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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61 恩师

    李琰意有所指, 萧宁闻言笑了笑,敛神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殿下, 皇上年事已高, 这身子骨渐渐弱了, 精神头自然也大不如前。”

    他轻瞥李琰一眼,嗤笑, “这难道?,不是殿下最想看到的结果吗?”

    话?虽如此,可皇帝还?是皇帝,李琰既是臣子, 又是儿子,自然不能将话?摆到明面上来?说。

    “你!”李琰咬牙切齿, 压低声音, “萧公公,不要得?寸进尺,你不过一介阉人,怎可能”

    “萧公公, 皇上正寻您呢。”一个小侍折返回来?,见李琰也在这,便不好上前, 隔了一段距离便拱手?叫道?。

    李琰见状连忙与萧宁分开了点距离, 萧宁抬眉看他, 面上得?意之?色不掩,指了指小侍道?:“可惜了, 这永昌的天还?没换,这, 便是咱家的底气。”他倏然扬起?唇角,退了一步行礼拜别。

    李琰紧攥着拳头,望向萧宁背影的眼神阴鸷,殿外雪飘扬,将台阶铺上一层薄薄的雪毯。

    左相的步子沉重,落在雪毯上,留下一长串显然的脚印。

    离别的马车停在京门口,左相像往常一样,穿着身上洗得?发白的官服,漫天大雪裹着冷气落下来?,染白了他为?数不多的乌发。

    “先生——”一句婉转的如将死孤雁的哀鸣。

    左相手?臂微颤,忍不住转过头望过去。

    “先生——”柳安予急急从马车上跳下来?,旁边青荷的手?还?未收回,便要提腿赶上飞奔的她。

    她头上戴着素白的花,两条长长的飘带在她发后飘荡,雪粒在她的睫上、发上结霜。她神色焦急,提着裙摆奔向左相,小小的脚印踩在他的步子上,覆盖着他的来?路。

    柳安予的泪珠凝成冰晶,颗颗掉落,跑到近前时,扑通一跪,脸蛋冻得?通红,眼也通红。

    寒风掠过树梢吹起?雪花,左相动容,连忙躬身要搀她,“郡主,您这是折煞老臣啊”

    “先生。”她的声音艰涩,像是从喉咙中挤出的字,她瞧着左相眼边的皱纹,不由得?撒泪,“蛮夷路远,今冬苦寒,先生,如何能受得?住——”

    左相唇角泛起?苦涩,他托着她纤细的腕,心中泛起?无限的悲凉。

    “郡主,您是唯一一个,来?送老臣的。”他睿智了一生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迷茫,寒风吹刮着他的脸,想像吹散雪层似的,将他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间。

    这世间,要他死的人不少?,敬重他的人,也不少?。

    可如柳安予一般的人,没有。

    “老臣,对?不住您。”他膝盖一弯,忍不住跪她,却把她嚇得?花容失色。

    柳安予忍泪仰面,冰晶顺着她的眼尾滚向下颌,“先生肯授我诗书?,我已然感激不尽,何来?对?不住一说?此去一别,便是豺狼虎豹一路环伺,朝中不缺英才,您年事已高,竟也要受此苦楚先生,先生啊”她忍不住哽咽。

    “郡主的玉珠堂,开得?可还?好?”左相安慰似地拍拍她的头,目光慈爱,反倒闲聊似地问她。

    柳安予一愣,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稳声回话?。

    “学生不辱老师尊名?,明年春闱,玉珠堂定会大放光彩。”说这话?时,柳安予原本清愁的眉眼也凌厉了起?来?,语调干脆之?余,透着炽热。

    她的果敢坚毅落在左相眼里,恍惚之?间,左相像是看见了正当年的自己。

    “好,好。”左相失神地呢喃着,倏然吃吃地笑了,他望向身前身后无边的雪,天地之?大,人心却窄,容不下忠君卫国的人,也容不下奸诈狡黠的人,“郡主有八斗之?才,颖悟绝伦。”

    但总有变数。

    从前他以为?,顾淮会是那个变数。

    “是臣迂腐,这么些年,苦了郡主了。”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唇边掀起?苦涩的笑,望向柳安予时疲惫的眸,带着歉意。

    听着这一句,柳安予鼻子一酸,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淌得?汹涌。

    “先生。”她的声音染上哭腔,扔在风雪里,显得?尤为?珍重,“不走?行不行啊?学生还?未学完,您在京中,学生得?空常去看您。”

    左相无奈摇摇头,他后退一步,将雪地踩得?吱嘎作响,“郡主,臣已经没什么可教您的了。”

    他将柳安予搀起?来?,一师一徒,并肩站在风雪中。

    “劳郡主,再?送老臣一段路罢。”左相像个老顽童,抬眉向前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逗得柳安予发笑,笑着笑着,又哭了。

    人常说,女人是水做的。左相本还?不信,如今一见平日气都很少?生的人物,现下竟泪珠不断,不由得?叹了口气。

    “先生,您还记着吗?”柳安予垂眸忍泪,拿着手?背搌了搌脸侧,强撑起?一些精神,“我儿时在轩窗外听学,冬日寒冷,青荷叫我捧着手?炉,说尚能驱些寒气。执笔写字时,我却嫌碍事扔了,那时的雪冷,有如今日。”

    “记着。”左相稳步走着,闻言笑了笑,心中惆怅,“您啊,性子倔,生生捱出了冻疮也不说。还是您拿着书?来?问,老臣才看见的。您的手?,就?这么大点,堪堪握笔罢了,冻得?指节发僵,竟也能写那么多字。”他边说边比划着,在掌心画了个圆。

    柳安予弯唇,眉间愁绪淡了淡,“哪有那么小。”她顿了顿,陷入回忆,“您那时给我一瓶药膏,特许我进学堂里听课。屏风之后,我围着暖炉,青荷在给我抹药膏,我听着屏风那边,成玉和修常朗声回您话的声音,当时就?在想。”

    “若我不是女子,先生是不是就?可以如教他们般,教我。”

    风渐大,左相脊背清直,垂下眼皮,“现下呢?郡主还?是这么觉着?”

    柳安予摇摇头,伸手?拢起?耳边被吹乱的碎发,“现在学生庆幸,是个女子。因着旁人而怪自己,是蠢事,依仗自己,而改天下,才是幸事。”雪色盈目,她睫羽揽重,却字字铿锵。

    “臣也这么觉着。”左相欣慰地笑了笑,他语重心长,借着最后这么点路,教她最后一课,“所以郡主没必要把臣看得?太重。臣只是借了一颗芽给郡主,施肥、松土、浇水、剪枝,能由一颗芽能长成参天大树,全仰仗的是郡主,而非臣。”

    “皎月本就?是皎月,不是因谁说了什么,就?不是了。”将到城门口,他沉了沉步子停下,回首看向她,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臣这一生,笔墨为?刃、口舌为?剑,斩天斩地斩奸佞,臣之?所学,已用尽,自认不辱圣贤书?。”

    “独独,愧对?郡主。”

    他合拢双臂,不等柳安予反应,躬身缓缓作揖。

    风刮在脸上,像无形的利刃刮剜着血肉,“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臣府上书?房的库中,您那只雕花刻字的书?案上,由镇纸压着一封书?信,就?当是臣给郡主补的拜师礼。”

    “臣此生,能有郡主一徒,已心满意足。”

    听着这句话?,柳安予登时绷不住了。

    柳安予受着他拜,捂着嘴忍泪,凝眸听着他宛如临别的语气,心里五味杂陈。大颗大颗的晶莹落在手?背,灼得?她肌肤发烫。

    左相起?身上了马车,撩起?帘子与她挥手?作别,无奈摆手?,“走?罢,走?罢郡主——”

    “皎月高悬,会照明老臣的回京路。”

    “回去罢。”

    “雪冷,您手?该疼了。”

    柳安予在那站了良久,四肢百骸俱冷,心却发热。

    青荷忍不住跑上前,连忙为?她拂去眉间雪,“郡主,郡主,我们回府罢。”

    她微微出神,回眸看青荷时,脸上已无泪,呢喃着道?:“青荷,你知?道?吗?他说我是他的徒,是他的徒”

    青荷以为?她魇住了,嚇得?不顾主仆身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晃动,“郡主!郡主您别吓奴婢!”

    “我等这句,等了十三?年。”她垂眸痴笑,跌在青荷怀里,眸向雪地,“我等这一句,等了十三?年啊!”她失力一般,软下身去,伏在冰冷的雪地中高声呐喊。

    “郡主!”青荷知?道?她心底的执着,她这一路的苦楚,不由得?眼眶蓄泪,“郡主,都熬过来?了,咱们都熬过来?了啊。”

    柳安予仰着头,将泪阻在眼眶中,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如飞舞的精灵般落下,亲吻着她的鼻尖、她的眼睫、她的唇瓣。

    冰冰凉凉的雪粒顺着她的领口滑过,顷刻间又被她温热的肌肤融化。

    “是啊,我刚熬过来?。”她眼尾凝着霜雪,看向青荷,缓缓眨了下眼睛,眸底带着薄愠,“怎么就?会这么轻易地被打倒了呢?”

    她唇角冰冷,眸中带着志在必得?的杀意,朱唇微启,“顾淮他疯了。他既敢动左相,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秉着一腔气愤,她堪堪回力,借着青荷的手?起?身,抖落一身雪,踉跄而缓慢地往回走?。

    踩着左相的来?路。

    顾淮凝眸在不远处看着她,直等她上了马车,马车也驶走?了留下两道?车辙。

    他顿了顿,敛神伸手?戴上绒帽,阻隔着冷意。

    “她往哪边走?的?”

    柏青垂首回禀,“南街,翰墨堂。”

    第62章 62 殊途

    冷风横扫, 阶前压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一书童裹着袄子,正努力清出一条路来。暖阳映照在雪地上?, 愈照愈看的不真?切, 书童揉了揉眼, 抬眸却见从雪处款款来了位佳人。

    雪落乌发,远山青黛眉, 清澈透亮的眸轻轻颤动,宛若蝶翅。

    “坏了,眼睛晃不好?了,看见仙子了。”书童不由得恍惚, 却见那位“仙子”越走越近,往手上?哈了口气, 檀口微张, “我找韩昭韩监正。”

    书童这才回神,一拍脑袋,“您是??”

    她眼微挑,“安乐郡主, 柳安予。”

    书童连忙作揖,“您先?往里请,暖和暖和, 小的这就去叫韩先?生。”

    “哎。”柳安予敛眸点点头, 提起裙摆款款往里走。

    翰墨堂庭户虚敞, 两旁各有四扇暗槅子窗,这边书童顺手将扫帚搁在门口, 揭开?青布幕。炉内香烟馥馥,堂内约有三四十学子, 正朗朗读书,见着人进来便被引了目光。

    今个来授书的是?沈河沈大人,这边听着学子们声音渐弱,不满地斥了一句,转头看见柳安予,连忙作揖,“是?安乐郡主啊。”

    学子们闻言议论纷纷,有说?她容貌清丽的,搜肠刮肚找了些溢美之词,也有提她兴办玉珠堂,手腕了得。柳安予分心听了一耳朵,便不再理会,点点头便算是?打了个招呼,“沈大人。”书童朝沈河作了下揖,转头上?去找韩昭。

    “去,继续读你们的!”沈河吹胡子瞪眼训斥一句,学子们便像小鹌鹑似地不敢再瞥过来,端起书摇头晃脑地读。

    沈河满意地转过来,与柳安予移步小叙,“郡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我找韩监正问点事。”柳安予也不遮掩,她偏头扫了一眼沈河手上?的书,抬了抬眉,“‘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翰墨堂这么快就讲到《洛诰》了?”

    沈河低头看了看书,又抬头讶异地看了柳安予一眼,“只是?展开?了一页,郡主扫一眼便知是?哪本哪篇?难怪能教得这么好?。”

    “沈大人抬举我了。”

    柳安予无奈,弯了弯唇解释,“只是?巧了,我明个要?讲这里。”

    沈河尴尬地摸了摸胡须,给自己找补着。

    “那也厉害。”

    言罢,沈河不知再找些什么话头来聊,只是?眼睛忍不住地往上?瞟,这韩昭怎么还没过来?转过头,蓦然与柳安予两人大眼瞪小眼,尴尬的气氛再次蔓延开?。

    好?在柳安予给了个台阶。

    “我记着,这来翰墨堂讲学的,不都是?从翰林院要?的人吗?沈大人怎么得空来了。”柳安予闲来无事,不由得问道。

    答话比问话容易多?了,沈河垂眼,“本是?那般打算的,可翰林院的方学士走了,余下的人不敢越过他来。不过先?前郡主新婚,门口来闹事的那些”他看了柳安予一眼,见其?神色如常,这才敢继续道:“以余翌为首,不是?被扣在了大理寺嘛。皇上?叫七殿下、也就是?流放的那位,审理此案。”

    当时,顾淮被秫香馆一案缠着,柳安予也因顾淮责杖受伤一事正烦闷,无暇顾及,此时听沈河说?来,倒是?好?奇结果。

    “七殿下竟是?没有轻拿轻放叫那些学子挨了板子,还游街示众了。”

    “读书人嘛,脸皮儿薄,这自然就将顾大人和七殿下记恨上?了。再加上?二殿下输与郡主,便也十分厌弃他,觉着二殿下的学问不高。由此一筛,倒叫大殿下捡了个便宜。如今一听钦天?监的韩监正是?大殿下的幕僚,便一个两个都扑了上?来。”

    “只是?,都是?刚科考完的奶娃娃,一个两个心气儿高,与学子们常拌嘴争论,不好?好?教。”

    “再加上?,大殿下的死讯传来,便更不来了。”沈河长?叹一口气,“这也是?韩监正没法子了,才来叫我。”

    听到“死讯”二字,柳安予眸子一暗,冷笑道:“呵,墙头草。”

    还不等沈河疑惑,只听上?边传来一声。

    “安乐郡主。”韩昭着了一身素白长?衫,面如冠玉,站在台阶上?叫了她。

    “上?面有雅座,郡主,请罢。”韩昭朝她礼貌笑了笑,躬身让出一条路。

    一张雕花紫檀棋案,前后各设一张蒲团,右边架子上?堆满若干图书,韩昭亲手为她斟茶,拢袖道了句“请”。

    “多?谢。”柳安予颔首接过。

    “郡主今日怎么只一个人,青荷、樱桃她们二人哪去了?”韩昭撩袍端坐在她对面,笑着问道。

    “她们二人帮我取个东西,过会子就来了。”柳安予吹了吹热茶,雾气氤氲沾湿了她的睫羽。

    她瞥了眼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的棋局,韩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和好?友下的棋,他人还没回来,没下完,积了层灰,郡主多?担待。”

    柳安予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在等他?”

    韩昭抓着茶壶的手一顿,抬眸凝神。

    “如果我没猜错,他下一步,就要?下这儿了。”她轻啜了一口热茶,伸手从棋奁里执起一颗黑子,落在那局积灰的残棋里。

    直破白子杀局。

    韩昭眸色稍暗,从那步棋中?恍惚又看到一人。

    “郡主,您”

    “你穿白衣,是?在祭奠谁?李璟吗?”没来由的一句,却直白得可怕。

    韩昭忍不住将手攥紧,捏着素白的袍角,看她,“郡主,您也觉得大殿下牺牲了?”

    “殿下临行前,交代?过,要?微臣把他在京中?的势力,列好?名册,悉数交给您。如他有不测”韩昭咬了下舌尖,声音艰涩,“好?交由您傍身。”

    柳安予唇角掀起一抹难看的笑,心中?泛起苦涩。

    怎么人就那么傻呢。

    “交由我傍身”柳安予不由得重复着这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交由我,这算什么?”

    “我不信他会死。他走时就未跟我打过招呼,自己安排的,又都是?些什么事儿?弄到最?后,友不像友,臣不像臣。”柳安予的唇边蓦然绽出一抹冷笑,“他是?谋士还是?我是?谋士?”

    韩昭的情绪一下子从悲戚中?抽离出来,战战兢兢地将名册翻找出来。

    她搁下茶杯,冷脸从韩昭手里接过,此时外面敲了敲门。

    “韩大人,青荷姑姑和樱桃姑姑来了。”书童朗声道。

    “进。”韩昭如蒙大赦,连忙将人叫了进来。

    青荷和樱桃一前一后,进来朝韩昭行了个礼,书童识趣地又把门掩上?。

    “郡主。”青荷躬身,连着腰牌,将去左相府中?找来的信一并递过去。

    柳安予将名册压到地下,拆了信一并看完,青荷和樱桃站得远了些,独留韩昭一人面对风雨欲来的柳安予。

    韩昭擦了擦额上?莫须有的汗渍,连忙抿了口茶。

    【致吾徒:】

    这三字一映入眼帘,柳安予表情立即复杂了起来,陷入沉默。

    【见字如唔,展信舒颜。】

    【徒儿,请允臣,如此唤您。】

    【此信乃臣今日下朝时撰之,不知能不能递到您面前去。罢了,临时起意之作,恐污了您眼。】

    他是?状元出身,一手端正楷书,誊抄百卷书未有一处错,此时却涂涂改改,另起了一行才继续写下。

    【帝有三子,大殿下为人宽厚,处事果断,倘能平安,亦有明君之相。二殿下行事偏狭,手段狠辣,倘战乱之际,宜为君主。七殿下胸有猛虎,懂得藏拙,只可惜其?无爱民之心。如徒要?择一明主,亦可权衡臣言。】

    【不论择何主,谋士之道,在于为臣治国。国家必有文武,官治必有赏罚[1]。侍郎邓尚、严韦、郭道全,此皆仁臣,忠君爱民,今不曾重用,徒佐以新君之时,亦可任之。将军白雄,年事虽高,却谙熟军事,其?子白延,承其?衣钵,假以时日,必当独当一面。且徒悉知,爱臣太亲,必威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2]。】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3]。安民之策,在于丰财,丰财者,务本而节用也[4]。轻徭薄赋,改革关税,永昌地大物博,人居其?二而已,可垦荒理河,因地制宜。】

    【为人臣子,嘉赏未尝喜,抑挫未尝惧[5]。当能自爱自律,群属必畏钳[6]。臣一生践之,此番离去,一是?全成玉之愿,二便是?息叛乱之火。】

    【不知归期几?何,许不见春华,春仍喧,旧的是?臣。】

    【望徒安。】

    信简短,其?意无穷。

    这是?左相的最?后一课。

    柳安予将这封信看了又看,字字句句铭记在心,明明未有一处嘘寒问暖,却如在她面前架了个火炉,映得她身心暖和。

    柳安予深吸一口气,将信折起放好?,转头看向韩昭。

    她呼吸凝滞,搭在膝上?的拳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眸中?泛着冷意,在名册上?指了几?人。

    “这几?个,要?他们去查早春江州匪患一事,公?然支持左相治匪要?案者,细查”

    *

    “皇上?,臣要?参,太宗寺少卿丰惜文,刑部尚书薛子昂、侍郎苏季等人结党营私,早春江州匪患一案,欺上?瞒下,这才致使匪患猖獗。三月时又受人贿赂,瞒报匪情,使江州两千余名百姓无辜枉死。”吏部侍郎邓尚拱手出列。

    “陈年旧案,你翻它作甚!”苏季心虚地涨红了脸,转过头反驳,“你有何证据?莫要?在此空口白牙诬陷于我。”

    李琰警觉地看了邓尚一眼。

    邓尚深恶痛绝,“你要?证据?好?!我给你证据!”他捧上?厚厚一沓奏折,恨不能指着他们的鼻子怒斥,“江州凡因匪患死了人的,皆登记在册,印着血指印的证词就足有三千多?张,臣只挑了其?中?十余张添在奏折里。”

    萧宁从他手中?接过奏折,递到御前,皇帝强撑着精神翻阅,这边邓尚还在继续禀。

    “四月底,你与丰惜文、薛子昂合开?了六间商铺,皆是?京中?寸土寸金的热闹地段,一次性将十年的租金付清。你们一年的俸禄多?少?账上?何来的这么些金银,你可敢说?出源头?”

    “你们不敢!”邓尚怒瞪三人,“因为这是?吞了血的银两啊——这是?拨去江州给士兵们的军款!”

    太宗寺少卿丰惜文站出来咬牙切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身在太宗寺,哪里有动军款的手腕?你就是?血口喷人,也要?有点依据!”他怒而拂袖。

    “你们当然还没这么大的手腕。”邓尚冷哼一声,“这其?中?,多?亏了二皇子上?下打点,户部那出自二皇子手的成叠的批文,到底是?为何?你们心中?难道没有杆秤,称一称自己的良心吗?!”

    皇帝闻至此处,怒不可遏,指着李琰的鼻子拍案而起,“李敬可!朕还没死!”

    李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眉忙道:“父皇,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儿臣一心为民,敬重父皇,从未生出过半点逾越之想。”

    朝堂肃静,底下大臣面面相觑。

    顾淮站在朝臣中?,盯着李琰的背影,垂眸,向外迈出一步,“皇上?,臣可作证。”

    话音一落,数道目光扫向他的脸。

    皇帝眯出危险的眼神,“顾成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顾淮不卑不亢,“二殿下自去年年末,便常与微臣在一处,所出批文臣悉知。臣可以性命担保,此事跟二殿下绝无干系。”

    李琰一愣,立即顺坡下驴,“父皇,是?啊,成玉悉知的啊!”他眸子一暗,不得不自断臂膀,指着苏季等人,“他们受贿儿臣实?是?不知,想来是?薛尚书!他有妻儿,定是?为了妻儿拼搏,想着虽剑走偏锋,但搏一次便可衣食无忧薛尚书!你那侄子还在我门下听学,来日科考入仕,说?不准还能承袭你的位子!你干出这般欺上?瞒下,罪无可恕的事情,叫他日后该如何自处?!”

    薛子昂见李琰想放弃自己,刚想张口辩驳,却听他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不由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神色颓唐,“是?,是?臣”

    “皇上?,不如就交由微臣。”不等他说?完,顾淮举着笏板垂首,“二皇子平白遭人诬陷,此事怎能轻轻揭过?臣先?前查办过秫香馆一案,已有经验,求皇上?成全。”

    皇帝的眸子掠过他的脸,冷哼一声,却再说?不出什么,邓尚看着干着急,却碍着圣言,将话吞进肚子。

    出了文德殿,邓尚再也忍不住,脱了靴子直往顾淮身上?扔,破口大骂,“顾淮你个腌臜小人!左相平日待你不薄!你也是?被江州匪患祸及之人,在册的、不在册的两千冤魂,天?上?地下看着呢——”

    “邓侍郎!邓侍郎!”旁边的人连忙拦住他,几?人按手按脚才生生将他压住,“文德殿外,不得喧哗”

    邓尚痛哭流涕,“他是?何居心啊皇天?有眼,奸佞当道,世态炎凉啊”

    “邓侍郎!慎言!”旁人连忙捂住他嘴。

    好?在顾淮躲得及时,长?靴砸在他脚边,似有余震。

    顾淮身形颀长?,灼灼地望向邓尚,眸中?神情复杂。

    “成玉,看什么呢?”李琰从后走来,眼神阴鸷地扫过失态的邓尚,转过眸看他,“今日多?亏你,怎么样,没被砸到吧?”

    顾淮礼貌颔首,垂眼随意道:“没,多?谢殿下惦念。”

    两人一道走,步子刚迈出东华门,一个石块便破空而来,直直砸向顾淮的额头。

    顾淮躲闪不及,登时额上?鲜血横流,顺着脸颊往下淌。

    群情激愤的百姓堵在东华门门口,大骂顾淮。

    “奸臣!奸臣!”

    铺天?盖地的臭蛋、烂叶砸来,石子与匕首混在其?中?,骂声不绝。

    侍卫挡在两人面前,掩护着二人上?马车,李琰连忙扔下他先?钻了进去,顾淮咬牙,一手按着额头,一手连忙抓住马车车沿。

    李琰眼神意味不明,顿了一瞬才唤他,“成玉,快上?来。”

    顾淮用力扒住车沿,跳了上?去,李琰放下车帘,急急唤车夫,“快,快走!!!”

    顾淮喘着粗气,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按在头上?,温热的鲜血很快便洇湿了帕子。

    顾府之中?,柳安予垂眸,指尖划过顾淮的书案,心里泛起钝痛。

    “成玉,成玉!”等顾淮平安到家,萧氏神色焦急地跑上?前来,支支吾吾。

    顾淮心脏漏了一拍,他不由得推开?萧氏,一路狂奔,只见诺大的房里,又只剩他一人的东西。

    萧氏跟在他身后,手扶上?门边,目光担忧又哀伤,“郡主她回郡主府了。”

    顾淮步子缓缓,怔怔地看向书案上?留的字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道不同,不相为谋。】

    *

    “郡主,姑爷邀您去远郊骑马。”

    青荷眸子乱瞥,知道这话许不得柳安予得意,却还是?不由得说?。

    “呵,怪道人骂他,什么时候了,他竟只顾着玩乐?”柳安予冷笑一声。

    “他让你来说?你就来说?,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他顾淮的人?”她伏案,垂眸写着字,青荷侍候在一旁帮她磨墨。

    青荷咬了咬唇,“不管旁人怎么说?,郡主,咱是?一家子的啊。和姑爷相处这么久了,青荷觉着,姑爷不像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

    “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柳安予搁下笔,伸出手去递到她面前,青荷连忙掏出帕子为她擦手汗。

    “好?人?坏人?这世间哪有定论。”柳安予自顾自地说?着,收了手,将要?熄烛,却听窗棂上?“咚咚”两声。

    “郡主,臣想邀您去远郊骑马。”

    熟悉的声音从窗后传来,一道剪影隔着窗子,映在柳安予眼里。

    她顿了顿,缓步走到窗前。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

    顾淮顿了顿,“知道。”

    “你知道我现在什么心思吗?”

    “臣也知道。”顾淮轻声道。

    “那你还来?”柳安予挑了挑眉,冷笑一声。

    窗那边是?良久的沉默,就在柳安予转头唤青荷,叫她吹烛歇息的时候,顾淮清朗的声音响起。

    “我白日出门,总是?被人扔东西,见你不体?面。只这一次,见过之后我不再缠你。”

    柳安予顿了顿,垂下眸,心尖微动,“青荷,为我披衣。”

    夜间风冷,顾淮像被人扔东西扔怕了,一身玄衣,掩面前来,整个人融入墨色。

    他是?昼伏夜出的鼠,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敢出现。

    两人同乘一马。

    顾淮坚实?的手臂环在她身侧,将她纳进怀里,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畔。

    柳安予背后是?他滚热的胸膛,整个人埋在绒袍中?,望着夜幕繁星。

    出了城门,顾淮便摘下蒙面的面巾,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瑞凤眸深情地望着她的侧脸,克制地低了低头,脸颊蹭着她柔软的乌发。

    晚风呼嚎,马蹄踏风,一路颠簸,两人的身体?越靠越近。

    顾淮单手御马,另一只手落在她腰间,烫得她瑟缩一瞬。

    “顾淮”柳安予转过脸望向他的眸,只觉他眸中?春水潋滟,隐忍克制着不可说?的情.欲和委屈,眼尾薄红。

    “你能不能,别叫我顾淮。”他声音沙哑,低头索吻,却被她偏头躲过,唇瓣蹭过她娇嫩的脸颊,带着湿意。

    顾淮眼底闪过一丝难过,骨节分明的手指钳制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掰过来,低头亲吻。

    舌尖在她口中?肆虐,吮吸着她的湿软,柳安予眸带怒色,挣扎着“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顾淮错愕一瞬,脸颊泛着红印,泪落。

    他转过眸,与她额头轻抵,语气苦涩无奈又失神落寞,“你让让我,又能怎么样呢?”

    “顾淮,你疯了。”柳安予冷着眸。

    “别叫我顾淮你一这样唤我,就好?似我们曾经的温存是?我的幻觉,你别这样唤我”他眼眸通红,深情地望着她的眸,哭得泣不成声。

    柳安予攀上?他的脖颈,眼睫低垂,冷笑,带着威胁之意,“顾成玉,你以为我爱你,你就是?捏住我的把柄了?”

    “那不能够!”她将他的头压近,侧头轻咬他的喉结,啜吻,最?终落在了他的唇,贝齿厮磨,暧昧横生。

    第63章 63 夜驰

    胯.下马匹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由?跑到走,远郊的路不好,还是一路颠簸。

    顾淮的泪滴到她的脖颈, 顺着她娇嫩的肌肤, 滑进衣料深处。柳安予仰起头, 轻咬他的下唇,唇瓣沾到他的泪, 被?冷风吹得冰凉,入口带着微微咸的味道。

    顾淮的手?将她斗篷揉得很皱,掌心紧贴她的蜂腰,滚热的温度隔着衣料灼着她一抖。

    口舌交融, 柳安予仿佛要化?在他怀里,唇边不由?得泻出一丝嘤.咛, 她的睫羽轻轻刮过他的脸颊, “你喝酒了?”

    “嗯。”顾淮低头堵住了她的嘴,借着酒劲儿,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身后是滚热的顾淮,她的身前是劲刮的寒风, 冰与火的较量将她整个人不断拉扯,随着马一颠一颠地走,她被?顾淮灼得浑身发汗, 贴身的小衣汗涔涔的。

    宽大的斗篷遮盖住两?人贴紧的身躯, 他抱着她, 顺着颠簸的劲儿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按。

    “嗯啊”柳安予的眼角沁出生理性的眼泪,在月光下映照出琉璃般的晶莹, 她的声音变了调,腰也软了下来, “太,太深了不要”

    “予予”他将下意识逃走的人一把捞过来,分明是掌控着节奏的人,他却?好似被?欺.辱了似的,颗颗泪珠从他眼中滴落,掉在她脊背上,“别别嫌弃我。”

    又一下狠劲的颠簸。

    柳安予仰着颈,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打湿衣襟,她抓着马鬃,双眸失焦。

    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她泄了劲伏在马背上,被?他抵着。她还未缓过神,却?发现顾淮精神头又昂扬了起来,看着她又哭了。

    “你哭个什么?劲儿?唔啊”她秀眉一拧,瞪着他,脸颊酡红未消,偏撑不起身子。

    给顾淮看爽了,他抽泣了一声,醉了酒的眸湿漉漉的,“你夹太紧了。”

    “滚!!!”

    柳安予耳根发烫,恨不得杀了他。

    他温热的指尖插.进她的发间,将她额前湿透的发丝拢到耳后,月光圣洁地洒在她的脸上,将袍下的浪荡照得分明。

    怕着柳安予着凉,顾淮单手?勒马,将人转过来纳进袍里。她像个八爪鱼缠在他身上,底下五指相?扣,还连在一起。

    柳安予听着他的心跳,垂眸休息,“你就为?这事儿叫我出来?”

    顾淮不敢乱动,怕一不小心又失了分寸,强迫自己分了心回她话,拽着缰绳慢悠悠地走着。

    “我本不是这样想的。”他脸上一热,“只是你一靠在我怀里,我便什么?都忘了。”

    柳安予气笑了,仰头看他,“怪我?”

    顾淮连忙摇头,跟拨浪鼓似的,眸子定了定看向她,“你,别厌弃我。”

    柳安予哼了一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语气闷闷的,“说不准。”

    “我怀里,你掏一下。”顾淮垂眸,心跳渐渐缓了下去。

    她眨着琥珀般的眼睛,冰凉的手?蹭进他的衣襟,顺手?捏了把他柔软的胸.肌,突然摸到了一张纸。

    柳安予将纸抽出,因着方才的举措,本折的四四方方的纸皱的像柳安予的衣袍。她靠在他身上,借着月色缓缓将纸展平。

    偏冷的月光静静照着纸上熟悉的字迹,原本潋滟温柔的眸被?照得瞬冷。

    “和?离书??”

    顾淮低头啜吻她的泪痕,声音艰涩,“过了今夜,我便不再纠缠你了。”

    “走罢,你走罢。”他的哭腔难掩,本是为?了吻去她脸颊上的泪,他却?哭得凶,泪水蹭在她脸上,将她整个人浇湿。

    他的泪混在夜间的冷风中,像极细的利刃,刮剜着她的心。

    她倒是没有再哭,安静地将和?离书?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

    “好。”

    两?团滚热的身躯在冷风中相?拥,柳安予咬着唇,将脸贴紧他的心脏。在顾淮看不见?的地方,她无声地落着泪。

    “再深一点。”柳安予急促地呼吸着,眸底一片冰冷,“嗯啊再,再深一点。”她捧着他的脸,冰冰凉凉的手?指贴着他的下颌,好像要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

    她侧头闭眼索吻,在寂静的夜中,在自己心里——

    下了一场狂风暴雨。

    夜驰过后,冬至极寒。

    顾淮的长靴踩在厚厚的雪层上,吱嘎作响,宛若碎玉。

    左相?成功抵达蛮夷,叛军首领愿赴京城,皇帝在宫中设宴款待。

    大臣们落座,美人虽在中央舞得正欢,却?无人观看,紧张地等待着这位神秘的蛮夷叛军首领。

    来人穿着粗麻布衣,腰间一圈狼牙坠着,披着薄甲,式样叫人十分熟悉,似是用永昌将领的甲胄改做的。

    他戴着一个漆黑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像黑暗中狡黠的豹。

    “久等,久等。”他朗声大笑,大跨步迈进殿门,身后跟着一个较他高了半头的侍从,相?貌平平,脸上横贯着一道长疤,看着十分嚇人。

    皇帝一下来了精神,支起自己瘦得不成样子的身躯,宛如一副挂着龙袍的骨架,腮肉凹陷,眸却?亮了亮,“不久不久。”他挥挥手?,叫舞女先下去。

    “来人,赐座。”他声音威严,旁边萧宁连忙躬身下去,在次席的位置叫人摆上几案。

    珍馐摆满,琼浆玉液在樽中摇晃,那贼首看起来心情不错,大马金刀地叉开?腿坐下,丝毫不敬皇帝。

    皇帝额上青筋暴起,却?不好发作,将阴鸷的情绪掩在眼底,和?蔼地笑着端起酒樽。

    “小友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今日,就好好放松放松。”

    顾淮带着殿前司的人,不动声色地将殿外团团围住。

    殿内还是一片祥和?,贼首慢条斯理地举起酒樽。

    “小友这般该怎么?喝?”皇帝抬眉。

    “哦对对,戴久了,竟忘了。”贼首一副恍然的模样,单手?解开?了面具,一张刺满青黑的刺青的脸映入皇帝眼帘。

    那张脸中,透露出一丝熟悉。皇帝不由?得眯起眼细看,直到这张脸在他脑中渐渐清晰,他慌得将酒樽扔掉,倒吸一口冷气。

    “李,李玮!”朝臣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指着贼首的脸大叫。

    李玮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他再次端起酒樽,朝向皇帝,眼底阴鸷,“父皇,怎么?,现在连酒樽都拿不稳了呢?”

    皇帝喉结滚动,压下心中的慌乱,萧宁连忙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你,你说说你,想回京就跟父皇好好说嘛。”皇帝堆起虚伪的笑,额上沁出冷汗,“起兵叛乱,闹得民不聊生,这如何是好?”

    “跟你说你就能让我回来了?”李玮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他的鼻子怒目而视,“你在我脸上刺字、将我放逐的时候,可?还念着你我的父子情份?!”

    他的眼神淬毒了一般,身形已较先前瘦了一半,也难怪皇帝瞧了半天才看出来。

    “七皇弟!”李琰此时起身截过话头,站在他对面勾了勾唇角,仿若和?他兄弟情深一般,“七皇弟这是哪里的话?皇弟犯了错,自然是要受到处罚,父皇罚你,父皇也于?心不忍的。”

    “对,对。”皇帝忙不迭地点头,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这不是,叫你回来了吗?”

    “叫我回来?”李玮冷笑一声,眸子从皇帝的脸扫到李琰的脸上,“是邀我回来一叙,还是瓮中捉鳖,要将我缉拿归案?”

    “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多少人带着刀等着进来将我扎成筛子——”他将酒樽摔在地上,突然癫狂畅快地大笑,皇帝气极,冷眸起身大喝一声,“来人——”

    李琰冷笑着看向两?人,突然,暗道一声不好。

    “来人,来人——”皇帝愤怒地叫了好几声,却?倏然发现无人回应,诧异地转眸看向殿门口。

    “砰”地一声。

    一个小兵的尸体撞开?殿门,鲜血溅了一地,朝臣哗然后退。

    李琰压着眸,大笑着从袖中抽出匕首,银光一闪,直直扎向皇帝。

    萧宁早不知跑去哪里了,李琰身手?一般,谨慎地观察着李玮的动向,连忙后退。

    最好直接杀了这老头。他狠毒的目光刺在仓皇逃窜的皇帝身上,一边后退,一边寻着援军的身影。

    到时,李玮杀了皇帝,他则带兵来杀李玮,一个“除反贼”的名头挂在前面,他不就能顺理成章地继位了吗?

    李琰阴恻恻地勾起唇角,拔腿就跑。

    “护驾!护驾!”不知是谁在喊。

    “元时,元时!我是你父皇啊,我是你父皇啊——”皇帝慌不择路,龙袍被?李玮的匕首划破一个大窟窿,冰冷的刃贴着皇帝的骨头,死亡的恐惧环上皇帝的脖颈,将他勒得喘不气。

    李玮笑得可?怖,“桀桀桀,狗屁父皇——劳资现在就要你的命——”

    “啊啊啊啊啊啊——”皇帝手?脚并用,一边大喊一边狼狈地往下爬。

    李玮冷笑着将匕首高举,对准皇帝的脖颈狠扎下去。

    突然,一把冷剑破空而出。

    第64章 64 叛乱

    “去死吧——”李玮恶狠狠地刺向?皇帝, 锋利的剑尖划破皇帝的脖颈,渗出血珠。

    窒息的死亡气息如藤蔓将他死死缠住,皇帝忍不住吞咽, 心慌得不行。

    刀剑碰撞的铮鸣声骤然?响起, 李玮手上一痛, 长剑直直扎向?他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啊啊——”李玮痛得连忙跪地,面目狰狞地捏住流血的手。

    只见?顾淮身披薄甲, 随手将沾血的头?颅扔到地上,脸颊溅着血,目光如剑,稳步朝着李玮走, 宛若地狱罗刹。

    此时皇帝已经无暇顾及为何顾淮会有如此高的武功,涕泪横流地爬向?他, “成玉!成玉!救朕——”

    顾淮的舌尖勾起唇边的血, 唇瓣殷红,邪气地笑了笑。

    李玮的目光仿佛要将他扎穿,忍痛拿起手边的长剑刺过去,顾淮偏头?一躲, 利刃划在甲胄上留下一道白痕,刺耳的金属割划音震得他耳朵发痒。

    顾淮出手凌厉,当胸给他来?了个肘击, 一个猛地回旋, 战袍在空中划出恣意的弧度, 右手成拳,直直砸向?李玮的脸。

    “操!”牙齿打落混着血充斥着口腔, 李玮一瞬失神,猛地吐出一口腥红。

    他连连后退, 阴鸷的眸戳向?顾淮,“你什么时候会的武?!”他握紧手中的剑,横劈向?顾淮的脖颈,招招狠厉。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顾淮的脚掌猛地一踏,压身躲过,“殿下,躲着点,别死得太快。”话音未落,他冷笑着起身毫不留情地踹在他胸前,腿风凌厉。

    剑刃卷成剑花,擦着顾淮的身子劈开?空气,因?着惯性,李玮一个踉跄向?前扑,狠劲的一脚踹在他的胸口,直直将他踹飞,砸塌几案。

    满盘珍馐扣在李玮身上,油腻的荤腥混在一起,却盖不住他口中吐出的血腥气。酒壶倾倒,汩汩从壶口淌出,将李玮腰间的狼牙饰品沾湿。

    李玮瞳孔涣散,五脏六腑似被搅打成碎片。

    “报——叛军已悉数羁押——”殿外来?人禀报。

    所有人劫后余生般瘫软在地。

    顾淮慢条斯理地捡起剑,在李玮的心脏处比划,剑尖所到之地,李玮一阵战栗。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他,四肢却无力?,唇瓣嚅嗫求饶,“求,求你”

    噗嗤一声,长剑刺穿他的心脏,将他的未尽之言堵在他的喉口。

    众臣间爆发出一声惊呼。

    顾淮却置若罔闻,躬身将剑拔出,缓缓将剑转横过来?,猛地再次插入李玮的心脏。鲜血如泉从伤处一股一股涌出,星星点点溅在顾淮身上、脸上。

    银甲被殿中的烛火照得不真切,顾淮轻描淡写地擦去脸颊滚热的血,起身看向?众人。

    他没有说话,眸子透出一丝危险,冷冷地扫过众人。

    顾淮往阶下走。

    他走一步,皇帝颤着退一步,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浴火罗刹。

    顾淮丢了剑,深邃的眼眸中仿若暗藏了一个剧毒的蝎子,正摇摆毒勾,时刻准备着刺穿眼前人的喉咙。

    “皇上,您在怕什么?”顾淮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微眯着眼,“臣已将叛军悉数俘虏。”

    皇帝恍然?回神,颤巍巍地扶着顾淮的胳膊起身,浑浊的眸透出一丝清明,“是,是,朕是皇帝爱卿!”皇帝一把抓住顾淮的胳膊,死气沉沉的神情终于动容,“爱卿,护驾有功朕要赏你!朕要赏你!”

    “父皇!他杀了七皇弟——”李琰气得咬牙切齿,连忙高声提醒他。

    “谁说死的是个皇子了?”皇帝转身,黑色的眼珠死死凝在李琰身上,眸底掠过暗光,“七皇子流放蛮夷,死于蛮夷叛乱。贼首入京,意欲刺杀朕——”他威严的眼神环视着在场众臣,方才命悬一线,这么多人在这,却无一人上前救驾。

    皇帝眼中的冰冷几乎要凝成实体,声音低哑,不容置喙,“顾淮,救驾有功,擢为殿前司指挥使!”

    顾淮在一旁顺眉听着,唇角浮现?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下意识提醒道:“皇上,还有臣的妻子。”

    “对,对,安乐郡主?”皇帝踱步,眼中慌乱,“封!也封!封为永安郡夫人!”

    殿外尽是顾淮的人。

    皇帝抓着顾淮胳膊的手忍不住颤抖,他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此刻视顾淮为救命稻草,自然?对他百依百顺。

    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东西,顾淮敛眸笑了笑,“皇上,您受伤了,先歇着罢。余下的事,臣来?处理。”

    顾淮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轻轻按着皇帝的腕子,可于皇帝而言,却似悬而不落的刀在头顶摇晃。

    他看着顾淮眸底火光明明灭灭,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此时两人离得这么近,一个是连皇子都敢杀的武官,一个是养尊处优、如今瘦如白骨的皇帝。皇帝知?道,如果顾淮想,此刻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拧断他的脖子。

    皇帝不敢赌,他只得颤巍巍点点头?,仿若苍老了二十岁一般,躬下身躯。

    “是,是啊,都交由爱卿。朕乏了,该下去歇息了。”皇帝眼中最后一点清明渐渐湮灭,方才不知?躲到哪里的萧宁此刻窜出,连忙扶着他的小臂,“皇上,该用?药了。”

    经此一战,皇帝彻底病倒了。

    永昌朝臣唯顾淮马首是瞻,二皇子党与其分?庭抗争。蛮夷叛党余孽悉数下狱,当日宴上,跟在李玮身后的侍卫被视为叛党二把手。

    李琰一派坚持将其斩首示众,以平民愤,顾淮却以皇帝尚在病中,不得擅自处置为由,不肯将其斩首。

    无奈,那个叛党侍卫只得被戴上枷锁,吊在东华门门口。

    他正对着东华门跪,锁链紧紧扣在他的手腕,将连接处磨得血肉模糊。链子的长度很巧,将他不上不下地吊起,让他坐不实、跪不直,精神时刻处于一个高度紧绷的状态。

    满天大雪飘落,寒凉彻骨,柳安予披着斗篷,抱着手炉,尚且还冻得直哆嗦,她只搭了那人一眼,便嚇得酸牙,“他就穿这点?这般折磨着,倒还不如斩首弃市,死了一了百了。”她今个是来?谢恩的,身着诰命大袖翟衣。

    头?上的串珠坠子随着步子轻轻摇曳,霞帔披身,繁复的绣样衬着她清丽的容颜惊为天人,琥珀般的眸子被雪映出冷意,宛如神仙妃子从画中步出。

    她冠上的宝石好似赝品,透亮的双眸才是真迹。

    柳安予如霜的眸搭在那罪恶的人身上,带着悲悯,罪犯好似有所察觉,艰难地抬起头?,甩了甩浑浑噩噩的脑,与她对视。

    一双清澈的眸。

    雪粒滚到他被血染得暗红的囚衣,与他躯体的温度融为一体。

    “他叫什么名??”柳安予不由得问。

    青荷被那人脸上的长疤嚇了一跳,连忙拽着柳安予赶紧走,避开?眸子小声道:“不知?道,好像是个哑巴,怎么严刑拷打都不说话。”

    柳安予的眸子暗了暗,没有再继续说话。

    谢恩只是个胡乱的由头?。

    柳安予真正想干的,是来?看一看皇帝的状况。

    她由着青荷为她解下斗篷,接过笏板恭敬上前。

    顾淮带刀侍在一旁,人虽站得笔直,眸子却时刻黏在柳安予身上。

    柳安予视若无睹,款款跪地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免,免礼。”摧枯拉朽般沙哑的声音从皇帝的喉咙中挤出,柳安予讶异一瞬。

    她不动声色地抬眸,扫向?床榻,却见?榻上那人宛若一具骨架,两腮凹陷,挂不上一点肉。两颗眼珠仿若随时要跳出来?,缓慢地转动着。

    萧宁躬身端出一个小盒,一颗颗滚圆的黑色药丸摆在盒中,萧宁隔着帕子捏起一粒,侍候皇帝服下。

    皇帝一看见?药丸,就如在漠中已经徒步行走了十余天的流浪儿,看见?了水源,如饥似渴地将药丸吞下。

    那药丸仿佛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只一颗下肚,便让皇帝□□,如获新生。

    柳安予心尖微动,出了殿与顾淮并肩站在廊下时,不由得默了下去。

    顾淮伸手去接雪,轻飘飘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很快便被他滚热的温度灼化成一滩水渍,他弯了弯唇,温声道:“其实你不用?多跑这一趟,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问我。”

    “问你?”柳安予短促地笑了一声,从鼻腔中喷出热气,“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可以好到,我可以随意使唤您了吗?”

    她说话向?来?不留情,顾淮也不恼,只一个劲儿地笑,刻意避开?她言语中的利刃,“我们?怎么了?我们?关系不好么?”

    他抱着胳膊歪头?冲她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身上的官袍霸气,衬出点痞气,“我倒觉得我们?关系好得很,好到可以盖一床被子。”

    “你滚!”柳安予不由得染上一抹羞怯,咬牙狠狠跺了他一脚。

    顾淮被她猝不及防的一脚攻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抱着脚原地转圈跳,“嘶——疼疼疼!!”

    “嘁。”柳安予赏他一个冷笑,优雅地理好袍子,眸中染上点微不可查的笑意,“讲真的,那药是什么?”

    第65章 65 遗诏

    “还记得小泉子?吗?”顾淮倚着廊柱, 不?答反问,勾起一撮头发在指尖绕啊绕。

    顾淮的发质柔软,像长长的小猫毛, 在他指尖勾勾搭搭。

    小猫毛, 多贴切的形容。

    柳安予的眸子?泛起涟漪, 想?了想?,“给皇上灌毒酒的那个?”

    “嗯。”

    顾淮的话正经了起来, “小泉子?是我从李琰那借的刀,那酒,则是我为?李玮布的网。”

    “早春的江州匪患不?假,但还没到猖獗的地步, 是李琰借刀杀人,妄图通过官员欺压使匪患激愤, 这才将?事情闹大?。皇上借题发挥, 想?削去左相的势力,故而有了早春禁足的那道?圣旨。偏生,挡到了李玮的财路。”他转过眸,“李玮在江州贩卖神仙醉、神仙卧的路不?通, 便把货运到了京城,开了秫香馆,这也才有了后面的事。”

    “小泉子?的酒已让皇上上瘾, 萧宁喂的药, 便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神仙醉、神仙卧的原料。”顾淮顿了顿, 敛眸,“是罂.粟。”

    “难怪。”

    “难怪会让人成瘾。”柳安予了然, 讶异地垂眸思忖,“萧宁是你的人?”她虽是问句, 语气却肯定。

    顾淮挑眉,“你怎么知道??”

    柳安予像在看白痴一样?看他,“你娘姓萧,我又不?是不?知道?。”

    “哦对”顾淮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两人站在廊下,廊外飘雪,积了厚厚一层,像给台阶铺了一张雪毯,将?柳安予来时的脚印尽数覆盖。

    “冷吗?”顾淮揉了揉冻红的鼻尖,凑近她问道?。

    他伸出手,想?牵住她。

    “还好。”柳安予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两人分?开了点距离,她抬眸盯着他良久,“你呢,冷吗?”

    顾淮问的是天气,柳安予问的却不?是。

    她看着他,眼底蕴藏着缠绵的情谊。

    你呢?

    一个人站在这里,冷吗?

    顾淮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垂眸张了张嘴,“不?冷。”

    他心底在叫嚣着,开了口,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是他给的和离书。

    是他说不?再纠缠的。

    柳安予顿了顿,没有再说话,她望着长廊外连绵的雪,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

    “不?用送了,我该回去了。”她言语轻轻,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青荷撑着伞跑过来,替她提着些裙摆。

    顾淮没有挽留,他侧过身,弯唇让了路。眸子?却一刻不?错地黏在她身上,直到她走进?满天飞雪,身形渐渐模糊。

    漫天飞雪像是他的遗言。

    落地无?声。

    “予予,我冷。”顾淮靠在廊柱上,轻轻地说给自己听。

    “没有你的日子?,我都?冷。”

    但他不?能再留她,外面将?他骂得体无?完肤,倘若,倘若有一天顾淮不?敢想?,但好在,他已经替柳安予找好了退路。

    *

    皇帝油尽灯枯的时辰,比顾淮预想?得来得早。

    今年的雪,比以往大?了不?少,洋洋洒洒如鹅毛般的雪从空中?飘落,遮盖住层层瓦片,檐下蓄着冰锥,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青荷在屋中?架了小炉,炉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地溅出火星,青荷将?小壶放上去遮盖好,隔水温酒。酒香弥漫着整个屋子?。

    炉火将?屋子?烧得暖,柳安予坐在矮凳上,安静地抚摸着手中?精巧的雕花手炉,猫玉玉窝在她脚边,正暖洋洋地烤着火,舒服地呼噜呼噜叫。

    樱桃应柳安予的要求,半开着窗,寒风裹挟着雪粒吹进?来,还未碰到柳安予,便被屋内的热气化成水雾。

    “樱桃,我的那件白绒斗篷呢?”柳安予搁下手炉,一把抱起脚边的猫玉玉,猫玉玉在她怀里打着滚,喵喵地蹭着她的掌心。

    “郡主要出去?”樱桃讶异,“奴婢去找一下。”

    青荷眼观鼻鼻观心,端上一杯刚温好的酒,淡褐色的琼酿带着余温,琉璃酒樽折射出华光映在她脸上,“郡主,酒。”

    她端起酒樽,白瓷般的手指衬得蔻丹艳红,仰头,一饮而尽。

    猫玉玉舔舐她的指尖,带着倒刺的软舌虽粗糙,却较它的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讨巧。

    “郡主,找来了。”樱桃撩帘,捧着厚实的斗篷进?来。

    柳安予起身,眸中?带着一丝决绝,艰涩地张了张口,“为?我披上吧。”

    永昌十八年,极寒的一个冬,大?雪埋骨,大?厦将?倾。

    “萧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本皇子?!”李琰冷着眸,怒瞪着萧宁的脸。

    萧宁却丝毫不?惧,拦在他面前,冷笑一声,“皇上有令,只得叫顾大?人来见,未经传召,奴才实在是不?敢随意?放二殿下进?去。”

    “你!”李琰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怒气冲天。

    不?等他发作,顾淮身着银甲稳步走来,厚靴踩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深坑。他眉眼如削,高高束起的长发攒着雪,面色冷峻。

    “二殿下,何故为?难萧公公?”他抓住李琰的手,人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针锋相对,无?形的硝烟弥漫开,他的力气很大?,轻而易举地将?李琰的手腕捏得快要断掉,李琰无?奈,咬牙松了手。

    李琰表情扭曲了一瞬,冷笑着将?声音转低,“顾淮,你最好心里清楚,谁才是正统。”

    “自然。”顾淮勾了勾唇,不?急不?徐地垂下眸,用仅仅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殿下,可以开始了。”

    李琰陡然沉下了脸,唇边的笑阴恻恻的,目送顾淮进?去,他抬了抬手,后边贴身侍卫连峰连忙上前,李琰目不?斜视,压声吩咐,“去。”

    “是。”

    一进?寝宫,扑面而来的汤药味,只是闻着,顾淮舌根便已经泛起苦涩,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皇上,臣来了。”顾淮走到近前,榻上那人脸色乌青,已成油尽灯枯之状,死气萦绕在他身上,形貌可怖。

    皇帝浑浊的眼球缓缓转动,落到顾淮身上,声音沙哑犹如刀锯木头一般,“成玉,成玉——”他颤巍巍抬起枯木般的手,“到,到近前来。”

    顾淮顺从地垂眸走过去。

    “你恨朕吗?”皇帝的声音难听嘶哑,眸中?闪烁着微光。

    顾淮敛眸,恨吗?

    自然恨。

    如若不?是皇帝多疑设局,他的父亲不?会受牢狱之苦,叫人割舌鞭笞;他的家?不?会被抄,母亲至今梦魇缠身;他的脊骨也不?会断,妻子?也不?会被当众羞辱受笞刑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顾淮如何能不?恨?

    顾淮冷漠的瞥向缠绵病榻的他,却幽幽地答话,“不?恨。”

    皇帝的眸中?带着激动,唇瓣嚅嗫,“成,成玉——”他望着压抑的床顶,感受着最后的力气在自己的身体中?渐渐抽离。

    “成,成玉朕,朕”皇帝艰难地吐出字,抓着顾淮的胳膊,眼珠快要瞪出来一般可怖,“朕要,传你”

    “皇上。”顾淮忽然出言打断他,低声提醒,“您还有皇子?呢。”

    皇帝像是突然被什么刺激到了,胸膛剧烈起伏,“逆,逆子?!他是逆子?!”皇帝再傻,如今也该知道?是谁动的手脚,他挣扎着妄图坐起身,却无?奈被残酷的现实打败。

    他费力拽出枕后的圣旨,一个用力,甩在顾淮面前。

    皇帝大?口大?口地呼吸,皮肤黑皱,苍老得仿若树皮,声音是一种诡异的低吼。

    “杀了他皇位,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脏骤停,面前的空气渐渐稀薄。手无?力地虚抓着什么,最终垂下去。

    “皇上,驾崩了——”萧宁先喊了出来。

    李琰推开阻拦的侍卫,大?跨步跑进?去,看着皇帝怒瞪着眼球,半个身子?垂在榻外,顾淮则敛神跪在面前,眸底是看不?懂的情绪。

    “遗诏呢?遗诏?!他说了什么——”李琰发疯似地上前攥住了顾淮的衣领,瞪着眼睛欣喜若狂,“他留给我了对吧,他把皇位留给我了——”

    “谁说的?”顾淮皮笑肉不?笑地拂开他的手,眸中?冷嘲,“他还有一个儿子?呢。”

    李琰一愣。

    “皇帝遗诏,要将?皇位传给嫡长子?——”顾淮高举其圣旨,故意?顿了顿,“李璟。”

    “不?可能!不?可能!”李琰眼神森冷带着怒意?,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剑就要杀上去,顾淮连忙转身向外跑。

    李琰追出去,眸中?阴寒透骨,高声大?喊,“顾淮假传圣旨,罪不?容诛,杀了他——”

    李琰方才布下的兵立即涌了上来,喊杀声震天,顾淮凝眸将?圣旨攥紧,拎起长剑妄图拼杀出去。

    围兵一圈绕着一圈,纵使顾淮武功再高,剑术再妙,也抵不?过众人层层围困。死一个擒不?住他,那就就死十个、死百个,耗到他的胳膊挥得发酸,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凌乱,终会死于乱剑。

    顾淮咬牙受着,竭尽全力将?遗诏护住,萧宁执剑拼死护在他面前,身上被戳出一个个血窟窿。

    血染白雪,一片一片的殷红,尸首堆叠,顾淮的体力渐渐不?支,一时晃神,肩膀处被人横刀割下,伤口见骨。

    “去死!”顾淮咬牙连忙举剑劈过去,直直将?那人的刀劈成两半,转手横砍取了那人的首级。他踉跄地半跪在地上,眼帘被密密麻麻的人头占满,大?雪飘零,冻得他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

    或许,真的等不?到援军了。

    他险些要松开剑。

    “燕王军令在此,斩逆贼,除奸佞——”一声粗狂的低吼传来,只见原本被绑在东华门?口的叛贼侍卫高举令牌,御马而来,身后是装备精良,豪气冲天的燕王兵。

    李琰瞪着那人,目光似要喷火,却转而变成惊惧。

    只见那人反手扣住脸颊,凝眸抬眉,“撕拉”一声揭下一层“人皮”,露出真容。

    燕王兵迅速刺穿李琰的包围圈,将?顾淮和萧宁护在队中?,顾淮被萧宁扶着,踉跄地爬起来,眉上、睫上结着霜,直视那人。

    “大?殿下。”

    “马给你,你走罢。”李璟的神情中?带着酸涩和纠结,他将?马的缰绳递给顾淮,换走遗诏,握了握,唇边泛起苦涩的笑。

    “安乐,还在等你。”

    第66章 66 即位

    回廊大雪, 萧宁牵着马一路狂奔,寒风凌冽,裹着雪粒, 吹得顾淮四肢发僵, 伤口的疼痛已经被冻得麻木。

    “大人, 大人您千万坚持住。”萧宁忍着痛,神色焦急地?冲马背上的顾淮喊, 两旁跟着几个士兵一路护送。

    柳安予站在东华门,身上披着二人初见时的那件白绒斗篷,睫羽蓄雪,霜结在她额前?的发丝, 融入雪色。

    “郡主!”萧宁一见到人,连忙高?声喊着, “是郡主!”

    “有救了, 大人,我?们有救了!”

    顾淮的意识混沌,眼前?只有茫茫的雪,听?到“郡主”二字时动了动手指。

    细腻的手握住他冻僵的指尖, “成玉。”

    两个字,唤醒了他仅存的意志。

    顾淮费力抬起眼,看?着她如霜的眉眼, 缓缓回握她的手, 冰凉的掌心, 像雪一样。

    “你赢了你赢了”顾淮脸色惨白如纸,颤抖着将她的手握紧, 汲取着一丝微弱的体温,“你赢了”他扯了扯唇角, 殷红的鲜血缓缓淌出来。

    柳安予瞳孔颤动,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心脏一缩一缩地?抽痛,忍不住伸出手想要为他擦去?唇角的血。

    “别。”顾淮下意识躲过她的手,染着蔻丹的指甲刮过他的脸,像在触碰一座死寂的冰雕。

    他张了张口,压着将哭的情绪,从剧痛的喉咙中挤出两个字,“我?脏。”

    柳安予的眸子落在他脸上,一寸一寸掠过他通红地?委屈自卑的眼、眼角冻结的冰晶、惨白的唇瓣旁那抹刺眼的嫣红

    “送去?太医院,快!”

    寒云凝滞,满天的雪花好像被冻在空中,顾淮只敢轻轻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焦急的侧脸。

    “别睡,成玉。”柳安予攥了攥他的手。

    “好,我?不睡。”他安静得像个孩子,费力撑着半阖的眼,鸦睫已被霜染得雪白。

    “你手好冷,好冷。”他轻声呢喃着。

    “是你的手冷。”柳安予忍不住落泪,她想解开披风给他盖着身体,却被他拉着手不肯松开。

    顾淮所有的力气都在手上。

    他望着她,感觉雪飘飘扬扬地?下,却好似在避着她,眼中便也只有她。

    “我?,我?不是,坏人”他艰涩地?张开口,眼中的泪失神落下,“我?保下了,李璟的命狗皇帝,也死了你叫先生,不要恨我?,你你也,不要恨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安予哭得不能自抑,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死也是我?先死!我?们说好的,你要为我?写祭文的!你不要,不要死——”

    “我?怕,我?要,失言了。”

    “予予,我?那天只是,气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喉口剜下来的话,泪悬在眼眶中,随着马的颠簸,砸在她的手腕上,“你,你不要,不要再生我?的气”

    柳安予听?着心如刀割,胸腔中有一股气压着,眼眶酸酸的,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顾淮的血从伤处不断涌出,沾湿了马的鬃毛,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路鲜红的印记,像一朵朵妖冶的血花,从雪中绽放。

    “我?已,从家?谱中,除名你拿好,和离书”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像濒死的小兽呻吟,慢慢失去?生的气息。

    他将自己从爱的人身边摘开。

    早在送走左相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为大家?找好了退路,唯独,没有为自己想过。

    “如果,他们,要将我?碎尸万段”顾淮的喉口像被灼烧一般,眼中带着强烈的不舍,水雾模糊了他的眼睛。

    “请你,务必、务必抛下我?。”

    身体的温度渐渐降低,他好像要抓不住她了。

    “不许死!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你怎么死我?说了算!”她怒斥他,将他近似遗言的话堵在他的喉口,倔强地?替他擦去?脸色的血,血污沾染她洁白的指尖,“是你先招惹我?的,不可以放弃我?。”

    “顾淮,五月涨潮,你说要带我?去?盱眙县吃虾的,不可以食言。”

    “和离不怕,大不了再娶我?一次。这?次我?可以不要广兰花,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不管是千刀万剐,还是碎尸万段,我?们都要在一起。”

    柳安予哭得泣不成声,一股脑地?吐出话来,两双泪眼凝绝相视,指尖划过他的掌心,看?他泪眼婆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最终,她松开了他的手。

    柳安予眼睁睁看着顾淮被送上榻,太医一拥而上,隔了屏风阻断她的视线。

    她登时失力一般瘫软在地?,眼睛死死盯着屏风上的竹纹。

    永昌十八年隆冬,李琰蓄意弑帝,起兵被俘,狱中畏罪自尽。大殿下李玮平叛乱,斩逆贼,遵从先帝遗诏即位,改国号为安,年号永熙,召开国功臣安乐郡主为左相,加衔太师。

    李璟大刀阔斧,将朝廷上下肃清了一遍,无论官职大小,凡犯案官员,皆按律处罚,绝不姑息。共查办奸佞一百二十余人,该下狱的下狱,该抄家?的抄家?,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李璟头上的衮珠串串晃动,他挥挥手,悄无声息地?屏退下人,一步一步缓缓走进屋内。

    屋内飘着淡淡的竹叶香,柳安予坐在床边,背影纤细,轻轻舀起深褐色的汤药喂到顾淮唇边,细心地?刮去?他唇边溢出的药。

    李璟暗了暗眸,轻声唤了声安乐。

    柳安予一愣,连忙放下药碗起身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免礼。”李璟连忙去?扶她,虚虚托着她起身,“你我?私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柳安予轻轻摇了摇头,“君臣之间,礼不可废。”

    李璟眸中划过一丝落寞,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柳安予忽地?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先皇后的遗体可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李璟眸中夹杂着难过,扯了扯唇角,“只剩白骨,从月季盆里挖出来,又重新安葬了。”

    他忍下情绪,不由得转开话头,“他,还没有醒吗?”李璟看?了榻上安睡的顾淮一眼。

    “断断续续地?醒,但好在,醒的一次比一次时间长。”柳安予敛眸,转身给李璟抱来一个小凳,声音略带歉意,“屋里就这?一个了,皇上将就着坐。”

    “无碍,我?坐会儿?就走。”李璟垂眸,将手放在双膝上,局促地?摩挲了几下膝盖。

    柳安予落回座位,给顾淮掖了掖被角,语调轻微,“皇上日理万机,此番前?来,定不是叙旧。”

    “什么都瞒不过你”李目光灼灼地?看?了柳安予好一会,在脑中组织着措辞,谨慎开口,“前?朝江州匪患一案,顾淮帮李琰一党遮掩;我?假死时,他借求和之名,送先生去?当人质;先皇驾崩那日,李琰的私兵也是顾淮上下打点?,放进来的。现在余党已清,只剩他,我?还拿不出主意。”

    他深深地?看?了柳安予一眼,深邃的眼窝中眼珠澄明,“我?近日,已经收了好些折子,要将他与李琰判为一罪,株连九族,赐刑凌迟我?去?查了,他已被除出族谱,你们二人,也已和离”

    “所以,你要我?放弃他吗?”柳安予泰然自若,指尖轻轻抚过顾淮的手掌。

    “你知道的,没有他,你不可能将李琰逼死。”柳安予没有看?李璟,唇角却泛着淡淡的酸涩,看?得李璟心疼,“他以身入局,如今,竟还要将他凌迟,才能保全局面。”

    “他算到了的。”李璟的眸中带着愧疚,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再说,我?们没有和离。”柳安予顿了顿,抬起眸眼色如霜,“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和离?和离书还没有上交官府,也并未更改户籍,株连九族不是吗?那皇上,就连着臣一起凌迟好了。”

    李璟激动地?站起来,眼中震惊无以复加,“安乐,你这?是在逼我??!”

    柳安予眼神坚毅冷漠,仰着头看?着李璟,下颌线条紧绷缓缓开口。

    “臣,要他活。”

    “你这?是在威胁朕?!”李璟眸中愠怒,声调拔高?。

    他身上还穿着衮服,红日白云纹在肩,忍不住随着他的气愤剧烈起伏。

    李璟冷眸看?向柳安予,声如洪钟,给她下着最后通牒,“不管怎样,顾淮必须死,就是你来保他也不成!”他的眸阴鸷,带着来自皇帝的威严,“只有从慎刑司抬出了顾淮被凌迟的尸首,朕才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你别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朕,你不想着朕,也要想着点?长公主和你的母亲,你想想她们能不能受得了你死!”

    “朕只给你三天时间,你,自断罢。”李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话堵在喉咙里,眼神复杂。

    第67章 67 凌迟

    “唔。”顾淮悠悠转醒, 望着天,失神的双目渐渐聚焦。

    屋内的熏香味道熟悉,他动了动手指, 感到一丝阻力, 顺着方向看去, 只见柳安予阖眼趴在他手边,卷翘纤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扫下阴影。

    已是夜间, 屋内昏暗,只有一根红烛在她旁边静静燃着,昏黄的光映照着她的脸。

    喉咙干涩,顾淮却安静得没?有出声, 静静望着她的脸,温柔地舒展眉眼。

    柳安予倏然?重重地呼吸,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手腕, 她睡不安稳,皱了皱眉头撑着爬起,恍惚间对上一双眸。

    “醒了?”她怔愣一瞬,转眼又勾了勾唇角, 轻声道:“渴吗?要不要喝口?水?”

    “喝。”嗓子沙哑得像鸭子一般,顾淮只出了一声,便耳根爆红, 特别?不好意思地闭了嘴。

    柳安予扑哧一笑?, 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端过?来?,只见顾淮已经自己努力着坐起来?了。

    “给。”柳安予递给他。

    顾淮乖乖垂眸捧杯轻啜, 微凉的水滋润着干涩的喉咙,他再张口?, 终于好了点了。

    他看着柳安予眼下淡淡的乌青,长久地出神,指腹贴着冰冷的杯沿,“李璟,找你?了?”

    柳安予默了默,敛神“嗯”了一声。

    不用柳安予说,顾淮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这是必死的局。

    “我以为,我会死在被围困的一天。”窗外?安静地下着雪,除了他淡淡的声音,柳安予什么都听不到。

    她坐直身子,往前凑了凑,轻轻牵住他的手,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

    “你?救不了我,能?多在世间弥留几日,我已很满足了。”顾淮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予予,把我交出去罢。”

    柳安予的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悲戚地望着他,将他的身形拼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放手。”

    “死也不放手。”

    她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却叫顾淮的眼眶也开始发酸,他颤了颤鸦睫,并没?有哭。

    他这一生,为了得她的怜悯疼爱,流了太多泪。如?今,不想再用眼泪动摇她。

    “予予,我不择手段、罪孽深重,就?连娶你?,都是我精心算计,死是我唯一的解法。”他的声音平静得犹如?在讲故事,一双深情的眸宛如?黑暗中熠熠生辉的曜石,“李璟是皇帝,他有他的难处,如?我不死,前朝事难以善了。我本浮萍,生死无?津。”

    明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他看着柳安予的眼睛,手却忍不住攥紧。

    “独独,放不下你?。”

    初见的那场雨,在他心里下了很久很久,浇到最后,道路泥泞,空气潮湿。

    “我的祭文,由你?来?写。不必来?看我,等到有一天你?完全将我忘却了”他言语温柔缱绻,替她拢了拢碎发,像在说情话?。

    “那你?呢?”柳安予看着他,目光灼灼,“你?能?忘了我吗?”

    顾淮的手顿在她脸侧,倏然?苦笑?,“我忘不了啊。”他亲了亲她的脸,吻去她脸上的泪,“你?忘了我好不好?忘了我。”

    柳安予不说话?,眼神深邃而复杂,夹杂着克制的隐忍与深情,一大滴泪落在他的脸上、唇上。

    湿湿的,温热的,带着她的体温。

    两人蹭着脸,顾淮将人搂在怀里,手臂慢慢收紧,头埋在她的颈窝。

    柳安予静静地落着泪,手指勾住他的发丝。

    窗外?的雪飘飘扬扬地落下,月光映照着雪地,一地银白。

    *

    李璟烦躁地批阅着奏折,这已经是他今日批的第?七个弹劾顾淮的折子了,李璟吐出一口?浊气,将折子扫到一边,捏了捏眉心。

    旁边是新上任的大太监小周子,小周子是个机灵的,见李璟烦闷,连忙躬身过?去添茶。

    “柳太师还是没?消息吗?”李璟端起茶轻啜一口?,蹙眉问道。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柳安予再没?有消息,他就?只能?武力解决。

    小周子笑?眯眯地过?来?,“哪能?啊,太师为着皇上着想着呢。”他躬身附耳,笑?着悄声道:“说是早上就?将和?离书交到了官府,现下估摸着,已经改完了户籍。只是官府往上报报得慢,皇上这才不知。”

    李璟惊喜抬眉,“当真?”

    小周子忙不迭地跪地点头,“千真万确,奴才不敢诓骗皇上,早上特地去问的。”

    “好,好。”李璟眸中欣喜不掩,站起身子来?回踱步,连道了两声好。

    他倏然?暗下了眸,顿步一拍案,“抓!”

    话?如?惊雷砸地。

    顾淮下狱,曾锁着李璟的铁链,如今锁在了顾淮身上。

    凌迟处死,即日行?刑。

    冰冷的刀片划过他的肌肤,一点点剜去他的肌肉,筋骨尽断,鲜血顺着伤处蜿蜒,沾染了手腕的平安扣红绳。

    平平安安,圆圆满满。

    “顾淮啊啊啊啊啊——”侍卫将崩溃的柳安予拦在慎刑司外?。

    血淋淋的肉被剔下,一点一点填满柳条篮,一个小侍拎着填满的篮子小碎步走出来?,鲜血滴了一地。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柳安予忍不住“哇”得一下吐出来?。

    苦水和?腥臭味混在一起,舌根发酸,泪水滴答滴答落在呕吐物上。李璟没?忍住,一个箭步上去想要扶起她,却被她一手甩开。

    柳安予感觉自己的大脑在充血,狼狈地跪在地上捂住嘴,她抬眸看向那一堆血肉,顿时腹中气血翻涌,“呕”得一下又吐了出来?。

    这次是血。

    她的指缝间渗出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一身素白的衣裳上,十分乍眼。

    柳安予颤抖地摊开手,看着指间斑驳的血迹,泪水氤氲,模糊了眼。

    大刀卸下他的关节,用力来?回刮割,割断他连结的组织,红白相?间的血肉一块一块被卸开,难辨人形。

    又装满了一个篮子。

    经年大雪,她跪在天地间,墨发如?瀑,鲜血染衣,宛如?堕入人间的神祇。

    “皇上,已经行?刑完毕。”那人手上沾满了暗红的血,缓缓滴到地面。

    柳安予宛若失力一般晃了晃身躯,双目空洞。

    “安乐,安乐!”李璟蹲下来?担忧地看她,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肩膀,只觉得眼前的人好似也碎成了几块。

    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只是几个篮子便能?装下了。

    柳安予哭着哭着,突然?又笑?了,眼中是不可说的悲恸。

    被铁链磨烂的一节手腕,挂着温润透亮的平安扣。

    狱卒想将东西递还给柳安予,却见柳安予解下自己的平安扣,苦涩一笑?,雪花落在上面,形态清晰可见。

    “扔了罢。”

    平平安安,圆圆满满。

    *

    顾家领回了那些血肉,萧氏趴在棺椁面前,哭得快要断气。

    柳安予跪在顾淮的牌位面前,宛若失去情绪的瓷娃娃。

    额头紧贴并拢的指尖,好似能?再次贴近他的温度。

    香灰掉落,屋内还是熟悉的竹叶香,顾淮轰轰烈烈的死,突然?变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明明他没?死时,那么多人恨得他牙痒痒。

    新年已至,柳安予思念顾淮,留在顾府。

    “柏青,放那边!”青荷叉腰指着,蹙眉道。

    柏青忙不迭地点头,拎着红灯笼爬上爬下,擦擦汗冲下边的青荷喊,“这回如?何?”

    “成了,位置正了,下来?罢。”青荷笑?眯眯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樱桃也温柔地浅浅笑?着,轻声细语地过?去帮忙扶着点梯子,府内张灯结彩。顾潇潇和?霍清风等人早早地便来?府里拜年,拎了好些礼,萧氏笑?着派红包。

    “姑姑,不用了,我都大了。”顾潇潇连忙推脱。

    萧氏一抬眉,“你?再大,回了家那也是孩子。”她把红包塞在几人手中,笑?眯眯地说着,“都有份,都有份,钱不多,讨个彩头罢了,你?们莫嫌弃。”

    霍清风带着一众女娘礼貌行?礼,“谢过?夫人,夫人新年快乐。”

    “快乐,快乐。”萧氏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拍了拍旁边喝闲茶的顾明忱,秀眉一拧,“就?知道歇息!也不知给孩子们备点礼。”

    顾明忱连忙放下茶杯,满脸委屈,说不出话?,只得甩了甩自己空荡荡的袖子。

    顾潇潇看得明白,笑?着挽上萧氏的胳膊道:“姑姑,姑父这‘两袖清风’的,哪有银子封红包啊。”

    萧氏闹了个大红脸,点了点顾潇潇的鼻尖,“你?啊!”顾潇潇调皮地吐了吐舌尖。

    “话?说,老师呢?”霍清风顿了顿,环顾四周没?见到人,这才拱手问道。

    萧氏知道她惦记着柳安予,神情倏然?落寞,僵硬地抿了抿唇角,“在成玉的房里,她想一个人,陪陪成玉。”

    她转眸想到什么,撑起一抹苦笑?,“你?们可是有什么话?要给她带的?”

    众人默了默。

    霍清风摇摇头,“既老师有事,我们便不多叨扰了。”她从袖中拿出一卷书,恭敬地双手奉上去,“这是我们近来?的成绩一览,我都悉数记好了,老师常惦念,却不得空来?。我们记着老师的恩情,都有在好好读书,有劳夫人转交给老师,叫她放心。”

    “好。”萧氏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珍重接过?霍清风手中的书卷,不动声色地揩去眼角的泪珠,“你?们都是好孩子。”她撑起笑?,“来?日科考,定能?榜上有名,我先在这恭喜诸位了。”

    女娘们连忙躬身行?礼,齐声道:“谢过?夫人。”

    新年的鞭炮在门口?噼里啪啦炸得直响,顾潇潇捂着耳朵到处跑,躲在萧氏的怀里咯咯地笑?。大红灯笼高挂,映着人脸也红扑扑的,颇为喜庆。

    柳安予捂住耳朵倚窗远眺,将鞭炮震得耳朵疼的声音隔绝在外?,烟花在空中炸开,散开时像五颜六色的星星在夜幕中闪烁。

    一如?那年中秋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