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等待05
“他其实已经很接近真相了。”说话的人摇头叹气, “很可惜。”
街心公园上空,现实生物看不到的“精神维度”里,有两个人影悬浮其中, 目视着一切。
如果有什么神奇生物可以同时理解两个维度,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两个维度中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英俊的面容、完美的躯体、春意盎然的眼睛。
这时, “精神维度”中的另一个人说话了:“你真的不能……”
这里的“梅斯菲尔德”打断他:“不能,我已经说过了, 我没办法干涉‘世界’,只有你是特殊的,方思弄。”
方思弄耷拉下肩膀, 默然地看着下方两人的对话。
“梅斯菲尔德”还在遗憾地感慨:“啧啧啧,真的很可惜啊……明明连《等待戈多》都说出来啦。”
方思弄在通过“冥界”的光门时, 就想起了“上一轮”的所有事——虽然按照“梅斯菲尔德”的说法,并没有什么上一轮这一轮, 拢共就只有一轮。
事情还要从他的视角中, 真实时间线的开始讲起——
他投掷硬币, 进入大学,在图书馆门口见到玉求瑕, 一见钟情。
之后他对玉求瑕展开了长达两年的追求。
然后,表白。
表白的那一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花墙上的炮仗花开得非常艳丽,一切都和他后来记忆中的情景分毫不差,只不过玉求瑕当时的回答并不是“好啊”,而是拒绝。
“不好意思啊,学弟,但我的性向很大众, 抱歉了,祝你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嗯,挺陌生的,虽然这才是现实,但是真的很陌生。
当然,当时的、现实中的他被拒绝后还是遭到了重大打击,他其实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爱的人,他自己的爱也并不丰裕,那两年的追求和那次告白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勇气,对他来说,那次告白已经是等同于“撞破南墙”的孤勇,失败之后不得不回头。
他缩回了阴影中。
他只敢在阴影中默默地为玉求瑕做事、偷偷地注视对方。他背着玉求瑕帮玉求瑕的摄影组干过很多次白工、在玉求瑕出席的活动中当志愿者、在玉求瑕站上的所有舞台的阴影下当观众……他其实很喜欢当观众,只有这样才能肆无忌惮地注视玉求瑕,不用害怕被发现。他看着玉求瑕一步一步成为举世瞩目的天才导演,十年如一日地以影迷的身份给玉求瑕的工作室寄去礼物……
他是如此的黯淡、阴郁、怯懦,他的感情也同样不见天日,他在阴影中偷偷地随行,他不是没想过离开,可他的爱真的太少了,用了一次就没有了,他没办法去爱别人,也没办法离开玉求瑕,他一无所有,只剩这点东西活着。
他就这样活了很多年。
除了单方面的窥伺外,唯一称得上交集的一次是一个从酒吧开始的晚上。那天他倒不是为玉求瑕去的,而是自己的剧组聚餐,聚到一半他发现被一个男人扛着往外走的玉求瑕。
玉求瑕显然已经神智不清,而那个男人他并不认识——要知道以他对玉求瑕的关注程度,不可能不知道玉求瑕枕边人的长相。他没见过那个男人,立即就判断出不对,他上去跟那男的打了一架,那男人自知理亏,未战先溃,他就把玉求瑕带回了家。
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而且他还在娱乐圈这个大染缸里讨生活,在上楼梯的时候他就发现玉求瑕不对劲,应该是被下了药,他在床边坐了一整晚,冷水一盆一盆地换给玉求瑕擦身疏解,天快亮时药效过了,玉求瑕熟睡过去,他却再次胆怯,留下一条短信就跑去了外地。
回来后,玉求瑕自然早已离开,也没有回复过他。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活着,工作、吃、喝、睡、追玉求瑕的行程、努力隐藏自己。
但因为离得太近,他终于还是被卷入了“戏剧世界”。
他是从“琵琶记世界”进去的,进去之前他在片场,当时已是深夜,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他以为那里只有他一个人,但显然不是。那是个挺大的影视城,当时好几个剧组都在运作,共用化妆间等配套设施。因为知道玉求瑕也在那里,他便加入了隔壁剧组,直到今天他也不能确定当时到底是被谁卷进去的,可能是玉求瑕,也可能是被玉茵茵卷进去的蒲天白……他不确定,因为他逃出来之后也没有去确认过。
在“琵琶记世界”中他成为了一个稀里糊涂的高中生,世界终结的时候稀里糊涂地就出去了。回到现实的他惶恐了一段时间,刚好一点之后又进了“时钟世界”,这次成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猫”,看到其他一些人惨死的样子,后来还是稀里糊涂又出去了。
再下一个世界是“哈姆雷特机器”,在这里他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士兵,参与最终决战时被捅破了脾脏,躺在地上等死,这时候身着蓝黑色女装和服的玉求瑕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一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好美啊。”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他以为自己死了,没想到还活着,醒来之后在医院,出院的前一天玉求瑕来医院找到了他,玉求瑕在杀他的时候认出了他。
他终于从对方口中得知了“戏剧世界”的一些情况。
之后在现实中他与玉求瑕建立起了一些联系,只是从不主动。对他来说,“戏剧世界”也没有那么可怕,死亡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像老友一般。
他不太愿意以“活命”为借口,频繁地去找玉求瑕。
他不能找玉求瑕,他不能保证自己在面对面时还能藏得够好,他不敢让玉求瑕发现自己的喜欢,让玉求瑕发现他表白被拒之后依然没有放弃,一直一直注视着他、追随着他……这太恐怖了吧?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呢?只有偏执狂才做得出来,像跟踪狂一样恶心……会让对方觉得可怕的。
大家都喜欢那种轻盈、自由、松弛的关系。
他不想让玉求瑕讨厌他。
玉求瑕已经很讨厌他了。
在“哈姆雷特机器世界”,玉求瑕骑在他身上要杀他、看清楚他的脸的那一刻,那种痛苦愤怒的表情,他看得很清楚。
玉求瑕认出了他,感到麻烦。
他不找玉求瑕,玉求瑕也不会找他。
他迅速而被动地接受了一切,日常生活并不改变,只为在生命的随后时刻窥见了玉求瑕生活中的一部分真实而感到庆幸。
他在“戏剧世界”里见到了不太一样的玉求瑕。
与他后来认识的玉求瑕不一样,这时候的玉求瑕要更冷酷、更无情、更锋芒毕露,总是用最简洁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并不怎么考虑代价,那种孤注一掷的冷漠在他眼中美得目眩……可在其他人眼中,也许是刺眼。
在下一个“世界”中玉求瑕遭到了元观君一派的背叛,玉茵茵最先死了,而他则在余春民的绝杀招式下将玉求瑕推开,扑在玉求瑕身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他觉得很满足,自己这条烂命总算还有点用处。
没想到这次自己还是没有死,又在现实中醒过来了。
同样幸存的井石屏告诉他,是玉求瑕把你背出来的。
得知自己又给玉求瑕添了麻烦,他更是无地自容,好在经过这几个世界后,也许是因为他躲避的态度明显,玉求瑕在现实中不怎么会找他,见了面也从来就是不冷不热,这让他好过很多。
在残酷的“世界”中,大多数厉害的人都牺牲了,而他则因为对玉求瑕的绝对服从,竟然神奇地活到了最后——他现在才知道是最后——进入了“金字塔世界”中的《俄耳浦斯》电影。
在那种情况下,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妻子”的声音是玉求瑕有什么不对。
他一路都默念着不能回头,一路从冥王圣殿走出来,经过塔尔塔罗斯、渡过冥河、走过埃列修斯田野,一直一直提醒自己,不能回头。他做得很好,并没有被身后的声音迷惑,可到了最后,就快要抵达人间的时候,他崩溃了。
巨大的情绪洪流淹没了他。
当境遇走向极端荒谬时,他反而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自由。常识和规则失效,就像忽然到了悬崖边上开始席地坐下喝酒。他来到了绝境,不再压制心中对冥王的怀疑。
这种怀疑巨大疯狂,一发不可收拾,冥王说只要不回头看妻子他们就都能回去,他就像被钓竿上的萝卜引诱着向前狂奔的驴,一丝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只是抵挡身后的呼唤他就已用尽了全力。
可是仔细想想,他有什么理由不回头呢?
他的生命在失去妻子之后已经一文不值,如果没有妻子那回到人间毫无用处,他并不期待在人间的生活,他本身也并不是人间所期待的存在。
妻子如果希望与他一起回去,又为什么会一直在身后呼唤他?
他猜测这是冥王的幻术。
可冥王要是真的愿意让他带着妻子回去,又为什么要用幻术?
妻子的呼唤真的是诱惑吗?还是提醒?
他为什么要相信冥王而不相信妻子?
同时,他身体里的那个属于现实中的方思弄的意识也或多或少地参与了决策——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玉求瑕客气、疏离或冷漠的眼睛,深知自己在人间是不被需要的。
可是身后的妻子,非常非常需要他。
与其被冥王的幻术哄回人间,他为什么不跟妻子永堕地狱?
……反正回到人间等待他的,也只是不停的躲藏。
然后他就回头了。
他没能离开那部电影,他死了。
本来,他的故事、他的意识在这里就应该结束了才对。
意外发生在冥府三界的边缘,路过那条羊肠小道时他从裂缝的洞穴中掉了下去,那是塔尔塔罗斯的深处,在那里他遇到了西西弗斯,还在洞窟的棺材里捡到一本书。
正是那本书,让他在死亡后还活着。
这是一句充满悖论的鬼话,是梅斯菲尔德说的。
哦,是他这边的这个梅斯菲尔德。
在玉求瑕那边的梅斯菲尔德这样介绍自己时:“我是古往今来所有伟大的祭司、法老、皇帝、国王、苏丹的荣耀的集合,我们代表人类的意志,永恒对抗着世界的意志。”
他旁边的梅斯菲尔德十分生气,叫着:“这东西学我说话!”
“这东西?”
“如果祂愿意叫自己‘世界意志’的话,那就是这么个叫法。”梅斯菲尔德十分好脾气地跟他解释,“而我,才是祂口中的‘人类意志’。”
总之,不论是“世界意志”还是“人类意志”,都是超出了人类范畴的存在,虽然这两位都披着相同的人皮。
方思弄开始时并不确定自己应该相信谁,甚至也不确定在过往的几次交集中给自己提供帮助的究竟是哪一位,或是二者都有,但随着“外面”那位跟玉求瑕的谈话越来越深入,他心中的天平逐渐偏向了自己旁边的这一位。
现在,他愿意相信,他旁边的这一位是他一直以来认识的“梅斯菲尔德”,而玉求瑕面前的那个,是所谓的“世界意志”。
有了这样的立场判断,他才能整理并相信梅斯菲尔德告诉他的“真相”。
第232章 等待06
说回那本书。
梅斯菲尔德说正是因为那本书, 他才能在死后活着。
他问那是什么书。
梅斯菲尔德想了半天说,能够叫出那本书的语言已经失传了……不过后来它的传说流传到埃及,被那里的祭司争相效仿, 后来他们创造出了《亡灵书》,《亡灵书》你知道吗?
他知道《亡灵书》,大学学世界文明史的时候学过, 后来有部最后流产了的片子也涉及到相关内容,他还详细研究过。
《亡灵书》是古埃及的一系列宗教文本, 因为古埃及的文字很长一段时间被祭司阶层垄断,所以一开始《亡灵书》只在王室墓葬中出现,包括金字塔墓室壁上或石棺面上的祈祷文、颂歌、咒文。经过几百上千年文化下放到民间, 平民死后也会将咒文写在莎草纸上随遗体下葬,在这些行为中的所有文字内容所形成的整个文献集, 被称为《亡灵书》。
《亡灵书》主要用于指引死者在死后世界中的旅程,旨在教诲或提醒死者, 在冥界会遇到的每一个事件、会为他/她的所作所为受到何种审判, 冥界的每一个神都要求了解关于他/她生活的事实, 他/她应怎样回答等等,以使他/她能够战胜在冥府旅程中所遇到的一切危险和障碍。亡灵书的中心思想就是使死者复活, 并平安地过渡到下一个世界。
那些《亡灵书》有没有用不知道,不过按梅斯菲尔德的说法, 他捡到的这本是所有这些《亡灵书》的母本,也是唯一的真品。
“所以是这本书在指引我?”方思弄艰难地说服自己相信这些怪诞的说法,“指引一个死者的灵魂?”
梅斯菲尔德点点头:“没错。你死后发生的一切都是‘书’在指引你,走向复活之路。”
而在复活之前,他都处在一个半生半死的状态,梅斯菲尔德又打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世界’里的npc一样。”所以唯独他可以在一些特定的时刻, 进入npc们的“走马灯”,窥见npc们的回忆和思想。在‘世界’之中,他们是同类。
同样也是因为他这种卡bug一样的状态,让与他相关的一切都容易卡bug,比如那个被玉求瑕找到的笔记本,以及玉求瑕没有完全消失的记忆。
“好吧好吧。”方思弄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可是我为什么还是没有活过来?”
“做人不可以太贪心。”梅斯菲尔德说,“‘书’已经将你送回了丧生之地,可你要知道,一个人如果要复活,光靠他自己可不行。”
方思弄早就没脾气了:“那还要靠什么?”
“还要靠朋友亲人、子嗣后代啊。”梅斯菲尔德理所当然地说,“就是埃及法老复活也需要完整的木乃伊啊。”
埃及法老真能复活?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方思弄脑子里,但他问出了显然更重要的一个问题:“那我的‘木乃伊’在哪里?”
“这就要问他了。”梅斯菲尔德朝“精神维度”之外的玉求瑕努了努嘴,“虽然现在看来是难了。”
从《俄耳浦斯》电影离开后,方思弄就一直和梅斯菲尔德待在一起,梅斯菲尔德解答了他的所有疑问,也详细地给他讲述了“戏剧世界”的起源,比“世界意志”讲给玉求瑕那个语焉不详的版本要细致许多——
同自然界的阶段性自然灾害爆发一样,人类精英也会在特定的时间段集中出现,比如最近的“轴心时期”,中国、希腊、印度、波斯、以色列……各个相互隔绝的文明都在同一时期集中出现了大量伟人,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而在更遥远的上古时代,也曾有过数个这样的时期,那是更蛮荒残酷的时代,人类对自然灾害的认识和抵御能力几近于无、饱受摧残。终于有一天,各个文明的祭司们都在同一时刻有所明悟,进入了“精神维度”,在那里与“世界意志”立定了契约。
为什么是戏剧?
因为戏剧是与仪式紧紧相连的,朝向无数死者敞开,是人类感情的集中表达,集中消解。
在一个真实的舞台上,调动虚拟抽象的思维和想象,激活虚妄的情绪,让在场所有人的情绪随着故事情节产生共鸣式的起伏,又在故事结局时集中释放掉,是情感的浓缩精华,是极速变化,是矛盾冲突,是和解或毁灭。
是“世界意志”曾经从未见过的、对人类最感兴趣的部分的集中爆发。
而一个能创作出伟大作品的剧作家,势必要对人性有深刻的洞见,这种洞见大多数时候会招致恐惧,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剧作家都是被驱逐出人类群体以外的,中国古代的曲家自称为鬼,而欧洲大陆早年不允许剧作家葬入坟墓。
因为他们实在让人畏惧,是一群法外之人,他们的眼能将皮囊看穿,他们的笔能将人心写透,他们构筑的世界,真的会在虚妄中存在。
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纯白无暇的人,谁也不愿意接受这种目视。
一开始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已不可考,能确定的是那时候肯定不叫“游戏”也不叫“戏剧”,那个时候的人类甚至没有文字,也没有“游戏”和“戏剧”的概念,后来经过演化,它成为了今天的样子,未来还会继续变化。它会不停地将人类放入虚设的场景中,演绎虚拟的故事,产生真实的情感,供“世界意志”取乐。
直到什么时候呢?
也许直到“世界意志”终于感到无聊的时候吧。
方思弄听得一身冰冷,忧心忡忡道:“就没有什么办法结束这一切吗?”
梅斯菲尔德朝他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见过西西弗斯了吧?”
西西弗斯,永远的失败者,推着永远无法到达山顶的巨石,永远坠落,永远反抗。
方思弄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所以这些神话人物是真的存在吗?”
“只要是被创造出来的概念,都可以在‘精神维度’中展现。这算是一种存在吗?”梅斯菲尔德道,“就像我,也是一种概念的集合?”
在“世界意志”向玉求瑕宣称自己的身份之前,梅斯菲尔德已经先跟方思弄讲过一遍:祂是所有先知、国王、天才和伟人的集合体,在很突然的一个时间点拥有了意识,从那之后一直伴随着人类文明生长。
在这期间,祂也发现了另一个阴影中的存在,花了几个世纪的时间祂终于确定,对方是“世界意志”生成出的具象,在从“游戏”中取乐的同时,不知不觉地加入了这种模仿,也开始模仿人类。
方思弄问:“这是祂现在可以进入‘游戏’,欺骗玉求瑕的原因吗?”
“不是。”梅斯菲尔德却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契约’仍旧存在,祂没办法随意进入‘游戏’。”
“那现在?”
“这个说起来得怪我……”梅斯菲尔德脸上出现了一丝可以被称为“羞赧”的表情,“因为是我先介入的。”
方思弄:“?”
梅斯菲尔德无奈地看着他:“我先发现了你这个‘特异点’,我不是说了吗?你是属于一个……bug,我偷偷地帮过你几次,被祂发现了,祂现在穿着我的皮去搞事,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思弄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如果代价这么大,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要是挂掉这轮游戏就没有通关的可能了啊。”梅斯菲尔德睁大眼睛,“难道我没说吗?你就是‘戈多’啊。”
方思弄一脸空白,肯定道:“你没说。”
“好吧那我现在说吧。”梅斯菲尔德道,“我从真实的时间线来讲吧:玉求瑕、你还有其他人被卷入‘戏剧世界’,一路艰难求生,最后绝大部分人都死了,包括你,当然你捡到那本书是意外情况暂且不提——总之,玉求瑕作为最后、唯一一个幸存者,进入到了最后一个副本《等待戈多》。”
梅斯菲尔德指着下方的玉求瑕:“他是这个副本的唯一主人公,他在等待什么,‘戈多’就是什么。”
方思弄觉得身体内部仿佛在被烧灼,喃喃问道:“他在等待什么?”
“你说呢?”梅斯菲尔德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继续说,“《等待戈多》是一个几乎没有情节发展的剧目,展现在生活中的就是一种‘一成不变’,除了时间流逝一切都没有发生,也可以说是什么都发生了但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个‘世界’没有情节,唯一的情节就是‘等待’。”
“在这种‘等待’中,他没有等到他的‘戈多’,就已经结束了他的一生。”
方思弄静静听着,木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不过好在他拥有足够强大的意志,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依然没有放弃执念,所以他打开了‘第二幕’。”
《等待戈多》是一部两幕剧,第一幕和第二幕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依然是两个流浪汉在进行琐碎的对话,中途会有一个牵着一条人假扮的狗的怪人闯入,最后会有一个孩子来通知他们:戈多今天不来了,但明天一定来。
不知道的时候没往这边想,现在知道了剧目,方思弄猜测他们在“时钟世界”和“哈姆雷特机器世界”遇到的那个不可名状的巨大黑影有可能就是这两个贸然闯入的怪人,他们的闯入没有目的、没有逻辑,只为了展现荒诞。
梅斯菲尔德继续道:“第二幕中的他回溯到了一个他此生最遗憾的时间点,开始了第二次尝试。但结果你也看到了,几乎是……一成不变。唯二不同的就是你,和他那个从镜子中逃逸的妹妹。”
方思弄却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回溯的那个时间点……”
梅斯菲尔德那个有几分讥诮的表情再次出现了:“就是你向他表白的那一刻。”
方思弄完全愣住了,一时间,阳光、林荫道和炮仗花鲜艳的红色组成的漩涡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就又要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了:他在等待什么?”梅斯菲尔德说,“是‘爱’啊,方思弄。”
“他一生都在追逐爱。那一个瞬间,是他潜意识里离爱最近的一个瞬间,他想要知道如果在那个时候做出不同的选择,一切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他几乎要成功了。”
方思弄颓然地往地上一坐:“所以都是假的。”
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消散了,惨笑一声:“所以从那个时间点之后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从未发生过的。”
“如果你要以‘是否在现实世界中发生过’来定义,那它确实是没发生过。”梅斯菲尔德说,“不过我们都已经是精神存在了,有没有在现实发生过没有那么重要吧?”
方思弄没有回答,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
没得到回答,梅斯菲尔德也并不尴尬,继续道:“因为在这之后你们经历的‘世界’其实整体都在《等待戈多》的大剧本下,所以就算在‘现实’中,你偶尔也会遇到一些精神性的存在,我可以进去找你,那家伙也能。”
比如和景明去酒吧的那次,比如周瑶露出的可怕笑脸,比如游泳池见到的无脸人……
“那个不是。”方思弄并没有说话,梅斯菲尔德却道,“那个你所谓的‘无脸人’不是我们的手笔,应该是玉茵茵给你的提示。”
方思弄看了他一眼,心道原来说了这么多都是废话,在这个“精神维度”中,梅斯菲尔德可以不通过语言就得知他的想法。
“是的。”梅斯菲尔德还笑了一声,“语言其实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很没用的东西。”
方思弄已经完全麻了。
梅斯菲尔德却似乎很喜欢看他的吃瘪样,笑了笑,接着说:“也正是因为玉求瑕是这个大剧本下的唯一主人公,他的意志有些时候会对整个‘世界’做出影响,当然他自己是意识不到的,包括但不限于对npc的影响——他有时候可能会借npc之口说话;对时间线的影响——根据他的意愿推迟或延后‘世界’降临的时间;对剧情的影响等等。”
“你之所以在一些时候会感觉自己很特别、跟其他人不一样,是因为你在他的眼里真的不一样。”
“他一直在追逐爱,追逐一种完善的、圆满的、没有条件没有瑕疵的爱,他在追逐这个,但他的深层意识其实并不相信真的有这种爱……你的爱让他有了这种感觉,可他并不相信,直到你死在他面前,他的怀疑终于松动了,这也是他能成功开启第二幕的重要愿意。”
“当然他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打消,在第二幕里他潜意识设置了很多障碍和选择题给你,当然这些考验也是‘世界意志’所乐见的,他想考验你的爱,他依旧不能相信世界上有他一直在等待和追逐的那种爱,结果你全都通过了。”
沉默持续了很久,方思弄依然选择用语言提问:“那如果他等到了,为什么还不能结束这轮游戏?”
梅斯菲尔德的笑容忽然变得吊诡,刹那之间变得比周瑶的那个笑容还要阴森恐怖,方思弄心跳一窒,梅斯菲尔德幽幽开口:“因为人性的贪婪啊。”
“在第一幕中他等待的还只是‘爱’,这时你的死让他发现了你的爱,而在第二幕的求证过程中他从‘追求这种爱’发展到了‘追求方思弄的爱’……你明白这二者的区别吗?”
“戈多从‘爱’变成了‘你’。他在等的是爱,特指的是你的爱,可是你已经死了。”
“这场游戏已经没有解了。”梅斯菲尔德微微俯身,用手抚摸他的头顶,“跟我走吧,方思弄。”
从在“精神维度”相遇以来,梅斯菲尔德的目的就是让方思弄加入这个不断扩大的“人类意志的集合”,神奇的是这个集合还讲究自愿原则,如果他答应,他就会成为这个“梅斯菲尔德”的一部分,继续与“世界意志”对抗下去。如果不答应,对方也不会强迫。
他当然没有立即答应,毕竟玉求瑕的故事还没有结局。
梅斯菲尔德则同意带他来看完这个“世界”的结局,但因为以上种种原因,他们绝不能够介入。
方思弄垂着头道:“你要食言吗?你答应过我不管我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可以在这里陪伴他直到结局。”
“不是的,你知道,我们其实有很多时间,就算在这里陪他几十年也完全没问题。”梅斯菲尔德叹了口气,坐到他旁边,“我只是不想你在这里虚耗你的爱……你只能在这里无能为力地看着他老死,相信我,我已经观看过成千上万遍,仔细观看美人迟暮,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结局还没定呢。”方思弄说,“你说过那本书可以让我复活。”
“那也要有‘木乃伊’才行。”
“我之前问过你我的‘木乃伊’在哪里,你说‘这要问他了’,这说明,它还是存在的,并且在玉求瑕可以找到的地方。你凭什么断言结局?”
因为实际上不需要语言,梅斯菲尔德可以先一步窥见他的想法,所以在他说完之前就已经在叹息:“你展现出来的纯粹的爱让我震撼,玉求瑕深陷其中依然保持的清醒也让我惊叹,你们几乎就要成功了,我当然希望你们成功,我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我一点也不希望灾难降临,我已经说过可惜了。
祂语重心长地说:“方思弄,你是我的同志,我不会骗你,你的‘木乃伊’的确在他有可能找到的地方,但这种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我们没必要在这浪费时间。”
“为什么?”
梅斯菲尔德无奈地朝玉求瑕和另一个“梅斯菲尔德”一指:“如你所见,‘世界意志’已经介入了,在祂的蛊惑下,玉求瑕只能放弃探索,度过和上一幕相同的一生,但这一次不可能再有回溯,因为《等待戈多》一共只有两幕。”
方思弄又问:“‘世界意志’除了蛊惑他,还能做什么吗?”
“不能了,毕竟‘契约’的力量还在那里,祂现在也只是一个投影,最多就说说话。”梅斯菲尔德说,“不过只说话也足够致命了,就像我对你的帮助其实也只是几次语焉不详的提示,况且玉求瑕的记忆是不整全的,所有的缺口都可以被祂用‘不必深究的bug’解释,我不认为有人能挣脱这种谎言。”
又经过了一阵万籁俱寂的沉默,方思弄抱紧膝盖,盯着玉求瑕的身影喃喃道:
“是啊……我要是他,应该也只能信了。”
“毕竟这一幕的事情,都是假的嘛……”
梅斯菲尔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遗憾道:“你也别怪他,毕竟他是没有记忆的,怨恨会损耗你的爱,那可是无上的珍宝。”
“我们都欢迎你的加入。”
第233章 等待07
方思弄把鼻子以下都埋在膝盖里, 静静看着“精神维度”之外的玉求瑕。
“……原来是这样吗?”玉求瑕仰望着眼前的阴影,眼神逐渐放空,他满脸惨白, 浑身细细地发抖,完全绝望、濒临崩溃。
“世界意志”站在他的正面,高峻的阴影如同一开始那样笼罩着他, 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抚摸他的头顶。
不得不说, 这东西学习人类学习得很是精髓,这在无人街心公园的一幕却无端使人联想到《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的那一幕,也许当时祂真的在场, 人类的文明、辉煌在祂眼中也许只是一种好玩的东西。
忽然,祂抬起头, 看向虚空中的一点,方思弄知道祂看得到他们, 他与那双碧绿的眼睛对视了。
下一刻, 祂笑了起来。
但这一次就模仿得不好, 嘴角咧到耳根,整条唇缝弯出一道夸张的弧度, 那是一个以人类的面部肌肉构造不可能达到的角度,一时间像是集中了生物本能中的所有恐怖, 让方思弄遍骨生寒。
这时,旁边一只手伸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要怕。”梅斯菲尔德在他身边叹了口气,“如果受不了,就跟我走吧,我们该去为下一轮做准备了。”
方思弄把他的手拿下来:“我不怕。”
他直直地与“世界意志”对视。
他强调:“我不怕他。”
“世界意志”似乎被他的反应取悦到, 心情很好地低头对着玉求瑕说:“埃及有一句谚语:‘世界怕时间,时间怕金字塔。’”
祂的手顺着玉求瑕的头发往下滑,从头顶到颈椎:“你已经战胜了‘金字塔’,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理当放过自己、拥有幸福的一生。”
祂用另一只手触碰玉求瑕放在膝盖上的笔记本,指腹划过粗糙的牛皮纸面。祂嘴角的笑意收敛了,落回一个温和而慈悲的角度,用劝诱的语气道:“把它交给我吧。”
那正是方思弄留给玉求瑕的那一本日记,玉求瑕之前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不知道为什么,它忽然就出现在玉求瑕的膝头。
“世界意志”胜券在握,洋洋得意地又向虚空中的“精神维度”投来一眼,但声音还是没有一丝破绽,还在对玉求瑕说:“——之后你就会获得真正的自由了。”
祂捏住笔记本的一个角,慢慢往外抽。
方思弄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也跟着被一点一点地抽出体外。
梅斯菲尔德又在旁边轻轻叹了一声。
等这本笔记本也被“世界意志”抹除,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能提示玉求瑕这段经历的东西,他也许偶尔会觉得生活违和,但在这世上觉得某些瞬间生活违和的人又岂止千千万万,一切,都可以用罹患阿尔兹海默症来解释。
都结束了,他只能在这个“世界”中度过平静的一生,而属于人类的这一轮“游戏”也会宣告失败,灾难即将降临,或许是地震海啸,也可能是瘟疫横行。
就在笔记本几乎完全离开玉求瑕的身体时,玉求瑕忽然抬起手,用两只手牢牢捏住了这个本子。
这完全出乎了“世界意志”的预料,因为震惊,祂一时间浑身僵硬,不协调的姿势立即就透出了一种非人感。
“谎言都藏在真相之中。”玉求瑕笑了一声,“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题就是一分谎言九分真相——就像你刚刚做的那样。”
他抬起头,眼神平静,又似乎带着一种锋芒,身体也完全不发抖了,他歪了歪头,表情忽然之间变得清澈天真,好像真情实感地在与对方讨论什么问题:“而要在如此浩瀚的真相之中准确地找到假的那一部分,我们需要什么呢?”
抓着笔记本另一端的人下意识问道:“什么?”
“需要一个锚点,一个势必为真的真相。”玉求瑕笑起来,“对我来说,最大的锚点就是我的心脏,它已经生长出了‘印记’,告诉我:我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以及——我家的锅有保温模式,我不可能在吃完饭之前就把插头拔掉。”
虚空之中,方思弄低低笑起来。
“太不可思议了。”一旁的梅斯菲尔德惊叹道,“让我惊讶的是,这些反应是他在记忆完全混乱的情况下做出的。”他有些激动地强调,“我指的不止是他现在的状态啊,其实,他在整个《等待戈多》中,记忆都是被影响着的!就像……就像在梦里……对,就像在上一个副本中你们在‘电影’里的那种状态……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何等的意志力……”
说到激动处,他注意到方思弄的表情,顿时愣了一下:“……你早就知道?”
方思弄看向他:“果然,你并不能随意地读我的心。”
梅斯菲尔德一愣。
“从在‘精神维度’相遇这么久,你一直都在问我的想法,问我的答案,直到刚刚。”方思弄笃定地说,“你是在我动摇之后才能‘听见’我的心声的,现在又听不到了。”
梅斯菲尔德抿了抿嘴,好半天后道:“……所以你也在演戏。”
“‘戏剧就是让人自愿走入一种轻信。’”方思弄解释说,“把自己放进戏里,很快就动摇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半个专业的。”
“哈。”梅斯菲尔德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又看了玉求瑕一眼,摇摇头说,“真是输给你们了。”
祂举手投降:“现在我们坦诚相见行吗?”
方思弄上下扫视他:“看你诚意。”
“人类,人类从来就是这么有趣的东西。”梅斯菲尔德又笑起来,那种“端着”的感觉散去了一些,这让祂看起来更像是个人——方思弄愿意相信祂曾经是人,或者说是人类的集合体,但在漫长虚空中度过的岁月中,祂的确越来越“神化”了。
祂问:“如果玉求瑕的锚点是他的心脏,那你的锚点又是什么呢?在‘世界’和‘人神’的谎言面前依然不会动摇?”
方思弄转动视线,看向了玉求瑕。
梅斯菲尔德失笑:“我早该想到是这样,恋爱中的人类会像信仰神一样信仰对方。”
“你相信他。”祂的表情不是很赞同,老友一般对方思弄好言相劝,“可哪一天他让你失望了,就会很危险。”
祂以为方思弄这个恋爱脑会回答他“我不会对他失望”,没想到真正等来的回答是:“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方思弄又说:“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方思弄没有细说,生活日常中的端倪很难细说,也没有必要细说。他觉得玉求瑕早就对真正的结局有所预感,而他因为对玉求瑕的注视,也同样察觉到了它。这种感觉的出现很难指出一个具体的时间,也许是在进入上一个世界之前,他扒着门框站在玉求瑕身后,看着玉求瑕对倒在地上的黎暖树说:“你忍心让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一个人吗?”
也许是在“芦苇之地”的幻境之中,玉求瑕向他提议“不然……我们就留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或者,是在更早更早以前的“弗兰肯斯坦世界”,玉求瑕给他讲那个故事的时刻:“自古就有‘无意’的鬼,叫破的那一刻才会醒觉。”
“我觉得他早就知道大部分结局。”方思弄并不多言,还是专注地看着玉求瑕,“他好像一直知道自己在梦里、在孤军奋战。”
“我听到了。孩子。”玉求瑕对着“世界意志”说道,他的笑容顽皮天真,明明坐着,在对方面前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
“世界意志”不知不觉已经放开了那个笔记本,一头雾水:“什么?”
玉求瑕:“听到你说的了。”
“世界意志”仍旧迟疑,开始怀疑自己:“……我说了什么?”
“你说‘戈多一定会来。’”玉求瑕还是朝祂笑,灿烂得像朝阳,“我相信你。”
“疯子……”方思弄感觉身边的梅斯菲尔德的身体瞬间紧绷,“他没事挑衅那东西干嘛?”
玉求瑕化用了《等待戈多》中的桥段,在第一幕和第二幕的末尾,都有一个小男孩找到主角,带来戈多的口信:“戈多今天不会来了,但明天一准来。”
玉求瑕将“世界意志”比做了这个报信的孩子。
梅斯菲尔德心有余悸地喃喃:“希望祂还没有学会人类的‘恼羞成怒’和‘毁约精神’。”
“世界意志”反应了好一会儿,脑回路才跑出一个完整的逻辑链,祂瞬间火了,原本就高挑的身躯忽然拔地而起,像一片八爪鱼形状的阴云般扩大,张牙舞爪地将玉求瑕笼罩进去。
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恐怖回响:“——你竟敢!”
玉求瑕面不改色,慢慢站立起来,挺拔得像一棵树:“如果你能用别的办法阻止我探索下去,就不会用这种拙劣的演技在这里对我循循善诱。”
阴云再次涨大,围绕着他纠缠了一会儿,在“精神维度”两位观察者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时候,倏然散开了,慢慢又凝聚回人形,不过这次的“梅斯菲尔德”显得有点蔫蔫的,甚至有些可怜地问:“……我的演技很拙劣吗?”
玉求瑕冷笑一声,不近人情:“在我手底下的演员中,算比较平庸的。”他迈开步子,走出了阴云的范围。
“你找不到他的。”“世界意志”在他身后说,“你没有线索,也没有记忆。”
“这是一句假话。”玉求瑕说,“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找不到他,你今天就不会出现在我面前。而你的出现,便让我坚定了这一点:就是‘小雪’真的存在,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停下脚步,走出很远,“世界意志”也没有追。
“呼——”危机解除,梅斯菲尔德呼出一口长气,转头对方思弄说,“好险……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这倒是方思弄没想到的:“走了?”
“怎么?舍不得我?只是你看他的样子,应该没我什么事了。”梅斯菲尔德开了一个玩笑,转而说道,“没事,也许还有见面的那一天。”
方思弄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是沉默。
在梅斯菲尔德转身的时候,方思弄叫住了他:“我还有点问题想问你。”
梅斯菲尔德好脾气地说:“可以。”
方思弄遍问道:“那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问题笼统,梅斯菲尔德却立马反应过来:“那是我借给你的‘真眼’,可以看破这世间一切虚像。”
“那李灯水和花田笑……”
“他们不属于‘虚像’,他们没有参与在真实世界中发生的‘第一幕’,而是第二幕才被卷入进来的‘投影’,他们的真身还在现实世界中生活着。”
方思弄眼睛睁大:“也就是说……”
“是的。”梅斯菲尔德给出肯定的回答,“他们还活着。”
太好了。方思弄心脏一轻,松了一口气,又抓紧时间问:“那香水呢?”
“‘圣谕’和‘corpse party’?”梅斯菲尔德笑道,“只是你我之间的一个小玩笑。”
“那……”方思弄一时之间也想不起别的,便道,“……再见?”
梅斯菲尔德又笑了一声。
下一刻,祂忽然换了一种表情,嘴角眉梢高高吊起,整张脸变得无比诡异。
方思弄吓得差点坐回地上去。
但只是一瞬间,梅斯菲尔德又变了回去,还是儒雅可靠的面目,并笑他反应过激。
方思弄很无语:“你干什么?”
梅斯菲尔德说:“虽然也不一定会有下次见面的机会,但我想说,假如以后还能见到我,你也要保持警惕,这次就做得不错。”
方思弄不明白:“为什么?”
“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感觉,破例送你这个情报:其实我并不总是这样。”
“哪样?”
“这是一轮温暖的游戏,所以你现在见到的我还比较温柔。”梅斯菲尔德道,“但你要知道,我是几乎所有‘人性’的集合,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通关‘戏剧游戏’走到最后的人,往往都有强大的意志,贯彻着一些诸如正义、和平、荣誉、善良这些信念,可同时,贪婪、狂妄、懒惰、邪恶……这些特质也同样存在于这个种群的天性之中,人类的感情并不只有正向的。而‘爱’,在这两端之中,其实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偏向。”
“最后一条忠告:你们还有漫长的岁月要度过,希望不要让爱走向另一端。”
“就这样吧。走了。”
说完,祂就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方思弄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坐回去,抱住膝盖蜷缩起来。
第234章 等待08
走出空无一人的公园大门的一瞬间, 扑面而来的是鲜活的、流动的人群和声音,一门之隔,就像阴间和人间的区别。
玉求瑕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忽然出现的笔记本, 心想那东西实在狂妄,可能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连这种完全不“现实”的“隔空取物”都随意使用了出来, 是以为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连这点也注意不到了吗?
他嗤笑一声, 突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天空。
当晚北京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玉求瑕把它视作一个很好的预兆。
他仔仔细细地将笔记本又研究了一遍, 其实那位“梅斯菲尔德”说的也不算错,因为这个笔记本中的内容的确有许多主观抒情的部分, 说不上杜撰,但确实有太多联想。譬如讲述一件事情的时候, 笔记主人只会草草一提事件本身, 更多的笔墨用在描述自己当时的想法上, 有时甚至不会明写发生了什么事,而是通过自己的推测列出其他的可能, 玉求瑕就需要通过这些可能反推出真实的情况。
除此之外,整本笔记中还充斥着大量的回忆和独白, 不吟诗作赋也不引用名人名言,只是用直白简朴的语言慢慢宣泄着一种感情,在看到第一个“玉求瑕”出现的时候,玉求瑕心神一动,觉得全通了——对方的确在向一个特定对象倾诉感情,这个对象就是他。
奇怪的是, 对方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海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可第一次看完这本笔记后,他脸都红了,身体里像是有一把大火在烧,满脸都是眼泪。
不过,在探索真相的时候,这些抒情过多的部分其实是一种阻碍,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能屏蔽这些内容,找到真实的信息。
与此同时,他也没有完全把希望吊在这本笔记本上,其实,就算这个笔记本真的被那个“梅斯菲尔德”弄走也没关系,因为他始终相信,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情就一定不会了无痕迹,他自己本身,就是那段过往最确凿的“遗物”。
他是一个由意识和无意识控制的躯壳,是一枚卡不进这个世界的崩坏的齿轮。哪怕记忆被抹除了,留在潜意识里的身体记忆却依然存在。
他回忆自己“醒来”之后的种种,已经一年多了,前几个月还和人有接触,后面几乎就是独处,最亲近的人算是游嫣和赵京云,赵京云就不提了,游嫣现在已经去找了新的工作……
他回忆起一些场景。
多半是在苏醒时,对上他们惊恐的脸。
还和他们有接触时是他状态最不好的一段时间,晕过几次,还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昏睡,很多次醒来都是这两个人在眼前,他们当时的表情……
绝对称不上正常。
由此可证,这个“不正常”的源头,基本可以确定来自于昏睡中的他身上。
是什么呢?
他对着自己的床安了监控,很快就发现了原因。
为什么有人睡觉,会像太平间的尸体一样呢?
他连续监控了很长一段时间,确认不是偶然,他确实就是那样睡觉的。习惯那样睡觉。
可这样的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构想人物的生平是他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构想失忆的自己的前半生也不外乎如是。
史铁生写过那句著名的十三四岁的子弹正中二十年后的眉心,而一个三四十岁的人站在原地挨了一枪,排除恐怖分子当街杀人之类的飞来横祸,这颗子弹也只能来自过去。
在电影或戏剧中,一个以这种姿势睡觉的人,在人物小传中必然要有所解释,那这个解释应该是什么呢?
也许他曾经患过重疾,只能以固定的姿势平躺在床上度日。
也许他曾经进过管理森严的监狱,在人挤人的大通铺上必须以这个姿势才能入睡。
也许他曾经遭受过绑架,长时间地失去自由并被捆绑成这样养成了习惯……
又或者,他在一个坟墓般的家庭成长,他神经病似的监护人连他睡觉的姿势都要控制和掌握……
鬼使神差的,最后一个可能性在他脑海中出现的时候他几乎立即就相信了。
后来他也去求证过其他的猜想,比如查看自己的就诊记录和犯罪记录等等,“梅斯菲尔德”说过“世界”只抹去了他的记忆和那些牺牲者的痕迹,他童年时重病或入狱的记录应该不算在内。
其他的猜想都被一一否决,他没什么障碍地笃信了,自己来自于一个富有的、但森严如坟墓的家庭。
然后他也很平静地接受了,梦中那些让他温暖的回忆不是来自家人,而是在那之后,出现的……或许是朋友,更有可能是——爱人。
是小雪。
他想,肯定是小雪。
只有这样,人物的弧光才是流畅的。
这些调查都在他见到“梅斯菲尔德”之前完成,见过“梅斯菲尔德”之后他补全了最重要的一处缺失——最后一个“世界”的内容。
根据小雪的笔记,他推测自己已经经历过十二个或十三个世界——在笔记中,小雪详细记录了和他一起经历过的六个‘世界’,再加上最后一个小雪没有来得及记录的‘世界’,就应该是七个。
在这之前,还有小雪反复提到过的,他们分手的两年,以及后来他和小雪的聊天中透露出的一些信息。这些信息很零碎——他没有记忆,只是看着都觉得零碎——小雪却全部记录了下来,比如他提到自己在第三个世界中失去了老师,在“樱桃园世界”的游戏中另一个队友曾提到和他一起经历过五个世界等等……
小雪不仅记录下来,还会自己分析,分析在他们分开的时候玉求瑕独自经历过什么,其实他有一点困惑,小雪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最后推测可能自己在谈恋爱时仍旧是一副狗脾气,说不定还会欺负小雪。
他根据小雪记录下来的东西,还有两年这个时间跨度,以及每个“世界”之间的间隔推断自己应该独自度过了五到六个“世界”。大概率是六个。
但毫无疑问最重要的、让他失去了小雪的最后一个“世界”的信息,却是完全缺失的。
他没有任何渠道可以得知这个“世界”的信息。
直到“梅斯菲尔德”出现。
他通过“梅斯菲尔德”之口,得知最后那个“世界”与“金字塔”有关。
他一头扎入了金字塔相关的文献。
从金字塔的建造方法、几何学意义,到金字塔内壁的铭文和壁画,再到古埃及的社会结构与文化;从奥西里斯的非唯一性到木乃伊的制作方法;从古埃及历史到语言文字……
昼夜轮转,节气交替,等他从浩瀚的资料之海中抬起头颅,已经进入北京的夏天。
他“醒来”两年了,恰好跟他同小雪分手的时间一样长。
===
玉求瑕停好车,在墓园门口那排七彩的遮阳伞下的小摊子上买了一黄一白两束菊花,然后走进了墓园大门。
满街原本百无聊赖的商贩都齐齐看着他的背影,有的还伸出脑袋来瞅,倒不是因为他漂亮,在这种刺眼的阳光下面根本看不清人脸,主要是他的行头太优雅庄重,手里却拖着一把笨重的锄头。
一路往上,有一条笔直的白石路,被光照得仿佛要融化。这片墓园不对普罗大众开放,本来就没什么人,更别提现在烈日当头,整座墓园暴露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蝉鸣声震耳欲聋,目力所及却是空无一人。
玉求瑕沿着那条白石路往上走,也许是因为太阳太大,他眼前出现一些黑影,仿佛是一个人的背影,也在他的前方往上走,他眨了眨眼睛,就没有了。
就这样,他又想起日记中的一段内容:
「我好像总是在注视他的背影。他的头发很长,可以做出很多造型,所以这些背影也并不全都一样。
不管是大二的元旦晚会,还是天桥演艺厅的后台,或者是一九年戛纳的红毯,还是那些我已经记不得名字的酒会上,那些灯光、金粉、水钻和香槟水晶塔,都没有他的发饰或是耳钉亮。
原来我在他身后看了他这么久。」
也正是这一段话,现在指引他来到了这里。
他慢慢地往上走,怀里的菊花散发出清苦的香味。
这座墓园常人是接触不到的,埋葬的都是在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大家族,玉家也在其中,不过并不在后来修建的规规整整的大理石陵园这一面,而在后山上,是流传了几百年的家族土墓。
他花了一些时间找到家族的坟堆,在其中找到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
玉家的孩子一出生,这里就会多建一座墓,取“有始有终”的意思。
就算一个家族里也会有亲疏远近,亲近之人的墓会在一起,孩子挨着父母,姊妹挨着兄弟。
而这座署名“玉求瑕”的墓的前后左右,都是空的。
虽然因为是土葬,坟包间的排列不像陵园那边那样整齐,但因为这座坟周围实在太空了,想忽略都没办法。
玉求瑕并没有在意这个,他把菊花随手撒在坟包上,靠着墓碑抽了一只烟,然后用锄头挖了起来。
天太热了,蝉鸣声让人烦躁,太阳光也晒得人皮疼,他一边挖,一边苦中作乐地想:理论上来说,我应该坐在荒原上,等待戈多到我面前来找我,而不是拿着一把铁锹,掘地三尺要把对方挖出来。
他一边想,一边笑,一边挖。
“兹——”
终于,锄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声。
第235章 等待09
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过一片浓雾, 雾中有些诡异的影子若影若现,走近了才会发现只是一些植被。
她走了很久,到处都是雾, 除了雾、地面和枯草没有别的东西,让人感觉她身处的这个地方是一片无边的旷野。
忽然,浓雾后伸出一张脸, 一张惨白的脸,皱纹深刻, 脂粉浓郁,眼周的烟熏妆晕染成一大片,流下来像两行眼泪。
那人长得像个鬼, 眼神却悲伤又可怜,见到她, 透露出一种欣喜。
“你来啦。”
那人伸出手,拉住老人的手腕, 带着她往一个方向跑, 浓雾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 尊容都和这位“鬼”差不多,全都穿着夸张至极的戏服, 张牙舞爪花枝乱颤,实在称得上一句群魔乱舞。
她被拉着一路跑, 老朽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所有人都很欢迎她,终于,她们跑到了一个类似“终点”的地方,在这里,大雾似乎出现了一小块真空, 一个浑身素白的人站在那一小块真空的正中央,站得庄严笔直,在迎接她。
等她走到面前,他笑了一下:“你真的来了。”
她回答:“我答应过的,人总要守诺。”
那人却道:“年轻人才会相信诺言必定会实现,那个时候我们才十八岁,还有资格说来日方长。可现在我们已经八十一岁了。”
八十一岁的他白发如雪,可面庞竟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很开心地向她伸出手:“我为我们准备了棺材,你要看一看吗?”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让开脚步,露出了刚刚被他身体挡住的一个深坑,里面躺着一个贴满了蝴蝶结、水钻、各种布偶的造型夸张的粉色棺材。
八十一岁的她真切地笑了起来,抬了抬手里拎着的袋子:“我也带来了好东西。”
“是什么?”
“我妈妈的骨灰。”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心地鼓掌:“我们可以把它做成炮/弹!”
她说道:“或者把她分给大家,这样大家就都有妈妈了。”
所有人开始跳舞,围绕着那只棺材。
大多数的人肢体都不协调,像一堆尸块在蠕动,但所有人都很投入,高举双手,吱哇乱叫,母亲的骨灰漫天飞舞,与浓雾合为一体。
如此年轻、愤怒、一场儿戏。
很勇敢,很叛逆,很荒诞,很自由,但是……不够成熟,没有到那个点。
这是玉求瑕对《十八》这部电影的评价。
远没有到可以“一战封神”的地步。
这是他离开学校后拍的第一部 完整的电影,也算是正式开启了他的导演生涯,不过实话说,他拍的时候并没有把这部片子当成什么重要的商业片来拍,也没想过去冲什么奖,他应该就是想自我表达。
——现在他连自己遭遇过什么都已经忘了,可还是能从电影本身解读到这种表达,看到阿梅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是自己的化身。阿梅十八岁时那场虚拟的坠楼身亡,是他自己对自己的一场谋杀。
这整部电影,就是一个墓志铭,一笔一划都刻着“我要去死”。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就是他自己,他当然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他既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去死又为什么没有去死了,他猜测可能与小雪有关。这两年,无论遇到什么想不通的事,他都能归结到小雪身上。
他是一个缺失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的人,而一个人的记忆大多产生于与这些人共度的时光,失去了这些他整个人都拼凑不全了,就像一架坏掉的机器。由于坏掉的地方过多,他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修起。
千头万绪,太过纷杂,他本来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十八》的,他自己的生平,在他的脑海里就像百度百科上的资料一样,陌生又悬浮。
可小雪的日记里提到过“一九年戛纳的红毯”。
那是他回头注意到这部电影的原因。
在他的记忆和百度百科里,都写他:2021年,执导影片《去去就回》,获得第7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也是唯一的一个。
他是二一年得的奖,得奖的片子也不是《十八》,小雪为什么要写“一九年戛纳的红毯”呢?
也许是因为他一九年也受邀了,也许是因为小雪只有那一年和他一起去了……他想了很多可能性,但也不能排除第一个出现在他脑子里的可能性:我是一九年得的奖。
他再次回头检查自己的生平,发现如果真是一九年得奖的话,能送去提名的只有上一年拍的《十八》。
他这才注意到《十八》,然后忽然想通了一切。
暮色四合时,他终于将整个棺材面挖了出来,伸手一拂,从棺盖上拂下一大片泥土。
整个棺材灰扑扑的,但隐约可以看到一点粉色,还有一些蝴蝶结、水钻、布偶的尸骸。它们被雨水侵蚀,被虫蚁啃噬,已经不再光鲜亮丽。可因为造型过于夸张,还是很好认出,这就是电影《十八》中出现的那一只。
玉求瑕累得手都有点抬不起来,浑身脏污,一屁股坐在地上,抖着手点起一只烟,一边抽一边看着棺材。
至少这一点记忆还在:他在《十八》中完成了一次精神自杀,拍摄结束后将电影中的棺材埋到了这里。
烟抽到一半他开始哭,他其实并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抽完后泪也干了,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给自己鼓劲,然后打开关卡,奋力掀开棺盖——
一个人几乎是跟着棺盖一起弹起来,下一个瞬间他就与对方四目相对了。
只是一个对视而已,玉求瑕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瞬间皱缩起来,传来一阵几乎无法呼吸的剧痛,眼泪又流下来,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小雪,对不起,我什么都忘记了。”
“没关系。”对方只匆匆说了这么一句,下一刻脸就倏然靠近,他感觉到嘴唇上一股热意,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在吻他。
这个吻好温暖,瞬间就让他丢盔卸甲,他反手抱住对方的腰背,加深了这个吻。
他残破的、躁动而痛苦的灵魂好像在这个吻里都被抚平了,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一块痛苦的残片,在这个世界里残缺不全,完全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而现在,这种痛苦好像消失了。
而有一些记忆,踩着这些补全的碎片,呼啸着回归。
就在他还在接收这些龙卷风般一股脑涌入的记忆时,抱着他脖子深吻的人忽然把他推开,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什么声音?”
他看着对方,也眨了眨眼睛,他整个人还是懵的。
对方看向声音传来的山脚方向,忽然脸色大变,又推了他一下,大声道:“跑!”
他这才茫然地看了一眼山脚,入目便是滔天的洪水,汹涌的波涛如同猛兽般冲击着一切,乌云从天空中央爆发式地扩散,大雨如注,闪电惨白,照亮一片黑红的怒涛和沉没的城市。
发洪水了?
这个念头在他cpu过载几乎已经没法转动的大脑中出现,边角的理智费力地思考:北京也会发这种规模的洪水?可水是从哪里来的?密云水库?
不是。
他立即否定了,那水是从天上来的,从那团云里。
这是什么现象?还讲不讲科学了?
两人一起朝山顶跑去。
他们仿佛想要跑过那片急速扩大的乌云,和漫上来的洪水。
玉求瑕还在想:难道,是“梅斯菲尔德”说的“大灾难”?
===
云层之上,梅斯菲尔德自虚空中出现,在他身边,是化身为乌云核心的一大团混沌。
“你要破坏契约吗?”梅斯菲尔德叫道,“他等到了‘戈多’,已经成功通关了!你要破坏契约吗?”
乌云核心一阵躁动,片刻后,混沌中生出一团暗黑物质,组成了一个人形。
其实“世界意志”不必有人形就能与梅斯菲尔德交流,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祂似乎很乐于有个人形。
黑色的梅斯菲尔德说道:“是你先破坏规则的。”
“我没有。”梅斯菲尔德略微有点心虚,但还是装得十分镇定,“那时候方思弄已经是‘死人之国’的人了,我可以和他对话!而且我并没有透露契约的任何内容!”
祂以为“世界意志”会揪着这一点同他辩论,没想到“世界意志”话锋一转道:“那我也没有,我只是加了一个合乎情理的‘彩蛋’而已。”
梅斯菲尔德怒道:“哪里合乎情理了?”
“‘爱’是什么?”“世界意志”平静而认真地开口,好像真的只是想讨论一下,“我不太懂,你教教我?”
梅斯菲尔德愣住了,拿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片刻后斟酌着开口:“这一整轮‘游戏’都在探讨这件事,你还没有得到答案?”
“一厢情愿就是爱吗?”“世界意志”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与祂操纵的这团恐怖的乌云大相径庭,“我以为,‘爱’是一种联结,需要双方都有充分的动机和行动。你说呢?”
梅斯菲尔德张了张嘴,又闭上,来回几次,最后道:“我认为他们也称不上‘一厢情愿’吧。”
“算不上一厢情愿,那也是不对等的。不对等的爱也可以吗?我想知道这个。”“世界意志”居然反过来安慰祂,“放心,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如果这个考验他们也能通过,我会遵守约定的。”
“怎么考验?”
“有什么能考验‘爱’呢?”“世界意志”明显地笑了一下,“当然是‘死亡’了。”
===
“玉求瑕!”
玉求瑕听见一声惊呼,不用说,自然来自于这里唯一的另一个人。
啊,小雪是记得我的,记得我的名字的。
对不起啊小雪,到最后我都没有想起你的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洪水如同一只巨兽,疯狂地席卷一切,在他们身后死死追逐着,越来越近,越过树木、岩石和坟墓,越来越近。脚下的石块湿滑、泥土松动,还有不少路障。他很努力、用尽全力地在跑了,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就掉进了水里,像被谁抽了一鞭一样。也许不是,也许就是他自己踩滑了。
呼,也好,终于不用再跑了,累死了。
他想着。
幸好,幸好还见了小雪一面。
原来小雪是这个样子的。
第236章 等待10
水淹没了头顶。
在水中, 光线也改变了面貌,一切都扭曲了、异化了,最平庸的木材也变成了晃动的舟楫, 植物也在浪涛中鬼影般舞蹈。
一开始是听不到什么声音的,可能是水灌进耳朵的缘故,也可能是洪水的巨响太震耳欲聋, 但在水里呆了一会儿之后,身体里的另一种听觉系统苏醒了, 除了外部的巨声以外,他忽然能听见别的声音,来自自己的身体内部。
他忽然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
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喉咙被水灌满的声音, 在嘈杂的洪水中轰鸣。
他在一个促狭的瞬间想到自己的母亲,一个虚幻的、概念化的、想象中的母亲, 他突兀地想到:在她的羊水中,是不是也是这样相似的感觉?
他在水中诞生、成长, 又在水中死去, 随着洪水流走……或许, 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他感觉很安静。
他不能呼吸了,充斥在肺部的是一种窒息的痛感, 这种痛感逐渐蔓延至全身,他没有力气了, 他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往下沉,他以一个仰躺的姿势,看着自己离水面越来越远。
水面方向有一片浑浊的光,与世界一起摇晃。
他知道自己离真相以及真实的记忆很近了,几乎就差临门一脚,可他没有力气了。
他并不感到全然的痛苦, 痛苦中夹杂着一丝轻松,他知道自己离真相很近,这种真相中“小雪”占据很重要的部分但不是全部,其中必然还包含一些更痛苦的东西,比如他已经忘却了的亲人朋友们的死,或者过去的经历,让他变成“尸体般入睡”的人的原因……离这些真相越近,他就越感到恐惧。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也就没办法了……死亡总归会结束了吧。
死亡是一切的归宿,这样不错。
他放弃了挣扎,迅速波涛拍入了深渊。
就在他即将与死神面对面亲切拥抱时,一双手忽然从身后抱住了他,迅速拉着他往上升,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明明已经在水底看到了一张死神的面目,结果忽然被拖着迅速远离了,周围的水流呼啸而过,越来越亮,汹涌的波涛中时不时会划过一些发光物,像彩色的风或者鱼群,他不清楚了,他缺氧太久,整个人都不清楚了。
在他此生最大的一种茫然中,他感觉自己猛然被推出了水面,向外的听觉系统骤然复苏,他听不见自己了,只能听见更大的山倾海覆。身后的人还贴着他,在水中他几乎感觉不到那个人的体温,他想回头去看,但是依然没有力气,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没有意志的塑料袋,漂浮着。
目力所及之处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只有一座小岛还在视觉边缘耸立着,那是墓地所在的那座山,现在只剩一个顶露在外面。
他依然没有力气,肺里灌满了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还在呼吸,他被身后那人托着,望着深黑的天空,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浓云闪电,什么也没想,只是漂浮、漂浮。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脑壳一痛,撞在了什么坚硬的物体上,他没有反应,人已经被翻了一面,肋骨和肚腹磕在那坚硬的东西上,仿佛被捅穿了一样疼,他疼得要眼前发黑,再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吐,吐了很多很多水,原来一个人的肚子里可以装这么多水。
肺部终于重新灌进了空气,他早已停摆的大脑慢慢运转起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到了那座“小岛”上,身下是一片嶙峋的山石,他有些茫然地转过身,看到还泡在水里的小雪。
对方只是从视觉上就能看出来已经筋疲力尽,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一大圈,全身泡在水里,像一只暗淡的水鬼,只有一只手还拽着一根“岛”上的石柱。
他一回头,就看到对方的眼睛,漆黑的一双眼睛。他想要问“你为什么不上来?”可一是嗓子太疼,发不出来任何声音,二是时间太短,几乎是在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对方就完全没有了力气,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就放开了最后一点与地面的连接。
他伸手去拉,但全都错过了。
对方瞬间就被汹涌的水浪卷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
“玉求瑕,你答应过我,会活下去的。你发过誓。”
这是一句什么意思的话呢?
一个人如果要发誓,一个值得在死亡的那一瞬间被提及的誓,那么这个誓言一定是需要他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达到的,是这样吧?
他在什么情形下,会发这样的誓呢?
是在危机中许了一个愿吗?还是说,其实他早已不想再活,才会逼迫着自己发了这样的誓呢?
他回忆起最后一刻那双漆黑的眼睛,它们黑如深渊,叫他不寒而栗。
身体仿佛被那个“誓言”启动,先于理智行动起来,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沿着嶙峋的山石向上爬了很远。
他又回头去看,可能是刚刚小雪被卷走的地方,而那里已经被淹没了,洪水追随着他,几乎只在他身下一尺远的距离。
他麻木地往上爬,最终爬到了山顶。
水面也停留在下方一尺左右的距离。
整座山都被淹没了,只剩下他最后立足的这一个小岛,纵横距离不到一米。
他颓然地坐了下来。
黑云终于也来到了他的头顶,闪电在其中穿梭,却没有雨落下来,汹涌的洪水甚至也平息了,变成了镜面一般的死寂,只是顷刻之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片安静的坟场。
面对着这块巨大的镜面,他想起了他的妹妹。
在宽广无垠的埃列修斯田野岸边,碎成了无数片镜子的妹妹。
在她分崩离析的瞬间,他仿佛也随之被拉入了一个镜中世界,在里面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各个角度,各个距离,他有着那么巨大的自我,但身处在千万个自己之中也不免惶惑。
这时玉茵茵出现了,但镜子没有映出她,在千万个“玉求瑕”的镜像中她只身一个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哥哥,说我不恨你是假的,说我不爱你……”
“也是假的。”
他如同一尊冰雕,看着妹妹在自己眼前如同水晶或玻璃般燃烧,慢慢融化,做不出一丝表情。
玉茵茵并不在意,用她一贯骄矜又无所谓的语气说:“你猜对了,死人是出不去的,我出不去,蒲天白也出不去,至于方思弄……我不确定,因为我死的时候他还活着,所以我不知道他的结局。你也别放弃吧,再见。”
说完这句话她微微一动,似乎是要转身,玉求瑕忽然伸手,在火焰中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头,看到他的脸紧绷着,乍看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就像过去无数次的会面一样,可颤抖的细纹又泄露出那么深重的悲怮,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她最后一次感觉到疼痛,轻轻地说:“哥,你知道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吗?”
她并不指望他回答,继续道:“小时候,有一个下午,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里拼拼图。拼完的那一瞬间你笑了,阳光落在你半张脸和一只眼睛上,那一瞬间……”
“我记了很多年。”
说完这句话,整个镜子世界破碎了。
洪水中的小岛上,他的记忆顺着这个画面全部归位,跟他在这个“世界”中,失忆之后的调查和思考融为一体。
在所有和“金字塔”有关的、浩如烟海的信息中,第一眼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的,是一则神话,古埃及神话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奥西里斯神话。
奥西里斯是大地之神与天空女神的长子,他还有三个兄弟姐妹,分别是弟弟塞特、妹妹伊西斯与奈芙蒂斯。古埃及流行亲族通婚,两位妹妹分别嫁给了兄长,奥西里斯的妻子是伊西斯,奈芙蒂斯则嫁给了塞特。
奥西里斯作为长兄在人间行使上下埃及的王权,塞特嫉妒他,密谋将他骗进棺材推入河中溺死,最终也成功了,这造成了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泛滥。
伊西斯不顾一切寻找丈夫的尸体,她是全世界最强大的法师,用魔法追踪到棺材,将其带回埃及。然而被塞特发现,他将奥西里斯的身体分成十四块,散布到尼罗河流域各地。
伊西斯没有放弃,她与妹妹奈芙蒂斯一起,用很多年时间找回了十三块遗体,但没有找到最后一块被鳄鱼吃掉的生殖器。伊西斯将这些碎块制成了木乃伊,奥西里斯复活了,但因为身体的不完整,他只复活了一个晚上,伊西斯在这一晚孕育了他们的儿子荷鲁斯。
荷鲁斯长大后,最终击败了塞特,被诸神判定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
奥西里斯则没有重新回到尘世,而是成为了冥界之王,成为了埃及文化中最重要的死神。
在没有记忆的时候,玉求瑕本能地被这个故事吸引,可是想不起来的缘由。现在他想起了一切,想起在“金字塔世界”中他曾经推断,那五部循环的电影是在讲述“人的一生”:青春期、寻找、爱情、生活、死亡。而如今,他有了另一种想法——这五部电影,其实是在讲述这个神话。
故事开始于“谋杀”,塞特对奥西里斯的谋杀——阿梅对巨大自我的谋杀。
然后是“寻找”,伊西斯寻找丈夫的尸体——俄耳浦斯寻找死去的妻子。
接着是“背叛”,塞特对奥西里斯的背叛、奈芙蒂斯对塞特的背叛——阿宾所遭遇的背叛,以及他自己实施的背叛行为。
继而是“复仇”,荷鲁斯对塞特的复仇——年叶流与忠烈孤儿两人交错的命运和不变的复仇主题。
最后是“复活”,奥西里斯复活为冥界之神——元首一次次死亡,重要的不是死,而是最后的复生。
不知道这一切是那个“更高”的存在所精心设计的玩笑还是所谓命运的巧合,伊西斯与奈芙蒂斯找回了奥西里斯的十三块身体,而他刚好经历了十三个世界。
所以哪怕忘记了一切,他心里也下意识地认为“世界”并没有结束,因为缺了一个部分的奥西里斯是无法真正复活的。
第十三个“世界”结束不了这一切,他依然在第十四个“世界”里。
可这一次,究竟要怎么出去?
同时回来的,除了“这一轮”的所有记忆,还有“上一轮”的。
真正发生过的“事实”。
十八岁时,因为对迂腐的“戏曲世家”的反叛,他去上了电影学院,在父母的怒火中他只是短暂地快乐了一段时间,便觉得生活又变得百无聊赖。二十岁时,他在一次学生会大会上记住了方思弄的名字,不是特意去记,他只是记性太好。
后来这家伙就开始追他。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阻止,可能是因为懒得太郑重其事,直到那家伙明确地跟他表白,他知道再也没有了含糊其辞的空间。
他拒绝了对方。
是因为不喜欢吗?
应该不是,如果不喜欢,他不会放任对方在他身后追了两年。
可要说是喜欢吗?
当然也不是,当时他全心全意只有一件事要做,他连自己也不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没有能力去喜欢任何人。
被拒绝之后,方思弄便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承认,这是他没想到的,而他心里也没有那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正出现的时候,是在舞台上注意到那道目光的时候。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舞台下面的黑暗里,看起来居然像星子一样亮。
之后在很多场合,他都会下意识往最黑暗的角落看去,几乎每次都会是“不出所料”。
在那道目光中,他总是下意识地会把背再挺直一点。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真是想不到,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过了那么多年。
他为之准备了一生的那件事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做,父母似乎也对他完全失望,最终放任,而他的电影拍了一部又一部,看起来真的像在好好生活一样。
所以,就这样吗?就这样变得越来越圆滑平和,可以与过去的一切和解,就这样走入庸常的生活中去吗?
就这样吗?
他一直很喜欢喝酒,越来越喜欢喝酒,醉酒之后断片之前的那段时间是他少有的能感觉到快乐的时间,他在挣扎中沉溺,乐此不疲。
然后就在一次寻常的醉酒后,他醒来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这是一个阳光弥漫的场景,显然是一间卧室,有着温暖的床铺,暖色调的墙壁、地板和地毯,窗户外面有一棵树的顶,说明这间房间位于一个不太高也不太矮的高度,玻璃擦得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于是阳光也显得很透明。
他头疼欲裂,在床头柜上找到一杯加了蜂蜜的温水,又在旁边找到了自己的手机,还连着充电线,电量满格。
他首先要搞明白自己在哪儿,解锁手机后他看到一条躺在桌面的短信,这年头除了移动联通电信和银行已经很少有人用短信,可在手机设定中,它的优先级依然很高,轻易地从几十条微信消息中脱颖而出。
他点开了它。
是一个未储存联系人的陌生号码。
「学长你好,我是方思弄,昨晚在仙儒遇到你,冒昧把你带回了家里,你放心,床单被套都是换过的,微波炉里有早饭,你按预约键就可以吃。之后你可以自行离开,当然继续休息也没问题,钥匙在鞋柜上。再次为我的冒昧道歉,希望没有耽误你什么事情。」
看完这条消息以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生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不他当然知道,他可以分析出任何一个人物的心理动机,可他不愿意分析自己,他气得摔门而去。
他赌气一般依然没有储存那个号码,当然也没有回复那条短信,等自己已经将那一串没有规律的数字倒背如流时,那个只有一条记录的号码也没有再发来只言片语。
最后的挣扎是让助理在这些年收到的礼物中找出这个号码送来的所有东西。自从他拍下第一部 短片、走入大众视野开始,每一年收到的礼物也太多太多,大多数都堆在库房中没有拆开。
当时的工作室在CBD顶层,他坐在大平层宽阔的桌面前,面对着一片苍茫辽阔的城市图景,将桌上排列整齐的大大小小几十个礼物盒一一拆开,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精美的礼物,还有一封信。
每一封信都以“学长你好”开头,内容都是简短的祝福,没有落款。
礼物的包装盒新旧不一,中间的时间跨度横跨数年乃至十数年,不过整体有一种趋势,就是包装越新的礼物越贵重,可以看出送礼物的人的生活与经济状况应该也是越来越好。
他看着面前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刚拆开的礼物,是一只白色蕾丝发夹,繁美如雾的蕾丝面料边缘坠着精美的水钻,不是大牌,但他刚好认得,是米兰新锐设计师M·阿曼达刚发布的新品,全球限量一百只,标价四千欧,最高已经炒到四万七千欧。
他不是没有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可看到这只发夹的时候他心里出现了一种酸涩的异样感受。
同时在身体里涌动的,还有一阵怒火,他的理智知道这不对,是他自己亲口拒绝了对方,而对方没有任何义务在被拒绝之后依然坚持不懈地追求。可理智没有办法控制情感,他还是生气,他气方思弄默默注视了他这么多年却再也没有踏出一步。
为什么?
为什么不再找我呢?
为什么明明还爱我,却不再找我呢?
他把装着发夹的礼品盒往里重重一推,其他的礼物盒被相继撞翻,桌上瞬间就变得一片狼藉。
他盯着这片狼籍坐了很久。
在暮色四合时,他认输了。
他终于决定向庸常的生活低头,尝试和解与遗忘。
他拿着手机,用一整个太阳落山的时间编辑了一条短信。打了删删了打,对着那个没有储存联系人的陌生号码。
对话框是空白的,因为他早已赌气将那条唯一的短信删除。
他是那么骄傲自大、自以为是,用尽了全力也最多能憋出一句:方思弄,等你下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考虑。
他对着空白的编辑框很久,终于开始敲最后一遍字,屏幕上依次出现:「方、思、弄、,、等」
忽然一个来电提示弹出,他在骤然变黑的来电界面上看到自己的眼睛。
来电显示:妈
他接起电话,黎春泥温和却寒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似乎还带着一点笑,当然绝不是能让人感到愉悦的那种:“听说你最近在打听一个人?”
他胸中顿时爆发出一种戾气,这几乎是近年来面对母亲的一种本能,他强忍着,没有开口。
黎春泥又道:“我建议你不要,你会后悔的。”
胸腹间仿佛有一座火山爆发了,流出滚烫的痛苦,过去这么些年,他长成一个冰冷的怪物,几乎全拜对面这个人所赐,现在他好不容易想要朝温暖的生活走出一步,她却像噩梦一样降临,如同“命运”一般冷酷无情。
可他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只能任人摆布的男孩,他可以反抗。
他生硬地说:“我就要。”
一声冷笑,似乎是不以为意,母亲的下一句是:“你父亲去世了,你有时间回来一趟。”
“父亲”在他的概念中更像一张陌生的面具,他并没有感到什么悲伤,但身体里那种积年的怨恨与恐惧还是席卷上来,让他浑身剧痛。
他曾发誓要向他们展开报复,现在要报复的对象却猝然少了一个,而他几乎已经要放弃“报复”这件事本身……
当然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他父亲在一周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对方痛哭流涕,说着对不起,说着不得已,说我爱你……最后一句话,是“保护你妹妹”。
当听到那句“我爱你”的时候他其实是麻木的,那是他以为自己期待了一生的话,挂断后他盯着手机,觉得这三个字对他的震动还不如下一刻也许就会进来的方思弄的短信大。
没想到,玉建修就这么死了。
那条编辑了一整个太阳落山的时间的短信终究还是没有发出去。
他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要怎么办,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回了家。他想好了一万句话去攻击和刺伤生他的女人,他张牙舞爪,整装待发。当然他也想要探问玉建修的死因,这是人之常情。
而迎接他的只有深深宅院,和母亲的尸体。
他在黑暗中爬上三楼,站在楼梯口,看到了露台沙发母亲的尸体,她背对着他坐着,身体端直,脑袋向左边耷拉,那一瞬间他就觉得她死了。
他只停顿了几秒钟,就绕到正面,看到了她死去的脸。月光下女人的脸是半透明的,像是在发光,眼皮上的血管和绀紫的嘴唇像雪地上的枯罂粟。
她死了,死于心脏麻痹。
他没有找到她留下的只言片语,这个带给他一生恐惧的女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他用旁边的座机报了警,靠在沙发边上等警察来,在这期间他闻到母亲身上的味道,浑身汗毛倒竖。
警方的侦查结果是自然死亡,现场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痕迹,黎春泥的身体上也没有任何外力造成的伤痕,血液中也没有毒素,她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可就是那么突然地死于心脏麻痹。
玉茵茵站在警戒线之外,像一抹飘渺的影子。
他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走到她面前,她的头没有动,只是翻着眼皮看他,黑眼圈太重,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鬼,她问他:“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他简短地回答:“没空。”
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兄妹的感情从来算不上好,成年之后更是少有交集,但今年玉茵茵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有的是他真没接到,有的是他看到了也不想接,只接起过一次,是玉建修死前三天,玉茵茵让他回老宅吃饭。
他当然没回去。吃饭?吃哪门子的饭?他们这家人早已不是能坐在一起吃饭的关系。
而在母亲死亡的当日,他们站在警戒线内外对视,这两句话是他们当天唯一的交流。
玉茵茵打了那么多电话,四目相对时,却无话可说了。
但那一个对视,还是让玉求瑕有了片刻怔忪。
他没办法不想起玉茵茵小时候的样子,没办法不想起玉建修说的那句“保护你妹妹”。
后来他查看手机,发现玉茵茵又给他打了很多电话,甚至当时隔着警戒线对视时,她手中的电话依然在尝试拨通。但他为了回来见母亲,提前做足了准备,包括开启了手机的飞行模式,自然也错过了全部。
这几年玉黎两家的长辈接连死于非命,“诅咒”传闻四起,玉求瑕自己并不太信这些东西,这时候却也不得不怀疑。他私下打听玉茵茵的行程——这些都是他这些年特意避开的消息——得知玉茵茵已经解散了自己的建筑工作室,但因为建筑设计项目工期长的特点,工作室业务没法说结束就立即结束。
在玉茵茵给合作伙伴以及内部成员留下的信息中,玉求瑕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日期,他在下一个“特别的日子”闯进了玉茵茵在玉宅的房间,那一刻他看到玉茵茵神色复杂的脸。
他就是这么进入“戏剧世界”的。
在第一个“世界”中他差点死了,是玉茵茵和他曾经的老师董彬郁救了他。出来之后他终于和玉茵茵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拼凑出了一些残破的真相——
玉黎两家因为“血源诅咒”,在这种“戏剧世界”降临的时候必然会被卷入,不过也不会一次性全部被卷进去,而是等“世界”中的本家血脉都死绝了才会拉下一个进去。
他们家这几年去世的人都是这么死的。
而这个“诅咒”恐怖的一点,是已经被卷入的人没办法向不知情的人透露任何情报。
玉建修是在大哥玉建安死后被卷进去的,黎春泥则要早很多,在更上一辈的黎勾元死后就进去了。黎春泥在里面经历了数十个“世界”,得知最多真相,也最能感受到情势的紧迫。
她天真地想要保护她的小女儿,所以选择牺牲长子,她想要将玉求瑕训练成一个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终结这个“世界”的人,只要玉求瑕不死,玉茵茵就不会被卷进去。
然而事与愿违。
儿子和女儿都在向一个她无法控制的方向成长。
在玉求瑕离家之后,黎春泥没办法再控制他,反而是玉茵茵先发现了她的秘密。玉茵茵发现,间隔数月,父母就会有一天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勒令她远离。
玉茵茵从来不是一个言听计从的小孩,怀疑和好奇催生了她的行动,她在父母的“锁门日”提前藏进了衣柜,也因此被卷入了“世界”。
按照玉茵茵的说法:“我明明都代替你进去了,也打算结束这一切,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恨爸妈吗?你不是恨我吗?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好不容易我可以不欠你什么。”
相似的话,玉求瑕也想对着方思弄再说一遍。
他不知道方思弄是怎么被卷进来的,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与自己有关,在“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中第一次看到方思弄时,他感受到了那种只有在见到母亲尸体的那一瞬间的眩晕。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都这样了,方思弄还要靠近他啊?
方思弄到底在看什么?在爱什么?在……干什么啊?
而当时的情形也十分应景,他是穿着女装的奥菲莉亚,正双腿分开骑在扮成士兵的方思弄的身上,他气得血管都要爆了,手起刀落,刺穿了方思弄的心脏。
回到现实世界后,他去找了方思弄,但对方显而易见是在躲他。这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也更生气了,他对方思弄的感情本就矛盾又复杂,现在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直接放弃了。
他果然和玉茵茵很不相同,玉茵茵在进入“世界”直面死亡后,出来的反应是想要弥合他们破碎的家,而他呢,则完全摆烂,对现实中的麻烦直接破罐破摔了。
后来,玉茵茵死了,方思弄也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攻略成功。
他回到了所谓的“现实世界”,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在这个“世界”中,他如同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一般孤独地活着,他拍了很多很多电影,写了很多很多书,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也邂逅了很多很多人。
可他依然觉得自己是空的,非常不完整。
而在很偶然的一刻,真的非常偶然,他甚至不记得那是一个清晨、午后还是深夜,他想起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的眼睛,如同黑夜中的星子。
那是谁的眼睛?
那样闪闪发光地注视着他?
是谁呢?
在哪里呢?为什么在黑暗里?哪里那么黑呢?是夜晚吗?还是舞台下面?后场?
是谁呢?
那一个瞬间之后,他苦想了很久也没有结果,后来那双眼睛开始出现在他的梦里,有天还连带着一串电话号码。
醒来之后他依然记得那个号码,拨出去,是空号。
他开始发了疯一般拨打那个号码,一有空就打,对面的回答永远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可他总坚信这个号码是会接通的。
他打了几十年。
但那个电话从来没有接通过,他也没有见到过梦中的那双眼睛。
直到死亡降临。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死去,只是失去了这些记忆,在年轻的身体中醒来。金黄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给他一种被灼伤的感觉。
他恍惚了片刻,发现自己走在校园里。炮仗花的色泽如此鲜艳欲滴,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身侧响起,年轻、干净、轻轻颤抖:“玉求瑕,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他转过头,看到那人低垂的、被额发和睫毛遮住一大半的眼睛。
刹那之间他心如擂鼓,几乎要将胸膛撞破。
他感觉自己好像飞了起来,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中,无法抑制心中徜徉的喜悦,他几步踏上前方的花坛,回过头,将那人罩在自己的影子里,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在梦中见过千万遍的眼睛。
他忘记了一切,但悸动已成本能。
他听见自己轻快的回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