索性将人扯进怀中,抱紧了:“已经打起来了,你现在出去,被人绑走,想要保护你的那些人挨打也是白挨。”
姜舒月一怔,仰头求他:“你会功夫,你再救我一次,都记上,都记上好不好?”
四阿哥无奈地看她一眼,无奈道:“我现在不方便出面,不过……”
耳尖动了动:“援兵也快到了。”
四阿哥今天微服出宫只带了几个侍卫,还都留在围场了。双拳难敌四手,他得留下保护正主。
况且太子心里有鬼,不想太早暴露身份。上回诺穆齐送上门来讨打,也是先堵了嘴,才赏的板子。
乌拉那拉家算是皇亲国戚,之前觉罗氏没少带长房母女赴宴,四阿哥不确定索绰罗氏是否认得自己。
万一被她认出,跪下请安,以小丫头的聪明劲儿不难联想到太子的身份。
保持现状是太子的意思,也是四阿哥最想看到的。
听见了械斗的声音,姜舒月急得想咬人,对方好似早有准备,根本不给她留下嘴的地方。
“你放开我!”姜舒月一直没放弃挣扎,此时已经满头大汗,“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那不是更好,雾隐山田庄这边的事闹得越大越好,四阿哥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谁的命,也没有你的命重要。”
谁叫太子喜欢你呢!
姜舒月几乎虚脱,软软靠在他怀中,再开口声音里带着哽咽:“印四,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求求你了!求求你救救他们!”
对方不为所动,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紧到姜舒月差点窒息。
“别打了,我在这里!”姜舒月情急之下福至心灵,卯足力气大喊一声。
奈何院中太乱,而她的声音又小,喊声没传出窗户就散了。
四阿哥听她这样喊,长臂一收,将人紧紧贴在自己胸膛上。利用身高差,和手臂的压力,让她连微弱的声音也发不出。
胸前的衣襟很快被泪水和汗水打湿,想起小丫头刚刚给他发的好人卡,四阿哥磨牙。
单手摸出一块令牌,朝窗户扔去,令牌穿过薄薄的窗纸,“哐当”一声落在院中。
很快有人捡起,喊了一声:“是出宫的牌子!”
院中正打得难解难分,听见这一声喊,全都停了手。
那人将令牌递给被家丁护在其中的索绰罗氏,索绰罗氏检查之后惊疑不定。
金腰牌,一般是皇子随身携带之物,索绰罗氏一下就想到了太子。
从太子又想到了被打得屁股开花的诺穆齐,索绰罗氏知道自己闯祸了。
可对方并未露面,只扔了腰牌出来,大约不想暴露身份,或者不想把事情闹大。
索绰罗氏赶紧让人把金腰牌放回原处,吩咐停手,然后灰头土脸带上自己的人溜了。
“姑娘,人走了。”刚才械斗的时候,常妈妈和冯巧儿被村民护在一边,并没受伤。只不过常妈妈吓傻了,还是冯巧儿第一个反应过来,给姜舒月报信儿。
姜舒月脱力般伏在印四怀中,由他抱着坐在椅子上,虚弱地问:“我没事,外头有人受伤吗?”
冯巧儿没说话了,问题是左宝树回答的:“东家,不碍事,只田家兄弟受了点轻伤。”
对方家丁配刀,而他们有锄头,虽然没有重伤,却也是人人都挂了彩。
可一想到东家免了半年的租子,这些租子足够各家交人头钱了。去年年景还好,奈何山地粮食产量低,刨去要交的租子,根本剩不下多少。
交了人头钱,全家都得挨饿。
不交,又要被拉去服徭役。
徭役繁重,不脱掉一层皮哪里回得来。身体弱些的,去了就是个死。
所以挂点彩,又算什么呢?
田武费力地直起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憨憨道:“东家放心,咱们兄弟是铁打的,结实着呢!”
姜舒月没有出屋,却好似才与人拼过命,腿软得厉害,头也晕乎乎的。
这会儿恢复自由,也没力气出去见人了:“我很好,大伙儿先回吧。”
又对左宝树道:“宝树哥,麻烦你请个郎中来给大伙儿治伤,诊金和药钱,我出。”
听说要请郎中,院中众人都说不用,姜舒月坚持:“救命的恩情,我记下了。眼看就是谷雨,有伤的早点治好,莫要耽误了农时。”
老天可不等人。
就算租子全免,佃户们也还要交丁税,没有粮食怎么行。
如此煽情的时刻,听她说起农时,四阿哥唇角抽了抽。
上三旗贵族家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女红特别出色的,厨艺了得的,可热爱种地,时时刻刻不忘把农时挂嘴边的,不能说凤毛麟角,反正他没听说过。
东家这样体恤,佃户们心中越发感激,田武媳妇更是抹起了眼泪。
左宝树看了一眼紧闭的灶屋门,有些担心地问:“姑娘,你要不要也请郎中看看?”
上回他喊东家,现在却喊姑娘,四阿哥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眼神愈冷。
左宝树话中的担忧,不止四阿哥察觉到了,还触发了冯巧儿心中的警铃。
她笑嘻嘻说:“东家这边的事,不劳宝树哥费心,我和我娘会照顾好的。”
左宝树应了一声,很快带人离开,小院再次恢复平静。
然而灶屋的门仍旧关着。
“四公子,姑娘没事吧?”常妈妈走过去,隔着门缝儿问道。
四阿哥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丫头,轻笑回话:“刚才吓哭了,哭得有点凶,没有大碍。”
常妈妈不放心:“劳烦公子把门打开。”
“能下地吗?还是要我抱你?”四阿哥压低声音问姜舒月。
姜舒月此时已经缓过来一些,挣扎下地,要去开门,走到一半被人抱起放回椅子上。
“多谢。”经此一事,越发看不懂这人了,姜舒月心情复杂,还是向对方道了一声谢。
四阿哥走过去开门,边走边说:“记得报答就好。”
姜舒月:“……”
灶屋门一打开,常妈妈和冯巧儿风一样卷进来,见姜舒月没事,只是眼圈有些红,这才放心。
“常妈妈,可是那继室来了?”姜舒月冷静下来问。
常妈妈看了旁边的印四一眼,姜舒月强笑:“四公子不是外人。”
有些事他比自己都清楚,没什么不能听的。
常妈妈点头:“索绰罗氏管着乌拉那拉家的中馈,想必知道田庄易主的事了,过来找麻烦。”
故意没提索绰罗氏侵占嫁妆之事,怕姑娘难过。
“乌拉那拉家分家了。”四阿哥自己给自己倒了茶水。
常妈妈吃惊地看向他,终于明白姑娘为什么说四公子不是外人了。
四阿哥喝下一口茶水,继续道:“家都分完了,长房先福晋的嫁妆留给你们姑娘了,东西在我二哥手上。”
常妈妈泪目,赶紧抬起袖子擦,跪下向印四公子道谢。
常妈妈是先福晋的陪嫁,自然清楚那是多大一笔嫁妆。
先福晋没了有十余年,嫁妆也被继福晋想办法侵占。以大爷花钱如流水的性子,常妈妈以为几年过去,早被挥霍一空,没想到还能找回来。
她就说印家两位公子大有来头。若不是他们鼎力相助,从继福晋手中抠出那些嫁妆,无异于在铁公鸡身上拔毛,难如登天。
四阿哥坦然受了常妈妈三个头,挥手让她起来:“不过这笔嫁妆,不能直接给你们姑娘。”
常妈妈也不是傻的,立刻明白过来:“是是是,嫁妆还没到姑娘手上,索绰罗氏就派人打上门来了。”
若当真给了姑娘,只凭这个小田庄,送过来也保不住。
见常妈妈犯愁,姜舒月顺着印四的话补充:“应印公子之请,老太太答应抚养我,嫁妆暂时交给二房打理。”
“二爷是高官,二福晋出身皇家,想来不会贪图姑娘的嫁妆。”常妈妈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常妈妈觉得妥当,冯巧儿却不干了:“姑娘,你要回乌拉那拉家住了吗?那我哥哥怎么办?你不想给我当嫂子了?”
四阿哥眉心一跳,忽然觉得把小丫头送回乌拉那拉家也挺好,至少不会被这么多人惦记。
他都替太子着急。
从大爷找上门来,常妈妈就知道姑娘多半是要回去的。哪怕姑娘不想回去,恐怕也由不得她。
现在好了,先福晋的嫁妆被印公子从继福晋手中抠了出来。想要保住那些嫁妆,姑娘也必须回去。
能拿回嫁妆,保姑娘一辈子吃喝不愁,常妈妈真心为姑娘高兴。
至于姑娘与明知的亲事,继福晋都不认了,恐怕再无指望。
除了心疼儿子这些年的付出,常妈妈不敢再做他想。
“巧儿,不许胡说,姑娘金枝玉叶本来就不应该住在这里,能回去养在老太太身边也是好的。”常妈妈训斥女儿。
冯巧儿眼圈一红,呜呜呜哭起来:“哥哥嘴上不说,我就是知道他特别喜欢姑娘!娘,哥哥有多努力,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后年……后年哥哥一定能考中举人!”
常妈妈再次泪目,嘴唇动了动,挽留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姜舒月掏出帕子给常妈妈擦眼泪,又去推冯巧儿:“谁说我要走了!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四阿哥的目光一直追着姜舒月,又在她看向自己之前挪开,听她道:“四公子给我出了主意,我觉得很好。嫁妆交给二房打理,在老太太身边挂个名,我仍旧住在这里。”
姜舒月移开目光,看向前院松了两遍土的菜园,无限憧憬:“前院后院的地都松过土了,我想着这几日去山里挑些松针土回来做肥料。等到夏秋,院子里瓜果飘香,咱们再也不用花钱买菜吃了。”
四阿哥:什么都能联想到种地上去,这是有多爱种地。
想起她在冬天用水种出的绿叶菜,四阿哥觉得她可能在种地方面有些天赋。
又恍然,也许她身上的那种自在闲适,与田园生活密不可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四阿哥觉得很有意境。可听见她说什么松针土和肥料,又觉得她只是单纯喜欢种地,而非享受田园生活。
听见姜舒月说不走,常妈妈泪流满面,冯巧儿反而不哭了,拉着姜舒月的手保证:“明天咱们就上山挑土,姑娘说挑什么土,就挑什么土,姑娘说挑多少,就挑多少。不用姑娘动手,巧儿有的是力气!”
松针土虽然不沉,但上山下山路程有些远,前院后院的菜园都要用,只她们两个去挑土,猴年马月才能干完。
“不急,等会儿带上些吃食,你随我去各家转转。”姜舒月也是去感谢,也是去看看谁没受伤,“过几日叫上些人再去山里挑土。”
冯巧儿乖巧点头,给姜舒月出主意:“叫人的事姑娘不必自己张罗,去庄头家跟宝树哥说一声就行。”
听她提到左宝树,姜舒月才想起来:“妈妈给我拿些银子,去庄头家的时候一并把诊金和药费给了。”
又要去找左宝树,四阿哥长指敲了敲桌边:“你需要多少松针土?”
姜舒月看向他:“前后院加起来要五十筐。”
如果是熟地,并不需要这么多,撒些草木灰也是一样的。可生地不行,想要养熟,需要很多肥料。
其实粪肥效果更好,考虑到撒在院中,还是松针土的气味容易接受。
只不过松针土的肥力不如粪肥,所以需要更多。
四阿哥敲着桌边的手指一顿:“什么时候用?”
姜舒月想了想说:“越快越好。”
四阿哥抬眼:“围场那边的松树多,松针土也多,三日后我让人给你送五十筐来。”
有松树的地方就有松针土,但不是所有松针土都能用作肥料。最好是自然腐熟过的,不然还得自己挖坑腐熟,很浪费时间。
那天进山挖野菜的时候,姜舒月听左宝树说起过,雾隐山大片的松树林都被圈进了皇家围场,只在边缘剩下一小片。
上次在那一小片松林,姜舒月亲自挖开土看过,表层之下的松针土是自然腐熟过的,拿来就能用。
皇家围场那一片虽然是延伸,姜舒月还是有些不放心:“挑土那天,我能跟去看看吗?我怕挑过来的土不能用,白耽误工夫。”
四阿哥点头:“三日后,去围场找我。”
说完伸出四根手指,姜舒月秒懂:“四次,我记性不好,你记着就行。”
这时院门再次被敲响,常妈妈抖了抖,冯巧儿惊恐地看向姜舒月。
村民们刚刚打完架,人人脸上都挂了彩,再打一回,怕会闹出人命。
姜舒月要出去开门,却见印四先她一步走出门外,弯腰捡起院中的金腰牌,过去开门。
看见前来开门的人,觉罗氏呆了一呆,半天才想起行礼,却被人叫住:“二福晋不必多礼。里头的人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希望她们知道。”
四阿哥与太子交好,四阿哥这样说,多半是太子的意思。
觉罗氏心念急转,想通之后直起身:“只是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四阿哥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二福晋唤我印四便好。”
印还是胤,觉罗氏没着急分辨,含笑说:“四公子,有礼了。”
刚才说话的时候,四阿哥把身后的院门关上了。这会儿见觉罗氏十分配合,才转身推开,带领一行人走进院中。
常妈妈看见是老太太和二福晋,忙带着姜舒月和冯巧儿迎出来。
老太太和觉罗氏的目光在常妈妈、冯巧儿身上掠过,最后定格在姜舒月身上。
眼神清亮,唇角带笑,并不见痴傻。
“舒月,你的病好了?”三年未见,乍然见到孙女,老太太眸中半点泪光也无,全是惊喜。
长子不成器,当年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媳妇也难。眼看年纪大了,乌拉那拉家不得不降低要求,老太太做主迎娶下五旗小官之女为长媳。
之所以看上原主的额娘,一来是人漂亮,长得跟天仙似的。二来亲家官职不大,却极擅经营,家资颇丰,愿意出一大笔钱给女儿做嫁妆。
亲家想借乌拉那拉家的势,乌拉那拉家想要亲家的钱,两边一拍即合。
怎奈天妒红颜,长媳生下一个女儿,难产死了。
舒月的容貌性情都随了她额娘,模样跟天仙似的,性情也温婉乖巧。
老太太本来指望舒月能凭借惊人的美貌,在大选上胜出,为乌拉那拉家光耀门楣。哪知道一朝算计,因为一场人祸,全盘落空。
模样再好,人傻了也不行。
二房的舒心倒也沉静大方,可惜容貌随了觉罗氏,寡淡平常,并无任何出彩之处。
而且那孩子越大越不听话。
觉罗氏走通了德妃的门路,想把舒心内定给四阿哥做福晋,本是一桩好姻缘,结果舒心竟然闹起了绝食。
老太太远远见过四阿哥,模糊记得那是一个英俊到有些锋利的少年。
都说四阿哥性子冷,可性子冷有性子冷的好处,听说一众皇子当中,就属四阿哥屋子里人少。
好像只有一个通人事的大宫女。
相比毓庆宫的夜夜笙歌,四阿哥可以说是洁身自好了。
如果舒心不愿意,舒月倒是可以,至少在容貌上与四阿哥般配得紧。
老太太看着姜舒月的脸,又觉得将她嫁给四阿哥太亏,不如直接进宫服侍皇上,混个宠妃当当。
皇上也才三十几岁,春秋正盛。
大选定在明年秋天,现在报名也来得及。老太太越看姜舒月越顺眼,越看越觉得小姑娘是个有福气的。
第29章 规划
姜舒月被老太太露骨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却又不得不上前给对方行礼:“祖母,我的病好了,只是身体还有些弱。”
老太太欣喜地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就差掰开嘴看牙口了:“病好了就行!病好了就行!”
身体弱些也没关系,听说皇上就喜欢弱柳扶风那一挂的。
觉罗氏看看老太太,又看姜舒月,固然欣喜于二姑娘病好了,人不傻了,抚养起来更轻松,却总感觉老太太对二姑娘好像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没来由想到明年的大选,觉罗氏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以二姑娘的容貌身形,非常有可能被皇上选中。倘若二姑娘留在宫里,她的舒心几乎没可能被指给皇子。
为了女儿,觉罗氏也不能随了老太太的意,更要想办法阻碍二姑娘报名选秀。
所以当姜舒月说出只将嫁妆暂时交给二房打理,自己不住回乌拉那拉家的时候,觉罗氏顶着老太太的眼风,当场答应下来:“既然你在这里住惯了,不想挪动,就继续住着吧。”
老太太果然觉得不妥:“从前舒月病着,你们两房商量把她挪出来,我就不乐意。现在舒月的病好了,怎么还能将她留在这穷乡僻壤?”
既然准备报名选秀,就得赶紧把人接回去,请了教习嬷嬷在家里学规矩。
听老太太这样说,觉罗氏在心里撇撇嘴。
当初把二姑娘送出来,可没听说老太太不乐意,现在又有把话往回说,有什么意思。
“祖母,我在这里挺好的,回去也是给二叔和二婶添麻烦。”姜舒月不喜欢这个祖母,更不想跟她生活在一起。
谁知老太太固执得很:“哪有什么麻烦的,他们是你的二叔二婶。再说你回去跟我住一个院子,祖母亲自照顾你,碍不着谁的事。”
说着看向觉罗氏。
头上有孝字压着,觉罗氏纵然心里不爽,倒也没说什么。
姜舒月种地是一把好手,可宅斗她不擅长啊,于是求助地看向坐在旁边看热闹的印四。
乌拉那拉家有求于印家,想必印家是个了不得的家族。印四从小在大家族里长大,于宅斗一道,应该有些心得。
至少比她强些。
见对方视而不见,一脸看戏的表情,姜舒月悄咪咪伸出五根手指。
四阿哥盯着她的手指看了一会儿,气笑了。
这是赖上他了,还是觉得他真是好人,不会让她报答啊。
五次,好吧,五次就五次。四阿哥敛笑,对知情人觉罗氏道:“二姑娘会种菜,她得留在这里给我二哥种菜,不能回乌拉那拉家住。”
四阿哥的二哥……觉罗氏立刻将腰背挺得笔直,劝自家婆母:“额娘,我瞧着舒月在这里过得很好,人也比养在府中那会儿活泛。再说两房虽然分了家,舒月毕竟是大哥的女儿,将她接回去,少不得又有一番纷争。”
常妈妈忙附和:“不敢欺瞒老太太和二福晋,大福晋刚刚带人来过,想要把姑娘接回去,姑娘不愿意,两边起了争执。”
走进院中觉罗氏就留意了,到处都乱糟糟的,地上有横七竖八的脚印,细看还有几处阴湿,好像是血迹。
老太太听了常妈妈的话,半点不意外:“那就更要将舒月接到我身边养了,由我护着,看谁敢找她的麻烦。”
老太太平日看着随和,其实是个很有主意,且固执的人。当年给大爷议亲的时候,全家人包括老太爷都不愿意与下五旗的人家联姻,还是老太太力排众议,将亲事谈成的。
小事上,老太太习惯性装聋作哑,打趣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但凡遇到大事,总有老太太推波助澜的身影。
比如明年的选秀,对谁家来说,都是大事。
老太太当然不能继续装聋作哑,终于摘下慈和的面具,将强势固执的一面表现出来。
觉罗氏看了四阿哥一眼,倾身过去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老太太脸上胜券在握的神情顿时一变,诧异地抬眸看向对面的陌生少年。
她就说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外男,而且这个外男看上去很眼熟。
精致到有些锋利的五官,修长挺拔的身形,还有看人时似笑非笑,却自带压迫感的眼神……
是四阿哥没错了。
那么他说的二哥,应该是太子吧。
舒月是被谁撞傻的,老太太早听诺穆齐和费扬古说过了。
这个小院,和先福晋留下的所有嫁妆,也是太子帮舒月出头,从长房抠出来的。
太子对舒月心存愧疚,皇上如此疼爱太子,想必也会在选秀的时候给乌拉那拉家开后门。
那么舒月进宫,又添了一层保障。至于是进宫为妃,还是做太子侧妃,在老太太看来,都是一样的。
太子满周岁就是太子,这朝廷这天下早晚是太子的。
如果非要二选一的话,老太太还是更倾向于让舒月进宫为妃。毕竟皇上也才三十几岁,她怕自己活不到孙女宠冠六宫,为乌拉那拉家光耀门楣的那一日。
可太子是个混不吝的,看长子两次被打成血葫芦就知道了。既然舒月会种菜,而太子又爱吃她种的菜,老太太心中转过几个念头,呵呵笑道:“也行,舒月愿意留下,就留下吧。”
舒月会种菜?乌拉那拉家的姑娘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爱好?
常妈妈不会种菜,每回过来讨吃食,都会拿菜,舒月傻了这么多年,跟谁学的种菜?
再说太子生在宫里养在宫里,什么名贵的菜没吃过,又怎会专门爱吃舒月种的菜?
老太太脑中闪过一串问号,再次将目光落在舒月身上,看一次惊艳一次,每看一次都觉得比上一次更美。
太子爱吃的多半不是菜。
反正大选在明年秋天,与其带舒月回去,惹太子不痛快,还不如让她留下伺候太子,与太子培养感情。
毕竟规矩学得再好,也不如上位者的偏爱重要。
老太太想通了这一切,便没再坚持。
姜舒月就知道印四有办法应付宅斗,让她留下。看便宜二婶和便宜祖母的反应,也侧面印证了印家的强大,和不好惹。
印家?姜舒月虽然是个农学生,也学过历史,怎么不记得康熙朝有个这么厉害的家族?
能让满洲八大姓之一的乌拉那拉家低头,应该不会藉藉无名才对。
想了半天都想不起来,姜舒月索性不想了,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祖母,二婶,我想从嫁妆里支一百两银子。”她缺钱,同时也想试试嫁妆在二房手里,自己能不能随意支取。
老太太听她提钱,没有接话,转而看向觉罗氏。
觉罗氏还没拿到那笔嫁妆,也知道婆母只会嘴上甜乎人,才舍不得出银子。
又想起自己为了女儿,会阻挠舒月选秀,亲手断了她上进的路,顿时觉得,区区一百两不算什么。
“好,那笔嫁妆是你的,二婶不过代为保管。今后你想用多少,只管让常妈妈来找我便是。”觉罗氏痛快应下。
老太太和觉罗氏坐了一会儿,叮嘱了姜舒月几句,便离开了。
“祖母,我住在这里,也是家中同意的。”姜舒月将人送到门口,想了想还是道,“阿玛和继福晋那边还请祖母约束一下,不要让他们过来接我了。”
老太太回望院中还未收拾好的狼藉,又想起常妈妈刚才附和的话,点点头:“好孩子,你养在我膝下,我回去自会与你阿玛和索绰罗氏说清楚,不许他们再来打扰。你只管安心住在这里,万事有祖母在。”
姜舒月谢过,又与觉罗氏说定,明日让常妈妈过去拿钱,这才送一行人离开。
“今天谢谢你。”明知道对方要回报,姜舒月还是对印四说了一声谢。
四阿哥莞尔:“嘴上说的不算。”
姜舒月知道:“你都记下,我也记着。等哪天你想好了,尽管来找我。”
常妈妈和冯巧儿到院中收拾东西去了。又是翻盖房子,又是打家具,打完家具打架,院中乱得没法下脚,得好好打扫一番。
“新得了一大笔嫁妆,想要守住,恐怕不容易。”四阿哥看着姜舒月给他倒茶,打算好人做到底,帮她分析分析,顺便规划一下未来,“你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打算?”
姜舒月宅斗不灵光,看人还是很准的。
老太太将她视为所有物,看她的眼神好像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儿,一个美丽的物件儿。
将这个物件儿拿到手,有大事要做,眼神格外露骨。
而觉罗氏把精明都写在了脸上,对老太太要做的事,既无奈又防备。
两人本来目的相同,可在得知她病好之后,忽然变得各怀心思。
姜舒月对乌拉那拉家的了解,仅限于常妈妈和冯巧儿的讲述,所知非常有限。
并猜不透两人的算计。
但印四不一样,他对乌拉那拉家的了解比自己多多了,姜舒月很想听听他的建议。
“就像你说的,乌拉那拉家有求于印公子,这才将我额娘留下的嫁妆还给我。”
姜舒月斟酌措辞:“因为这笔嫁妆,我祖母和二婶才愿意抚养我。”
“一切都有前提,她们并非真心待我。”说着姜舒月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现在乌拉那拉家有求于印公子,她们尚且各怀心思,等到得偿所愿,还不知会怎样算计我。”
“那些嫁妆,从前保不住,以后也注定保不住。”姜舒月不擅宅斗,且志不在此,对于保住嫁妆,确实没有多少信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拿回多少算多少了。”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能自己立户。”
四阿哥清楚她的意思,又把话说得更加直白了一些:“你的娘家,各有算计,靠不住。外家远在江南,还要仰乌拉那拉家的鼻息,同样靠不住。”
“想要守住这笔嫁妆,唯有出嫁从夫这一条路可走。”
说到这里,四阿哥都没察觉到自己唇角翘起多高:“攀一门好亲,嫁一个好丈夫,压乌拉那拉家一头,你才能有好日子过。”
可拉倒吧,姜舒月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印四确实帮过她不少,人也聪明,可当他抛出“出嫁从夫”这个概念,姜舒月就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
娘家靠不住,外家靠不住,两个有血亲的人家都靠不住,夫家就能靠得住了?
嫁人能保住嫁妆,勉强说得过去,可是嫁人能过上好日子,恕姜舒月不敢苟同。
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女人婚后尚且要承担许多,事业和家庭无法兼顾,都不敢说能过上好日子,更不要说讲究“三从四德”和“七出三不去”的封建社会了。
她现在是单身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天睡到自然醒,想吃什么就做点什么,想种地就种地,想养花就养好,随心所欲。
一旦嫁人,只姜舒月看过的那些不太严谨的古装剧,也能了解到媳妇每天在公婆跟前晨昏定省是少不了的。不被婆婆要求立规矩,都算是嫁了一个好人家。
睡到自然醒,想都不要想。
然而晨昏定省只是基操,婚后还要忍受丈夫三妻四妾。不能吃醋,不能闹,否则就会被扣上善妒的大帽子,遭人耻笑,一辈子翻不了身。
后院一票小妾,而男人只有一个,无穷无尽的宅斗将不可避免。
可与传宗接代比起来,宅斗那点死亡率根本不够看的。
一边宅斗一边传宗接代,相当于地狱模式叠加。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想到古代女子出嫁之后的“好”日子,姜舒月忽然觉得乌拉那拉家很值得依靠。
“多谢四公子提点,我还小,暂时不考虑嫁人的事。”以后也不会考虑。
如果可以,姜舒月愿意一辈子单身。
嫁妆没了就没了,她有手有脚有种子空间,还怕搞不到钱吗。
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自己为难自己。
果然年纪小,想得少,四阿哥哼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你说不考虑就可以不考虑的。大选定在明年秋天,旗人女子非经选秀,不准婚配。你猜你祖母来的时候为什么那样直勾勾盯着你?”
原来如此!
这万恶的旧社会!
姜舒月据理力争:“明年选秀?我还不够年龄。”
这个四阿哥调查过:“选秀对年龄的要求不算严格,年龄不够也没关系,报名即可。”
姜舒月:想骂人。
屋里没有镜子,可原主的美貌在洗脸的时候总能在水盆里照见。虽然年纪小,却并不妨碍倾国倾城。
“皇上今年几岁?”姜舒月认命地问。
四阿哥才喝下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庶妃不是那么好当的?”
姜舒月连宅斗都应付不来,能不知道宫斗有多难吗,可她有什么办法:“大选不就是给皇上选庶妃吗?”
以原主的美貌,十有八九能选上。
康熙皇帝雄才伟略,年龄估计跟便宜爹差不多,三十几岁的样子。
既然躲不过,姜舒月决定抱大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和氏璧在康熙大帝手上,看谁还敢抢。
听说康熙皇帝对农事特别重视,在丰泽园种了御稻田,还有人说康熙皇帝种出了中国第一株杂交水稻。
到时候有她在,就不劳皇上费心了。杂交水稻、杂交小麦和杂交玉米全都是培育过的良种,亩产绝对能惊掉全国人民的下巴。
康熙之后是雍正,雍正皇帝是清朝数一数二的明君,也是整个中国历史上对百姓最好的皇帝。
说到雍正皇帝,就不得不提原主的堂姐了。
她可是未来的四福晋,雍正皇帝唯一的皇后。
正当姜舒月的思绪飘到“姐妹同心,其利断金”的时候,听印四给出全新的思路:“大选不是只给皇上选庶妃,还会给皇子挑福晋,为宗室子弟指婚。”
姜舒月抬眸,恕她才疏学浅:“还可能被指婚?乱点鸳鸯谱?”
万一被指给某个提笼架鸟的纨绔子弟,她这辈子就完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避过选秀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太差了,让她只想逃。
四阿哥点头:“有大病,或者天生残疾。”
那还是算了,姜舒月不会伤害自己。
见小姑娘蔫巴巴的,好似被霜打了的小白菜,四阿哥就给她出主意:“除了庶妃,选秀很多指婚都是提前看好了,内定的。”
内定好啊,至少不会盲婚哑嫁,可她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办:“能装病吗?”
四阿哥:“……”
“朝廷会派人上门诊脉,很少能作假。”四阿哥吓唬她,“装病装不好,容易装出大罪来。”
姜舒月:“……”
姜舒月托腮想了一会儿,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比出“六”的手势。
四阿哥气笑了:“又求我?”
姜舒月画饼:“你记下,都记下,到时候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四阿哥故意逗她:“你觉得太子怎样?”
姜舒月一口茶水喷出来:“你这门路够野的!”
四阿哥笑出声:“就问问。”
姜舒月憋了半天:“……还是皇上吧。”
她可不想跟着太子窝窝囊囊半辈子,最后圈禁到死。
四阿哥板起脸:“皇子当中,就没一个你看得上眼的?”
“我又没见过他们。”不过她听说过。
姜舒月掰着手指头算,大阿哥圈禁至死,叉掉,三阿哥郁郁不得志,最后幽禁而死,叉掉,四阿哥……叉掉,七阿哥身有残疾,叉掉,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是八爷党,全部叉掉。
“五阿哥可以。”姜舒月眼前一亮。
第30章 打脸
五阿哥虽然是宜妃所生,还是九阿哥的同胞哥哥,但五阿哥宅心仁厚,从不参与党争。
康熙皇帝在位时,五阿哥一次大封都没落下,及至雍正帝上位,五阿哥一次清算都没赶上,妥妥的人生赢家。
四阿哥脸更黑了:“五阿哥汉话说得极差,你会说蒙古语吗?”
姜舒月见他脸都黑了,声音小小:“不会。”
“那五阿哥不合适。”
四阿哥看向姜舒月,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觉得四阿哥怎样?”
姜舒月被茶水呛到,咳了半天,坚定摇头。
四阿哥笑到最后,固然是好,可看孝敬宪皇后贤惠且憋屈的一生就知道,雍正帝的皇后并不好当。
如果说皇太极把自己的一腔真情给了海兰珠,顺治帝把自己的真情给了董鄂妃,康熙帝给了赫舍里皇后,那么雍正帝就把自己所有的真情给了年羹尧和十三爷。
相比老爹康熙和好大儿乾隆,雍正帝的后宫最清净,人数少得都有点寒碜。
即便如此,还是把孝敬宪皇后给累死了。可以想见雍正帝对自己要求高,对皇后的要求同样不低。
姜舒月种地还行,自认没有统御后宫的能力,更达不到雍正帝变态的高要求,还是不跟着瞎掺和了。
本来五阿哥挺好,奈何语言不通,姜舒月不死心:“宗室子弟里有合适的吗?”
“没有!”对方刚才还老神在在,现在忽然变得不耐烦起来,“这个忙我帮不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摔门而去。
姜舒月:“……”
“姑娘,眼看到饭点儿了,四公子怎么怒气冲冲走了?”冯巧儿都已经开始准备午饭了。
姜舒月并没放心上:“中午咱们简单吃点,吃过去各家转转。”
过去看了才知道,村民的伤势比想象中严重,几乎人人脸上都挂了彩。
其中受伤最重的是田武,肚子上挨了一刀,幸亏伤口不深,没有累及内脏。
姜舒月免了田武家一年的租子,还额外给了十两银子让他请郎中医治。
田武的婆娘和孩子们当场给姜舒月跪下了,二话不说就磕头。
田武瘫上炕上的老娘,抹着眼泪道:“东家是好人嘞!东家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田武本人也红了眼圈:“前年交不上租子,咱差点被收租的人打死!从来只见东家打人,还没见过东家救人嘞!”
说着拍胸脯保证:“咱的命都是东家的!往后东家有事,咱一定豁出命去!”
田武还要养伤,姜舒月并没多留,问了几句便往左庄头家去了。
今日械斗,除了田武,就属左宝树受伤最重。
才走到左庄头家门口,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
姜舒月看见左小丫在灶屋里熬药,问她左宝树伤情如何。左小丫眼圈红红,声音淡淡:“肋骨断了一根,手也伤了,往后做木工活费劲儿。”
“小丫,不许跟东家这样说话!”左庄头一瘸一拐迎出来,训斥女儿一句,把姜舒月请进屋。
姜舒月不肯坐,着急道:“叔,宝树哥呢,我想去看看他。”
“他肋上有伤,脱了衣裳躺着,不方便。”左庄头费力地坐在炕上,给自己点了一袋烟。
既然不方便,姜舒月也没坚持,只问左庄头:“叔,我是来送诊金和药钱的,一共多少?”
左庄头吧嗒一口旱烟:“田武受伤不轻,东家去看过了吧?”
姜舒月点头:“刚从田家出来。”
左庄头又吧嗒一口旱烟:“那没事了,都是皮外伤,养两天就好,不用请郎中。”
姜舒月不信:“叔,宝树哥断了肋骨,伤了手,得请郎中来瞧。”
草药都熬上了,怎么可能没请郎中。
“东家免了半年租子,抵了。”左庄头低头抽烟,并不看姜舒月。
姜舒月没说话,放下十两银子就走。
左庄头看见炕桌上的银子,拿着追出去:“东家,太多了,用不了!”
姜舒月带着冯巧儿跑到院中,被左婆子拦住了,只见她肿着半边脸,对姜舒月道:“宝树醒了,东家去看看吧。”
姜舒月盯着左婆子的脸:“左婶子,您……”
“他们打我儿子,我能不上吗?不为东家!”左婆子捂住肿着的半边脸,强扯出一个笑容。
笑比哭还难看,姜舒月动容:“婶子,您放心,今天的打不会白挨。”
她肯定要讨回公道。
左婆子叹口气:“胳膊拧不过大腿,东家好好然然留在这里,比什么都强。”
遇上个好东家不容易,所以大家伙儿才愿意拼命。
姜舒月心里打定主意,没再多说,由左婆子引着去探望左宝树。
“宝树哥,别起来。”姜舒月走过去,按住想要起身的左宝树,“我听小丫说你断了一根肋骨,不能挪动。”
见对方的脸有些红,姜舒月抬手摸了一下左宝树的额头:“没发热呀。”
左宝树别开脸:“姑娘莫听小丫胡说,没那么严重。”
这一句不为何为,又触动了冯巧儿心里的警铃,她纠正左宝树:“宝树哥,得喊东家。”
左宝树梗着脖子不理,姜舒月笑着打圆场:“不妨事,喊姑娘也是一样的。”
冯巧儿小声嘀咕:“那怎么能一样。”
姜舒月不知道冯巧儿对左宝树哪儿来这么大敌意,让她出去帮左小丫熬药。
左庄头跟进来还银子,姜舒月不收:“叔要是觉得多,其他村民受伤的诊金和药钱,我不另给了,叔帮忙操持吧。”
左庄头这才应下,听姜舒月又道:“宝树哥的手伤了,做不得木工活,往后给我家做帮工,工钱随行就市。”
左庄头连声说使不得:“佃户给东家干活,应当应分,怎么能收工钱?”
他们从前没少给东家使唤,都是白干活。
说完看向自家婆娘,寻求支持,结果自家婆娘没说话。
又看儿子,儿子随他,仁义。哪知道儿子也不说话,只红着脸傻笑。
“叔,我家活儿多,得长期雇人。”姜舒月说得真心实意。
除了小院前后两个菜园,当初她们搬来的时候还分了地。地到现在都荒着,姜舒月打算雇人种点粮食,用来观察和记录数据。
还是那句话,她初来乍到,并不敢一上来就用培育过的良种。
一则,她没有靠山,怕被人盯上,或者碍了谁的眼遭报复。
大宗的粮食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最必不可少,且炙手可热的商品。
二则,她对这个世界的气候、土壤和水源知之甚少,而种子空间里的良种并非取之不尽,在没有足够的了解之前,姜舒月不会冒险动用。
第一年,整个四季,姜舒月都会以观察和记录为主。
第二年因地制宜选取良种,在小范围内种植,记录数据的同时收获第一批二代种。
第三年扩大范围试种二代种,分别在上等田、中等田和下等田进行实验,并记录数据。
一切顺利的话,第四年将在田庄普及二代种和三代种的种植。
第五年等待收获,并完成所有记录数据的整理,将耕种技巧、注意事项和病虫害的应对写成小册子,普及下去。
以上就是姜舒月对雾隐山田庄做出的五年规划。
她也想快一点,可农业研究就是周期长,见效慢。
别的实验失败了,可以很快从头再来。如果农业实验失败,就要等下一个合适的农时。北方冬天长,一等就是一年,南方好点,也要等上半年时间。
若是培育新品种,可能三年五载,也可能十年八年,十几二十年也不是没有。
把雾隐山田庄看作是一个实验基地,那么这里所有的佃户都是实验员,而姜舒月则是基地负责人。
负责人很忙,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可能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所以姜舒月打算培养一个助手。
从翻盖房子开始,她请村民们吃过几顿流水席,与他们面对面接触过,近距离交谈考察过,最后选定左宝树做她的助手。
今天雇佣左宝树,既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单纯为了补偿。
姜舒月说得真心实意,左庄头却以为她在照顾他们家。毕竟东家不用种地,只小院里那点活计,根本不用长期雇人。
不过小院里只有常妈妈一个成年妇人,东家和冯巧儿都是女孩子,还未成年,像砍柴、挑水这些重活确实做不来。
而宝树这回伤了手,很长时间都没办法做木工活。少了这一项收入,家里的日子也会艰难许多。
左庄头吧嗒两口旱烟,到底没再推辞,只说工钱不能随行就市,得减半。
见他爹应承下来,左宝树才问什么时候上工。姜舒月说不急,等他养好伤再说。
翌日,常妈妈按照约定好的,去城里拿银子。
与往常一样,清早出发。不同的是,从前是腿儿着进城,要走上一整天,现在是坐着村里的牛车进城,大半天就到了。
牛车是左庄头家的,除了进城买东西,平时可舍不得用。
左小丫熬药的时候听冯巧儿说她娘明天要进城,便告诉了自己爹娘,左庄头一大早就赶着牛车在小院门口等了。
常妈妈坐牛车进城,直奔乌拉那拉家求见觉罗氏。觉罗氏知她来意,很痛快地拿了一百两银子给她。
怕她不敢去钱庄兑换,没给银票,而是贴心地给了现银。
十两一锭,一共十锭,方便零花。
从前常妈妈到乌拉那拉家讨吃食,受尽白眼就不说了,通常苦等半天东西都拿不够数。
今天她一说,二福晋就给拿了足数的银子,常妈妈鼻尖酸酸。
老太太说的不错,姑娘是个有福气的。自打姑娘病好之后,她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
先是拿回了田庄,之后又要回了先福晋的陪嫁,今后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一百两银子,她多少年都没见过了。
紧紧抱着装银锭的木匣,常妈妈让左庄头把牛车赶到一家粮铺旁边,走进去找人。
常妈妈已经两个月没来城里讨吃食,冯管事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得不行。算计着常妈妈再不来,他就得跟掌柜告假,亲自去田庄看看了。
“这都两个月了,你怎么才来?”冯管事见到常妈妈就担心地问,“是不是姑娘出了什么事?”
说着在身上翻了翻,翻出十几个铜板,往常妈妈手里塞:“明知才交了束脩,我身上钱不多,这十几个铜板你先拿着,给姑娘买鸡蛋补补身体。”
见常妈妈没接,又从袖袋里翻出几个铜板,一并递过去:“这里还有几个,等你下回来,我支了工钱再多给你一些。”
对方还是不接,冯管事这才抬头,发现常妈妈怀里抱着一个木匣:“这是什么?”
又看常妈妈身后:“讨来的东西呢?可不兴放外头,仔细让人摸了去。”
说完就要出去拿,被常妈妈拦住,扯着他往住处走。
冯管事急起来:“有事说事,扯我做什么,我这边还有活儿干呢!让掌柜瞧见了不好!”
这间粮铺以前是先福晋陪嫁的铺面,后来被继福晋巧立名目占去。冯管事本来是这里的掌柜,继福晋接手之后换了新掌柜,看冯管事还算老实,才把他留下做了一个管事。
新掌柜一直忌惮着冯管事,把脏活累活都扔给他。
东家换了,儿子要在城里读书,姑娘那边也需要他的工钱接济,冯管事只能默默忍受。
新掌柜见冯管事好拿捏,越发肆无忌惮,以扩建仓房为由,催着冯管事把他儿子冯明知挪出去。
冯家脱了贱籍之后,常妈妈带着冯巧儿跟着姑娘去了雾隐山的田庄,冯管事和冯明知也被扫地出门。
京城寸土寸金,冯明知要在城里读书,冯管事没钱租房,只能在粮铺后院打扫出一间仓房住下。
仓房朝西,冬天冷夏天热,父子俩挤住在里面,条件很是艰苦。
现在仓房也不让住了,冯管事正在为租房发愁。
乌拉那拉家的族学在城里,可城里的房子太贵,冯管事根本租不起。
城外的房子便宜,可那样的话,儿子就要起早贪黑地往族学里赶。
儿子读书已经很辛苦了,每天熬到半夜才睡。如果搬到城外,恐怕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
冯管事心疼儿子,想着等会儿拉下脸去求求掌柜的,实在不行,就咬牙把那间仓房租下。
他今天就是跪下求,也不能让儿子搬到城外去住。
新掌柜是个笑面虎,对上逢迎,对下压榨,要是看见他上工的时候偷懒,只怕租仓房的事也要泡汤。
先福晋的陪嫁都是姑娘的,以后这间粮铺也是姑娘的,常妈妈什么都不怕,只管拉着冯管事往后院的住处走。
好巧不巧,正撞上掌柜的带着工匠去后院丈量仓房。
“掌柜的,我们还没搬走呢,怎么把我们的铺盖全都扔出来了!”冯管事看见仓房门前乱七八糟的东西,眼前就是一黑。
又见乱七八糟的东西下面,垫着一堆带字的纸片,忙跑过去扒开,身体跟着晃了晃。
全是儿子的书!
书太贵了,冯明知买不起,就借了同窗的书来抄。
不知熬了多少个夜,才将下半年要学的书抄好。
现在全没了!
仓房是粮铺的,可书是明知的。扔东西可以,为什么要撕掉那些才抄好的书!
冯管事愤怒了,抓住掌柜的要打,很快被几个年轻力壮的伙计压在地上。
常妈妈看见那些被撕碎的书,也气得不行,可她怀里抱着银子,不能冲过去捡。
这会儿见冯管事被人压在地上,她冷笑一声:“掌柜的,粮铺易主了,你知道吗?”
月初掌柜的才得了大福晋的吩咐,让他想办法为难冯家父子,断了他们的活路。
忙到月中,他才想到法子,正准备干完这一票去大福晋跟前买好呢;“常婆子,你失心疯了!”
丈夫还被人压在地上,常妈妈懒得跟他废话:“乌拉那拉家分家了,先福晋留下的陪嫁全都归了二姑娘,现在是二福晋在帮忙打理。掌柜的不信,可以派人去打听打听,现在粮铺的东家是谁。”
二姑娘?掌柜的反应了一下,才想起乌拉那拉家的二姑娘并不是大福晋生的,而是三年前被送去雾隐山田庄的那一个。
乌拉那拉家分家的事,掌柜的听说了,可没听人说起连先福晋的陪嫁也被分了出来。
“不可能!你胡说八道!”大福晋的手段,掌柜是见识过的,再怎么分家,也不可能从大福晋手里将先福晋的嫁妆抠出来。
常妈妈没理他,当场打开木匣,将里头白花花的银子展示给压着冯管事的两个伙计看:“我说粮铺易主,就是易主了,今天掌柜的姓史,保不齐明天又姓冯了。”
三年来,常妈妈几乎每个月都进城打秋风。去过乌拉那拉家,总要跑来粮铺找冯管事要钱,冯管事不给就哭哭啼啼说活不下去了。
那时候的常妈妈面黄肌瘦,满脸愁容,眼睛总是肿的。
伙计们犹豫着松开冯管事,揉了揉眼睛,看向常妈妈。
才两个月不见,常妈妈胖了许多,脸上也有了光彩,再也找不到从前那个愁苦妇人的影子。看模样和做派,倒像是主家跟前得力的女管事。
再看常妈妈手里那一匣白花花的银锭,伙计们心中顿时信了七八分,忙将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冯管事扶起来,还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
史掌柜见伙计们反水,并不敢逗留,虚张声势离开打听消息去了。
常妈妈将木匣盖好,并不为难粮铺里的伙计:“前头还有客人,你们忙去吧。”
两个伙计如蒙大赦,带着懵逼的工匠一起离开。
幸福来得太快,冯管事比落荒而逃的史掌柜还懵:“怎、怎么回事?”
常妈妈本来想低调一点,这下说开也不用装了,对冯管事笑道:“姑娘的病好了,还拿回了先福晋的所有陪嫁!”
冯管事空咽了一下口水,姑娘的病好了,他早听冯明知说过,可拿回先福晋的陪嫁,谈何容易?
但看妻子脸上的笑容,和她抱在怀中一整匣的银锭,又由不得他不信。
日影偏西,没多久就要关城门了,常妈妈得赶紧出城,来不及跟冯管事细说。
她麻利地从匣中取出三个银锭,塞给冯管事:“这是姑娘给的,收好了。”
说着环顾粮铺乱糟糟的后院,和那一堆被人撕碎的书,红了眼圈:“姑娘心疼明知读书辛苦,让你拿了钱在城里租房子另住。”
常妈妈抹眼泪:“姑娘说以后还会送钱过来,让你租个独门独院,再给明知请个先生。需要什么书,尽管去买,不用心疼银子。生活上也不必省吃俭用,凡事以身体为重。”
冯管事抱着三个银锭,蹲在院中,哭得像个孩子。
三年了,他们一家守着姑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哭过之后,冯管事与常妈妈执手相看泪眼:“你怎么样,要跟着姑娘搬回去住了吗?”
姑娘的病好了,还要回了先福晋的陪嫁,与明知的亲事怕是告吹了。
冯管事心中又欢喜,又失落。
儿子读书上进,先生都说他是好苗子,今后前途无量。
十几岁考中秀才,谁见了不得夸一句神童。
举人虽然难考,他们一家都对儿子有信心,明知自己也很有把握。
可考中举人之后,他就要履行承诺,娶姑娘为妻。
姑娘模样好,奈何是个傻子,生活都不能自理。他和妻子宁愿一辈子养着姑娘,把她当女儿,也不想让她拖累儿子。
明知看出了他们的心思,非常直白地告诉他们,他钟意姑娘,愿意娶她为妻,一辈子照顾她。
姑娘病着的时候,明知尚且如此钟意,现在姑娘好了,他嘴上不说,读书却比从前更加刻苦。
奈何两家门第相差太过悬殊,即便明知考中举人,也高攀不起乌拉那拉家长房的嫡长女。
以乌拉那拉家的门楣,和姑娘出挑的容貌,再加上先福晋那一大笔陪嫁,只要乌拉那拉家放出风声,想娶姑娘的人家恐怕能排到城门口。
轮也轮不到冯家。
冯管事问得隐晦,常妈妈还是一下就听出了弦外之音,笑道:“乌拉那拉家先后来了两拨人,又是抢又是劝,姑娘都没走。姑娘说咱们才是她的亲人,她就住在田庄,等着明知金榜题名!”
最后一句姜舒月没说,是常妈妈自己猜的。
乌拉那拉家来人接,姑娘不走,说冯家人才是她的亲人。之后又拿银子给明知租房子请先生,又让他注意身体,不是钟意明知,又是什么。
从前姑娘没傻的时候,总让巧儿带了明知进府来玩,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会忘了他。
明知也说过,他钟意姑娘,哪怕姑娘一直傻着,他也愿意娶姑娘,一辈子对她好。
这在常妈妈看来,就是郎有情妾有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后必然能走到一起。
就算现在两家门第悬殊,等儿子考中进士当上官,也不算辱没了姑娘。
而且姑娘病好之后,比从前更有主见,就连老太太和二福晋都说不动。
到时候只要姑娘自己愿意,亲事多半能成。
冯管事听妻子这样说,心中颇感安慰,却并不乐观:“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姑娘一个人说了算的。再说姑娘是旗人,乌拉那拉家又是上三旗的贵族,姑娘病着还好,现在病好了,若想婚配,先得过选秀这一关。”
听到选秀,常妈妈脸上的笑容一僵。以姑娘的出身和姿容,一旦参选,想要落选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