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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洛阳行(四)

    决定要合作,沈盈缺也不再耽误时间,起身唤人进来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周时予皱着眉,欲言又止。

    沈盈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拍拍他肩膀安慰道:“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那朵莲花,其余的,我以后再想办法。”

    周时予心道不妥,但也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叹了口气,只能照她的吩咐办。

    前前后后准备了七八天,一行人终于在七月末的这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出发前往那座传说中的秘密宝库。

    地方其实并不难找,就在城郊拓跋滋的专属别院——杏花别院的正下方。当初,他大约就是知道左黎王将宝库修建在那里,才特特将那块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皮讨来,修建别院的。

    为了行动方便,沈盈缺这回没带多少人,护卫只带了槐序和夷则。孟撄宁不放心将舆图交给他们,也跟了过来。周时予则因着萧妄的叮嘱,死活不肯让沈盈缺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于是也跟了来,还从黑甲卫中调来一个身手了得且又擅长机关术的高手,跟他们一起行动。

    从别院到地下宝库,需跳入后院的一口枯井,进入地下甬道,摸黑走个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有舆图的指引,他们很容易便躲开路上的乱箭、流沙、毒瘴等精密机关,来到最后一道玄铁打造的丈高巨门前。

    “宝库就在这大门后面吗?”夷则贴耳趴在门上,边问边探听巨门后面的动静。

    他耳力极好,能听八方之音,但这造门的工匠明显比他技高一筹,无论他如何竖起耳朵聆听,都捕捉不到门后的半点声响,只能悻悻退回去,想看看那张舆图。

    孟撄宁警惕地后退两步,将舆图紧紧揉在自己两只手之间,不让夷则窥见丝毫线条。

    夷则挑起一侧眉梢,“我又不是想偷这东西,至于吗?”

    周时予皮笑肉不笑地道:“夷则小兄弟不知道,这可是孟娘子的命根子,被旁人多看一眼都会折她的寿,未免叫人讹上,咱们还是躲远些的好。”

    孟撄宁剜去一眼,没搭理他的嘲讽,低头将舆图翻来覆去地看,额角缓缓淌下一滴汗。

    “图上没有说明,这道巨门后方是什么吗?”沈盈缺问。

    孟撄宁咬着唇瓣,似是不想承认,但还是绝望地闭了闭眼,点头道:“大约这道巨门之后,就是害那位太行巨盗丢失小命的根本原因吧。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只是要怎么靠?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点头绪。

    还是槐序在巨门两侧的兽形石柱上摸摸找找,发现了其中端倪。

    “这是先秦时期留下来的一道压力机关。”他道,“需两人一道握住石柱上的铜环,同时发力向外拉,直到里头的机栝有所感应,巨门才会打开。”

    夷则二话不说,主动绕去另一根兽形石柱前,握住铜环站好。槐序数完“三”,兄弟俩便一块将铜环往外拉。

    也不知是这机关放置太久,还是本身设计得就这般费劲,两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都暴起好几条,才终于一阵“轰隆”的闷响声中,将这道巨门拉开。等最后进入大门的时候,他们都脱了力,靠着周时予和那位黑甲卫的搀扶,才能颤颤巍巍站起来。

    “乖乖,这也太折磨人了,我和阿兄怎么说也是江湖上的好手,都能累成这样,其他人是怎么进来的?那位太行巨盗呢?”夷则气喘吁吁地问。

    “也许这就是建造宝库的那位工匠的用意。”

    沈盈缺推测道,“想要顺利通过这道玄铁巨门,至少要有两个人,且身手还都不能低,独来独往的窃贼根本没有机会,那位太行巨盗定也带了自己的同伙。怎奈这道压力机关实在太耗力气,他们虽成功闯入,也折损不少,再遇上几个难度差不多,甚至更高的机关,便左支右绌,疲于应对。他的同伴就此葬身在宝库之中,而那位太行巨盗虽成功脱逃,但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没跑出去多远,就被拓跋滋的追兵追上,命丧黄泉。”

    “从这个角度说,这道巨门机关设计得可谓相当精妙,虽不及甬道上那些利箭毒瘴致命,但却极是诛心。接下来的路只怕会更加凶险,咱们且得打起十二精神。”

    众人齐齐咽了咽口水,愈发摆出认真的模样。

    夷则斜了眼旁边的孟撄宁,阴阳怪气地哼哼:“得亏是跟咱们一块走呢,否则一个人哪到得了这个地方?就这还要把咱们当贼防,真是好心没好报。”

    赢得周时予的疯狂点头,和赞赏的眨眼。

    孟撄宁假装没听懂,兀自举起火折子,一寸寸审视着门后展露出来的巨大空间,眉心越蹙越紧,“这里就是宝库?瞧着不像啊……”

    沈盈缺也一脸怀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说呢?巨门后头就是一片平整开阔的场地,占地堪比一座太极殿,除了四面跟巨门一样用玄铁打造的高挑墙壁之外,就再没有任何东西。财宝、通道、出口……甚至连灯火都没有。

    六人一块绕着大铁屋走了一圈,又各自分开,到四面铁壁上寻找线索,仍旧一无所获,连四面铁壁相连处应该有的缝隙,都看不到一丝。

    俨然就是一座浑然天成的铁屋。

    “难不成走错路了?”夷则收回仰了半天的脑袋,边龇牙,边揉搓酸疼的后脖颈,“这里只是一个诓骗闯入者的幌子,真正的宝库其实另藏别处?”

    槐序道:“不无这种可能。墓穴营造中就经常使用疑冢,来迷惑盗墓贼,从而保证真正坟茔的安全。这座铁屋,还有那张舆图,很有可能都是他们的障眼法,我们上当了。”

    “不可能!舆图不会骗人的。”

    孟撄宁摇头否认,“当初太行巨盗逃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确藏了几样稀世珍宝。追捕他的王府家丁都看红了眼,想趁拓跋滋不注意,偷拿一件私藏。那位太行巨盗肯定是按照舆图的指示,找到了宝库。咱们没有走错,宝库一定就在这附近。只要我们找到机关,打开正确的通道,就能成功抵达宝库,找到十二因缘莲。一定是这样的!”

    她越说越激动,高高举起火折子,沿着铁壁快速奔跑起来。白嫩的脸蛋急得通红,双眼也蓄满泪光,随时都会哭出来。

    这模样实在太可怜,周时予和夷则都不忍心再嘲讽她。

    沈盈缺叹了口气,想上前劝她——这段时日为了找那朵十二因缘莲,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空欢喜,眼下这副情景还不算最糟,她倒不怎么难过。

    却这时,孟撄宁骤然大喊:“我找到了!机关在这儿,就在这儿!”

    她指着右侧铁壁和地面连接处一块凸起的、极小的圆形索纽,激动得手舞足蹈。

    槐序就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瞳孔骤缩,失声大喊:“别动!”冲过去要拦人。

    可t?孟撄宁已抬脚踢上去。

    就听“轰隆隆——”一阵沉闷的巨响,他们进来的那道玄铁巨门如巨兽的嘴巴一般,向着中间缓缓合上。众人惊呼一声,拔足向当中逐渐缩窄的缝隙中狂奔而去,夷则甚至都用出了轻功,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出口,在自己伸出的指尖前面生生闭合到一块。

    紧密到连一丝缝隙都找不到。

    “看你干的好事!”夷则暴跳如雷,捏起拳头就朝孟撄宁冲去。

    沈盈缺赶忙抱住他胳膊,被他拖着走出去十来步,才勉强把人摁住,“她也不是有意的。再说了,事情已经这样,你便是把她打死了,又能挽回多少?”

    夷则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要他就这样白白咽下这口闷气,他也实在做不到,恶狠狠指着孟撄宁鼻尖警告道:“等出去再跟你算账!”说完,朝沈盈缺行了个礼,转身去找出去的办法。

    周时予和那位黑甲卫心中也是一团火,碍于沈盈缺在这,不好发作,各自狠狠地剜了孟撄宁一眼,随夷则一块想法子去。

    孟撄宁失魂落魄地瘫坐在玄铁打造的冰冷地面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火折子从手里滑脱,险些把裙裾点着,她也顾不上管。

    沈盈缺提裙将火折子踩灭,低头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知道这时候劝什么都没用,也实在没什么心情去安慰她,索性扭头去找槐序商量出路,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好好冷静一下。

    “依你多年研究机关阵法的经验来看,这门还有办法再打开吗?”

    “看起来并不可能。”

    槐序在铁门合上的地方左敲敲,右摸摸,眉心挤出深深的“川”字,“大道至简。建造这间铁屋的匠人只在外头设了开门的机关,并未在里面留下任何东西,显然是没打算放我们出去,要生生把我们困死在这儿。刚刚是我们大意了,至少应该留一个人在外头才对。”

    沈盈缺的脸沉下几分,不死心,又问:“那硬凿呢?凭你们三个人的本事,有没有可能直接在这铁壁上凿出一个新的出口?”

    槐序依旧摇头,“方才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用铁砂掌试过。这四面墙壁俱为玄铁打造,坚硬无比。我运作所有内力,也不能在墙上留下任何痕迹,说明这墙至少有三尺来厚。哪怕我和阿则用尽毕生功力,再加上那位黑甲卫兄弟,也不可能将这铁壁打穿。眼下是真的被困死了。”

    沈盈缺沉默下来。

    槐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周时予满心绝望,又不敢抱怨出声,给大家添堵,背过身去偷偷抹着眼泪。那位随行的黑甲卫,也露出懊丧之色。

    夷则原地绕着圈,烦躁地往铁壁上踹了两脚,“动动动,让别乱动还要动。现在好了,所有人都困在这鬼地方了,倒是再也不用担心谁还会去抢那劳什子鬼舆图了。”

    “阿则!少说两句。”槐序皱眉呵斥。

    “本来就是嘛!”夷则不服气,“我又没说错。咱们现在落到这般田地,不就是因为某些人不肯相信人,还不听劝,非要自己动手瞎折腾闹出来的?但凡对咱们坦诚一点点,咱们至于走到绝路,只能坐在这里等死吗?”

    他越嚷越大声,眼刀子一个劲地往孟撄宁身上扎,恨不能当场将她捅成马蜂窝。

    孟撄宁双臂抱膝而坐,脸深深埋在臂弯之中,十根指头不甘地掐着纤细的胳膊,指尖都用力到泛了白,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沈盈缺叹了口气,道:“好了,都别说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怨天尤人有什么用?与其在这里浪费口水,不如先清点一下自己身上还剩多少水和干粮。”

    ——今夜任务繁重,且不知要进行到什么时候。出发前,他们为防万一,都准备了两壶清水,和一包干粮,省吃俭用一些,在这间密室里生存个两三天应该不成问题。

    众人低头检查腰包的当口,她又朝那名黑甲卫抬了抬下巴,“我知道你家少主公有令,让你们这些随行之人隔三个时辰,就向埋伏在洛阳各处的便衣护卫通报一下我的情况。今日进别院之前,你可通知过你的同伴?”

    那名黑甲卫一愣,忙拱手行礼道:“回禀郡主,属下通知过了,还在井口及沿路关键的地方多给他们都留了记号。眼下距离下次通报消息还有一个多时辰,若始终没等来属下的信号,至多两个时辰,他们必定有所行动。”

    这消息无疑激动人心,连一直埋着脑袋的孟撄宁也颤了颤肩,惊疑不定地从交叠的手臂上抬起一双泪眼。

    夷则瞧见了,也兴奋地没工夫搭理她,手舞足蹈了片刻,又凑上前问那名黑甲卫,“他们真的能找过来吗?这一路上的机关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全折在里头,咱们不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那黑甲卫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骄傲地昂起脑袋,“夷则兄弟就放心吧。我们每一个黑甲卫都是少主公从几万人里头精挑细选出来的,身手不说一流,但也是难逢敌手,且里头也不乏擅长奇门遁甲之术的高手,区区几个飞箭、流沙的机关,还是应付得过来的。就是不知这道铁门在我们开启之后,会不会出现什么新的变化,将外头的机关锁给锁死……”

    他不确定地望向槐序,希望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否定回答,让大家彻底放下心来。

    槐序也很想满足他,但还是拧眉道:“不无这种可能。先秦时期就曾经出现过这种密室,一旦上锁,之前开门的机关就失了效果。除非里头的人饿死,化为白骨,让密室的地面感应出重量减轻,机关才会重新恢复作用。咱们的救兵过来,很有可能也会遇到这种情况,甚至因为咱们人多,纵然全部化为白骨,重量也减轻不到哪里去,照样没办法让机关重启……”

    “那真要到这种时候,我就只能试试看,究竟是这铁壁更坚固,还是我手里的火雷爆炸更猛。”不等他说完,沈盈缺便接话道,掏出腰包里两颗鹅蛋一般大的黑球,朝他们晃了晃。

    夷则很快认出来,“这不是三更堂那帮混蛋在落凤城外的十刹山上留下来的黑火/药吗?郡主怎么把它带过来了?”

    周时予也紧张地倒吸一口凉气,挥手忙让沈盈缺放下来,免得走火弄伤自己。

    “没事的,我让人改造过,不会那么容易爆炸了。”

    沈盈缺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本来带它过来,是为了以防万一,对付羯人的。在洛阳待了那么多天都没出任何事情,我还以为用不上,没承想还是有可能用上。倘若外面的人一直没找过来,或者找过来也打不开这道门,我就拿它试试手。哪怕只能炸出一小道缝,也足够你们仨用内力凿开了,是吧?”

    她期待地在槐序、夷则,还有那名黑甲卫身上扫视一圈。

    槐序摸着下巴,道:“若是有它助力,的确有破门的希望。只不过这火/药威力巨大,这座密室又平坦开阔,没有任何地方可供咱们躲藏,难保咱们不会被这火/药伤到。不然咱们现在就可以试着用它逃出去。”

    “若真到了那时候,我替你们挡着。”人群外围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声线细弱,却掷地有声,正是许久不曾开口的孟撄宁。

    众人都惊讶地转过头。

    孟撄宁无视他们复杂的目光,从地上站起来,望着沈盈缺,径直走过去,“是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也是我害你们流落到这般被动的地步,理应由我来负全责。若是真到了要动用这火/药的地步,你们就都躲到我后面,我帮你们挡着。哪怕被炸死,我也绝对不会挪开半步。”

    大约是这两道目光太过坚定,也或许是先前被诓骗太多,沈盈缺错愕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夷则上下扫了孟撄宁一眼,鄙夷地“嘁”道:“就你?算了吧。别又是什么新的计划,想拿我们当垫背,给你自己开路。我们可消受不起。”

    孟撄宁目光猛地刺了过去,却也没张口反驳,只绕过沈盈缺,朝巨门消失的方向走去,“我孟氏一族虽一直见不得光,但也不是背信弃义之辈,说过要负责,我就一定会负责到底。现在我就坐在这里,你们若是不相信,尽管将火/药砸过来,我绝不闪躲。”

    边说边t?掏出腰包里一捆今日他们下井时候用的绳索,牙齿紧紧咬住其中一头,另一头攥在手中,并拢双手,左右来回绕动手腕,在嘴巴的助力下,将自己的双手捆绑起来,扎好绳结,背靠着铁门,一屁股坐了下来。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都忘了说话。

    还是沈盈缺最先反应过来,看着孟撄宁小脸紧绷,一副随时准备慷慨赴死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好了,我们知道你的决心了,快别折腾,回来吧。”

    周时予也抽着嘴角,勉为其难地劝道:“人多力量大。咱们不是还没到那时候,你这样主动求死,显得我们多刻薄一样。”

    槐序拿胳膊肘顶了顶夷则,一顿挤眉弄眼。

    夷则挠了挠后脑勺,拖着步子艰难地挪过去,同她道歉:“我知道错了,你就回来吧。再说了你就一个人,长得还没我一半壮,要怎么给我们挡火/药?真要挡,也该是我们几个男人往上顶,躲在你一个小女娘后头,像什么话?”

    孟撄宁撇过头,不理他。

    夷则挠头挠得更加厉害,心一横,道:“要不我给你学个狗叫,你再踹我两脚,咱们算扯平,怎么样?”

    说着,他也不管孟撄宁应不应,俯身就往她跟前的地上爬,“汪汪”叫得比外头的真狗还要欢。

    孟撄宁一边躲闪,一边尖叫,蹦得跟个窜天猴一样,板起脸叫他别再闹,他不听,闹得还更加起劲,把其他人都逗得捧腹大笑。孟撄宁实在没办法,求助地跑向沈盈缺。

    “好了,别闹了,快起来吧!”沈盈缺将笑意忍回腹中,朝夷则嗔道。

    夷则这才吐吐舌头,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拍着手上的灰,得意洋洋地往回走。

    槐序无奈地摇摇头,削了下自己阿弟的后脑勺,歉然对孟撄宁道:“阿则不是有意的,你莫要往心里去。我代他向你道歉。”

    孟撄宁心里有愧,不敢受这句话,张嘴正要将这歉意返回去,沈盈缺已握住她的手,微笑道:“你就收下吧,否则这事到明年也完不了。再说了,我这儿正好也有个小忙,想请你帮一下。”

    孟撄宁诧异地看着她。

    沈盈缺朝她的腰包努嘴,“能把你的宝贝舆图借我看一下吗?我总感觉,你的话并非全无道理。那位太行巨盗应该是循着舆图,找到过那座宝库的。只是这条路具体在何处,舆图并没有直接告诉咱们,得咱们自个儿想办法往深处挖,保不齐那就是离开这鬼地方的唯一出口。”

    孟撄宁蹙了下眉,心里有些怀疑这条出路到底存不存在,但却不再像先前那般警惕,拿出舆图,从善如流地交了出去。

    沈盈缺道了声“谢”,将两张舆图拼接到一块,放在地上。槐序、夷则,还有那位黑甲卫都凑过来看。周时予擦亮火折子,在旁边帮他们照明。

    夷则一向没什么耐心,上下扫了几眼,便问:“这不就只画到咱们来这间密室之前的路,没有别的花样啊?”

    槐序瞪了他一眼,让他把嘴闭上,自己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转头问沈盈缺:“郡主看出什么了吗?”

    孟撄宁也殷切地望过来。

    沈盈缺蹲在中间,眉头锁得死紧,都能夹死一只蚊子,却也只能丧气地摇摇头,道:“看来是我多想了,这图的确没什么玄妙。”

    可就在她起身的一刻,挂在腰上的一只水壶忽然松脱,“哐当”砸在舆图泛黄的纸页上。木塞从壶口滑出,壶里的清水顺势淌了一地,湿了沈盈缺拖垂在地上的一小片裙裾,也将两张舆图浸了个透湿。

    “哎呀!”

    沈盈缺尖叫一声,忙将图纸捡起来,举在面前,用嘴去吹。

    可越吹,图上的黑色墨迹就越没了颜色,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朱红的线条,宛如春日枝头绽放的花朵一般,徐徐向纸张四周延伸开来。

    “是水影纸!水影纸!”

    槐序兴奋地大喊,“用水将纸张完全打湿,用特殊的墨笔在上头写字,等纸张干透,原先的墨迹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直到纸张再次被水打湿,里头的内容才会重新显露出来。我以前见过的,刚刚居然没有发现!”

    众人回过味来,俱都高兴不已。

    不等沈盈缺动手,夷则就蹲下来,就着地上那摊水,将另一张舆图也打湿,重新拼在一块看。

    两边朱线互通连接,很快就形成了一幅新的舆图,比着这座密室的模样,出口赫然就在东面那道铁壁之后,机关的破解之道也标注得一清二楚。

    有了刚才的教训,槐序不敢再随便尝试,让沈盈缺拿着火雷,带着其他人退到相反的西面那面铁壁前,自己过去检查,一旦有什么问题,让他们立马用火雷炸门遁逃。

    夷则不肯,跟他起了一顿争执,最后实在拗不过,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安排。

    但好在老天爷终于开眼,没有再过多地为难他们,机关顺利打开,离开密室的甬道如愿出现在眼前,不再是玄铁所铸,就只是寻常的青石岩,无需火雷,就能凭借深厚的功力拍碎。

    夷则和黑甲卫激动得抱在一块,互相用力拍打对方的背;周时予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孟撄宁也忍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沈盈缺长长呼出一口气,发现腿有点软,靠着身后的铁壁休息片刻,便强打起精神,招呼大家赶快离开,免得夜长梦多,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新出现的甬道,长度和来时那条差不多,但机关却已少了很多。有新舆图的指引,他们走完全程,只花了不到一半的时间。而甬道尽头只剩一堵石门,无需触碰什么机栝,槐序和夷则攒力一推,就能轻松推开。

    眼前景物,也随之豁然开朗——

    脚下是耀眼的金砖,头顶是大片亮堂堂的水晶壁顶,诸般宝物在眼前熠熠生辉。从珠宝玉石,到珍奇药材,应有尽有,甚至还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库房最深处甚至还专门辟出一片地方,施以金屑软土,种以奇花异草,引入底下活泉,蜿蜒出溪水的模样,水底还散落着斑斓的鹅卵石,打造出了一个底下小型兽园,专门摆放一排兽笼。有鎏金绞丝的孔雀笼、缀了玛瑙的白银虎笼、镶了翡翠的金砂豹笼,还有十几个玉竹丝编织的雀鸟笼……只可惜年深日久,里头的奇珍异兽俱已化作白骨,再看不见。

    拓跋滋大约是舍不得这片精美的微缩景观,才一直没有将它们清理出去。

    夷则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使劲揉搓眼皮,由衷喟叹:“这就是左黎王遗留下来的宝库啊?也忒奢侈了,台城的国库都没这么厉害。”

    饶是沈盈缺活了三辈子,见多识广,也被惊得久久说不出来话。

    “我们还是先找莲花吧。”她摇摇头,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四下扫了眼,瞧见那标有“伽蓝寺”三个字的区域,提裙迅速飞奔过去。

    其他人也赶紧跟上。

    那对老夫妇告诉他们的传闻并不假,这些曾经被前朝皇族没收的伽蓝寺镇寺之宝,果然都被左黎王挪到了自己的私库之中。鎏金佛像、锦襕袈裟、九环锡杖、遗失百余年的佛经断章、高僧圆寂后留下来的真身舍利……甚至还有一枚巴掌大的纯白玉冰蚕石,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真蚕卧眠座上,沈盈缺一看便爱不释手。

    只是蚕虫与佛门又不相干,为何会有以冰蚕入像的玉石?

    “大约是什么豪奢的信徒赠送的吧?”孟撄宁猜测道,“伽蓝寺因我鼻祖父化莲之事而名噪一时,前来朝圣的信徒不计其数,随手留下一两样伴身的贵重之物,以作祝祷,也不稀奇。”

    “或许吧。”沈盈缺耸了下肩,没放在心上,埋头继续找那朵十二因缘莲。

    但也不知这朵莲花是不是通了灵,还是它本就不在这座宝库中,六人将整片属于伽蓝寺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没找到任何莲花,甚至连长得像莲花的摆件也没有。

    众人不死心,将搜索范围扩大到整座宝库,一顿翻箱倒柜,噼里啪啦,连兽园那边的草皮都掀开来看过,可没有就是没有,把宝库拆了也照样没有。

    “会不会藏在佛像里面?”孟撄宁不死心,“佛门子弟经常在佛像里头藏东西,也就是大家常说的‘装藏’。白马寺的那尊释迦牟尼像里头,就藏着前任t?住持圆寂后化身的心肺舍利子。十二因缘莲那般重要,看守库房的人怕有什么闪失,没准就把它藏佛像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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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扭身继续研究那几尊佛像。

    正打算让槐序爬上去看看,却听紧闭的石门后头传来几道断续的交谈声,随着石门再次开启,正往宝库内走来。

    沈盈缺二话不说,忙招呼大家藏起来。自己就近绕到一尊身形宽大的弥勒坐佛后头,探出些许视线,偷偷观察。

    就见金光耀目的一众珍宝中缓缓走过来三道人影,每一道都很是熟悉,走在正中间的那个,她更是烧成灰都认识——

    拓跋夔!

    居然是拓跋夔!

    整个洛阳之行中,她最不想遇见的大/麻烦!

    想起上辈子和这辈子被这人囚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日子,沈盈缺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拓跋夔微微蹙眉,抬头朝她这边望来,她赶紧缩回脑袋,躲在佛像之后,敛声屏气,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敢乱动。

    “殿下,怎么了?”牧遮顺着拓跋夔的视线凝望向那尊弥勒座像,左瞧右瞧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迟疑地问出声,“那尊佛像有何不对?”

    拓跋夔低声喃喃:“孤怎么觉得好像看见了……”

    禁忌的名字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他赶忙闭上嘴,沉吟下去,改口道:“没什么。”继续刚才的话题,“孤的皇兄这几日回到洛阳可还安分?”

    牧遮恭敬颔首,“回禀殿下,自打半月前,萧贼重新回到南阳战场,以十万的兵马让三殿下率领的二十万铁骑接连吃了三场败战,不得不夹着尾巴讨回洛阳,他便一直躲在自己府邸之中,再没出来过。他的左相舅父上门,都吃了闭门羹。”

    烛伊抚着腰边的软鞭,不屑地嗤道:“就三殿下那又怂又自大的软蛋性子,接下来一个月也不会从他那乌龟壳里头出来!决战那天,萧贼把陛下赐给三殿下的帅印都扒下来,挂在自己的长槊上,当拨浪鼓摇,换成我,早找个地方死了干净,亏三殿下还有脸回来。外头都快骂疯了,连陛下都从病榻上爬起来,亲手写了诏书,责骂他的窝囊,还被他气吐了血。偏他没脸没皮,居然还能苟活得下去。用汉人的话这叫什么?死猪不怕开水烫!”

    牧遮皱了皱眉,不太喜欢她这种随意僭越的毛病,但见拓跋夔很喜欢听,嘴角始终带着笑,他也就没多说什么,继续回禀自己知道的事。

    “近来府上又抓到几个鬼祟的仆佣,审问后发现,全是一时糊涂,受萧贼蛊惑,来探听殿下消息的细作。属下已经按规矩,将他们关入大牢,听候殿下发落。”

    沉默片刻,又小声补了一句:“全是土生土长的王庭中人,没有汉人。”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拓跋夔能看在自家族人的身份上,从轻发落。

    拓跋夔却嗤之以鼻,“这些人吃着我拓跋氏的、喝着我拓跋氏的、用的也是我拓跋氏的,却甘愿沦为汉人的走犬,连南边那帮最软弱的汉人都不如,孤又何必宽容相待?走犬就要有走犬的归处。把他们全都丢到犬舍去吧,孤的猎犬们,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饱饭了。”

    烛伊咧嘴盛赞道:“殿下英明!叛徒就该好好惩罚,否则哪里能叫那些忠臣良将信服,继续拼死拼活为殿下效力?烛伊愿代殿下走这一趟,亲自处罚这群被长生天厌弃的人,为殿下向长生天表决心,以得天神庇佑。”

    她脸上露出残忍的笑,衬得那身鲜红的胡人衣裙更加刺目如火,仿佛炼狱深处归来的修罗。

    牧遮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拓跋夔对她的忠心甚是满意,含笑点头表示肯定,但开口还是道:“这事你先别忙,孤还有更要紧的事交与你和牧遮去处理。”

    两人一道折臂置于胸口,单膝跪地听令。

    拓跋夔睨了他们一眼,转目一一扫过面前光彩耀目的宝藏,眼底愈发贪婪,连左眼下方的蜈蚣疤都变得比平时更加狰狞,“萧贼拿下南阳,很快就会和青州、兖州两侧的人马联手,夹击洛阳。孤急需一场胜利,而且还是大胜,向天下人证明,谁才是夏人真正的王。”

    “孤那一事无成的废物皇叔,躲在自个儿王府里头,当了一辈子窝囊废,总算是在死后,留下了一点有用的东西,给咱们大夏做贡献。这座库房里的宝贝,有一样算一样,全都给孤搬回去,孤要以它们为筹码,建立只听孤一人之命的军队,赢过孤的父皇,赢过孤的皇兄,更要赢过那不知死活的萧妄。”

    “南朝那帮软脚虾,不都把他当成唯一的救星吗?孤便要让他们看看,他们眼中的神,是如何被孤一点一点打断脊梁,剥皮削骨,跪在孤的面前磕头求饶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激昂的笑声如雷鸣一般,在封闭的宝库内回荡。

    沈盈缺几人都下意识皱紧了眉头,周时予和那名黑甲卫更是咬牙咬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连孟撄宁这个并不知晓他们与萧妄关系的人,都难以掩饰地露出厌恶之色。

    然而再不高兴,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从这座宝库离开。

    ——这主仆三人身手都不差,之前在龙虎山上,他们就已经领教过。槐序甚至都被拓跋夔制住,偷偷交换了身份,混到了沈盈缺的身边。若是来硬的,他们未必能占得上风,更何况这里还是羯人的地盘,拓跋夔想找帮手可比他们容易多了,他们不能冒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莲花以后再找也是一样。

    沈盈缺和槐序交换了个眼神,准备等拓跋夔三人再走远一些,彻底离开伽蓝寺这片佛像的范围,他们就从后方绕去石门口,顺着青石甬道原路返回。

    孟撄宁虽心有不甘,但也知道其中利害,顺从地点了下头。

    黑甲卫带头走在最前面,沈盈缺、周时予、孟撄宁紧跟其后,槐序和夷则走在最后,给队伍断后。起初一切都还顺利,除了要躲躲藏藏,尽量把脚步放轻,走不了太快之外,其他都和计划的一样。

    可偏就等到他们已经接近石门、即将要离开宝库的时候,周时予一个不慎,踩到了一个镶了紫玉的银杯,摔了个大跟头,连带银杯也被他踢出去老远,“当啷”响彻整座宝库。

    “谁在那里?!”后方传来一声暴喝。

    槐序咬牙,扯起嗓门朝前方领队的黑甲卫大喊:“快跑!”随即便转身,和夷则一块抽出腰上的佩剑,打算与追上来的牧遮决一死战。

    谁知牧遮身形如鬼魅,轻功一现,竟是从他们头顶飞掠而过,径直落在石门前,一拳捶中机关,“砰”的一声,赶在沈盈缺几人逃出去之前,将石门重重关上。

    拓跋夔和烛伊随后赶到。

    瞧清楚入侵之人是谁,烛伊脸色一僵,眼底溢出些许恐慌之色,和极深的厌恶,紧张兮兮地转头看向拓跋夔,果然瞧见他脸上的神色,如冬雪见春阳一般,顷刻间从知道有人擅闯的暴怒,转为惊喜。

    “阿珩,怎么是你?”视线扫过她身边的人,他又眯起眼,意味深长地哂笑,“姓萧的狗贼自己不敢来孤这里打探情报,倒是舍得派你过来,可真不要脸!也不怕你被外头那些豺狼虎豹给生吞活剥了?”

    沈盈缺哼笑一声,反唇相讥道:“你不就是最大的豺狼?最恶的虎豹?落到你手里,我宁愿去乱葬岗找根绳子自尽了,让那些野犬吃了!”

    “你放肆!”

    烛伊气得磨牙,抽出腰间的软鞭,“啪啪”一顿乱挥,将边上几个身量较轻的金银玉器打得满地乱滚,“当啷”喊疼。有几个还带着锋利的金属利刃,朝沈盈缺脸上飞去。好在槐序和夷则反应迅速,即使将它们打落,沈盈缺才不至于被毁去容貌。

    “你若再这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孤便将你也一道丢入犬舍,和那群叛徒一块从头犬口中争命。”拓跋夔冷冷地斜了她一眼。

    烛伊哆嗦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收起软鞭,跪下来求饶,紧咬的腮帮依旧留着不甘,斜刺向沈盈缺的眼尾余光充满憎恨。

    牧遮无奈地摇了摇头,主动岔开话题:“殿下预备这么处置这帮人?”

    拓跋夔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只眯着t?眼,放肆地盯着沈盈缺瞧。沈盈缺不快地狠瞪了他一眼,绕到槐序身后。他也没露出半点不满,还昂起下巴,放声大笑,一副被取悦的模样。

    “阿珩这小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对孤的口味了。这样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孤就姑且不把他们几个扔进犬舍了,先打断手足关起来,等孤抓到萧妄,再送他们主仆几人一块去见长生天。”

    “你想得倒美!”

    沈盈缺咬牙切齿,“就凭你们几个乌合之众,还想抓到忌浮?忌浮随便派一队斥候,都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就能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连自个儿亲生阿母都认不出来!”

    槐序几人听得酣畅淋漓,但眼下他们正处下风,这节骨眼还继续激怒拓跋夔,委实不是明智之举。

    且此刻,石门外又传来一阵伴随“咯咯”甲胄摩擦声的整齐脚步声,显然是拓跋夔留在甬道里的手下,听见宝库里动静不对,赶过来查看情况。这主仆三人本就已经很难对付,若是再加上其他人,他们就当真插翅难飞了!

    槐序侧眸朝沈盈缺使眼色,希望她能冷静下来。

    周时予也暗暗拉扯沈盈缺的袖子,让她切莫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沈盈缺却借着槐序身影的遮挡,偷偷朝他们眨了眨眼,扯起嗓子继续朝拓跋夔喊:“听说你的母亲只是王庭里头的一个奴隶,因你父亲醉酒,误打误撞承了他的宠,才生下的你?”

    拓跋夔脸色一僵。

    牧遮惊愕地瞪圆眼睛。

    烛伊也暂时忘了愤怒和不甘,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盈缺。

    ——她说的这件事的确不假,也是因为这个,拓跋夔虽才华横溢,在一众皇子中鹤立鸡群,也仍旧不招人待见。那些皇室宗亲甚至还敢在宴会上用招呼奴隶的口吻,让拓跋夔给他们斟酒,公然挑衅。拓跋滋就是其中一位,甚至还在拓跋夔左眼下方留下了那道难看的蜈蚣疤。

    所以拓跋夔才这么急着想要这座宝库,想要招兵买马证明自己,想要将整个大夏都纳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为此,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南朝,寻觅机会。

    自打拓跋夔将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都一一踩在脚下,已经许久没人敢再拿他的出身做文章,眼下却被一个黄毛丫头这样提起……

    “住嘴!”牧遮赶紧张口喝断,小心翼翼地觑着拓跋夔的脸色,额上渗出粒粒细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烛伊也把周身的戾气收敛得一干二净,低低缩起脑袋,一声不敢再吭。

    沈盈缺冷哼一声,却是嚷得更加肆无忌惮:“我可算知道,你为何行事这般卑劣。就你这品性,莫说连忌浮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便是你们羯人自己,也是万万瞧不上。哪怕你当真赢了你皇兄,夺了那位子,我也不会因此多高看你一眼。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沈盈缺都不可能和你同流合污!”

    “够了!”

    拓跋夔厉声咆哮,掌风如刀,眨眼就将右手边的一小堆金山削成平地,连金山后头的兽园,也毁了几个做工精美、价值连城的兽笼。

    门外的脚步声骤然停下,牧遮战战兢兢跪下,烛伊也将自己缩得跟一只鹌鹑一样。

    “阿珩是不是真的以为无论做什么,孤都不会生你的气?”拓跋夔哼声冷笑,脸上肌肉抽动,蜈蚣疤如毒蛇般在眼睑下踽踽游动,“别忘了,你与孤终究身份有别,真把孤惹急了,孤也是说杀就杀,不会有丝毫怜悯之意。”

    沈盈缺哼声一笑,迎着他怨毒的目光高高昂起下巴,“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卧倒!”

    一声娇喝有力地穿破众人耳膜。

    槐序、夷则,还有那名黑甲卫,瞧见沈盈缺举起两颗火雷,奋力朝头顶上方的水晶壁顶丢去,立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人一个地带着沈盈缺、孟撄宁、周时予往旁边的角落飞扑而去,蜷身抱着脑袋,躲到金玉所制的高脚胡桌底下。

    拓跋夔三人没反应过来,或者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站在原地,看着那两颗鹅蛋大小的黑球在空中撞击,爆炸。

    “砰——”

    宝库在灼眼的强光中,如地龙翻身一般剧烈摇晃,佛像翻倒,溪水倾覆,水晶壁顶伴着破碎的岩石,“噼里啪啦”塌落下来,将拓跋夔三人悉数埋在断石之下。

    倾盆大雨顺着破洞冲刷而下,“哗哗”泛起朦胧白雾,给终年不见天日的宝库带来一股新鲜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气息。

    槐序几人耳朵尚还因爆炸而“嗡嗡”耳鸣不止,却是半点不敢耽搁,踹开胡桌四周堆积的断石残岩,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继续刚才带人卧倒时的配合——

    槐序带着沈盈缺,夷则带着孟撄宁,黑甲卫带着周时予,各自施展轻功,如流星一般迅疾地划过头顶那处破洞,消失在洛阳遮天蔽月的涛涛雨幕之中。

    第112章 洛阳行(五)

    一夜奔波疲惫,六人终于成功摆脱追兵,逃出生天。

    但也因为此番行动暴露了行踪,当天夜里,洛阳便封城戒严,所有城门都设置了岗哨,不准进出,绘有沈盈缺小像的海捕文书更是贴满大街小巷。连街边的垂髫小儿都知道,城里来了南边的女细作,专会易容变身,偷食人心,尤其是男人的,誓要将整个洛阳城都闹个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百姓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商贩们也都关门收摊,没胆子再做生意;相熟之人在街上照面,都不敢打招呼。偶尔有那胆肥的,敢议论两句,说的也都是埋怨沈盈缺搅乱他们平静生活、唾骂广陵王残忍北伐的话。

    惶恐的气氛宛如无形的瘟疫,迅速蔓延整座城池,街头巷尾的流浪猫犬都比平时少了许多。

    百草堂在洛阳各处的医馆药铺更是被重兵把守,水都泼不进去。

    但好在,沈盈缺早就料到他们那天的行动非常危险,早在准备进宝库的同时,就已经秘密安排堂内人员从洛阳撤离。是以拓跋夔虽及时而精准地堵住了百草堂在洛阳各处的商铺,但最后都扑了个空,什么有用的人员线索都没找到。

    只是再想找那朵十二因缘莲,就没那么容易了……

    “适才白四打探消息回来说,拓跋夔已经把杏花别院清理干净。地下藏着的所有宝贝,都已经被他悉数纳入了自己的府库,还私自调了巡防营的强/弩手,过来给他看门,没有他点头,谁都不准进。拓跋皇帝病危,应天军又即将兵临城下,拓跋皇室自顾不暇,没人有工夫搭理他,倒是让他找到机会肆意妄为了。”

    城南一处隐蔽的庭院中,邱成一面向沈盈缺禀报外面的消息,一面不甘地握紧拳头。

    槐序抱着双臂,沉着脸凝视窗外如注的大雨;夷则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周时予立在角落,脸皱成一朵菊花,眼眶微微泛红,明显偷偷哭过。

    雨水“哗哗”,在屋檐下织起大片白雾,越发衬得屋内沉默,仿佛凝固住了一般。

    许久,孟撄宁先坐不住,启唇焦急地问:“那……就不去找了吗?十二因缘莲就在眼前,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你们不是还在等那朵莲花救命?”

    “不是不找了,是不知道该怎么找。”

    夷则抓着后脑勺,烦躁道,“刚刚我去清化坊转了圈,好家伙,三步一人,五步一岗,王府自己人进出都要被验一炷香的身,但凡有一点疑惑,都不准放行,胆敢违抗,就地杖杀。这该怎么进去?天上飞的有箭在防,地下钻的有毒草在挡,哪怕变成鱼,顺着水沟游进去,都能被他们铺在水池底下的渔网给网个结实。根本就没有任何空档,这该怎么进去?”

    孟撄宁一阵着急,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跺脚背过身去。

    沈盈缺看了她一眼,又扫了眼四周,含笑对大家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孟家娘子单独说两句话。”

    众人面面相觑,孟撄宁也露出惶惑的表情,但还是听命照办。

    很快,屋里就退得只剩下两个人。

    “郡主想和我说什么?”孟撄宁开门见山问。

    ——这几日和沈盈缺一行人待在一块,她即便不主动询问他们的身份,那晚拓跋夔说的话,以及如今满大街的海捕文书,也已经将他们的底细和盘托出。

    不得不说,这事实在太过震撼,哪怕到现在,她都有t?种在做梦的感觉。

    站在自己面前、不拘小节的女子,居然就是传闻中那位备受宠爱、娇生惯养的南朝郡主;而她口中正被七情谶折磨的未婚夫婿,竟就是羯人口中比阎罗王还恐怖的大杀神,广陵王萧妄。

    “你现在无论告诉我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她感慨地叹了口气。

    沈盈缺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莞尔一笑,提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一盏新茶,“别紧张,我又不是在要你的命,只是想单独找你聊一聊。”

    “聊什么?”

    “十二因缘莲。”沈盈缺直视着她的眼,平静道,“我有一种感觉,那朵莲花应该就在宝库里头,但又觉得哪里不对,想再听听你的想法。又或者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孟撄宁沉下脸。

    沈盈缺赶忙补充道:“不是说你还在有意隐瞒什么,只是想知道关于你的鼻祖父母,还有你们孟家更多的事。一些你觉得很普通,所以没放在心上,也没想过跟别人提的事。没准……你知道的,大道至简,许多谜题的答案往往就藏在最简单、但也最容易让人忽略的地方。”

    孟撄宁脸色缓和下来,片刻又皱起眉,摇摇头,“我鼻祖父母没留下多少东西,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至于我父母……”

    她抿唇停顿了一下,眼里带着怀念,声音却哽咽艰涩:“我阿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难产,大出血而亡。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唯一一幅她的画像,也在搬家的时候遗失。”

    “阿父不希望我因自幼丧母之事太过难过,待我非常好,从不要求我学什么纺线织布,裁衣刺绣,也从不教我煮饭洒扫,倒是亲自教我读书识字。从小到大,他唯一逼过我的,也就是读书。读的也不是羯人杜撰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汉史’,而是《诗经》《国策》《孙子兵法》……这些早已被拓跋朝廷列为禁书的前朝典籍。”

    “我问他为什么?他也答不上来。因为他也不知道让我学这些,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他已经见过太多会纺线,会裁衣,会刺绣,甚至将这些技能全都做到登峰造极的女子,仍旧在受人欺负。他不希望我也变成那样。”

    “每年我过生辰的时候,他都会亲手给我煮长寿面,还会卧两个鸡蛋。你知道的,羯人不兴这个,北朝也就断了这传统,但我阿父一直记得。他手艺其实不怎么好,最多也就能保证面是熟的,鸡蛋没有煎煳,但我每次都吃得很开心。哦对了,他还特别喜欢给我讲‘白马非马’的故事。”

    “白马非马?”沈盈缺皱眉,“公孙龙提出来的那个诡辩论?”

    孟撄宁点头,“他很喜欢这个论说。虽然根本站不住脚,但每年我过生辰,他都会拿出来,侃侃而谈,说这是孟家的传统,每个孟家人过生辰的时候都要听上一遍。他自己就听祖父讲了不记得多少遍,都能倒背如流。”

    “当时我还很不耐烦,觉得每年都听一遍,耳朵都该起茧子了,谁知现在却是想听,也听不到了……”

    屋里重又沉默下来,衬得外间雨势越发浩大,踢踢踏踏,仿佛万马奔腾。

    也不知过了多久,茶壶里的茶水都已凉透,孟撄宁才吸了吸鼻子,重新开口:“这些对你有帮助吗?”

    “不知道。”沈盈缺摇摇头,给她换了一盏新茶,“但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舒服多了,不是吗?”

    孟撄宁一愣,轻笑出声,“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才把我单独留下来说话的。”

    沈盈缺耸肩,“有这原因,但也不全是。”回忆着刚刚孟撄宁说过的话,人不知不觉便陷入沉思。

    孟撄宁打量她蹙眉认真的模样,忍俊不禁,“你当真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

    “什么?”

    “特别。”孟撄宁道,“我以前很讨厌南朝的人,更讨厌萧室皇族的人,觉得做北朝人没什么不好。反正都是被人欺压,在哪边生活不是生活?羯人还没有侮辱过我的鼻祖父母,对我来说还更加亲切。”

    “直到有一天,我高热止不住,阿父急着给我买药,和一个拓跋氏的勋贵在街头撞上。明明是那人不守规矩,在闹市上纵马,我阿父被他胯/下的烈马踩断了腿,反而被他们安上‘行刺皇族宗亲的汉人细作’的名头,给生生打死了。直到最后咽气,他怀里都一直紧紧护着我的药,没有撒出来一点药末。”

    “那时候我才终于深刻地领悟到,阿父口中常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我就入了医道,跟我阿父一样,日日盼着北伐,盼着王师到来。”

    “那那个打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呢?”沈盈缺问,“你不会放过他的,是吗?”

    孟撄宁翘起嘴角,笑容神秘而得意,“那是当然。你吃过带骨鲍螺吗?”

    “吃过什么?”

    “鲍螺。姑苏那边的一道甜品。”孟撄宁解释道,“在酥皮里灌入奶蜜蔗糖等物,味道奇甜,因为形状酷似鲍鱼,故而得名。这东西老少咸宜,席间从来都是一扫而空,少有剩下。”

    沈盈缺隐约有些领悟,眼睛缓缓瞪大,“那个震惊南北两朝的钩吻毒杀案,是你做的?”

    ——羯人没有过年节的习俗,入关后为了更好地融入汉家,也学着过起除夕,跟家人一道守岁,拓跋皇室也不例外。直到六年前,一个初次尝试汉家菜系的拓跋氏,在当年大年三十的夜里,阖家死得干干净净。

    仵作事后报告,是有人在年夜饭里下钩吻剧毒,才引发这桩惨案。还说下毒之人手法极妙,鲍螺入口时并无异状,因此没人发觉不对,直到宴席将尽,才纷纷发作。须臾之间便七窍流血而死,无一幸免。

    官府查来查去,都没找到半点线索,分卷宗至今还放在刑房架阁上当作悬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那以后,汉家菜系就从拓跋皇室的食案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事情太过惊骇,就连南朝也有所耳闻,台城里吃食的检验,还因此变得比从前更加严苛。

    孟撄宁只淡淡道:“此事极易。只消把钩吻叶加猪皮熬成膏子,外裹一层甜奶皮子便好。他们吞下带骨鲍螺时,有奶皮包裹,毒药不会立时发作。待奶皮在胃中融开之后,里面的致命之物才会渗入体内。”

    这话无异于已经承认。

    沈盈缺忍不住打了寒战,由衷喟叹道:“以后我得罪谁,都不敢得罪精通医术的人。”

    孟撄宁轻笑着摇摇头,“我这算什么,你可比我可怕多了。”

    沈盈缺挑眉,诧异地看她。

    眼神太过纯真,反倒叫孟撄宁哑了声,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行医这么多年,她见过形形色色不一样的人。有假装单纯,实则一肚子坏水的小人;也有真心单纯,但纯得也近乎没长脑子的蠢人。可似沈盈缺这般纯而不蠢,心机与道义并存之人,她还是头一回见。

    被困铁屋的时候,她都已经被那种死亡一点一点逼近全身的绝望折磨得身心俱疲,早已放弃,偏这人还能静下心来,抽丝剥茧,硬生生将一个必死的局面破开,甚至还能毫无芥蒂地朝她这个心胸狭隘、满嘴谎言、还差点害死他们所有人的罪人伸出援手。

    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

    这大约就是阿父最常说的,赤子之心吧?

    怪道那位纵横天下,权势、美人、生死,都已经入不了法眼的广陵王,会独独为她一人折腰。

    “若是能找到那朵十二因缘莲,你就拿去给你未婚夫婿解毒吧。”孟撄宁道。

    沈盈缺瞪圆眼睛,很是意外,“你不打算拿去和你鼻祖母合葬了吗?”

    孟撄宁笑笑,轻轻摇了摇头,“再好的宝贝,若是不能用在它该用的地方,都与废物无异。鼻祖父和鼻祖母若还在世,应当也会赞同我的决定。”

    沈盈缺心里涌起一股热潮,起身正要朝她下拜,感谢她忍痛割爱。

    孟撄宁却抢在她前面,伸手拦住她,“先别急着高兴。那朵花能不能拿到手还不知道呢?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特地把我留下来,又扯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总不会是真的太闲,寻我打发时间吧?”

    沈盈缺轻轻眨了下眼,不置可否,然眼底的笑意却充满狡t?黠。

    当天夜里,一道署着沈盈缺大名的拜帖,就堂而皇之地送到清化坊,拓跋夔的府邸。帖上并无多言,只道翌日同一时刻,大乾晏清郡主会以南朝使者的身份,驾临皇子府,让贵府做好迎接贵客的准备。

    字里行间的倨傲之意,简直要溢出纸张。

    也是因为太过直白,反倒让皇子府上下的人惊得不敢乱来。

    “她、她……她这是什么意思?就这么把帖子送过来,可是欺我皇子府里无人?!”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幕僚气咻咻地喷气,将满嘴胡须吹成章鱼。

    烛伊隔着面纱,紧紧盯着那张黄檀拜帖,牙齿磨得“滋滋”冒火星,连带脸上几道长短不一的伤疤也跟着一块抽痛——上次宝库爆炸的时候,她的脸就被头顶猝然掉落下来的碎石块割划得伤痕累累,用了上好的鲸油膏也不见好,只能一辈子躲在面纱后头。

    再想宝库中重逢的时候,她甫一见到沈盈缺,就想用软鞭毁去她的容貌,还真是害人终害己。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对沈盈缺的恨也变得愈发深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定是陷阱!一定有什么陷阱!那个女人几次三番坑害殿下,这次定然也不会安什么好心,殿下千万不可上当!”她指着拜帖尖声尖叫,嗓门大得能将水池底下深眠的锦鱼惊醒,摆尾朝她“哗哗”拍水花。

    拓跋夔不满地睨了她一眼,从仆佣手里接过拜帖,左瞧右瞧,指尖摩挲着帖子上娟秀的簪花小楷,会心一笑,“能有什么陷阱?她现在就是孤的瓮中之鳖,哪怕不现身,也迟早会落入孤的手中。与其等着被孤揪出来,只能被动求饶,倒不如主动站出来,向孤卖个好。那丫头啊,聪明着呢。”

    幕僚们面面相觑,担忧地看着他。

    拓跋夔已道:“这事便这么定了。烛伊。”

    “属下在。”

    “去,吩咐庖厨,今晚多准备些好酒好菜,府上招待贵客。他们要是不会做南朝的菜式,就现出去找几个汉家厨子来。她喜欢吃酸甜口味的,可别做错了。”

    他边说,边将拜帖盖在自己脸上,整个人仰躺回靠椅上,薄唇勾起轻俏的弧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低低笑出了声。嗓音干净清冽,像大漠里自由自在的风滚草。

    周围一众幕僚惊讶得张圆了嘴,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单眼皮都快揉成双眼皮,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烛伊在面纱底下死死咬紧牙根,五官狰狞成一团,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虎。但最后,她也只能低下头,万分不甘地对拓跋夔道:“是。”

    *

    百年前胡乱之后,羯人便占据了大江以北的大片汉室领土。

    为了更好地巩固自己的统治,他们学着衣汉服,识汉字,一点一点往自己的草原文化中融入汉家文明,还将洛阳定为北夏的都城,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城池原本的模样。

    从高处俯瞰,能看见一条黄波滔滔的洛水,自眼前穿行而过,仿佛横向切开一张星罗棋布的棋盘一般,将四四方方的洛阳神都分为南北两半。又靠着河上数架桥梁,穿针引线般将南北两座半城“藕断丝连”地缝补到一块。

    北面半座城又由城郭一分为二。

    左上角靠西的一半足足占了全城的四分之一,便是众人口中的皇家内城,寻常人一辈子都不得踏入。靠东的另外一半则被称为“东郭”,建有二十八坊,当中还夹着一座“北市”。

    与北城镜像对称,南面半座城也被分为一东一西两半。

    右下角那四分之一座都城称为“南郭”,左下角那四分之一座都城称为“西郭”,里面各有几十个坊与一个市。南郭的集市称为“南市”,西郭的集市称为“西市”。

    内城乃天子驻跸之所,管制最严格。其次便是东郭,居住在此处的,不是勋贵世族,就是官宦人家,还有千里迢迢赶来都城求学求仕的书生。对比之下,洛水以南的西郭与南郭便显得有些鱼龙混杂。一旦西郭和南郭生有变故,卫戍都城的军队就会立刻封锁洛水上的所有桥梁,保证内城与东郭的安全。

    拓跋夔今晚邀请沈盈缺赴宴的地方,就在东郭的“水月听风苑”,想要进去还得乘坐小舢板,走一段水路。

    沿途都是富贵大家毗邻洛水修建的别业,还刻意把每处绿植的风格,都装点得截然不同。

    前一家是在黄杨中间杂以鸡爪槭,以黄叶配紫花,来夺人眼球;后一家便养出一圈紫叶小檗刺篱,绕以樟树,与之争辉;甚至有的人家干脆不取木本,只以粉花绣线菊、马兰、贯众等堆栽而成茵圃,再置几块爬满扶芳藤与凌霄花的太湖石,在一众苍翠之色中笑傲群雄。

    种种名色,各擅胜场,偏偏又连缀成片。

    是以船行水上,夹岸的景色都在不断变换,时而妖治妩媚,时而清新脱俗,绝无雷同。此时夕阳尚有余光,给这片景致又染上一层半透亮的酡红,更增添了无限变化,令人目不暇接。

    负责接引的胖管事站在船头,得意洋洋地道:“这些还只是宫门外的昏景,若进了内城,更是不得了。任凭你在天下如何腾挪,终究都想到我们洛阳置业,在邙山上择一片吉地安眠。你瞧,这一片白墙乌瓦都是南朝的富商过来置下的私宅。他们在建康城连十里秦淮都不敢冶游,倒是会跑这地方享受。这夜夜笙歌,丝竹绕耳,真真叫人乐不思蜀。”

    ——这话明显是故意说给他们听,嘲讽他们无能,丢了大片风水宝地的。

    沈盈缺不为所动,犹自托着腮帮,凭窗眺望风景。

    周时予却气得够呛,靠着指头在袖子底下掐捏小臂,才勉强忍住不和那人吵起来。谁知从船上下来,还有更气的事在等着他——

    “什么叫不允许带随从?我们郡主金尊玉贵,每次出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奴仆成众的,今日只带我一个,已经是极大的委屈,你们居然还想叫我也叫住,究竟安的什么心?可是不把我大乾的贵人放在眼里?!”

    周时予跳脚一顿骂,干瘦的脸颊憋得通红,活像一根快要爆炸的炮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拦在他面前的两个羯人士兵仍旧高高昂着下巴,态度强硬地道:“奉五殿下命,只准一人通过,闲杂人等速速回避,否则就地杖杀!”

    “你!”周时予气得鼻孔喷火。

    胖管事还在旁边掩嘴偷笑,阴阳怪气地挖苦:“登船之前我就说了,殿下只允许郡主一人进苑,公公便是去了,也会被护卫拦下,你偏不听,非要挤上来,现在好了吧。”

    周时予火气更盛,甩着拂尘就要给他脑袋来一下。

    沈盈缺赶紧道:“算了,人家屋檐下,闹起来我们可讨不到什么好好。还是听他们的,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这如何使得?”周时予抵死不从,“奴婢出门前答应过少主公,要寸步不离地跟着郡主。若是让他知道,奴婢眼睁睁看着您一个人进了拓跋小儿的虎狼窝,什么都没做,少主公非扒了奴婢的皮不可!”

    “那你就打算眼睁睁看着那朵即将到手的十二因缘莲,就这样飞了吗?”沈盈缺板起面孔。

    “这……”周时予挤着脸,一副牙疼的模样。

    沈盈缺“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压声宽慰道:“放心吧,槐序和夷则已经潜入苑内,听候吩咐,一旦有什么不对劲,立马就会现身救我出去。况且我手里还藏有袖/弩,备足了箭矢,腰包里也塞满了邱大夫为我准备的各种毒/粉药丸,足以在关键时刻自救保命。今日一切计划都准备万全,不会有任何闪失。你就安心回去,等我的好消息吧!”

    周时予脸上仍有迟疑,可到底扭不过她,拱了拱手,道:“郡主保重。”便一步三回头地随那位胖管事登船离去。

    沈盈缺站在岸边,和他挥手告别,等到他身影缩成豆子大小,才理了理衣裳,踅身准备进苑,却不妨前面骤然横来一只手,再次挡住她的去路。

    “眼下南北双方正处在战事焦灼之际,五殿下和郡主又都是身份尊贵之人,轻易磕碰不得。为确保二位的平安,还请郡主先随奴婢移步至旁边的小花厅,由奴婢为您搜身。”

    声音狡黠兴奋,又夹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怨毒t?。

    正是拓跋夔身边的贴身女护卫,烛伊。

    第113章 洛阳行(六)

    于是沈盈缺的袖/弩和毒/粉药丸,全都被烛伊没收了。

    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烛伊当着她的面,将她弩内藏着的箭/矢全都抽出来,一根根折成两半,还拿石头把袖/弩也“梆梆”砸得七零八落。

    断裂的弩/臂被烛伊恶狠狠地踢到沈盈缺脚下,她的脸也跟着凑到沈盈缺面前。

    即便隔着面纱,即便光线昏暗,沈盈缺依旧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狰狞的表情,面肌抽搐得宛如毒蛇在皮下游走。

    “别想动什么歪脑筋。我们殿下最讨厌你这种自作聪明的女人!等着吧,等殿下登上皇位,越过大江,拿下南朝,就是你和你那不知廉耻的老姘头的四起!快滚!”

    她用力推了把沈盈缺的肩,从婢女手里夺过巾帕,嫌恶地擦拭自己的手,将刚才碰过沈盈缺的肌肤一寸一寸擦得都快起皮。

    沈盈缺翻了个白眼,懒得和她浪费口舌,跟着引路的婢女走出花厅,向着今夜设宴的地方去。

    这座别业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内里却设计得巧夺天工。

    进门后接连数座宏峻堂宇,重轩复道。所有木构建筑皆由楠木打造,外涂金彩,再覆以丹垩雕刻。朱色乃朱砂细磨而出,墨色则选自南朝采购而来的徽墨粉。

    堂宇之间的地面,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倘若有人自天空俯瞰,会发现整个别业的地势从外围到中央逐次凹陷,形成一个内宅盆地。盆地内皆是一圈圈圃畴,遍植各色奇花异草,其中不乏闽中的佛桑花、扶南国的红绣球、南海的娑罗树等名贵品种。碍于气候,这些名种往往一季便萎,但萎后又立马换成新的,不叫这里失去任何鲜妍色彩,更显主人家奢靡。

    眼下时已近八月,正是石榴初吐、月季争妍的时节,棚架上还有嘉瓜四垂,再间杂以挺拔蜀葵、熠熠朱槿,巧妙地遮掩住盆地下陷的地势。客人一步步深入盆地,沉浸于香馥馨郁之中,浑然忘俗。

    道边立了块石碑,上书——

    “临芳藏池……”沈盈缺默默念道,眉心折起一道痕,“何来的池?藏哪儿去了?”

    底下传来“扑哧”一声笑,沈盈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盆地底下还敞着一间青竹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和外头的华丽相比,这里明显要朴素许多。无论屋梁门窗、椅榻案架,皆为翠竹所制,门口还放养了几只白鹤。站在竹轩门前举目环顾,周围是一圈圈梯田一样的高坡,上面花草层叠,像极了一片片花萼,把来人如花蕊一样拢在中央。

    沈盈缺才能明白,原来“临芳藏池”藏的并不是池,而是人。

    而此刻,正群芳被“藏”在蕊心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拓跋夔。

    “这个地方如何?我花了好几年工夫,才一点一点培养出来的,可还和阿珩的心意?”拓跋夔笑吟吟问。

    沈盈缺很想说不,但又觉实在对不起这么多美丽的花,于是冷哼道:“太过奢靡,我怕是无福消受。”

    拓跋夔爽朗一笑,“哪里就奢靡了?没想象的那么麻烦。你看,这每个花圃旁边都有沟渠,从洛水直接引水浇灌。若遇暴雨,底部亦有排水引去别处。一切皆能自给自足,根本不耗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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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盈缺引颈扫视一圈,发现果然如此,心中暗道佩服,但又不想夸他,免得他又蹬鼻子上脸,跟她扯一些有的没的,淡淡“哦”了一声,便顺着夹花小道,去往竹轩。

    在她进门的时候,拓跋夔就已经命庖厨上菜,眼下两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摆满吃食,炖羊尾、酸枣糕、蒸藕玉井饭,居然还有一盘切好的鱼脍,旁边就是橘皮和熟栗子肉捣成的蘸料,还有一壶葡萄美酒,配着夜光杯。便是在南朝,这样一桌也算得上“盛宴”了。

    拓跋夔笑眯眯招呼沈盈缺坐下,寒暄道:“准备得匆忙,就只有这些,你先将就着尝个咸淡。等以后庖厨知道了你的喜好,就能按照你的口味给你置办菜肴了。不过再怎样,都要比南边那些小鱼小虾好吃的。”

    这是料到她今天定然走不出这座别业了?

    沈盈缺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多谢五殿下好意,只是我这人比较恋旧,吃东西呢,也有固定的习惯,注定只能挤在南边吃点小鱼小虾了。当然啦,等忌浮北伐成功,这些北边的伙食该习惯还是要习惯的。”

    简单一个开场白,可谓火/药味十足。

    拓跋夔眯起眼,兴味地打量她。

    沈盈缺也翘着下巴,和他对视得不卑不亢。

    良久,终是拓跋夔先败下阵来,笑着摇了摇头,屈指轻叩桌案,“阿珩就这么自信,那姓萧的能攻下洛阳?”

    “不是我自信,是事实便是如此。”沈盈缺道,“五殿下肯接下拜帖,邀请我过来,以贵客之礼相待,不就是因为忌惮他,忌惮他手里的应天军吗?”

    “就不能是因为你?”

    “多谢殿下抬爱,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拓跋夔弯眼一笑,叹息着越发大幅度地摇了摇脑袋,不置可否。也似乎真被她提醒了什么,他索性就着这个话茬问她:“阿珩这般从容不迫,可是觉得自己今日能从这里全身而退?”

    不待沈盈缺回答,他便“哦”了声,道:“有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了。就在刚刚,你进门的时候,我的手下在皇子府的库房里头抓到了两只偷油吃的耗子。”

    沈盈缺眼皮一跳,人下意识就要站起来,好在及时捏着拳忍了回去。

    然这一点微妙的破绽,仍旧叫拓跋夔捕捉到。他嘴角扬起恶劣的笑,声音带着几分得意,“那两只耗子啊,也忒没眼力见儿,以为我不在府中,他们就能趁虚而入,殊不知我之所以选择在府邸外设宴,就是为了引他们上钩,且我手底下全是会易容变声的好手,区区两张人/皮/面具,眼睛一眯就能看出来,他们还是太嫩了啊……”

    他摇着脑袋,长吁短叹,一副真心为他们惋惜的模样,然眼底恶毒的光,却浑然不是这个意思,“阿珩以为,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劓刑?车裂?还是凌迟?”

    沈盈缺缓缓捏紧膝盖,上牙紧紧咬着下齿,不叫自己嘴里泄出半点不该有的声音。

    拓跋夔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叫她这副死命强撑的模样满足到,还是秀色实在可餐,他难得善心大发,对沈盈缺开恩道:“不如阿珩先跟我说说吧,你为何会出现在宝库里?那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连我的府邸都敢去闯。”

    “是因为萧妄吗?听说他看着强健,上阵杀敌都不在话下,可其实身体的里子早已崩垮,你是来帮他找续命宝药的吗?”

    “老实告诉我,兴许我一高兴,就放过那两只不知死活的小耗子。但若是叫我发现你在撒谎……”

    他眯起眼,笑得格外灿烂,仿佛邻家温润可亲的大哥哥。可稍微了解一点他脾气的人都明白,这样的笑才是最危险的。

    沈盈缺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左胸内狂跳不止的心脏,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没找什么,不过是听说你们羯人里头一直有一个传说。说什么你们是长生天的后人,世代都受长生天的庇佑,皇室中甚至还有一样天神赏赐下来的法宝,叫连城璧。能助你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要有它在,哪怕南朝的兵马兵临城下,也会顷刻间被长生天随手打散。”

    “百年前,你们能顺利南下,从汉家手里夺走泰半江山,也是靠着它的助力。左黎王当初偷偷从宫里盗取宝物,也是为了得到它,让自己顺利登上皇位。甚至还有拓跋氏的贵族,重病在榻,数月不起,药石罔效,最后靠着那枚玉璧的神力,才起死回生。”

    “所以你是特地来找那连城璧的?”拓跋夔挑起一侧剑眉,眼底满是不信。

    沈盈缺攥了攥自己的手心,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子不语怪力乱神。长生天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但架不住我朝中有人忌惮,非要忌浮在正式攻打洛阳之前,把这件事先弄个清楚,否则他们绝对不同意出兵,也不会再给忌浮提供任何辎重和粮草。”

    “你知道的,在外行军打仗,尤其是这么重要的一场兵事,一旦起了内讧,会招致多么可怕的后果。忌浮不好正面拒绝,但又t?不方便亲自过来打探,只好由我来代劳。真计较起来,这账还得算在你头上。”

    拓跋夔诧异,“我头上?”

    “对,就是你头上。”沈盈缺愤愤然瞪着他,“要不是你弄出来的劳什子天师教,将南朝上下子民都搅得‘不问苍生问鬼神’,出门吃个饭,都要给自己卜一个卦,我何至于要这种无稽之谈,冒险来洛阳走这一趟?”

    拓跋夔忍不住笑出声,咳嗽一声正了正神色,继续一瞬不瞬地审视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所以他也放心让你一个人过来?不应该吧?堂堂广陵王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沈盈缺歪着脑袋,大眼睛一眨一眨,天真又狡黠,“堂堂广陵王殿下的确是不好说话,但堂堂晏清郡主的郡马爷,还是很好说话的。尤其当说话的人,还是晏清郡主本人的时候,殿下觉得呢?”

    拓跋夔脸阴沉下来,磨着后槽牙冷冷笑起来,“你若再跟我秀这个,我现在就把你说的那连城璧拿出来,先咒你个眼下耳鸣,这辈子都别想再开口说话!”

    沈盈缺一愣,眼里激动地放出光来,“所以当真有那样一枚玉璧,能助你们百战不殆?”

    “假的,根本没有那种东西。”拓跋夔板起脸,无情地给她泼冷水。

    奈何沈盈缺的脸板得比他还厉害,“你觉得你现在说这句话,我还会相信吗?”

    拓跋夔嗤声一笑,睨着她,吊儿郎当地挑起一侧眉梢,“那你先亲我一口,亲完我就告诉你。”

    沈盈缺脸上最后一丝温柔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五殿下若一直要这样跟我说话,那接下来也不必聊了,就此别过,江湖不见。”边说边起身要走。

    拓跋夔忙低头认怂,无奈地长吁短叹,“你也就仗着我心悦你罢了。”

    沈盈缺假装没听懂。

    拓跋夔也不恼,“那连城璧的确存在,但外头传的那么邪乎,什么包治百病,延年益寿都出来。它甚至都不是一块玉璧。”

    “不是玉璧?”

    “嗯。不是玉璧。”

    沈盈缺皱着眉,糊涂了,“那为什么……”

    “为什么要叫它‘连城璧’?”拓跋夔笑,“不过是一个形容罢了。‘连城璧’真正指的,其实是我祖父一手建立的大夏皇属大军,自创立伊始,就横扫整片大漠,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便是萧妄亲自训练出来的应天军,也不敢跟他们硬碰硬。”

    沈盈缺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很想告诉他,前世的时候,她可是亲眼见证了那所谓天下无敌的皇属大军,如猴子一般,在自个儿的老巢被萧妄戏耍。

    但考虑到眼下自己的处境,她还是忍住了,只道:“所以你们就将他们形容成连城璧?保卫你们北朝的无价玉璧?”

    拓跋夔点头,“没错。你也可以理解成‘铜墙铁壁’,横竖最开始,祖父就是用那个‘壁’字来形容他们的,只不过传着传着,就传岔了罢了。阿珩现在知道了,可还想要他们?你拿得走吗?”

    他戏谑地看着她,“当然,你也可以采取另外一种办法——嫁给我,成为大夏的皇子妃,未来的皇后,照样可以光明正大地得到那道铁壁的护佑。”

    沈盈缺心里泛起一阵厌恶,低头朝食案上的那碟炖羊尾抬了抬下巴,语带讥讽地道:“这道菜,是从你们羯人手里传到中原的。最开始因为菜名取得极难听,羊膻味又极重,朝中鲜有人愿意品尝,直到有人推陈出新,想出了去膻的妙法,又假借‘鱼烧尾而跃龙门’之意,给它重新起了个好听又吉祥的名字,这道菜才逐渐盛行开了。以至宫中岁末的年夜饭,都要摆上一道。可我家中从来没吃过,一次也没有,知道为什么吗?”

    拓跋夔问:“为何?你家里人食不得羊?”

    “非也。”沈盈缺否定道,“我父出身行伍,我母四方行医,于吃食上从不会挑拣,便是薯叶蕨根也都吃得。他们正在不喜欢的,只是这道菜的出处罢了。”

    拓跋夔眼皮一跳,脸上涌起些许怒色,“你什么意思?”

    沈盈缺轻笑,迎着他积威甚重的目光,倨傲地昂起脑袋,不卑不亢道:“就是五殿下理解的那种意思。此菜非我汉家所有,便是装扮成汉家的模样,扮得还有模有样,可到底难掩其胡羯的本质。为了不熏出一身洗也洗不掉的羯膻味,我沈氏一族,断然不会多动一筷!”

    “啪——”

    夜光杯在两人食案中间的空地上砸碎。

    拓跋夔拿巾帕无声擦拭着自己指尖沾染的酒液,目光森然,“阿珩现在是越发放肆了。之前在宝库中羞辱我的出身,已是极大的僭越,论罪当诛。我免了你的罪名,不与你计较,已经是格外开恩,你非但不领情,还继续出言羞辱于我,羞辱我大夏圣朝,可是当真以为我能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的无状?”

    沈盈缺歪了下脑袋,蹙着眉,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说的话,可张口的一刻却是道:“羞辱了又如何?五殿下现在还有难不成还有工夫跟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女子计较这些?”

    拓跋夔一讶,不懂她为何有此一说。

    也似乎就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牧遮不顾他先前警告的“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来这临芳藏池打搅他和郡主”的话,仓皇着脚步,急急忙忙奔进来,“殿下!殿下!大事不妙!”

    “三殿下不知从哪里听说,您勾结百草堂宗主,意欲拿左黎王留下来的财宝,换取南朝人的信任,借助他们的力量谋权篡位,自立为王,他以您通敌叛国为由,带着一帮人去围堵皇子府,其中还有陛下赐给他的皇属大军。”

    跟着牧遮一道冲进来的烛伊听了这话,惊得眼珠都快从眼眶里蹦出来,“这事从何说起?五殿下若真要通敌,为何还要签下那么多海捕文书,去捉拿百草堂的余孽?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牧遮黑着脸,艰涩地张口解释:“三殿下说了,这就是咱们殿下做事的高明之处。用几张海捕文书瞒天过海,让大家都以为殿下和百草堂势不两立,实则暗中早已通了款曲,还拿出了之前殿下在南朝送给晏清郡主的衣裳首饰做证。叫咱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眼下整片东郭已经被他们封锁,清化坊也是只准进,不准出。他还放言说,只要能抓到您,不计生死,统统加官晋爵,赏金万两。”

    “这怎么可以!”烛伊尖声尖叫,“三殿下是疯了吗?杀了咱们殿下,谁去抵御萧贼,谁去守护大夏?那些劳什子衣裳首饰,咱们都可以解释清楚的。三殿下就不能先冷静下来,听咱们慢慢说吗?”

    “恐怕他是没打算静下来了。”

    拓跋夔阴沉着脸,冷声道,“他因为南阳之败,急着建功立业,为自己找补。好不容易碰上这么大一块肥肉,还是与孤有关的,他如何愿意静下来听孤解释?所以……这也是阿珩给孤准备的巨大惊喜?”他冷冷睨向沈盈缺,“围魏救赵,暗度陈仓,汝父还真是养出了一个好女儿!”

    “彼此彼此。”

    沈盈缺毫不客气地承认下来,朝他施施然行了个礼,“五殿下抓了我的人,又收了我的防身之物,我若再不回敬殿下一点什么,也太对不起殿下对我的‘格外照顾’了。”

    “你这贱人!”烛伊气得七窍生烟,抽出腰间缠着的软鞭,就要往她身上抽。

    却被拓跋夔攥住手,没好气地推到一旁。

    “是我之前小瞧你了,人都已经被我完全困住了,居然还能给我找来这么大的麻烦。阿珩,这下我是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你了。”

    拓跋夔一步步上前,站在沈盈缺面前,高挑的身形宛如遮天蔽日的巨大幕布,将她完全笼罩。

    沈盈缺有种被野兽围困的压抑之感,脚跟下意识就要往后退,不想露怯,还是咬紧牙关,梗起脖子与他正面相对,“那便不用形容了,你我之间,从来只有‘敌我相对,你死我活’八个字,不是吗?”

    拓跋夔挑了下眉,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面前带。

    沈盈缺吃痛地“咝”了一声,拼命扭动手腕,瞪着他,仍旧不肯服软。

    拓跋夔轻声一嗤,松开她,“给孤等着,早晚孤会让你心甘情愿做孤的女人。牧遮。”

    牧遮道:“属下在。”

    “把她带下去,找个地方t?关起来,在孤回来之前,谁也不准动她一根汗毛。谁敢违抗,就地格杀。”

    “那些吃的也一块给她带下去,一个晚上光说话不吃东西,也不怕把自己饿坏了?”

    倒是没想过,他自己也是一整个晚上都在陪她说话,一口饭也不曾吃。

    *

    沈盈缺就这样被他们关了起来。

    碍于拓跋夔的吩咐,倒的确没有人敢为难她,可对她的厌恶,还是从他们鄙夷的脸色、讥讽的话语,以及故意给她安排的满是蛇虫鼠蚁的地牢上表现了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害怕她寂寞,牢里头还关了其他人,看模样,还都是汉家子民——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最长的已经白了整个头发,而最小的尚还在母亲怀中嗷嗷待哺。但无一例外,都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遍体鳞伤,一看到有人过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连蹦带跳地往角落的阴影里头蹿。看见狱卒们给沈盈缺送进来的满满一桌吃食,又把眼珠子瞪得滚圆,一下一下咽着喉咙,口水都快淌到地上。

    沈盈缺索性就把吃食全推给了他们,和他们聊天解闷。

    “所以你们都是黄河坝上负责修建堤坝的工匠,被上峰陷害,才被关到这里头的?”沈盈缺问,一边将一杯斟满酒的夜光杯递给一个吃酸枣糕噎到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妻子不住点头道谢,一面喂自家夫婿咽酒,一面锁着眉头,和沈盈缺大倒苦水:“可不就是那群羯人害的?说好了每天十文钱,管吃管住,每顿还有三个馒头,一碗咸菜,和一块肉。结果到了那里才知道,住的就是河边上一块草席,吃的就只有一个馒头,和一小碟咸菜。肉就是一碗肉汤,拿长勺搅半天都捞不出来一块肉末。钱更是到现在都没见到半点影儿。”

    “女公子你是知道的。这修坝是体力活啊,吃不饱哪里干得动?更何况还要养家糊口呢。俺们几个气不过,拖家带口地找那河上的管事讨说法。谁知那黑心肝的扭头就到五皇子这里,告俺们讹钱,把俺们一股脑儿全都丢这里头来了。”

    “那五皇子心肠比蛇蝎还毒,有事没事就喜欢拿俺们汉人当牲口来鞭打,这也就罢了,一天天还都不给吃的,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俺这个心……”

    她声音逐渐哽咽,背过身去偷偷擦眼角。

    她男人听得心如刀割,放下碗低声安慰了她两句,给她塞了一块酸枣糕,接上她的话茬继续骂道:“那帮龟孙就是会装相儿!表面看着跟个人似的,可从来就没干过人事儿!尤其是对俺们这帮汉人,完全就是当畜生来养。要不是俺上有老下有小的走不开,俺早去南边,投奔那什么广陵王,跟他一块打洛阳来了!”

    “就是。”

    这话很快便引来一片强烈的附和,坝工们都举着碗筷,义愤填膺,恨不能现在就出去杀几个羯人解解气。

    沈盈缺被他们吓得反倒有些不敢承认自己和萧妄的关系,挠挠腮,宽慰道:“大家莫担心,我的人已经在过来寻我的路上,很快就会找到这间地牢,救大家出去的。”

    此言一出,牢房内迎来一片静默。

    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后齐刷刷笑出声。那个被酸枣糕噎到的坝工笑得最厉害,人都趴在了地上,眼泪“哗哗”流了一地。

    “这位女公子,不是俺不给你面子,要灭你的威风。这座地牢可是那拓跋家的五皇子按照先秦时候的机关阵法,亲手设计的,莫说是你的手下,就连五皇子自己人,没有得到他的指点,也得迷上一辈子路。有这工夫还是多吃点东西,养足精神,再想怎么活下去吧。”

    “先秦的机关阵法虽然厉害,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破解之法。我家兄长就是这方面的行家,区区几道连环锁,他闭着眼睛都能解开。”

    一个倨傲的少年嗓音从长廊尽头传来。

    话音未落,两道鬼魅般轻盈的身影,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地牢的木栈大门前。其中一个还戴着傩神面具,昏暗中瞧,格外狰狞可怕。

    坝工们吓得丢了碗筷,尖叫着往角落里缩。

    沈盈缺却亮着眼睛,欢喜地迎上去,“你们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夷则拍拍胸脯,骄傲地扬起脑袋,“有小爷我在,自然是一帆风顺,畅行无阻。”

    槐序斜他一眼,蹲下来撬锁,嘴里打住道:“行了,没有郡主的神机妙算,你连皇子府的门朝哪边开的都不知道,还能逃到哪儿去?”

    ——为了确定伽蓝寺那几尊佛像里头是否有装藏,而那装藏又是否是他们一直心心念念在找的十二因缘莲,他们也是费了一番苦心。

    从拓跋夔的角度看,他的确是抓住了沈盈缺的左膀右臂,又将她贴身携带的自救之物全都没收干净,可谓彻底折断沈盈缺一行人逃出生天的翅膀。却不知,槐序和夷则的“落网”,本就是今夜计划的一部分。

    孟撄宁通晓医道,尤其擅长用食物相生相克之理,伤人于无形。且因着之前为了给拓跋滋布烧鹅和鳊鱼的局,她和洛阳大小集市里的鱼肉果蔬商贩,都打点好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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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虽然没办法直接往拓跋夔府邸的庖厨里下手,但却能利用那些小商小贩,间接影响他府上庖厨们做的菜色,尤其当拓跋夔不在府中,他们只需喂饱府里其他下人的时候。

    是以当槐序和夷则“落网”之时,那些抓住他们的将士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落入孟撄宁布下的“美食陷阱”,闹得上吐下泻。

    但也因着只是寻常的吐泻,算不上什么大事,他们在向别业禀报抓到人犯的时候,并未将此事上报,也实在不敢拿这种私人的小事去打扰拓跋夔,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都没放在心上,更没多余的力气去多看管槐序和夷则。

    等到后来,拓跋夔的兄长找上门,他们疲于应对,更加没有精力去监视他们。

    于是兄弟二人就这样顺利地从关押的地方逃脱出来,又堂而皇之地从皇子府内部,找到那些佛像,查看内里情况,再过来搭救沈盈缺。

    “郡主您是没看见啊。那群人吐得脸都绿了,还一个劲地逞强说自己只是喝多了酒,不打紧,睡一觉就好。现在好了,麻烦全都找上门来了,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睡得着觉。”夷则幸灾乐祸地跟沈盈缺描述,眉梢都快飘到天井上。

    沈盈缺却没心思跟他掰扯这个,攥着他的手腕,焦急地问:“怎么样?佛像里头有莲花吗?”

    夷则脸色一僵,槐序撬锁的手也赫然顿住,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凝重道:“佛像内的确有装藏,但没有一样是咱们要找的十二因缘莲,甚至连长得像莲花模样的东西都没有。”

    第114章 洛阳行(七)

    从喜悦到绝望,有时候往往就只需要一句话。

    望着兄弟二人自责担忧的模样,沈盈缺怨也不是,笑也不是,很想随意地耸耸肩膀,轻松地回一句:“无妨,本来就没抱多少希望,咱们再努力找其他线索便是。”

    可想起这几个月来的辛苦付出、数次生死一线的挣扎,还有萧妄愈发耽误不起的身体,她只觉像是被人兜头狠狠砸了一闷棍,脑袋发肿,双脚发软,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郡主!”夷则连忙伸出手,穿过牢门木栈的缝隙,拉住她的手。

    那位坝工媳妇以为她是没吃东西,饿昏的,忙将剩余的酸枣糕给她送过去。

    沈盈缺摇摇脑袋,勉力扯起一个笑,“我无事,你们去吃吧,不必管我。”说完便又抓着牢门木栈,不死心地问夷则,“每一尊佛像都找过了吗?没有错漏吗?”

    夷则摇头,不甘又无奈地叹气,“都找过了。连佛像旁边那枚玉制冰蚕,阿兄都就着月光盯了大半天,还是没有那朵莲花。有没有可能在别的地方?又或者……”

    它早就已经没了。

    毕竟都已经过去上百年了,偌大的城池、偌大的国家都可能灰飞烟灭,更何况一朵小小的莲花?

    沈盈缺知道这个道理,可就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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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样,都先出去再说吧。”槐序卸下铁锁,打开牢门道,“拓跋夔虽然暂且被绊住了,可凭他的本事,很快就会脱困。咱们得在他回来之前赶紧离开。”

    沈盈缺点头,“将他们也带出去吧。都是被拓跋夔迫害的可怜人,再关下去,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

    坝工们喜t?出望外,纷纷跪下来磕头,跟沈盈缺道谢。

    适才那个嘲笑沈盈缺不自量力的男子更是跪在最前面,磕得最用力,“刚刚是小的有眼无珠,辱没了女公子,还望女公子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日后只要女公子有需要,不计什么事,小的都随叫随到,绝不含糊。”

    他的妻子也抱着襁褓中的女儿,跟着一顿应和,脸上涕泪横流。

    沈盈缺赶紧搀扶他们起来,“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出去后也先别急着回家,找个地方先躲一阵子,等他们不再找你们了,你们再回来。若遇上什么麻烦,就拿着这根玉簪去找百草堂,他们定会全力相助。”

    “那要躲多久?”妻子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俺们大人皮糙肉厚的无所谓,可孩子怎么办?”

    沈盈缺眨了眨眼,轻轻一笑,伸手逗了逗她怀里正“咯咯”伸出两只小手、笑着朝自己吐泡泡的小女婴,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很快就会过去。等广陵王殿下来了,一切就都会结束,咱们汉人也能再次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在咱们自己的疆土上生活。”

    *

    诚如槐序所言,那晚给拓跋夔制造的麻烦,的确没有为难他太久。

    当天夜里,他的兄长拓跋眜就被迫从清化坊撤了兵,还叫拓跋皇帝狠狠训斥了一通,人被禁足在自己的府邸不得参与朝政也就罢了,连手头辖制的兵马也悉数落到拓跋夔手中,俨然成了一个毫无实权的吉祥物。

    反倒是拓跋夔,利用这次机会,在老皇帝面前狠狠露了回脸,在朝野中声望大涨,不仅日日都能进宫陪王伴驾,还全权把握住了洛阳城内外的城防。

    对沈盈缺一行人的抓捕,也更加紧锣密鼓,昨晚甚至都已经摸到了他们在城南的据点。

    若不是沈盈缺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巷子口安排了几个乞儿,帮忙盯梢,在拓跋夔的人过来前提前给他们示警,他们只怕真要被拓跋夔一锅端了。

    ——雇佣乞儿的想法,还是沈盈缺从宁无疾那得来的灵感。这家伙第一世的时候虽不干人事,但这一世倒是老实不少,还帮了她许多忙。也不知现在,他和小叶两人过得怎么样?

    望着长廊外滔滔不绝的大雨,沈盈缺轻声叹了口气。

    而今他们住的这座小院,乃是百草堂在洛阳的最后一个据点。因长年空置,要想住人,且得费一番工夫打扫。

    周时予先收拾出一间屋子,供沈盈缺休息,低头给她斟茶的功夫,他横下心,再次建议道:“郡主还是先离开洛阳,回落凤城待一段时间吧。”

    “而今拓跋夔已经知道咱们在找宝库里的某样东西,对宝库的看守变得更加严苛,各处抓捕郡主的人也越来越多。咱们再逗留下去,也是图耗时间,若是连这座小院也被他们发现,就当真走投无路了。倒不如先回去躲着,横竖少主公已经带着兵马,往洛阳城进发,马上就能让这片地方改姓‘萧’,届时再去找那什子莲花,不也更加方便?”

    “就怕到时候拓跋夔狗急跳墙,将整座宝库都付之一炬,到时候就算真拿下了洛阳城,也于事无补……”沈盈缺揉着额角,叹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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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道理,周时予如何不知?

    只是那朵十二因缘莲关系到少主公的性命,眼前这位的安危,又如何不会牵动他的命脉?只怕牵扯得还更加严重。找不到花,少主公至多叹一声可惜;可这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怕是整个洛阳城都要血流成河!

    战场上刀剑又无眼,若是真磕了碰了……

    周时予直直打了个寒噤,八月盛夏酷暑天,他竟生生抖出一身冷汗,赶忙镇定下心神,继续劝说:“郡主就听奴婢一回劝吧!昨儿黑甲卫给奴婢送来一封手书,是少主公亲笔写的,说他不久就要对洛阳发动总攻,让郡主马上出城。接应的人已经在路上,大约今晚就会到,到时请郡主务必跟着那人离开,切莫再意气用事!奴婢给您磕头了!”

    他说着就绕到沈盈缺面前,撩起衣裳下摆,屈膝就要跪下去。

    沈盈缺连忙起身扶住他,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周公公知道我的脾气。倘若什么也没打听出来,眼下也就老老实实听你们的安排回去了,可我不是!那朵莲花就在洛阳,不把它找出来,你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周时予抹着泪眼,“可是、可是……”

    沈盈缺直接打断道:“没什么好可是的。这件事就这样定了,等人来了,公公就先带着孟家娘子离去,我和槐序他们再多留两天。等两边真打起来,我还没找到那朵莲花,我就死心,跟槐序他们离开。公公无需再劝,我心意已决,今夜无论谁过来接,我都不会走的。”

    “那我过来接你,你也不肯走吗?”

    屋外响起一道沉闷而又熟悉的嗓音。

    两人俱是一吓,不可思议地转头望去。

    但见院中行来了一道男人的蓑影,青箬笠,旧蓑衣,身形颀长干练,步履矫健如风,仿若烟雨画卷中的神仙人物,正穿过洛阳的连绵不断的夏雨,朝屋里大步走来。雨珠顺着箬笠和蓑衣的边缘,“滴滴答答”不断往下坠,在台阶上泅出一路深色。

    正是两个多月不曾见过面的萧妄!

    “你怎么来了?!”沈盈缺惊叫着从胡凳上跳起来。

    周时予也瞪圆眼睛,忘了呼吸。

    萧妄没有理会任何人,解下头顶的箬笠和身上的蓑衣,随手挂到墙面上的一颗钉子上,面无表情地走到沈盈缺面前,俯身将人懒腰扛在肩上,便掀了里间的垂帘,在沈盈缺的尖叫声中,大步迈了进去。

    珠帘“叮铃咣啷”摇摆,发出不满的声响,似是在埋怨他的粗暴。

    槐序和夷则气喘吁吁地追到门前,不敢再往里去,扒着周时予一个劲地追问:“周公公,王爷是不是生气了?郡主她不会有事吧……”

    周时予擦着额头淌下来的冷汗,一脸苦相,“不好说啊……”

    少主公这趟显然是带着气来的,连自己都没告诉。端看刚才那气势,郡主今天不会好过,但愿少主公还记得要怜香惜玉,别折腾得太过,否则郡主今晚还怎么出门哟!

    无奈地长声叹了口气,周时予转身要走,见兄弟二人还踮着脚,不停往帘子里头张望,浑然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在悬崖边上耍大刀,忙挡在他们面前,将人往屋子外头推。

    “别看了!别看了!两位小祖宗!再待下去,郡主会不会有事我不知道,但咱们几个可就真要被丢去乱葬岗去喂野犬啦!”

    *

    沈盈缺被莫名其妙扛着走了一路,头重脚轻,整个人都是晕的。

    等被丢到里间的卧榻上,亲眼看着某人把周时予新铺好的被褥全都掀开,抽出底下的褥单,撕成一条一条的布料,又反剪住她的手,将她压在榻上,比着布条要往她手腕上捆,沈盈缺才猛然醒过神,拼命扭身挣扎,像一尾搁浅的鱼。

    “萧忌浮!你发哪门子的疯,快放开我!放开我!”

    “你要是真敢把我绑起来,我一定对天发誓,一辈子都不搭理你!”

    “哎哟——你居然还敢打我屁股?!你、你你……”

    沈盈缺气得牙根痒痒,某人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还将布条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死结,丝毫没打算放开她,她索性也不再跟他讲道理,瞧准他伸手去拿第二根布条、要将她不安分的双脚也给绑起来的当口,弓起腰身,奋力一扑,去咬住他右手的虎口。

    可萧妄这么多年的沙场经验也不是白积攒的,在她扑上来的同一时刻,他便立马收回手,往旁边一躲。

    沈盈缺避让不及,就这么直挺挺撞到床柱上,脑袋上当即凸起一个鹌鹑蛋一般大的包,疼得她不迭“咝”声倒吸气,幼鹿般清润滚圆的杏眼“唰”地落下两行泪,通红一片。

    “都怪你!都怪你!呜呜呜,疼死我了!呜呜呜——”沈盈缺趴在榻上,想揉揉不着,想哭又哭不痛快,只能“哼哼唧唧”打滚咒骂,要这讨债鬼离自己远一些。

    萧妄自己心里也是一阵懊悔疼惜,为何非要躲那一下,她想咬就让她便是了,又不疼,有什么的?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害怕一个小女娘的两排米牙不成?

    可一想到前些时日,手底下人同他汇报的、某人这段时间的“丰功伟绩”,他又气得恨不能抬手在她额头另一边再给她砸一个对称的包,看t?她以后还敢不敢再这般不顾性命地肆意妄为!

    冷声一哼,他沉下脸,面无表情地道:“自己偷袭我,吃了亏,还反过来怨我?晏清郡主这无理取闹的模样,还真是从小到大都一以贯之,毫无悔改,就不怕被你的倾慕者们瞧见,会毁了你在他们心目中的神圣形象?”

    “我要真有这么多倾慕者,我第一个就让他们把你宰了,再重新挑选一个新的夫婿,到你坟前拜堂成亲,亲自给你烧份子钱!”

    “你做梦!”

    萧妄大吼,拳头愤然砸在榻沿上,榻体猛然颤抖,四脚都发出一阵痛苦的“咯吱”声。

    可转念细品她的话——再重新挑选一个新的夫婿——分明是已经将自己当成她的夫婿,别的倾慕者都得靠后,拓跋夔那样的更是连他的继任者都当不了,他登时又畅快起来,伸手把缠在她身上的多余布条扯掉,将人抱坐到自己腿上,摸出随身携带的活血化瘀的药膏,拔了木塞,轻轻涂抹在她额角的肿包上。

    “还想跟我动手?我要当真与你动真格的,你还有命活下去吗?”

    “总得试试看吧?难不成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把我绑成粽子,我还无动于衷?”沈盈缺噘嘴嘟囔,侧身朝他勾了勾背后尚还被捆成麻花的双手,可怜巴巴地道,“帮我解开啊,疼死了……”

    说着,她便垂下眼睫,身子一颤一颤,又要掉小珍珠了。

    萧妄却冷声哼笑,“知道疼就不要乱动。”

    将她身子扳正,凑上前,越发小心翼翼地帮她涂药,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琉璃制成的脆弱小人,他稍一用力,就会将她捏碎。

    可还是没有帮她把手腕上的布条解开。

    沈盈缺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也不掉小珍珠了,甩着脑袋躲开他的手,哼声警告:“你到底解开还是不解开?敢不解开,信不信我现在就一头把自己撞死?”

    萧妄无动于衷,换了只手继续帮她擦药,“你可以试试,看看是你先把自己撞死,还是我先把你丢回榻上,就地正法了。”

    沈盈缺脸颊一热,大骂:“你就不能正经些?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萧妄不以为意,“你能一下就听懂,显然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咱们彼此彼此,正好般配。”

    “萧忌浮!”

    沈盈缺胸膛剧烈起伏,两只眼睛跟铜铃一样滚滚瞪着面前的人,牙尖都快搓出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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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妄冷眼睨着她,仍旧不愿服软,可到底怕她气狠了,当真不愿再搭理自己,轻叹一声,低头去解她手上的布条,嗓音无奈又委屈,“你也就剩下欺负我的本事了……”

    沈盈缺翻着白眼,“哼,广陵王殿下手眼通天,志存高远,我算哪根葱姜蒜,哪里欺负得了你?”

    萧妄嘴角噙笑,“那我让你欺负呀。就照这里打,我保证不还手。”说着就伸长脖子,将自己的脸往她面前凑。

    沈盈缺推着他胸膛躲闪,他还不让,扭脸飞快一啄,在她脸上狠狠香了一口,趁她圆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又捂住自己的嘴,委屈巴巴地先叫起来:“阿珩好霸道的脾气,打人还不够,居然还动嘴,这样让人看见,我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说着两手一摊,又换了副无可奈何的口吻:“没办法,只好让阿珩照顾我一辈子了。我这人很好养的,除了吃饭只吃阿珩亲手喂的,喝茶只喝阿珩亲自沏的,睡觉必须让阿珩亲手抱着,否则就整夜睡不着做噩梦,还会不知不觉走到阿珩床上,亲自教阿珩如何抱着我以外,我就没有其他毛病了。”

    沈盈缺目瞪口呆看他表演完一整场,还绕着她肩头垂着的软发,“善解人意”地说:“阿珩放心吧,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就算埋到坟堆里,也同样是你的尸首。阿珩想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怨怪阿珩的。”恨不能一巴掌把他拍死。

    “你要是早出生一百年,大乾也不至于从北边迁到南边,就你这脸皮,砌成墙,保准一万支箭都扎不透!”沈盈缺嗤道。

    萧妄哈哈一笑,低头埋入她香软温暖的颈窝中,轻轻磨蹭,声音嗡哝:“一万支箭都扎不透又怎么了?你一哭,我立马就千疮百孔。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你若是被人抓走,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啊……”

    沈盈缺心尖猛然一蹦,知道他定是知晓了她先前两次的冒险之举,吓坏了,也气坏了,才会跑这里来,发这样一场疯。

    这里可是洛阳啊。

    羯人的老巢,一个不慎就要人头落地。

    连她这个与战事无甚相关的人,都得无时无刻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小心翼翼行事,更何况他这个北伐的主帅?

    莫约又是冒着雨,星夜兼程地赶路,人都憔悴了一圈。

    沈盈缺心疼地直皱眉,连日来因莲花的下落而愁眉不展的心绪,也被他这荒唐而又充满安全感的举动温暖到,她不由伸长两只藕臂,抱住他,轻轻拍抚宽慰:“莫怕。我没事的。你瞧,我这不是都好好的?一块肉没少,一根头发没掉,还帮你把莲花的事打听清楚了,多好啊。”

    萧妄冷笑,“若是要用你的性命去换这劳什子破花,我宁可现在就毒发身亡。”说着,还真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要抹脖了断。

    “哎呀,你这人!”沈盈缺惊呼着去拦。

    可还没等碰到他的手,萧妄就狡黠地一勾嘴角,展臂将她捞入怀中,低头顺势吻下。炽热的唇舌宛如外间滔滔不绝的大雨,将她疯狂倾覆,而她便是庭院里一枝颤颤摇晃的花枝,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力地依偎在他身上。

    待云销雨霁,沈盈缺已完全没了力气,软软地趴在他怀里,侧脸发烫,长发凌乱地铺散在两人身上,只能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萧妄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帮她轻轻拍背顺气,餍足又无奈,“怎的都这么久了,还学不会换气?莫不是故意这样,想招我心疼?”

    沈盈缺恨恨瞪去一眼,实在没力气跟他斗法。

    这混蛋就是属狗的!逮哪儿啃哪儿,啃住还就不松口,非要把她吃干抹净,哪怕只是“浅尝辄止”,也势必要玩一些新鲜的花样儿。

    想起刚刚,他一边啄她唇角,一边带着她绵若无骨的手,压在那件她之前早已熟识、只不过现在还几分陌生的物件之上,哄她去感受他的经天纬地,雄才大略,还大言不惭地说,足够她把玩一辈子,沈盈缺耳朵尖便要烧着,嗔怨地又剜了他一眼。

    萧妄甚是喜欢她这言不由衷的别扭模样,忍不住低头又亲了她一口,轻手轻脚地将她安置回榻上,自己起身绕出屏风。

    再回来,他手里便多了两个圆如人头大小的青果,外壳看起来颇为厚实,坚似木盾。

    沈盈缺不由好奇,“这是什么?”

    “胥余果。”萧妄低头掂了两下果子,道,“从岭南那边送过来的,表面上瞧着木皮极厚,实则内里厚蓄甘汁,至为清凉,最适合解暑不过。去京口之前就跟岭南那边说话,天热了就送几个过来,给你解暑,谁知你却来了洛阳,还碰上这么个天儿。”

    他仰头望着窗外仍旧滔滔不绝、宛如天河倾泻般的大雨,叹了口气,“再这么下去,黄河怕是又要闹涝了。”

    “会影响你行军吗?”沈盈缺紧张地问。

    萧妄摇了摇头,微笑道:“那还不至于,比这更艰苦的环境,我们都熬过来了,区区几滴雨水,我还不会放在眼里。我只是担心,周围的百姓会遭难。”

    “这倒也是。”沈盈缺也跟着叹气,“要不想个法子,先把附近的人都疏散了?不管会不会闹洪水,仗是肯定要打的,早跑早平安,你也能更加放开手脚不是?”

    “你想得还挺周到,打仗还提前知会人的。”萧妄点了下她的鼻子,笑容宠溺又无奈,“这附近可不只有汉人,还有羯人呢,把他们也放跑了,你不觉得亏?”

    沈盈缺挠了挠腮,道:“都是普通老百姓,分那么清楚做什么?欺负人的也不是他们。要实在有那恩将仇报的,等我们都安顿下来,再清算也不迟,不是吗?”

    萧妄无声一哂,不置可否道:“天底下也就你会这么心善了。”

    边说边抽出腰间的佩剑,狠狠削去其中一个胥余果的顶盖,又从怀里拿出一根粗细合宜的苇秆,掐头去尾,变成一根中空小管,插/入果中t?,递给她,让她就着芦苇管吸吮里头的果汁。

    甘甜的滋味绕舌生津,沁入心脾,抚平连日来因找不到莲花而生出的燥火,让人恍惚忘却外界的暑热与烦愁,只记得此间的逍遥与快活。

    沈盈缺忍不住眯起眼,发出一声享受的喟叹,“真好喝,比甘蔗挤出来的甜浆还甜呢。不过为什么要叫胥余果啊?我还以为又是什么佛门圣物,轻易亵渎不得呢。”

    她捧起果子,左瞧右瞧,抬指在硬木壳上敲两下,研究得不亦乐乎。

    萧妄笑着揉了揉她脑袋,将另一个胥余果也削好,递给她,“你这是被那朵十二因缘莲给弄魔障了,听什么都觉得是佛门圣物。就一个名字而已,说明不了什么的。先秦时期不还有‘徐夫人’?名叫‘夫人’,却不是夫人,而是一把匕首,名字取自它的铸剑师;而那位铸剑师也不是哪家的夫人,而是一名男子,姓徐,名‘夫人’。若都依着阿珩的意思,按名索物,只怕要闹出一堆葫芦案了。”

    边说边贱兮兮地捏她挺翘的鼻尖,在白嫩上留下一点嫣红。

    沈盈缺恼火地拍开他的手,瞪他,背过身去,自顾自喝果汁,懒得接他的话茬。

    可不知怎的,这番话却似百爪挠心一般,叫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释怀,不知不觉便咬着芦苇管琢磨起来。

    越想越疑惑,越想越着急,忽然一阵福至心灵,她瞪大眼睛,猛地转回身,抓住萧妄的手,惊喜道:“白马非马,玉璧非璧,我知道那十二因缘莲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第115章 洛阳行(八)

    “什么?”萧妄有些莫名其妙。

    可沈盈缺已经丢下他,下榻跑至桌案前,随手从笔架上拽下一支狼毫,蘸墨勾笔,在纸上描摹起来,边画边解释起来:“我们都被这名字给误导了,以为十二因缘莲就是一朵莲花。且佛门圣物,与莲花相关也并不稀奇。但谁也没有规定,它不能是其他东西。”

    “譬如北夏的镇国之宝‘连城璧’,就不是玉璧,而是拓跋氏的皇属大军;徐夫人也不是女子,更不是人,而是一把匕首。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关于十二因缘莲的传说从未间断,但也从来没人真正见过它。”

    萧妄站在桌边给她研磨,听完,赞同地点点头,“这说法倒的确有可能。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没有人能确定十二因缘莲就是一朵莲花,同样,你也不能因为找不到那朵花,就说它其实不是一朵莲花吧?”

    “我也不是头脑一热,随口乱说的。”沈盈缺笔走龙蛇,头也不抬地道,“你留在我身边的人,应该已经给你提过孟撄宁吧?”

    “就是那位成泠公主和了尘禅师的后人?”

    “就是她。”沈盈缺道。

    “之前我曾找她单独说过话,她跟我讲了许多她小时候的旧事,还有他们孟家的一个古怪传统——每年孟氏子弟过生辰,家中长辈都会跟他们讲‘白马非马’的故事。起先,我也顺着这条线索调查过,以为这诡辩之论里头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奥妙。怎奈我无论将这故事如何拆解,都找不到它和十二因缘莲之间的关系。但现在再想,它很有可能跟这诡辩的原理没有任何关系,就单纯只是在表达字面的意思——白马不一定就是马,莲花也不一定就是莲花。”

    萧妄挑了下眉梢,“所以他们孟家留下的那个传统,其实是在提醒后人,所谓‘十二因缘莲’这个名字只是一个障眼法,真正的东西,要留给他们自己去找?”

    “我想是的。”沈盈缺点头。

    白宣上已经有了几条歪曲的墨线,依稀是在描绘什么蛰虫,只是好像遇上了什么艰难之处,她手里的狼毫一直悬在半空,迟迟没有再次落下。

    萧妄扫了一眼,继续帮她磨墨,“既然是要提醒后人,那为什么不选一个更直白的提醒方式?出这样的哑谜,到底是在提醒,还是在有心为难人。”

    沈盈缺拿笔杆轻敲脸颊,思忖片刻后道:“或许是出了什么事,让他们没办法直接将话用正常的方式传下来,只能靠打哑谜。比如说,那位强行将十二因缘莲收入宫中的萧氏皇帝。”

    萧妄手上一顿,挑眉兴味地看她。

    沈盈缺拿笔杆挠了挠腮,讪讪道:“我不是有意在背后编排你家先祖,只是猜测,猜测……”

    萧妄轻笑,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个榧子,“我也没责怪你什么呀。再说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你觉得我还会把萧氏血脉看得这般重要吗?”

    沈盈缺揉着脑门,“这倒也是……”

    毕竟他和他父亲身上的七情谶之毒,可都来自萧氏自家亲人啊。

    “所以按照你的意思,当时了尘禅师圆寂之后,金身的确是化成了什么东西。”萧妄捏着下巴,分析起来。

    “且因为他生前曾服用过七情谶的解药,所以那东西也继承了解毒之效。后来这事传到宫里,当时的皇帝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想将那件东西纳为己有。有人不希望这件事发生,便随意找了朵莲花之类的物品,取名‘十二因缘莲’,呈上去糊弄了事。但却不想那位皇帝竟贪婪至斯,几乎把整座伽蓝寺都搬去了宫廷。”

    “后来,这件事也被孟氏后人觉察,奈何他们也不好断定,真正的圆寂之物究竟是不是莲花,故而才有了家中子弟每年生辰都要听‘白马非马’的传统,以备不时之需?”

    “也有可能,莲花的传闻就是那位皇帝有意散布出去的。”沈盈缺补充道。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那件宝物是什么,但又不希望它被旁人觊觎,就刻意歪曲了它的名字,误导大家的视线。我曾查过当年史书上留下的一些记载,了尘禅师圆寂之后,不仅慕名前往伽蓝寺朝拜的人信众增多,来洛阳的盗匪也比从前多了一倍,其中不乏那些江湖上有名的大盗。有些胆子肥的,甚至都闯入了后宫,这在之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萧妄点了点头,却什么也没有说,只继续垂着脑袋,攒眉思索。

    沈盈缺不安地抿了抿唇瓣,放下笔,小声道:“我知道这些猜测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不是吗?”

    萧妄从深思中回过神,展颜一笑,捏捏她鼻尖,道:“你怎么总是觉得我是在怀疑你,我只是在思考。这说法确实有点意思,至少比闷头闷脑毫无头绪地瞎撞要好。只是你既然这么肯定,那十二因缘莲不是莲花,那又会是什么呢?”

    沈盈缺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将自己刚刚画好的画推到他面前,“就是这个!与佛门中的任何经文传说都没有关系,却偏偏出现在了伽蓝寺的遗留之物当中。”

    萧妄将画卷正过来,看了片刻,皱眉道:“呃……所以这是什么?一个大扑棱蛾子?那确实和佛门没关系。圆寂之后化身成这么个东西,换我,我也要编个莲花的故事,给自己美化一下。”

    沈盈缺板起面孔,“你看反了,这边才是正面。”

    她在宣纸的另一头瞧了瞧,声音冷得可以在盛夏冻死个人。

    萧妄哆嗦了一下,赶紧按她说的,把画调回正确的方向,低头更加认真地欣赏。

    然后眉头就皱得更紧了,“阿珩,还好你不是百年之前出生的,否则非得被他们抓去一块帮忙画莲花,保护那圆寂之物不可。”

    沈盈缺勃然大怒,“你才要被抓去画鬼画符呢!这么明显的蚕虫,长眼睛的都得出来,你莫不是已经毒发,把自己给毒瞎了?!”

    萧妄撇嘴嘟囔:“你管这叫蚕虫,确定毒瞎的人不是你吗?”

    沈盈缺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萧妄立马正色,“没什么,我在夸阿珩头脑聪慧赛祖冲之,通古晓今赛裴松之,画技高超赛甄睿之,真乃脂粉队里的英雄,江湖豪侠里的奇葩,将来定能流芳百世,名垂千古。”

    “那是当然。”

    沈盈缺一点都不脸红地自夸,“我虽然没有这些人厉害,但也是不俗,能达到我这种程度的,就算不能名垂青史,也能声名远扬,便是再过个一百年,也不会再有这么厉害的了。”尾音一转,“不过甄睿之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

    “哦,就是我们军营里头一个伙头兵,厨艺不怎么样,却总是爱玩花样。有回勾芡酱汁,非要给大伙儿画个万马奔腾图,忙活了一大通,只弄出来一张万虫扭身像,把所有人的胃口都倒光了。你要是好奇,下回我让他给你做一次饭,见识见识,保准叫你记t?忆犹新。”

    沈盈缺:“……”

    狗东西还是赶紧把嘴闭上吧!

    眼见沈盈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萧妄拳头抵唇,咳嗽一声,将话题扯回来:“所以这大蛾……咳咳……蚕虫怎么了吗?”

    沈盈缺斜他一眼,哼声道:“没什么。就是一枚完整的玉石雕刻而成的蚕虫,大概有一个巴掌那么大,我们在杏花别院的地下宝库里头发现的。”

    “孟撄宁猜它可能是某个豪奢信徒捐赠的,我也就没太在意,只是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既然是佛门信徒,真要捐物件,也该是和佛门搭边的,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么个东西。况且沧海桑田,多少佛门圣物都被战火焚毁,偏它还保存得这般完好。除了它有什么特殊意义外,我当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而且若我没记错,那上头雕刻的还不是普通的蚕虫,而是一种生存在冰川之上的冰蚕。我曾在百草堂的书库中读到过,说它们虽与桑蚕同宗,但却以冰晶为食,吐出来的丝也不能纺纱织布,但却是个治病疗伤的圣品,曾经就有人以它入药,成功解开过牵机毒。所以七情谶之毒会不会也能用它来……忌浮?忌浮?你怎么突然发起呆了,可是哪里不适?”

    沈盈缺抬手在萧妄面前晃了晃,担忧地站起身,想出去叫人。

    萧妄却一把拉住她,神色有些恍惚,“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些事,多琢磨了一会儿。”

    沉吟须臾,他接着道:“你还记得我之前曾经跟你讲过,我早年经常跟随父亲外出游历的事吗?通常都是他想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而那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深入一些雪域荒原,还曾在一片冰原深处看见的一片花海,根须深得完全扎透了底下的冻土。阿父高兴了好久,还安营扎寨待了好几天。彼时我只当他是剧毒入骨,心火已炽,才总想往一些寒冷的地方钻,现在想来,或许他是在找什么的东西,帮他解毒,就比如……”

    “那只能解毒的冰蚕。”

    沈盈缺补全他的话,眼睛缓缓睁大,激动又惊喜,忍不住扑上前,抱住他,很想道几句恭喜,一开口却只剩嚎啕的呜咽,哭得她浑身颤抖,“咯咯”直打哭嗝。

    萧妄无奈地叹了口气,勾脚扯过一旁的胡椅坐下,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傻子,哭什么?找到解药不是该高兴吗?哭得这么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你榻上过去了,得准备后事了。”

    “不许胡说!”沈盈缺瞪眼捶了他一拳,随即又“扑哧”地笑出声,抱住他的脖颈轻轻磨蹭,声音全是嗡哝的鼻音,“我这是太高兴了,才不是哭呢。”

    萧妄微微一笑,蹭着她的脸颊,温柔而宠溺地道:“好。”

    历经三世,无数次希望落空,他早就已经对找到那所谓的十二因缘莲不抱任何希望,传说就是传说,哪有真的。当初之所以同意她来洛阳,也不过是不想扫她的兴。在她彻底能接受现实之前,能让她开心多久,就开心多久吧。

    这或许也是自己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本就不是一个被期待来到这世上的人,也从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活在这个人世间,得到他人的爱,能苟延残喘地偷活这几年,和自己心爱的人相守一段时日,已经是老天爷对他格外开恩,他不该再有任何贪婪之举,更不能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妄念。

    可是她来了。

    带着永不止息的热情,和最赤诚的爱,一点一点将他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底泥淖中拽出来,仿佛天上永不沉沦的太阳。

    若不是她,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世上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像他慈爱的父亲一样,毫不保留地为他豁出自己的一切;而他也能够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过寻常人的日子,牵着爱人的手,从天光乍破,一直走到暮雪白头。

    即便这个冰蚕之说也是假的,不久的将来他仍旧要奔赴死亡,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了。

    “阿珩……”他情不自禁收紧臂弯,将她抱得更紧。

    窗外仍在下雨,他的心却亮起了阳光。

    “既然知道是什么,那就赶紧把它拿回来。”沈盈缺一扭一扭地从他怀里钻出来,脚尖点地。这么会儿功夫,她脑中已经转出来七八个计划,这就要出去找人商量,制定下一步行动。

    萧妄却扼住她纤细的腰肢,皱眉道:“什么意思?你还打算在洛阳待下去?不行!太危险了,拓跋夔已经开始调动兵马,现在的洛阳城比百年前胡人南下的时候还要危急,城里的百姓都在想法儿往外逃难,你竟还敢留在这儿?怎么想的?赶紧走,冰蚕的事我另外再想办法。”

    沈盈缺也急了,“你怎么想办法?拓跋夔已经注意到你在找宝库里的某样东西,凭他的性子,即便不知道你到底在找什么,也会利用这宝库威胁于你,到时候你该怎么办?照他说的,老老实实退兵吗?还是硬撑着打完这场仗,把他逼到绝路,再眼睁睁看着他把整座宝库都给烧毁?按他的脾气,当真做得出来!”

    萧妄酸溜溜地嗤道:“呵,你还挺了解他。”

    沈盈缺瞪眼,“咱们在说正经的,别没事找事。”

    “我难道不是在与你说正经的吗?”萧妄眉宇深锁,脸上是沈盈缺从没见过的严肃之色,“这是与我性命攸关之物,我自然比谁都在意,也很了解把拓跋夔逼急了会是什么情况,但纵使真要去找,也必须是在确保你安全无虞的前提下。”

    “我很安全!”沈盈缺怒喝,“前两次那么凶险的情况,我不都一样化险为夷,什么事都没有?你为何就认定,这次我就一定会有危险?”

    萧妄冷笑,“那你凭什么就觉得,这次你也能和之前一样侥幸脱险?拓跋夔不是善茬儿,我与他交过手,知道他有多么难缠,尤其在逼急了之后。凭几次小聪明和好运气,或许能帮你从他手中平安脱险,但小聪明不能用一辈子,好运气也不可能一直站在你这边。咱们总得讲点实际。”

    “那什么是实际?天时?地利?还是人和?这些东西不比你口中的‘好运气’会更难遇上?等你计划好了,那枚冰蚕玉早不知被拓跋夔烧成哪片灰。你就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又从你眼前消失?”

    “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从我眼前消失!”

    萧妄厉声大喝,袖摆拂过高脚书桌,不慎将一片笔墨瓷器扫到地上,“噼里啪啦”摔得震天响。

    墨玉制的砚台带着未干的浓墨,“咕噜”滚到珠帘前面。夷则刚打帘准备进来,就被砚台中倾洒出来的墨汁溅了个满脚黑,下意识“呃”了一声,脸皱成菊花。

    萧妄没好气地问道:“何事!”

    夷则哆嗦了一下,心里又默默把将自己推到这里来的周时予和自家兄长骂了一遍,硬着头皮上前,拱手执礼道:“启禀广陵王殿下、郡主,外头有人求见,还拿来了这个。”

    他摊开手,一支凤凰花形制的玉簪便出现在他掌心。

    沈盈缺一下便认出来,是那日在拓跋夔别业的地下暗牢里,自己赠给那些黄河坝工的信物,让他们遇上繁难之事,就凭此物过来寻她。没想到这么快就……

    扪心自问,沈盈缺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去给那些坝工处理他们针头线脑的琐事,但话已经放出去,若是就这样反悔,丢脸的可不是她一个人,而是整个百草堂。她可不能做这样的事。

    揉了揉额角,沈盈缺道:“带他们去偏厅等候吧,我这就过去。”

    回头又看一眼萧妄,张嘴想安抚他先在这里等着,自己去去就回,但见他那张拉得跟昆仑山一样长的臭脸,她也没了这心情,翻了个白眼,哼声直接走了。

    萧妄也没跟她客气,翻了个比她更大的白眼,甩着袖子跟在她后头一块过去。

    *

    偏厅内,上次那对坝工夫妻已经坐在胡椅上等候。

    丈夫双手捧着脑袋,弯腰将手肘支在膝盖上,脸色难看得像涂了一层灰。周时予给他沏了一盏茶,他也没心情喝。妻子坐在他旁边,“啊啊”掂手哄着襁褓中的女儿,时不时抬起脑袋,焦急地朝门外张望。

    瞧见沈盈缺过来,她“唰”地从胡椅上站起,抱着女儿便着急忙慌地迎了上来,“女公子,大事不好了!黄河坝上要出大事了!”

    丈夫也跟着跑了过来,焦急道:“是那拓跋家那小子,他发了失心疯,要炸了堤坝,把整座洛阳城都给淹了!”

    沈盈缺愣住,t?飞快地和萧妄对视一眼,对夫妻二人道:“先别着急,咱们进去再说。”

    一边将人往屋子里头引,一边给周时予使眼色。

    周时予点头会意,将偏厅里头和附近的人都打发干净,关上门,自己抱着拂尘在门口守着。

    沈盈缺重新给两人添了一盏茶,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是让你们出去躲一段时间,怎么又回来了?”

    夫妻二人看了眼对方,露出几分讪色。

    妻子解释道:“俺们两口子开始的确是按照女公子说的话做的。可马上就要打仗,吃的用的都跟着涨价,俺们俩饿个一两顿不打紧,可孩子受不了,这才冒险又往坝上跑了一趟,想找点什么活儿干,挣几个铜板糊口,这节骨眼,也就他们那儿还敢招人了。这坝上每天那么多人,管事的也不是啥神仙,应该早就把俺们给忘了,不会有事的。”

    丈夫撇撇嘴,“结果他不仅没忘,还嚷着要把俺们逮回去,向拓跋家的那小子讨赏钱。得亏坝上的兄弟够义气,没听他的话,不然俺们就又要回那间地牢里头吃灰了。”

    “不过也不是白跑的。”似是怕沈盈缺责备他们大意,妻子赶紧抢白道,“这次回去,俺们注意到,洛水和伊水交汇之地修建的水库,已经半个多月没有泄过洪了!”

    “半个多月?!”沈盈缺深吸一口气,忘了呼出来,胸口憋得生疼,“那岂不是把这半个多月的雨水,全都括里头去了?这么大的雨,堤坝抗得住吗?”

    “可不就是嘛!”丈夫拍着膝盖,痛心疾首道。

    “俺干了半辈子坝工,修了不知多少堤坝,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干事的,根本就是冲着毁掉整座堤坝去的。来这之前,俺偷偷跑去看过,好家伙,水库里头的水位都已经高过洛阳外头的城墙,有十来个坝口已经出现了裂缝,严重的已经开始往外喷小水柱,最多再撑个四五天,大坝绝对要被冲垮。雨要是再下大一些,保不齐从明儿开始,洛阳城就要变成海底龙宫了,多少条人命要搭进去哦!”

    妻子也道:“俺们去找管事的,让他赶紧开闸放水,现在还来得及,否则再迟几天就真要出人命了。他非但不听,还要拿鞭子抽俺们,说五殿下心里都有数,让俺们不要多管闲事。可这哪里是有数的样子?分明是要杀人啊!女公子快想想办法吧,否则整个洛阳都要被那群丧良心的给毁干净了!”

    夫妻二人从椅上站起来,急得团团转,就差给沈盈缺跪下。

    沈盈缺忙扶住他们,宽慰道:“二位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管到底,绝不会让惨剧发生。二位为护卫洛阳所做的事,城中百姓定然也不会忘记。还请先移步下去休息,我寻人商量一番计划,再与二人说话。”

    夫妻二人感激涕零,“呼呼”又是一顿磕头作揖,直到襁褓中的女婴饿得哭出声,才终于算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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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你怎么看?”夫妻二人刚被周时予带出偏厅,沈盈缺便转头问萧妄。

    萧妄背对着她,眺望窗外滔滔不绝的大雨,脸色比外间乌云密布的天色还要难看,“若我没猜错,拓跋夔应该是打算放弃洛阳。一伺我待人开始攻城,他便立马命人炸毁堤坝,将我们应天军和城中百姓都淹没于滔天洪水之下。”

    沈盈缺愕然,“那他自己呢?不也一样要被洪水淹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可不一定。”萧妄冷笑,“知道我为何要挑这时候过来吗?这段时日,羯兵虽一直驻守在洛阳城外,与我们对峙,阵仗摆得极大,但却始终不曾与我们正面交锋。甚至明知我们远征而来,身体疲惫,他们也丝毫没有要趁机偷袭的意思。我派去刺探情况的斥候,回来也告诉我说,他们在营地里头连巡逻的人都没有,兵马也多是老弱病残,根本没有一战之力。这可不是拓跋夔的做派。”

    “而且不光如此,我还查到,从几天前开始,洛阳城里就已经秘密开始往外转移人和辎重,其中就包括拓跋皇帝。更有传闻说,拓跋宗室已经全部到了长安,洛阳神宫里头现如今就只剩几个老到走不动的内监宫人,在给底下的百姓大摆空城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抓住萧妄的手惊呼:“所以他们早就打算水淹洛阳了?故意留下城中百姓,让你以为他们还是打算跟你正面应战,叫你掉以轻心,实则重要的兵马人员全都已经撤离洛阳,只给你留了一座岌岌可危的‘水城’?!”

    萧妄点头,笑容越发寒凉,“原本我还奇怪,拓跋夔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敢情是把赌注都押在了这儿。用一座城,去换南朝北伐的全部希望。”

    “若我没猜错,眼下洛阳城里剩下的百姓,应当都是汉人,和一些被他们视为奴隶的低贱羯人,横竖都是他们厌恶的,这一波刚好全部都能清算完。等过几个月,水退干净了,他们再回来,城还是他们的,人也全都换成他们自己人,呵,还真是一举两得。”

    “这事你别管了,我去处理。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把那拓跋夔找出来,千刀万剐。”

    他边说边甩开衣袖,大步往屋子外头去。

    沈盈缺却紧几步奔至他面前,张开双臂,将他拦下,“你去处理?你怎么处理?仗不打了,还是冰蚕不找了?你又不是什么神仙,更没有三头六臂,要怎么同时处理这么多的事?”

    萧妄眉心跳了跳,知道她此言非虚——

    无论去坝上修补漏洞、提前开闸泄洪,还是去找那枚冰蚕玉,都需要大批人马,而他远征而来,可用的人就这么些,并且全都布防在了洛阳城外,与羯兵对峙。眼下他之所以还能在洛阳城中安然行动,全是仗着他手里的精兵全都在洛阳城外围着,若是他随便抽走一部分去做其他事,哪怕只是一个营的人,拓跋夔都会察觉,敢在他行动之前,将洛阳淹成龙宫。

    是以外面那些应天军根本不能动。

    而余下的黑甲卫也为数不多,他确实有些难以应付。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咬牙坚持道:“你别管,我心里有数。”

    “你若当真心里有数,我们就不至于耗个三生三世,才终于把话都说清楚了!”沈盈缺使出杀手锏。

    一翻旧账,萧妄立马就老实了,无奈道:“那你欲如何?”

    “很简单,你带着黑甲卫,去修补那座堤坝。堤坝若毁,死的可就是一两个人那么简单。”沈盈缺道,“至于冰蚕玉,还有城中百姓的疏散,就交给我和百草堂。”

    “不行!”萧妄断然拒绝。

    “你先听我说完!”

    沈盈缺按住他胸膛,柔声道,“我手底下的人虽不如你带出来的精兵铁卫,但也是江湖上的好手。且这几个月,他们埋伏在洛阳城内,除了上回帮忙在杏花别院接应过之外,其余时候都在按兵不动,好汤好药地歇了大半个多月,如今兵精粮足,比你那长途跋涉的兵马好用多了。”

    “况且这几个月,我们在洛阳城跑上跑下,城里有多少沟渠,多少暗道,我们都摸得门儿清,闭上眼都不会走丢。找冰蚕什么的,不比你来得轻松?”

    “再说了,百草堂在民间经营多年,威望甚高,哪怕拓跋夔这几天故意诋毁我们,仍旧有不少百姓记得我们的好。让百草堂去帮忙疏散城中余下的百姓,打听冰蚕的下落,可比你手底下那帮煞神有说服力多了。”

    萧妄心知她说得在理,但还是不同意:“……不行,你若受伤了怎么办?”

    “你拦不住我的!”沈盈缺狡黠地眨眼,“除非你打算再分出人手来看管我。其实你以前对我管头管脚,我心里就很是不服。奈何人在屋檐下,反击不了,只好咬牙忍了。而今你分/身乏术,我再想做什么,可就由不得你管了!”

    萧妄嘴角抽了抽,“大战在即,你却欣欣窃喜于我无力管你,好好好,等此间事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盈缺眼睛一亮,“所以你答应了?”

    萧妄身子一僵,“哼”地转过脸去,不置可否。

    沈盈缺叹了口气,“你是知道我的。第一世的时候,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爱当中,忘了人间疾苦,忘了世道艰难,你斥责我,我还很不服气。后来终于明白了你的苦心,却为时已晚。后来到了第二世,我虽没有再阻拦蹊儿从军,却还是跟丝萝一样,只能依t?附别人而生,半点做不得自己的主。而今好不容易等来第三世,我不再畏畏缩缩,也有能力庇护自己,为天下百姓做点事,我岂能再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我不想做丝萝。丝萝攀援着乔木而生,乔木可以为丝萝遮风挡雨,使它免受风雨之苦,可是乔木也有累的时候,不是吗?或者风雨太大时,它也需要一些助力,丝萝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想靠着乔木而生,我也要做乔木,可以帮身旁的乔木同抵风雨,共浴阳光,一起看风雨过后的美丽彩虹。好不好,忌浮?”

    萧妄眸底一阵流光闪烁,紧紧攥着她的手,似是骄傲,又夹杂着浓浓的不舍,良久,才长叹一声,艰难地开口:“你……要当心。”

    沈盈缺嫣然一笑,“嗯,我会的。你也要当心自己!还是那句话,我要是受伤了,你肯定还会要我,但你要是把自个儿打坏了,我可就满城张榜,另外给自己招夫婿了!”

    “哼,巧言令色。”萧妄嗤之以鼻,却还是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爱怜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第116章 洛阳行(九)

    两人简单告别完,便各自分头行动。

    萧妄又去见了那两位坝工夫妻,询问了他们一些坝上的事,便带着那位丈夫一块离开。

    沈盈缺马不停蹄地去找孟撄宁,将刚刚自己推测的冰蚕之事告诉她,和她商量接下来的行动。这事宜早不宜迟,等拓跋夔将那些宝贝也从洛阳城里转移出去,事情就麻烦了。

    槐序和夷则照例跟在沈盈缺身边,配合她行动。周时予则奉命和孟撄宁、邱成一道去召集百草堂在洛阳的人手,帮忙疏散水库附近的百姓。

    这件事情并不好办,毕竟这些年羯人在洛阳一带的经营颇深,百姓们对他们的印象颇好,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周时予他们又没办法带大家去看水库的情况,或者向他们证明洛阳神宫已经人去楼空,当真有口难辩。好在那位坝工妻子愿意站出来,帮忙解释,卷起袖子让他们看手臂上的鞭伤,这才勉强说动一部分人。

    “就这么一小拨人愿意挪窝儿,也不知道留下来的那些人该怎么办?王爷已经带人往坝上赶了,若是开闸前他们还不肯动,周公公他们该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他们淹死吧?”

    去往东郭别业的小船上,夷则忧心忡忡地往南边张望,脖子跟鹤一样伸得老长。

    沈盈缺就着火折子发出的光,研究手里的图纸,头也不抬地道:“若是开闸的时候,他们还是不肯走,孟撄宁会想法子让他们走的。”

    “孟大夫?”夷则打了个哆嗦,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嘟囔,“那还不如让水淹死呢……”

    槐序摇着桨,回身斜了他一眼,摇头失笑,转回去继续望着前方夜幕中一点一点靠近的高墙深宅,神色凝重道:“郡主,咱们到了,现在就准备起来吗?”

    沈盈缺点头,拿着火折子凑到图纸一角。火星舔上白宣,顷刻间化作强烈的火舌,将这艘暗夜中前行的小船,和船上几个穿夜行服的蒙面暗卫,都镀上一层金红的焰光。

    “上岸后就按计划分头行事,一旦遇到不对劲的地方,立马朝天上发信号弹。一旦看见我发的黄色信号弹,无论你在忙什么,都立即中止,回据点待命。记住,我和王爷虽然都很想要那枚冰蚕玉,但并不希望用在座任何人的性命去换,一定要平安回来,一个都不能少,知道了吗?”

    “谨遵郡主之命。”

    “好,现在就开始行动。”

    “嗖嗖——”

    几道黑色闪电,从火光中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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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体摇了摇,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粗细不一的涟漪,很快便随着沈盈缺丢到水中、烧到只剩一小片页角的图纸消失不见。

    *

    整座别业和上回沈盈缺过来赴宴的时候无甚两样。

    照例是灯火通明,院门大敞,呼奴唤婢。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盏风灯,将正门屋脊上的两头吞口螯鱼正吻,和垂脊上雕刻的二郎真君与哮天犬照得亮亮堂堂、栩栩如生。

    “临芳藏池”也和上次一样花香四溢,蜂蝶环绕。白鹤迈着长足,在圃间穿梭引颈,诚如一幅优雅的山水花鸟画。

    就连正坐在竹轩里吃茶的拓跋夔,都和上次一样优哉游哉。

    “阿珩迟到了啊,我在这里都已经等了你三天了。”

    拓跋夔转着手里的青瓷茶盏,老神在在地道,“新下的岘山云影,专程用进鲜船从青州那边运过来的。你知道的,因为你的好忌浮,这茶叶现在可成了我们北朝的珍品,抢手着呢,一钱高碎就顶一颗银瓜子。我今年的份例全在这里了,阿珩可得坐下,好好品尝才是。”

    话里夹枪带棒,分明是对萧妄夺走青州之事还怀恨在心。

    沈盈缺翻了个白眼,道:“五殿下若真这么不甘心,就该直接去找他,而不是在这里和我浪费时间。”

    拓跋夔笑笑,“若是能抓到你,还怕拿捏不了他吗?之前一直等不到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心里还有些失望,但好在阿珩从来只会给我惊喜,不会当真败了我的兴。”

    沈盈缺冷笑,“五殿下这么大张旗鼓地将宝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用船运到别业里头来,连城郊树林里的乞儿都瞧见了,不就是希望我能过来。客邀而不至,非君子所为,我怎好连话都不说就拒绝?”

    转头四下看了一遍,对上拓跋夔身后牧遮和烛伊戒备的目光,尤其是烛伊,眼睛红得都能直接杀人,饶是沈盈缺平日一贯大胆,此刻也情不自禁咽了下喉咙,往后退了下半步。

    “看来殿下还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啊,居然就只带了这么点人,不怕我再次动点什么手脚,直接置你于死地吗?”

    拓跋夔杯子里的茶刚喝完,俯身拿起炉子上的水壶,正准备再沏一盏,闻言扬起脑袋,惊讶道:“有了前几次的教训,我怎还会小瞧阿珩的本事,这不都已经把最厉害的护卫,都带在身边了吗?”

    沈盈缺眉梢抽了抽,很想张口怼他几句狂妄,但也知牧遮和烛伊的身手,带他们两个在身边,的确是抵得上千军万马了。

    拓跋夔没在意她脸上细微的变化,犹自继续说道:“倒是阿珩你,居然敢单枪匹马就过来见我,倒真让我刮目相看。让我猜猜,你把你的两个贴身护卫,还有其他暗卫,都到派去什么地方去了?”

    “我猜一定有一个,在别业后门堵截水路吧?那是除了正门前的大河,唯一能进出别业的通道。你们来找宝库里的某件东西,自然是不希望我在把你们拐骗进来后,就立马把东西转移出去,不在那里安插一双眼睛,你如何能够放得下心?我说得可对?”

    拓跋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风锐利得像是能看透人的灵魂。

    沈盈缺冷着脸,没有回答。

    可落在拓跋夔眼中,答案已经很明显,“看来我猜对了。那阿珩不妨也猜一猜,我在那里安排了什么,来对付你的人?”

    ……

    别业后门。

    一个蒙面暗卫如鹞子般,在夜色的掩护下,轻松来到洛水入院的沟渠边。

    可轻功刚落地,他就触碰到机关,“咻”的一声,被铺藏在草丛里的渔网兜住,高高吊起。每扭身挣扎一下,就会触动机关,让草丛中不断射出飞箭,精准地绕开他身上的致命之处,将他当作案板上的鱼肉,不停宰割、玩弄,但就是留着性命不杀。

    几个羯人家丁围在周围,边嬉闹,边往他身上丢石头,孜孜不倦地欣赏他吃痛的模样。

    ……

    沈盈缺没有回答,脸色却明显凝重了几分。

    拓跋夔又道:“还有地牢旁边那个仓库,外头加了九重锁的。上回你带着一伙汉家耗子从地牢逃走的时候,定然瞧见了。以你的谨慎,自然不会放过搜查那里,毕竟它瞧着的确很像是藏东西的地方,不是吗?”

    ……

    地牢西面长廊尽头的仓库。

    九重门锁在昏暗的光线下凛凛烁着寒光,仿佛野兽张嘴露出的獠牙。自长廊方向望去,除了门锁严苛了一些,并无任何异样,可门后却是毒蛇遍地,刀箭夹墙,一旦跨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几道黑影好不容易突破长廊上的重重包围,瞧见那扇门,惊喜不已,越发加快脚步往那深渊巨口狂奔而去。

    ……

    沈盈缺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捏成拳,唇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烛t?伊畅快地哼笑出声,下巴挑衅地昂起。沉稳如牧遮也露出几分明显的得意。

    拓跋夔看着红泥小炉上的火,继续道:“若我是你,就不会给他们留后手,死士嘛,不为主子豁出性命,留着还有何用?找不到东西,他们也不必回来了。可惜阿珩心太软,比起那件你心心念念的宝贝,你更希望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所以你一定会留出一部分人,在各处放哨,一旦发现哪里情况不对,立马就放出示警烟花,让他们立即撤离。我说的可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别业的一处废弃的小阁楼上。

    一个黑衣蒙面人正如壁虎一般,无声地攀附在夜色弥漫的高墙之上,瞧见后门沟渠情况不对,摸出腰包里的信号弹,正打算发射。

    一点三角寒芒“咻”地从侧面飞来,他急忙侧身避让。可还没等他把气喘匀,第二、第三支长箭便如流星般接踵而至,角度刁钻,逼得他不得不从高墙上撤离。可等在他前头的,却是更大一张渔网。

    ……

    沈盈缺拳头捏得越发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烛伊已经笑得忘形,牧遮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也没有阻止。

    “不愧是五殿下,折磨人的手段总是比招待人的方法多,莫不是打小就亲自经历过,所以现在用起来才会这么游刃有余?”沈盈缺冷声讥笑道。

    牧遮脸色一瞬僵住。

    烛伊也像被提着颈子瞬间割喉的鸡,“呃”地没了声,磨着槽牙狠狠瞪着沈盈缺,目光炽得能把面前覆着的面纱烧尽。

    拓跋夔却点了下头,欣然承认:“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领头之人还就是我的三皇兄,看着我被他手底下的人扎成刺猬,他笑得比入主东宫还要高兴,看到我疼得昏死过去,还亲自拿水瓢往我身上泼冷水。数九寒冬的天气,差点没把我冻死。但万幸,还是叫我挺了过来,而他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语气怅然,边说边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红泥小炉上“滋滋”喷溅火星的膛火,将他的手映得修长如玉,衬得那枚扳指更加冷白,不是玉质,更像是骨头,且还不是动物的骨头。

    沈盈缺想到了什么,骨子里深深打了个寒噤,冷静下来,才重新开口:“所以殿下今日是打算跟我来一场对弈,看看我们之间的排兵布阵,到底谁更技高一筹?”

    拓跋夔挑眉,“你要想这么理解,也可以。不过也实在没什么意义,毕竟我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的。”

    “你很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甚至男子,都要聪明。但有时候这种聪明,反而会害了你。你跟萧妄在一起这么久,他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无论你胜过敌方多少人马,准备得又有多么充分,都不要在别人预先安置好的地方,向对方发起攻击,否则都只能成为别人的瓮中之鳖。”

    一阵风过,竹轩周围的花草“簌簌”摇摆,露出道道狰狞的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盈缺眯眼瞧了一圈,才发现竹轩周围的花圃底下,藏着数不清的强/弩刀剑,虽然看不见一个操纵这些武器的人,但沈盈缺相信,凭借拓跋夔在机关暗器方面上的造诣,只要自己稍微有一点忤逆他想法的行为,这些利刃就会自动发射,眨眼的工夫就能把她捅成筛子。

    沈盈缺额角淌下一滴冷汗,自我嘲解般地摇摇头,“瞧这架势,五殿下没有撒谎,是真的把我放在眼里了,也不枉我前两次那么费心巴力的折腾。”

    拓跋夔含笑,“我一直都很把阿珩放在眼中的,不是吗?为了今晚能坐下来,好好跟阿珩聊一场,我可是把所有碍眼的东西全都从这座别业里头打扫干净了。当然,也包括左黎王留下来的那些宝贝。”

    沈盈缺“唰”地抬起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拓跋夔耸了下肩膀,淡淡道:“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能大张旗鼓地把它们运进来,就能悄无声息地将它们送出去。这里到底是我的地盘,有多少机关暗道,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别说只是一堆死物,便是几个身手了得的大活人,我也照样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连他们自己都无知无觉。就比如这位。”

    “啪啪——”

    他抬手拍了两下。

    竹轩外的花圃羊肠小道尽头,立时便出现两个护卫的身影,一左一右推着中间的人,大步往这边走。那人双手被绳索捆成麻花,嘴巴也被布团堵得完全张合不得,只能发出愤怒的“嗯嗯”声。

    正是——

    “夷则?!”沈盈缺瞪大眼睛,提裙就要朝他跑去。

    却听“咻”的一声,一道寒光从眼尾余光中飞快擦过,直挺挺扎在她足尖之前的一寸地方处。力道之大,整个箭镞都扎穿了地板,箭尾“簌簌”摆动,快到晃出了残影。

    “阿珩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拓跋夔惋惜地摇着脑袋,“而今我为刀俎,你做鱼肉,鱼肉怎么不能不好好听刀俎讲完话,就擅自行动呢?”

    烛伊跟着叫:“老实些,乖乖听我们殿下的话,否则下一箭射穿的,就是你的脑袋!”

    沈盈缺暗暗磨了磨槽牙,努力平复心绪道:“那五殿下究竟想要什么?”停顿片刻,迅速补道,“莫要再说那些不切实际的昏话,你知道的,我便是死,也不会同意跟你扯上任何关系。”

    拓跋夔“扑哧”一笑,越发缓慢地摇了摇脑袋,长长叹了口气,“阿珩呀阿珩,你对我未免也太不了解。你固然很好,不能得手委实让人可惜,但要我三番五次地对一个屡屡羞辱我的女人低声下气,我还没那么下贱。”

    他话虽这么说,紧咬的齿关却分明透着浓浓的不甘。

    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烦躁地侧头“哼”了一声,冷下嗓音继续道:“今日找你过来,就是单纯地想知道,萧妄到底想从宝库里面找到什么?别再说什么连城璧,我可不是傻子,没那么好糊弄。”

    沈盈缺盯着他,一言不发。

    拓跋夔笑了笑,“我知道阿珩天不怕地不怕,便是我当着你的面,把你手底下的人统统杀个干净,你也绝对不会出卖萧妄半分。可若是我用整个洛阳城的百姓做赌注呢?”

    沈盈缺眼皮一跳,“你什么意思?”

    拓跋夔莞尔一笑,朝城南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知道你们已经看破我水淹洛阳的计划了,也猜到以你们那颗毫无意义的怜悯之心,一定不会丢下满城百姓,自己从洛阳城撤离的,不是吗?若我没有猜错,眼下萧妄已经到达水库,正准备和我留在那里的人手较劲,看谁能赢得水闸的最后节制权。若是从前,他或许很有机会,可惜,你们这唯一的一条路,已经被我给堵死了。”

    沈盈缺似想到什么,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你在水库边绑了火雷,是不是?”

    拓跋夔欣赏地点头,“不光是火雷,还在外头设了防水的机关,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专人把守,只要听见任何风吹草动,不计是什么,就立马点燃引线,送洛阳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暴雨。”

    ……

    洛水和伊水交汇处的蓄水库。

    水汽弥漫,云遮雾绕。城里接连数日的大雨好不容易迎来片刻停歇,这里却依然落着牛毛般的细雨,将地面冲刷得鲜红如打翻的胭脂盒。

    厮杀已然进入最后的焦灼时刻,无论是萧妄带领的黑甲卫,还是拓跋夔留守在这里的驻军,都已露出明显的疲惫之态,可山脚下仍旧未曾传来村民们全部搬离危险之处的信号。

    萧妄浑身浴血,面目狰狞,咬着牙挥动长槊,将劈刀向自己的羯兵挑翻在地,回头冲一众黑甲卫喊:“再坚持一炷香!”

    可话音还未落地,就听“轰”的一声巨响。

    远处亮起一道刺眼的强光,地动山摇,整个水库宛如一个匍匐在地的囚徒,正俯首挨受着天威的刑罚,脚下的石子都跟着互相碰撞,摩擦,发出细碎的悲鸣声。

    ……

    “你真是丧心病狂!”

    别业竹轩内,沈盈缺厉声大喝,纤细的身子克制不住颤抖,像水库边瑟瑟不已的灌木,眼尾在夜色映照下烁起莹莹水光。

    拓跋夔头一回见她露出这副模样,惊讶地扬了下眉梢,托着腮,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来,“你不是一直都这般说我的吗?既如此,我又何必再装什么好人,一坏到底,才不枉你对我的殷殷期盼,不是吗?”

    沈盈缺不想再跟这疯子掰扯下去t?,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今日就不该跑这一趟。”

    拓跋夔挑眉,“阿珩现在才觉察,不觉得太晚了吗。”

    沈盈缺冷声一哼,抬眸睨他,“那是你觉得晚,我可从来没有说过。”

    拓跋夔心尖蹦了蹦,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侧头看向羊肠小道上正押着夷则往这边过来的两个护卫,越看越不对劲。等人迈上台阶、亮出袖子底下连着铁链的利刃之时,他才猛地醒悟过来,单手压在茶案上,自案上翻了个跟头,躲了过去。

    夷则立马挣开手上的假绳结,和另外一个“护卫”一块飞身而上,跟拓跋夔缠斗。

    那位使用飞刃的“护卫”也没闲着,拨动手腕上的铁链,调转利刃方向,瞄向后方的牧遮和烛伊。牧遮反应迅疾,很容易便躲了过去。可烛伊的注意力一直在沈盈缺身上,并未留意到这边急转直下的情势变化,很快就被飞至眼前的利刃锁住动作,动弹不得。

    “担心!”

    牧遮挺身冲上去救人,推开烛伊的档口,自己右手手腕被利刃刺中,伴随一阵刺耳的“滋啦”声,和飞溅的鲜红血肉,他整条小臂仿佛被柴刀劈开的木头一般,顺着飞刃破开的伤口裂开,无须太过睁开眼睛,就能清楚地看见皮肉下面的森森白骨。

    “大哥!”

    烛伊尖声尖叫,脸上血色尽褪,一面抱住牧遮往旁边躲,一面抽出腰间的软鞭,朝那把控铁链飞刃的人挥去。

    那人及时收刃躲开,但牧遮的右手小臂已完全一分为二,便是华佗再世,也没办法重新接上,一身武艺就这样断送。

    牧遮不甘地咬紧牙关,索性抽出腰刀,自断伤腕,免叫它成为累赘。

    烛伊也泪流满面,懊悔不已,越发疯狂地挥动手里的长鞭,要将那人碎尸万段,为牧遮复仇。

    可原本布置在花圃底下的强/弩刀剑,不知中了什么邪,要么干脆怎么按动机关,都没有反应,要么就不往沈盈缺身上射,一个劲地要把拓跋夔三人扎成刺猬。

    “五殿下这些东西可真够厉害,连在下都要耗上一炷香才能勉强调整完一半,另一半只能毁掉,若是时间再充裕一些,你们就当真要自食恶果了。”

    花圃中,槐序挥剑劈掉最后一架强/弩,咧嘴冲拓跋夔微笑,傩神面具边缘的几个银环随风灯散出的幽光“丁零”闪烁,衬得他的声线也格外清冽悦耳。

    “上回在信安郡,在下一时疏忽轻敌,让五殿下钻了空子,叫我如鲠在喉这么久,若是不报此仇,在下以后在江湖上也当真没办法混了。”

    拓跋夔恨恨咬紧牙关,很想一拳砸过去,将这份羞辱当场还回去,奈何夷则身手极是轻灵,周围又时不时还会有飞箭袭来,他根本抽不开身,也实在弄不懂,这帮人是如何从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反过来对付自己的,唯恐他们还有后手,他只能暂且把这份恨意咽下,待收拾完他们,再去思考这些。

    一个精妙的挑剑回旋,他身姿轻盈得宛如平沙落雁,剑锋直逼夷则眼前。

    夷则仰身闪避,再次挺剑要上。

    拓跋夔猛地向后面的胡椅上仰去,连人带椅一块翻倒在地,随即就听一声“嘎啦”,木质地板上突然出现一个黑漆漆的方洞。夷则发觉不对,急忙向前抢去,可惜终究慢了一步。拓跋夔已径直翻入洞中,随后一扇铁栅门弹转而起,牢牢盖住洞口。

    夷则伸手去拽,却发现铁栅门从内侧被一根极粗的铁闩卡住,除非拆掉整间竹轩的地板,否则根本没办法从外侧将门打开。

    “别费劲了。”

    拓跋夔哂笑。

    “这东西叫‘秘阁’,也是你们江左之人常说的‘寄命’,世家大族们在紧急时刻保命用的地方。倘若有盗匪强梁强行入宅,来不及呼救,他们便会携带家眷细软钻入秘阁之内,内有机簧封锁,外连铜铃示警,寻常兵刃根本撬不开。我改良了一下,甚至还难防火烧。原以为一辈子都用不上,却不想竟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能把我逼到这般田地,你们也算有点本事。”

    夷则没想到这家伙死到临头,居然还能翻盘,气得头发倒竖,站在铁栅盖门上又踏又踹,却连一道划痕也留不下来。

    拓跋夔笑得越发猖狂,左眼下的蜈蚣疤透过铁栅盖门宽大的缝隙露出来,狰狞得仿佛毒蛇在皮肉下“嘶嘶”吐信,“没用的,这秘阁是铁打铜铸,凭你们几个人是打不开的!”

    “可你也别想从这乌龟壳里头出来!”夷则大骂,“连为你卖命的手下都不顾,你也配当个人?!”

    拓跋夔根本不为所动,笑声越来越猖狂,“手下就是用来卖命的,四几个又能怎样?而且我们本来就不会有事,铁门一关,连着正厅的铜铃就会响,护院们听到动静都会赶过来,到时就是你们的死期!哈哈哈,哈哈哈——”

    他边笑,边观察精铁栅门外的一切,却发现除了夷则有些不甘心之外,其他人都没有露出任何他期待中的惊骇与绝望,沈盈缺甚至在用一种怜悯的目光地注视他。

    而这目光正是他平时看待死人的时候才会有的。

    拓跋夔心里“咯噔”了下,说不出缘由,但就是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等他问出口,竹轩外面便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低沉隆隆,仿佛战场上的鼙鼓动地而响,又似远古巨兽在蓄势咆哮,声音绵绵不绝,又无处不在。轩外的白鹤发出阵阵惊恐的唳叫,伸长脖子振翅欲飞,似乎预感到什么危机。

    不过几个呼吸的间隙,“临芳藏池”最高处的花圃边缘便镶上一圈雪白的光环。

    是浪!

    是水浪!

    外头的洛水涌进来了!

    拓跋夔忙不迭伸手去拨门闩,想赶紧逃出去,却不妨适才自己怔愣的当口,盖门已经被夷则搬来巨石,死死压住。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想引洛水淹死洛阳全城的百姓,我便先让你尝一尝,被滔天洪水淹没的滋味!”沈盈缺睨着他,漠然说道,声音冷得像前世在王庭拓跋夔让她在屋外吹过的万年雪山寒风。

    “不!”

    拓跋夔厉声长嚎,用尽全力拼命拍打铁栅门。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用轻功自竹轩中离去,河水宛如猛虎狂性大发般,顺着“临芳藏池”的盆地,呼啸而下。巨大的水流化为最残暴的流寇,踏平了沿途的一切花草,冲垮了竹轩,疯狂灌入秘阁。

    牢固无比的秘阁此时却成了催命的棺椁,拓跋夔还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呐喊,整个空间里便被洪水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