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将军
为了稳定军心, 待回到北边镇后,大宁开始大肆封赏士兵。
几乎所有上了战场的士兵都被提了军衔,而身为此次大战中有记录的杀敌第一与第二, 景云与烛阴的军衔也毫不意外的向上升了。
烛阴连升了两级,已可单独领兵。而景云因又有兵医营的功绩在,所以连升三级, 现已是小将。
军营里的将军并不算少,但拥有话语权的唯有主将与副将,平日也都是由主副将领军, 景云便没有将这次升迁当回事, 只当自己多了个头衔。
可谁料,在获封后不久, 他便得到了领兵出击的机会。
而出击的对象, 则是……
“西戎。”
将军帐内,冯千尊注视着景云,沉声道:“西戎与北俾乃是兄弟国家, 且在数十年间, 西戎唯北俾是从。若是能除西戎,则断北俾手足。”
西戎与北俾不同。
北俾自大宁开国前便存于这片土地,是大宁周围最大且最具威胁的蛮族。西戎则是百年前才建国的小部族,像菟丝花一样缠绕着北俾汲取营养,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大宁本是打算灭北俾后再杀西戎, 但奈何当下军心动荡。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凭着老将的经验,冯千尊清楚军心动荡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用胜利与封赏来平息这一切。
封赏, 已有了。
而胜利,需要战争。
“景云, 李望领兵在外,只能由你临危受命。”
提起仅带了百十人在外打游击的李望,冯千尊的眸色渐沉。他抬手重重拍上景云的肩:“本将命你率军三万,与刘磐李宿三面包抄,攻灭西戎!”
虽大半国土在大宁以西,但西戎也与北俾相连,王庭更是紧靠着戎俾两国的边境,距大宁北边镇不过三百里。
三百里……
黝黑的眸子注视着营帐内的黄土地,意识到这是个机会的景云并未犹豫,抬手抱拳。
“是,将军。”
……
时鹤书是在冬月廿三收到驻北军转攻西戎的消息。
在战时,大宁武将的权利并不小。但这也不代表他们做事不需上报朝廷。
“……呵。”
额角突突直跳,时鹤书第一次认识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杀伤力。
当真是,肆意妄为。
白兔毛贴在脸侧,因寒冷而更为苍白的肌肤仿若白纸。那双浅淡的眸好似琉璃,在微垂的长睫下更为幽深。
但既已出兵,时鹤书也没有强令他们归营。
只是……
茶盏重重落到桌上,溅出几滴清透的茶水。
而茶水中,倒映着那张精雕玉琢,又冷若冰霜的脸。
玉白的指尖拭去那几滴茶水。冷冷的声音响起,时鹤书轻捻着指尖:“既然要打。打不赢就别回来了。”
永远别回来了。
……
同一时刻。
西戎,西虎关,营地内。
“若此战不胜,我们也无颜面对陛下与督公了。”
一壶温酒入腹,李宿注视着苍穹,似叹非叹道。
自他的叔父李望带一队人前去和北俾打游击,生死不知后,李宿便时常悲春伤秋。
即使他们已将西戎王庭撵的到处跑,李宿也依旧在悲春伤秋。
早已将这话听过无数遍的景云一言不发,刘磐倒是施舍给了李宿一个目光。
“会胜的。”
他们一定会胜的。
当下西戎已无限逼近亡国,但北俾仍没有出兵援助西戎的意思,无疑是要坐山观虎斗。
而比起雪原上的北俾,群山中的西戎虽不难打,但也没有那么好打。
在那多山的土地上,三路共十万兵马自冬末打到了春末,才彻底剿灭漫山遍野逃窜的西戎王庭,俘虏了西戎王与其子嗣妻妾。
“老实点!”
在献俘祭庙当日,西戎王眼神乱飘,被看守他的士兵重重踹了一脚。
察觉到那边的闹剧,景云的视线轻轻落到了西戎王身上,令西戎王浑身一颤。
就是这个魔鬼——
在山野中四处逃窜,却还是被景云带兵捉住并打的很惨的西戎王咬牙切齿,并不忘垂首避开景云的视线。
大战告捷,三军班师回营,西戎战俘被送至京城,朝廷大肆封赏。
经此一战,割下西戎大将军头颅,带兵杀入西戎王庭,俘虏西戎王的景云获封龙虎将军,是为——
正二品。
……
京城,督主府。
冬日的冰雪已彻底消融,梧桐树的叶子青绿,叽叽喳喳的鸟儿落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地看着书房内的人。
书房内。
虽已入春,但身患寒症的时鹤书却仍没有换掉冬衣。厚重的大氅垂地,衬得他更为娇小。狼毛滚边擦过白皙的脖颈,留下淡淡的粉。自宽大袖口探出的手骨节分明,关节处还带着清浅的红,仿若揉碎的花泥,让人移不开眼。
修长的手指拨开小锁,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那封被人收起的信再度重见天日。
正二品……
烟灰色的眸子浅淡,眸光却是深邃,时鹤书注视着微微泛黄的信封,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封静静躺在小盒底部的信轻轻拿起。
功成名就。
景云已做到了。
先帝不喜大封官员,小皇帝也没有这个权利,因此当朝一品、尤其是正一品官员堪称少之又少,更别说是国公。
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一品官员还都是三朝老臣。在先帝与当今,获封二品官便已是朝中官员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一年时间于官途而言堪称短暂。但景云仅用了短短一年,便凭借军功成为了正二品武将。
这如何不算功成名就。
仿若琉璃的眸子清亮,微微上扬的眼尾却挂着飞红,让清清冷冷的人带上了三分浑然天成的媚意。灵巧的手指拆开信封,时鹤书垂着眼帘,取出被人折起的信纸。
肺腑之言……
时鹤书还当真有几分好奇。
景云这个来自未来,身怀神异,对他有所欺瞒,还被他灌了‘毒药’的下属……究竟对他有什么肺腑之言。
忆起当时紧绷身体,有些无语伦次的景云,时鹤书轻巧地拆开信纸。
[见字如晤。]
被主人强压住飘逸的字迹端正,却并不算好看,有些字在时鹤书看来还缺笔少划。
但幸好,并不影响阅读。
修长的手指在泛黄的信纸衬托下更仿若白玉,时鹤书面不改色,静静向下看去。
[九千岁,属下不知属下此时已离开九千岁多久,属下亦不知自己究竟爬到了什么位置,属下更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九千岁身边。
但属下一定一定,分外想念九千岁。
九千岁,您知道吗,您和我之前听说的完全不一样。我不懂历史,在真正见到您、认识您之前,我对您的了解尽数来自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我不喜欢的故事,所以我欺骗了您,对不起。
在那个故事中,您死在建元七年的冬天。而在您死后的第三年,北俾南下,大宁大乱,生灵涂炭。他们将这一切的错误都怪在了您身上,他们说您是奸宦,是佞臣,是霍乱苍生的妖邪。
但您不是。
您很好。
那个故事有许多人看过,也有许多人相信,他们认定您就是那样的人。可属下一直都知道,您不是。
但直到真正来到这方世界,真正遇到您,我才脱离了故事,看到了真正的您。您和故事里的时督主截然不同,却又格外相似。
你们都一样有魄力,一样值得尊敬,也一样令人心疼。
属下那日说属下心疼九千岁是真的,属下真的好心疼,属下一直都好心疼。为什么九千岁明明为了大宁呕心沥血,为了大宁做了这么多事,却还要被千万人辱骂。
凭什么。
属下想不通。
或许属下永远也不会想通。
……]
随着一行行的字映入眼帘,时鹤书的期待渐渐平息。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静,像是在看一个与他并不相关的故事。
而唯一引起他情绪波动的,大概就是那个真正的“故事”。
烟灰色的眸清浅,时鹤书的目光定格在那段文字上。
对于被欺骗,他并不意外。
但故事……是话本吗?
大宁自建国始便不收刊印的书税,因此话本小说一类在大宁格外畅销,时鹤书也曾在数十年前没收过烛阴的话本。
所以这段话的意思是,前世的大宁历史在未来被编成了话本,而景云是从话本中了解到他的?
眼睫轻颤,时鹤书觉得哪里有问题,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他压下自己心中怪异的感觉,继续看了下去。
[当下是建元六年的春天,建元七年已经快到了,或许已经到了,您会为您的身体而担心吗?
属下不知道,但属下想说,您不用担心。
有我在,您永远不用为您的身体担心。无论那个冬天究竟如何,属下都会拼尽全力保护您,让您不再英年早逝。
……]
不再英年早逝,吗?
时鹤书垂下眼睫。
人生在世,总是要接受一些不想接受的东西。
如两世人生,他永远无法逃离的病痛。
从小到大,从在北境流浪时,到被先帝带回宫中,又到在督主府中孤寂病逝,他没有一日是健康的。
无数的病痛,无数的隐疾。无数医师在把过他的脉后连连摇头,无数吃了依旧没有用的苦药方……
时鹤书不会对自己的身体与寿命抱有任何期待。他只会拼尽全力,在冬天到来前做完所有需要他做的事。
除奸佞,灭北俾,平天下。
他会竭尽所能,让大宁留存于世间。
甚至,千秋万代。
[……
属下有太多太多话想对九千岁说,但千言万语难聚于纸张,仅能到此为止。
可信太短,思念太长,将要停笔却又不甘。于是思来想去,属下将一段一直想对九千岁说,却又一直没有机会亲口说出的话留在了信封中。
望九千岁过目。
——景云致上。]
沉吟片刻,时鹤书放下信纸,拿起信封,将其对准了日光。
日光透过信封照到白璧无瑕的脸上。时鹤书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那行略有些模糊的字。
景云在其中只写了一行字。
而在看清那行文字的一瞬间,啪嗒一声,信封自指间滑落。烟灰色的眸子骤然睁大。
……什么?
第62章 心悦
信封孤零零的落在地上, 像是一片自树上落下的枯叶,任万人践踏。
春日的日光透过窗棂撒到室内,本该是暖洋洋的, 却让人通体生寒。
那行端正凌厉,仿若金戈,且有些微妙熟悉的字迹在脑中不断循环。时鹤书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怀疑起那首诗究竟是什么含义。
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
君不知。
薄唇紧紧抿起,指尖轻颤了颤, 苍白的面庞仿若白纸, 烟灰色的眸子在眼眶中不住颤动着。
心悦。
他吗?
……为什么。
垂下的眼睫纤长,被抚摸的错觉转瞬即逝。时鹤书立在桌案旁, 沉默了许久许久, 终是缓缓蹲下身,轻轻捡起了信封。
桌案与墙壁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日光擦着他的衣角而过, 与景云相处的一幕幕在时鹤书的脑中快速地走马灯。
那令他看不懂的目光似乎终于有了解释, 一个个稍显越界的行为似乎也变得合理。
可是,为什么。
景云为什么会心悦他。
是因为这副皮囊;是因为他的权利;还是觉得他是个阉人很新奇;或是认为因着这具残躯,他便会心甘情愿的成为床榻间的玩物呢?
无数思绪如潮水将时鹤书吞没,骨节分明的手指把信封撕开,清晰的字迹打破了他的最后一丝幻想。
“……”
思绪剪不断, 理还乱。
拿着信封,一会想到先帝,一会又想到景云的时鹤书面无表情地起身, 似是格外平静地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他早就知道的。
攥着信封的手微微收紧。
他一直都很清楚的。
清楚每一个来到他身边的人, 都想得到什么。
景云。
和先帝一样说心疼他的景云,和先帝一样说心悦他的景云,也和先帝一样想得到他的身体。
对吗?
冷风划过脖颈,似一只大手轻轻抚摸着裸露在外的躯体,勾起大片粉红。
前额发丝垂落,掩住了精雕玉琢的眉眼,本就仿若玉雕的人好似彻底失去了生机,烟灰色的眸稍稍涣散,但那双唇却红的好似能滴出血。
对吧。
长久的沉默在室内蔓延,日光明明照在时鹤书身上,却无法给予他任何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
紧绷的唇角慢慢变得平直,时鹤书缓缓闭上了眼。
……
京城,北镇抚司。
“呦,稀客呀。”
谢无忧端着茶,跷着腿,一副吊儿郎当的二世祖模样:“厂公的到来,可真是让我们北镇抚司蓬荜生辉。”
这话只是客套,但奈何谢无忧的语气过分轻佻,引得时鹤书轻轻看了他一眼。
目光很快收回,时鹤书抬手理了理自己肩上的外衣:“谢指挥使,打扰了。本督今日前来,是有私事要说。”
“嗯?”
谢无忧当即坐正了几分,并不忘挥挥手,遣散了那几个候在室内的侍从。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茶盏,看向时鹤书:“什么私事?”
薄唇轻抿,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时鹤书缄默不言。
随着谢无忧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跷着的腿也落下,在心中思索时鹤书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时——
时鹤书缓声开口了。
“本督有一友人。”
这个开头令谢无忧顿了顿,心中的紧张稍稍散去。他轻轻眯起眼睛:“你背着我有友人了?”
这语气颇为幽怨,就像看到妻子与外男相会的怨夫。
时鹤书:“……”
心头的情绪被瞬间打断,时鹤书冷冷看了谢无忧一眼:“那又如何?”
谢无忧牵出一个笑:“我会很伤心啊,妹妹。我居然不是你的唯一了?要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时鹤书:“………”
谢无忧的嘴一向令时鹤书厌烦,于是他选择无视谢无忧的话。
“本督有一友人。”时鹤书垂着眼,声音不徐不缓:“他名声不大好,亲近的人也没几个。”
见时鹤书没有理他的意思,低笑一声后,谢无忧也没再插科打诨。
他支着下巴认真听着,时不时颔首给予回应,脑中却瞬间锁定了几个目标。
“他……有一亲信下属。且是于他而言,很有用,很重要的亲信下属。”
目标范围缩小,谢无忧目光微顿,若有所思。
“那亲信下属平日里对我友人常有一些不算太冒犯的亲密接触,我那友人并未放在心上,直到……”
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时鹤书的声音很低:“那亲信下属在近日,对我……那友人,表述了心意。”
谢无忧瞬间愣住。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时鹤书,音量几乎压制不住:“谁对你表述心意了?!”
时鹤书:“…………”
时鹤书面无表情:“……是对本督友人。”
谢无忧猛地闭上嘴,正襟危坐。默了半晌后,他试图牵起一个微笑,却怎么笑怎么狰狞:“谁对你那友人表述心意了?”
逼问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而时鹤书掀起眼帘,看向谢无忧:“方才,你在听吗?”
谢无忧:“……”
谢无忧冷笑一声:“当然!”
他咬着牙,恶狠狠道:“依本使看,这样不知尊卑,不知上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属,就该被五马分尸,野狗分食,永不超生!”
时鹤书沉默下来。
就在谢无忧将要旁敲侧击,追问出那人是谁时,时鹤书轻叹了口气,似有些疲惫:“若是那下属于我友人依旧有用,且不可替代呢。”
这下轮到谢无忧沉默了。
不可替代?
他怎么不知道时鹤书身边,何时出现了不可替代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谢无忧更了解时鹤书。
他陪着时鹤书从小到大,他看着时鹤书从微末走上高位,他与时鹤书相伴走过了十几年的光阴。
他无比清楚时鹤书究竟是怎样的人,更无比确信,不会有人真正走入时鹤书的心中。
但此刻,时鹤书的话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怎么能有人越过他,成为时鹤书的不可替代?
怎么可以,怎么能够!
妒火几乎要将谢无忧焚尽,他控制着自己近乎狰狞的表情,尽可能的压制自己的不堪,不让那些晦暗展露在时鹤书面前。
“……真的吗。”
锐利的眉眼压着阴鸷,注视着那张惨白却依旧动人心魄的面容,谢无忧轻轻咧开唇角:“可你与我说过,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北镇抚司昏暗,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微垂的眼睫更衬得那双眸子仿若深渊。此时的时鹤书似一朵将要凋零的花,明艳却又颓靡。毫无血色的面庞惨淡,一双薄唇却好似染血般艳红,那双薄唇紧紧抿在一起,用力到谢无忧都担心真的滴出血。
“……”
是啊。
他对谢无忧说过无数遍,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而时鹤书在得知景云心悦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让景云永远离开,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可他真的能够舍弃景云为他、为大宁带来的珍宝吗。
将毒盐炼做白盐的方法,亩产千斤的良种,大大减少损耗的炼钢术,以及没有那样残破的身体……
他真的能够舍弃吗。
在冷静下来后,时鹤书就意识到,他是无法舍弃的。
人心不足,得陇望蜀。
在遇到景云,遇到神异前,时鹤书只想保证今生的大宁不被北俾铁蹄践踏。
但当看到了更好的可能,时鹤书就会去想追寻更好的可能。
他想要大宁更好的活下去,他想要大宁百姓也更好的活下去。
可……
“时清,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谢无忧注视着时鹤书。
“你那位友人喜欢他吗?”
喜欢吗?
时鹤书轻声开口:“不。”
不喜欢。
他不喜欢景云。
他不会喜欢任何人。
“既然如此,那便只是一个怀揣着恶劣心思的下属,杀了又有何妨呢。”
……若当真是这样就好了。
若当真只是一个可以直接杀死,直接舍弃的下属就好了。
指尖轻蜷,修剪整齐的指甲刺入掌心。时鹤书轻叹了一口气:“抱歉,谢指挥使。我那位友人并没有将其杀死的想法,我只是想替他问……”
时鹤书斟酌着用词:“如何能,不破坏关系的拒绝。”
听到这话的谢无忧沉默了许久许久,在时鹤书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无忧忽然笑出了声。
“时清,贪心不足蛇吞象。”
谢无忧目光沉沉:“既然要拒绝他,为何又要不破坏关系?”
“要拒绝就干脆利落的拒绝,为什么一定要追求拒绝后还相安无事?你那位友人想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谢无忧的心情几乎烂透了,他注视着垂眼不语的时鹤书,轻声开口:“当然,这还要看那个下属怎么想。若是本使被心悦的人拒绝了,本使一定死缠烂打,也要让那人接纳本使的心意。”
只是他心悦的人被死缠烂打,大概会直接让他去死吧。
谢无忧抱着些许隐晦恶意,盼望着那个人也死缠烂打,然后被时鹤书送下酆都。
身为时鹤书唯一的青梅竹马,见证了他的苦难与辉煌的谢无忧无比清楚,时鹤书没有爱人的能力。
先帝自冰雪中拯救了他,也自宫闱中毁掉了他。
长达十余年的折磨以及被灌输的扭曲观点,让一切在时鹤书心中都是可以交易的砝码,包括他的情爱。
而一个下属,能拿出什么有力的筹码?
他只会被时鹤书厌弃,抛弃,甚至死无全尸。
“本督明白了。”
在谢无忧畅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对时鹤书表明心意的倒霉蛋惨死时,时鹤书轻声开口:“本督会转告友人的。”
谢无忧回过神来,轻轻点头:“那好吧。”
真可爱啊。
明明已经暴露了,却还是要坚持是友人。
谢无忧笑着垂下眼。
真喜欢啊。
可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他这辈子,都只能在插科打诨间表明心意。
一旦暴露出来他是认真的,他的好妹妹就只会选择疏远他,再不与他往来。
真是,让人头痛啊。
第63章 心悦
梧桐树托着如钩弯月, 繁星自夜空拽出一条银河,却照不亮这苍茫大地。
京城,督主府。
昏暗中, 燃烧的烛火摇曳。
火光映照在那张精雕玉琢的脸上,垂下的羽睫衬得那双眸子幽暗,红润的薄唇似挂着滴滴鲜血。披散的长发垂了满榻, 苍白的肌肤没有染上任何暖意,依旧仿若白瓷。他静静坐在床榻边,像是等待迷惘人类的魅妖。
不知过了多久。
修长的手指松开已被揉皱的信。皓腕轻抬, 玉白的指尖虚虚点到烛火之上, 炙热与疼痛令时鹤书清醒了三分。
“……”
他终是没有焚毁那封信。
信与被撕毁的信封再度落回了匣子中,时鹤书只当自己从未将它们拿出。
但时鹤书也无法做到若无其事, 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与景云相处。
于是, 他给景云留了一封回信。
不同于景云简短的告白,那是一封很长的回信。长到字字句句,皆让景云肝肠寸断。
[九千岁, 属下想与您谈一谈。]
颤抖的手写不出端正的字, 在景云逃也似的离开后,于床榻上静静躺着的时鹤书睁开了眼。
冷冷月光撒在身上,烟灰色的眸流光溢彩。
他拿起了被人放到枕边的纸,注视着那行字,时鹤书沉默不语。
……
红日朝升夕落, 光阴转瞬即逝。
时鹤书到底是没应予景云的请求。他甚至在深思熟虑与权衡利弊后平静留信,向景云提议再也不相见。
在此之前,景云从未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时鹤书本以为这次, 景云也会应下。
但谁料……
“九千岁……”
信纸几乎要被颤抖地大手撕碎,男人压抑着情绪, 自昏暗中大步流星的走出。躺在床榻上的人被猛地圈住了腕。
炙热的大手落在温凉的肌肤上,轻垂的眼睫掀起,时鹤书并未装睡,而是抬眼看向了景云。
“松手。”
清清冷冷的声音如一盆冰水,将景云浇的彻底,却并未熄灭他心中的恐惧与悲戚。
高大的男人单膝上榻,紧紧箍着时鹤书的腕,俯身死死盯着时鹤书:“九千岁,属下做错了什么,九千岁为何要与属下一别两宽……”
纵使是受制于人的姿势,时鹤书却没有半分屈居人下的感觉。他轻轻扫过景云圈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看向景云:“你不愿意吗。”
“……愿意?”
景云几乎要崩溃。
浓黑色的眸子在眼眶中轻轻颤动着,控制着自己的声带,景云近乎一字一句。
“属下,不愿意。”
他怎么可能愿意呢。
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时鹤书的。
他此生此世甚至来生来世都要像鬼一样缠着他的九千岁,永远不离开他的九千岁。
但时鹤书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他只是静静注视了他片刻,轻声开口:“你为什么会心悦我。”
“……这需要理由吗。”
披散的长发垂在身后,似是展开的鸦羽。床榻上的人纵使躺着也全无瑕疵,只像童话中的精灵仙子。
但注视着那双淡漠的眼,景云的声音却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九千岁,您那么好,属下喜欢上您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这样肉麻的话并未引起时鹤书的任何情绪起伏,他依旧平静,平静的像冬日冰封的死水,没有任何生机与波澜。
“你为什么会心悦我。”
他注视着景云,再度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说本督很好,喜欢本督很正常。”
时鹤书的声音很轻:“可本督不这样觉得。”
时鹤书从不认为自己很好,唯有景云在一次次的说他很好。
但纵使景云说了很多很多遍,说到时鹤书都要听腻了,他也并没有认为他很好。
他很好吗?时鹤书并不觉得。
他若很好的话,就不会是恶名远扬的奸宦了。
“……”
双唇紧紧抿在一起,透过那精致到不似活人的面庞,透过那双毫无光彩仿若琉璃的眸子,景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揪住,酸涩而又饱涨。
“……九千岁。”
景云的声音低哑,他俯下身,逼近时鹤书的面庞,一遍遍重复着:“您很好,您真的很好,您是属下在这世间见过最好的人……任何人喜欢您都是人之常情。”
景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而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没有得到想要回答的时鹤书默了许久,终是轻笑一声。
“景云。”
他轻轻抬手,冰冷的指尖像是刀子,划过景云的眼尾。
“本督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很好。”
在遇到景云前,从未有人对时鹤书说过“你很好”。
包括先帝,也从未有过。
被羞辱,憎恶,辱骂,厌烦才是时督主人生与成长的主旋律。
他们只会给予他容貌上的赞美,又贬低折辱他的骄傲;他们渴望将他的脊骨打断,让他成为柔软床榻间的金丝雀,被囚禁在金色的牢笼中,供人亵玩。
但他不愿。
十余年的折磨,时鹤书熬过来了。
他送走了先帝,将一个个羞辱过他的人也送上黄泉,他走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成为了被恐惧的九千岁。
可这些无法逆转的过去,永远让时鹤书的心缺一块。
他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怪异,也不清楚自己的话究竟有多伤人,他不会爱人,不懂爱人,更不会相信有爱自己的人。
时鹤书不爱景云,同时他也不相信景云的爱。
或者说,他不相信任何人的爱。
而无论是爱,心悦,或是喜欢——在时鹤书看来,都是想与他共赴巫山的漂亮话。
但他不想。
他不愿意。
他不会与任何人共赴巫山云雨。
“本督也很好奇,你对本督究竟有怎样的错觉。”
仿若尖刀的指尖划过脸颊,又一路向下。时鹤书注视着景云的眼,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明艳的笑。
“景云……”
苍白的手掐住了景云的脖子。
“本督说过,不要离本督这样近。你忘记了吗?”
殷红的唇开开合合,时鹤书的手微微用力。疼痛伴随着窒息蔓延开,但景云却未躲未避,亦未退让。
“九千岁。”
景云依旧贴着时鹤书,而那张与时鹤书近在咫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窒息的、诡异的、不详的红。
只是即便如此,他的眼睛却亮晶晶的。
景云牵起唇角,一如既往地露出温和浅笑。只是这样笑着的他,却拉起了时鹤书的另一只手,并将那只手也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低低的笑声响起,在时鹤书依旧无波无澜的注视下,景云眉眼弯弯:“您掐死我吧。”
景云再度向下靠去。
这次,鼻尖擦过鼻尖,温热的气息扑在如玉的面庞上,景云笑着说:“死在九千岁的手下,是属下的梦想。”
细眉轻轻扬起,时鹤书看着景云,语气轻柔:“可你还未回答本督的问题。”
问题?
景云抓着时鹤书的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近乎理所应当:“九千岁就是很好啊。”
在窒息与痛楚中,景云笑的愈发肆意:“九千岁,九千岁,九千岁……九千岁救了那么多人,九千岁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属下的九千岁就是很好啊!九千岁,您为什么会觉得您不好呢,您为什么会觉得属下对您有错觉呢?”
额头抵上了额头,景云轻声道:“九千岁。您不爱自己,您也不许属下爱您。”
掐在脖颈上的指尖不自觉颤了颤,意识到这点的景云低笑一声。
“可是,属下偏要爱您。”
他拉着时鹤书的手,移开了自己的脖颈,一路向下落到心口。
怦怦跳的心脏因窒息而急促,景云将时鹤书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九千岁,这是属下的心。”
忆起那封信中如刀子般的话语,景云咧着唇角,一字一句:“您可以拒绝我,利用我,不给予我任何回应,我都心甘情愿。”
“您也可以怀疑属下的真心,属下不在乎这些,属下真的不在乎。”
“属下在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您而存在的,属下的一切都是为您而存在的,属下的心是为您而跳的,属下所拿出的一切也都是因为那个人是您。”
“因为是您,只因为那个人是您,所以属下献宝,所以属下爱您。”
这些话有些急促,有些颠三倒四,但随着景云快速吐露心声,时鹤书的薄唇也轻轻抿起。
他的思绪被渐渐搅乱。
注视着景云,感受着掌下急促的心跳,时鹤书只觉得自己如飞蛾,落入了层层叠叠的蛛网。
“九千岁,您一直都很好。”
“在灾年放粮仓救民的是您,力排众议出兵北俾想要救万民于水火的是您,杀贪官污吏肃清朝堂的是您,下放千亩良种的是您……您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到属下想说,都说不出来您有多好的人。”
“九千岁。属下只是对您表述了属下的心意,您当然可以不喜欢属下,当然可以疏远属下,当然可以拒绝属下,属下都不在意。”
“在这个世界属下什么都没有,属下只有九千岁和一颗心,而那颗心里装的,也全都是我的九千岁。”
“属下也是人……”
忆起信中的话语,景云努力的想要牵起唇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属下真的很喜欢您,属下看到您不爱自己,会很心疼的。”
心疼。
这是景云第三次对时鹤书说心疼。
注视着那双黝黑无光,却装满自己的眸子,时鹤书一时无言。
脖颈上的手不知何时脱力,又不知何时落下。近在咫尺的人毫不避讳的与他对视,时鹤书的思绪像一团乱麻,将他团团包裹,令他无法呼吸。
掌下的心跳急促,感受着砰砰有力的心脏,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想说些什么。
最终,他垂眼避开了景云的视线。
“……天要亮了。”
你该离开了。
第64章 血液
天亮了。
景云离开了。
注视着白色的帷幔, 感受着身上存留的温度,时鹤书的眼睫颤抖着。
……他能说些什么呢。
混乱的心绪压的时鹤书喘不过气,他撑着身子离开了床榻, 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眯起,高挑瘦削的人缓步走到了桌案旁。
桌上的回信已被景云拿走,时鹤书静站了许久, 终是没有说些什么,也没有再做些什么。
罢了。
垂下的眼睫半遮半掩,落在桌上的手轻轻蜷起。
他要喜欢, 那就喜欢吧。
……
时鹤书并不打算将景云的心意放在心上。
他依旧准备冷处理景云。但奈何自那日后, 景云缠上了时鹤书,像男鬼一样缠上了时鹤书。
“九千岁。”
高大的男人自黑暗中来, 景云将一袋文件落到桌上, 轻轻走到了时鹤书的身侧。
指尖撑在桌上,景云微微俯身,勾着笑, 注视着时鹤书:“属下好想您啊, 九千岁。”
温热的气息打在耳尖,几乎被人半圈进怀中的时鹤书轻蹙了蹙眉。他掀起眼帘,看向景云:“你又来做什么。”
昨夜刚披星戴月而来的人笑的温和:“属下想您了。”
时鹤书:“……”
油嘴滑舌。
时鹤书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而见时鹤书不再开口,景云脸上的笑意加深。他注视着时鹤书,另一只手轻推了推桌上的文件袋。
“礼物。”他微微俯身, “九千岁不拆开看看吗。”
清楚拒绝无用的时鹤书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不。”
景云顿了顿,继续笑着问:“那需属下为您拆开吗?”
时鹤书终于又施舍给他了一个目光:“景将军,军中很闲吗?”
听到这个称呼的景云笑容不变:“属下已经忙完了……但九千岁是在关心属下吗?”
时鹤书:“……”
注视着满脸纯善眼中写满期待的人, 时鹤书勾起唇角。明艳的笑容绽放在精雕玉琢的脸上,他抬手揪住了景云的衣领, 强制性地将人拽了下来:“将军,你再多嘴,就忙死在军中吧。”
轻柔的声音微哑,骤然放大的面庞精致,清清浅浅的药香萦绕在鼻尖,在时鹤书松开手又将人推开后,景云的眸子依旧维持在微微放大的状态。
……好近。
喉结滚动,他似将要狩猎的野狼,轻舔了一下虎牙,又很快扬起一个无害的笑容。
“九千岁……”
狼摇起尾巴,假装自己是狗,欢快地凑到了兔子身边。
却被兔子视若无物。
神情冷淡的人很快收回视线,时鹤书只当身后人不存在,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而被无视的景云静静站了片刻,轻捻了捻指尖,也不觉得无趣。
他就立在时鹤书身后,看着他提笔,落笔。像欣赏一幅画一样欣赏着他的九千岁。
时鹤书总是习惯垂着眼的。
微微卷翘的眼睫形似鸦羽,烟灰色的眸似绦绦垂柳下的湖面,漾不起一丝波澜,也生不出分毫情意。
那分明是双含情眼,但嵌在时鹤书的脸上,就只显得薄情。
但景云喜欢。
景云喜欢时鹤书的眉,喜欢时鹤书的眼,喜欢时鹤书的鼻,喜欢时鹤书的唇,喜欢时鹤书的一切。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切的一切,他都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九千岁。”
晦暗的黑眸里装着白玉般的人,在心中细细临摹了一遍时鹤书的五官后,景云抬手捻了捻身前人柔顺的发尾:“与北俾大战在即,属下恐有一段时日来不了了……九千岁会开心吗。”
饮饱红墨的笔尖落在奏章之上,时鹤书格外平静:“你来与不来,与我何干。”
景云默了半晌,轻笑一声:“也是。”
他来不来,时鹤书从来就不在意。
或者说,他这个人,时鹤书根本就不在意。
笑意不自觉淡了三分,景云松开时鹤书的发尾,抬手理了理发丝:“军……罢了,属下先走了。九千岁,下次见。”
时鹤书没有给予景云任何回应,早已习惯的景云也不失落,笑了笑就消失在了阴影中。
书房内,第二人的气息消失。
夏日的暖风卷着竹叶飘入室内,翠绿的竹叶擦过时鹤书的发,落在牛皮纸袋上。
笔尖微顿,时鹤书抬手揉了揉眉心。
真是……
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是好。
两世人生,时鹤书是第一次被人大胆求爱。
先帝从不会在乎他的意愿。而身为一个恶名远扬的阉人,纵使时鹤书生的再好,也不会像话本写的一样,有贵族小姐倾心于他。
所以比起那些经验丰富的同僚,时鹤书实在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彻底绝了景云的那几分心意。
但,已是六月了。
还有四个月……就要冬天了。
注视着窗外的绿荫,时鹤书轻扯了扯唇角。
罢了。
反正,他也快死了。
……
那个牛皮纸袋时鹤书终是没有拆开,他将其与景云近些时日送的礼物放到了一起,准备日后原封不动的还给景云。
北境苦寒,反击北俾最好的季节是春夏两季。
春季的景云还能忙里偷闲的缠着时鹤书,但随着夏季的到来,已成为主将的景云连偷闲的机会都没有了。
而远在百里之外的京城,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的时督主也不敢松懈分毫。
六月,他设立詹事府,将六部尚书尽数封为国公,做小皇帝的辅臣。
七月,他斩贪官,杀污吏。随着一声令下,东厂如精密的仪器,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运转。
无数双隐匿在暗处的眼睛注视着那些官吏的一举一动,无数罪证被摆到了时督主案上。
杯盖落下,眼睫掀起,烟灰色的眸暴露的彻彻底底。
“清君侧,杀无赦。”
随着轻缓的声音,无数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坠下枝头,被送入牢狱。他们哭喊着自己冤枉,却被一个个实证砸在了脸上。
建元七年的夏多雨,一场场雨水洗刷着人世间的罪恶。
那些官吏被一批批的砍头,而时鹤书精挑细选的进士填补了所有空缺出来的位置,时督主彻底成了朝堂的实控者,再无任何人敢与他作对。
……
东厂与东厂提督时鹤书威慑着百官,上到六部尚书下到地方官吏,皆顾及着那一双双藏匿在暗处的眼睛,夹着尾巴做人。
没有人敢在时鹤书的治下为非作歹。听闻当时,未被下狱的贪官污吏在家中失声痛哭,像想要弥补些什么似的去散家财,做好事,只怕自己第二日就被东厂的人叩响大门。
但可惜,一切都是无用功。
东厂依旧会叩响他的门,而时鹤书,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猎物。
——《建元闲谈》
……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夏季的小雨渐渐变做了秋雨,随着八月的到来,时鹤书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虚弱。
一向少眠的人开始睡不醒。入秋后,时鹤书似乎总是恹恹的,困倦的。
但过度疲惫的身体会影响政务,时鹤书便宁可不睡也不要睡不醒。
而这样做,毫无疑问加速了他身体的损耗。
虽依旧比起前世摇摇欲坠的时督主要好上不少,但不知是寒意侵入了时鹤书的五脏六腑,还是他的身体早已从内部开始腐烂。
总之,他又开始咳血了。
血液染红唇瓣,又落入白帕,仿若落雪红梅,带着些诡谲的美。
时鹤书垂眼注视着帕子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悲戚吗?遗憾吗?
或许吧。
清楚自己的身体将要落下深渊的时鹤书牵了牵唇角。
但更多的,是果然与庆幸。
果然,他还是活不过建元七年的冬天。
幸好,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幸好。
幸好。
幸好今生的大宁,不会再落得国破家亡的地步。
牵起的唇殷红,时鹤书像一朵绽放到颓靡的山茶,明艳却又将要落下。
而随着秋季到来,再度将北俾赶回白山黑水的景大将军虽依旧忙碌,却还是每日抽出时间为时鹤书做身体修复。
只是,聊胜于无。
以往,一次身体修复能保时鹤书至少七日平安。但现在,仅能保三天。
“……罢了。”
时鹤书挣脱景云的手,而半跪在地,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的景云愣愣地看着时鹤书。
“不必强求。”
时鹤书抿着唇,努力对景云轻笑了笑:“还没到冬天,不是吗。”
“……”
景云第一次避开时鹤书的话头,他轻轻拉住时鹤书的手:“九千岁,您会没事的。”
垂下的眼睫纤长,时鹤书注视着被圈住的手,轻声开口:“但愿吧。”
但愿吧。
时鹤书真的不敢对自己的身体抱有期待,而景云近乎疯了一样的去探寻时鹤书身体变差的缘由。
不是药,不是系统,不是过度的忙碌。
而是——
“该死的……”
名为《大纛旗》的书重重落到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景云垂首注视着如飞蛾般展开翅膀的落书,一字一句地逼问着系统:“你不是说不可抗力,不是不可战胜的吗。”
一向趾高气昂的系统此时唯唯诺诺,它小心翼翼地解释,但景云已经听不进去了。
“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的九千岁一定要用性命给那该死的男主铺路,凭什么他的九千岁必须按照剧情死在这个该死的冬天!
不可抗力,该死的不可抗力!
凭什么天道一定要把他的九千岁逼上绝路,凭什么一切影响到男主人生的剧情点都会毁掉他的九千岁!
明明他的九千岁为了天下苍生与民生都那么努力了,明明他为了改变既定的剧情也那么努力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
凭什么后来者,就可以踩着他的九千岁的骸骨,青云直上?
凭什么。
昏暗的营帐内并未点亮火烛,男人英俊的脸逐渐扭曲,景云的身体隐匿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我若非要杀了他呢。”
低哑的声音换来了系统惊恐的尖叫,系统慌乱的阻拦着景云,却没有换来它想要的结果。
听着系统口中堪称天崩地裂的结果,景云不紧不慢地勾起唇角,堪称缱绻的笑容浮现在那张俊朗的脸上。
“你觉得,我当真在意这方世界的泱泱众生吗。”
系统愣住了。
而景云笑着,平缓地吐出心底翻涌的恶意。
“没有九千岁,这一切,包括你,于我而言都只是毁掉我原有人生的渣滓罢了。”
“都该死。”
第65章 初冬
京城, 督主府。
梧桐树叶渐渐从青绿走向了枯黄,一片一片仿若黄纸,落到了地上。
形销骨立的人披着大氅, 静静立在连廊下。
病态仿若浓郁的药香,缠绕在那过分纤细的人身上。本就无血色的面庞更是变做了白纸一张,惨白到让人看着都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 掩唇的白帕透出了三分红晕。
时鹤书垂眼注视着帕子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
京城要入冬了。
随着身体无法挽回的日落西山,时鹤书无比清楚的意识到, 建元七年的冬将要来了。
景云来的愈发勤了, 若不是秋末大反攻还未结束,他恨不得直接住在督主府。
而随着侵入骨髓的寒意席卷而来, 朝臣们换上了冬装。身着红蟒袍的人依旧如青竹, 立在朝堂之上,听着朝臣们侃侃而谈。
他似乎还是那个时督主,威严而不可侵。
只是,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染血的帕子已有无数。
而那宽大衣袍下的人,也愈发的瘦了。
任何衣装在当下的时鹤书身上都松松垮垮,消瘦的身形光是看着就让人担心,担心他会不会如鸟雀般迎风而去,飞离寒冷的京城与冬季。
红日升起又落下, 时间如沙,走的悄无声息。
那是十月初四,早朝。
时督主治下的早朝是井井有条的。
群臣手持笏板, 随着一人话音落下,一人又向前一步。
“陛下, 臣……”
一袭红官袍的朝臣口若悬河,而立在最前方的时鹤书微垂着眼,似是认真听着。
但那不断滚动的喉结与微微涣散的眸子都能显出,他此时并不专心。
冷汗在不知不觉中打湿了鬓发,不断翻涌而上的血液令时鹤书头晕目眩,也令他耳边嗡鸣。腥咸的血腥弥漫在唇齿间,他压着翻涌而上的血液,也忍着心口蔓延开的刺痛,继续端端正正的立在那里。
“是以,臣以为……”
眼前开始阵阵发黑,愈来愈大的嗡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无边的疼痛如同巨茧,将时鹤书团团包裹。
他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刺耳的嗡鸣渐渐变做了尖叫与哭嚎。血腥气弥漫在口中,亦萦绕在鼻尖。
恍惚间,时鹤书以为自己又回到建元十年,回到了堆满尸体的临安城。
而随着臣子的话音落下,坐在上首的小皇帝无措地看向了时鹤书,时鹤书却并未像以前那样注视着他。
小皇帝忽然有些不安。
“……督公?”
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但时鹤书依旧未抬起首。
小皇帝的心开始慌了:“督公!”
眼见时鹤书依旧没有反应,他提着衣摆就要冲下高台,却被张德芳拦住。张德芳将小皇帝按回位置上,向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当即上前:“督……”
“滴。”
一滴鲜血滴落到地上。
小太监惊恐地睁大了眼。
“滴,哒哒。”
鲜血不断地落下,在地上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毫无血色的唇瓣与光洁的下巴爬满红痕,滴滴鲜血不断地自时鹤书口中涌出。在小皇帝惊恐地喊叫声中,消瘦的身子晃了晃。
时鹤书落到了血泊中。
……
“……药石无医,药石无医啊!”
京城,督主府。
榻上的人紧闭着眼,他像一片单薄的树叶,被压在厚重的被子下,几乎毫无起伏。
随着把脉的太医话音落下,围了一圈的人皆在瞬间白了脸。
“怎么可能!”
眼中蓄满了泪,小皇帝不敢置信地拉着太医的手:“赵太医,赵太医你再摸摸!督公昨日还好好的,赵太医,一定不会的!”
老太医惶恐地看着拉着他的小皇帝:“陛下,许是臣医术不精……您不若换个太医?”
擦去滚落的泪水,小皇帝紧绷着脸:“张德芳,将太医院的太医都传来!”
他不信督公会这样抛下他!
“这……”
这是第三十一个太医。
他小心地看了眼围了一圈的国公与陛下,又小心地看向榻上的时督主,最后小心翼翼地挤出几个字:“病入肺腑,药石……”
“朕不听!”
压着无措与恐惧,眼眶通红的小皇帝哽咽道:“朕不管!你们就是医术不精!朕要更好的医师!督公一定会没事的!”
“陛下……”
在太医们求救的目光下,张德芳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既然留他们也无用,还是先将人都遣回去吧……别让督主醒了看这么多人,心烦。”
小皇帝一边擦着眼泪一遍点头:“……好。”
但在众太医离去前,小皇帝还是低低问了一句:“督公会醒的,对吧。”
这……
众太医面面相觑片刻,终是轻轻点头。
“会醒的,陛下。”
应该吧。
……
日落西山。
时鹤书是在傍晚痛醒的。
身体仿若吞了一万根针似得,痛的时鹤书几乎无法呼吸。
黑色蒙住了视线,嗡鸣依旧未从耳边散去。血液不断翻涌而上,他如本能般想要去拿帕子,却直接自榻上滚落到地上。烟灰色的眸涣散,黑血带着不明的柔软碎块,自他的口中不断涌出。
“九千岁!”
自阴影中奔袭而来的景云狼狈,他近乎惊恐地冲上前,但时鹤书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跪坐在地上,垂着首,落地的长发沾染了尘土,苍白的五指紧紧揪着心口处的衣裳,却压不住喷涌而出的血液。
好痛。
血液早已在地上汇聚成了血泊,五脏六腑都在齐齐的宣告自己的罢工,时鹤书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要死了。
他好痛啊,他好冷啊。
鲜血不断的自时鹤书的口中涌出,打湿了他的衣裳。
他是不是要死了。
黑暗总是令人不安的,何况是充满血腥的黑暗。
眼睫不住的颤抖着,随着大口大口的黑血涌出,时鹤书的生机似乎也悄然散去。
他似乎真的要死了。
时鹤书看不到地上越来越大的血泊,但那源源不断自口中呕出的血早已令他天旋地转。血液带走了他的温度。明明还未正式入冬,时鹤书却觉得如坠冰窟。
好冷。
刚下战场的人只来得及卸下重甲,带着满身的冰雪、血腥与硝烟气,景云义无反顾地跪进了血泊。
“九千岁……”
他颤抖地将时鹤书揽入了怀中。
暖。
好暖。
时鹤书其实已经分不清来人了,他如本能般追寻着暖意,向景云的怀中靠去。
瘦削的青年过分娇小,此时倚在男人的肩上,就像一只受伤的猫儿。他将脸靠在景云的颈窝,如本能般轻蹭了蹭。
“九千岁……没事了……不怕了……”
自千里之外的雪原战场而来的人本该是冷的,但源源不断的热流从景云的怀中涌入时鹤书的身体,它们竭尽全力的修补那具残破的躯壳。
“真的没事了……属下来了……属下不会让您死的……”
耳边的嗡鸣渐渐散去,虽依旧听不清身前人的话语,但那带着惶恐与不安的轻声细语却让时鹤书如本能般抓住了景云身上的衣袍。
“咳……”
只是掀起沉重的眼皮,他依旧只能看到大片黑色。
大片的,无边的,孤寂的黑色。
“……”
随着源源不断的暖流,翻涌而上的鲜血不知何时止住。身体已没有那么痛的时鹤书抬起疲软的手臂,轻轻抚上景云的脸。
“……景、云?”
五指临摹着景云的五官,低哑的声音不再清亮,景云近乎惊喜地看向怀中人,却发觉那双眸子依旧是涣散的。
“……是我。”景云的声音干涩而颤抖:“九千岁。”
殷红的唇像是鲜红的浆果,时鹤书努力牵了牵唇角:“多谢你……咳。”
吞下咳嗽与翻涌而上的呕欲,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脸颊上的手,他摸索着想要回到榻上,却被景云强硬地按回了怀里。
烟灰色的眸骤然放大,时鹤书跌回了温暖的怀抱。
“你……”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感受到一只手颤抖地摸上了他的眼。
长睫轻颤着垂下,景云的喉结不断滚动。不知过了多久,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九千岁,您的眼睛……”
修长的五指握住了景云的腕,时鹤书轻笑了笑:“无事……过几日便好了。”
他在前世病逝前常常出现短暂的失明,至多不过三五日便会恢复视力。于遍体鳞伤的时鹤书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九千岁……”
景云颤抖地将时鹤书抱住,他用一只手捂住了时鹤书的眼。
“没事了,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景云的声音低哑,冰冷的水珠落到手背之上。
景云的心不住的绞痛着,他注视着时鹤书,近乎语无伦次:“九千岁……我会保护你的,我会在您身边的,您不会有事的……”
他努力安抚着时鹤书,努力想要时鹤书感受到他的存在:“九千岁……不要怕。”
听着景云声音里已带上的哽咽,时鹤书愣了愣,随即牵起唇角,同样安抚性的笑了笑:“没关系,我不怕。”
他不怕。
他已经习惯了。
眼睫轻轻颤动着,暖意自掌心蔓延到眼周。
黑暗中渐渐出现了光源,而待景云将手移开时,涣散的眸子已恢复了聚焦。
“九千岁!”
景云猛地将时鹤书按入了怀中。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是我没有在您身边……是我没有照顾好您……是我的错……都怪我……”
纤细的腰肢紧紧贴在男人身上,感受着就要将他融入骨血的力道,时鹤书的指尖轻蜷了蜷。
……罢了。
指尖试探性地落在了男人肩上,时鹤书终是没有推开景云,而是轻轻揪住了他的衣物。
“不是你的错。”
时鹤书轻声道:“本督的身体……人各有命。你不必责怪自己。”
从不信命的人这样说着,安抚着另一个不信命的人。
而景云的眼白早已爬满血丝。他抬起头,看着时鹤书,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
最终,他只是低低的挤出几个字:“……九千岁,您不会死的。”
明明时鹤书唇齿间的血腥仍未散去,明明地上的血泊仍未有凝固的征兆。但跪在血泊中,让怀中人不必沾染脏污的景云却斩钉截铁。
“您绝不会死的。”
“……”
落在肩上的手微微收紧,时鹤书低垂着眼,轻轻笑了笑。
“但愿吧。”
第66章 真心
但愿……
眼睫轻轻颤动, 落在纤细腰肢上的手不自觉用力。
景云注视着时鹤书,紧紧抿起薄唇。
不是但愿。
是一定。
……
翌日,消息是在清晨传入的皇宫。
听闻时鹤书醒了, 小皇帝当即宣布休朝一日,带着人马不停蹄地飞奔到了督主府。
“督公!”
小皇帝拨开搀扶的侍从快步上前。他直接用自己的小手包住了时鹤书的大手,泪眼汪汪地看着榻上的人。
“督公……”
蓄满眼眶的泪水几乎是在瞬间涌了出来, 不安了一夜的小皇帝哽咽着:“督公、督公可觉得好一些了?朕好担心、好担心督公……”
殷红的唇轻轻牵起,面色惨白的时鹤书轻抚过小皇帝的头,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哑, 语气却分外温柔:“臣已无事了, 多谢陛下挂心。”
小皇帝的眼眶红红的:“可是、可是督公的脸色……还是好差。”
时鹤书愣了愣,随即轻笑出声:“我的陛下……”
他轻轻捧住小皇帝的脸, 柔声道:“臣是大病初愈, 自然脸色差些,陛下不必忧心。”
小皇帝将信将疑:“当、当真?”
时鹤书笑的温和:“当真。”
本能觉得不对的小皇帝抿了抿唇,他有些迟疑, 但最终, 对时鹤书的信任还是占了上风。
“那……督公。”
小皇帝伸出小指:“拉钩,督公不能骗朕。”
注视着孩童伸出的小指,时鹤书笑容不变。
“臣永远不会欺瞒陛下。”
说罢,他伸出小指,轻轻勾了上去。
小皇帝终于安心了。
而在将小皇帝哄好离去后, 时鹤书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低低的咳嗽声便随之响起。
落在榻边的手收紧,抵唇的帕子染上鲜红。本就殷红的唇更是好似上了口脂, 衬得更为惨白的肌肤仿若白纸。
“督主!”
随着鲜血浸透帕子,染红了玉白的手指, 手足无措的小太监慌乱地扶住了时鹤书。
“医师!快传医师!”
……
府医来的很快。
药箱落地,纤细的腕上落着粗粝的手指。根根分明的血管布在白皙的皮肉之下,仿若附骨之疽,透着难以言喻的病态与狰狞。
指尖时不时移动一下,府医注视着时鹤书的腕,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
白眉紧紧蹙起,大手捋过长须。
“……督主的病,属下无能为力。”
骤闻噩耗的小太监脸色刹时惨白,而府医顿了顿,又道:“但,或许巫医能够……”
年迈的府医欲言又止,抬眼看向时鹤书。而时鹤书低垂着眼帘,静静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终于,低低的叹息声响起。
“退下吧,李医师。”
眼帘掀起,时鹤书看向府医。
“本督知道了。”
……
景云。
景雁回。
注视着正在为他修复身体的景云,纤长的五指缓缓蜷起,时鹤书的眼睫轻颤了颤。
这是呕血昏迷后的第七日,也是景云连续来的第七日。
在这七日里,景云日日都陪着时鹤书。他陪他说话,送他礼物,为他修复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只是,即便如此。时鹤书的身体还是无法挽回地走向了崩溃的边缘。
时鹤书很清楚,这只会是个开始。
在接下来的几月光阴里,他的身体将逐渐支离破碎,而他的人生将在建元七年的冬迎来最终落幕。
虽已重来一世,了却最大心愿的时鹤书已可以心平气和的迎接自己的死亡。
可是……
他甘心吗?
利齿咬住口腔内的软肉,落在身侧的手松开又蜷起。
他真的会甘心吗?
……
光阴飞逝。
纵使随着冬季到来,前线战况日渐紧张,景云也从未落下每日的温养。而在景云不间断的温养下,时鹤书到底是比前世的同时期要好上不少。
只是,也仅限于此了。
“咳,咳咳……”
那是十月廿三,督主府。
随着低低的咳嗽声响起,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涣散的眸子。再次咳血失明的时鹤书平静地擦去唇边污血,遣散了屋内侍从。
做完这一切后,只着单薄中衣的人就静静地坐在床榻上,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风卷着残叶落下,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寂静的卧房内出现了第二道呼吸。
“九千岁。”
一只大手自身后捂住了时鹤书的眼。刚离开战场的景云带着满身寒意,将下巴落在了时鹤书肩上。
暖流自所有身体接触处源源不断而来,景云将手臂圈在了时鹤书腰上,近乎强制性的让人倒向了自己怀中。
“抱歉,属下来迟了。”
柔软的腰肢随着呼吸,在结实的手臂下轻轻起伏。大掌之下的脸只露出了挺翘的鼻尖与轻启的红唇,额发扫过景云的手背,时鹤书微微偏头,似要看向他的方向。
“无事。”
时鹤书抬手,试探性地握住了景云的腕。
冰冷的五指纤长,却圈不住景云的腕。时鹤书的声音很轻:“你能来,我便很高兴。”
话音落下,打在脖颈上的气息似乎停了一瞬。
暗色的眸子几乎是在瞬间变得深邃,男人的喉结滚动,景云看向掌下的人,声音似乎也有些哑:“九千岁说什么?”
没听清吗?
柔软的睫毛扫过男人的掌心,时鹤书默了片刻,终是又轻轻开口:“你能来,我很高兴。”
身后人的呼吸重了三分。
落在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伴随着一声低笑,景云用鼻梁蹭了蹭时鹤书的脖颈。
“九千岁说的真好听。”
暖意修补着这具残破的身体,时鹤书近乎顺从地任由景云抱着他,像一个没有生机的破娃娃。
将头埋在时鹤书颈窝的景云轻声道:“九千岁可以再说一遍吗?”
时鹤书:“……”
攥着景云的手微微用力,时鹤书平静:“莫要得寸进尺。”
“好的,九千岁。”
被说了一句的景云也不恼,他近乎轻快地应了一声,随后低声道:“但您这样说话一点也不凶,只会让属下更喜欢您。”
时鹤书默了半晌。
在景云以为他不会接话时,清清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喜欢听本督说什么。”
听到这话的景云略顿了顿,随即勾起唇角:“九千岁说什么属下都喜欢。”
时鹤书又沉默了。
那双黝黑的眸子落在时鹤书脸上,注视着轻轻抿起的薄唇,景云似若有所思。
室内渐渐沉寂了下来。景云不开口,时鹤书更不会主动开口。
他们一个细细观察着怀中人,一个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其实与朝中大部分人所认为孤傲淡漠截然不同的是,时鹤书很清楚说些什么能将人哄的心花怒放。
只是在大部分情况下,他都不想,也不愿意。
没有人会喜欢耻辱的过去,也没有人会喜欢因耻辱而学习的能力,时鹤书亦是如此。
但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时督主从不在意摆低姿态。
就像……他曾经为了活下去,为先帝软下的腰肢。
“九千岁在想什么。”
随着胸腔内的沉闷渐渐消退,清亮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强制性地将时鹤书从思绪中拽回。红润的唇轻启,一节小舌在唇齿间若隐若现。
“……没什么。”
景云的眸色微沉,而随着睫毛再次扫过掌心,时鹤书轻声道:“近日战况还可顺利?物资是否充足。”
意识到什么的景云顿了顿,终是顺应怀中人的心意开口:“一切顺利,只是冬日所需总是更多些。有些地方难免局促。”
时鹤书缓缓颔首:“若有不足之处,可以向本督提。有本督在一日,前线与军营的军需便不会少。”
“九千岁……”景云又笑着蹭上了时鹤书的脖颈:“那大宁的将士怕不是永远都不需要担心军需了,毕竟九千岁可是要千岁的。”
“……”
时鹤书拽了拽景云落在眼上的手,景云顺从地将手放下,随后心满意足地被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瞪了一下。
“本督不想成为妖怪。”
指节擦过柔软的脸颊,景云注视着那双淡若春水的眸子,轻声道:“九千岁不会成为妖怪,九千岁会成为神仙。”
“九天之上的神仙。”
只可惜,时鹤书对成妖和成仙都没有兴趣。在拒绝了景云的提议后,他又拽了拽景云落在他腰上的手。
但景云这次没有将手移开的意思。
屋内再度沉寂了下来。
那是个大风天,风声模糊的传入室内,倚在景云怀中的时鹤书微垂着眼帘。
不知过了多久。
“本督有些累了。”
忽然响起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门外的风声淹没。
“嗯?”
景云稍稍坐直了些:“属下哄九千岁睡觉。”
时鹤书:“……”
时鹤书移开目光:“不必。”
时鹤书拒绝,景云也不想着强求,他微微点头:“九千岁是该多睡些。”
时鹤书没有给予景云回应。
又过了片刻后,低低的声音响起。
“你真的很心悦本督。”
久病见人心。
近半年的光阴过去,纵使时鹤书越病越重,景云也从未叫苦喊累,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不满。
甚至,从未有过不满。
那颗真心随着时间,彻底展露在了时鹤书面前。
他再也无法视若无睹。
景云轻轻蹭过时鹤书的脖颈:“九千岁才发现吗?属下说过很多遍了。”
但时鹤书依旧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道:“但本督快死了。”
景云挂在脸上近乎一成不变的笑忽然僵住了。
“不会的。”
他说。
“九千岁不会死的。属下也不会让九千岁死的。”
景云斩钉截铁。而垂下的眼睫颤动着,默了半晌,时鹤书终于施舍给了景云一个目光。
但他依旧没有回应景云的话,而是自顾自问道:“你觉得本督心悦你吗。”
景云沉默了。
但他并未沉默多久,便轻轻握住了时鹤书的手:“……九千岁会心悦属下吗。”
景云轻笑着:“九千岁的心上连九千岁自己都没有,又怎么装得下别人,装得下属下呢。”
景云很清楚,时鹤书不喜欢他。
一点都不喜欢他。
可是他能怎么办啊,他好喜欢好喜欢时鹤书啊。
纵使知道这是条走不通的死路,纵使清楚时鹤书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南墙,他也一定要走,一定要撞。
不这样做,他是不会甘心,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本督不心悦于你。”
时鹤书轻声道:“本督或许此生都不会对你动心。”
他回眸,看向那双深沉的眼:“即便如此,你也要心悦本督吗?”
景云勾着笑,逼近时鹤书的面庞。
鼻尖擦过鼻尖,眼睫扫过眼睫,大手轻轻附在了唇上,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下。
那个吻隔着手掌,并未真切落到时鹤书唇上。而注视着那双轻轻颤动的灰眸,景云移开了落在时鹤书唇上的手。
红润的薄唇似被真的蹂躏过一般,透着诱人的欲色。此时,那双唇正紧紧抿起,时鹤书似是不敢相信景云方才做了什么。
而景云浅笑盈盈。
“属下会一直心悦九千岁的。”
“为九千岁献出一切,属下心甘情愿。”
第67章 亲吻
前世的时鹤书死在深冬。
时鹤书已经记不清那是哪一日了, 重病让他最后的记忆混乱,他只记得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屋外,簌簌雪花被卷在风中, 粗暴地砸向四面八方。而屋内,浓重的药香挥之不去,如幽魂般缠着榻上的人。
病来如山倒。
曾经如青竹般挺拔的人, 此时却被狐裘轻易压弯了腰。
病入膏肓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当时,他的五脏六腑无一是完好的。几乎每天,几乎每时, 时鹤书都会呕血。
就像现在这样。
大口大口的黑血夹杂着内脏碎片, 染红了皓齿薄唇,也带走了他的生机与活力。
黏腻, 猩红, 疼痛与黑暗。
这是时鹤书最后的记忆。
死亡很痛苦,重病很痛苦,重病而亡更痛苦。
若是有的选, 没有人想死, 更没有人想重病而亡,时鹤书也不想。
他想活下去。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想活下去,活过这个冬天。
可是,他真的有的选吗。
……
或许, 是有的吧。
“……”
指尖蜷起,揪住了散开的衣袍。
烟灰色的眸颤动,红润的薄唇抿起, 时鹤书注视着景云,想说些什么, 却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九千岁,属下的真心日月可鉴。”
景云伸手,轻轻捧住了时鹤书的脸。他微微俯首,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了时鹤书的额头:“您若不信,属下可以将心挖出来给您看。”
依旧是温柔的语气,低哑的声音,说出的话却带着几丝意味不明的疯狂。
“你……”
纤长的眼睫颤动着,烟灰色的眸笼罩在水光之下,时鹤书抬手,握住了景云的腕:“不必了。”
胸膛随着呼吸而起伏,微微散开的领口暴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肉,两颗粉樱在白衣下若隐若现,似是佳肴上点缀的碎花,格外诱人。
秀色可餐在此时成为了实质,但景云却并未被这些勾走视线。他只注视着时鹤书的眼,似要透过那双眼,看到躯壳下藏起的灵魂。
“本督……”
羽睫微垂,双唇轻抿,落在景云腕上的手也微微收紧。时鹤书低低道:“……知道了。”
“九千岁。”
指尖轻抚过柔软的脸颊。景云低声道:“属下是一厢情愿,属下清楚,属下不奢望九千岁的回应。”
“属下此生唯有一愿,那便是九千岁好好的。”
微垂的眼睫轻轻掀起,时鹤书再度看向了景云。
“属下只希望九千岁幸福,九千岁快乐,九千岁爱自己。”
烟灰色的眸清浅,如一汪春水,倒映着身前格外认真的人。而随着心声被一字一句吐露出来,时鹤书好似透过景云看到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令他厌恶至极的人。
——“时清,你活着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朕。”
“只要九千岁幸福,属下便幸福。九千岁快乐,属下便快乐。但纵使九千岁不爱自己,属下也爱您。”
——“朕放在嘴边忍了十余年没吃到,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
“属下会永远爱您。”
——“你是朕的。”
……不一样。
他们是不一样的。
时鹤书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他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一样。
可……
随着景云的话音落下,长久的沉默在室内蔓延。
时鹤书闭了闭眼,轻声打碎了这一切:“本督累了。”
他并未给予景云任何回应,而是兀的开口。
“你走吧。”
“……”
薄唇紧紧抿起,景云注视着时鹤书,并未强留,也并未说什么令时鹤书更为疲惫的话。
他只是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
……
室内的第二道呼吸很快消失。
景云离开了。
长发凌乱的披散,时鹤书坐在榻上,沉默了许久许久。
真是……
时间一刻刻过去,混乱的思绪逐渐被理清,随着乱麻的中心显露出来,低低的叹息声响起。
……
伴随一场大雪,建元七年的冬正式到来。
这是个与前世相似又不同的冬季。
在这个冬季,时鹤书每日都会呕血。而景云每日都会不远千里,不辞辛苦,为他治愈体内的病创。
这是个不妙的循环。
而在这不妙的循环中,冬月来了,冬月又走了。
时鹤书的病又重了。
可纵使已到了一日要来两次的地步,景云也依旧没有放弃的意思。
他要与天道抢命,他要时鹤书活下去,他要时鹤书长久的活下去。
景云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想法,时鹤书也一直清楚。
他甚至清楚,景云是不含任何私心与目的的想要他活下去。
但随着腊月到来,病的愈来愈重,有时甚至连路都走不了的时督主终是问出了那个问题:“若是本督活下来了……”
薄唇轻抿了抿,他抬眼看向景云:“你想要什么报酬。”
报酬?
骤然听到这话的景云愣了愣,随即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
“……属下不要报酬。”
他俯下身,逼近时鹤书的面庞:“九千岁活下来了,属下陪着九千岁活。九千岁若是死了,属下就陪着九千岁去死。”
“能为了九千岁活下去,就是属下得到最好的报酬。”
眼睫轻颤了颤,时鹤书再度垂下眼帘。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
翌日,清晨。
时鹤书又是被胸前的刺痛唤醒的。
喉间腥气再度开始翻涌,在大脑依旧一片混沌之际,时鹤书便扒着床沿,吐出了一口黑色的污血。
“……”
黑血带着零星碎肉落到地上,眼前的黑色块仍未散去,耳边的嗡鸣声不断,胸口的刺痛剧烈,仿若吞针饮碳。
而就在时鹤书蹙眉抚心,摸索着拿起帕子擦去唇上污血时,景云从阴影中快步跑出来了。
“九千岁!”
羽睫掀起,烟灰色的眸涣散,却依旧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时鹤书微微偏头:“景云。”
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鬓边,肩上堆着的发丝也因此而散落,如瀑般落下。殷红的唇上仍沾着些许污血,却如口脂,更衬得时鹤书明艳。
景云的目光短暂定格在那双薄唇之上,又很快划向了地上的那摊血。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揪起,景云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向时鹤书。
“九千岁,抱歉。属下来迟了。”
他立在血泊旁,俯下身,轻轻握住了时鹤书的手。
身量虽不算矮,时鹤书的骨架却很小。因此,虽同为成年男人,景云却能轻易地包住时鹤书的手。
暖意自被包裹处源源不断地传入身体。
时鹤书的头又轻轻偏了偏,早已总结出规律的人轻声:“拥抱会更快些。”
景云抬手,轻轻捂住了时鹤书的眼,“可属下刚从兵医营赶来,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不好闻。”
时鹤书略顿了顿,没再开口说些什么。
视线是最先恢复的。
“九千岁,小心光。”
轻缓的声音响起,随着景云将手移开,光亮突兀地闯入黑暗。纵使有景云提醒,时鹤书还是轻眯了眯眼。
“唔……”
生理泪水被光亮刺了出来,时鹤书缓缓眨了眨眼,眼睫上便挂上了泪珠。
泪珠沉甸甸地压着眼睫,时鹤书又一眨眼,不堪重负的眼睫便让泪珠滚落,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清浅的水痕。
指尖落上柔软的脸颊,景云轻轻拭去了那颗泪珠。
唇上的血迹已有了凝固的征兆。感受着身前人逐渐恢复如常的脉搏,景云捻了捻沾着水渍的指尖,又拿起帕子,轻点了点时鹤书的唇瓣。
柔软的唇脆弱而又敏感,它不止被压出了三分血色,还随着轻轻的揉搓微微肿胀,透出几分诱人的欲色。
意识到这点,景云的指尖不自觉顿住。
在短暂的天人交战过后,他的视线依旧定格在红艳诱人的唇上,声音有些哑:“……九千岁,痛吗。”
时鹤书轻声否认:“不。”
景云的心终于落下。他继续用帕子擦拭着时鹤书的唇瓣,看着薄薄的唇肉变得饱满丰盈,像是成熟的果实。
“九千岁。”
自那隔着掌心的吻后,景云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欲望。
帕子落下,景云抬手捂住了时鹤书的唇。布着根根青筋的狰狞手背落在精雕玉琢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张力。
景云的声音很轻:“属下想吻您。”
时鹤书缓缓眨了眨眼。
意识到自己被默许的景云俯下身。一个吻隔着手背,落在了时鹤书的唇上。
未过多久,景云直起身,移开了落在时鹤书唇上的手。
他终于能说话了。
“你很想亲我。”
时鹤书注视着景云,而景云毫不避讳地颔首了。
他很想。
对他的九千岁有欲望是人之常情,他也是人,他怎能免俗。
时鹤书默了许久。
在景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时鹤书的眼睫颤了颤:“那你为什么不亲上来。”
什么?
指尖刺入掌心,呼吸停滞了一瞬,景云猛地抬起眼,看向时鹤书:“九千岁在说什么?”
落在身侧的手轻轻蜷起,时鹤书抿了抿唇,似有些羞赧地侧开头:“没听清就算了。”
“……”
长久的沉默后,一只大手忽然扶住了他的下巴。
景云俯下身,逼近近在咫尺的人。那双黑色的眸子几乎变成黑色的欲网,将时鹤书团团包裹。
拇指缓缓擦过时鹤书的唇瓣,景云的声音很低:“属下,听清了。”
他听清了。
烟灰色的眸子含着水光,感受着唇上的触感,时鹤书依旧未生出丝毫排斥,就像他不排斥景云的任何触碰一样。
于是他选择放任景云继续下去。
落在唇上的手指移开,鼻尖轻轻擦过鼻尖,低哑的声音响起。
“冒犯了,九千岁。”
景云俯下身。
……
炙热。
那是个炙热的吻。
炙热到令时鹤书无法呼吸,炙热到他眼中的水光真的聚成了泪珠,顺着眼眶滴滴答答地滚落。
时鹤书是从未接过吻的。
此时,柔软的唇瓣贴着唇瓣,他感受着景云唇上的温度,感受着一个湿漉漉的东西从口中探出,试探性地擦过他的唇缝。
时鹤书如本能般张开了口。
景云粗暴地闯入了他的口中,汲取着属于时鹤书的气息,勾着隐匿在唇齿间的小舌跳舞。
时鹤书渐渐被压入了床榻中。
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手臂渐渐圈上了身前人的脖颈,感受着身上的炙热,被叼着舌头的时鹤书低低嘤咛了两声。
好酸。
嘴好酸。
不想亲了。
他轻咬了咬闯入口中的舌头,血腥气蔓延开,景云却依旧粗暴。
一只大手落在时鹤书的腕上,一只大手则压着时鹤书的腰。景云像一个暴君,在疯狂的攻城略地。
第68章 昏迷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
景云几乎要将时鹤书吞吃入腹, 而时鹤书被迫承受着这一切,像是暴雨倾盆下无助的落花。
一双薄唇被撕咬到肿胀,时鹤书甚至怀疑景云是属狗的。除了没有将他咬出血外, 堪称粗暴至极。
舌尖隐隐约约的发麻,双唇变做了红艳的浆果,让人更有一亲芳泽的欲望。
但纵使飞红的眼尾依旧带着媚色, 随着这个吻结束,时鹤书的神情便再度恢复了冷淡。
他抬手挡住又要吻下来的景云,轻抿了抿唇, 随后抬眼看向身上故作无害的人。
“咬的开心吗。”
听到这个问题, 景云眨了眨眼。他敛起方才的凶恶,露出一个乖觉纯善的笑:“亲的很开心。”
“……呵。”
时鹤书掐住了景云的脸。
掌心抵着薄唇, 细眉轻轻扬起, 时鹤书的声音很低:“将军,你把自己当狗了吗。”
听到这话,景云非但未恼, 还愉悦地弯起眼睛:“属下本就是九千岁的狗啊。”
他是时鹤书驯化的狗, 是只属于时鹤书的恶犬,是要替时鹤书咬死一切敌人的存在。
他的脖子上套着缰绳,而缰绳的另一端,则被他的九千岁攥在手中。
这番话有些癫狂,听的时鹤书又扬了扬眉。
他松开掐着景云的手, 低笑了一声,拉住了景云的手臂。
“那你可真是一只恶犬。”
想要借力,却被景云拉到腿上坐着的时鹤书抬首, 注视着景云:“将军。”
他本来就是恶犬。
不是恶犬,怎么能更好的保护九千岁。
这样想着, 景云毫不避讳地垂首,将头埋在时鹤书的颈窝。
浓郁的药香混杂着凛冽冰雪的寒意与淡淡的草木香涌入鼻尖,景云汲取着怀中人的气息,闷声道:“九千岁许属下亲吻九千岁……”
他依旧攥着时鹤书的腕,暖意自他身上源源不断的蔓延到时鹤书的身体。
感受着体内的不适彻底消退,时鹤书轻轻应了一声。
落在腕上的手微微收紧,景云抬眼,看向时鹤书。
“所以,九千岁是应予属下了吗。”
在说这话时,景云的声音很轻,轻到一阵风都能吹散。
却一字不差的传入了时鹤书的耳中。
眼睫轻颤了颤,时鹤书微微俯首,靠近景云:“将军觉得呢。”
手臂在不知不觉间圈上纤细的腰肢,景云默了半晌,低声道:“属下怎么觉得不重要,九千岁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时鹤书似乎被他的话取悦到,轻笑了笑。
“本督的想法……”
尾音微微拉长,时鹤书看着景云渐渐目露希冀。
他似笑非笑地抬手,圈住了景云的脖颈。
“看将军的表现,如何?”
……
“……你在笑什么。”
注视着吃饭时第二十一次傻笑的景云,李宿缓缓放下筷子。
除去偶尔在兵医营的铁汉柔情,身为士兵们票选的几位年轻将领中最恐怖的存在,景云一向是不苟言笑的。
但景云今天似乎心情很好。
因为听到这个问题,他也只是敛了笑容,平静道:“遇到了一件好事。”
李宿微微颔首,而陆听安闻言掀起眼皮,也多看了景云一眼。
不过陆听安一向分寸明晰。他对景云并不好奇,因此也没有追问是什么好事。
李宿倒是在景云离去后思索了一番:“莫不是近日对战邬弥术,我们占了上风?”
邬弥术,北俾四王子,大宁最头痛的敌军将领。
他熟背汉人兵法,熟知汉人历史,深知该如何以汉人法去打汉人兵。
大宁到现在都未剑指北俾王庭,邬弥术功不可没。
听到这话的陆听安看向李宿,轻轻扬眉:“你觉得他会因为这些事而高兴?”
李宿想了想,默默摇头。
景云的愉悦阈值很高。
至少在今日前,李宿从未看到他对医师外的任何人笑。
对景云而言,与邬弥术的对战占上风绝对算是一件好事。但绝不是能让他傻笑、甚至笑的好事。
李宿蹭了蹭鼻尖:“那会是因为什么?”
回忆了一下景云方才的笑,陆听安莫名其妙想起了一个去岁在他手下,因讨到妻子而嘿嘿直乐的军汉。
于是陆听安随口道:“谁知道呢,或许是讨到夫人了?”
李宿:“……”
李宿:“?”
……
“你不必……”
那是景云告白后普通的一天。
督主府内。看着忙前忙后,像只求偶的狼一样展示自己的景云,捧着暖炉的时鹤书抿起了唇。
虽未听清时鹤书说的什么,但正端着矮桌与茶杯而来景云还是笑着看向日光下,圈椅上坐着的人:“今日日头好,也没有那样凉,的确适合出来晒晒太阳。”
指尖轻轻蜷起,时鹤书微微颔首。
但——
“你……”
薄唇轻启,时鹤书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喉间攀附而上的痒意便打断了这一切。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绣着青竹的帕子按住了唇瓣。鲜红打湿了白帕,似红梅落雪,分外扎眼。
浓黑色的眸子骤然缩小,景云放下手中东西快步上前,攥住了时鹤书的腕。
“九千岁!”
纤细的皓腕被大手圈住,一双因咳血而含上水光的眸抬起,时鹤书看向景云,轻抿了抿唇。
“……有些冷了。”
眼睫再度垂下,遮住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时鹤书轻声道:“回房吧。”
景云低低应了一声。
时鹤书欲要起身离去,只是他还未站起,有力的手臂便落在了他的膝弯。景云松开攥着时鹤书的手,附身将他整个抱起。
骤然的腾空感令时鹤书猛地抓住了身侧人的衣服,烟灰色的眸轻轻颤动着,一张小脸绷得极紧。
景云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
“九千岁。”
落在身上的手微微收紧,景云俯首蹭了蹭时鹤书的发。
“不会有事的。”
无论是这个拥抱,还是您的身体,都不会有事的。
……
景云坚定的认为自己可以救时鹤书。
天道算什么东西,天命又算什么东西。
天道与天命凭什么决定九千岁的生死,又有什么资格决定九千岁的生死。
凭什么祂们想要他的九千岁死,他的九千岁就必须死?
天底下哪有这样可笑的道理。
景云不信神佛,也不信命。
他坚定的认为,他可以救时鹤书。
可是天命,从不是好改变的。
从不是。
……
日月交替,光阴轮转。
时间慢慢来到了腊月十六。
那是一个大雪天。
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却压了三分寒意。独坐于窗边的人拭去唇边的血迹,继续伏案写着些什么。
只是,颤抖的手写不出端正的字,凌乱疲软的字迹落于纸张。胸腔内的刺痛早已蔓延到四肢躯干,黑色块伴随着嗡鸣声,渐渐翻涌而上。
“滴。”
一滴鲜红落下,砸在了纸张上。小小的血花绽放,握笔的手紧了三分。
压下心头愈演愈烈的不妙,时鹤书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在白纸上留下了最后几个墨字。
——「灭北俾,平天下。」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一口污血也落到了地上。
苍白的手指攥着心口处的衣裳,天旋地转感夹杂着黑红血液而来。时鹤书按着桌案,缓缓站起了身。
“……”
黑色块已彻底糊住了视线,时鹤书撑着身子,一步一步摸索着向床榻走去。
“咳……”
只是,伴随一声低哑的咳嗽,夹杂着碎肉的血液近乎喷涌而出。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随着鲜血轰然崩塌,双腿再也撑不住沉重的身体。
时鹤书倒在了地上。
黏腻的鲜血染红了景云的目之所及。
无论是雪地,还是木地板。无论是士兵,还是他的九千岁。
这次,他连战甲都未来得及换下,便自督主府的阴影处奔袭而来。
只是——
“九千岁!”
心脏仿佛被利刃贯穿,注视着倒在血泊中,半张脸都被鲜红吞噬的时鹤书,景云瞳孔骤缩。
他已无法思考其他,只如本能般奔袭而去,抱起了血泊中的人。
暖暖不断的暖意在他的身体蔓延到冰冷的躯体上,只是这次,时鹤书却没有丝毫醒来的征兆。
……
那是腊月十六的巳时三刻。
——权倾朝野的大宁掌印,东厂提督时鹤书,陷入了昏迷。
收到消息时是午时,小皇帝正在用午膳。
啪嗒两声,筷子掉到地上。小皇帝猛地站起:“督公!”
张德芳此时也顾不上失态的小皇帝,他望着传信的小太监,怒声道:“混账!你知道假传消息是重罪吗?!”
小太监惶恐地跪到地上,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可督主真的——”
“太医!太医呢!”
碗碟清脆的落到地上,泪水溢满了眼眶,小皇帝慌乱地唤人:“快!传太医,朕要去督公府上!”
……
京城,督主府。
晨间的大雪为大地裹上了素装,堆在角落的积雪无人处理,像是层层叠叠的白纸钱。
看的人心里发慌。
枯叶打着旋落下,在雪堆上砸出一个小坑。
来来往往的侍女与太监或端着药碗,或端着木盆,井然有序,却又透着几分不明的沉沉死意。
再度来到督主府的太医冷汗涔涔。他们在小皇帝的凝视下一个个摸上时鹤书的脉,又一次次沉默不语。
“诸卿,为何不语。”
小皇帝一字一句,眼眶通红地看着众太医。
这……
众太医面面相觑片刻,终是有人上前一步:“督公的脉象孤悬断绝,恐不过十二日便会……”
“朕不听!”
小皇帝泪如雨下,却又强压着哽咽:“督公一定会没事的!你们再摸摸!”
可脉象是既定的。
无论摸多少次,死脉都是死脉,再无逆天改命的机会。
隐匿在暗处的人静静看着这场闹剧,他望着榻上病态苍白的人,听着阵阵吵闹,压抑着自己走出去的欲望。
不能给九千岁添麻烦。
兑换的道具保住了时鹤书的心脉,以确保时鹤书的情况不会变得更糟。
在张德芳的劝说下,太医与小皇帝很快又离去了。
“督公,督公一定会醒的吧。”
这次,太医没有再给予小皇帝准确的回答。
他们不敢给,也给不出。
只得到沉默的小皇帝的眼泪掉的更凶了。
但最终,随着张德芳连哄带骗的劝说,小皇帝还是心怀期望的离去了。
或许呢。
或许那些太医只是医术不精。或许在第二日,他的督公依旧会浅笑着看着他,告诉他,自己并无大碍。
随着熙熙攘攘的众人离去,景云也顾不上那几个小太监,直接大步上前。
小太监看到一身重甲忽然出现的景云显然惊了一下,但他们也未说些什么。面面相觑片刻后,便只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九千岁……”
病气已彻底侵袭时鹤书的躯体。
此时,厚重锦被下的人仿若一片单薄的树叶,几乎看不出起伏。苍白的面上嵌着精雕玉琢的五官,但却让人生不出一丝旖旎。
唯有悲怆。
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情绪,景云缓缓俯下身,将时鹤书的手从厚重的被子下拿出。
许是重病的缘故,那修剪整齐,原本透着干净肉色的指甲在此时却泛着淡淡的紫。
“……”
翻山倒海的情绪几乎要将景云吞没,他紧绷着身体,轻轻攥住了时鹤书的腕。
冰冷。
冰冷的躯体仿若冷玉,但源源不断的暖意自肌肤相贴处进入时鹤书的身体。
早在晨间便为时鹤书进行过身体修复,却杯水车薪的景云感受着心脏的绞痛,期望时鹤书能如以往那般恢复,醒来。
只是,似乎一切都是妄念。
他自清晨留到了深夜,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替时鹤书修补身体。
但时鹤书却没有丝毫醒来的征兆。
景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第69章 弱水
——“你这样是救不了他的。”
那是时鹤书昏迷的第三日, 也是景云替时鹤书修复身体的第三日。
已三日未眠的人憔悴。红血丝爬满了眼白,浓黑色的眸子已有些涣散,但景云依旧攥着时鹤书的手。暖意源源不断地涌入那具冰冷的躯壳, 洗刷着体内的病创。
可时鹤书依旧没有醒来的征兆。
——“剧情需要他死,天道也要他死。”
——“他本该死在建元七年的腊月十六,这是注定的宿命。我不是神, 我救不了他。而你的积分只能保他两月不亡。”
——“时鹤书若是死了,你会被遣送回原本的世界。至于大宁,将一如大纛旗中所言, 由北俾覆灭。他的心血都会化为子虚乌有。”
——“你唯有彻底覆灭北俾, 改变原有剧情,毁掉天道规则, 才有资格救时鹤书。”
系统的话在景云的耳边回荡。注视着榻上毫无生机, 宛若破布娃娃般的人,景云垂下了首。
榻上,形销骨立的人愈发瘦了, 苍白的面庞透着难以言说的病态。
但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血染做的唇却是殷红的,像是开到颓靡的红花,绚烂却又将走向灭亡。
……九千岁。
玉白的手抵到了唇边,轻轻的吻落下。浓黑色的眼底爬满无法言说的疯狂与偏执。
您会醒来的。
……
“儿郎们!”
北境,雪原, 战场之上。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色平原上,缀满了高头大马与跨坐马上的士兵。
着重甲与裹皮毛的士兵泾渭分明,而在两军之前, 遥遥对峙的将领同样截然不同。
西底掳已经死了。
亲自领军的邬弥术注视着那与他多次交手的敌将,高喝出声:“不必看着军旗, 只要看着我,随我一起——”
“冲锋!!!”
重弓满弦,仿若圆月,三支连珠箭如星如雨,射向景云面门。北俾士兵高呼着,跟随着他们的四王子,冲向严阵以待的大宁士兵。
“列阵!”
如火焰般炙热的红战旗开始挥舞,利刃出鞘,长剑在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打掉了那几支飞箭。
过分平静的黑眸注视着那张狂肆意的敌军将领,身后的士兵随着军旗开始变阵,长剑高高举起。
“杀——”
兵刃交击声不断,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放眼望去,天地似乎都变成了红色。
……
那是大宁与北俾的战争,那是一场点燃在雪原中,以无数尸骨作为燃料的大火。
熊熊大火在冰雪中焚烧着,自腊月烧到了一月。
自建元七年,烧到了建元八年。
——《建元闲谈》
……
“督公还未醒吗?”
建元八年,一月十一。
抬眼见是张德芳归来,小皇帝立即放下手中政务,急切问道。
张德芳行了一礼:“陛下,督公……仍未。”
再次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已经哭不出来的小皇帝还是觉得心底酸涩。汹涌的情绪翻腾,几乎要将小皇帝吞噬。他强压着这一切,尽可能懂事的颔首:“……朕知道了。”
不大的孩童独坐高台之上,目光却划向那摆在一旁为他做范例的奏章上。
仿若金戈的字迹跃于纸上,小手轻轻抚过那几行字,小皇帝抿着唇,提起笔。
与那字迹已有七分像的字落在奏章上,小皇帝挺着背,坐得端正,一张小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只是那双眼眶却是通红的。
督公一定会醒的。
孩童咬着牙。
他绝不能让督公失望。
……
是夜。
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夜幕中回荡,洗去满身血渍的人自黑暗中出现,缓步走向床榻。
层层叠叠的床幔垂下,半遮半掩了榻上安详睡着的人。
大手撩起床幔,冷冷月华照在苍白的脸上,衬得他好似月宫仙子,圣洁而不染尘埃。
九千岁……
指尖轻落在纤纤细腕之上,感受着虚弱的脉搏,景云的喉结滚了滚。
高大的男人单膝落地,他小心地圈住时鹤书的腕,暖意源源不断的涌入那具躯体。
只是此时,时鹤书体内的病创早已被一扫而空。那些暖意只让毫无血色的面庞浮现了三分微不可查的红晕,仿若被碾碎的花泥。
指尖轻轻擦过温凉的面颊,景云努力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九千岁……”
景云的声音很低:“我们已打到了弱水河畔,北俾将要战败了。您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腕,感受着掌下的脉搏,景云只觉得心脏在被一只大手揉搓,酸涩而又饱胀。
“等您醒了,属下就让北俾王和西戎王给您跳舞……九千岁会喜欢看吗?”
这是一个注定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沉默在屋内蔓延,时间一刻一刻过去,红日渐渐取代了明月。
跪了一夜的景云抬手,理了理榻上人的长发。他的声音很低:“九千岁,天要亮了。”
冬天,也要过去了。
……
冬日的弱水会被冰封。
夏日汹涌的波涛在此刻平息,更方便了大宁的进攻。
弱水是北俾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弱水河畔的恶战,持续到了一月廿七。
一月廿七,大宁大胜。全军身披重甲的军队踏过冰封的弱水,剑指北俾王庭。
“快!”
听闻大宁已打到黄龙府,距王帐甚至没有五十里,年过半百的北俾王几乎是在瞬间慌乱了起来。
他慌里慌张的指挥将士去截拦大宁的铁骑,随后便开始命人收拾行囊。
“父王。”
被北俾王传来的邬弥术抬手行做一礼。
“免礼!快免礼!”
北俾王忙道。
邬弥术落下手,一双湛蓝的狼目注视着北俾王,他看着冷汗涔涔,却强撑着露出一个笑的北俾王,心逐渐沉了下去。
“邬弥术啊……”
北俾王牵着唇角:“父王欲要携你弟妹北去,你可愿与父王一同……”
什么?!
听闻北俾王的目的,邬弥术的眸子骤然缩小,他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步:“父王在说什么?!”
压抑着心头怒火与悲怆,邬弥术咬着牙:“白山黑水乃北俾祖源,如何能弃之不管,放任那群中原人夺去!”
北俾王心虚地咳了一声:“邬弥术,你比父王懂中原,自然更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父王也是为了北俾子民……”
“……父王。”
邬弥术垂下首,遮住自己眼底汹涌的杀意:“若真是为了北俾子民,您就该携子民北去,而不是携子女。”
“邬弥术!”
被戳中小心思的北俾王恼怒:“你当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说的都是什么话!”
“什么话?”
指尖神经质地颤了颤,邬弥术抬起头:“儿臣身为北俾王储,自然有替子民言的道理。”
他注视着北俾王,声音低哑:“父王命士兵用性命挡住大宁的铁骑,难道不是为了逃之大吉吗?”
这——
再次被说中心中想法的北俾王不住后退。
而邬弥术缓步上前:“父王,北俾不是您一人的北俾。身为北俾王储,儿臣认为儿臣有必要拨乱反正。”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北俾王身前。
自战场上由血洗出的威压此时落到了北俾王身上,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子嗣此时失望的看着他。
华丽的王帐外,铁蹄踏碎□□的声音不断。
纵马而来的大宁士兵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同样凭借军功升为将军的烛阴带着一队人在已混乱的营地中乱窜,欲要生擒北俾王。
“那老小儿胆小如鼠,定然会临阵脱逃!”
烛阴的亲卫连连点头:“将军说的有礼,那我们只要守株待兔,便能一举擒获北俾王!”
烛阴轻轻颔首,并抬手砍断了一人的脖颈。
王帐内。
北俾王不自觉瑟缩了一下,他注视着邬弥术,心中来源不明的恐惧熊熊燃起。
“邬弥术,你……”
邬弥术侧头听了听王帐外远远的哀嚎,低低笑了一声。
“父王,您不该唤儿臣来的。”
深知大宁士兵难缠的邬弥术抬眼,注视着北俾王:“您已经走不掉了。”
掌握权势者多畏惧生死,北俾王亦是如此。此时,听到这不亚于死亡宣判的话,他心中的怒火当即燃起:“邬弥术!你个逆子!竟敢诅咒父王!”
北俾王抄起酒樽,砸向已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儿子。
邬弥术不躲不避,任由酒樽落到他身上。酒液淋湿了他身上的衣袍,邬弥术垂眼,轻轻笑起来。
“父王,您随意打骂儿臣。”
眸子轻轻弯起,明蓝色的眼中闪着诡异的光:“只要您与北俾,共存亡。”
当真是疯了!
北俾王在心中怒骂,并毫不犹豫地派人去传他另外的子嗣,欲要带人逃离混乱的王庭。
只是,他到底是没切身经历过生死存亡,亦没有防着自己子嗣的念头。
“父王……您忘了吗。”
低低的声音响起,剧烈的疼痛转瞬即逝。刺穿心口的利刃未染丝毫鲜血,北俾王愣怔垂首,注视着胸口处的尖刀。
“北俾祖训,王宁死,而不逃。”
邬弥术轻轻笑着:“您是北俾的王,您该与北俾共存亡。”
邬弥术!!!
北俾王想要怒吼,想要怒骂,想要反杀邬弥术。
只是,他也只能想想了。
身体疲软地倒下,邬弥术注视着北俾王的尸体,一滴水珠无声划过脸颊。
“这就是王帐!”
混乱的马蹄声夹杂着并不熟练的汉话,邬弥术偏过头,看到那个曾与他对战无数次的小将用长剑撩起了门帘。
“你是要把我,带给你的九千岁吗?”
邬弥术注视着景云,用毫无口音的汉话如此道。
景云却并未理他,高大的男人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蹙了蹙眉:“北俾王?”
邬弥术轻轻应了一声,蹲下身,拔出了刺入他父王心口的那只短剑。
“这是父王赐给我的剑。”
镶满宝石的短剑被男人攥在手中,邬弥术笑了笑:“它也染上了我父王的血。”
景云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王帐。
邬弥术并未察觉这些,或者说,他已经不在意了。
记忆翻涌着,忆起西戎王的下场,手中短剑高高举起。邬弥术端详着短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山鹰唱着歌,雪狼跟着跑……”
“长白妈妈啊……”
伴随着怪异的歌声,利刃调转方向。
狼王不能任由敌人折辱。
北俾的狼王,唯有战死一条路。
利刃破空袭来,邬弥术飞身上前。
短剑刺向景云的脖颈,只是有道剑光比他更快一步。
“嗬——”
伴随着皮肉破开的声响,长剑刺入了邬弥术的心脏,鲜血自他的口中不断涌出。
身体疲软地挂在剑上,血液滴滴落下。在景云平静的目光下,邬弥术断断续续的唱着歌:“我来找你……”
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