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奚吝俭静得可怕。
不只是声音, 似乎连胸膛的起伏也凝固住了。
孟贽并不畏惧,他知道主子没有生气。
却远比生气更让他担忧。
他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等着接下来的命令。
奚吝俭突然开口了。
“你觉得孤该这样么?”
孟贽猛然一顿。
“是不是觉得孤变得不像孤了?”奚吝俭接着道。
孟贽清楚, 是主子自己动摇了。
“殿下与奴婢说过,您有分寸。”他平静道, “世子虽然深陷几党的拉扯, 但也能说是游离在这之外, 对殿下的计划并无影响。”
孟贽恍然觉得, 他与殿下的想法似是逆转了过来。
殿下开始动摇, 而他却发觉,殿下在世子身边是卸下了防备的。
不同于单纯放松,殿下能够暂时抛掉令他夜夜难眠的问题, 不用揣测与他交谈之人是否另有目的。
自从收复北楚后,殿下这样已是万分少见。
奚吝俭短促地笑了一下。
“孤现在也需要你来安慰了。”
“让奴婢想起殿下幼时。”孟贽应道,“这不坏, 殿下。”
奚吝俭长睫微颤,抖得毫无章法。
半晌,他问道:“他还在府里?”
孟贽道:“应是回府了。”
奚吝俭长长出了口气。
“起来。”他道, “回府。”
孟贽并未着急起身:“殿下?”
奚吝俭看他一眼:“孤要回府养伤,有何不妥?”
孟贽喉咙里滚出一声晦涩不明的音节, 奚吝俭知道这便是应声了。
季怜渎正无所事事地发呆,脑海里仍是苻缭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苻缭最后那句话, 怎么说得如此毅然决然。
难道是打定主意真的不愿再与自己相见么?
应该不至于吧……
他有些慌张。
再怎么说, 他喜欢自己, 就凭这一点他不会不来的。
而且他还要与奚吝俭商议事情, 只要来了府上,就肯定会想到自己, 他还答应了能让自己在官家前露面,这事也需要再多商量一番。
总不会见不到的。
大概吧。
季怜渎越想越慌,总感觉苻缭有的是办法躲着他。
更何况还有奚吝俭的阻拦。
季怜渎想着想着,自嘲地笑了一声。
原本盼着苻缭来,是希望他能给自己带来些有利的消息,现在他却想反过来了。
他希望苻缭能因为一些事,再过来见他。
季怜渎仍不清楚是自己的哪句话说错了,让苻缭有这么大的反应,可还要克制着,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想知道这个问题,只能问他本人。
季怜渎看着窗外,直起身,脚踝上的铁链动了动。
他啧了一声。
烦人。
不过奚吝俭近来有所松动,加之他知道自己要在千秋节上露面,见到苻缭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一想,他心下轻松许多。
正活动着身子时,房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奚吝俭径自走进来,门口的两名侍卫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仿佛被奚吝俭周身的寒意给冻僵了一般。
季怜渎警觉起来。
不等他开口,奚吝俭便开门见山。
“他来找过你。”
季怜渎浑身下意识一颤,意识到奚吝俭冰冷的语气下是多么的怒不可遏。
“难道不是你同意的么?”季怜渎手心渗出些汗。
“你和他说了什么?”奚吝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神渐渐阴鸷起来。
季怜渎看见了熟悉的那个奚吝俭。
毫无感情,连眼眸都是噙着血的。
这样的感觉已有些陌生了。
上一次见到他如此模样,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奚吝俭冷得不像个人,好像就连恶鬼见到他,也要退避三舍。
季怜渎不自觉生了些畏惧之感,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他这模样定然是有原因的。
他猜得出是因为谁。
“我能和他说什么?”季怜渎咬着牙,勾出一丝冷笑,“是他找我有话要说,殿下何故把这脏水泼到我头上?”
他说得凶狠,面上竟然有些迷茫。
他清楚,是自己的原因,让苻缭对他们二人都要开始疏离。
虽然他是想苻缭少与奚吝俭往来,但他不想是由于这个原因。
奚吝俭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也知他不是有意为之。
但压在胸腔中的怒火仍在,他捏紧了指节,嗤笑一声:“后悔要与孤演这出戏了?”
苻缭又在想什么呢?
“你少拿这个去哄骗他。”季怜渎眉头压低,身子不自觉弓起些许,像是要去捕食的野兽,“你还是想利用他。”
“那你现在去告诉他,我们不过是逢场做戏。”奚吝俭挑眉,“你敢么?”
季怜渎被这句话噎住,恨恨地咬着唇。
他不敢。否则也不会用那些谎言把苻缭给推远了。
他还需要一个能站稳脚跟,让自己性命得到保障的位置。
偏偏被奚吝俭扣了下来。
放在以前,他知道奚吝俭是为了牵制自己。
他知道自己迫切地想在朝中有一丝说话的机会,自然不会让自己得偿所愿。
可现在,他不愿让步的原因,恐怕还多了一层苻缭。
虽然他本人并未意识到。
季怜渎盯着奚吝俭。
但反过来,这也是能牵制他的一点。
只要能与苻缭说上话。
季怜渎想着。
这般水深火热的气氛中,他竟然还是想着再与苻缭见面。
他盯着奚吝俭幽深的瞳孔,隐隐意识到奚吝俭为何会对苻缭生出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
苻缭靠在一棵苍劲的树干旁,看着面前忙来忙去的工人。
看来奚吝俭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这儿的。
他还宣称自己腿伤复发,看来要在这里见到他也难了。
他目光放远,看见那个小土丘被藏在了郁郁葱葱的树林里。
他们的计划没变。
苻缭笑了一下,眉尾又落下了。
他还不知道奚吝俭不愿动那片地的原因呢。
他不是食言的人。只要自己知道官家确切的生日,他就会告诉自己。
但问题是,自己真的还要再继续下去么?
继续插足奚吝俭的生活,插手他与季怜渎之间的事。
他突然有些庆幸没有在这儿碰到奚吝俭。
“世子?”
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尖细的声音,把苻缭吓了一跳。
他定睛一看,认出是那日引他前去见官家的小太监。
“你便是监工么?”苻缭有些意外。
小太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紧张,但还是礼节得当:“是啊,没想到世子还记得奴婢。世子怎么亲自过来了?”
“这工程本就是我和璟王负责,我难道还能不来么?”苻缭笑笑。
“这不是有奴婢这监工么,世子本就不用日日来的。这才第一日呢,世子真是费心了。”小太监笑着迟疑片刻,道,“不过,听闻璟王还受伤了,不知世子是否知情?”
苻缭思忖片刻,点点头。
“殿下腿伤复发,恐怕征讨上木国的时日又要拖延了。”
他看见小太监松了口气。
“是啊,也没想到会这样。”小太监应道。
面前的工人陆陆续续地变少,苻缭知道他们是下工,小太监也要回去了。
果不其然,小太监也向苻缭点头示意。
“那奴婢便先回宫了。”
苻缭目送着小太监离去。
小太监进了皇城,快步朝寝宫走去。
米阴正从宫内走出,他便匆匆上前,朝米阴耳语几句。
“开始动工了么……”米阴喃喃道,“他没有一点反抗?”
小太监应声:“林工部还因此事伤了璟王,奴婢问过世子,似确有其事,大街小巷都议论开了。”
米阴遗憾地摇了摇头。
小太监立时吞了下口水。
面前这人可是他们的总管,若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一根手指就能按死自己。
“还是不够。”米阴却仍在自言自语,“究竟要把他逼到什么地步……”
他目光失焦,仿佛透过这片繁华的庭院里看见了破败的历史。
“为何就是不愿……”
米阴声音渐小,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明留侯世子——”米阴拉长了语调,“在璟王身边待的时间太长了。”
“可官家的口谕,便是要璟王与世子一并负责工程。”小太监小心回道,“我们的人都盯着,没出什么岔子,世子也是帮着旧党与咱们的。”
那世子看起来不是什么恶人,而且璟王又怎么会受他影响?
出于私心,他也不希望世子被针对。
挺好的一个人,第一次见他时,他还关心自己呢。
米阴却摇摇头:“他在璟王身边时间长了,本就是个问题。”
小太监不知何意,便听见米阴继续道:“能让官家都对他念念不忘,真是令人好奇,璟王是如何看待他的。”
小太监心领神会,心下一凉,应声后悄然退下。
这便是要盯着世子了。
小太监退下后,宫殿内外又恢复了宁静。
其实他在时,也没有多喧闹。
米阴闭起眼,紧闭的眼皮盖住了双眸的波涛汹涌。
“连母亲的死都无法撼动你……难道你真的无药可救?”
米阴说得毫无感情,仿佛是个没有生气的木偶,机械地完成交代给他的任务。
再等等吧。他想。
也许等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他又想。
不知娘娘会不会着急。
娘娘有野心,既然对她的孩子寄予如此厚望,无论如何,他都不是个窝囊废。
但他似乎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如果奚吝俭仍不愿听娘娘的话,那只能……让他亲自去给娘娘道歉了。
第52章 第 52 章
苻缭到达文渊阁时, 林星纬正在阁前的空地上踱步。
他眉头紧锁,眼底乌青明显。
苻缭看了看天。
此时还没出太阳,厚重的云层仿佛还在挽留夜幕。
林星纬看起来一宿没睡, 城门一开便急着来这里了。
“世子。”林星纬见到他,才总算提起些精力。
苻缭注意到他称呼的变化, 大抵猜出他要说什么。
“天气渐热, 怎么还待在外面?”苻缭佯嗔道, “回阁里歇下先。”
林星纬眼眶泛了些水光, 是他太困倦而忍不住眨眼留下的。
他点点头, 跟在苻缭后面,一声不响。
两人皆入座,比第一日见到对方时还要拘谨。
林星纬不知如何开口, 苻缭不愿他难堪,先开口道。
“令尊与璟王冲突一事,我听说了。”
林星纬的手霎时攥紧, 盯着苻缭。
他皱着眉头,紧张极了,呼吸不自觉变得粗粝。
苻缭迟疑片刻。
可林星纬知道林光涿在做什么。
他心中是不喜欢的, 可林光涿是他的父亲。念及这一点,不仅是亲情上, 更是他长年累月被灌输的礼法,让他不得不向着林光涿。
“是真的。”苻缭眼里露出些许遗憾。
“不可能!”林星纬陡然发怒, 刚坐下便立即起身, 差点撞翻书案。
膝盖被磕得一阵剧痛, 让他突然发作后又变得有些迷茫。
“我……”
他闭上眼咬了咬牙, 攥紧的拳死死抵在书案上,克制着颤抖。
“我爹他怎么可能弄伤璟王?!”林星纬如同告状一般喊道, “璟王又怎么可能会被他伤到?”
“你先别担心。”苻缭只能安慰道,“对璟王来说,他受伤了,恰好能延缓出征的时间,这不是正合他心意么?你爹与他往日没什么过节,他不一定会针对你爹的。”
林星纬闻言稍安定下来,可转念一想,他眉头又压低了。
“璟王向来睚眦必报,我爹又是旧党,他哪能放过?而且,万一璟王要牵连我们家人呢?我娘那么好的人,怎么能跟着我爹一起受罪!”
虽然他语气仍是紧张,但已不如先前那般焦急,渐渐地放缓了语速,似是在思考什么。
“那,你有没有亲自问问林官人是怎么想的?”苻缭问道。
林星纬的皱眉立即多了些嫌弃的情绪。
“我才不问,他那样的人……”
他立刻咬住自己的嘴唇,吃痛地僵了一下,双眼看着自己的靴履,好像这样便能逃避要面对的事与自己的真实想法。
深呼吸好几下,他才开口:“我看见他很焦躁,还请了许多人来府上……他肯定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也不和我说,还让我别多管闲事。”
他话里带着些恨意,却并非仇恨。
他在闹别扭,却从来不当着他父亲的面。
苻缭抿了下唇。
可林光涿是一定要死的。
即使他是为了林星纬,即使林星纬对他这个爹并非没有感情。
但林光涿不死,天底下会有更多与他们相似的家庭因为饥饿寒冷而分崩离析。
这般想着,苻缭还是说道:“璟王现在称病,就算要报复林官人,也绝不会是现在。”
林星纬眨了眨眼,看向他。
苻缭继续道:“林官人既是旧党,怎么会孤军奋战?璟王若真想以这个借口为难,还得看旧党愿不愿意松口,何况官家也与璟王不对付,璟王想做什么,他便要反着来的。”
奚吝俭虽然要林光涿死,但肯定不是现在。林星纬如此在意他爹,这时候自然不能说些丧气话。
但他只要回过神来想想,便知道这些都只是延缓死期的说辞罢了。
“你若真的担心,不如去与林官人好好谈谈。”苻缭说出他的真正目的。
他耐心看着林星纬,尽量不给他压力。
“当然,你若不想,也完全没有问题。”他轻声道,“照着你心里的念头去做就好了。”
林星纬长长吐出一口气,总算平静下来。
半晌,他看着苻缭道:“你很奇怪。”
“我?”苻缭意外道。
“你看起来……不是很在乎我在意的那些东西。”林星纬挠了挠头,“我也说不上来,但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我觉得没有人会不在乎这些的,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
苻缭笑了笑:“总有例外。”
林星纬端详他片刻,叹了口气:“这样也不错,至少你看上去挺轻松的。”
苻缭面上的笑容淡了些:“也许吧。”
两人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林星纬也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比来时看上去有精神得多。
苻缭却不自觉发起呆来。
他想起自己与林星纬的第一次见面,想起林光涿与自己的谈话。
想起奚吝俭面上的阴鸷,与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出沉重的话。
直到林星纬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发这么久的呆。”林星纬指了指门外,“我下值了。”
苻缭顿了顿,点点头。
自己今日当值,要晚些才能走。
他看得出来,林星纬比先前下值时都更积极些。
苻缭与他告别,独自整理起方才因为发呆而还没收拾完的书稿。
不一会儿,便听见文渊阁外又传来的脚步声。
苻缭抬眼望去,眉头稍有蹙起。
“林官人。”
林光涿知道自己儿子的下值时间,看这模样,是掐着点与他错过,来找自己的。
林光涿面有怒容,又不敢发作,恐惧让他更加谨慎,举手投足都比先前收敛不少。
他几乎是咬着牙在问:“世子,之前那事……”
苻缭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以为自己是与官家说情,只要官家同意了,那便能保住他一条性命。
苻缭不知他怎么会提前去到荒地上,还与奚吝俭撞了个正着,但看他这模样,怕是多少有迁怒到自己身上。
“我已经与官家说了,没想到刚说完便得知这消息。”苻缭皱着眉,“这件事,我可没办法再与璟王说情了。”
苻缭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让林光涿迟疑片刻。
也是,他都是徐径谊的人了,自然不会帮着璟王,何况这事最后还不是成了么?
林光涿嘿嘿一笑,又听见苻缭的声音。
“林官人硬是要做,最近还是避避风头的好。”他提议道,“最好别亲自……”
他点到为止,说的正是林光涿本来就想做的。
林光涿神气起来:“这便不必世子担心了。”
苻缭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果然,有些话只对林星纬说便好。
他目送林光涿远去。
*
距离千秋节的日子愈发近了。
事关官家诞辰,所有的明争暗斗看起来都暂时歇下,先要将官家伺候好,再重回正轨。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苻缭在这当中显得无所事事,除了上值,日日都待在府里,没出过半步庭院。
也没人来找过他。
米阴得到的消息就是如此。
探子的情报事无巨细,连明留侯府的那处缺口都被翻了出来,可确实寻不到苻缭有见过任何人的踪迹。
也许是自己判断失误了。
米阴没什么波动。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他早能坦然面对。
无论有没有他人影响,奚吝俭总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惯来如此。
乞求于他人本就无用,他怎么能忘了这一点?
林家父子发觉,这段时日奚吝俭还真没有动静,便也认同苻缭的话,不由得放下心来,过完千秋节再议。
白驹过隙,园林在千秋节前一日完工。
今日便是官家参观园林的日子。
说是参观,苻缭知道官家定然是想着法子钻些纰漏,好怪罪到奚吝俭身上。
这也是苻缭第一次,没有事前与奚吝俭通气。
他知道,奚吝俭不愿意动的那片土地,仍然没动。
但他们做了些手脚,让这片园林看起来一望无际,就像官家要求的那样。
这都是建立在官家对这片地不熟悉的情况下。
可今日,随着官家而来的还有众多大臣,不比他在早朝时见到的人少。
这么多人,只要有一人发现端倪,他们这段时间的努力便要功亏一篑。
苻缭不想看到这场景,却知道有不少人想看见,尤其是奚吝俭对外宣称腿伤复发,延缓出征日期后。
他们都想逼着奚吝俭前去边疆,将他赶离京州。
苻缭额上出了些冷汗。
另一个让他心猿意马的,便是奚吝俭本人。
他已有十几日没见奚吝俭了。
为了避免去想他,苻缭特意上下值都绕了远路,不经过璟王府,以免自己忍不住在他的府门前停下脚步。
他试图抛开一切杂念,把自己关在房门内,可时不时传来的羊叫声又把他拖回和奚吝俭的回忆中。
苻缭忍住了。
十几天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
可再见到奚吝俭时,他的心跳仍然漏了一拍,像是在敌人面前露出致命破绽。
他方知自己远没有习惯。
他不过是在麻痹自己,给自己留下一个“十几日后便能再见到奚吝俭”的念想。
如今这念想成真,他无法不去将所有的注意力倾投在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身上。
奚吝俭见到他时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异常冷淡,让苻缭的畏退之心愈发强烈。
这样就好。苻缭想。
可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默默地反抗,让他无法平静。
他看着前方,眼神渐渐有些涣散,直到官家大摇大摆地走到园林前。
苻缭手心不自觉渗出些汗,黏腻得似乎整个身子都是极不自然地胶着在一起。
奚宏深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
他下盘不稳,走起路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空心的地基上。
面前的园林可谓富丽堂皇,甚至要把宫内的大殿比下去。内里清泉溪流石桥一应俱全,石雕刻着鹰狼等猛兽,置在修剪整齐的草丛里,栩栩如生。
园内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浓烈的颜色冲击着观赏者的感官,仿佛进了这园子,便来到了一处世外桃源。
奚宏深被眼前的美景吸引,没有注意到周围有哪里不对。
直到他领着众人迈入园中,苻缭才松了口气。
奚宏深看着面前的景色,皱了皱眉。
他很想找出些不满意的地方,可眼前的园林实在是完美,无一不符合他的喜好。
奚吝俭真能弄出这种东西?
奚宏深不相信,又想到这事不是他一个人在做。
他看向苻缭。
苻缭立时绷紧了身子,朝他回以微笑。
奚宏深很高兴。
果然是因为这个人。
他果然是听自己话的,才能把这花园弄得这么漂亮。
连奚吝俭都奈何不了他。
想到这里,奚宏深面色忽然阴沉下来。
凭什么他可以压住奚吝俭,自己就不行?
自己可是天子,他不过是个侯爵的儿子,奚吝俭凭什么听他的而要处处与自己作对?
苻缭没来得及放松下来,余光瞥到米阴,动作顿时一僵。
他在看着自己。
也在看着奚吝俭。
他看出来他们动的手脚了么?
该说只要入了园,便很难发现这当中的端倪。
正是因为这园林面积庞大,他们才敢如此铤而走险。
苻缭感觉脑袋有些发晕,心跳声逐渐占据整个耳腔。
他想寻求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一个温暖的物体。
是奚吝俭的手。
奚吝俭目不斜视,站在他身边,宽袖遮住了他手上的活动。
他仍然冷冰冰的,仿若周围的人对他而言都很陌生。
他微不可闻地动了动唇,苻缭难以辨别他在说什么。
苻缭不敢去听他在说什么。
奚吝俭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以行动代替了他的话语。
他握住了苻缭的手腕。
温热的掌心毫不费力地包裹住他的腕骨,将其死死地禁锢在自己手上。
第53章 第 53 章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苻缭措手不及。
他猛然抖了一下, 感受到腕上的温暖逐渐从那块突出的骨头蔓延开,传及颤抖的指尖。
一阵轻微的酸麻聚拢在指尖。
奚吝俭以相同的部位,把他的五指并拢在一起, 略显粗糙的指腹抵在他柔嫩的肌肤上。
奚吝俭将他的手指托在掌心,像是苻缭主动在他手上划出痒意。
苻缭心跳骤然加快了。
他想看一眼奚吝俭, 可此时手上无比轻柔的安抚让他更加如临大敌。
他知道, 奚吝俭在让他放宽心。
仅此而已。
他默默重复一遍又一遍。
当务之急是防止官家发觉这园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
苻缭渐渐平静下来, 说不清是理智占了上风, 还是奚吝俭的手带给他熟悉的感觉。
想先前许多次,无意间靠近他胸膛,感受到他心脏跳动时的安全感。
苻缭的指尖动了动。
他希望这片温暖停留的时间能够再长一些。
虽然这么想, 但隐秘的欲望与患得患失的怅然不断在他心里交战,让他无法好好感受。
他有些用力地闭上眼,指尖勾了回去, 扣在奚吝俭手侧。
奚吝俭小臂微顿,仍然看着奚宏深的方向。
手上却不自觉用了力,钳住苻缭的纤手, 在上面留下淡淡的鲜红印记。
没有人发现他们的秘密。
苻缭看着众人狐疑又不能发作的模样,心底生出些许愉悦。
不仅是因为这片园林, 还是因为身边的这个人。
苻缭长长出了口气,看见他们二人均立定不动, 下裳的衣摆却由于微风轻轻晃在一起, 你来我往。
谁也没有要进一步的意思, 然而谁也没有想要就此打住。
熟悉的沉香气味萦绕在他的鼻尖, 躁动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奚宏深边走边看,渐渐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 回过神来后看着这一片繁华,也没了挑刺的心情。
他随手折下一支淡黄的花苞,余光总是会不经意间落在奚吝俭身上。
烦人。
奚宏深皱起脸。
费了好大力气才能有这么一个机会,雷声大雨点小地就要让奚吝俭混过去了?
他张了张嘴。
苻缭见状,抢在他之前开口了:“官家可还有哪里不满?”
他稍上前一步,略略挡住奚吝俭。
奚吝俭捏着他的指节,配合地向后稍退一点。
指骨上的揉捏感让苻缭心里有些发痒。
听见苻缭说话,奚宏深面色好看了些。
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眸,本就没事找事的情绪消散得极其自然。
周围倒是有东张西望的大臣,一些是真的被园林的奇珍异景所吸引,有些则狐疑地四下扫视,偶尔瞥一眼奚吝俭,不信他真能照着官家的要求去做。
先前反对得如此激烈,如今却没一点声息,怪异得很。
饶是有如此猜测,他们也找不出哪儿有漏洞。
说到底,他们也不知奚吝俭为何要反对,便自然不会往那处想。
“挺……挺好的。”奚宏深撇了撇嘴。
就是没法儿怪罪奚吝俭了,本来还想趁这个机会把他赶出去呢。
奚宏深看了眼米阴。
米阴表情如常,让奚宏深放下心来。
也是,反正想奚吝俭死的人不止自己,他们会为自己出谋划策的。
奚宏深眼睛转了转,嘿嘿一声。
身边人见官家高兴,连忙围上将早已准备好的吉祥话说了一通。
苻缭见状不动声色地退后。
人多杂乱,兴许可以趁着这个机会……
他侧身,想去看奚吝俭。
然而另一侧出现一名不速之客。
“徐官人。”苻缭秀眉蹙了一下。
奚吝俭不知何时放开了他的手,手心一下变得空荡,似有凉风钻了空子,要侵蚀他皮肤的温度。
那股熟悉的香味也愈发远了,想来徐径谊也是看见奚吝俭离开,才上前搭话。
“世子,这工程可真够快啊。”徐径谊哈哈笑道。
苻缭没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什么感情。
“是日子过得快罢了。”苻缭应道。
徐径谊见没套出他想要的话来,摸了摸胡子。
反正留下的几乎都是他的人,他便直接问道:“你可有发现璟王做了什么手脚?”
“并无。”
苻缭看他一眼,奇怪道:“璟王不就是和官家过不去,才不愿修这园林么,既然都板上钉钉了,难道还要给自己留把柄?”
徐径谊一皱眉。
他这话说得有理,可总觉得哪里怪异。
他印象里的璟王可不是这样的人。
一定是苻缭没看见他动的手脚罢了。徐径谊想。奚吝俭算是只老狐狸,苻缭一个不问朝政的公子哥,还不是会被他耍得团团转。
“世子,以后可要多上点心。”徐径谊依然笑着,可眼神已流露出些许不满,夹枪带棒道,“毕竟世子能与璟王有所接触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这工程可不止我看着。”苻缭不甘示弱,语气又真像是在要把责任撇到他人头上一般,“官家也有派人监工的,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璟王在修园林时确实没动什么手脚。”
徐径谊闻言不说话了。
官家派人,那便是米阴的人。
他可不敢随意揣测宦官党。
若被米阴察觉,那可不是生嫌隙这么简单,还关乎三党关系的变动。
徐径谊面色忽明忽暗,强撑着和气,打着哈哈道:“世子说的是,不急,来日方长。到时还需要仰仗世子啊。”
到时的“仰仗”,恐怕就是让自己去送死了。
苻缭清楚,自己最终是要被舍弃掉的,只看徐径谊想在什么时候放弃他。
“徐官人也辛苦了。”
他回以一笑,见徐径谊没多停留便离去了。
苻缭立即回头,开始搜寻那个身影。
所幸他并未走远,身边也没有人,像是在特地等待一个人一般。
苻缭小小地吐了口气,走上前。
“殿下。”他唤了一声。
奚吝俭有时候怀疑,苻缭知道这两个字可以轻易地让他停住脚步,他才总是这样开口。
他回身,只见苻缭还有些犹豫,像是怕生一般,脚步踌躇不敢上前。
“殿下近来可还好?”
苻缭觉得自己问得生分,又觉得生分些不是坏事。
虽然他不想这样。
“不好。”
奚吝俭开口了。
苻缭一愣。
奚吝俭看着他道:“腿疼。”
苻缭眨了眨眼,酝酿好想说的话忽然被这两个字打得烟消云散。
“疼了十几天。”奚吝俭直直盯住他,话尾藏了些凶狠的委屈。
苻缭稍稍缩了下脖子,目光有些躲闪,最后还是看向他。
“疼的话,没有找郎中看过么?”他感觉有些好笑,笑容却难以维持在嘴边。
“没用。”奚吝俭应声很快。
苻缭张了张嘴,有些无奈:“可我也看不好。”
奚吝俭怎么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呢。
关心他不是自己的义务,他也不需要自己的关心。
想到这里,苻缭反应过来。
他试探着问道:“殿下可是又与季怜渎吵架了?”
奚吝俭听见这个名字,动作僵了一下,又听出苻缭并没有责备的语气。
他啧了一声。
“季怜渎对孤从来没有好脸色。”奚吝俭道,“你清楚这点。”
苻缭想起他与季怜渎的谈话。
自己已经做出了远离他们二人的决定。
“殿下不如先把季怜渎放出来?”苻缭客气地提议,尽量将自己抽离其间,“明日他还要给官家表演呢,正好也让他活动活动,兴许他态度就会转好。”
奚吝俭眉头压低:“孤需要乞求他的好态度?”
苻缭顿了顿。
他这一沉默,让奚吝俭反应过来,自己与季怜渎仍在逢场作戏。
他对自己的关切仍是基于季怜渎的。
奚吝俭闭起眼。
不对。
虽然刚开始是这样,但与苻缭相处之后,他明显感觉到苻缭不是只把自己当作关心季怜渎的桥梁的。
他为何没意识到?
还是其实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把他人的举手之劳当作宝物?
他与季怜渎交谈了这么多次,亦没发现他不过是个没有眼界的井底之蛙?
他怎么会心悦这样的人?
愤慨快要在他胸膛处炸裂开,又不敢让其伤及苻缭。生怕他受到惊吓后,会跑得更远。
既然他如此在意季怜渎,不妨以毒攻毒。
“你近日总提到季怜渎。”奚吝俭眉尾挑起。
苻缭心下一紧。
“殿下若不想我提他,我便不提。”他解释道,“我对他真的没有什么心思了。”
奚吝俭几乎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劈头盖脸又接了一句。
“孤若把他放了,你也再没心思了么?”
苻缭顿了顿。
不等苻缭回答,奚吝俭又立即敛了神色,似有些懊恼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官家的诞辰。”他主动转开话题,“可有结果了?”
苻缭感觉到喉咙一阵干涩。
这代表着他能不能知道奚吝俭的过往,也代表着自己究竟要不要再一次插手他的生活。
“我……”
他犹豫再三,看着奚吝俭。
“我不知道,抱歉。”他说,“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奚吝俭压低眉头。
“为何?”
“不知道。”苻缭希望说出口的字词能够再含糊一些,“我不知道。”
“孤不是在问这个。”奚吝俭却道。
苻缭愣在原地,见他抬手。
指节拭去苻缭眼角的一缕水光。
苻缭的眼角噙着泪,几缕阳光落在周围,被伤得支离破碎。
“为何要难过?”
奚吝俭放轻声音,并没有咄咄逼人。
仿佛他也是受伤的那个。
“既然你不想知道,为何现在又要难过?”
第54章 第 54 章
苻缭怔怔。
“我……”
我在难过么?
他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又用手腕在脸庞上四处都碰了一遍,企图挡住自己这般难堪的神色。
苻缭知道奚吝俭不会嘲笑他,但他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般丢脸的模样。
他咬住唇, 不知该如何说,也不想说。
奚吝俭却放轻了声音, 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眸, 仿佛害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和谐。
“为什么?”他问道。
为何不愿再与自己接触, 好像连对视一眼都会被处以极刑, 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露出如此令人难受的神情?
奚吝俭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苻缭被他的语气动摇, 眨了眨眼,似要松口。
“是不是季怜渎与你说了什么?”奚吝俭问。
“没有。”苻缭立即否定道,“只是我觉得……我太好为人师了。”
他有些迟缓地说出原因。
“我只是发觉, 殿下与季怜渎之间的事,不需要我来插手。”
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苻缭想。
真的只是因为如此。
“毕竟我是旁人,指手画脚的, 恐怕对殿下也毫无益处。”
“有用。”奚吝俭却应道。
他深深看了苻缭一眼。
见他从方才的抵触,到现在愿意开口。从一开始的客套,到现在终于敢表露出心思。
虽然并没有全说出来。
奚吝俭眼眸微动。
“很有用。”他道, “别乱想。”
苻缭意外,双目稍有睁大, 湿漉漉的瞳孔便彻底暴露在奚吝俭面前。
眼边的碎发仿若也被润泽,细密地贴在他的额边与鬓角, 像装点在清丽画幅上的一根墨枝。
“觉得不可能?”奚吝俭走近一步, “你在想这些时, 没有问过孤的感受, 便自己下了判断,不是么?”
听奚吝俭一说, 苻缭意识到自己确实失了偏颇。
他仍是犹疑:“可殿下真的不会厌烦么?”
自己可算是奚吝俭的情敌,说他不在意,自然是不可能的吧。
“有用的,为何要烦?”奚吝俭道。
“也不担心么?”苻缭小声问道。
奚吝俭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嘴角勾了起来。
“孤需要担心什么?”他话里隐隐带着点威胁,“你敢做什么?”
苻缭耳根一下热了。
奚吝俭的话语似是紧紧盯着他的凶兽,苻缭知道自己跑不掉,而凶兽也并不着急将他拆吃入腹,慢悠悠晃着爪子,试探着自己会不会逃开。
实际上自己早已无路可退。
“殿下能相信我,那便太好了。”苻缭话音有些抖,并未生出退缩之意。
“所以。”奚吝俭又靠近了些,几乎要将苻缭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气息之下,“你还要这样么?”
苻缭眨了眨眼,快速扇动的睫毛蹁跹着,刹那间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但殿下不会,也不需要总听我的吧。”苻缭道,“我觉得殿下已经有自己的判断了。”
奚吝俭不讨厌这样,是个好消息,但不代表他可以重新插手这件事。
“毕竟要做什么的不是我,而是殿下。”苻缭淡淡笑着,像是在哄孩子一样温声细语。
奚吝俭默了默,又道:“那孤的伤势呢?”
“这与季怜渎无关。”奚吝俭他微眯,“是觉得孤的伤势不值得你关切?”
苻缭愣了愣。
奚吝俭这问话乍一听说得有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说着说着,又被奚吝俭绕回来了。
而之前自己所纠结的,突然间云飞烟灭似的,一下子找不到踪影。
但奚吝俭是说那道被箭划伤的小伤口的话……
“伤口的毒素可处理干净了?”苻缭忍不住问道。
比起林光涿所谓让奚吝俭腿伤复发,还是这点让他更在意。
奚吝俭看他一眼。
“孤这样一说,你便信了么?”他道。
“我信的。”苻缭立即据理力争。
奚吝俭也立即道:“好全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苻缭不免怀疑。
毕竟奚吝俭可是会真的受伤,来换取自己的目的的人。
见苻缭一犹豫,奚吝俭挑起眉:“你不信。”
苻缭一顿,没等他反驳,奚吝俭便下了命令。
“不信,便直接来孤府上看。”
他说完,便有几人恰到好处地来寻奚吝俭。
苻缭脑袋有点宕机,只感觉得到面上热得难受,也怕有他人看见自己这模样。
他小心地瞥了眼奚吝俭,带着擂鼓般的怦怦心跳快步回了府。
翌日便是千秋节。
万众瞩目的园林没出幺蛾子,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总归没人敢明着面打扰官家的雅兴。
季怜渎也终于得以出了璟王府。
不得不说,脚上一时轻松,他还有些不习惯。
好在苻缭在他身边。
季怜渎看向旁边的高大身影,眉头忍不住皱起。
就是有个碍事的人。
虽然苻缭就在前面,但他们还是没能说上话。
季怜渎以璟王眷从的身份被带出来,而苻缭是以明留侯世子的身份去的,因着他还要与璟王做关于园林的最后一次确认,才与他们一并进入皇城。
昨日便有人与他打点过。
要献的舞是他最拿手的,其余团内的人都是宫内精心选拔出来的,他势在必得。
到了城内,季怜渎被人引进等候的宫殿,发现苻缭也跟着进来了。
他本不用来的。
季怜渎眼睛一亮。
“阿缭。”他惊讶道,“你愿意理我了?”
苻缭有些惊讶,道:“这可是我答应你的事,我怎么会不理你?”
见苻缭没有抵触,季怜渎才放下心来。
“没事。”他摇摇头,笑容明媚得让一旁的太监看得脸红。
苻缭也笑着问他:“会紧张么?”
季怜渎摇了摇头:“早习惯了。”
他从小便是在众人的目光下长大的,被看得久了,也就麻木了。
就算要面对的是官家。
说实在的,就是方才一眼瞥见的官吏,他可都有眼熟的。
“我相信你。”苻缭也放心地点点头,“别担心,我就在旁边等着。”
季怜渎刚要说话,感受到自身侧传来的一丝寒意。
奚吝俭就在苻缭后面。
他背着身,似是在应付其他前来敬杯的朝臣,但季怜渎瞧见了他一瞬即逝的目光。
那正好。
“阿缭,我还以为你不愿见我了。”季怜渎突然道。
苻缭微微一顿,想起上次的交谈。
想起奚吝俭昨日让他如饮醍醐的问话。
是啊,他只是不插手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就算生了情愫,也不是非要绑在一起。
“没有的事。”他笑道,“我怎么会不愿见你?”
奚吝俭稍稍回头,看着季怜渎。
苻缭没有发觉,继续道:“这又不是殿下与你之间的事,我怎么会不搭理你呢?”
奚吝俭闻言轻嗤一声,像优哉游哉晃着尾巴的大狼,宁愿舔着自己早已清理干净的爪子,也不愿搭理季怜渎这个没事找事的人。
他嘴角勾出一点弧度,视线投向远方,似又分了一点给季怜渎,像在挑衅他。
季怜渎皱着眉,不明所以。
难道他没听见方才苻缭的话,没看见他与自己亲密的模样?
他怎么是这个反应?
眼看自己的戏弄没成功,季怜渎来不及发作,便要上前去表演。
他嘁了一声,整理衣冠,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顿时又成了那个遐迩闻名的“软天骨”。
大殿金碧辉煌,比他在的平意坊更富丽堂皇,金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深呼吸一口气,随着丝竹声起,他开始在官家面前亮相。
他看见了,官家是一个小孩。
让他开始怀疑,若要在他面前站稳脚跟,不用什么话术,只是哄着他便可以了。
季怜渎在大殿的正中央起舞,感受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围成了一圈,将他紧紧地裹住,如饥似渴地在自己身上流连。
季怜渎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微笑的面庞。
他仍在跳,从平缓流畅的舞蹈转为猛烈热情的舞步,像是要以自己的身姿袭击所有将目光投向他的人。
他开始旋转,转得很快,快到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评价他四肢划出来的漂亮弧线。
季怜渎听见有人啧啧称奇,听见有人不屑一顾。
他闭上眼,全凭着自己的心意在跳,不顾身居高位的人满不满意。
听着配合的音乐,他终于找到了几乎快要陌生的,纯粹的起舞的快乐。
他许久没有这样起舞过了。
他几乎要忘记小时候他是如何偷偷去看青楼里的舞姬练舞,又是如何跟着母亲学习步法。
而今听着耳边的音乐,他终于寻回了那一丝纯粹的快乐。
奚宏深眼睛瞪得圆圆的。
他还没见过跳舞跳得这么好看的伶人!比他宫里的好看多了!
人长得也漂亮,他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跳得这么好看,竟然没有入宫。
奚宏深鼓了一下腮帮子,朝身边的小太监耳语几句。
一曲舞毕,季怜渎睁开眼,听见满堂的喝彩,看见周围人在大笑。
他们笑得几乎要看不见眼睛,可季怜渎还是发现了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藏着看玩物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上下扫视,好像已经把自己当做了他们的东西。
季怜渎垂眸,仍逃不开周围声音对他的指指点点。
好吧,他果然……还是讨厌跳舞。
季怜渎攥紧拳,将身上所有的怒气都汇进卡在虎口的指甲上,以免自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失态。
他忽然不想进宫当这什么笙管令,不想再往上爬。
一想到要与这群人虚与委蛇,他就想吐。
好在他跳得再好,也只是个献舞的,需要给后面献礼的人让位。
他迅速退了下去,面上的冰冷还未褪去,便对上苻缭目光。
季怜渎愣了一下,而苻缭已经发现他手上的伤痕。
“没事吧?”
苻缭当他是划伤了,托过他的手,用手绢擦了擦还在流血的地方。
季怜渎抿着嘴,偏过头,做出不甚在意的模样。
“能拿到笙管令的位置就好。”他道,“真的能拿到么?”
苻缭浅浅笑了笑:“可以的。”
苻缭看见不远处,米阴对着身边的太监耳语几句。
季怜渎也看见了,他轻轻应了一声。
自己身上的毒还没解呢。
季怜渎剜了米阴一眼。
“若是璟王不肯放我,该怎么办?”季怜渎看向苻缭,想从他的话里得到些暗示。
“殿下若不肯放你,那也不是你的事了。”苻缭对他眨了眨眼睛,“那便是官家要头疼的事。米总管大抵也是想看见这种场面的。”
季怜渎愣了愣,下意识扫了眼身边的人,便知道苻缭为何这么说了。
在外人看来,自己被奚吝俭看上,若官家想把自己调进宫内,奚吝俭定然会反对。
这一反对,又要成为奚吝俭的把柄,所有敌党都会向奚吝俭施压,逼迫他做出某种让步。而他若是放手,对于米阴来说,自己便失去了利用价值。
把自己送到奚吝俭身边,到头来却被奚吝俭锁着问不出一丝情报,他一定气坏了。
至于这让步,季怜渎也知道是什么。
上木国。
他们想把奚吝俭赶出去很久了,不知奚吝俭用了什么招数,直到现在还待在京州。
他懒得管奚吝俭,现在是自己进退维谷。这样看来,倒像是苻缭把自己送上绝路一般。
然而季怜渎知道并非如此。
苻缭也对他笑了笑,就像他说的,他知道自己的目的一样。
官家开始对自己感兴趣了。
只要能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无论是什么人,都得忌惮自己几分。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想得到的东西。
季怜渎回过神,苻缭放下他的手。
“好啦。”他轻声道,“还好伤口不是很深。”
季怜渎点点头,还要说话,看见孟贽朝着他们而来。
他犹豫一瞬,迅速离开宫殿,尽量把自己藏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世子。”
孟贽哑着嗓子:“殿下在外边等您。”
苻缭心下一跳,知道奚吝俭要兑现他的承诺。
他随着孟贽前去,见到奚吝俭就站在新修的园林外。
完全看不见那片土丘的影子。
它们被藏得很好。
奚吝俭看向他,仔细地将笑意藏起。
“来了。”
苻缭沿用了奚吝俭先前的话。
“既然这件事与季怜渎无关,我想我可以知道。”他说得有些紧张。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终于将那声笑泄露出来。
“现在想知道了?”他道。
苻缭定定地看着他,说话时的唇齿带起淡淡的弧度。
“我从来没有不想知道。”他道。
“官家的诞辰,是何日?”奚吝俭问他。
苻缭说出他的答案。
“正是今日。”他道。
奚吝俭面色不变:“今日是何日?”
苻缭舔了圈唇。
“清明。”他眼眸微垂。
“不许有祭祖吊唁之举,不许人悲恸哭丧的清明。”
第55章 第 55 章
奚吝俭长睫动了动, 说不上是因他答出来了而高兴,还是为奚宏深的无理要求而愤懑。
兴许两者都有,从而冲淡了他面上的表情。
“如何知道的?”他问。
苻缭应道:“先前殿下在阐述时, 我便有些奇怪了。”
千秋节虽然被称为“节”,但实际上这就是由要庆祝官家诞辰而来, 千秋节自然该定在官家诞辰当日。
不过由于官家这性子, 千秋节的时间才延长许多, 成了个小假期。
而照奚吝俭所说, 因为千秋节的节庆正好覆盖到清明, 官家便要严禁吊唁丧葬,是有些不合理的。
毕竟清明只是正好被覆在了节庆里,官家的生日若不是这天, 又怎么会觉得这节气不吉利?他完全可以让节庆日期避开清明。
这样一来,官家的诞辰只能是清明当日。
奚吝俭挑起眉:“你早就知道?”
“只是猜测。”苻缭道,“看见今日官家面上的笑意, 便肯定了猜测。”
奚宏深高兴的模样比以往更甚,苻缭才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再者,既是大摆宴席, 那当然还是诞辰当日摆为好。
奚吝俭嘴角勾起几分笑意。
“我答对了么?”
苻缭觉得自己有几分明知故犯。
好在奚吝俭看起来挺包容他。
“来。”
奚吝俭对他伸出手。
余晖落在他英俊的眉目上,熠熠发光, 仿佛是黑暗中希望的具象化,让苻缭忍不住跟随。
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皇城内的丝竹之声绵延不断, 觥筹交错的庆贺声不绝于耳。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小贩商铺吆喝招呼, 枝丫旁飞过几只燕雀, 一眨眼又没入树丛。
苻缭有些恍惚。
来时天才蒙蒙亮,阳光偷偷透过云层洒下一丝光线, 再出来时,便已是傍晚,太阳疲于散发光芒,眼看就要坠入西山。
奚吝俭带着他,朝着园林方向走去。
大门离他们很近,三两步路便到了跟前。
奚吝俭忽然转身,向右边树林前去了。
苻缭亦不意外,跟在他身后,穿过林间事先预留好的小道。
昨日奚宏深一行人想方设法要从园林找出毛病来,殊不知他们根本没在园林上做什么手脚。
他们不知奚吝俭为何会反对,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奚吝俭走在苻缭前面,拨开郁郁葱葱的树枝,苻缭小心躲开拦路的枝叶,仍是被叶片扫过耳廓,带来轻微的痒意与一阵清凉。
若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一小段路的树叶比旁边树林的叶子的绿色更嫩些,算是树木中的年轻人。
很明显,这一小片的树木并不是原来就在这儿的。
苻缭摸了摸树干,看着它们绿油油的叶子,知道它们被保护得很好。
土丘的位置正好挨着树林,官家的要求又是要自树林而起到另一边的荒地尽数都修成园林,所以他们悄悄地把树林的边界改了一下。
奚吝俭的人看似是修建园林,实际是将他处的树木移植过来,种在土丘的边界,从外拦住人们视线。
枝繁叶茂的树木交错,即使仔细去看,只要不深入走近,不会有人怀疑这树林的面积被改动过。
这工程本就是他与奚吝俭负责,只要瞒过监工,夜深人静时偷偷将移过来的树木栽种好,便不会有人怀疑。
就是辛苦瞒天过海的劳工们,既要好好保护移过来的树木,又不能被人发觉。
至于林光涿与奚吝俭争吵,除了奚吝俭想逼徐径谊舍弃这枚棋子,还有一层原因,大抵就是避免让林光涿发现还在栽种的这片树丛的事。
苻缭跟着奚吝俭穿过面前这几棵树,那片小土丘便出现在眼前。
土丘四周都被树木围上,中心被保存得完好。
苻缭想起什么,朝另一边看去。
即使前面有树林遮挡视线,还是能依稀看见远处那道缺口没有被修缮。
而今再被树丛一挡,这缺口就要被彻底挡在人们的记忆外了。
苻缭有些怅然。
“那里不修么?”
就算是为了皇城的安全,也该修上了。
“得等到千秋节后。”奚吝俭同样看向那处,“新修园林已是劳民伤财,得回回血再说。”
苻缭知道他说的是林光涿。
听他的语气,林光涿贪得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
“坐。”
奚吝俭指了指他身侧,自己率先坐了下去。
苻缭心有疑惑,却还是照着坐了。
他们坐下的这地方,是土丘上最高的位置,可以看见夕阳洒下的金光,而那处煞风景的缺口则被完美地遮盖住。
苻缭尝试着触碰身下的土地。
不平整的触感让他一时难以适应,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又不想被奚吝俭发觉,只能小心地挪动。
奚吝俭侧目,看他和小兽一样在身边动来动去,像是在挑挑拣拣一个合适的窝一样。
最后还是在自己身边安了身。
奚吝俭笑了一声。
苻缭面上染了些微红。
他也不想这样。
但怎么调整,都是紧挨着奚吝俭的地方坐起来是最舒适的。
好像奚吝俭平常就是坐在这儿的一样。
他想着,身子不自觉朝奚吝俭靠过去。
碰到肩膀时,他猛然回神,抖了一下,才把自己从奚吝俭身边拉开。
一时间只剩两人的沉默。
须臾,旁边的园林便热闹起来。
苻缭顿了顿,有些担心地看向传来声音的方向。
“不会被发现的。”奚吝俭打消他的疑虑。
苻缭应了声,可还是朝那边看去。
园林内的喧闹声大得飞快,像是大殿内的人直接挪了个窝,改到这园林里来。
即使有树林遮挡,苻缭还是清楚地听见了里面人的赞叹与敬酒声。
很吵闹。
苻缭伏在膝上,缓缓地将下半张脸埋进臂弯里。
他转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奚吝俭。
之前每年的清明,他都在这里么?
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样想着,他却问道:“殿下身为亲王,缺了宴席不要紧么?”
“皇城内的人早习惯孤的缺席。”奚吝俭淡淡道。
他不以为意的模样让苻缭心尖颤了一下。
奚吝俭发觉了,身子遽然紧绷,咬住后槽牙。
“孤也早习惯了。”他补充道,“何况这是奚宏深的生辰,孤过不过有何关系?”
苻缭小小地吐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才试探道:“那殿下的生辰呢?”
奚吝俭顿了顿,微微起唇,又合上了。
“没什么好过的。”他道,“不过是生在这世上罢了,那一日又不是只有孤出生。”
苻缭知道这道理,可看着奚吝俭的目光仍旧没变。
他真的不在意么?
苻缭不免想到。
见苻缭一直望着自己,奚吝俭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
“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似有些不耐烦,语气却是缓和的。
苻缭微微探出身子,身前的几缕黑发飘到奚吝俭的手上。
“那殿下的生辰是在何时?”他又问道。
奚吝俭许久没动,突然用力揉了一把苻缭的发顶。
苻缭猝不及防,但大手给他的不是压迫感,而是一种安全感。
奚吝俭稍微用了点力,苻缭顺势缩了缩脖子,肩膀微微耸起,眯了眯眼。
怪享受的。
奚吝俭起了捉弄的心思,将他的头发彻底弄乱。
即使有发冠固定住些许,但也已经松散起来,不仅不显得凌乱,还让苻缭整个人看上去松弛许多。
虽然平日里他也是一副不急不恼的模样,但此时的状态,与先前见到的都不一样。
让奚吝俭想起他清晨蜷在被窝里熟睡的模样,还有放沐浴完浑身冒着热气时懒散的神情。
懈怠的、没有防备的。
要说苻缭此时有些凌乱,也确实是。梳理整齐的头发随风四下散开,才让人发觉他的衣裳似也是大了一圈,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完全不如那些文人衣裳楚楚、一丝不苟的模样。
奚吝俭居高临下,看得清他衣袖下暴露出来的每个部位。
还有曾经的伤口留下的淡粉色痕迹,在余晖的照应下犹如发着光的金子,生怕被人忽略了。
脖颈、锁骨、手腕,又像是精心设计过恰到好处的引诱,勾得人视线通行无阻后又被几层衣裳突然截断。
苻缭感到头顶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看来奚吝俭不肯说。
也没关系。
苻缭想着,整理起自己的仪容,在奚吝俭的注视下,又变回了那个波澜不惊的世子。
仿若方才片刻的放松都只是奚吝俭自己的幻觉。
周边的树叶猛然抖动起来,一阵大风刮过,提点着他这里不是他的府邸。
奚吝俭攥紧拳,忍住再一次把苻缭弄乱的冲动。
苻缭把注意力从那惹人厌烦的嘈杂声中转移回来,想要开口,手边却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他稍俯下身,看清指尖碰到之物。
一串佛珠。
这串佛珠还有大半埋在泥土里,可以隐约看见埋进去的部分已经开始发黑腐烂,几乎与泥土融为一块,而露出来的几个菩提子却光亮如新。
似是有人在常常把玩它。
苻缭看向奚吝俭。
奚吝俭目光投向那串佛珠。
“这是孤带回来的。”奚吝俭道,“是孤把它埋在这里。”
“埋得很浅。”苻缭道。
对于奚吝俭而言,只要走到这里,便能一眼看见。
“埋得深了,会忘记。”奚吝俭道。
苻缭知道他说的不只是忘记佛珠这件事。
他顿了顿,小声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话语融在树叶的沙沙声,可他听见了依稀的回音。
“它的主人,是那位老和尚么?”
奚吝俭曾经和自己说过,那位救济人的老和尚。
奚吝俭合上眼。
“他只留下了这个,孤便带回来。”他道。
“为何埋在这儿?”苻缭问。
奚吝俭不语,扫开面前的尘土。
苻缭没看清他手底下的是什么,便听见后面树丛频繁的沙沙声,夹杂着些脚步。
苻缭立即警觉起来,奚吝俭也回身望去,却不见他有所讶异。
来人是殷如掣。
他低着脑袋,走近了才发现竟然还有两人。
他吓了一跳。
“殿下,世子。”他向两人行礼。
“这么快就回来了?”奚吝俭问他。
“已经祭拜完了。”殷如掣情绪不高,说话慢了些,“无事可做,便回来了,不曾想殿下这么早就到了这里。”
他看了眼苻缭。
还把世子带来了。
殷如掣虽有些奇怪,但此时也提不起兴致去问。
苻缭见他整个人都蔫了,不免问道:“殷侍卫可还好?”
“多谢世子关心,我并无大碍。”殷如掣回道,“只是舟车劳顿,有些疲乏。”
苻缭看得出来,他疲累不是因为身体上的。
“那属下便不打扰二位了。”殷如掣再次抱拳,迅速退下。
苻缭看向奚吝俭。
方才听他们二人交谈,奚吝俭来这儿似已经成了习惯。
殷如掣也会来。
他以眼神询问奚吝俭,想着若他不说,那自己也当没意识到。
奚吝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下那串佛珠。
“殷如掣是孤捡来的。”他道,“确切地说,是孟贽想让孤把他带在身边,孤看他也有天分,才从司州将他带回来。”
苻缭细细听着。
司州、佛珠。
他瞳孔缩了一下:“殷如掣可是……”
奚吝俭颔首。
“先前是那老和尚收养殷如掣。”他道,“当时那些人还想把殷如掣给分食了,不料殷如掣还能挣扎,将他们抓伤。那时孤才从城外回来,只一天时间,那还在与孤说笑的老和尚便消失了,只留下殷如掣浑身是血地站在七零八落的血肉里。”
苻缭沉默片刻。
“所以殷如掣要去司州祭拜,而殿下将佛珠放在了这里。”他轻声道。
奚吝俭也在祭拜他,只是从来没人发现。
“奚宏深巴不得孤不出现在他面前,他过他的诞辰,自然不会管孤去了哪。”奚吝俭嗤笑一声,“这不许祭拜的规矩,孤破了许多年。他想抓住孤的把柄,却从来没发现过这处。”
他并不高兴。
苻缭想起那日红白相间的情景。
他身子抖了一下,问道:“那个小厮,也和这件事有关么?”
回想起来,那日的可怖场景,是殷如掣一手造成的。
“他是米阴的人。”奚吝俭语气冰冷,“也是当年拱火当地人民相互分食的人之一。”
苻缭动作一僵。
“当年司州受灾,民心恹恹,叛党本就获得当地百姓支持,若我们代表朝廷的人再有什么伤人举动,司州就算收回来,人也活不了几个。”奚吝俭缓缓道,“可偏偏有人从中作梗,意图挑拨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
奚吝俭摩挲着手上的扳指。
“当初这人一随着季怜渎来时,殷如掣便认出他来。”他道,“孤让他别轻举妄动,他便等着机会,季怜渎终于忍不住卖掉他,殷如掣才好报仇。”
奚吝俭叙述地平淡,苻缭却听得惊心动魄。
心脏砰砰直跳,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奚吝俭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米阴才是始作俑者。”奚吝俭出了口气,道,“他想逼着孤杀平民百姓。”
“为何?”
奚吝俭凉凉笑道:“不想让孤好过罢了。”
苻缭皱起眉头。
“这么说,米阴在针对殿下?”
苻缭以为宦官党意图制衡新旧党,而今新党风头正盛,他们便与旧党合谋。
“他难道真的是完全向着官家?”苻缭疑问。
但也不像。
若真是,米阴不会让官家亲自搅和进新旧党的争执。
奚吝俭没有应声。
他沉默许久,久到苻缭开始通过树叶的声响细数微风来过几阵。
“不知道。”奚吝俭最终道。
苻缭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奚吝俭偏了下头,看着自己的腿。
“那箭上的毒,也是米阴下的。”他道,“并不致命,但是实打实的毒,在奚宏深的箭上。”
苻缭蹙起眉。
“这不是第一次了。”奚吝俭接着道,“在我母亲死后,他就给我下过同样的毒,嫁祸给我其他的兄弟。”
“兄弟?”
苻缭几乎没听过奚吝俭提及他血缘上的家人。
“战死了。”奚吝俭道,“十二个皇子,现在只剩我和奚宏深。”
他语气很冷,甚至带着点嘲弄,苻缭却听得出他内心的酸楚。
“奚宏深还是个被遮遮掩掩藏起来的。”奚吝俭咬牙切齿地补了句。
提及此,他语气里多有怨念,又不是痛恨,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悲哀。
他的父亲为了防他,把奚宏深当作一个牵制他的工具,让他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龙椅。
他不仅是在为自己悲哀,同样也为了奚宏深。
虽然他们二人已经算是形同陌路。奚宏深不会去理解他,他也没必要再顾念着奚宏深和他流着同样的血脉。
苻缭眉眼垂下,小心地碰了碰奚吝俭的小指。
感受到他的触碰,奚吝俭愣了一下,看向他。
苻缭只是静静地看他,从他的眼眸里,奚吝俭看出了支持。
不是可怜他,也没有怜悯他。
他看见了苻缭对他的理解。
他无声笑了笑。
“差点忘了说正事。”他道。
说罢,他先是提了个问题。
“当今朝政,如何划分党派?”
“大抵是文官算旧党,武官算新党,还有宦官党。”
苻缭觉得自己像是答题一样,仍是应道:“当然也有例外,终归还是看他们偏向哪边的利益。”
“新旧党的称呼又从何而来?”奚吝俭继续问。
“北楚分裂前,先皇重文轻武,导致文官总压着武官;而分裂时,北楚靠着武官英勇作战,才收复失地,因此不得不提高武官的地位,便渐渐成了重武轻文,文武地位扭转。”苻缭道,“文官仍旧看不起武人,自称旧党,想要光复以前的荣光,武人则相反,便以新党代表自己。”
奚吝俭“嗯”了一声,算是满意他的回答,可转头又问出一句:“你觉得当初敌军几乎杀到皇城,文官里真的没人出力么?”
苻缭意外地顿住了。
奚吝俭继续手上动作,将苻缭的视线引到方才被打断的地方。
他的手轻轻扫过,下面赫然露出一节白色的指骨。
血肉已经腐化干净,骨头的白色亮得让人难以睁开眼。
不仅是这一块,奚吝俭轻轻一扫,周围便有许多小白点暴露出来。
一些土里闪着金属的光芒,是马蹄铁与兵刃。
它们都被腐蚀,光亮只是昙花一现,又归于安息。
苻缭意识到这片地是什么地方。
像是佐证他想法般,奚吝俭道:“这缺口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苻缭看见奚吝俭动了一下,似是要回头看他身后的皇城。
“这座皇城,其实改建过。”奚吝俭冷笑一下,“改小了。原本的城墙,正好挨到这片土丘。”
奚吝俭最终没动。
“埋在这里的,都是用血肉堵成防线的战士。”奚吝俭眼底泛起一丝波澜,“有文人,有武人,有入伍的士兵,也有自发抗敌的百姓。死了就往上填,从武官,到文官,甚至宦官。先前文官冗杂,死了很多,最后还是留有这么多人,武官虽少,凭着自己的武艺,倒也能活下来些,变成了现在这局面。”
“无论是谁,当时的大家都只想救北楚。”他缓缓道,“可惜奚宏深躲在龙椅后面,殿内的宦官侍从硬着头皮安抚官家,紧紧地关上宫门。”
比起怕敌军打进来,他们更怕的是奚吝俭。
苻缭沉默片刻。
“这块其实是个风水宝地,对吧?”他勉强勾了勾嘴角。
“可惜土太浅了,他们不能好好休息。”奚吝俭略有遗憾,将被排开的土重新覆在上面,“孤也得寸进尺,年年都来打扰他们。”
土丘又恢复成往常的模样,薄薄的土一盖,霎时间那些痕迹全都被盖上,仿佛这片地上从来没有过生机,历史也不再被人所知。
“而且孤不想其他人再来打扰他们。”奚吝俭道,“所以孤没有同意。”
旁边园林的丝竹声渐渐又起,苻缭依稀听见奚宏深的笑声。
还有许多人的。
“孤方才提及,我缺席宴席是件稀疏平常的事。”奚吝俭道,“你好像认为孤很孤独。”
奚吝俭手指动了动:“孤不孤独,只是孤的许多好友、认识的人,还有敌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他长长舒了口气。
“孤只是有点想他们。”
苻缭抬头看着他。
奚吝俭身影一向高大,而今也没有多少人敢在他面前抬头。
那些敢抬头看他的人,大多都不在了。
奚吝俭身从旧时代孤身走来,仍念着过往。
奚吝俭虽身为新党,但实际上,他才是那个属于“旧党”的人。
第56章 第 56 章
奚吝俭说话时, 恰有一阵风吹过。
现在的风该是微弱的,可周围的树林约好要一并造势般,将这阵微风妖魔成了令人丧胆的狂风。
苻缭心脏一阵刺痛, 但仍旧维持面上的平静。
虽然不大成功。
奚吝俭见状,轻轻啧了一声, 似是在责怪自己说得太多。
苻缭却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殿下可没有错。”他轻声道。
奚吝俭清晰地听见了他尾音的颤抖。
奚吝俭偏过脸, 看着离他最近的几棵新树。
“你的身子倒是一如既往地弱。”他道, “那日见你在马上, 即使孤在你身后, 你都快要昏死过去一样。”
奚吝俭的描述让苻缭有些局促,耳根趁着他不注意染上红色,再用难受的热意提点他少胡思乱想。
“我那时可真是以为我要死了。”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大心虚。
马背上比他想象得还要颠簸, 即使奚吝俭一直抵着他,他有许多时候都以为自己是一人骑在马上。
有时甚至感受不到身下的马匹,只觉得整个人像是从山坡上滚落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 还挺刺激。
可惜当时心事纷乱,没能好好感受在马上奔驰的,不带压力的自由的感觉。
“看得出来。”奚吝俭轻轻笑了一下, 像是恶作剧一般,“你都开始要交代后事了。”
想也不想地便把吕嗔之事说给他听, 真不担心他与吕嗔蛇鼠一窝。
又好像显得没那些证据,他就不能拿吕嗔怎么办一样。
“我是认真的。”苻缭装作嗔怪的模样, 在奚吝俭眼里便像是撒娇般, “也亏得殿下记那么清楚。”
奚吝俭顿了顿。
他自然记得清楚。
那日骤然下了大雨, 他亲眼见着苻缭的衣裳被一片片打湿, 贴在他肌肤上,透出苍白的颜色, 几乎要和身上的白衫融为一体。
黑发胡乱地粘在他的后背与腰身,像索命的恶鬼,几乎要将他绞死。
他死死抓着缰绳,即使眼睛已经下意识闭起来,神色却并不惊慌,像是笃定自己不会出事,又像是早已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
奚吝俭记得清楚,自己那时犹豫了。
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
便见到苻缭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去做,紧张地贴在他身上。
那一瞬间,苻缭身上冰冷的雨水刺激着他的胸膛,让他想起出征时的阴雨天,又冷又黏腻。
不过须臾,便染上了相同的温度,像是融为一体般,没有一点儿碍事。
很听话。
这是奚吝俭第一时间的反应。
没有人不听自己的话,可苻缭给他的感觉却不一样。
虽然苻缭惯来是平静的,不自傲也不轻慢,但他听自己的话这一点,让奚吝俭总能生出微妙的征服感。
此时苻缭双手抱膝,只露出眉眼的模样,也是极乖顺的。
苻缭不知奚吝俭心中所想,但自己的情绪自然地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奚吝俭年年清明都来这里。
在一旁的皇城歌舞升平时,想到官家不允许清明吊丧时,他每年想的事情也会一样么?
他也会自言自语地和这片土地下的人说话么?
会向他们抱怨,还是报喜不报忧?即使他们在皇城边上,该是什么都知道。
苻缭没有遮掩,奚吝俭便给了他回应。
“孤说了,只是有点想他们。”奚吝俭平静道,“再如何想念,他们也回不来了。”
苻缭双手用了些力,撑在坚实的土地上。
细嫩的皮肤摸过手下一粒粒尘土,感受它们在自己手心下滚动而带来的艰涩之感。
这片土地下,究竟埋葬着多少已被人淡忘的往事。
苻缭并不害怕,即使清晰地知道自己坐在他们的尸骨上。
他们甚至不配有一片体面的墓地。
他们为北楚献出了自己的所有,而北楚不记得他们。
苻缭盯着脚下的土地,愤慨之余,又藏了些不安。
“他们不会觉得冒犯的。”奚吝俭提点道。
苻缭扶着双膝看他:“殿下怎么敢肯定呢?”
“因为他们都死了,现在孤说了算。”奚吝俭说得满不在乎。
苻缭被他这颇不讲理的话逗乐,笑了一下。
仅仅只是一下。
他听得出来,这看似玩笑的话里带着些对这些战士们的些许埋怨。
埋怨他们丢下了他。
苻缭动了动嘴,感受到语言的力量在此时是如此贫瘠。
奚吝俭似是也懂他的难处,嘴角微微勾起,出了口气:“不必安慰孤。”
能听孤说话,已经足够安慰。
苻缭抿了下唇,道:“殿下愿意和我说这些,我该感谢殿下。”
“这有什么感不感谢的。”奚吝俭轻嗤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到身旁人清秀的眉眼上。
他向远方看去,心底却仍是对着这片土地说话。
我今日带了一个人来,你们该不会介意的。
多少年了,自己都是独自一人。
除去殷如掣来祭拜他的养父,再没人愿意踏足这片繁华皇城后的荒凉,殊不知没有此处的荒凉,便没有今日的皇城。
我想让人知晓,可一见到他们的冷漠,便彻底失了兴趣,才让你们在这里无名多年。
而今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其知晓的人。
虽然只有一个人,也足够了。
奚吝俭想到。
不知是真的在与地下之人分享,还是在自言自语。
先前你们当中的不少人都催促我,说我不该一个人这么久,不知你们现在看到了,会作何感想。
不过他和我的关系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奚吝俭眼眸晦暗些许。
他早有心上人了,而我只是将错就错。
兴许明年又是我自己一个人来这。
奚吝俭想起自己试探的一问。
他问苻缭,若自己放过季怜渎,苻缭会不会再尝试与季怜渎交好。
明明是自己问出口的,最后竟然没敢让苻缭回答。
窝囊。
金色的余晖透过树林,破碎地洒在他们眼前的土地上。
奚吝俭以为自己倾诉如此多,心中会清明不少,却发现事与愿违。
倒也不坏。
他看着苻缭按在自己胸口上的手渐渐松开。
“季怜渎最近身子有些问题。”他突然道,“但不肯用药,孤该怎么做?”
苻缭愣了愣,听见季怜渎的名字,心尖颤了一下。
“嗯……”
奚吝俭没有强硬地给季怜渎灌下药去,已经进步许多。
他想露出个微笑,让奚吝俭知道自己的褒扬之意,但他发觉自己的嘴角有些不大听话。
他只能接着开口,以掩盖异样的情绪。
“用药入食便可以。”
苻缭嘴上说着,却觉得奚吝俭不该想不到这点:“也许他只是觉得药苦呢。”
奚吝俭沉声道:“你不问他哪里不舒服么?”
苻缭小小吸了口气。
“无论是哪里不适,殿下都能让他重新恢复健康的,不是么?”
“他若吃出来了,不肯再吃,又当如何?”
苻缭觉得季怜渎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但脑子突然乱了不少,便顺着奚吝俭的话答了。
“那就做好吃点。”他道,“季怜渎的目的没达到,不会真作践自己的。”
说到这儿,他心下忽然一紧:“难道他又和殿下闹矛盾了?”
可看他今日的模样,也不像是关系恶化。
奚吝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孤知道了。”他道。
苻缭张了张嘴,想继续问下去,又觉得此时说这个不合适。
何况他都决定不插手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了……虽然方才还是给了建议。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转移话题。
“但我还是有些疑惑。”他问道,“米阴为何要针对殿下?”
说是针对,似乎也不准确。
米阴的目的大多是将奚吝俭的仇恨对象嫁祸给他人。
比如奚宏深,还有奚吝俭的其他兄弟。
虽然奚吝俭说了不知道,但苻缭觉得他多少有些猜测。
奚吝俭看他一眼,并无责备之意:“你不知道米阴是何人。”
他眉尾稍有落下,并不悲伤,只是有些怅然,像是突然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他曾经是我母亲身边的太监。”奚吝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陡然握紧,又缓缓松开,“我母亲死后,他隐姓埋名,最终熬到先皇驾崩,熬到再没有认得他的人。”
苻缭一怔。
“他以为孤认不出他来了。”奚吝俭冷冷笑了一声,“孤怎么可能会忘记?”
他看着自己手心里那道醒目的伤痕。即使已经不再疼痛,即使已经生出新的血肉,但奚吝俭看见时,仍会想起那日钻心的疼痛。
不仅是手上的伤口在疼。
“殿下。”
奚吝俭听出苻缭的语气多有关心。
说实在的,他的确不需要安慰,但他需要一个能让他将积在心里的事能说出来的机会。
苻缭也明白这一点,总是转开话题,好让他们不再继续沉默。
奚吝俭长睫微颤。
他原本没想说那么多。
可此时此景,奚吝俭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情感占了上风。
“你知道十几年前,广宁宫走水一事么?”他问道。
苻缭听出奚吝俭话中带了极其微弱的期待,可惜自己要让他失望。
他摇了摇头。
他连广宁宫是哪座宫殿都不清楚。
奚吝俭见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自责得可怜,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知道便不知道了,这有什么好难过的。”他道,“都十几年前的事了。”
他咬了下唇,缓缓开口:“广宁宫是我母亲的宫殿,某日突然走水了,我与我母亲都在宫内。”
“我母亲没能活下来,而我活下来了,就这么简单。”他说得毫无波澜,仿佛这件事的当事人不是他一样。
在苻缭看不见的地方,奚吝俭的手狠狠攥紧了。
语气却仍旧不变。
“我本来在母亲身边,但是一根房梁坠了下来,我找不到路。”他道,“是有人从火场里把我救出来的。”
苻缭听着,心里隐隐生起几分猜测。
“那人难道,就是米阴?”
奚吝俭看着他,摇了摇头。
“是孟贽。”他道。
苻缭顿住了。
“这么说,孟公公的嗓子,就是那时候坏的?”他声音有些颤抖。
奚吝俭颔首道:“孟贽当年和米阴一起侍奉我母亲,是他一手带大的。”
苻缭眉头不自觉蹙起。
“那当时……”
“我母亲离门口进,本该能走出去。”奚吝俭道,“我在屏风后午睡,意识到发生什么时,几乎难以呼吸,是孟贽冲进火场将我带出来。”
苻缭听着奚吝俭的叙述,心底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那米阴呢?”
“他也在宫内。”奚吝俭面色变得冰冷,“就是因为这起走水,让所有人都以为米阴死在宫内了,毕竟他那时只是个后宫的太监罢了。”
看来奚吝俭认为这场火灾和米阴脱不了干系。
但他既然没说,便是没有证据。
说到现在,米阴的意图的确仍然难以辨明。
苻缭终于知道奚吝俭说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可能性太多,反而让人拿不准主意。
只能一步步,慢慢地试探。
但奚吝俭提起母亲时,似乎并没有多少怀念的意思。
不是说他不敬重她,只是苻缭听着,总觉得他嘴里的“母亲”,只是种称呼,而没有实际的情感。
眼见话题又转向沉重,苻缭脑内忽然灵光一闪。
“难道这就是殿下要做龙王的原因?”他问道。
奚吝俭顿了顿,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道:“你在说于呼?”
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苻缭一时难以回答。
“就是你身边的小厮,跛腿的那个。”奚吝俭道,“于呼。他名字念起来拗口。”
苻缭反应过来,奚吝俭说的是他进府之前的名字。
之敞已经是他进府后,身为府里小厮统一选择的名字了。
“他现在叫什么?”奚吝俭问道。
“之敞。”苻缭道。
“怪。”奚吝俭如此评价。
“殿下还记得他。”苻缭笑道。
“忘不掉罢了,都是跟着孤出生入死的。”奚吝俭道,“活下来的本来也没多少人。”
“殿下都记得他们。”苻缭道。
奚吝俭看他一眼,难得的,竟然带了几分得意。
“记性好,天生的。”
苻缭知道这绝不是他单纯记性好的问题,但显然奚吝俭只想强调这一点。
像是渴求奖赏的孩子。
“记性好到能让人以为殿下是龙王么?”于是苻缭也配合地调笑道,“还是殿下能记得以往下雨时的日子?”
“想知道?”奚吝俭挑眉。
苻缭点点头。
这雨自然不是求下来的,可来得及时,恰好在他祈雨后落下,便足以振奋军心。
他确实想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那该说说你了。”奚吝俭话锋一转,说出这句早有预谋的话,“孤说了这么多,你总该拿些东西来换。”
苻缭顿了顿,不得不承认奚吝俭的话。
奚吝俭愿意与他说这么多实属不易,但……
苻缭的面色僵住了。
他试图缓和面部的神色,强作镇定:“殿下难道还不知道我么?”
他缓和着面上的情绪,装作不明白的模样:“明留侯府上下,殿下都是该清楚的。”
奚吝俭直接道:“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苻缭沉默片刻。
奚吝俭果然还是在怀疑他的身份。
可真是怀疑的话,他不怀疑自己对季怜渎的心思是否真诚么?
还是仅仅指自己没吐露过什么想法。
这倒也是,他甚少与人说过自己,听奚吝俭说这么多,确实有些不公平。
但不是他不想说。
“我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苻缭最终道。
“那孤来问你。”奚吝俭应得很快。
“为何会喜欢季怜渎?”他的第一个问题。
苻缭又是一僵。
“两小无猜,认识得早,便生了心思。”他只能扯谎道,“这种情愫总是说不清的,但总是扰人心思。”
奚吝俭看起来对他这说法不甚满意,却没有多问。
虽然他的面色变得不好看了些。
“可有什么讨厌的人?”
苻缭不想自己显得太过敷衍,装作在思考的模样,停了片刻,才摇摇头。
没有。
“没有什么敌人?”奚吝俭眉尾微动,“哪方面的都没有?”
苻缭不知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但还是摇了摇头。
“都算不上。”他意有所指地道。
奚吝俭极淡的笑意彻底不见。
苻缭摇摇头。
“家人呢?”
苻缭顿了顿,没有肯定或者否定。
他还是不想在奚吝俭面前明着暴露身份。
好像让他如此清楚地知道后,自己在他面前便彻底没了一点伪装,也没了与他能再交谈的资本。
“都是殿下见到的那样。”他含糊道。
就算是他现世的父母……
他不清楚。
他不知他生母是谁,也不知他生父是什么性格。
他有血缘上的兄弟姐妹,却也不知他们从事什么,喜爱什么。
很奇怪。他以前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而今奚吝俭这样问了,他才生出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奚吝俭察觉到苻缭微妙的低落,没说什么,接着问道:“朋友呢?”
其他没有能说的,这个总可以说了。
可苻缭咬了咬唇。
他的目光逐渐失焦,记忆似是遥远到不属于这个时代。
难道实际上在他心里,这里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有所留恋?
即使是季怜渎。
他不知苻缭如何定义朋友,但能与他说得上话的人有许多。
苻缭心里是怎么想他们的?
又是如何想自己的。
苻缭看见奚吝俭的神色逐渐晦暗,像是没了生气。
他想了许久,最终遗憾地看向奚吝俭。
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留下记忆,也没有一件事能让他难忘。
无论是这里,还是现在。
他并非不记得这些人事,只是他觉得实在是普通,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他仿佛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读了许多书,即使见过许多事。
但这些都与自己无关。
可是,还是有不同的。
苻缭目光忽然闪了闪,躲开奚吝俭的视线。
奚吝俭问了许多人,但没有一个是他用来定义奚吝俭的。
他也不知道奚吝俭在自己心中被划在了哪里。
但在自己心中,值得说的事情,都与奚吝俭有关。
第57章 第 57 章
苻缭长时间的沉默消磨着奚吝俭的耐心。
奚吝俭扫过他紧紧交握住的手。
苻缭的指尖还在不断朝着自己的皮肤施压, 在上面磨出一片片红色。
连心悦季怜渎这种事都能在他面前承认,为何提及自己便如此胆战心惊?
奚吝俭不知他在害怕什么,可他知道, 这种恐惧感让苻缭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那晚看见苻缭背上的小痣时,苻缭也是这副模样。
只要一提到与他自己相关的事, 他便会缩成一团, 生怕被吃了一样。
奚吝俭隐约有些感觉。
他连自己背后的身体特征都不知道, 想来家庭关系是极其疏离寡淡的。
苻鹏赋那个蠢货自不必说, 他若是喝醉了, 恐怕连自己三个儿子都能认错。
苻缭的母亲死于战乱,也就是说苻缭是早年丧母。
自己已经说过母亲,苻缭也该顺势念及他的母亲, 纵使死亡在人心中是首当其冲。
奚吝俭并非逼着苻缭提及伤心事,只是觉得苻缭不该什么都不说。
他也知道,自己清楚他们府上的事。
还是说……真正的“他”, 没有什么可以告诉自己的?
被埋没在心底的想法重新冒了出来,迅速破土而出,顶至他的胸膛。
从无端转变的性子开始, 他便觉得怪异,只是当时觉得凭眼前这人的模样又是做得出来, 才认同了他这说法。可现在想来,确实有太多不足之处。
但眼前这人做了这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 又图什么?
奚吝俭越来越看不透面前的人。
他的眼眸虽然清澈, 可看久了, 便觉得太过清澈, 让人生出冰凉彻骨的寒意。
又像是糅杂了各色的黑,黑得极致, 什么都融为一体,反倒显得清澈和谐。
奚吝俭觉得,这两种都不是苻缭。
他见过苻缭眼底下的灼热,即使只是一闪而过。
苻缭却从没说过。
是他自己不知道,还是单纯地不想和自己说?
奚吝俭不去猜测,他直接问道:“有什么能和孤说的?”
苻缭看着他的眼眸,眨了几下,躲闪似的目光从他双眼溜走,滑过他的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他的喉结,还有他挺拔的脊背。
但他不敢再看奚吝俭的眼睛。
他怕从里面看见对自己的失望。
苻缭心脏猛然抽痛一下。
他不是没有可以说的事。
只是这些事情,尽数和奚吝俭有关。
告诉他,我能够分享的事和人,都是你。
只有你。
他怎么能开得了口。
苻缭瑟缩着,像是受惊的小兽,仍旧死死咬着牙,意图迷惑企图猎杀他的天敌。
奚吝俭见他沉默,知道了他的意思。
他忽然感觉万分疲乏。
两人挨得很近,只要活动一下身子,都能挨着对方。
奚吝俭许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地与人这样待过,几乎可以说是促膝长谈。
苻缭不抵触他们离得近,似乎只是因为他不在意。
奚吝俭并不是觉得这不值得,只是胸口突然疼了一下,像被敌人用尖□□进心脏。
“无妨。”奚吝俭最终站起身,“那就先这样吧。”
“等等!”
苻缭连忙去拉他的衣袖,可那些丝织却灵巧地避开了他的手,他连丝织的触感都没碰到,奚吝俭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路。
苻缭立即起身要追,可久坐后的突然站起让他眼前瞬间一白,头晕目眩地找不到方向。
他的腿一软,直接摔在原地。
他顾不及去疼,撑起身子,以最快的速度把奚吝俭重新拉回自己的视线内。
“殿下!”
苻缭努力让自己视线变得清明,可看见奚吝俭最后一眼的身影,是他略略地侧目。
他甚至没看清奚吝俭的神情。
苻缭还想再追,但后知后觉的剧痛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捂着伤处小小地喘息。
磕到膝盖了。
里裳被血液稍浸湿了些,好在外裳是披肩式,刚好能遮住残破的衣裳与底下的伤口
痛感逐渐蔓延,尖锐的麻木感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缓两口气。
苻缭看着自己指尖沾上的鲜血。
红得很刺眼。
他盯着那片鲜红愣了许久的神,才敷衍地吹了一下,又扯下些布条慢慢地给自己包扎起来。
等到他的注意力从伤口转移开时,旁边的园林不知何时也没了声音。
周围一片死寂。
苻缭怔怔地看着面前这片土地。
他的手微微颤抖,覆在泥土上。
“好痛。”他轻声道,“我该怎么做?”
他问道,随后沉默下来,仿佛真的在等有人能给他回应。
还是你们会觉得这是我活该受的惩罚?
你们应该都是向着奚吝俭的吧。
苻缭笑了一下。
真好啊。
苻缭独自坐了许久。
腿太痛了。他想。在这儿多待一会也不会有人打扰。
奚吝俭定然是不会回来的。
直到皇城外突然喧闹起来。
苻缭知道这该是宴会结束,散场了。
这么快就结束了么?
苻缭等着人声渐渐散去,才敢悄悄从树林里走出来。
不承想,方一走到街边,便碰上了季怜渎。
“阿缭!”季怜渎眼睛亮了亮,“你怎么在这儿?”
苻缭尽量不让人联想到这片树林与园林的关系,向前走了两步,被季怜渎察觉出他的异样。
“你这是……怎么了?”
苻缭摆手道:“今日走路走多了,腿有些疼。”
季怜渎一愣。
倒是忘记苻缭身子弱这件事了。
他自己常被人以美貌和柔弱绑在一起,但其实他身子本来就不弱。
真是弱了,怎么能跳得起舞?
季怜渎一时间忘了苻缭才是货真价实的羸弱。
他记得苻缭很讨厌别人说他这点来着。
季怜渎不禁抿起唇,却见苻缭和善地笑了一下。
“你觉得我真的会在意?”他道,“不是说过,那些都是我装出来的么。他们日日都要说,只是听得有些烦了,便吓吓他们。”
季怜渎闻言,放下心来,又听见苻缭继续说了。
“倒是你,也要多注意身子。”苻缭还想多说,又怕季怜渎猜出什么,便道,“方才看你献舞时有些吃力,应当没什么大碍吧?”
季怜渎一愣。
“你看出来了?”
原来自己表现得那么明显么?
不过苻缭比其他人都要细心得多,也许只有他发觉了。
还误解成了自己不舒服。
大概也只有他看得出来。
看官家的面色,是满意得很。至于其他人,只要官家满意了,他们还敢再说什么?
苻缭心道果然是生病,眉头不自觉蹙起。
“若实在受不了,不要勉强。”
苻缭还在担心着,让季怜渎有些局促。
“没事,小问题。”季怜渎搪塞道,“不用小题大做,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真是和奚吝俭说的一样。苻缭想。
季怜渎性子倔不是他本身的错,但想到奚吝俭愿意为他而向自己求教,他却是这般满不在乎,甚至是厌恶,苻缭的心里不免有些发堵。
很快他就把这个想法抛之脑后。
那只是现在。
换在原书中,奚吝俭不知杀过多少季怜渎的亲朋好友。
……似乎也没有。
亲人自是没杀的,虽然米阴和奚吝俭都以他在司州的母亲要挟他,但奚吝俭可从未动过他母亲。
至于好友,那些帮过他的“贵人”,苻缭知道至少其中有不少人是死得其所。
虽说是滥杀了点——基本是血溅当场的,但也不是杀的无辜。
何况那日问季怜渎,他甚至不认得这些他本该认得的贵人。
苻缭生了些疑惑。
也不对。至少原书里,苻缭也是死了的。
他一个单纯暗恋季怜渎的公子哥,总不能做什么坏事。
苻缭眉头一皱。
可他们家这配置,苻鹏赋无礼粗鲁,看不起旧党,苻药肃想着让嫡兄弟内讧,苻延厚沾赌。
怎么看都是个五毒俱全的。
至于原主本人……
一开始大家都对他的性格转变相当惊讶。
现在想想,确实有哪里不对劲。
当初因为原主和自己名字相同,他便没多看,只以为原主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公子哥,说话直了些。
而今重新回顾,好像不止如此。
苻缭心下一震。
该不会,其实原主也是个反派吧?
相比于原主的真实身份,苻缭更在意的是季怜渎知不知道。
若原主真的是反派,而季怜渎不知道,奚吝俭又不屑于说的话,那他们之间的嫌隙不就由此而生了么?
就像季怜渎不知他那些贵人背地里做的腌臜事一样。
季怜渎辨得清黑白,即使那些人真的帮了他,比起他们干的其他事,季怜渎也会做出和奚吝俭一样的选择。
这样一看,他们之间的隔阂,其实只要把话说开了,便迎刃而解。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
换作是以前,他会试图劝说奚吝俭,但经过方才那一场,他才发觉要把话说出来该有多难。
他们不会这么容易解开心结。苻缭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而这一点,让他隐秘地生出了些许庆幸。
他却也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了本质上的芥蒂。
他不敢承认他因这一点而失落。
“阿缭?”
季怜渎及时把他从沉思中唤醒。
“你看起来比我还累。”季怜渎皱眉道,“从宴会开始你就不知道去哪了,我找了你许久都没找到,这是做什么去了?”
苻缭顿了顿,眼神小小地飘忽了一下。
“我也没寻到你呢。”他反问道,“你去做什么了?现在大家都散了,殿下没把你带回去么?”
季怜渎闻言,面色僵了一下,骤然抓紧苻缭的手腕。
“我见到他了。”
季怜渎眼神立时变得冰冷:“那个害死我朋友的混蛋。”
苻缭一听,将他拉到一旁。
“你见到他了?”苻缭问道,“可知道确切是谁?”
季怜渎咬了咬唇,恨恨道:“许多人围在他身边,我看他被敬了两个时辰的酒,还有人想继续。”
不必说,自是个位高权重的。
“那,可知他姓氏、官位?”苻缭又问道。
季怜渎眯了眯眼。
“姓徐。”他冷冷道,“我听见了,他姓徐。”
第58章 第 58 章
“小季。”
苻缭按住他, 稳住季怜渎的情绪。
即使他心脏也猛然跳了一下。
姓徐的高官,苻缭只能想到一个人。为保肯定,他又问道:“他长什么样?”
季怜渎咽了下口水, 回忆道:“他胡子留得很长,有些胖, 看他眼睛总眯起来, 一看就是傲慢得看不起人。”
他说完, 见苻缭皱着眉, 问道:“怎么了阿缭, 你认得这个人?”
苻缭出了口气。
是徐径谊。
他看着季怜渎,在犹豫是否要说出口。
如今旧党与宦官党面上还算是同盟,徐径谊知道季怜渎这枚棋子。
季怜渎知道他的仇人是谁后, 定然会想方设法地报仇。他不担心季怜渎会莽撞,只是他要面对的可不止徐径谊一人。
季怜渎见势不对,追问道:“阿缭, 你认得他,是不是?”
苻缭思索片刻,并不着急说。
“小季, 你一开始接近璟王,是受米阴胁迫, 才顺水推舟的。”苻缭道。
季怜渎没想到他说得如此直白,僵了一下, 见这里偏得实在没人注意, 才迟疑着开口。
“阿缭……你何时这么清楚的?”
恐怕连米阴都不知道, 他的计划还有外人知晓。
他以为苻缭是只知其一, 可如今才发觉,他知道的似乎比自己想的要多得多。
苻缭没有应答, 而是道:“那你可知宦官党如今与旧党是合谋的?”
季怜渎皱了皱眉。
“就算是合谋,旧党也是与虎谋皮。”他不认同道,“米阴就是藏得太好了,让新旧党打起来,他好暗中生事,到最后还能获得官家的喜爱。”
他今日也算看出来,官家是多么依赖米阴。
与其说是依赖,不如是把米阴当做了一个长辈,除了官家自己想要的东西非要得到外,其余的政事一类,他都会过问一遍。
就连某个大臣献上的礼物,他不喜欢,却还是要偷偷看一眼米阴的态度。
不过米阴对官家,看起来并不严厉,为何官家这样一个任性至极的孩子,也要看他的脸色?
苻缭道:“他们当然不会诚心合作,但至少旧党的首领知道米阴威胁你的事。”
季怜渎一下便明白苻缭的意思。
说明旧党首领也知道,他母亲在司州。
苻缭突然说了这么多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季怜渎却也知道,他的仇人就是旧党的首领。
“告诉我他的名字。”季怜渎坚持道。
苻缭默了片刻,道:“他叫徐径谊。”
“我记住了。”季怜渎说。
见季怜渎目光坚决,苻缭知道他想做的定是拦不住,也知道他想的不比自己少,可该说的还是要说。
“徐径谊耳目众多,你如今在官家面前献了舞,也会有更多人想利用你的,要多提防着。”
季怜渎知道他在关心自己,便开玩笑道:“那你呢?”
“你觉得我真的能轻易地与璟王接触么?”苻缭无奈道,“这背后当然是有人推动。”
季怜渎面色一僵。
苻缭又紧接着道:“我不过装作被他利用,不必担心。”
季怜渎一听,想着也是,苻缭与旧党又没什么利益可言。是自己太小题大做,总觉得身边的人都没安好心。
见苻缭面色如常,季怜渎生了几分心虚。
“我这样……”
我这样猜忌你,你不会难受么?
苻缭看出他心中所想,安慰道:“谨慎些总是好的。”
“真的不介意么?”季怜渎问道。
更多的是有些不解。
帮了心上人的忙还要被猜疑,竟然会觉得没什么关系么?
“怎么了?”
苻缭意外,没想到说不在意季怜渎也没放下心来。
“你连这个都不在意的话。”季怜渎小声道,“总觉得你也没有多在意我。”
苻缭一愣。
“我……”
苻缭想起方才奚吝俭的神色,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又是这样。
“我若不是这样的性子,也不会放手了。”
他面上在为自己解释,可心底里已经慌得不成样子。
奚吝俭的神情,似乎也是在告诉他这一点。
可他需要自己的关切么?
苻缭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如今,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奚吝俭真的需要,是因为什么?
心脏陡然漏了几拍。
季怜渎只当是自己太偏执,说出这话后便后悔了,没发觉苻缭的异样。
回过神来时,苻缭的话已经说完了,他也没听清在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应声。
苻缭见他没追究下去,稍松了口气,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如今宴席都散了,你没有与殿下一并回去么?”
问出这句话,看见面前的季怜渎,苻缭心里已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季怜渎拢了拢头发,撇嘴道:“我可没故意藏起来,是他自己没来找我,把我丢在这里。”
苻缭眉头稍蹙起。
不应该。
奚吝俭怎么会忘记把季怜渎带回去?
照理说,他从土丘上离开后,便该带着人回去了。
季怜渎当苻缭不相信,认真道:“是真的。我开始还想躲他一阵,没想到他根本没来寻我。”
“你说,他会不会是默认了官家要把我留在宫里?”季怜渎猜到。
毕竟官家那模样,是想留的,而他也看出了官家的脾性——想来肯定是与奚吝俭争执不下。
“他就算是默认,也不会就此放手的。”苻缭摇了摇头。
季怜渎不在意奚吝俭在想什么,他可不想再被锁在璟王府了。
他早该拿到笙管令的位置了。
季怜渎心下还在打算,忽然苻缭把他挡在身后。
“是何事?”
他听见苻缭问了声面前的人。
季怜渎恰好被一旁的树干挡住,看见了苻缭在询问的人。
是个小太监。
他看上去比米阴顺眼得多。
小太监看起来十分着急,即使如此,他说话也看得出来是实打实尊敬人的。
“世子原来在这儿。”小太监急切道,“官家想见您呢!怎么都没找到您,可把奴婢急坏了。”
自官家表现出想见世子后,总管便让他们私下去寻,可这宫内上上下下都找遍了,该问的人也问了,就是不见踪影。
他是怕官家一下震怒,当场就要世子掉了脑袋也说不定。
苻缭有些讶异。
“我身子不好,宫内人多,我就到宫外走走。”他道。
他没想到官家会想见他。
“现在去,还来得及么?”他心里没底。
“当然来得及!这不是正找您么!”小太监生怕这根救命稻草断了,已经侧身弓腰等着苻缭迈步。
苻缭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季怜渎的手,后者明了,隐在暗中。
“那我现在过去便是。”他道。
小太监忙不迭点头,此时门口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苻缭便跟着他进去。
路上小太监边走边与苻缭介绍待会要去的偏殿,苻缭表示自己已经知道,正说着话时,迎面而来一个太监拉过小太监。
“你怎么才找到人?”那人皱眉道,“现在正要你清点各司人数,别让总管生气了!”
说罢他立即谄笑着对苻缭道:“世子,奴婢们现在是最忙的时候,您请见谅,偏殿就在那边!”
他给苻缭指了个方向,苻缭也知道偏殿就在不远处,说实话他也不需要有人引导。
“哎!”
小太监皱着鼻子,见那人也急急忙忙地干自己的活了,有些尴尬地看了苻缭一眼。
苻缭理解地笑了笑:“无妨,你去忙吧,我认得路。”
“哎好!”
小太监感激地应道:“那奴婢先去忙了,世子只要有难处,询问见到太监宫女便好。”
苻缭点点头,见小太监飞速地跑走。
既然他是代表官家来监工的,大抵是米阴的人。
可他看起来实在没有米阴那般阴冷之感,而是青涩许多,仿佛还没见过世面。
苻缭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听见一声怪异的声响。
很短促,他以为他听错了,便继续往前走。
然后突然停住脚步。
他听清了,那声响也是脚步声。很轻,一闪而过。
若是来暗杀他的,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苻缭蹙起眉。
自己有什么好跟着的?
他看着身侧的一堵宫墙。
宫墙外面便是园林,声响似乎就是从那传来的。
苻缭停住脚步。
“啊!”
墙后面那人反倒先出声了。
是个女声。
苻缭一愣,却见那女子已经露出一个脑袋对他笑了笑。
见苻缭没有恶意,她才将整个身子露出来。
“公子。”她率先和苻缭行了礼,反倒让苻缭有些措手不及。
苻缭也得体地回应一下,便道:“姑娘可是迷路了?”
苻缭面上是这么问,但也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在皇城内迷路的。
看她的服饰不是宫女,也不像他见过的世家千金。
相当朴素,气质又不像是平民百姓。
看上去平和,却不是好欺负的模样。
“啊,没有没有。”她连忙摆了摆手,还想再说,却止住话头,“我……”
她细细端详苻缭一番,不知在思考什么。
苻缭亦完全不记得有见过这名女子。
“那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他仍旧决定先问问。
这女子的嗓音比她的脚步声要大许多,即使收着声,苻缭也听得出自己努力提高的音量还不如对方平常自然地说话。
看来是也因此,她特意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现身。
苻缭思忖着,莫名感觉对方松了口气。
“这位公子。”她说,“不知能否相问一事?”
苻缭没有应下,只是问道:“何事?”
女子顿了顿,听出他的防备,又笑了笑,似是觉得这无伤大雅。
她微微启唇,开口了。
“你可知,在哪儿能寻到璟王?”
第59章 第 59 章
苻缭闻言, 没有一丝犹豫,便开口问她。
“你寻璟王是所谓何事?”
他问得急,语气与温柔的面庞一时间并不相符, 让两人都同时愣了一下。
苻缭当即敛住神色,教自己努力平静下来。即使如此, 他仍觉得自己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冷漠。
“璟王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他说道, “你既是要找璟王, 为何不去璟王府, 而要留在皇城内?”
他不觉得这女子是不明事理。
她一没说出自己的身份, 二没暴露自己的目的,没寻路过的太监宫女询问,而是问了自己。
而且, 她不怕奚吝俭。
说出璟王的名头时,不见她有半分紧张。
女子听出他话里微弱的火药味,反倒一笑。
她的笑容有些微妙, 虽然得体,但也不遑多让地含了些评价在里面。
“今日是官家诞辰,我以为璟王会来宫内参加宴会。”她道, “不过没想到平关山路被堵住,只能绕路, 来得便晚了些。”
平关山。苻缭思忖。
看来是从外州来的,既然能进皇城, 想来是哪家的千金。
保险起见, 苻缭还是问道:“不知姑娘是?”
女子反而道:“听起来公子与璟王颇为熟悉的模样。”
苻缭不由自主地捏紧指节。
“我姓安。”女子并没再为难他, 道, “我随家父为官家献礼而来,家父与璟王殿下是旧识, 便想寻他,无奈宴席中被人敬酒太多,此时难以走得动道,便托我来询问。”
苻缭印象里,没有一个能献礼的官吏是姓安的。
当然,他识人也少,兴许只是自己没结识到。
何况她父亲与奚吝俭是旧识的话,说明他们家也该是新党。奚吝俭那边的人,他确实是不大清楚的。
现在也不能随便地朝奚吝俭提问了。
能不能再见到他都是个问题。
苻缭不敢去回想奚吝俭那时的神情。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腿上的痛意开始蔓延。
安娘看出他的不对劲,担心道:“公子?”
苻缭摆了摆手道:“无妨,身子有些不适。”
安娘有些疑惑。
看起来他身子不好,可怎么听着他与奚吝俭挺熟的?
无论是从党派还是身份上来说,似乎都没可能。
“今日可是大宴,璟王这么早便离席了么?”她问。
既然这公子说该去府里找他,说明奚吝俭早就离开皇城了。
亏自己还在这儿找半天。
她腹诽一下,便听对方开口了:“璟王向来不喜欢宫内的宴会。”
“我知他不喜,但总是要来。”安娘道,“没想到是吃了个闭门羹。”
“也不能这么说。”苻缭应道,“他怎知还有人要寻他?”
安娘笑了一下,问道:“不知公子是?”
苻缭一愣,想起自己并没礼尚往来地报以名头。
他刚要开口,一丝冰凉滴在他的鼻尖。
两人均是一愣,同时抬头望天。
下雨了。
也是,今日正是清明。
虽然他知道,但离开那片土丘后,这样热闹的氛围还真能让他一时忘记清明总是多雨的。
雨势渐渐大了,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裸露出来的肌肤上。
兴许是冰冷刺激了他,苻缭一下忘记还未自我介绍。
“璟王不常在宫里,你若要寻他,去璟王府吧。”
他匆匆说了,便要去偏殿,也是为能快些躲雨。
安娘没带雨具,亦是忙着如此,谢过后也匆匆离开。
苻缭来不及看安娘要往何处,雨水浸湿衣裳对他来说有些折磨,让膝盖处本就还发着疼的地方愈发难以忍受。
他没再看着安娘,殊不知安娘离开时还看了他一眼。
她看着苻缭往偏殿的方向去,若有所思。
苻缭踏入宫中,身上多多少少被淋湿了些。
奚宏深本来万分不爽,见到他身上淋湿,愣了一下。
只是一瞬,他又不满起来。
“你去哪里了?”他直接从阶上下来,快步跑到他面前质问,全然不顾一旁的徐径谊和米阴。
苻缭瞥了一眼他们的时间,奚宏深已经跑到他面前,仰起头来看他。
苻缭蹲下身,膝盖又痛了一下。
他忍着,轻声道:“对不住官家,我身子实在不适,便没在宫内,疏忽了官家的意思,是我不好。”
奚宏深看他表情确实是不舒服,又看见雨滴从他面颊上划过。
他说话气息也不稳,看起来是真有些急。
奚宏深挠了挠脸,发觉自己与苻缭说话时,不用抬起头来看他。
这让他心情不错,加之苻缭说话时语气就是莫名地比其他人都诚恳,原本等了许久积攒的气也消了不少。
奚宏深哼了一声:“这雨下得晦气。”
徐径谊还担心着奚宏深会生气,眼见他这模样,是总算松了口气。
他刚放下心,却发觉身边米阴的面色沉了下去。
徐径谊捋了捋胡子,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官家。”米阴低着面庞,提醒道。
奚宏深一悚,咳嗽两声。
“你与奚吝俭关系现在怎么样了?”他问道。
苻缭心里一紧,余光瞥见徐径谊的视线,知道这是把自己作为内应问的。
徐径谊和米阴也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虽然他们大抵都有自己的答案。
苻缭也不慌乱,答道:“面上相和,但不知殿下私底下的意思。”
原本不需要后半句的。
但方才是自己惹恼了奚吝俭,要这样说也没错。
苻缭神色黯然。
“面上相和?那就是能说得上话了?”奚宏深道,“反正奚吝俭看谁都不顺眼,你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苻缭应声。
“那朕要交代你做另一件事了。”奚宏深煞有介事,“只要你能做好,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苻缭看了眼徐径谊。
徐径谊点了点头,分明是为自己的情报与苻缭所说的相符而满意,又盯着他,示意他快些接受。
可他连这件事是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苻缭也能猜出来,一定是和奚吝俭有关。
他想着,便听见奚宏深道:“你想个办法,让奚吝俭去把上木国收回来!越快越好!”
“反正,能把他赶出京州也行,最好能逼他去打上木,孤还能找到借口治他的罪。”奚宏深摩拳擦掌,期待苻缭的回应。
苻缭蹙了下眉。
奚宏深难道不知道奚吝俭腿伤复发一事?
虽然是假装,但至少放出去的消息,京州可都传开了。
“官家,殿下的……”
苻缭还未说完,便被徐径谊打断。
“世子,这事颇有难度,但有老夫与米总管帮你,老夫相信这事终能成啊。”
他拼命朝苻缭挤眉示意,苻缭只能咬住唇。
“官家,先前能与殿下说上话,是官家有口谕,但如今园林已经修成……”他表现出一丝推脱,看上去像是畏难。
“朕不管!”
奚宏深突然暴怒,劈头盖脸地骂道:“朕就是要你做!这件事很难吗?你们一个个拖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还不能把他弄走?你们不是答应过朕的吗?!”
徐径谊见奚宏深开始胡乱泄愤,面色顿时就不好看了,却也只能低声下气道:“官家教训得是。”
不等苻缭说话,徐径谊又紧接着道:“这件事,世子一定不会让官家失望。”
苻缭皱起眉。
“官家。”他迅速接道,“只是这件事需要时间,千秋节的这段时间里,璟王定然是有理由留在京州的。等过了千秋节,我们再商量细节,以防万一,好么?”
奚宏深顿了一下。
还是鲜少有人敢以商量的语气对他说话。
可他说话又让人觉得十分舒服,完全不会让人觉得不爽。
他没有被轻视。
奚宏深纠结片刻。
他说得也对,自己这诞辰可要热热闹闹地过,好冲掉这丧气,若是在和奚吝俭闹得不愉快,那不是脏了自己的时运么。
“好吧。”奚宏深勉强应下,“但你一定要把他弄走。”
苻缭稍有一顿,道:“官家,这正是您过诞辰的日子,就先不要想这些事了,想到也心烦。”
他实际上并未回应这个问题,但奚宏深只顾着专注于后面那句话去了,并没在意苻缭避而不答的事。
“说得对!”奚宏深相当认同,愤愤道,“当时是谁先提起这件事的来着,朕看他就是存心不想让朕好过!”
苻缭看了一眼在场的人,没一个人敢出声。
大家都知道是徐径谊。
徐径谊面色只是僵了一瞬,便哈哈笑道:“官家,此事交由下官调查,定会给官家查个水落石出!”
苻缭登时便明白徐径谊是什么用意。
他想把林光涿卖了。
怪不得官家一直被瞒着消息。
是徐径谊本就打算找个时机卖掉他,还能哄官家高兴。
接下来,只要奚吝俭自己不提及腿伤,官家便永远也不知道他与林光涿还发生了冲突。
苻缭看了眼米阴。
这件事,米阴大抵也是默认的。
苻缭想起奚吝俭诉说往事时的神情。
米阴究竟想做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奚宏深已经拍了板。
“好!”他眼里放光,“这可是你说的,朕千秋节后就要结果!”
苻缭默然看着,奚宏深已经兴奋地拍拍扶手:“好啦好啦,事情说完啦,朕还要去玩呢!”
众人连声应是。
苻缭等人群散开后,最后一个走出偏殿。
雨还没停。
苻缭没有带着能遮雨的东西,眼见雨越来越大,他便直接坐在阶上,盯着不断坠下来的清澈雨丝发愣。
弹起的雨珠打湿他的衣角,溅起的水花几乎要将他的皮肤割伤。
偏殿向来清寂,下了雨,人散去后也再没人会来这里。
苻缭便一直坐到雨小了,才直起身。
他迈出第一步,眼睫便被重重打了一下。
随后便是第二下、第三下。
打在他的头顶、鼻尖手腕。
打在他本就发疼的膝盖。
像是骤然间的滴水石穿,正好穿在了最薄弱的地方。
苻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地上踩出一圈圈波纹,感受着雨滴坠在他身上的疼痛,像是承受对自己的惩罚。
他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太阳穴突突地跳,以至于不得不扶着宫墙休息一会儿。
耳边的声音渐渐放大,大到他几乎要听不见具体的声响。
“公子!”
苻缭一愣,眼前一片重影,片刻后才重叠成一个人形。
“之敞?”苻缭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之敞眼里满是担忧:“公子,你许久没回来,小的担心着呢!若不是小的朋友说见过你,从进了皇城就没再出来,小的还找不到你呢!”
他抹掉脸上的雨水,道:“这雨下得突然,小的想公子没带着雨具,才连忙来找。”
之敞说着,仔细看着公子有没有哪里受伤,赫然发现他的下裳膝处染了一小片红色。
“公子,你这怎么……”
之敞忍不住叫喊道:“公子,你怎么受伤了,是谁弄的?!”
“我不小心摔的。”苻缭连忙按住他,一拉外裳,用系带彻底绑好,遮住那处血迹,“这不是受伤了么,我又没带雨具,便想等雨小点,谁知这下得没完了。”
之敞没有怀疑,面上的担忧不减:“原来是这样,是小的没顾及了。公子我们快些回去吧,小的也没点灯,待会晚了就不好走了。”
苻缭点点头,之敞便扶着他慢慢走出皇城。
走着走着,苻缭便走上了这条熟悉的道路。
经过璟王府的路。
路上人来人往,大家都戴着雨具,苻缭也被头上的斗笠遮了大半视线,只盯着自己的腿脚与地上的石砖。
可他的余光已经看见了,璟王府大门前的台阶。
阶旁生了两株绿草,颜色很漂亮,想来也不是什么杂草,否则早该被除掉了。
他第一次来时便注意到了,不过一直没机会问。
苻缭默默跟着之敞,从璟王府门前经过,与其他人赶着回家的人无异。
可当余光里彻底不见那府邸时,他忍不住停住脚步。
门口的守卫没注意到他,就连之敞也光顾着抱怨这天气,没发现到他的异样。
没有人注意自己。苻缭想。
于是他偷偷回眸,两指顶起斗笠。
他看见一抹黑色的高大身影。
苻缭瞳孔骤缩。
不是在府门前,而是在府邸旁,被人潮淹没的巷子口。
奚吝俭就站在那儿,与安娘交谈着。
安娘笑眼弯弯,举着油纸伞,很高兴的模样。
奚吝俭则没着任何雨具,靠在墙边,神情如同少年郎般意气风发。
苻缭清楚地看见雨珠打在他肩上,然后溅开,灰溜溜地掉进一旁的水坑里,融为一体,不见踪影。
苻缭看见奚吝俭对她笑了。
而奚吝俭眼眸一动,透过来来往往的人群,一眼看到了他。
第60章 第 60 章
苻缭的第一反应是, 扭头,拉下斗笠。
头也不回地逃开了。
膝盖一阵剧痛,他也不敢多管, 甚至差点打了个趔趄。
以至于之敞发现主子不见时,四下张望, 才发现主子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前面。
“公子怎么走这么快?”他担心道, “公子受了伤, 要不还是小的回去帮公子叫轿子来?”
苻缭摆摆手, 说话有些僵硬:“不必, 都走到这了。再者这里人这么多,又下着雨,轿子也不方便。”
之敞还想再说, 却从主子的话里微妙地感受到抗拒,甚至隐隐有些不悦。
现在想来,主子太久没发过火了, 这要是什么情绪积攒下来突然爆发,那可就不好过了。
而且正值千秋节,若是在街上被人看见, 指不定有哪些坏心眼的人会一步步告发到官家那儿去。
主子虽然本就出身名门,但一时间得了个职位, 还被官家器重,这些事都是藏不住的, 难免有人眼红。
之敞忙不迭点头, 不敢多说话, 随着苻缭一起回了府。
“怎么了?”
奚吝俭回神, 发现安娘奇怪地看着他。
“怪少见你出神的,这么多年没见, 看不出来你变了挺多的。”
“哪里变了。”奚吝俭不以为意,将他们的话题拉回来,“所以,你来找孤是为了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安娘摇了摇头,“你心知肚明,可别欺负我了。”
“是你该别为难孤。”
奚吝俭看似漫不经心,却不动声色地走到稍前的地方,看向苻缭方才站立的地方。
他清楚地记得是那个位置,可一时间还是有些恍惚。
苻缭刚才真的在那里么?
这么晚了,他才回来?
身上被雨水浸湿,浅色的衣裳混成了深色,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
……他淋雨了?
那模样,绝不是只被飘来的雨水打湿些边角那么简单。
奚吝俭想起他那惊慌的眼神,像是犯下了弥天大罪,只看他一眼便战战兢兢地要逃开。
虽然自己那时是不愉快,但现在冷静下来,反而觉得是自己任性了。
本来人在这世上就不是为别人活的,他为何得要求别人能理解他,能给他相应的回报?
他从小便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
人该为自己而活,而不是期待他人的眼光。
自己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可为什么,他偏偏对苻缭抱着这种期待?
“你已经出神两次了。”
安娘冷不丁打断他的沉思:“难道朝廷那边也催你的紧?”
奚吝俭顿了顿,道:“那是自然。”
“可有想到怎么应对?”安娘道,“我们都知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能拖便拖着。”
奚吝俭眯了眯眼睛:“反正坐不住的是他们。”
安娘笑了一声,这声虽然没刻意压着,但也隐在雨里。
“你倒是沉得住气。”
“孤有何要担心的?”奚吝俭淡淡道,“你就不怕有人认出你?”
“能认出我的人,除你之外,不是不在京州,就是去了黄泉。”她叹了声气道,“如今这皇城内外,也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了。”
奚吝俭眉尾微动。
“过了这么久,自然如此。”
安娘沉默片刻。
“这雨下得还真闹心啊。”她道,“不是么?”
奚吝俭看着匆匆来往的人群。
“年年如此,早该习惯。”他道。
*
“苻郎!”
苻缭循着声音望去。
虽然还没看见人,但他已经听出这声音是林星纬的。
千秋节期间内他们不用上值,宫内也一直持续着小型宴会。官家去游山玩水,没有再盯着他们这些官吏,大家也放松不少。
苻缭避免在家中与苻鹏赋遇见,也想克制自己忍不住想到奚吝俭的心思,便到宫内四处走走,权当散心。
反正奚吝俭讨厌这氛围,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会来。
他大抵都不会再想自己了吧。
季怜渎的献舞可谓成功,他该头疼季怜渎的事了。
也是他本来就该在意的事。
苻缭发觉自己心思又飘到奚吝俭身上,连忙拉了回来,便见到林星纬三步并两步地跑来。
林星纬好奇道:“你今日也来了?”
苻缭见林星纬面上轻松,不禁问道:“林郎看起来心情不错。”
林星纬闻言,立时收敛,又忍不住笑了笑。
“你说的果然有理。”他道,“璟王还真没把我爹怎么样!”
苻缭的笑容顿住了。
但看见林星纬这么高兴的模样,他问道:“你与你父亲说开了?”
林星纬表情又变了一下,撇撇嘴:“才没有。只是看璟王真没什么动作,果然和你说的一样,他也有所顾忌。”
“那你其实也很高兴,不是么?”苻缭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昨日宴会,没见到林官人。”
“当然不能出席,万一璟王本来没想怎么样,见到人了,突然变了主意可怎么办?”
林星纬说到这儿,已不如方才那么轻松。
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劫后余生,还有些底气不足。
他顿了一下,四处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他们,紧张的神情才稍有放松。
“林郎……”
苻缭缓缓道:“你真的没有想过与林官人聊一聊么?”
不仅是聊他们的关系,还要聊林光涿做过的事。
他知道,林星纬对这些很抵触,他却用厌恶来逃避。
林星纬眼神躲闪一下,自知瞒不过苻缭,幽幽叹了口气。
“我怎么会不知道?”林星纬突然有些无奈,没再像以前那样情绪激烈,“我真的……哎,但我不能,他是我爹,你知道的,他是我爹,我不能……”
他说完,看向苻缭。
“璟王真的,不会再做什么了么?”
林星纬诡异地冷静了下来,连头带脖子都转向苻缭,看着他,身子没动半分,像突然被抽了魂,被操控的一具木偶。
苻缭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平静之外的情绪。
他并不畏惧,或是害怕,甚至连一点愤怒都没有。
苻缭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看出来了,林星纬想要是个回答。
想要一个他能满意的回答。
只一瞬,林星纬的表情又恢复如初。
其实刚才和他现在的样子也没什么区别,但这正是苻缭担心的原因。
林星纬自己有察觉这种情绪么?
“都要等到千秋节后再看。”苻缭只能提点道,“璟王怎么会在这时给官家留下把柄?”
林星纬意识到自己有些急了,点点头,又猛然反应过来。
自己在急什么?
他心里一震。
不对,不该这样。
怎么能忤逆父亲?他可是我的父亲。
不能不孝,不能违抗。
更不能生出如此恶毒的念头。
林星纬的眉毛扭曲起来。
我怎么能这么不孝?我不该……可是他做的那些事,分明……
娘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肩膀一颤,苻缭的面庞陡然极近地出现在他眼前。
“是不是走累了?”他自然地关切道,“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吧。”
林星纬愣了一下,而后感激地应了声,没再多话。
苻缭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了。林星纬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么?
若是知道,他怎么还会用如此平静的神情看着自己。
他不会觉得自己不仁不义?
林星纬不敢多想。
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又下起了小雨。
林星纬烦躁地啧了一声。
“又下雨了。”他道,“虽然时节如此,但日日下雨,也让人难提起兴致。”
“清明前后,自是如此的。”
苻缭这次做了准备,随身带着把伞,今日的雨看起来不会比昨日的大,一把小伞也够用了。
“若说先前清明有这氛围,也是不错。”林星纬闪烁其词道,“而今宴会开得热闹,再出来看见这雨水,不免会生些烦躁。”
他不敢明着说,苻缭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林星纬把自己说得更烦了,便想转移注意力,不料又见到了自己不想看的。
“那不是璟王么?”
林星纬皱了皱眉。
他对奚吝俭仍没改观,看见一眼便转回头去另寻开心。
“我去那边看看。”他对苻缭说了一声,便朝另一处走开了。
他不知道,第一句那只是自言自语的话被苻缭听见,当时他便僵了会儿。
手也不自觉发起抖来,立在原地,深呼吸好几口气,才敢转过身去。
他仍不敢抬头望,试图只让余光里出现一点点奚吝俭的身影,以求一份恰到好处的安心。
奚吝俭依然没有避雨,在众人纷纷打伞躲回宫殿的时候,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
所幸雨并不大,细蒙蒙地飘在他身上,倒成了装点,让苻缭难以挪开视线。
起初他还能装作没注意到,可发觉眼角那抹黑色越来越大时,苻缭想走也已经走不开了。
又或者是,他其实没有真的想要走开。
他小口啜饮着手中的淡茶,强作没有发现他的模样。
直到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奚吝俭尖刀般的视线。
他本人已经站在苻缭面前。
仍然是没戴任何雨具,任由雨水糟践他的身子。
走近了,才发觉奚吝俭也会被雨水蒙得有些睁不开眼,便显得有些狼狈。
苻缭把他这副模样尽数看在眼里。
一清二楚。
像是奚吝俭故意让他看见。
而奚吝俭直直盯着苻缭,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却说了许多。
他看了一眼身上被雨水濡湿的地方,又看了眼苻缭。
他站在亭子外,与苻缭不过一步的间隔,可就是没有走近。
苻缭握紧手中的伞柄,感受到几丝细雨落在他的指节。
凉凉的,提醒了他自己的手心此时热得不大正常。
心跳也是。
他垂下眼眸。
他没想好究竟该不该递出这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