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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安静的茶馆包间内, 咖色长桌上陶罐插了几支干草,两人对坐,都没说话, 示意服务员退下后,姜行烨徐徐地冲着茶。

    山水屏风旁,升腾水雾后,她穿着驼色羊绒套裙, 精致全妆,手边金棕包包。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后,姜行烨向许熙递过茶水, 说了第一句话:“喝茶。”

    第一杯茶给了她。

    许熙稍愣,接过白瓷杯:“谢谢。”

    姜行烨笑了笑。

    她一向是雷厉风行的事业型女性形象,此刻微笑起来,大大削弱了不近人情的气质。

    许熙内心刚放松,就听见她道:“我说和你聊聊,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就同意, 知道我是谁?”

    许熙坐的很直:“是的阿姨, 周允竞告诉过我。”

    姜行烨点头:“我们见过两次,看来你也有印象,那我就不再自我介绍了,听说你在跟允竞交往。”

    许熙摩挲在杯口的手指紧了紧。

    一方面,是姜行烨最后一句话猝不及防的直接,另一方面,是她认定的“交往”二字, 一时间没接话。

    而姜行烨似乎是随口一提, 并不在意许熙回不回答,也没有再深究他们二人之间的事, 而是话语一转,讲起了她自己的青春回忆。

    “我读高中的时候,那时候和你现在一样大。广场上免费放映《罗马假日》,奥黛丽赫本真是漂亮,我和朋友们就算翘课也要去看,影片中,王位继承人公主在民间偶然遇见了一位平民记者。”

    “他们相处,同游,产生爱情,最终因为阶级差距和彼此的责任选择分开,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轨迹。当时我和几个朋友们都在遗憾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看完怅然若失了很久,后来我们长大了,同样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才明白其中传达出的道理,爱情并非生活的必需品。”

    许熙静静地听着,几乎是在姜行烨讲到中途时,便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许熙只是在周允竞面前有时迟钝,但不代表在其他方面不会察言观色。

    没有不再深究,没有话语一转,而是自始至终都带着此行唯一的目的。

    “您想让我和他分开?”几秒后,许熙听见自己的声音。

    姜行烨笑笑:“我开娱乐公司,跟不少年轻人打过交道,但久而久之发现,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说话稍微含蓄一点,他们都听不懂。来之前我考虑过要不要把话摊开给你讲,但事实证明你很聪明,也优秀,能明白我的意思。我看过你的成绩单,书读的很好。”

    或许这就是成年人,成熟的、体面的成年人,连做“棒打鸳鸯”这种事情的时候,都还在夸奖着她。

    这场会面以及会面的目的,都来的太猝不及防,许熙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反应过来后又觉得荒谬。

    不真实感。

    她现在应该在教室中,平稳、如常地进行学习,等下课后和周允竞通话聊天,或者一抬头,他就会笑着出现在她面前。

    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这时,从屏风内出来一个人。

    山水屏风后同样有一套桌椅和使用过的茶具,对方似乎是刚随手摆弄完,信步走了出来。

    刚开始,许熙险些以为是周允竞,再定神一看才发现不是。

    男人大概有二十五岁,穿着定制西装,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Hermes深蓝领带,再往上是年轻矜贵的一张脸,大概都有着优越出身背景的缘故,他的气质与周允竞有些相似。

    但更多则是毫不掩饰的傲慢。

    他对同为合作伙伴的、年长一二十岁的姜行烨仍旧没什么恭敬的态度,开口道:“你和你的外甥一样,有种能将再难听的话说的好听的本事。”

    姜行烨似乎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格,没搭理他。

    他也毫不在意,继而将锚头对准了许熙,像是颇感兴趣:“你和周允竞在一起了?什么时候的事。”

    许熙想了想,在她看来,他们属于一种心照不宣、水到渠成的状态,并没有特定明确的时间节点。

    然而这在男人眼里成为了一种随意。

    他流露出一种“我就知道”的眼神,扯唇笑笑,拿出烟盒,在偏头对姜行烨说话的时候取出一支:“你做的过度了,长择短择,只是短择而已,没必要认真,年轻人一时兴起有什么好劝的,自己过不了几天就分了。”

    说完,不顾室内有两位女士,银质打火机清脆一声响,很没有风度地点了烟。

    许熙知道短择的意思,短期的一种情感模式,双方在这一过程中会很愉悦,但不涉及未来,不对彼此负责,时间一到,就如钟声敲响,宴会结束,两人都抽身离开,这场关系就此终结。

    “怀恕。”姜行烨话语里暗含警告。

    季怀恕耸耸肩,哼笑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在缭绕的烟味中,许熙止不住地想要咳嗽,连带着胃部都感到难受,真奇怪,明明应该是肺才对,片刻后她反应过来,因为胃是敏感的情绪器官。

    又不由得去想,如果刚才屏风后的人真的是周允竞,他听到这番交谈会怎样想?支持,亦或是反对?

    “他是允竞的朋友,一向是这种没有礼貌的人,我向他替你道歉。”姜行烨说。

    许熙摇摇头,示意没事。

    姜行烨看着这样的许熙,突然觉得可惜,她将她调查的清楚,这样的女孩,除了家庭,是很不错的。

    “很多男孩子从幼儿园起就会和女孩子玩耍,又性格幽默,一张嘴很有主动逗乐她们的天赋,但允竞不是,他对这方面往往没什么兴趣。很多年前,我有一位朋友,对孩子控制欲很强,甚至孩子上了大学仍旧耳提面命不许与异性有过多接触,认为是早恋,视为洪水猛兽,但大学一毕业又要求孩子立刻结婚生子,否则是落伍,是太晚,最后那个孩子差点被逼到崩溃。我和允竞的妈妈都很不认可,尤其是她,提起来就要皱眉头,不想再与这位观念不合的家长过多交际。什么是早,什么是晚,概念又是谁来界定的?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对他人产生爱情层面的好感是再正常不过的成长过程,所以我们都会打趣当时才几岁的允竞没有浪漫细胞找不到小女友,担忧他长大后会成为不受欢迎的nerd。”

    “我知道有部分女孩也会喜欢nerd类型的男生,觉得沉稳可靠,但在我看来,那些经过了加工美化,其实都不是真正意义上、我在这里提到的类型,死板,教条,缺乏性吸引力,在现实生活中,不能为伴侣提供情绪价值,难以进行精神共鸣,但好在他长大后并非如此。”

    不久后将进入二十岁开头的少年,擅长社交但不轻浮,为人可靠但不无趣,不以个人条件去肆意玩弄他人感情,尺度拿捏得准,有头脑,有能力,逐渐成长为了很好很好的成年人。

    姜行烨说这句话时神色柔和:“我相信如果他母亲还在,再苛刻,也会为现在的他感到自豪。允竞有和你提起过她吗?”

    “没有。”许熙说。

    听到回答,姜行烨脸上同样流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那你的父母、两位妹妹和弟弟,你有告诉过他吗。”她顿了顿,“在说和你聊聊前,我看到了你的家人。”

    姜行烨明白这话题尖锐,但还是要问出来。

    她看见许熙的脸色变了变,像是触碰到了最深处遮盖的一层布。

    而许熙的回答仍旧是:没有。

    “爱是坦诚,是毫无保留,你们两个看起来都没有做到。”姜行烨下了结论,“互相不了解的两个人,却在了一起,现在看上去很好,以后也会出问题。”

    姜行烨知道周允竞并非短择,否则不会在疲惫的凌晨深夜,哪怕再忙碌也要挤出时间与许熙通话,耐心地听着她的倾诉和抱怨。

    “他没有告诉你的事,我来告诉你。很多人认为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姐姐是攀上高枝嫁入豪门,但其实恰恰相反,不要认为任何公司从诞生起都是庞然大物,允竞含着金汤匙出生,周为河可不是,他最初的时候还要私下来拉拢我姐姐的投资,当然,后来他成功腾飞,贤妻扶我凌云志,他转头捅了贤妻一刀,有了第三者和私生子,这种事令人恶心但又屡见不鲜,所以从古至今多少例子都能证明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许熙听懂了姜行烨的意思,她在说她和周允竞不匹配,不,岂止是不匹配,两个人放到一起甚至会被怀疑她是利益熏心是有所图谋。

    许熙想要否认,不是的,这种刻板印象不适用在她身上,她喜欢上周允竞的时候,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无从谈起贪图。她宁愿他是个普通人。

    如果非要说,那最多就是希望周允竞能记得她,其他的不敢再过多奢望,毕竟她对自我和家庭有清楚的认知。

    但周允竞太好了。

    周允竞的好能麻醉任何人,好到甚至让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卑,生出胆量,开始幻想和他的以后。

    然而,当下的谈话如一盆冷水把她泼清醒了。

    即使许熙进行剖白,可能在姜行烨看来也只会是一种“心机”的辩解。

    许熙不由得想,姜行烨看到她家人的那一刻,会怎么想?如果周允竞以后看到了,会怎么想?

    ——你家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孩子,最小的居然还是个男孩儿,明显是重男轻女,这个年代居然还会这样吗,真不可思议,是教育水平很低的家庭才能做出的事情吧,数量多就算了,养育的质量也不够,我们不扶贫。

    落后,粗鄙,市侩。

    如同那位“观念不合的家长”一样,提起来就厌恶,并且不愿再深入交际。

    陪姜莹莹见面的那场闹剧,许熙当时脑海中浮现《加缪手记》中的一段话:“火车上的小情侣,她拉着他笑吟吟地撩拨,而他,两眼无神,因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他并不引以为傲的女人爱着而感到尴尬。”

    现在想想,其实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她也不能让人“引以为傲”,等有一天周允竞发现了她真实的家庭情况,掀掉她努力维持的体面,触及深处,同样会感到尴尬。

    “他们婚姻出现问题的时候,我还年轻,自顾不暇,后来允竞的母亲出了事,我又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让允竞独自走了很久,指责我当时不够关心他也好,现在事后才来挽救也罢,我都承认,也很后悔,所以作为他唯一剩下的亲人,这个紧要的关头,我绝对不能让他再自找麻烦。”

    所有人都在想着阶级跃迁,最起码也要保持原有不再滑落,没有人不自私,也没有长辈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孩子被卷入下坠的旋涡。

    他们支持周允竞去恋爱,但对方不能是这种家庭背景,尤其是当周允竞向她主动介绍起许熙时,她知道他认了真,不只是简单的玩玩而已。

    于是她私下调查,越了解,眉头就皱的越深,这出乎意料,也不在计划之中。

    周允竞的情况太特殊,许多人都盯着他,试图找出他的纰漏,根据他的表现来评估应该站在哪一方,站队后又下注多少。

    婚恋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而是将两个家庭、两个集体进行捆绑。更好的女孩有千千万万,即使不能带来助力,也不应该是一颗随时存在隐患的炸弹,不应该是他的履历“污点”。

    许熙回忆起当初余启的那句话,“他们会帮助修剪掉多余的枝桠,而周允竞只需要坚定不移地沿着主干、朝着唯一的目标前行”。

    当时她听得似懂非懂,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她就是多余的枝桠,是麻烦,是拖累。

    包间内没有窗户,四周的墙像是排山倒海般向她挤压过来,令人喘不过气,许熙觉得大脑在窒息,却又将对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你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家境干净清白,我们都不会有任何意见,但偏偏你的家人。”姜行烨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像是不忍似的,但即使她没有说完,许熙也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

    他们并不歧视她的物质条件,而是不能接受来自原生家庭的精神落后。

    她没有任何问题,而只是拥有这样的出身,许熙感到难受,就像刚才姜行烨夸奖她时那样的难受。

    许熙宁愿周允竞的家人直接干脆利落地让她滚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似和声细语地跟她交流,实际上却温柔如刀,一点一点割着她的自尊和心脏。

    许熙尽量保持着平静,问:“周允竞知道您今天来见我,说这些吗?”

    姜行烨神色顿了顿。

    许熙明白了,这是她身为长辈的个人行为,周允竞并不知情。

    许熙站起身:“我知道我的家庭不好,但我认为也没有糟糕到这种地步。如果今天的话同样是周允竞的意思,您让他直接告诉我。”

    即使许熙不常看恋爱剧,也知道主角们常常因为缺乏沟通产生误会,最终导致遗憾的结局。

    她不愿意犯这样的错误,也不再是那个当初和周泰对话时,轻易便能被三言两语扰动到方寸大乱的人,所以她要听周允竞怎么说。

    她甚至在出门的时候,还能镇定地拿出手机,向班主任发去迟到的解释消息。

    直到她暴露在冬日的寒风中,走在路上,干枯的黑树枝咵拉一声断裂下来。

    她垂眼向下才发现。

    手在抖。

    第62章 第 62 章

    回去正是第一节晚自习下课。

    冬季教室里空气不好, 许多人开窗通风,站在外面的走廊上聊天。

    许熙路过的时候被人拽了一下,险些踉跄, 回过头,发现是魏杰。

    “哎,别碰瓷啊,我可没用力, ”魏杰收回手,见她站稳,“想什么呢, 叫了你两声,没听见?”

    许熙的确没有听到,刚刚才回过神。

    魏杰没察觉她的异样,只问自己好奇的事:“今天下午你跟孙莹莹去见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她只哭, 问也不说, 那男的那么差劲?”

    说完努了努嘴, 示意教室内,曹一恒正轻声安慰着孙莹莹。

    旁边的冷茁壮趴着栏杆:“还是不要打听女孩子的私事吧……”

    魏杰“啧”一声,拍他背了一巴掌,冷茁壮委屈地从喉咙里呜了下。

    魏杰与曹一恒相处的模式是拌嘴,对这个傻大个则是单方面的“欺负”。

    再一抬头,范国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面容看起来挺严肃, 魏杰还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事, 刚立正紧张,就听见范国明说:“冷茁壮, 你来办公室一趟。”

    冷茁壮回来的时候已经上了课,接下来的整整几小时,他一言不发,坐在座位上长久地发呆。

    即使魏杰询问,他也看上去爱答不理,一直不回答。

    直到放学,魏杰终于来了火,挎上书包踢了脚自己的凳子:“操!一个二个都跟没张嘴一样,说话真费劲,不把老子当朋友就算了!”

    然后推门就走。

    只剩下看过去的吃瓜同学,和欲言又止的冷茁壮。

    接下来的两天,冷茁壮都没有来学校。

    魏杰后来才知道,冷茁壮的爷爷去世了。

    冷茁壮的父母在他尚未断奶时,便常年在外务工,一年顶多只回来一次,在家呆上匆匆的几天,甚至为了能多赚些钱,有些年份连农历新年都不回家。

    视频通讯未普及前,冷茁壮记忆中父母的面容很模糊,他自幼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如此度过十八年,比起孙辈更像是他们的儿子。

    爷爷的离开对他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魏杰是在第三天才知道这件事的,当时他正在家里享受着难得的周六懒觉,手机突然震动。

    他一方面烦躁忘了开静音,一方面恼火是谁扰人清梦,接通后正有起床气。

    就听见冷茁壮的哽咽。

    冷茁壮刚守完一整夜的灵,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嘶哑。他向魏杰道歉,解释当晚没有理他的原因,至亲突然去世,他当时没能反应过来。

    挂掉电话后,一向没心没肺的魏杰很久没能说出来话。

    真正应该道歉的人是他。

    他记得冷茁壮的爷爷,一个很慈祥的老人。自身简朴,但很疼爱孙子。冷茁壮是住宿生,每次周末结束,许多学生都会独自返校,但他爷爷却经常来亲自送他,有时候会替他背着换洗的被褥,带着包裹,里面装满在家里亲手做好让孙子带到学校吃的点心。

    魏杰嘴巴馋,也跟着喊句“爷爷”,老人就会拿出来给他分上一份,久而久之越来越熟稔,有次魏杰和爸妈吵了架,就去了冷茁壮家躲清静。爸妈打电话让他回家,他不回,气得扬言要断了他的生活费,当晚吃饭的时候魏杰一直闷闷不乐,冷茁壮问他怎么了,魏杰咕哝了句“我爸妈不给钱要让我在外饿死”,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完没控制住吧嗒掉了眼泪。

    他特别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感觉丢人,放下碗筷躲到院子里,过了一会儿,老人穿着发白的布鞋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了皱巴巴的纸币让他拿着,和他脸上年老的皱纹一样。

    魏杰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数字,整整一百三十二块钱,不多不少。有二十块的、十块的、一块的,零零碎碎,老人家不会使用电子支付,一看就攒了很久。

    这消息太突然,魏杰只知道他半年前诊断出阿尔兹海默症,但没想到会离开的这么快,反应过来的时候,既后悔那天晚上对冷茁壮的态度,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无动于衷。

    无论是作为多年的兄弟,还是爷爷对他曾经的照顾,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看一看。

    停灵三日,今天是最后的时间,依照老人的遗愿落叶归根,埋葬在老家,一切后事按照当地传统习俗来。

    大巴车没有提前订票,所以没有班次,出租车也不愿前往偏僻的乡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前往。

    魏杰没法求助父母,在他们眼里一定认为这是“毫无必要的小事”,但对他来说不是这样。

    魏杰想到周允竞,时间不等人,只好硬着头皮问:[hi,兄弟,在哪呢?能带我去个地方吗?]

    那时周允竞履行了向许熙的承诺“很快回平城”,在清晨一大早赶了回来,正准备履行另一项承诺——趁周末两人都有时间,陪她去明山的寺庙许愿。

    这是隔了几天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许熙坐在副驾,看见周允竞的时候,无可避免地想起那天下午的谈话。

    但她尽量忽略。

    看见周允竞低头回着消息,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机边框,许熙知道他这副模样是在思索事情,多半还在考量。

    于是问:“怎么了?”

    周允竞将手机一转,抬下巴,向她示意屏幕上的消息,“你觉得呢?”

    许熙看见上面的求助和来意,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然帮吧,”许熙停顿少时,说,“看上去挺着急的,我们先把他送过去,再去明山也是一样的。”

    “行。”周允竞轻松地说。

    魏杰其实做好了不抱希望的准备,毕竟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周允竞又不喜欢多管闲事,没想到他却答应了。

    更没想到坐上车,发现许熙也在。

    当他知道许熙在这里的原因后,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这是不是打乱了你俩的出行计划啊?”

    “来日方长。”

    周允竞以这四个字作为回复的时候,许熙侧过眼看正在设置导航的他,在清晨的光线中,他用轻淡的语气说出认真的话,让许熙有一瞬间希望能够像这样只看着他,其余什么都不用去想。

    出了郊区,离目的地越近,山脉越多,天气灰蒙,县道公路两边是嶙峋的石壁,明显是从山脉中硬凿出一条路来。

    再拐几个弯进入村庄,有了时间的缓冲,魏杰心情倒也逐渐好了起来,一会儿扒拉着车窗看外面说和几年前他来那次没什么变化,一会儿问周允竞今儿穿的是不是那款黑色的加拿大鹅,一会儿又说等高考毕业也要去学驾照。

    直到打开车门,踩在地面的那一刻,冷空气、哀乐声、鞭炮硝烟味不知道哪个先来,再抬眼一看,小径尽头,前方露天院子内,有经幡飘,偌大的黑白色灵棚映入眼帘,上面最中间,写着“奠”。

    听觉,嗅觉,视觉,所有感官搅在一起,正是面前这场传统的葬礼。

    他们站在原地,有几秒都没动静,谁都没说话。

    站在路口迎客的冷茁壮最先发现了他们,快步走了过来:“你们……”只说了两个字,梗住了,然后嘴唇翕动:“谢谢。”

    魏杰提前跟他发了短信,说想要来吊唁,但冷茁壮以为他只是出于礼貌,没想到是真的,同行人还有许熙和周允竞。

    两人本打算是将魏杰送到便走,但如今见到这样的场景,作为逝者孙子的朋友,直接转身离开是不合适的。

    冷茁壮说:“跟我过来吧。”

    魏杰上前用力抱了抱他。

    许熙看见冷茁壮眼里的红血丝,他已经两天没有合眼。

    进入院子的那一刻,礼宾通知有吊唁客人到并进行引导,鼓声敲响,他们按照规矩,进入灵堂围着水晶棺走上一圈,瞻仰遗容。

    冷茁壮的爷爷静静地平躺在里面,面容平静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但旁边摆放的各式丧葬用品,蜡台、花圈、供品、纸钱以及灵堂中的挽联,才让人意识到,他是真的不在了。

    这一环节结束后,有专门为宾客设置的休息室,魏杰留下和冷茁壮说几句话,许熙和周允竞则去了室外的院子站一站。

    白事不拘亲疏远近,只要对方能来参加,便代表着一种关心,冷茁壮已经很感谢。

    两人站在一处安静的空地,地面上有鞭炮碎屑,杂草枯黄。

    周允竞手插在口袋里,许熙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袖口,刚想说什么。

    他察觉到她的动作,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背,安抚似的摩挲了一下:“不怕。”

    许熙愣了愣:“这是我想对你说的。”

    却被他抢先。

    周允竞很轻地笑笑,看着她:“心有灵犀?”

    人对死亡或多或少总有种畏惧,更何况一场亲眼目睹的葬礼。

    冷爷爷有三个孩子,都有着各自的交际圈,因此宾客人数众多,来来往往,有几个格外忙碌的身影,一看便知是直系血亲,忙得团团转:“今天来了多少位宾客,多少辆车”“招待的烟怎么没了”“黄布怎么少了一块”,连嗓子都哑了。

    冷茁壮找到他们,说:“我们家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都没什么经验,外面混乱,你们进来吧。”

    只是两三天的时间,他看上去却成熟了很多。

    他带他们进了间隔音好的休息室,里面一堆年轻人,经过介绍才知道都是冷茁壮同辈的堂亲表亲们,见到两人也并不惊讶,葬礼不仅是告别的仪式,还是人情礼往的社交场合。这三天来的客人络绎不绝,有大伯那边的,有二姨那边的……亲戚、朋友、同事,都分不清了。

    有个女孩是冷茁壮的表姐,坐在椅子上,带着哭腔说:“我没有想到外公真的会离开我,我一直以为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一直在外地工作,得知消息后首先是脑袋发懵,怎么可能呢,假的吧,交接工作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麻木的,领导提醒她提交的文档里有好几个错别字,修改后把工作交接完,请假流程批下来,终于能回老家。

    或许是有了一两天的缓冲,或许是她尚未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死亡”,得知外公的消息前后,生活仿佛没有多大的区别,她逐渐放松下来,考虑到要见人,甚至在回来的高铁上还化了个妆。

    直到她进入灵堂的那一刻。

    看着记忆中的亲人居然躺在那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着,呆看着,手里的包不知不觉就掉在了地上。

    她的妆容已经全部哭花了,再也不顾什么形象,像是说给旁边的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妈妈让我磕完头,进休息室待着,但我不由自主就走出去,走到那儿,看着他黑白的遗像,前面摆着东西,我看一次,就恍惚一下,不可能吧,这个场景怎么会出现在外公的身上,我从没把这些事情和他联系起来,像是在做梦。”

    但他的的确确是真的不在了。

    有人跟着叹气几声。

    冷家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家人之间感情极好,许熙由于个人经历不能完全共情,但能感受到他们此刻的悲痛。

    许熙看向周允竞,他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不知道在听还是没有,看起来像一位彻底的旁观者。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喊了句:“快来见爷爷最后一面!”

    民政部门的车到了,要送去殡仪馆进行火化。

    众人鱼贯而出,流程本应该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变故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冷茁壮的奶奶突然吵嚷起来:“为什么不让我去!”

    许熙站在外围,不清楚里面的具体情况,只听见七七八八的声音,但都表达着同一个意思:“你不能去!老太太不要倔!”

    人群逐渐散开,老太太看着抬着丈夫的担架进了民政局的车,车门砰一声关上,挣扎起来:“凭什么你们能去,我不能去,这是我相处了一辈子的人,我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能见?”

    “刚才已经见过了!老大在家里陪着你嘛,老二老三去。”

    “我要看着他到最后!”

    ……

    魏杰皱了皱眉,低声道:“什么意思啊?”

    许熙摇了摇头,她也不懂。

    在混乱中,冷茁壮低声向他们解释,他们不让老太太去,是因为这边一个迷信的说法,配偶一方走后,另一方不能去送,以免感情深厚被逝者“带走”。

    “啊?”魏杰说,“我都没听过这规矩……”

    冷茁壮叹了口气:“我爷爷和我奶奶感情好了一辈子,现在其实最没法接受的人是她。”

    一辆民政部门的车,一辆载着部分冷家人的私家车,老太太迈着年迈的步伐,快步走过去,却被拦在门外:“妈,位置满了,在家里等着吧,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说完汽车发动,驶出很远,老太太想要追上去,追不上,回来情绪激动地拉着宾客的手,一个个地询问:“你能不能送我去,你能不能送我去?”

    在家里坐镇的冷家大伯终于看不下去:“让她去吧,找辆车带妈过去,壮壮,你也陪着一起。”

    但除了直系亲属,其他半生不熟的关系,哪有人愿意开着自己的爱车,去殡仪馆那种“晦气”的地方?

    全场寂静,没人应声,这时,来了之后一直游离事外的周允竞拿出自己的车钥匙:“走吧。”

    老太太坐上车的时候,一直在对周允竞道谢。

    道谢完又坐在后座,自顾自地念叨着:“他还年轻呀,他的几个老伙计都还在,身体硬朗的不得了,怎么就只有他不在了呢。”

    这几天,奶奶一直纠结着这件事,像得了心病。

    魏杰安慰地拉着她的手。

    冷茁壮说:“爷爷七十岁了。奶奶,你不要总想着这件事,往好的方面想,他走的不痛苦。”

    是在睡梦中走的。

    爷爷离世的前几天已经无法起床,每天躺着,奶奶准备给他喂饭的时候,想叫醒他,发现无论如何都叫不醒,才发现人不在了。

    “七十岁年纪不大,现代社会活到九十岁的都不少,都说他可惜……”老太太还是没法释怀。

    许熙看向周允竞,他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

    进了殡仪馆,登记的时候工作人员问要不要进行遗体美容,收费1000块,老太太一开始不明白是什么,冷茁壮搀扶着她,向她解释是化妆的意思。老太太毫不犹豫地点头,化,要让老伴体面的离开。

    付完钱,有个好心的工作人员过来提醒,其实这种事应该私下找人提前弄好,而不是应该在这里,这里价格昂贵。

    老太太跟冷茁壮说:“你爷爷要是知道要一千块,一定舍不得,他平时就节省得很,但现在多少钱都没用了。”她拿着捏在手心里皱巴巴的卫生纸,摆摆手:“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冷家人去火葬场那边排队,外人不方便过去,魏杰主动替他们去买水喝。

    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离开。殡仪馆到处都是这样的情况,一个不慎便有盖着白布的担架推车从他们旁边经过。

    怎么说呢,这种场景。

    周允竞单手插兜站着,许熙担心他害怕,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东西,指尖戳了戳他的手臂,递给他。

    周允竞垂眸看过去。

    一个护身符。

    许熙解释:“去明山那个很有名的寺庙里请的,应该有用。”

    周允竞的关注点落在其他地方:“你之前自己去过了?”

    “嗯。”

    “和谁一起?”

    许熙品出他话里的“初次情节”,想起类似于“女朋友之前陪其他异性去过迪士尼后来才邀请我”的情感矛盾,连忙解释:“陪我表弟他们去的,但我之前没许愿,又觉得不能白来一趟,就请了一个护身符。”

    周允竞又问:“你没有愿望?”

    “以前没有……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都是些生活中琐碎的小事,没有必要到去那儿特地许愿的程度。”但现在有了,有必要的,很重要的,她想和周允竞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说完,许熙又拿着护身符向周允竞递了递:“你拿着。”

    周允竞接过,指尖交接。

    然而,下一秒,他反手一推,将护身符还了回去,让她在手心里握的更紧:“给我护身,你怎么办?”

    他像是有些好笑:“我们两个当中,最迷信的不是你么?”

    许熙手心动了动,收了回来:“哦,对,我差点忘了你是无神论者。”

    “一部分,”周允竞的表情重归平淡,他说,“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其实我们害怕的,都是别人日思夜想的人。”

    许熙思考了一下:“可你的两部分原因,是自相矛盾的。”

    前半句唯物,后半句唯心,这两者相悖。

    周允竞扯了扯唇角,没再回答。

    没过多久,冷茁壮回来了。他微微喘着气,接过魏杰递来的水喝了,发呆似的站了一会儿,才说:“我胆子小,农村人有个说法是人去世后家里会有动静,我之前听说的时候害怕的不得了,但我现在守了两晚的灵,却一点都不害怕,甚至希望能有什么动静,家里人让我看着那个蜡烛,说是魂灯,不能灭,我就特别小心翼翼。”

    他顿了顿:“但真的什么都没有,人死如灯灭。”

    “刚才坐车来的时候,路过很多地方,有我爷爷带我爬过的山,走过的田间地头,还有背着书包送我上学的路,在哪,什么时候,我爷爷跟我说的什么话,那一瞬间我清清楚楚的想起来,但没有办法。”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空旷的地面,视线没有聚焦,像是问他们,又像是问自己:“我这几天难受的不得了,以后会不会好呢?”

    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死亡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

    不远处,有个父亲在大声喊着什么,仔细一听,他念着一个人名,应当是他儿子的名字:“乖,回家吧,回家吧,听见了没有?要记得啊。”

    许熙知道了,他在叫魂。

    他的妻子拽着他:“好了,走吧走吧。”

    他没被拽动,面部肌肉都在抖:“我再叫两声,我怕把他留这儿了,他忘了回去怎么办?想我们了怎么办?”

    许熙侧过头,发现周允竞安静地在看他们。

    第63章 第 63 章

    冷茁壮的奶奶抱着骨灰盒出来了, 另外一位亲人连忙撑着那把提前准备好的黑伞,罩在盒子上面,有说法是不能见光。

    回到老家的时候已是中午, 主人家招待着宾客参加宴席,在殡仪馆经历过那些场景,许熙没有胃口,精神和身体上都不太舒服。

    周允竞瞧见她这副模样:“说了不让你去。”

    就这样还要把护身符给他, 明明她自己才是最胆小的那一个。

    旁人都去就餐,只有他们两人在。许熙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蔫蔫的, 小声说:“不想让你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她想陪着他。

    听着她的说法,周允竞顿两秒,才说:“你把车上的其他人放哪?”

    许熙:“……”

    总感觉随时能被他看穿,许熙解释:“我就是觉得他们不靠谱……我休息一下就行, 你去吃饭吧。”

    “行, 世界上最靠谱的人。”周允竞说行的同时点下巴, 让许熙以为他是同意了她的提议,谁料下一秒,他走上前,攥住了她的手腕。

    许熙正不明所以,手腕处传来一股力道,她就被周允竞带了起身,懵懵地跟着他往外走, 走出几百米和两个岔路口, 脱离开那个环境,到了一家小超市。

    周允竞拿了罐加热过的牛奶, 站在收银台前的时候,瞧见售卖的打火机,随手挑了一个,一并付账,随着店家收款声响,他把打火机撂回口袋。

    许熙瞧见打火机,欲言又止,周允竞又不抽烟,买来做什么?

    等两人都出了超市,许熙扫了一圈周围环境,好奇问:“你怎么知道这里还有卖东西的?”

    这么陌生的地方。

    他带她离开,她以为只是单纯的散步。

    周允竞回的自然:“出门在外保持观察。”

    许熙说:“我都没留意。”

    周允竞单手咔一声勾开拉环,递给她:“我留意就行了。”

    这话说的,像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大脑放空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用跟着他就行了。刚解读完,见周允竞递了牛奶过来,许熙下意识“啊”了声。

    给她的?周允竞挑选付账勾拉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许熙一直以为是他自己要喝。

    瞧见许熙的反应,周允竞以为她还是没胃口,站在她旁边,伸手拨了下她脖颈的碎发发尾,放到她外套帽子里,淡声道:“先多少喝一点,知道你委屈了,等结束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他一向温热的指尖此刻也是冰凉的,许熙接过牛奶,听到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没。”

    委屈?这有什么可委屈的?许熙接着说:“我习惯的,以前忙起来的时候,空腹或者随便吃点垫肚子都挺正常的。”

    周允竞淡淡驳回:“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许熙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罐体,一股熨帖,突然有什么想说出口,手指紧了紧:“我是不是挺麻烦的。”

    周允竞正瞟着手腕上机械表的时间,这个动作他今天做了很多次。听到,抬头撂了她短促一眼:“喝你的。”

    许熙只好“喔”一声,嘴唇碰上瓶口,慢慢地吞咽着牛奶,心里却在想,没正面回答,那她到底是麻烦还是不麻烦?

    呼吸过新鲜空气,又得到了食物补充,许熙彻底恢复。

    下午天气阴沉,气温再降,像是随时将要下雪,最重要的仪式开始了。

    随着致辞结束,哀乐响起,放入骨灰盒和大量随葬品后,棺椁缓缓盖上,老太太却迟迟不肯离开,双手紧攥着棺木边缘,不舍得让它紧闭,泪流满面。

    见状,司仪及时引导:“不要耽误吉时,不能把眼泪掉进去!”

    子女们同样忍着哀痛,连忙来把母亲劝走,她让出位置后,钉棺材的声音一下一下,像钉在人的神经上。

    出殡的队伍庄重且沉默,步行前往,山道颠簸,路上有大小不一的积水坑,许熙一时不慎身体踉跄一下,差点摔进去,幸好被周允竞及时扶住。

    风水先生提前看好了方位,葬于冷家的祖坟旁。

    第一抔黄土落下时,冷茁壮突然想起来什么,焦急道:“爷爷最喜欢的象棋放进去没有?是不是忘了?”

    冷茁壮的父母拍着他的肩膀:“放进去了,放进去了,放心吧,我们准备的很齐全。”

    他这才松了口气。

    最后一抔黄土落成时,冷茁壮环顾四周,蹲下身,拍了拍隆起的坟茔:“爷爷,你挨着你的爸爸妈妈了,不孤单吧。”

    老太太看着丈夫的新墓,带着方言的口音戚戚哀哀:“我真不喜欢火化……”

    冷茁壮知道很多老年人都接受不了,只能安慰:“奶奶,都一样的。”

    她长叹一口气,花白的头发在空气中飘:“我知道都一样,但在我心里不一样,你爷爷好好地躺在那里,我就觉得他像是还在,现在他成了一捧灰,我就觉得真的不在了。”

    司仪向东道主交代着后续,讲解接下来的“烧七”注意事项,要祭祀够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流程听起来格外繁琐,但他们都记得十分认真。

    仪式的最后,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中国人喜事用鞭炮,哀事也用鞭炮,来的时候一场宴席,走的时候也一场宴席,的确是做到了“丧尽礼,祭尽诚,事死者,如事生”。

    看似繁琐的流程,实际上一举一动、每一个细节,都是对已故亲人的关心和挂念,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世界,希望通过这些仪式,使得他在那边,也能过得好。

    宾客们纷纷自行散开,下山的路上,几个年轻人走在一起。

    冷茁壮不舍地回头看了又看,魏杰制止住他的脑袋:“好啦。”又问他:“接下来你们能休息一下了吧?”

    这几天可真够累人的。

    冷茁壮摇摇头:“我爸妈、大伯他们的同事朋友很多都在城区那边,还有好几铺宴席要办。”

    “啊,”魏杰踢着脚下的石子,他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所以不太了解这些,“哪有心情张罗这些啊。”

    冷茁壮苦笑:“没办法,人情礼往么,都是这样。”

    许熙瞧见他手上还提着东西,说:“我帮你提吧。”

    “不用,”冷茁壮摸了把发红的鼻头,又对许熙说,“谢谢,今天你们能来,我已经很感谢了。”

    朋友的关心让他再次忍不住打开话匣,爷爷的栖身之所逐渐往后退去,他说:“到了现在,其实爷爷在我心中不是突然离开的。他脑梗后谁都不认识了,几个月前我站在他面前,我说爷爷,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含糊不清地说你是谁啊,我不认识。吃饭的时候奶奶给他拿鸡蛋吃,他不舍得,当着我的面,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说要拿回去给壮壮吃,他谁都不认识了,但还记得这个。”

    “我爷爷把我养大,但我没能孝顺他,他还没有看到我上大学,没有看到我结婚,我没能带他旅游过,也没能赚钱给他花。”

    人的一生有这样多的遗憾。

    许熙静静地听着,目光往前越,落在苍青群山下,落在周允竞高挺的、淡漠的背影,他正用手机发着消息。

    他今天并未给这场葬礼多少关注,连面容都没有几分波动,陪同他们散漫地来,又无所谓地结束,完全是游离之外的看客。

    许熙不由得想,一群已至中年的人尚且无法忍住崩溃,在十五岁失去母亲的时候,周允竞当时是怎样的呢?会难过吗,会哭吗。

    许熙从没见他哭过。

    经过这一整天,所有人看起来都体力不支,周允竞却仍旧轻描淡写,甚至在把魏杰送回家后,他看了眼时间,告诉许熙,他要去一个地方,问是把她送回去,还是她要陪同他一起去。

    而许熙永远都不愿意离开周允竞,她说:“一起去”。

    周允竞听到答案:“不问去哪?”

    许熙摇头,不问。

    路上,周允竞手机震动了许多次,但他都没有接听。

    这是许熙第一次来到位于平城郊区的市民公墓,占地面积格外大,一排排墓碑在苍穹下整齐排列,令人难以分辨,而周允竞看起来轻车熟路。

    下午五点,冬日的白昼在此刻即将抵达尾声,大理砖石板的尽头,有十几位黑色西装、穿着正式的人正安静地站在一座墓碑前,气氛一片沉重。

    其中有几位像是秘书的人擦拭着墓碑,见到周允竞,对他鞠了躬,也有几位看起来格外精英的年长者一一同他握手示意。

    对于他身后的许熙,或许是出于社交礼貌,或许是当下的肃穆场合,他们并未探究,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都十分收敛。

    众人为周允竞让出最靠近墓碑的位置,许熙暂不明白状况,一时间并未上前,周允竞站在中央,低声同他们交代了几句话,使得他们先行离开。

    人群散去,许熙这才看清墓碑上的名字,知道了长眠于此的主人。

    是周允竞的母亲。

    但上面没有照片,也没有生卒年月。

    墓碑前的落叶已经被提前到来的几人清理过,放了悼念的白菊,有祭奠使用的纸钱尚未焚烧。

    周允竞单腿半跪下身,膝盖抵在冰凉的青砖石板上,从口袋中拿出了那枚打火机——此刻许熙终于知道了它的用途,嚓一声,纸钱连着枯枝败叶一并燃烧了。

    这一过程中,周允竞没说话,许熙也没说话,只有噼啪的声响。

    在冬日的冷气中,在白昼的末端,他垂着眼,唇线平直,仍旧是无波动的面色,不知道在想什么,有几个瞬间,许熙一度怀疑火苗快要灼烧到他的脸庞,一阵冷,一阵热。

    但他似乎察觉不到,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直到化为一堆灰烬。

    开车回去的路上,周允竞控着方向盘,打了一个弯,停在一家餐厅门口。他对许熙交代,让她等他二十五分钟。

    周允竞进了餐厅,但车没熄火,缓缓释放着令人舒适的暖气,许熙坐在副驾上等他,并且做了等待一个小时以上的准备,这很正常。

    但没有想到,周允竞说二十五分钟真的就是二十五分钟,时间不多不少,屏幕上的时间由5:59跳到6:00那一刻,许熙看见周允竞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位提着东西的男司机。

    司机握着车钥匙,敲了敲许熙这边的窗户,车窗降下,他向许熙说明情况:“您好,少爷饮了酒,我来负责送你们回去。”

    周允竞已经进了后座,神色如常,这时,司机却对许熙说:“麻烦您去后面照顾他一下,可以吗?”

    “好的。”许熙愣了愣,周允竞看起来并不需要人照顾。

    她坐到周允竞旁边,瞧见司机把提着的东西妥善地放置在了副驾。

    车子驶动,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郊区街景萧索,司机很专业地观察着前方路况,并未窥探后排主顾隐私。

    许熙这才知道司机为什么让她照顾他,越靠近周允竞,越能闻到他身上格外的、超越以往的浓烈酒精味,短短二十五分钟,“饮酒”应该用“被灌”更为符合实际情况。

    车厢内并未开灯,周允竞没说话,黑衣黑发融进夜里,视线有限,许熙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甚至分辨不出他是否睡着了。

    虽然上车的时候,周允竞看起来不像有任何不适的模样,许熙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检查他的情况。

    她试探着摸上他的脸颊,知道他的习性,甚至能够想象到,察觉到她在做什么后他一定会握住她的手指,语气似笑非笑调侃:“检查出问题了么?”

    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在一片黑暗中,她的指尖却传来湿润的触感。

    是眼泪。

    他哭了。

    抵达住处,司机离开前指了指副驾上的盒子,告诉许熙:“这是少爷特地交代要带给您的。”

    许熙扶着周允竞走出地下车库,有一两分钟,两个人都沉默着,沉默到许熙仿佛还能听见在墓园时的冷风,和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这时,周允竞半靠在她的肩上,说了第一句话:“许熙,我很难受。”

    第64章 第 64 章

    周允竞一叫她的名字, 许熙的心脏就跟着颤一下,尤其当他在说,他很难受。

    如果在往常, 许熙一定会问:“周允竞,你哪里不舒服?”

    但此刻,许熙触摸到他的眼泪。

    有一瞬间许熙希望那只是单纯的水渍,或者只是身体不适, 然而她没法自欺欺人,它是温热的,滚烫的, 似乎要灼伤她的手指。

    她知道了,周允竞在心里难受。

    许熙把周允竞扶到客厅沙发上,另一只手拎的盒子放至茶几,为了避免突然开灯令他刺眼,只打开了盏小的落地灯。

    在落地灯散发的昏暗光照中, 周允竞闭眼靠在沙发上, 腿伸着占据很大一块空间, 手下意识按压着胃部,看上去有些不适。

    二十五分钟,除去餐厅进出的时间,已经不剩下多少,许熙略一估算,刚好是同饭局上的人们寒暄过后,紧接着敬了一圈酒的时间。

    刚刚好。

    其他事情例如吃饭根本来不及, 所以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不理解。

    许熙这才察觉,或者在她喝那罐牛奶的时候就应该察觉, 周允竞才是那个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的人。

    周允竞曾问许熙为什么总是憋着眼泪,而此刻,许熙想,周允竞,你才是那个不会哭的人。

    许熙走到他身边,一条腿半跪在沙发上,凑近了,轻声问:“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或者买来。”

    她不确定周允竞意识是否还清醒,能够听见她说的话。

    周允竞听见了,睁开眼,却突兀地问了她另一个问题:“许熙,你知道葬礼原来这么复杂么?”

    许熙张了张唇,还没出口,但他像是并不需要回答,心中早有计较,自顾自地继续道:“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我母亲的随葬品有什么,不知道她在哪。”

    他的嗓子被酒精滚过一遍,很低,带着喑哑。

    许熙愣在原地,什么意思?“可今天下午……”

    “嗯,”周允竞知道她想说什么,“那是衣冠冢,里面是空的,除了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抽烟么,”周允竞垂眼,把玩着从口袋中拿出的打火机,“没有那么多高尚的理由。”

    “有次我看到我母亲脸上有几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疤痕,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无论如何都不告诉我,直到她去世之后,我才知道是我父亲用烟烫的,就那样燃烧着,直接按上去。”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将打火机咔嚓一声开了,在寂寥的黑夜中,伴随着平静述说的嗓音,火光映照他意味不明的英挺面容。

    用烟烫妻子的脸,这简直……这已经不能仅仅只用“暴力行为”来形容,室内明明开着充足的暖气,许熙却感到有寒意一寸寸爬上脊背。

    “今天是她的祭日,或许是今天,我不清楚。”

    “怎么做儿子的连这个都不清楚,”周允竞很没意思般把手上的玩意扔到沙发一旁,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很不称职,对吧。”

    许熙第一次见周允竞流露出如此情绪,心脏像是被细线紧紧地勒过,她不愿见到他这样,周允竞伤心,比她自己伤心,还要令人难受百倍千倍。

    她立刻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你当时年龄太小了。”

    周允竞醉着,说的缓慢,但条理依旧清晰:“当时我有一场冬令营,二十天,类似活动我参加过太多,我母亲很尊重孩子的个人空间,从来不过多干涉,只有那一次,离开前她突然问可不可以带她同行,我回你应该提早告诉我。”

    航班即将要起飞了,没有多余的票。

    “被拒绝后,她表示只是开玩笑而已,身体情况也不允许。她那时身体恢复的不错,我承诺等她彻底好起来,以后一起去哪里都可以,她说好啊,妈妈等着。”

    但是没有以后,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聊天。

    “冬令营结束,回到家的那一刻,我才得知她的死讯。”周允竞看着黑夜中某处虚空,“最神奇的是什么,你知道么,是我回到家里,完全看不出死了一个人的样子。”

    他说“死”的时候,像是在咬着这个字。

    意气风发的少年回到家,毫无征兆地得知母亲的离世,没有葬礼,没有哀悼,没有任何痕迹,甚至连红色花篮都没有撤掉,被父亲告知按照遗愿骨灰洒进了海里,他什么都没有见到,就这样像是人间蒸发,只有官方出具的薄薄一张死亡证明。

    生活像是被突然篡改剧本后按下加速键,母亲去世的第五天,父亲的情人携私生子登门。

    周允竞那个时候才知道父亲有情人,并且早已有了其他的孩子,他曾一直以为父母感情极佳,世界上只有他们三人,原来早已出了轨。

    十四岁那年的生日宴会上,在漫天飘落的庆祝彩带下,众人欢呼着对站在最中央的周允竞表示,你是你父亲母亲唯一的孩子,是他们之间感情最好的象征,真是再幸运不过了。

    再幸运不过了。

    许熙想起《楚门的世界》,主角楚门正常地生活,读书、工作、结婚成家,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巨大的摄影棚中,周围的一切包括家人、朋友都是虚假的。

    作为多年后的旁听者,许熙尚且会感到惊惧,那当时的周允竞呢,他被隐瞒了十几年,当一朝得知生身父亲对母亲做出如此行径的时候,他会想什么呢。

    不仅仅是惊惧吧,还有茫然、阴影、恶心和无法抑制的怒火。

    许熙又想起冷茁壮的话,他觉得“爷爷不是突然离开的”,消失记忆,停止呼吸,眼睁睁看着被推进火化炉,棺椁被钉上,直到最后被埋在土地里,每一个环节都感觉到失去,在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他说这样也好,从始至终都陪伴着,能有一个缓冲的过程,不至于让人遗憾,不至于太猝不及防。

    而遗憾和猝不及防,人世间的种种滋味,周允竞都在一瞬之间体会到了。

    知道死,和亲身经历它,是完全不同的。

    死亡这一课题,绝大多数孩子初次是从电视、文字或他人的言语中得知,有些家长会故意逗弄,闭上眼屏住呼吸,小小的孩子着急地推弄他们,试探他们的呼吸,童言无忌地说出“妈妈你是不是死了”,母亲没忍住噗嗤一声笑,睁开眼,“那还要很多很多年呢。”

    对于周允竞来说,原来很多很多年这样快。

    看到此刻的周允竞,许熙想,冷茁壮当初“以后会不会好”的问题她终于能给出回答,不会忘记的,至亲的离开初始是大雨滂沱,此后需要用一生来释怀。

    所以周允竞才会成长的如此快,远超同龄人,他不相信母亲是非意外身故,一定要调查出真相,在风轻云淡的外表下裹挟着此去经年的仇恨。

    既然头上始终悬着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所以他就要做足准备,或者,主动做更快的剑。

    许熙下午的时候还在想,十五岁的周允竞得知母亲去世那一刻是什么样的,现在她知道了。

    许熙从来没有见过周允竞难过,更不用提见到周允竞流眼泪,不仅仅是许熙,在所有人眼中,脆弱这种词汇与他无关。

    他是强大的,卓越的,无往不利的。

    但其实,周允竞同样拥有七情六欲,会难过,会思念,会疲惫,是□□凡躯。

    许熙想安慰他别难过了,会好起来的,但感觉这话太轻飘,太没有意义,显得太无能为力。

    而她的确无能为力,许熙痛恨这一刻的自己。

    所有人都以为周允竞是在今早回到平城,但许熙知道他不是,周允竞是在将近凌晨一点回来的,向许熙发了消息,简单告知他已经抵达。

    许熙本该如常对他回复[晚安],让风尘仆仆的他前去休息,但或许是夜晚冲动,或许是多日不见,许熙向他拨打了电话,说:“我想你。”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

    于是许熙听见另一端安静了几秒后,拿钥匙的声音,推开门的声音,汽车重新发动的声音,二十分钟后,她从宿舍不远处的围墙跳下去,被等待的周允竞接在怀里。

    那时候她沉浸于幸福的喜悦,忽略其他,现在才意识到,周允竞度过了很忙碌的、未能喘息的一天,准确的说,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他都这样度过。

    许熙定定地看着他,看他眼下疲惫的青黑,看他发红的眼角,看他因为被灌醉而皱起的眉。

    ——她终于明白,她一开始的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有多幼稚,或者说多不切合实际。

    周允竞绝不会放任自我失态,而大量的酒精只有一种可能,在酒桌文化中的服从性测试下,一群浸淫此道的中年人给予这位年轻人的考验,或者说是周允竞想要获得更多筹码的代价。

    他是迫不得已。

    “我去给你倒杯水喝。”许熙说。

    她沉默着在中岛台倒水,缓了一会儿,看着光滑的大理石,说:“今天在超市外我问你那句话,不是突发奇想,就像你凌晨从外地回来已经很累,但还是考虑到我的心情,紧接着来见我一样。”

    “我在你面前好像只能是麻烦,最大的帮助也只能倒一杯水,其余什么忙都帮不上,挺挫败的,跟我在一块是不是让你更累了。”

    许熙倒好水,走回去,抬头看他:“我……”

    周允竞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许熙的话在这一刻止住,看着他,看了良久,握着玻璃杯的手指收紧。

    茶几上放着周允竞特地交代的盒子,拆开看有保温层,里面是那家餐厅的特色甜品。

    第65章 第 65 章

    那天晚上, 许熙看着睡着的周允竞,在沙发上坐了良久,看了良久。

    等看到眼眶都开始酸痛, 坐到身体都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她抱着盒子,在黑夜中沉默又缓慢地,一口一口把那份甜品吃完了。

    12月31日, 即将迎来元旦节,许熙踏上回家的路。

    依旧五个多小时的大巴车,期间来自周允竞的未接电话两个, 她没接。

    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回家,自从那次见面后,父母对她态度变得很好,隔三差五向她发送嘘寒问暖的短信,逐渐, 那个在记忆中灰暗黏腻的地方终于有了一个港湾的样子, 让她的心能够有处安放。

    在车站等她的是父亲和二妹, 尽管许熙再三表示不需要接应,但他们还是来了。

    走出闸口,许父一上来就对许熙说“跟你说了坐出租车回来,大巴车太累了,又慢”,一边主动接过她的小行李箱。

    许熙松开拉杆的手顿了顿,说了句谢谢爸。

    许父听见, 对她笑了笑。

    他走在前面, 留给许熙一个真正父亲般高大的背影,轮子在地面辘辘响, 二妹凑过来挽住许熙的胳膊,小声问:“姐,你最近心情是不是不好?”

    许熙滞了一下:“嗯?”

    “就……这两天有时候和你打语音,或者视频,你看起来状态不太对嘛。”

    许熙微微有些出神:“没有的事。”

    许熙放假后没着急返程,先去给余嘉嘉做了一上午的家教。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傍晚,出乎意料的是家里还来了不少亲戚,有六七人,往常亲戚们聚到一块都是农历春节吃个年夜饭,从来没在元旦有这么大阵仗。

    有个伯伯先看见她:“老大回来了,可算见着了。”

    其余几个看电视嗑瓜子的亲戚们连忙给许熙腾出来位置,让她坐下,许熙不理解他们突然的热情,但总归没有恶意,于是把背包放下,脱掉厚外套后,一一努力微笑应过。

    饭桌上许熙第一次成为了话题中心,他们问她的学习成绩和在校生活,又问她未来打算在哪所城市发展,说到这儿的时候,一个阿姨拍了拍她儿子的手肘:“快,给你许熙姐夹个虾,以后等你姐照顾你。”

    许熙看着那个小男孩,礼貌地顺着回:“你有学习上的问题不会,可以来问我。”

    谁料到没那么单纯,那阿姨摆了摆手:“诶,我已经不指望你这弟弟的学习了,怎么学都学不会,等你以后有公司了给他安排个工作就成。”

    三妹听出来点她占便宜的意思:“我姐哪有那本事呀,开公司是创业。”你会帮忙吗?

    那阿姨看着正咬根青菜的许熙,穿件白色的圆领毛衣,头发松松拢在耳后,脸颊素净,牛仔裤包裹着又细又直的腿,身材比例也好。

    这么仔细一看还真是和小时候不一样,怪不得。

    她收回观察的目光,有话外之音:“你可别小瞧你姐……”

    许熙不知她心中所想,以为她在鼓励她。

    有一位叔叔向许父举了酒杯:“你生了个好女儿啊。”

    许父满面红光地同他碰杯。

    聚餐结束后,亲戚们纷纷离开,吴美娟带着儿子出门送客,不知道为什么将近一小时了都没回来,许父看上去也不着急的样子。

    两个妹妹都去睡觉,许熙洗漱完从卫生间里出来,拿起手机瞧见了第三个未接来电,依旧来自周允竞。

    她眼睫垂了垂,先暂时忽略。

    屏幕往下滑,又瞧见两条未读短信——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12月31日20:35完成支付交易-1299,余额2011。”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12月31日20:54完成支付交易-1228,余额783。”

    洗脸时不小心弄湿了发梢,水珠啪嗒滴在屏幕上,滴在短信页面。瞳孔紧缩,许熙迅速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拉开拉链,摸向里侧

    ——银行卡不见了。

    许熙咬牙低骂了声,坐公交车时被扒了?不,不应该,她全程都没有阖眼,外套就在眼皮子底下,更何况素不相识的小偷不会知道她的密码。

    只有回到家时,才把外套放在了一旁。

    这时,门开了,许熙反射性看过去。

    吴美娟牵着许小弟进来,大包小包地拎着,崭新的包装袋外面印着运动品牌的logo,几乎是那一瞬间,许熙就知道了怎么一回事。

    许熙立刻握着手机走上前,压着心头的怒气:“你们偷我银行卡?”

    吴美娟像没听到似的,先把包装袋递给许小弟,拍了下他的背:“去,换上衣服给你爸爸看看去。”

    见许小弟跑进主卧,吴美娟才转回头,看许熙:“什么叫偷?说话那么难听干嘛。”她从自己口袋里拿出那张银行卡,向许熙晃了晃,“它?”

    还真是。

    许熙上前去拿,谁料吴美娟又快速塞回了口袋里,同时,抵住许熙伸过来的胳膊,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突然,许熙脊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不由得闷哼一声,疼的卸了力,吴美娟趁机把她推开,没好气地拍了拍被她抓过的衣服。

    许熙站稳,向后看过去,正是换好新衣服的许小弟拿着玩具,狠狠凿她了一下。

    “和你妈夺什么?看看像什么样子!”父亲中气十足的训斥声传过来,“冬天了,给你弟弟买件羽绒服买两双鞋,有什么问题?”

    “你们给他买一万件我都管不着,但不能用我的。”

    “这话说的,都是一家人,你的不就是你妈我的,不就是你弟弟的?”

    许熙不欲在这方面和她争辩,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种观念,根本争不出什么结果,她缓着后背的疼痛:“那卡里有别人的两千块。”

    “谁好端端的把钱放你的卡里啊,”吴美娟一开始以为许熙在撒谎,话说到中途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竟然一改没好气的表情,笑了起来,“哦,我知道了,你男朋友放的对不对?”

    许熙一愣:“什么?”

    “不用隐瞒了,你在学校交了个男朋友,你爸那天早上都看见了。”

    许熙脑袋有一瞬的空白,反应过来后想起,是从Z市里回平城的那天清晨。

    “我们可以心平气和交流,”许父笃定道,“那天你从他车上下来,你那男朋友条件不错吧,我能看出来。”

    “所以呢。”许熙听见自己的声音。

    “所以这点钱有什么好吵的,他有的是。”

    “所以你们这段时间对我好——”

    就是因为这个吗。

    剩下的话许熙没说出来。她梗了一下。

    一切她不明白的问题都有了答案,为什么父母突然对她温柔,为什么让她考家里附近的大学,为什么催着她元旦回家,她联想到刚才饭桌上的话里有话,联想到亲戚们富有深意的眼神。

    答案显而易见。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也处于楚门的世界。

    他们什么都知道,做的一切都抱着目的,恐怕在为妹妹支付完牙医账单后,他们就知晓了她有存款,所以趁她不注意拿走了银行卡。

    “他跟我没什么关系,你们不要想。”

    “怎么没关系了?”见许熙撇清,吴美娟急了,“你和他在一起,他的就是我们的。”

    她甚至不会说“他的就是你的”,而是直接跳过许熙,变成了“我们的”,而这个“我们”,并不包括许熙,许熙只是一个中间的工具。

    许熙胃里有一瞬间的翻江倒海,回想起姜行烨那天的话,原来她说得对。

    利益熏心,有所图谋。

    和她在一起就是自找麻烦,是卷入下坠的漩涡。

    ——“我知道我的家庭不好,但也没有糟糕到这种地步。”

    当时许熙还在辩解,现在想想,真讽刺啊,的确就是这样的。

    许熙忍住胃部的不适,竭力平静道:“我说他和我没关系,意思是说人家只是玩玩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富家公子哥,到处留情也没有真感情,都不在一个阶层,后来嫌我没意思就不联络了,卡里的钱是我们两个的奖学金,因为是同学,学校暂时放我这里,再多的没有了。”

    “如果我真的在恋爱,回来的几个小时,我一眼都没有看手机,你们觉得可能吗?”

    许父想到卡里只有不到四千块,又看了看女儿和之前打扮没什么区别,的确不像是在和富二代恋爱的模样。

    他信以为真,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废物,连个男的都笼络不住。”

    以前穿裙子被骂是勾引男人的妓.女,如今又被骂笼络不住男人的废物,看似前后矛盾,实则根本不,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的,违背许熙本人的意愿,打压她而利他们。

    而真正无法自洽的人是她自己,一边早就告诉自己,别再对这样的家人抱有幻想,一边因为他们的几句关心就又开始重新相信、重新渴望家庭的爱。

    导致现在这样讽刺可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许熙:“你把钱还回来,不然我会报警。”

    吴美娟翻她个白眼:“你报,你看警察怎么说,家务事人家不掺和,谁让你是我生的,你就要全方位听我的,我生你我养你你该给我赡养费了。”

    啊,原来这样就可以拥有掌控的权力。

    “以你们养育的标准,我宁愿自己没有被你们生出来过。”

    很多人都说过,许熙,你完全和他们不像一家人,这样的家庭教育不出你这样的好孩子。

    眼见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们终于撕下慈父慈母的伪装,这段时间的表演终于到头了:“不愿意,那你现在可以去死啊,啊对,不但你要给我们赡养费,你以后交往的对象也要!”

    他们不但试图把她敲骨吸髓,甚至要连带上她在乎的人。他们是知道怎样恶心她的。

    许熙终于忍受不住,推开洗手间的门开始呕吐。

    扶着马桶边缘,天旋地转,呼吸困难,许熙苍白的手掌压迫住胃部,她希望自己此刻也能成为一团烂肉,顺着水冲下去,冲掉所有的肮脏和污秽。

    她打开洗漱池上的水龙头,一边冲洗,一边用手机软件迅速翻找能最早回平城的票。

    出来的时候,许小弟正翻着她放在沙发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只玩偶——周允竞送给她的那只狗狗。

    心理学中有一种现象叫做Abbebe Complex,指儿童在成长过程中对某一物体的强烈依赖,譬如毛毯、旧衣服或者玩偶,让他们紧紧抓住,以此为焦虑、无助或受到挫折的儿童提供慰藉和安全感。

    许熙早已不再是儿童,但她依旧会时常感到焦虑和无助,饱受挫折,于是在少年时期她仍旧拥有这种情结,在每一个无法见到周允竞的日子里,无法抓住他的日子里,那只礼物安抚着她,让她的情感得以盛放。

    “你别碰!”

    眼见大姐特地用一整个背包来装这只玩偶,明显是很爱护的样子,许熙越不让他碰,许小弟越来劲,直接把狗狗的胳膊硬生生扯掉了。

    内里的棉絮露了出来。

    许熙脑袋中的弦紧绷许久,终于啪一下断了。

    她上去拽开许小弟,而他无论如何都不松手,许熙用了力,像是要把他的胳膊也扯掉。

    许小弟在家嚣张跋扈惯了,哪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嚎啕大哭起来,分贝像是要掀破房顶。

    许父许母连忙冲过来,要让许熙放开儿子,但在他们还没过来的时候,许小弟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捅向了许熙的小腹。

    一瞬间,许熙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掌为了阻挡,已经本能地握住了尖锐的刀刃,殷红的鲜血顺着刀面、顺着她的指缝,一滴一滴淌下。

    淌在地板上。

    许小弟愣住了,许父许母吓一大跳,也愣住了。

    许熙抬起头,像是没任何反应,一声不吭,眼珠黑漆漆的,就着流了一手的血,啪扇了许小弟一巴掌,把他直接打的转了个向。

    她下足了力气,许小弟再次嚎啕出声。

    吴美娟反应过来,连忙上去检查儿子有没有问题。

    许熙拉上行李箱和背包,另一只手抱着夺回来的玩偶和残肢,置若罔闻地往外走。

    见状,许父骂道:“你要走是吧,不如死了算了。你他妈就是个灾星,家里总因为你闹得不愉快!”

    “怪不得人家把你给甩了,你看看你这样子哪里有人看得上!”

    许熙脚步顿住,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你让我去死,可以啊。”

    她转过身,仍旧淌着血的手直接指着许小弟:“死之前,我先把他带走,然后大家一起死。”

    听到她认真威胁的话,许小弟浑身抖得像筛糠,父母两人一时被她这副模样震慑住,都说不出来话。

    砰——

    一声。

    门关上,许熙走了。

    临走前,听到他们低低地说了声:“疯子。”

    第66章 第 66 章

    室外西北风凌冽, 巨大的温差扑在许熙身上,她却毫无感知似的,独自走出了很远。

    她什么想法都没有, 只知道走到车站去,离开这里,离开家。

    直到候车大厅里的小女孩“啊”的叫一声,许熙才回过神, 顺着她惊恐的眼神,看到自己不断往外流血的右手。

    尖锐的刀刃径直划开了她半个手掌和四根手指,触目惊心——她刚才一直在用这只手拉着行李箱, 施着力气,于是把伤口情况变得更糟。

    小女孩的父亲同样瞧见,立刻把女儿搂回怀里,保护地按着她的脑袋不让再看。

    眼前这个进来后一直沉默的年轻人,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肤色本就如此, 脸庞煞白, 没什么情绪, 浑身上下最明显的色彩是往外冒的鲜血,在大过年的车站确实容易让人联想到什么暴.恐事件。

    许熙这才后知后觉,体会到钻心的疼痛。

    她把玩偶放在座椅上,腾出手来,拿出纸巾,把行李箱上和衣服上不小心蹭到的血迹擦拭干净,又抽几张按压住右手的伤口。

    邻座的小女孩窝在爸爸怀里, 悄悄看过去, 突然觉得这个姐姐一点都不可怕。

    不但不可怕,还很笨。

    她竟然不用好端端的那只手拉行李箱, 而是只抱着一个重量很轻、而且破掉的棉花玩偶,实在太不会合理分配了。

    然后,她看见那个姐姐哭了。

    她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眼泪却从脸颊掉下来,掉在她怀里的玩偶上,仿佛它同样也在流着眼泪。

    小女孩才明白,那个姐姐只是不想用流血的那只手把玩偶弄脏,仅此而已。

    她是如此地珍重着它,但它却坏掉了。

    元旦前夕的大巴车,有着不同以往的喧闹。

    车厢内,和家人视频抱怨才抢到票的声音,加班三倍工资的声音,询问多久到家的声音,让父母爱人先早些休息的声音……挤作一团。

    许熙安静又倦怠地靠窗坐着,像个小兽缩在漆黑的角落,舔舐自己的伤口。

    无论是八月初来乍到平城的那个夏日,还是当下十二月底寒冷的冬夜,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同样坐在大巴车上,仍旧心中一片茫茫然。

    但唯一不同的是,许熙希望这辆大巴车能一直开下去,永远不要到站。

    许熙在疲惫中终于入睡,梦见被捅的人是周允竞,她的弟弟用刀刃穿透他的身体,使得周允竞替她承受下这一切,她惊慌上前,却只触碰到一片空荡,所有画面尽数消失。

    原来是场梦。

    周允竞正安好地靠在公寓里的沙发上,只是因为酒精有些不适地用手按压着胃部。

    许熙松了口气,给他倒了杯温水。在她刚疑惑这场景似曾相识的时候,周允竞抬手,接过水,暗红的鲜血正顺着他的指骨往下流。

    ——“许熙,我很难受。”

    周允竞低低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

    许熙彻底醒来,睁开眼,急促地喘着气,额头起了冷汗。

    连环梦魇的滋味并不好受,恍惚间让人不知身在何处,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确认,此刻所处的车厢才是真实的。

    看了眼屏幕,11:50分。

    她只入睡了很短暂的时间。

    这时,温丽姝打过来一个微信语音,接通后,那边一上来就大声叫喊:“你是看见了还是故意装作看不见,怎么不祝福我!”

    她那边太响了,许熙把手机稍稍移远了些:“什么?”

    “你嗓子怎么这么哑,那边也好安静,你没回家吗?”

    “没。”

    “哦哦,我现在在市中心广场这儿呢,跨年超热闹的,你要是回来也能看到。”

    许熙想起温丽姝说怎么不祝福她,于是清了清嗓子,声音尽量放柔和了:“新年快乐啊,今天太忙了。”

    “我要的不是这个祝福,”温丽姝说,“原来你是真的没有看微信,你快看我给你发的消息!”

    她两个小时前就发给许熙了,是附中官网今天发布的官方公告,温丽姝拿到了首都理工大学的保送offer,本届同样获得保送资格的还有118人。

    许熙从上往下看消息。

    22:00多时,随着链接一同发来的还有温丽姝一张圈出自己名字的公告截图,和文字消息:【我被保送到首都理工了!!我不用高考了!!】

    看到截图,许熙真情实感地表达了祝贺。

    其实许熙并不意外,温丽姝参加过很多竞赛,申到保送名额再正常不过。

    听到许熙的反馈,温丽姝略有失望:“啊,没啦?你就这反应。”

    许熙不知道还要给出怎样的反应才好,试探着说:“你一直都很优秀,等我回去了,见面后请你吃饭。”

    “哎呀,不是这个,”见许熙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温丽姝本来是想吊着胃口让许熙主动询问自己的,“你是不是没仔细看呀,这个名单里除了我,还有谁?你再看看。”

    温丽姝不再卖关子,忍不住道:“第一列第六个名字,周!允!竞!”

    周允竞拿到了首都T大的保送资格。

    许熙像被定住,发愣了很久。

    “开始我们都以为是重名,然后发现真的是本人,周允竞就是周允竞啊,怎么gap一年都能gap个顶级的大学出来……”

    “不读国外top就读国内top,真的夸张,这下真的要成传说中的学长了……”

    “私下暂停了学籍,他这是早有计划吧,至少要提前两年开始准备的,T大需要好多次选拔性考试他是什么时候参加的……”

    ……

    ……

    温丽姝的声音,如车窗外的风景般尽数往后退去。

    而在这一过程中,许熙始终沉默。

    自顾自感慨的温丽姝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也察觉到,无论是理工大还是T大,许熙考不上其中的任何一所。

    温丽姝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无异于“在饥饿的人面前大声咀嚼”,于是安慰道:“嗯……本来你也有机会的,”许熙同样参加过很多次数学竞赛,“只不过你转学了嘛……”

    不然也有可能拿到名额的。

    说着说着,温丽姝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感觉越安慰越糟。

    挂断电话后,许熙靠在大巴车的座椅上,出神许久。

    许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一件心酸但又真实的、不得不接受的事——她和周允竞之间,不是她想与不想,而是能与不能。

    平城封闭偏僻,但却是许熙的世外桃源,与周允竞相处的这几个月,像一针麻醉剂,带给许熙短暂又幸福的假象。

    让她忘记家庭,忘记自卑,忘记与周允竞初始相识时便明白的种种不匹配。

    而现在,桃源坍塌,药效已过。掌心尖锐的疼痛提醒许熙,她一个人承受这些就够了,别把无辜的心上人拉着卷入,一起往下坠落。

    那天报告厅内,招生宣传片荧幕光线明明暗暗,许熙看着周允竞的侧脸,那一刻是真的心潮澎湃,幻想过和他很多、很长的未来。

    那一刻有多认真,当下就有多讽刺。

    窗外烟花骤然响起,许熙手机在此时震动,她一眼看见屏幕上的十一点五十九分,和来电人,周允竞。

    “刚才跟谁打电话?”接通后,他直接问。

    声音很淡,听起来有些倦意。

    许熙没有立刻回答。

    周允竞等了她五秒,第六秒的时候不再等,直接说:“不要装信号不好,我知道你在听,你怎么回事?”

    最后一句话,带上了点兴师问罪的味道。

    周允竞从不跟许熙计较,不管对外人如何,他对待许熙本质上向来很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柔。

    但在元旦节的当天,许熙持续未接周允竞几个电话,并且在跨年前和旁人通话,是谁都会发火。

    而许熙没有立即回答的原因很简单。

    听到周允竞声音的那一刻,她靠着座椅,开始掉眼泪,掉忍了许久的眼泪。

    如果她一张口,周允竞就会听到她浓重的哽音。

    而许熙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该说,“我想你”,还是“我们分开吧”?

    十二点整,烟花爆竹声更响,映在玻璃窗上,车厢内由安静变为喧闹,此起彼伏恭贺着新年的到来。

    在高绽的烟花在夜空中消逝时,许熙看见窗外的月亮。

    许熙想起第一次遇见周允竞,少年站在她身后,站在如水的月光中,像天上的月亮。

    当初她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后来变得贪心,想要获得更多,于是上天开始拨乱反正,对她降下惩罚,告诉她最好的结果是一切回到原点。

    像那场山路上的葬礼,许熙走的艰难,险些跌落水潭,周允竞捞住她,可以一次,两次,但不能次次总是这样。

    许熙曾认为自己有稳定的内核,现在才知道,掰开一看其实是破碎的,抛开外因不谈,如今的她根本不适合谈恋爱,也不像周允竞那样能够做一个合格的、强大的恋人。

    玻璃车窗映出她憔悴的面容,父母的那句“你不配”仍旧鼓噪着她的耳膜,原生家庭带给她的影响遗留至今,她做任何事,包括喜欢一个人,耳边都始终响起那三个字

    ——你不配。

    许熙不知道周允竞喜欢她什么,外貌?物质?甚至连她的性格都很没意思。

    除了麻烦,她什么都带给不了他。

    前段时间,许熙常常觉得自己被撕成两半,一半告诉自己应该远离周允竞,一半对他割舍不下。

    而现在终于明了,终于能够下定决心。

    她说:“周允竞,你不要再联系我了。”

    这次沉默的人轮到了周允竞。

    分不清是他那边的烟花声还是她这边的声音,两人都在呼吸着,安静着,半晌后,周允竞的声音遥远传来:“你搞什么。”

    真心话大冒险?

    许熙没给他留任何缓冲的余地,上来就这样一句话。

    周允竞知道许熙回了家,并且约了假期后再见,没料到情况陡生变故。

    其实也不算陡然,前段时间,许熙看着他,有时欲言又止,有时会长久的出神。

    许熙回:“我认真的。”

    周允竞的声音终于带了火气:“你是不是觉着我真的没脾气?”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把电话挂了。

    半小时后,许熙收到了几条短信,来自一串陌生号码,但从短信的内容以及口吻,许熙知道了对方是谁。

    【近来两周,包括现在,允竞都和我们在一起忙工作,没有任何停歇,有许多转让文件都只能由他本人查看处理,但他今天隔一段时间就会看手机,我们猜想是在等什么消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心情也由不耐烦变得很差,刚才我才得知你们闹了矛盾。】

    【允竞小时候谈起梦想,环游世界,网球或滑雪运动员,摄影师,搞艺术等等他都有想当过,他爱好众多,而且都得心应手,唯独不热衷父母的商业,并且不想在长大后进入这一领域。他母亲对他宽容,从不强求,鼓励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以后做一富家闲散公子足矣。但现在我们,包括他自己再也不提当年梦想,再不喜欢,也要去做。如今希望允竞追求儿时梦想的人,希望他闲散的人,只有他的父亲和继母。】

    ……

    当天温度比前几日更低,突破零下,有几个路段地面甚至起了冰,夜间行驶缓慢,将本就长的乘车时间又往后延了两个小时。

    抵达平城的时候是清晨七点,许熙先把行李放在寄存处,去候车厅内的药店买了碘酒和绷带。

    刚开门营业的柜员看见这个清瘦的少女付完帐后,走到垃圾桶旁,单手淋碘酒,缠绷带,娴熟地进行包扎,全程一声不吭,像是具有极强的忍痛和生存能力。

    出了车站,天寒地冻。

    冷气顺着闸机口刮进来,许熙双手抄在棉服口袋里,看着微亮的天空出神。

    这时,车站广场旁一声车鸣,惊动绿化带上的冷霜,惊动发呆的许熙。

    许熙下意识看过去,车窗缓缓降下,周允竞正看着她。

    他面无表情地向许熙斜了下头,意思是说:上来。

    掌握别人的行踪对于周允竞这种人来说并不困难,许熙愣了愣,上了车。

    车子没有启动。

    周允竞没看她,目光落在方向盘下缘,手指敲了敲手机边缘,声音很淡:“解释解释。”

    许熙没吭声。

    他情绪依旧平稳,继续道:“你最近一段时间的异常。”

    许熙终于开口:“哪里异常。”

    周允竞像是听到了句废话,抬起头,看许熙,终于给她了进车后的第一个眼神:“不要问我,问你自己,出了什么事?”

    他又在让她解释,黑漆漆的眼神盯着她。

    尽管昨日被放了一天的鸽子,跨年凌晨又接到那样一通电话,此刻他耐心依旧在,只等着许熙的答复,然后根据内容,判决是不予原谅还是宽大处理,而许熙要做到后者很简单。

    但她却说:“没什么。”

    这三个字昭示着许熙拒绝沟通、冷暴力的态度,也像一把火把平静的周允竞点燃了。

    忽冷忽热,不会沟通,自我封闭。

    她说出“没什么”的后一秒,他将手里把玩的手机直接撂向前挡风玻璃,砰的一声,声音低低的从胸腔炸出来:“我他妈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到这里,我很累,没时间跟你耗。”

    这是周允竞在许熙面前第一次说脏话,也带着前所未有的情绪,跟之前判若两人。

    这一刻,周允竞以往对许熙的包容、怜惜、尊重尽数化为乌有,带着戾气,许熙知道他对外人并不客气,但当她自己真正见到周允竞的这一面,手指仍旧不可抑制地在口袋里发着抖。

    挂断通话前的最后一句话——“你是不是觉着我真的没脾气?”

    好,他现在真的给她看了。

    她想对他说,周允竞,别这样对我。但不能。

    许熙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尽量不闪躲,看见他略带疲态的面容。

    她要怎么和他说?是说她贪得无厌盯上他的父母,说那一场茶馆内的谈话,还是说她什么都帮不了他的无能为力。

    许熙向来对什么都无所谓,但她需要自尊,这是她的底线,她最后一层的遮羞布。

    而周允竞说他很累,所以她更不可能和他再这样下去。

    许熙抑制住自己想要上前拥抱他的欲望,说着违心的话,闭了闭眼:“我发现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你,你和我想象中也不一样,真正和你在一起后,我感到并不美好。”

    “这就是你的理由。”

    “是。”

    周允竞不再挂着以往对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当初很认真的对我说那些话,我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你看错我。”

    “许熙。”周允竞叫她。

    之前周允竞每次叫她的名字,许熙都觉得心动,现在却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慌,有什么正在失去。

    而周允竞接下来的话也证明的确如此。

    他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道:“你知道这些话是收不回的吗。”

    许熙嘴唇张了又合,而周允竞似乎是不想听了,他敷衍地点点头:“你很清楚,但还是要这样说。”

    周允竞以这样一句话作为终结,嗓音沉沉:“我以为我能教会你。”

    教会她?

    教会什么,短暂的时间内,许熙对此模糊,但她看见周允竞失望的眼神。

    那一刻,车厢变得真空,连呼吸都困难,许熙几乎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停止流动。

    她可以忍受周允竞陌生的眼神,不在乎的眼神,甚至厌恶的眼神,但她不能接受周允竞对她的失望。

    周允竞是唯一真情实感夸赞过她的人,而当周允竞都对她失望的话,许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甚至想脱口而出: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周允竞下了最终判决,收回放在她身上的目光,重新启动车子,再次变得平静:“那就这样。”

    “什么。”许熙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问什么,但心里都明白。周允竞的意思是,他们就这样了。

    “下去。”周允竞撂了两个字。

    他直视前方,连一个眼神都不想多给。

    第67章 第 67 章

    他让她下车。

    他赶她走。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刻, 整个世界都跌宕了一下,许熙的心脏像被狠狠捏破了,大脑的思绪也被直接碾碎。

    她下去的那一瞬间, 人还没站稳,车子直接发动,引擎剧烈一声啸鸣,再不留分毫情面, 把她远远抛在身后。

    冬日的清晨格外安静,格外空荡,茫茫世间, 只剩下一个许熙。

    许熙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无处可去,只知道麻木着往前走,不能停下来,否则, 她怕自己稍一回想, 便情绪崩溃。

    许熙从车站走到了郊区,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许更久。只知道道路越来越宽,行人愈发稀少,天上开始飘了雪。

    这场酝酿了许久的初雪,终于落下来了。

    再一抬眼,是明山的巍峨山门,千层青石板台阶上, 宝塔庄严, 钟声悠悠。

    她怎么会到这儿来?

    她终究还是到这儿来了,无意识下, 连身体都驱使着她到这里,可当初一起佛寺祈愿的约定已经不能实现。

    道场占地很大,无需买票便可直接进入。元旦不比农历新年,香客稀少,偶有几位僧人穿庭而过。

    庭院内两株八角梅尚未盛放,朱墙白雪,风拂过,檐下铜质雨链叮叮作响,缸内还未结冰,几条金鱼在荷叶下一游,一游。

    许熙却无心欣赏。

    大雄宝殿内诵经声声,焚香阵阵,许熙到了门口,却脚步一顿,偏头往右手看去,早晨包扎过的伤口已经重新渗出了血,将绷带染了红色,脚后跟处同样传来钻心的疼痛,应当是走路太久,磨掉了层皮。

    一旁告示牌上提醒:忌饮酒,忌荤腥,忌着装不得体。

    许熙不知此刻的自己是否触犯戒令,犹豫再三,还是停住了脚步。

    殿外,系在梅树上的祈福牌层层叠叠,风一吹,像一团晃动的红火,许熙的头发同样在空中飘,稍一呼吸便白气升腾,初雪细细簌簌,落在她的肩头。

    祈福牌上字体、日期各异,内容同样五花八门:身体健康,家庭和睦,学业有成,日进斗金,xx与xx永结同心……

    ……

    人在这世间原来有这样多的渴求。

    许熙站立着,在那里停了良久,看了良久。

    最终在流通处买了块祈福牌,拿出冻僵的右手握着笔,认真地、尽可能工整地写下了一句话,没有署名:

    祝周允竞万事如意。

    然后系了上去。

    如今,许熙之前在内心的那些希冀全都不再作数,唯有这句话是她心之所求。

    如果上天能看得出她很爱他,看出她的诚心与真挚,那就请让周允竞幸福吧-

    下山后已经过了中午,许熙去车站寄存处取回行李,回了学校。

    正值放假,整栋宿舍楼内空无一人,许熙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睡了将近两天,接下来的元旦假期就这样度过了。

    许多住宿生会选择在开学的前一晚返校,孔楠用钥匙拧开宿舍门,边往里走,边和孙莹莹说说笑笑:“我们宿舍我经常第一个回来,等会儿吃饭去呗。”

    然而话音刚落,宿舍靠里的位置却传来咳嗽声。

    孔楠和孙莹莹都以为宿舍没人在,吓了一跳,连忙按了进门墙壁上的灯光开关,终于看清靠里的床位,正拉开床帘,撑着身子坐起来的许熙。

    孔楠惊讶道:“许熙,你……这黑漆漆的,回来这么早啊。”

    许熙含糊地“嗯”了声算作回应,闭了闭眼,站起身。

    然而就算她只发出了个音节,也能听出嗓子格外哑,像被砂纸磨过似的。

    孙莹莹想起冬季流感多发:“你生病了?”

    “没,”许熙将近两天滴水未进,头昏脑胀地去置物桌上拿洗漱用品,“我去洗澡。”

    看着她这副模样,孔楠和孙莹莹面面相觑。

    许熙进班级的时候不算早,一大半学生都到了,她从后门进,魏杰一见她就喊道:“许熙许熙,你总算来了,作业让我抄抄!”

    放了三天假,发了八张试卷,真够离谱。

    更离谱的是,许熙没抬头,也没看他,声音很低地回了句:“没写。”

    说完就一言不发地要从他身边绕过。

    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可能不写作业,但许熙不会。魏杰不信,连忙拦下她:“怎么可能,不是,周允竞离开了,你又不让我抄,就我们这圈学渣,你要逼死——”

    魏杰话说到一半,卡住了。

    因为他看见许熙抬起头,脸色在冬日阳光下白的透明,跟神游天外刚回魂似的,问他了两个字:“什么?”

    ……

    周允竞“退学”这件事,班里其实已经讨论过一轮了。

    半个小时前范国明亲自过来,跟他们这一圈儿人说了情况,大概是周允竞不参加普通高考,也不会再回来了,留下的东西——都是些没怎么翻过的课本资料,让他们随意清理。

    “卧槽我才知道他是借读生,什么手续都没有转来,等于在我们这儿体验了几个月!”魏杰加重了体验两个字,感慨。

    曹一恒:“那你还跟着人家一起傻玩。”

    “我怎么知道他能保送,还保送的T大啊。”

    当初周允竞拿了全年级第一,已经让他很震惊了,但没想到又直接保送了top。毕竟在平城这种教育资源极其落后又没有任何扶持政策的地方,高考状元也只能是中上985的水平,几年都难出一个P大或者T大。

    简而言之,一山还有一山高,人家已经傲然地站在最高峰,不跟你们在一个赛道玩儿了。

    魏杰到现在都还有不真实的感觉,他看向站在过道沉默了很久、没反应过来的许熙,“原来你也不知道他走了?”

    曹一恒揉了个纸团砸他。

    等许熙离开后,魏杰把纸团扔回去:“砸我干嘛?”

    曹一恒观望了会儿坐在前排的许熙,确保她听不见,扭回头:“你没看见人多伤心啊,还在那叭叭。”

    “她伤心?”魏杰是真没看出来,许熙不一直都这个少言寡语的样子么,“她为什么伤心,哦,因为周允竞突然走了?伤心不至于吧,难道不应该高兴?周允竞一走,她可就成第一了。”

    魏杰觉得,顶多就是有点不舒服,离开也不说一声,真没把人当哥们儿。

    不够仗义。

    曹一恒:“……”

    又联系到孙莹莹今天一来,就告诉她许熙在宿舍里貌似不对劲的情况,曹一恒没忍住,出了自己的位置,坐到魏杰前面,低声道:“你看不出许熙和周允竞有关系吗?”

    “什么关系?”

    曹一恒服了:“恋爱关系啊……”

    听到“恋爱”俩字,魏杰瞪大双眼,“卧槽——”出声,立刻被被曹一恒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小点声。”

    魏杰在她手心里唔唔:“他俩?”

    等曹一恒松开手,他低声说:“他们两个都淡淡的,两个淡人,谈恋爱?”

    魏杰想象不出来。

    周允竞和许熙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应该很无聊。

    曹一恒没好气:“谁能直男癌过你啊,什么都看不出来。”

    魏杰心想,那恋爱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一声不吭就离开,算不算始乱终弃?

    他义愤填膺:“周允竞死渣男!”

    曹一恒很认同魏杰这句话,不过除此之外,更多则是对许熙的担忧。

    像孙莹莹这种活泼开朗的女孩儿,失恋后也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更不用提许熙。

    但许熙本人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一个月后,高三上学期的末尾,许熙收到温丽姝的消息:她要和许熙见面。

    保送后,温丽姝有大把空闲时间,一方面是到平城旅游,另一方面好奇许熙转学后的生活。

    重要的是,元旦那晚结束通话后,温丽姝越细想,越觉得不对劲。

    隔一天,她打电话让许熙不准挂断,一定要问出发生了什么事,最终温丽姝得知,许熙有了喜欢的人,并且已经分开了。

    那时许熙正窝在宿舍里,状态差到不知黑夜白天,给了挖掘心事的可乘之机。

    否则在平时,温丽姝根本撬不开她的嘴。

    但喜欢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无论如何,许熙都不肯透露了。

    两人在温丽姝订的酒店见面。

    见面后,温丽姝便直接气愤地要进一中校门,看看能伤害的许熙的渣男到底是何方神圣。

    许熙拦不住她,只好说,对方已经不在读书了。

    温丽姝听完更气,直到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在对许熙恨铁不成钢:“附中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你当初一点不见动静,现在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喜欢上一辍学的山区黄毛!”

    温丽姝明显误会了,但这是笔暗恋多年的陈年旧账,许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于是没再吭声。

    好在温丽姝看着许熙状态非常稳定,和之前没有任何差别,也就不再提了,走出来就好,许熙不是会困于感情的人。

    连许熙自己也这样认为,她在宿舍用那不到两天的时间收拾好了情绪,与以往没有任何差别,有没有周允竞都一样。

    认真学习,依旧不怎么说话,偶尔与老师同学们交流两句,整日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许熙在给余嘉嘉补习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许熙起初以为是推销电话,挂断一次后,对方又锲而不舍地打来一次。

    防止余嘉嘉被打扰,许熙推开房间门走出去,来到空无一人的阳台。

    一接通,对方直接道:“您好,是许熙小姐吗?”

    在许熙还在疑惑,对方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时,对方说明了来意:“您好,这里是蓝卡小区物业管家,A12-5租户离开后,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让我们自行处置,但在家政整理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礼盒。打开后是一条看起来很贵重的裙子,附带的便签上写着您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我们想一定是非常重要的礼物,需要给您送过去吗?”

    ……

    “许熙,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送给我吗,为什么?”“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我给你做配送小哥,不行?”

    “幸好提前写了个便笺,不然还真被你污蔑了。”

    “你很好,一点也不差劲。”

    “不哭了,宝宝。”

    ……

    那一瞬间,所有记得的、不记得的,周允竞对她说过的话,悉数清晰地浮现在许熙耳边。

    故意逗她让叫学长的周允竞,饶有兴致看着她喝醉时说话的周允竞,用最后两枚硬币帮她抓到玩偶的周允竞。

    握着冒着冷气的矿泉水贴在她脸颊上的周允竞,在毕业典礼上漫天彩带下发言的周允竞,与她毫不相识擦肩而过的周允竞。

    说着自己“从来不将就,所以女朋友同样不能将就”送她礼物的周允竞。

    那一瞬间,与他有关的所有时间线,重重叠叠交错在一起。

    挂断电话后,许熙不知道站在阳台了多久,久到余嘉嘉都出来找她,叫她的名字。

    许熙转身前,抬手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碰到眼角,才发现有大片水泽-

    高三下学期,一旦过了寒假,时间就像上了发条。

    许熙在宿舍的台灯每天都保持着满格电量,充电比吃饭还准时,她饿过肚子台灯都没“饿过”。晚自习放学后,回到宿舍,遮光床帘一拉,折叠的小桌板展开,安安静静的,就着台灯灯光至少要再加一个小时的学习时间。

    中午午睡的时间也压缩到了二十分钟以内,在满教室的学生们趴在课桌上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许熙总是最后坐着刷题的那一个。

    她当然也会困,于是手边常放着用来提神的茶水或者黑咖。

    直到下学期开学后的半个月,许熙晕倒了一次。

    当时春寒料峭,她正拿着水杯从座位上站起来,要去接水喝,突然眼前一黑,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周围围了很多人,有人在她眼前晃着手,问她是否看得见。

    幸好身边的同学将她及时扶住,她并没有摔倒或者碰到物体的尖锐棱角。

    范国明闻讯赶来的时候,也吓一大跳,连忙给许熙批了假让她回去休息。

    魏杰在旁边念叨着:“看看看看,高考把人作践成这个样子。”又化身大哲学家,教育许熙考试成绩没想象中的那么重要,没必要那么努力,松弛一点云云。

    “学学我,学学我爸,前两天我爸股票亏了十万啊十万!现在还不是好好的,没有过不起的坎儿。”

    说着说着,魏杰又开始痛心疾首:“虽然但是,我当初为什么不听周允竞的话,周允竞为什么能够提前那么久预测准确,难道他是炒股圣手?河源薄膜这种站在风口上的技术为什么还会出问题?!”

    这是河源股价第一次出现明显大跌。

    许熙已经很久没听起过周允竞的名字,猛然一听到,恍如隔世。

    他像是她做过的一场梦。

    医务室内,校医告诉许熙,她是低血糖,要注意休息,按时吃饭,多补充营养,口袋里可以装几块糖果以备不时之需,看许熙太瘦,又提醒她“不要再减肥”。

    许熙怎么可能减肥,她想吃胖一点都来不及,回到宿舍,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比以往更尖的下巴,和挽起袖子瘦到像是只有骨头的伶仃手腕,沉默了片刻。

    其实魏杰说的那些道理许熙都明白,也不否认他的话,但诸如魏杰他们,无论成绩如何都有家庭作为托底。

    许熙不行。

    她没钱也没爱,作为没什么特长的芸芸众生一个,目前,高考的确是她唯一能凭个人力量做到的、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了。

    抛开长期不谈,仅从短期来看,越高的成绩意味着本科学费的减免,奖学金的发放,和以后做家教时能过家长那一关、拿得出手的资历。

    现在她还可以住学校提供的宿舍,有时可以去姑姑家偶尔过渡,但这些都不是长久的居所,以后呢,毕业以后要怎么办?

    她也不会再回那个家。

    没有别的办法。

    低血糖那次之后,许熙不再盲目追求学习的时长,而更注重学习的效率。不学给别人看,只学给自己看,做到自己心中有数,注重实实在在的转化成果。

    困了也不再硬撑,而是保持能够使精力充沛、大脑活泛的睡眠,尽可能多地摄入肉蛋奶,以让身体维持在最好的机能。

    将更多的时间,都挪用给最薄弱的英语科目,课间十分钟,许熙都会去室外吹吹风,在新鲜的空气中默记一到两个英语单词,等再回来,这些单词已经在脑海中记牢了。

    几次模拟考试后,她的数学成绩稳定在140分以上,所以当瞧见她在数学课上做英语试题,数学老师也都由着她去。

    高考同样会考察考生们对时政知识的掌握,距离高考还有四个月时,班主任定时组织学生们集体观看新闻。

    看完央台新闻,时间尚还充裕,换到本省地方频道,财经新闻正播报至G股市场噩耗。

    短短半小时内,河源集团股价暴跌33.16%,瞬息之间市值蒸发了一个上亿的天价数字。

    当时集团董事长周为河正在某地方银行会谈金融合作往来,听闻G股消息后,不知情况地匆匆离开现场。

    一个月后,因被质疑存在关联□□易,和来自国外的对冲基金大规模做空,G交所停止了河源的股份买卖。

    第68章 第 68 章

    百日誓师那天, 班里正前方高处的墙壁上,挂上了100天的倒计时数字日历,一天过去, 撕掉一页。

    同学们都产生了一种矛盾的心理,希望日子过得快一点,赶紧结束这十几年来的折磨;又希望能慢一点,慢一点就能多复习一点, 不愿面对未知的审判。

    数字变成1的那天晚上,6月5号,学校宣布明天放假, 让学生们充分休息,可以去提前查看考场,准备考试用品,迎接后天的高考。

    不知道是哪个班级先开的头,一呼百应, 校园内到处都是叫喊声和从天而降撕碎的纸屑。

    校方也管控不住这场压抑了许久的狂欢。

    黑的天空, 照明的灯, 走廊上到处都是人,嘻嘻哈哈、吵吵嚷嚷地挤在一起,看热闹的,吹口哨的,参与其中的,勾肩搭背的,不知道有谁嚎了句:“卧槽谁把我教科书撕了!那我来年复读看什么?!”

    有人回:“没不小心把你准考证扔下去就不错了!”

    众人哄笑成一团。

    这个时候也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手机, 到处去拍照, 在毕业前尽可能多地留下与这所校园有关的回忆。

    教室黑板上画着毕业季板报,留下同班同学们的一个个签名, 小姐妹们互诉着衷肠,谈论着后天的紧张和未来的梦想,男孩儿女孩儿们鼓起勇气去找暗恋已久的心上人合照留念。

    许熙安静地看着他们。

    旁边的人打趣:“你离他近一点呀!肩膀离那么远干嘛!你是来合照还是躲洪水猛兽?”

    “哟,朱焕宇你耳朵好红。”

    ……

    原来暗恋一个人,那样明显,自己以为隐藏的很好,无人知晓,其实全世界都看得分明。

    相识的人中,许熙、魏杰和曹一恒分到了同一处考点,但不在一个楼层。

    高考当天清晨,三人约着作伴,一起在考点外的小广场等候通知进场。

    魏杰手上语文课本呼啦啦地翻,看着上面的内容,嘴里念念有词。

    天气燥热,曹一恒拿宣传页扇着风:“什么叫临时抱佛脚,这就叫临时抱佛脚。”

    一向崇尚松弛的魏杰此刻也松弛不起来了:“我这叫多看一点是一点,说不定等会儿就考这首诗。”

    许熙反倒是什么也没再看,站在树荫下大脑放空。

    一声哨响后,限制通行的警戒线拉开,考生们纷纷往里进,魏杰课本一收起来,就“卧槽”一声:“怎么办我想去厕所。”

    “不是刚去过?看你这心态,学学人许熙。”

    “曹一恒我警告你,不要在这种日子还对我冷嘲热讽!”

    “好好好,”曹一恒也意识到不妥,不再说了,“你去吧,我帮你拿包在外面等你。”

    “这还差不多。”

    许熙考场楼层比他们高,没有电梯,上去就耗费一段时间,于是先行离开。

    其实许熙并没有曹一恒所说的那样好心态。

    下半学期已经不再教授新的内容,几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短到今天居然已经到了高考的日子,长到让许熙有充足的时间不断提升复盘。

    她初中以及高一高二基础打的很牢,英语成绩有进步后,到最后的几次模拟考试,许熙的名次已经不能只着眼于校内,而是需要放到全市进行衡量。

    T大和P大两所top在Z市去年理科录取了18人。

    而许熙的模拟名次常在全市20名左右浮动,刚好卡着这一临界值,所以她同样很紧张。

    紧张到过了安检进入考场,坐在位置上,等候发放试卷的时候,许熙的嗓子突然开始紧绷干渴。

    讲台上放着几瓶后勤提前为监考教师准备好的矿泉水,社恐的许熙犹豫了几番,咬牙走过去。

    全场的考生都抬头看她,在监考老师同样疑惑的目光下,许熙说:“老师,能给我一瓶水么,我有点口渴。”

    监考老师只是稍稍一愣,随即,拿起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给她:“可以啊,不过最好别喝太多哦,免得半途中……”

    许熙点点头,她知道的:“谢谢老师。”

    回到座位上,感受着甘甜的清水滑入喉口,许熙精神也慢慢放松下来。

    其实只要胆子大一点,勇敢一点,很多事情就不会变得那么糟糕。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考点门口限制通行的警戒线落下,考生们纷纷出门,又跳又叫地与等候在外的家人说话、拥抱。

    许熙和曹一恒他们会和,三个人顺着人群往外走。

    许熙从背包里拿出手机,开机,屏幕亮起后,许多条在考试期间未查看的消息纷纷弹了出来,震动不停。

    曹一恒和魏杰正聊着考试题目,许熙虽然看着手机,其实在听他们谈论的内容,正要心不在焉地将弹出的消息清屏。

    却在其中一条新闻中看到了一个略眼熟的名字。

    ——【涉嫌杀害三名女童的豪门成员宋东弈今晨于国内被捕,最高或面临死刑】

    动作一顿。

    宋东弈,女童。

    许熙立刻联想起曾看过的那篇关于恋童癖的犯罪报道,记忆中,当时评论区有位定居外国的网友提到了DongYi Song的名字,是周允竞继母的家人。

    许熙立刻点进去,果然看到了他的照片,和那篇公众号中披露的一模一样。

    魏杰接了个电话:“已经出来了,哦,公交牌那儿接我是吧,好,五分钟……”说着说着,他突然脸色一变,“什么??我去,真的假的。”

    挂断电话后,魏杰扭过头,不可思议地告诉她们:“我爸刚才和我说,就今天下午,河源集团的董事长被带走调查了。”

    ……

    像是存在幕后推手般,两件事接连发生。

    一场舆情的爆发往往需要具备三重要素:当事人知名,内容吸人眼球,传播渠道畅通,而后者事件完全满足了。

    所以当一名叫“无事小神仙”的博主洗完澡,躺在床上玩手机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短视频软件信息提示栏里,有七千多的点赞和三千多条转发评论。

    而且,数据还在持续攀升。

    她只是一个普通素人,哪来过这么大的流量,还以为是自己被莫名其妙网暴了。

    吓了一大跳。

    战战兢兢点进去,才发现,不是网暴,而是她下午随手上传的视频火了。

    视频文案是:【外地人来H省省会旅游,回程去机场的路上,市中心堵了车,本来特烦躁,却偶然遇到了这个刚出商场大楼超帅的小哥哥,但完全不敢上前要联系方式,有认识的吗?#同城求助##捞人#】

    许熙同样看到了这条视频。

    视频角度从出租车车窗拍摄,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所以并不算清晰,一群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人刚出中央商务区办公楼,未注意到远处有人拍摄。

    男生最为年轻,也走在最首,衬衫西裤,身高腿长,打着得体的领带,神态松弛,侧脸模糊但英俊。

    还配了个挺带感的BGM。

    第一波的评论区,天南海北的网友们纯粹是被颜值吸引而来,评论区主题也最为纯粹-

    小西瓜:【好帅,这么糊都能看出的帅,捞到了通知我一下】-

    阿晴:【好正点一男的,是明星吧?话说H省帅哥是真的多,在那上大学的时候坐地铁,简直是眼前一亮又一亮。】-

    QLLL:【当面你不敢,事后海底捞……等等,卧槽这场面要我我也不敢捞,误入豪门现场,前呼后拥的,哪家继承者出行?】-

    一枚坏女人:【和身后的一帮老帮菜比起来是不一样。朕还没见过这种类型的,多大啦?[呲牙笑]】-

    白桃脆脆鲨:【不敢想象如果这时候,我一袭白裙跌跌撞撞我见犹怜地到他面前,因为家族公司破产跪下拽着他的裤腿求助,他却因为当初我主动甩了他怀恨在心,却又看见我满脸泪痕将我拽起塞进迈巴赫里又扔在两百平米的别墅大床上有多爽!!】

    小西瓜回复白桃脆脆鲨:【姐妹,我看你挺敢想的】

    ……

    随着时间推移,第二波本地人抵达评论区时,画风才有所转变-

    地产探盘·小王:【发帖人果然是外地人不了解,这个不是商场,是河源集团的大楼,这整栋巨大的楼都是他家的】-

    水水:【卧槽,先别花痴,博主你知道你拍到了什么吗?】-

    柚:【@闺蜜,河源老总从办公楼被带走的第一现场都被这姐们儿拍下了[震惊]】

    闺蜜回复:【不是说警察在现场不让拍摄的吗[裂开]事情发生到现在,半天了都没见一张图传出来……】-

    柚回复:【可能是她离得远,加上没拍到当事人zwh吧,zwh算公众人物但他儿子不是,不然这视频三分钟都得没】-

    KK回复柚:【什么意思,视频主角是zwh儿子吗?】-

    柚回复KK:【嗯呐,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河源太子咯,虽然糊还是能认出来,我们附中的都知道】-

    KK回复柚:【姐妹细说,我是开发区高中的,听过周允竞的名号但不了解】-

    柚回复KK:【我也不算很了解,但我们学校关于他的传言还是挺多的,其实我们学校的学生没有那么无聊总是八卦啦(试图挽回形象),但耐不住人家世好能力强,可以说是没缺点的一六边形战神,又在附中读了六年,所以想让附中的学生们不讨论他都难。最近引人注意的事就是作为上一届的国际生却保送了T大吧,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只能说蛮有手段。感情上的话,喜欢他的女生很多,他肯定也不缺女生,但从没见他官宣过恋情,这点确实很奇怪,难道他是性冷淡?其实不建议追,因为真的追不上哈哈哈。】-

    柚回复KK:【哦对,补一句,树大招风,爱他的恨他的人都挺多的,很多同为富二代但其他方面却不如他的男生们快嫉妒死他了,我就是在附中同学群里刷到这个视频链接的,传播挺广的了,不少都是抱着看周允竞跌落神坛心态转发的,依我看周家就算破产了,周允竞也过得绝不会差。】

    有人开始挑刺,视频中这位大少爷神态放松,眉宇间挂点轻笑,不像是面临危机,而更像反义词——春风得意。

    【呵呵,如果真是父亲被带走调查的话,他心情居然看起来还很不错,难道不应该焦急吗?】-

    Emily(留澳版)回复:【这是社交性微笑好吧。】-

    沉默是金:【老子进去了做儿子的这个反应?实在是不孝,年轻人要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QING回复Emily(留澳版):【洗,就硬洗,还社交性微笑。你们女生是不是个个都以为他特绅士啊,早说了周允竞这男的实际上坏得很,内心里黑着呢】-

    Emily(留澳版)回复QING:【不知道,只知道你的语气酸冒泡了】-

    AudreyY回复QING:【你是周允竞深柜?不会以为周允竞看到你这条评论会生气吧,评价他心黑他只会夸你说得好】-

    Max回复沉默是金:【你还是沉默吧。】

    QING回复Emily(留澳版):【我话放这儿了,周允竞再也当不了二代了,你们这些支持他的就等着打脸吧。】

    ……

    随着这则视频传播的越来越广,评论区乱成了一锅粥。

    许熙再一刷新,视频已被删除。

    没过多久,河源集团官网和证券交易所《关于股东及股权结构变更的公告》显示,经会议决议,周为河、周泰退出股东身份,两人均在接受检方调查,以往所持74%股份被他方收购,增持多名主体,其中周允竞个人占比52%,姜行烨名下公司占比10%,明家占比12%,最大股东及实际控制人发生变更。

    ……

    当天恰好出分数,查成绩的网站卡到爆炸,许熙盯着屏幕上不断转动的圈,心里也随之转圈。

    按捺不住地焦急。

    还没进去,班主任范国明的电话先打过来了。

    一接通,范国明语气激动:“许熙,成了,成了!”

    许熙站在阳台,不明所以:“老师,什么?”

    范国明太兴奋,话说得颠三倒四:“排名,你成功了,平城第一,全市第三!”

    也不怪范国明激动,这可是整个平城教育界五年以来的最好成绩,五年来,他们就没学生进过全市前十名。

    许熙同样没有料到,在她愣怔的时候,范国明持续着兴奋:“你现在在哪呢,在家吗?马上就能报志愿了,我最好亲自见见你!”

    填报志愿是很讲究的,尤其对于许熙这根独苗,不能出一点差错。

    “老师,我在宿舍,”许熙回过神来,扶着阳台的栏杆,出了一手心的汗,“学校宿舍。”

    听到她的回答,愣怔的人轮到了范国明。

    第二天,学校办公室,作为新科状元的许熙刚进去,就被一群老师围观和各种询问,上课铃敲响,他们才终于离开。

    范国明坐在自己的工作位置上,用笔记本电脑点开志愿填报界面,许熙站在他旁边,认真地翻看着报考指南书,根据自己的省排名进行筛选。

    二十分钟后,许熙说:“老师,我想报T大的计算机。”

    T大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在国内乃至世界都属一流学科行列,许熙选择的原因很简单,学校顶尖,学科评估高,就业和薪资很可观,同时也适配她的性格,技术宅。

    范国明听完点了点头,她的分数是没问题的。

    他是希望许熙能变得活泼开朗,不过也不强求,人是多样化的,什么样的性格,都各自有各自的花开。

    在许熙离开前,范国明斟酌地问:“没别的意思,老师就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还住在宿舍,是和家人闹矛盾了还是……”

    如今,许熙已变得坦诚的多:“老师,我和我家人关系不好,不太想回去。”高三六月初毕业,但高一高二要到七月份才放暑假,学校的一切基础设施都正常运行,“因为没出成绩前不确定能去哪个城市,不敢贸然租房,所以我暂时向学校申请了延迟住宿。”

    ……

    毕业生们的本科志愿全部填报完毕后,一中收集到了数据,开始着手制作高考名校荣誉榜,张贴、摆放在学校内外,许熙的名字赫然位列第一。

    同时,对于高分考生的奖励纷至沓来。

    Z市政府设置专项资金,许熙作为前三名获得了8万元的高考奖金,随之,平城一中联合校友会基金给予了许熙5万元的高考奖金。

    许熙很开心,曹一恒她们得知后比许熙本人还要激动,与有荣焉,激动之余后吐槽:“怎么才给5万,抠门。”

    但许熙已经非常满足了。

    没过两天,平城政府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并不“抠门”。

    平城政府联合本地房地产商赠送给了许熙一套88平米的公寓,美其名曰状元房,凭许熙本人处置。

    高考季后免不了宣传,许熙的外地转校生身份不是什么秘密,房地产商趁机营销一波,平城政府也借此传递出欢迎人才、引进人才的政策讯息。

    在这个信息发达的时代,考取状元并获奖的事自然瞒不住许父许母,他们给许熙打来电话,许熙一个没接,并把他们的号码全部拖入了黑名单。

    许熙开了多张银行卡,将奖金分开储存,并且设置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绝不泄露的密码。同时,趁着没人在家的一天,许熙回去了一趟,悄无声息把自己的重要证件和物品全部带走。

    离开那天,许熙站在住了十八年的老居民楼下,看了它最后一眼。

    再也不回来了。

    楼外夏季阳光透亮,以后天大地大,只要她愿意,哪里都是好去处-

    除了无需再刻苦学习,许熙的毕业生活,其实与之前相差不大。

    许熙将平城的“状元房”租了出去,收取的资金用来在省会短租,度过大学开学前的暑假,温丽姝得知此事后,戏称她是理财能手。

    温丽姝很认可许熙这一决定,一方面,许熙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就医办事都方便;另一方面,这下许熙就能够远离平城那个辍学黄毛了。

    但在得知许熙又找了份家教的工作后,温丽姝大怒表示:“你已经是富婆了还这么努力,让我们这些存款为零的人情何以堪!”

    于是,许熙被温丽姝约出去开展娱乐活动,美其名曰大学毕业后有几十年工要打,现在能多放松就多放松。

    温丽姝还带了两个玩得好的小姐妹,约在中心广场见面,许熙见到她们的时候,温丽姝穿着豹纹裙,烟熏妆,脖颈里皮质chocker,她一个小姐妹吊带热裤,头发蓝色挑染,另一个小姐妹脸上打着几颗钉子,嘴唇涂口黑。

    穿着宽松T恤的许熙:“……”

    她自认为收拾了一番,没想到还是落伍。

    头发挑染的小姐妹叫何畅,也打量着许熙,不可思议地拍着温丽姝的肩膀:“你没跟她说我们是去酒吧?”

    这姐们穿的看上去像要去考研辅导班。

    许熙听到:“酒吧?”

    温丽姝只说是去放松,她一直以为是逛街购物或者游乐场。

    “我提前和你说,你肯定不来,有时候你就是需要逼一逼,推一把。”温丽姝解释,又和何畅开玩笑:“怎么,都成年人了,不穿潮一点还不让进啊?”

    “不不不,不是这个问题,”何畅解释,“她挺cleanfit的,就是感觉气质不太符合去那么闹腾的地儿。”

    温丽姝是在软件上打的车,上车后并不用和司机师傅报地址,因此当前方的路段变得熟悉的时候,许熙才问:“这是不是去学校的方向,迎行路?”

    涂口黑的女生叫艺雯,听闻“哟”一声:“你来过?”

    许熙如实说没有。

    温丽姝坐在副驾,闻言扭头往后,十分恨铁不成钢:“这就离咱们附中三条街,你居然没来过!”

    许熙没来过,但她知道,迎行路上屹立着一家很知名的club,可谓是本市夜店名片,因为离附中近,还曾被学生家长举报过多次。

    夜晚人流高峰,霓虹灯光闪烁,club外二代们常开的跑车停了一排又一排,离近了,空气中有浅淡酒气,和隔着建筑隐约传来的重金属音乐声。

    进场子后,酒气、音乐都瞬间化为实质,如热浪般轰然而来,一并带着香水味,烟味,扑到人的脸上,音响灯光设备都是最顶级,闪烁红光下,男男女女人群如潮,彼此腰部手臂碰撞。

    周末卡座分区,依据体验感的差别,价格三千到两万不等。温丽姝定的是中间价位,服务生送来零食和饮品。

    何畅坐下没多久就去找她同样来这里玩乐的男友,艺雯见她要去别的场子,低声向她交代了什么任务,交代完嘻嘻笑。

    何畅比了个ok离开,温丽姝和艺雯知道许熙第一次来,就教她玩抓手指。

    玩了一会儿,何畅回来了。

    她蹦了一波,气喘吁吁:“问到了,在。”

    艺雯眼睛亮了,直起身子:“就听说。”她张望四周:“哪呢?”

    何畅同样看四周,坐下,小声说:“K1。”

    最顶尖的、视野最好的分区。

    许熙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自顾自喝着饮料,一杯加了冰块的柠檬罗勒水。

    这时,加入她们话题的温丽姝说:“周允竞真的在啊。”

    许熙动作一顿。

    “不然你以为我对象今晚来这儿干嘛?时刻注意着呢,”何畅扔嘴里颗话梅,“他以前就想挤进人家圈子,现在更想了。”

    温丽姝调侃:“你对象这叫想进步。”

    艺雯想起什么,拿起手机翻相册,找到一张截图后抬头:“哈,你说这个我想起来,前段时间那视频下面我瞧见娄青的评论,他之前一边讨好周允竞,一边又酸的不得了,所以河源出事的时候他上蹿下跳,结果现在都不敢露头了,脸被周允竞反打的啪啪响。”

    何畅知道这事,因为效果太好都快成经典永流传了,她故意说反话:“从某种角度讲,娄青说的很准啊,周允竞不是二代了,真遗憾。”

    温丽姝服了:“他们一群二代买个车泡个妞都得看家里眼色,朝上伸手要零花钱,周允竞人现在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和他们完全不是一个level了,这遗憾给我吧,我也想要。”

    “以前就追不上他,这下更没可能了。”

    她们都笑。

    温丽姝说完,拍了拍一直沉默的许熙,浓稠灯光下,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顺着话题说:“知道了嘛,别再想着你那个没用的渣男小黄毛了,有周允竞这种珠玉在前,再想他你就是眼瞎!”

    而许熙只是长久的沉默,控制不住看向K1。

    DJ打碟正嗨,寻欢的人群聚在场地中央,齐齐举着手机摇晃,而几米开外,宽阔的K1卡座同样热闹,转酒瓶的,玩骰子的,说笑的,男男女女隔着一段距离,都隐在红色氛围灯下,辨不出谁是谁。

    一片纸醉金迷。

    有个漂亮女孩儿从吧台走向K1卡座,吊带热裤,两侧大耳环晃,走到主位其中一个人面前笑着说了什么,又指指身后跟着的服务生。

    对方放下抬起的腿,从软座站起身,那一瞬间,许熙看清他的脸。

    周允竞。

    他单手插兜站着,流露出一种欲望被满足后的倦怠,修长的手指抓着盛了一半酒液的玻璃杯,漫不经心地同身旁的男性朋友说着话,过一会儿,又朝服务生抬了抬下巴,那女孩趁这个时候往他身边凑近,身体快要触碰到他裸露的手臂。

    许熙想起那句别人的评价:“他身边不缺女生”。

    而也正是这个时候,那位男性朋友到台边抢过DJ师旁边的麦,笑嘻嘻来一句:“今晚全场,周少爷买单——”

    台下人群沸反盈天,齐齐wu——出声庆祝,将气氛推的更高,一切无需明说,明显是知道周少爷指的是谁。

    何畅她们也跟着拍手庆祝。

    这时,周允竞朝她们卡座扫过一眼,许熙和他对上目光,看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心脏隆隆作响。

    然后这扫过来的目光并没有停留,一个瞟过路人的眼神。

    许熙肯定周允竞看到了她,温丽姝的话更证明这一点:“他刚才是不是朝我们这边看了?”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像看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许熙这才意识到,周允竞是这样,对一个人好的时候,能把人捧上天;对一个人差的时候,一定赶尽杀绝。

    而许熙此刻这两者都不是,周允竞根本不在意她。

    就像他们之间结束时那样,就当从未发生过,她已经成为了过客。

    许熙吞下去的冰块像成了一团火,在她胃部一阵冷,一阵热,最后彻底灼烧起来,愈升愈高,烫过她的心脏,喉口,直到大脑神经。

    她自认为已经适应了酒吧的氛围,此刻却前所未有的闷,看不下去,坐不下去,借口去洗手间离开卡座。

    通往洗手间的走廊,视线更为昏暗,躁动的音乐一声比一声强烈。

    许熙走着,右手手腕猛然传来一股来自后方的力道,她站不稳,背砰一声抵到墙壁上。

    许熙以为遇到了夜店流氓,立刻试图反抗,对方力量却大得出奇,止住她推搡的动作,将她整个人向墙壁压得更紧。

    许熙闻到来人身上的气息,薄荷混着松木香,与以往不同的是,多了威士忌的味道。

    太熟悉。

    她一怔,再抬眼,是周允竞面无表情的脸。

    两人呼吸交错,分不清是音乐的鼓点还是彼此的心跳,他掐着她瘦削的下巴,酒精在空气中浮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69章 第 69 章

    下巴被他掐的很痛, 周允竞毫不客气地用着力,失去以往的散漫状态,强迫着, 居高临下着,要她看他的眼睛。

    许熙抬头看着他,心脏剧烈跳动,想回什么, 却因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一时梗住。

    而这时,几米开外, 传来温丽姝出于震惊而产生的剧烈咳嗽:

    “咳咳咳——”

    同样准备去洗手间的温丽姝,路过一段走廊,瞧见暗处有对男女,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身形高大的男生把女生抵在墙边, 覆住大半, 像在激吻。

    夜店发生这种事太常见, 温丽姝正要熟视无睹继续往前走,却发现这男生是刚才见过的周允竞。

    周允竞,和女生,在接吻。

    表面一直没有女友,私底下却玩这么大。

    温丽姝震惊之余,一边想卧槽啊,回去一定要和姐妹们分享此等秘辛, 一边好奇对方女生是谁。

    再一看, 这穿着……好像就是她的姐妹。

    完了,好像酒喝太多, 出现幻觉了。

    许熙始终没来得及出声,而周允竞只说完那一句话,仿佛来也只为说这一句话,没再干任何别的。

    周允竞平静下来,松开了手,同许熙拉开一个距离,再次进入宽敞处,进入喧闹的人群中。

    他走了。

    许熙靠在墙上,心脏仍旧剧烈跳动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温丽姝眼睛闭上又睁,如此几次,终于确定真的是许熙。

    反应过来,立刻冲向她,结结巴巴道:“他他他是不是欺负你了?强吻你?”

    短短几秒,温丽姝已经自动脑补出了无辜纯洁的许熙去洗手间,却突然被偶然路过兽性大发的周允竞强制$&?#的场景。

    “没有。”许熙回过神,也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没欺负我,也没,”她顿了顿,艰涩出声,“亲我。”

    两人刚才明显已经超出了正常的社交距离,温丽姝犹疑地观察许熙脸上的情绪。

    许熙像是有些迷茫,也有些难过,但唯独没有愤怒。

    温丽姝推断出一个结论:“你俩……是不是认识?”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认识。

    ……

    散场后,温丽姝来到许熙租住的地方。

    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许熙如今很会生活,即使是短期租赁,她也将房子打理的干净舒适,看起来十分温暖宜居。

    事情到了亲眼目睹的地步,没再什么可遮掩的,当晚,许熙略去了部分隐私和难以启齿的细节,把两人之间的事告诉了温丽姝。

    温丽姝在终于接受“身边最老实最不可能的那个人泡到了周允竞”这一事实后,把手里的抱枕拍的啪啪响,挑着自己感兴趣的部分,翻来覆去让许熙讲。

    兴奋之余,突然联想到目前两人的境况。

    温丽姝又变得义愤填膺:“算了,我不听了,中间相处再好没有用,我只看结果。我真以为周允竞不错的,没想到还是个薄情寡义的死渣男,也是,他们这种人哪有什么真感情……”

    许熙及时制止住她的大段声讨,声音低低的:“我提的分手。”

    哎,都伤心到自我欺骗了。

    温丽姝安慰地拍了拍身侧许熙的肩膀:“在我面前你不用逞强。”

    “真的。”许熙说。

    ……

    温丽姝:“?”

    一直聊到下半夜,温丽姝终于睡去。

    许熙却睡不着,平躺在床上,睁眼望着虚空的天花板,视野中一片漆黑,抬起手,手指碰上下巴尖那一块,被捏泛红的那块。

    当初她受伤的时候,周允竞亲手给她涂药膏,特别细致地一点一点揉,可见珍重,现在又对她这么用力,下手真狠。

    今昔一对比,一细想,眼眶控制不住地发酸。

    难受。

    不明白。

    别人都说许熙不容易让人搞明白,但在许熙看来,更捉摸不透的是周允竞。

    捉摸不透他现在对她是什么态度。

    温丽姝听到最终真是她和周允竞提的分开,都快尖叫了,一副高人竟在我身边,“居然我姐妹能甩了周允竞”的架势。

    一边又客观分析许熙做的不地道。

    的确是这样,纵使许熙自我有千百种理由,但在周允竞的角度看来,好端端的,她突然莫名其妙。

    冷暴力,不爱沟通,一声招呼不打,断崖式分手。

    她才是渣女。

    周允竞厌恶她,烦她,恨她,都是应该的,许熙也做好了准备,但时隔半年再见到他,见到那个眼神的时候,还是会伤心。

    不是闹矛盾那种故意的无视,而是毫不相识扫过陌生人的漠然。

    许熙甚至宁愿周允竞恨她,也不想让他彻底忘了她。

    但最后他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温丽姝分析说周允竞这是要原谅她,可许熙不明白为什么原谅她还要下那么重的手,不明白“一次机会”具体要她怎么做,时限又是多久。

    当时许熙想要去找周允竞,但再没见到他的身影,听他们说,周允竞回卡座拿了他的车钥匙,直接先离开了。

    他对她说那样一句话,说“再给她一次机会”,可他却走了。

    怎么走了。

    难道不应该留下来吗?

    不懂。

    许熙想起第一次和周允竞视频,也是个晚上,她同样失眠,看着屏幕里的周允竞,他和她慢悠悠地说话,看着她对她笑。

    那个时候他对她好温柔。

    仿佛一个切入口,备考期紧绷了半年、刻意忽略了半年的回忆,此时,如洪水崩泄而来,轰轰烈烈,无法阻挡。

    想他。

    想和他说话。

    想触碰。

    不想看他的冷脸,不想看他陌生的眼神。

    反正人有时候也就是贱,当初搞那么一通,现在又这样。

    许熙对感情一直迟钝,但现在真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能总让周允竞走向她。

    在这段关系中,虽然是她先喜欢的周允竞,但却是周允竞主动的、进攻的更多,很多时候,她只需要负责接收。

    这样不好,也不对。他也会累。

    一段成功健康的恋情应该是双向奔赴,而不是一方的不断回避和不常表达。

    于是许熙打开手机,点开那个许久没有动静的对话框,她和周允竞的上次聊天,还停留在半年前。

    跨年夜,那场不愉快的语音通话。

    那就是结束了。

    可现在许熙又不甘心结束。

    许熙翻了个身,侧枕着柔软的枕头,屏幕光在黑暗中打在她的脸上,犹豫五秒,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在干嘛。】

    删掉。

    【睡了吗?】

    删掉。

    【你今天什么意……】

    删删删。

    最终发了两个字:【晚安。】

    发送成功。

    许熙看着屏幕,松了口气,没有出现红色感叹号,她一直以为那之后周允竞拉黑了她。

    第二天的餐桌上,许熙告诉温丽姝,她主动和周允竞发消息了。

    温丽姝咬着煎蛋,呜呼一声,大喜许熙终于开窍了,一边伸出手,让许熙赶快给她看看发的是什么。

    “能发消息,是重新加回好友了,还是没把你拉进黑名单?”

    “没拉黑名单。”

    温丽姝很满意:“有戏!”

    如今坦白后,恋爱无数的情场高手温丽姝已经成为了许熙的军师。

    许熙切到聊天页面,把手机递给她:“但是他没有回复。”

    当看到“晚安”两个字时,本来满意的温丽姝:“……”

    “怎么了?”许熙看着她一言难尽的表情。

    “……”温丽姝不可置信,“你以前,就是凭借这么‘高明’的聊天技术撩到周允竞的吗?”

    她知道许熙不会聊天,但没想到这么不会聊天。

    许熙“啊”了声,以往都是周允竞撩她。也不算撩吧,周允竞挺正派的,是她的问题,无论他做什么,许熙都觉得十分心动。

    听到军师的评价,许熙有些懊恼地拿回手机:“我不知道和他说什么。”

    “你就发个在干嘛就好了啊。”

    “我想过发这个,但怕他不理我,那很尴尬。”

    “在干嘛只是一个万能开场白,起到一个开启的作用……”温丽姝对许熙这个恋爱白痴服气了,无情指出,“可你说晚安人家也没理你啊?而且那么久不联系,突然发个晚安更莫名其妙了好吧!”

    许熙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许熙懊恼地捂了下脸,站起身就欲走:“我昨晚脑子坏掉了,别管我了。”

    “又想逃避是吧,”温丽姝伸手把许熙按回座位上,“我就奇了怪了,认识你这么久以来,在其他方面我看你都挺能干的,怎么就对上感情这么爱逃避,我说实话,你这个回避性人格改不了你俩是好不了的。”

    “我知道了。”许熙声音闷闷的。

    “对嘛,”温丽姝继续说,“而且你发消息不要那么一板一眼。”

    “哪有一板一眼。”

    “你加个表情包或者颜文字不行吗?柔软一些,可爱一些,你是求复合的,还那么冷冰冰。”

    又讲了些别的,温丽姝站起身,去厨房洗餐盘:“我说的你好好想想。”

    许熙真的没有冷冰冰,但或许电子文字的确传达不出什么感情。

    许熙一个人坐在餐椅上,认真想了想,再次打开聊天框。

    对周允竞发了个早,又加了个微笑。

    【早:)】

    ……

    这两条消息,直到又一个夜晚来临,许熙都没有得到回复。

    也不知道看没看见。

    温丽姝离开之前,建议许熙直接一个电话call过去,但许熙说周允竞肯定忙了一整天,没拉黑肯定是可以看到的,现在没回复,只能是忙的没看手机。

    再打电话显得咄咄逼人。

    温丽姝想了想也有道理。

    但没过多久,许熙一刷新朋友圈,就看到了何畅的新动态。

    何畅以往的可见朋友圈都是晒幸福日常的九宫格,拼接上大量图片,许熙这会儿没什么心情,本打算点个赞就直接滑过。

    但偏偏何畅这回只发了一条纯文字,让人一目了然:

    【WK想学网球好久,一直不得要领,今天幸运偶遇周允竞学长,想上前请教,以为会遭到拒绝,没想到学长人超好,网球打得也超好[爱心][爱心]还加上了vx!】

    WK是何畅男友的名字缩写,他也是附中国际部的学生。

    这条朋友圈定位在市奥体中心网球馆。

    许熙:“……”

    所以为什么能加别人微信,却不回她的消息。

    不对,再等等,万一何畅是编的呢。

    许熙抱有侥幸心理。

    五秒后,朋友圈传来新提示,周允竞对这条朋友圈点了个赞。

    ……

    ……

    许,熙,要,气,晕,了。

    第70章 第 70 章

    什么意思。明明说要给她机会的, 现在又搞这一套。

    是不是故意开玩笑报复她,其实根本没想原谅。

    哎。

    许熙正窝在客厅沙发上茫然,温丽姝的电话打过来了, 她同样看到何畅的朋友圈。

    与许熙关注点不同的是,温丽姝上来就说:“看看看看,这就叫没有机会就要制造机会。”

    许熙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是借此启发你,你还真以为是偶遇啊, 还记得之前说何畅她男朋友想进步的事儿吧,他们蹲点蹲了半个月了,终于才见到周允竞, 她男朋友压根儿就不喜欢打网球,只是投其所好建立话题而已,这里面学问深着呢。”

    温丽姝吃着餐后水果,继续说:“你呢?就宅家里,按兵不动, 等一场对方破门而入的求复合?”

    许熙顿了顿, 脑袋抵着沙发靠背, 她点过赞,能收到提示。

    看着何畅在那条朋友圈下的个人第一条评论【已经帮你们提前探听了消息,国际部今年的毕业典礼暨成立25周年部庆周学长会出席哦~】和第二条评论【哈哈,我肯定也要陪WK去的[赞][赞]】

    许熙慢慢坐直了身子,告诉温丽姝:“我想做一件事。”-

    附中国际部与美高教育模式类似,经常举办大大小小的宴会,诸如联谊舞会、校友会、晚间派对……不胜其数。

    “我到了, 下楼。”典礼当天, 温丽姝开车到许熙家楼下。

    “现在吗?”

    温丽姝听出电话那端许熙“怎么这么早”的意思。

    “我带你去租或者买礼服裙,”温丽姝知道一家很不错的店, 她的许多女生朋友都是那里的客户,“我的尺码和你不一样,不然我可以借你。”

    温丽姝高二时曾与一位国际部的男生谈过恋爱,短短两个月,她作为女伴陪着出席了五场活动,到最后都厌烦了,于圣诞节前果断分手。

    国际部的宴会活动没什么限制,场地很大,也有不少人带非本部的亲朋好友参加,但毕竟是社交性场合,有严格的dress code.

    “你先上来帮忙看看我现在的行不行,好吗?”许熙回。

    温丽姝只好挂断电话,上楼敲门,恨铁不成钢道:“我告诉你,这种场合人家穿的一个个都跟孔雀开屏似的,你要是还穿那T恤牛仔裤——”

    温丽姝看着打开门的许熙,话语戛然而止。

    许熙穿着件无袖白色长裙,贵重,轻盈,精细,裙摆下方点缀着大量闪烁钻石。

    她身材比例好,个子高挑,完全称的起来,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和小腿,再往上,裸露在外的手臂线条优美,像光洁的冷玉。

    见温丽姝还在门口目瞪口呆看她,许熙一手握着门把手,一手捂领口:“进来吧。”

    温丽姝关上门,许久,憋出一句:“许老板,你最近又在哪里发财?”

    这钻石,看着是真的啊。

    能抠下来给她一颗吗?

    “啊?”许熙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犹豫询问,“是不太行吗。”

    “不不不,”温丽姝朝她真心实意竖了个大拇指,“如果这个不行,就没有能行的了,相信我,你会成为全场焦点。”

    “我不需要成为全场焦点,只需要符合着装礼仪就好了……”

    许熙并不希望被很多人关注,这样压力很大。

    “又开始了,”温丽姝拍她一巴掌,“不许再犯老毛病,抬头,挺胸,自信。”

    “好的。”许熙照做,抬起头,脖颈光洁修长。

    “对嘛,”比以前好了太多,温丽姝看着她的动作,“你捂着领口做什么?”

    许熙松开手:“突然穿领口这么大的,有点不适应,而且我长胖了,把这里撑起来一块。”

    备考那几个月她努力补充肉蛋奶,再加上缺乏运动,胖了好几斤,这裙子是以前的尺码。

    “啧啧啧,”温丽姝调侃,还盯着看,“胸变大了,真不错。”

    许熙第一次被别人调侃隐私部位,耳根不由得红了。

    但许熙知道温丽姝就这样,没恶意,也不只针对女生,她还光明正大调侃过男生的胸肌腹肌还有……大小,平等对所有性别耍流氓。

    “会不会走光?”许熙担忧地说。

    “没事,就撑起来一点点,看不见的。”这样看反而曲线更优美。

    许熙放心了。

    “我要不要化个妆?”

    “虽然你脸上没什么瑕疵,但还是化一下比较好。你有化妆品没有?没有的话我带你去我常去的一家造型店,有的话我给你弄就行。”

    “有,”许熙进卧室翻找,“但我买来没用过。”

    许熙还找到一个夹板棒,温丽姝给她依照礼服的整体风格,头发卷了一部分,垂在锁骨处,哑光口红显得妆容淡的很高级,眼皮上最后一步是亮亮的银色碎屑,但并不夸张,凑近看才能瞧得清楚。

    “哎呀,月光仙子怎么在我身边呀?”——温丽姝这样评价。

    傍晚,温丽姝载着许熙驶往附中,担心安全带压出礼裙折痕,许熙坐在后座。

    赏心悦目的俊男美女总是让人浮想联翩,温丽姝等红灯无聊,问许熙:“那方面,你俩是不是挺那个的?”

    “哪方面,哪个?”许熙不明所以。

    “就那个。”温丽姝继续流氓。

    “嗯?”

    眼见许熙真的不明白,温丽姝只好点破:“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这下许熙听懂了,实话实说:“哪一步……亲都没亲过。”

    温丽姝:“??!他是不是阳.痿?”-

    下午五点,附中内外停车场几乎都停满了,共逢国际部本届毕业典礼和25周年庆祝日,毕业生的亲朋好友以及已经毕业多年只要能抽出时间的学长学姐们,都会来参加。

    温丽姝终于在她们普高部理科教学楼下找到一个停车位,她才不去凑国际部那边的热闹,如果被她那个前任瞧见,那就太尴尬了。

    温丽姝也不只是来送许熙,她最近又暧昧上了一个,对方是本市其他学校的,同样保送了首都理工,两人在保送新生群里相识,今天温丽姝约着带他一起逛附中校园。

    赴约前,温丽姝留许熙一句话:“一个人勇敢面对吧。”

    从理科教学楼到国际部,要走15分钟38秒。

    这段路,许熙无人知晓地走过很多次,计算过很多次。

    离国际部愈近,愈发喧闹,无人机不时在高高的头顶天空飞过,草坪上架着几台摄像机,香槟塔汩汩流动,彩带,气球,人们合影留念,谈笑风生。

    女孩儿们穿着礼裙,戴着手腕花,三三两两地走,道路两边有学生在利用part time摆摊,售卖柠檬水,文创贴纸和曲奇饼干等等。

    路过一个小推车时,有摊主叫住许熙,是个女孩子:“hi,你真漂亮,需不需要买胸花?”

    她朝许熙挤了下眼睛,意思是见许熙穿着礼服却两手空空,要不要买胸花赠送给喜欢的人。

    许熙从裙摆口袋中拿出一个小盒子:“谢谢,我已经准备好了。”

    “哇哦,酷,”她旁边的朋友没想到还有口袋,“完全不明显,设计者一定考虑到美丽与实用兼具。”

    “还没有送出去吗?”

    “还没有。”

    “祝你成功!”她们笑着说。

    许熙再次道谢。

    但别说送出去了,许熙根本没有见到周允竞的人影。

    人群中,她一个个扫过,哪一个都不是他。

    许熙不仅怀疑起何畅那条朋友圈评论的真实性。

    天边已经泛起火烧云,正式的晚宴即将开始,不少人纷纷往里走,主厅内放着一首缓慢的英文歌,高耸穹顶下水晶灯将整个室内照的亮如白昼。

    甜点区有几个女孩子说笑夹着蛋糕,毕业生们正在舞池边准备过会儿开场的舞会。

    许熙很少穿带跟的鞋子,走路久了,有些痛。

    拨开重重人群,跨过数个分区,花香味,香水味,馥郁葡萄酒味,一一而过,终于在灯火辉煌处,在通往二楼的宽大阶梯边,见到周允竞。

    寻找的视线就此定格。

    他对dress code信手拈来,定制完全得体的深灰西服,黑衬衫,领带,头发打理过,不刻板但也不轻佻。

    身边几个人有的是迈入社会多年的校友,遍布法律、金融、传媒各大行业,有的看起来则是今年的毕业生,也有周允竞的同龄熟识,他们交谈着,周允竞有时加入话题,应上一声。

    而许熙看着他,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灼,几分钟后,周允竞偏过头,眼终于扫过她,看见她,短暂的停留。

    而这停留即使短暂,在正在交谈事情的场合,也可谓引人注意。

    于是他身边的人都停下来,顺着他的视线,同样看到两米开外的许熙。

    几道探究的目光齐来,而许熙独独只看周允竞。

    隔着衣香鬓影,隔着人潮,隔着15分钟38秒,看他。

    一个女孩儿穿着礼服裙,单独的站在那儿,看一个男生。这下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带着劳力士的商务男轻吹一声口哨,对周允竞示意,一副“这姑娘冲你来的架势”。

    也有人调侃:“今天的第几个?”

    显然对此太过熟悉。

    这群人真是表面能多正经,私下都有多不像话。

    许熙走上前,声音尽量保持平静,看着周允竞:“我有话跟你说,去休息室。”

    这里总归是不方便。

    众人想,勇气可嘉,但这样未免太伤自尊,站在那儿瞧见周允竞没反应的时候,识趣离开不好吗,还要走上前直白地听到拒绝。

    以为肯定又要像前几个一样被打发走,可偏偏周允竞跟她进了休息室。

    小休息室里没人,许熙关上门,把一众探究且兴奋的目光隔在外。

    但许熙并没有高兴,因为周允竞的表情,和态度。

    他单手插兜,声线平淡,问一句:“什么事?”多一个字都不再说。

    真像是被打扰后的应付。

    许熙抿了抿唇,准备了许久的腹稿:“你那晚说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需要变得主动、变得勇敢,这是必修课。

    周允竞言简意赅:“所以?”

    “所以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周允竞站在沙发边,许熙向他走近一步,努力抑制住因为他的漠视、他的不以为意而产生的心脏抽动,“当初我说那些话,都不是真的,当时你的阿姨、还有朋友找过我,告诉我你只是想和我玩玩而已,是短暂的选择。”

    “后来我得知你保送,我不知道自己能考去哪所学校,我当时从没想过能考上T大,早晚都是要异地的,我见过太多异地分手的例子,”许熙说的艰难,但必须要突破自我说下去,她下意识捏着手侧的裙摆,“我那段时间和我父母……闹得很不愉快,我的家庭很差劲,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你明白这个概念吗?父母也讨厌我,逼我做一些不好的事,我觉得那样的我只会拖累你,我什么都没有,只能是个麻烦,所以才说了那些违心的话。”

    ……

    这下,她彻底将自己剖个干净了,真是一点都没再隐瞒。

    连家里的情况都说的清楚,这个她曾以为最底线的遮羞布。

    而周允竞仍然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许熙呼吸起伏,再朝周允竞走近几步,走到他身边,抬起手,试探地触碰到他垂在身侧的手腕。

    他今天换了款偏正式的表,金属表盘冰凉,许熙的手逐渐向下,主动贴着他的掌心,又捏住他的指尖。

    终于十指相扣。

    那一刻,指腹内的血管好像跳动了一下。

    她还记得冬日的那一天,在餐厅,落地窗下江面上有邮轮驶过,摇椅一晃,她跌到他怀里,然后他就抱着她笑,浑身都温暖,都是他的味道。

    他们以前那么好。

    想起那些事,许熙更克制不住地想要接近周允竞,他衬衫扣子扣到最后一颗,覆盖住部分脖颈,只露出上面的一截。

    许熙只好踮起脚,嘴唇碰上那部分颈侧。

    “周允竞,”她一边轻吻,一边含糊地、心碎地叫他的名字,“我不想和你不联系,不想和你分开,我说不再喜欢你,都是假的,你比我想象中还好一千倍,一万倍。”

    在见周允竞之前,许熙想过很多次要和他解释什么,也在内心排练过很多次,但当真正到了这一刻,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想顺着内心的本能。

    许熙还想亲他的嘴唇,他们都没有接过吻。

    但终究不敢再往上了,真没勇气了,这已经是极限。

    她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要学会表达,要主动,于是忍着赧意,脸颊贴在周允竞肩头,一下一下啄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同时说出心声:“我知道当初你说教不会我什么意思了,我现在学会了,也改了,你能不能别生气了?我们和好吧。”

    从未如此袒露过。

    因为太过直白,许熙不好意思地闭着眼,只有这样才能继续说下去,连睫毛都在颤。

    她说完,休息室内仍然一片安静,针落可闻。

    这时内心就荒凉一下。

    睁开眼,果然看见周允竞无动于衷的模样,他没推开,但也不回应,始终冷脸看她亲他。

    他任由她将自己剖白开来,而他屹然不动,完全看不出两人曾有过关系的模样。

    许熙呼吸完全窒住,如坠冰窟,往后退两步,眼圈忍不住开始发红,真是脸都丢尽了,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周允竞,别人眼里的周允竞。

    傲慢的,冷漠的,铁石心肠的。

    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是“机会”哪一点没有做好,没有抓住。心里涌上一股怨,怨谁?怨现在周允竞的冷漠,更应该怨当初的自己。

    周允竞用事实证明,当初她的嘴多硬,他就能更硬,当初他有多难受,他就让她更难受。

    许熙看出他是真的不喜欢自己了,她对他没吸引力了,难过铺天盖地而来,心脏痛,脚后跟也磨的痛。

    这时,休息室锁上的门把手传来扭动声:“怎么开不开啊,里面是不是有人?”

    许熙真的努力了,但没有用。她带着一副彻底失败的受挫神情,转身就走。

    正要打开门,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强硬的拉力,周允竞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攥住她的手腕,将她转回身面向他,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腰,背部抵在门上,咚的一声。

    只这一声就胜千言万语。

    而许熙下意识也哼出声。

    “我操有人,走走走,去别的休息室。”

    一切都被隔绝在外,在他们充满内涵的离开声中,隐隐传来的宴会舞曲声中,周允竞不由分说吻住她的嘴唇,进入口腔,他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劲儿,粗暴,强硬,呼吸彻底相融,取而代之是暧昧交缠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