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当晚,凌韵用了点小技巧,才终于把许久未见分外热情明显打算勤耕到天明的凌无源哄睡了,一袭白衣鬼影一样无声无息溜进沉幽殿。
她不用进去便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不是陆鉴庭的气息,而是浓郁的邪气,与她在自己身上和邪修身上见到的邪气都不同,是万煞之谷深处那种凶恶无情洋洋洒洒,随时打算撕裂天地的阴邪之气。
凌韵眸光闪了闪,推开门。
恶臭的邪气好像霎时被一股清新的风驱散。
撞入眼帘的是长身玉立于窗边的人影,背对着门,清丽如同遗世谪仙。垂地的银发闪着绸缎般的色泽,看着便不难想象其淌过手心的柔滑,以及它柔软地缠在她身上、绕过她指尖、拂过她肌肤的触感。
那些回忆让凌韵无情的心都有点刺痛,一时间定在原地。
窗边的男子缓慢地转过身。
没有面纱。妖异的唇,美艳精致的下巴,还有浅灰色的冷眸,完全暴露在凌韵面前。
但他的眼神却不似之前那样宽和又淡薄,尤其是看她的时候,会带上淡淡的、对宠物般的宠溺。
那是双太透彻的眼,同之前有些区别。之前他的神色也是透彻的,那是一种纯粹清白未沾染过尘埃的透彻,可如今却更像是看透世事的通悉。
凌韵很不喜欢这个眼神。
她心里知道陆鉴庭没做错任何事,也并不是故意欺骗她。他认识她时,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一辈子都在寰山寺修行的佛子。他那个师父或许知道真相,但显然没有告诉他。
可是现在,她心中悲凉地明白,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她认识那个人。
黒舍利,只是拥有人类记忆的邪物。哪怕在人类社会中生存再久,哪怕曾经连自己都把自己当成人类,也终究不是人类。
差点融入恚獍灵魂的那一次,她已深刻地感受到,邪物和其他生灵,有多么根本性的不同——邪物有智慧,可以习得人类的一切,完美地伪装融入生灵的世界,但它们天然的冷漠,和人类隔着物种的天堑,是无情道人都无法认同的残忍。
她无法忍受,她曾经那样相信的人,居然只是个披着人皮学习人类感情和行为的邪物。
她无法忍受这个邪物带着与她亲密无间的记忆,在她面前跟她耀武扬威。
她更羞于承认她曾经有几个瞬间产生了动摇——期待着他还是她认识的陆鉴庭。
只是他显然不是了。
他不回她的传讯,已然用沉默表达了立场。
陆鉴庭定定看了她一会,才开口:“道主生气了么?”
凌韵抬眼盯住他。本来还没那么生气,被他这么一说,用着熟稔的、不解又温柔的、仿佛他还是她的替身的语气,她倒是有股怒火伴着莫名的委屈窜出来。
她从来没说过,但陆鉴庭才是她找的最像替身的一个替身。
其他几个,她基本都是见色起意,可是唯独佛子,大概是一开始总戴着面纱的原因,她是真的有某些时刻,把他错认成了凌犀,也把他当成了和师尊一样,可以依赖的人。
这种话如果说出来一定有人要说她崩人设了。无情道主永远在上面啊,无情道主怎么可能依赖呢,无情道主怎么会因为一个人的背叛而生气呢,无情道主应该顶天立地,冷酷无情,强大到不用在乎任何人才对啊。或者,哪怕是那个花心滥情的凌韵芯子,也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该留恋任何一朵花,不是么。
可她就是在乎了。
她是可以不留恋,可以冷酷,但那些必须是她主动——她主动抛弃他们,她主动消除他们的记忆,她主动不要他们的感情。
不能是现在这样,他,被邪道,灌输了以前的记忆,然后便毫不留恋地背叛了她。
他不能把她当成需要照顾的小动物,像山一样为她遮风挡雨,又像父亲像兄长一般百依百顺温柔宠溺给足了人安全感,润物细无声地化进她的生命里,成为一个虽然没有凌犀强大,却在许多时候可以取代凌犀,且比凌犀柔顺一百倍的替代品或者是必需品。
然后又一言不发地把她丢掉。
若是她从来没对他产生感情联结便罢了。可现在,她与他都知道她接纳了他的时候,他这样的行为是不被容许的冒犯。
或许究其根源,凌韵心里现在的怒火多半来源于这种对她权威的挑衅,少部分才来自于替身飞了的伤心。
她觉得挫败——陆鉴庭以前的记忆就那么深刻么,他对邪道的忠诚就那么不可动摇么,就连道尊递到面前的大腿都不肯抱?他哪怕作为黒舍利,难道不应该也会冷漠地选择最强大的主人么?
还有他对她的感情,看起来是那么诚挚浓烈,好像连命都能给她似的,居然和他以前的记忆比起来不值一提,居然只是他根据自己当时的身份,而精密计算出的行为!
哪怕是在他扮演人类,没有邪物记忆的那些年,他也从未真正爱过她!他只是学着世上的人,做出了爱她的样子!
凌韵知道自己是在生自己的气,好几千年的高龄,竟是第一次这样离谱地错信了一个人!
他是她所有替身里从头至尾最让她省心的一个,所以也是背叛时把她创得最狠的一个。
凌韵便这样清清淡淡地看着他,心里因他一句话原地爆炸,上次这么火冒三丈大概还是好几百年前刚遇见齐何辜的时候。
但下一秒,男子竟猝然欺身上前,直吻住她。
这一次,男人真正的令她无比熟悉的气息,带着股急迫逼人的味道争先恐后往她口中钻,和从前缠绵时没有任何分别,于此情景下却分外让人愤怒,每次都使她平静的檀香这一回却浓烈得让她作呕。凌韵猛地推开他,语气难得有些冷厉:“你干什么?”
“你。”
凌韵:?
凌韵简直要恼羞成怒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也知道我不会因为你是你就心软。”
她也不想与他绕弯子了,直奔此番前来的目的。一个叛徒,没什么好生气也没什么好伤感的,还是称霸天下最要紧。
陆鉴庭却淡然得气人,慢吞吞伸出手,像以前一样,大狗撒娇般拉住了她的手:“与我做一次,黒舍利就给你。”
这话一出,陆鉴庭脸色一白,受不住直接跪在凌韵面前。
凌韵的怒火伴着威压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这邪物越界了。他难道真的不知道这是一种羞辱?什么叫做一次就给她,她难道会为了黒舍利卖身?她记忆里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还敢如此冒犯他,是她曾经对他太好给他的勇气?
银发的男子趴在地上,一声不吭,地上却落了几滴血迹。
凌韵收回压迫,冷声:“再给你次机会。”
陆鉴庭擦了擦唇角的血,爬起来,脸色白得可怕,可神态和语气依旧是清浅柔和:“道主若不愿,便坐下来喝杯茶吧。”
凌韵垂眸想了下,扬袖坐下,脸上又恢复了滴水不漏的冰冷。
不气不气,没什么可气的,现在的他和她认识的他理论上已经不算是同一个人,她也不算错信。
就像是人交朋友的时候永远没法预测未来,不知道朋友未来会不会变坏。一个人也没法提前知道过去发生的事,猜不到面前的这个人居然还有失去的记忆,和因此被改造的三观。
邪物没什么三观,但邪物也会根据记忆调整自己的表现。
两人的对话得以不咸不淡地进行下去,深夜点烛,居然还有点漫漫长夜促膝长谈的温馨。
只听陆鉴庭问她:“道主是羽化过了么。”
凌韵淡然:“是。”
陆鉴庭微怔了一下,又问:“痛么?”
痛不痛他自己不是最清楚?凌韵其实昏过去不记得了,但还是点头敷衍:“嗯。”
陆鉴庭眼神轻轻揪了揪。就像是从前看到她冒险或者受苦时,那种不宣于言却真切心痛的样子。
在这装什么呢?他还会真心关心她?凌韵对这个演技精湛的邪物没有一点信任,很是随意地换了个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所以你究竟多少岁了?”
“五万七千六百零八。”
非常精确。凌韵有点震惊也有点了然。世人都道佛子三岁入寰山寺,如今也就五千多岁,原来他这一部分作为佛子的人生,只占他这辈子的零头。
那也难怪他偏向邪道。就连她,大半部分的人生都在修仙界,都还惦记着自己的“根”,对陆鉴庭来说,这辈子的五千年只能算是路上扫过几眼的风景,就连在记忆里拥有一席之地的待遇估计都没有。
“玄知大师一直都知道?”
有法术可以将一个记忆空白的成年人伪装成幼童,但凌韵不信那个神神叨叨的玄知大师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他甚至叮嘱陆鉴庭不要接触邪气,他差不多是在帮他掩盖。说起来,陆鉴庭之所以会缠上她,也是因为玄知那个离谱的预言——她会愈发肆无忌惮地吸收邪气,也是因为他们师徒。
想到这,凌韵不禁怀疑那个玄知也有问题。
可陆鉴庭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师父希望能为我争取些时间,让这一天晚一些到来。”
凌韵眼眸动了一下。晚一些到来,然后呢?
“可是劫是无法避开的。”
凌韵听到“劫”这个字,就像在脑中拉响一根弦,不由抬眸看他。
浅淡的眸子平静、清寒,和从前一样,若不是她可以毫无阻碍地感受到浓郁的邪气从对方身上传来,她或许会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佛子。
从前听陆鉴庭说她是他的劫的时候,总觉得像是开玩笑,可是见过玄知大师以后,她突然觉得这个预言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的劫应验了,她失败了,险险苟住一条命。那他呢?
现在的她,要怎么成为他的劫?
凌韵眸色暗了暗,问:“你为何不问我和凌无源的关系?为什么不向他通风报信?”
她直截了当,再也没有避讳两人从见面起就一直默契回避的事实——他的易主和背叛。
她心里总觉得不安稳,想快些把事情了结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夜已经很深了,她可不打算和他聊通宵。
她不舍得和他直接开战,想最后再从他的记忆里获知一些她想知道的真相,因为一旦开始,她必会倾尽全力杀了他,所有悬而未决的问题都会变成永恒的遗憾。但是她也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留恋,造成什么意料之外无可挽回的后果。
她是他的劫,答案很显然了,她会杀了他……而他也会拼尽一切力量反抗。
陆鉴庭看着她,眼眸含了点笑。
“因为道主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任何人手里。”
凌韵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为什么不问她和凌无源的关系?因为她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任何人手里。
凌韵喉咙紧了一下。他毕竟是了解她的,哪怕是邪物,依旧是了解她的。
她和凌无源的关系,无论如何,都无所谓,因为她一定要掌控一切,包括凌无源。
即使导致他魂飞魄散,她也不会改变这个初衷。
顿了下,男人接上了下半句:“因为道主想要黒舍利。”
凌韵看着他。
这是在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
不通风报信……是因为她想要黒舍利?
她这一次是真的不太懂这个因果。但她听懂了一件事——她和他都了然了:她想要黒舍利。
而他,就是黒舍利。
她想要他死。
好像宣战的号角被猝然吹响。凌韵神经默然绷起,轻声道:“我要你就会给我么?”
陆鉴庭笑了,妖艳的唇一勾,竟有些狡黠,这是从未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
清冽的声音带着笑意:“道主哪次要,我没给?”
凌韵瞠目——他居然一言不合又调戏她!凌韵有点想生气,却莫名生不起气,但是不生气又好像纵容他这么轻贱她似的,于是冷下脸不说话了。
有种原本准备打起来了,对方却反手给她喂了颗棉花糖的感觉,甜丝丝软绵绵的,吐出来也不是咽进去也不是,只好哽在喉头,让它温吞吞地化在口中。
那个男人却窸窸窣窣,将凳子移近了,挨过来,手指勾起她垂落身侧的一绺头发,默不作声地编起了辫子。就像是以前她心情不好哄她的时候。
不能被他怀柔政策给骗了。凌韵没好气地想推开他,可是一抬头,撞进一双近距离紧盯着她的深沉灰眸。
她猛然屏住呼吸。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忽然发觉他身上的邪气有些异常。
像是在兴奋,又像是在沉寂。这很矛盾,一个人身上的气息不该是这样的,除非……它们想离开他。
它们在朝她涌来!
凌韵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没机会推开再一次吻上来的男人,就被拉入雾气蒙蒙的幻境。
第112章
凌韵陷入陆鉴庭的记忆里。
她落入凡间,看到的是一个……她无法描述,总之是能想象到最纯粹最完美的少年。
他谦恭有礼、敏学多才、俊秀非凡。他的家世也是无可挑剔的清白——书香门第,虽不富贵,但家风清正。
他最难能可贵的是特别特别的守男德。
到了什么程度呢,凌韵满头问号地发现,这个少年平日里连续十天半个月地呆在深宅大院,纵使出门,也是去男学和围场这类全是男子的地方,就连包厢幽静私密性很好的酒楼都鲜少涉足,更别提集市庙会那种鱼龙混杂的场所。
他的眼眸是灰色的,不是冷感的灰,而是浅澈温柔,极为好看。他的唇不点而朱,鼻翼细而高挺,下颌线条精致如同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可他却终日戴着面纱,将自己最惊艳的特征严密地遮起来。平时的衣着也是不起眼的灰色,一眼看过去,只觉此人高挑,却全然看不出宽大灰色罩衫下修长完美的身材。
凌韵很快知道了他这样做的原因。
陆鉴庭出身的这片地域,是历史悠久的泱渊大洲,传统谨肃清正,对民众的思想抓得很严,决不允许色q、yin欲等不正作风。
其中表现之一,便是此处的未婚男女被要求守男德女德。
这有点像是后期的曜泽洞。凌韵本能地皱起眉。
但很快凌韵发现这里和曜泽洞有本质区别。
简单来说,这里的规则是死的,人却是活得不能再活。
男女无媒不得苟合?那私塾里、赏花圆、西桥头,到处都是让人不忍直视的画面,都是荷尔蒙压抑不住的男女,谁会真的管?只要不被官家逮到就行了。
秽乱话本禁止传播?凌韵看那些大咧咧画着不堪入目插图的小摊的生意,可比正经书店好上万倍。就说那茶馆公然说书的,口中隐晦的黄段子密集得连身经百战的凌韵都躲闪不及。
或许越是禁止和忌讳的事越让人好奇和兴奋,凌韵觉得这里的人,意yin的能力可比别处强多了。
这里的人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和曜泽洞完全是两个画风。
可陆鉴庭却是其中一股清流。
……也或许可以用另一个词,叫做傻。
夫子长辈的教导,圣贤书上的劝诫,他都当成圣旨一样执行。他的脸和除手之外的肌肤从未展露在任何除了家人以外的异性面前,他从未和女子说过一句话,偶尔接触到一些不纯洁的玩笑,都沉默着回避,回家后念经忏悔。
凌韵这才发现,陆鉴庭那种不谙世事的呆木,居然从年少时就显露出端倪。
他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他和他家人的安分谨慎让他们在任何清扫行动中都安然度过——官家时不时派人下访“清扫”,本地官员不免要紧张一阵,少不得要抓些个平时最不守规矩的杀鸡儆猴。当然,人们也习惯了,每当这些时候,说书的都在歌颂圣上功德,花花绿绿的地摊一夜消失,眉来眼去的男女也都收敛起来,整个城镇都如同处子一样纯洁清白,如同从未开化的春野一般欣欣向荣。
但也总有意外的时候。
某次官家下访,城里最大富商的侄女被抓现行了。
男方跑了,官兵只扣住了没来得及穿衣服跑不掉的富商侄女。
富商侄女吓得花容失色,若是真的被定了罪,不仅自己完蛋,还要连累家族。于是,责任自是推卸到了逃跑的男人身上。
那么问题来了,男人是谁?
富商侄女不愿说,也不敢说。不愿是因为顾念情谊,不敢则是因为——若她狠心把情郎供出去,对方反咬一口怎么办?到时候狗咬狗,不过是一起被当成奸淫典型,抄家上火刑台。
富商和城主关系好,虽然不是什么纯纯兄弟情,但他们之间是比兄弟情更加牢固的金钱关系。富商危在旦夕,城主也跟着急,命令下达到一些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每个书社学院分派了名额,必须各举报固定比例的名单上来。
到了陆鉴庭这里,结果让人哑然。陆鉴庭这样温良矜俭的性子,在同龄男性中的人缘却不好——都是叛逆年纪,对男女之间那些禁忌之事充满好奇兴奋,身边却偏偏有个假正经,仿佛师长派来的卧底,用一双过于清高的浅灰色漂亮眸子淡淡看着你,好像下一秒就会转身去打小报告——青春期的男孩,实在没法喜欢这样过于正气凛然的朋友,与他关系好一点的也只是淡淡,不好的则充满恶意地期待他倒霉。
——一个明明暗中吸引了同龄所有女孩子目光的少年,却总是眸光清澈,一脸正直,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装纯?
荷尔蒙正旺的男孩们,以己度人,根本不相信他真有那么纯洁。
——若真的那么纯洁,想必也能经受住上面大人们的考验吧?
书院匿名投票,陆鉴庭的名字居然高居榜首。有人私下给院长吹耳旁风,这样的清扫每段时间都要来一次,抓上去的都是倒霉的,因为谁也没比谁清白,谁被认真查都能查出点腌臜过往。可陆鉴庭不一样,他由里到外都那么纤尘不染,他的名字报上去,上面的人鸡蛋里挑不出骨头,最后他一定会安全。
这样的理由说服了院长,还真的把陆鉴庭的名字填了上去。
少年恭谨内敛地沉默着,戴着严严实实的面纱,和一群差不多年龄的男女,一大清早去城主府报到。
每个人都被关进独立的忏悔室,向幕帘后的官员坦白自己的罪行。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步免不了威逼利诱,甚至捏造证据,用一些审讯手段,毕竟没有人会蠢到真的自首。
没想到这一波真的有这样一个蠢人。
身形高挑,听声音便知相貌俊俏的少年,初见时像个乖宝宝,没想到竟然抛出个重磅炸弹:“我有罪,我捡到过女人的贴身之物。”
懒洋洋的审讯者立即严厉起来:“什么时候?在哪里?你是怎么拿到的?”
那样严肃的声音让陆鉴庭有些吓到,声线稍稍紧绷了些:“在、在书院后面……”
“书院后面哪里?具体一点……是不是怡红楼?”
怡红楼离书院隔着好多条街。陆鉴庭摇头:“不是,就是书院后面鲜有人至的小巷……”
“你在没人的小巷做什么?为何不走前门?再说,书院后怎会无故有那种东西,真的不是怡红楼?”
陆鉴庭哪知道书院后怎会有那种东西。他当时只是要去买东西,从后面抄近道,不小心看到那东西,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急匆匆地跑了,回家自罚跪了一整晚。
今天被叫来,让每个人忏悔自己最近最出格浪荡的作为,他立即便想到了这件事,便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没想到这个人的态度……好像是看犯人,让他有点不舒服,还有些紧张,一紧张就无暇思考,顺着他的话:“唔,那或许是吧。”
那东西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一定要说的话,确实有可能是怡红楼那边过来的。
陆鉴庭这样想着,脸颊飘上难堪的红晕。怡红楼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他居然曾和那里来的东西那么近距离接触过。
他只顾着思虑忏悔,根本看不到,隔着帘子,审讯者脸上露出类似“今天钓到了大鱼”的狂喜。
审讯结果很快出来了,模版一样不痛不痒的报告中,有一份分外冲击人眼球:才十五岁的男性,竟是怡红楼常客,先后下药玷污了怡红楼上下数十名清馆,并偷藏女人们的贴身衣物作为威胁,让她们不敢报官。在祸害了这些出身低微的女子之后,还把目标投向清白家姑娘,潜入富商侄女闺房意图行不轨之事,幸好被人及时发现。
罄竹难书的yin秽罪恶令下访的官员不忍卒读,当下震怒,下令隔日执行火刑。
莫名被押入地牢的少年,没有机会为自己辩驳,就又被押着绑上火刑架。
这两日被粗暴关押,他自认有罪,并没有不甘。可是此时此刻,看到大官嫉恶如仇看杂碎的表情,看到邻里乡亲怜悯后怕的眼神,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看过女子贴身之物,他不小心在女子面前掀起过面纱一角,他做过混沌不清的梦醒来后发现弄脏了里裤——那一回他自责到自罚去做苦力……他无疑是罪恶肮脏的。但他绝对罪不至此。
若他都要被处死,那么他的同窗更该收到严厉的处罚。
少年手脚和脖子都被缚在火刑架上,向来整洁的衣袍沾了污渍,面纱歪在一旁,露出极美艳的下巴。若是平时,定是让人惊艳甚至惹人偏爱,可是此时此刻,怕与淫头扯上关系的人群都红着眼厉声指责:“看啊,那张脸一看就是不安分的脸!”
“是啊,他一定是用这样的脸诱惑那些女孩!”
陆鉴庭想挣扎,可饿了快两天,已经没有力气。他已经打算认命了,可是就在这时,他远远看到另外一队人,押送着他的亲人走向另一个刑场。
围观群众也看到了,立即转了个方向义愤填膺指指点点:“让我看看,养出淫头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他的家庭是他能想象出最好的家庭。父慈母仁,惯来与人为善,时不时扶贫救困。陆鉴庭眼睛蓦地红了,猛地挣扎了一下。
他父亲遥远悲戚的声线传来,却不是为自己开脱,而是在苦苦伸冤,说他的儿子是他见过最好最纯洁的孩子,绝对不可能做出那些事,一定是冤枉的,说不定是有人针对他们家。
押送的官员不耐烦地一脚踹在男人肚子上,喝道:“你们家有什么值得惦记的吗?犯了事不反思自己,还搞起了阴谋论,你看你这个思想就有问题!”
“到了这时候还嘴硬,执迷不悟,这家人简直了……”
“可不就是思想有问题嘛,这么偏激的父母,难怪教出个是非不分的儿子……”
“不知道你们记不记得,陆鉴庭有回自罚去城西做苦力,就是因为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想了不该想的事——他自己都承认了。这样的人眼睛早就脏了,心也脏了,还能叫单纯?他父亲真是溺爱孩子,溺爱到看不清事实真相的程度了。”
火焰已经点燃少年灰色的衣袍。可是灼烧的温度却并不让他感到痛。更让他痛苦的是那些尖锐的语言。
他真的……思想有问题?
是他的父母溺爱,偏激,所以才导致他是非不分?
陆鉴庭大脑一片混乱,向来坚定的信仰在崩塌。难道他一直坚持的东西,都是错的?
隔壁刑场,他母亲凄厉的哭喊随着一声钝响陡然高亢,仿佛要刺裂他的天空。
而那一声尖叫伴随着另一声更为迅速的钝声和群众骤然爆发的欢呼声戛然终结。
一切都戛然终结。包括少年循规蹈矩的人生,和与世无争的信念。
浅灰色的眸子映着火光,闪起妖异的猩红。乌黑的及腰长发如同冰雪过境转瞬雪白,再无人间气息。
他终于懂了。
他一直坚持的东西,都是错的。
而他一直热爱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再值得他守护和留恋。
第113章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
被压抑到极致黑化爆发杀光欺辱自己的所有人?黑化也需要运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
陆鉴庭年少时所在的年代,世间还安稳平静,没有那么多四处乱窜不受控的邪气,在等着诱惑失足少年。
但陆鉴庭有另外的机缘。
他有件没有人知道的过往——他三岁时,曾无意救过一位佛修。
那位佛修名为静善,是当时的佛子。
静善在修仙界行走多年,唯一一次见到有缘人,在他身上留下神识印记,想等他长大前来收徒,继承她的衣钵。只可惜静善后来被邪气困扰,心神混乱,陆鉴庭沉浸在自己的罪恶中苦苦挣扎时,静善也在艰辛地对抗全天下的邪气。
救下陆鉴庭的是邪修。
察觉到静善在他体内留下的佛缘气息,诡诈的枭当时便想好了一个计划。
他将这个本就濒临堕邪的少年,浸泡在浓郁邪气之下。靠着他和静善那一丝牵连,陆鉴庭吸收了源自静善的邪气,成为四颗黒舍利之中唯一人为培养的一颗。也是依靠着与前任佛子的因缘,他将比任何新生命都受到佛光青睐。
五万年后,时机到来,九洲四海对新的佛子渴盼已久,枭亲手将匕首插入陆鉴庭的胸膛。
新任佛子的生命由此开启。这是卧底开始的地方,也是陆鉴庭与凌韵的人生开始交集的地方。若是前面那些记忆在试图让她与他共情,那么如今则是真正的高潮。
凌韵绷起心弦,等待心魔幻境的危机到来,却只见眼前雾气缓缓褪去,她竟回到了现实。
……是假的?
这是凌韵的第一想法。她看了眼已经微亮的窗外,不动声色地将神识落在陆鉴庭身上。
男人还保持着她陷入幻境时的姿势。拥着她,头无力地耷拉着,唇若即若离地落在她唇畔。
这是晕过去了?凌韵刚想探,就被脑子里的声音吓了一跳。
【凌韵!你出来了!吓死我了——】
【我昏迷了多久?】凌韵幽幽问。
她本该觉得珞矶也是假的,是心魔幻境造出来迷惑她的,可是此时她的心跳有些异常,总觉得很慌,总觉得……这好像并不是幻境。
【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但是在你进去的一瞬间陆鉴庭的生命体征就停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在她进去的一瞬间?
凌韵的神识依旧笼罩在靠着她的男人身上。
生命体征停了……另一种说法,是死了。
凌韵的心跳猛然一刹。
调用玄气时,她不用多么集中注意力,便能感受到她拔高的修为。她确定这是真的,是现实,因为幻境无法逼真地模拟她从未体会到的境界。
她是半步仙尊,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天材地宝能给她带来如此飞跃性的进益……除非是黒舍利。
而吸收黒舍利,不止是吸收它的能力它的邪气,而是将它全部——全部记忆、生命、能量——全都拆开来,打散开,消化成自己的东西。
人死还有灵魂。但黒舍利早就不是人了,只是一团有记忆有智能的意识能量。
黒舍利被人吸收后就不复存在了。就像是花瓣化作泥土,晨露被朝阳蒸发,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凌韵一动不动,坐了好久,直到天完全亮起,妖族血红的天空,把室内染成瑰丽的颜色,像是某个人美艳不可方物的唇。
就连珞矶也意识到什么,没有再说话。
银发的男子靠着女孩,头向她垂落,唇欲落不落地在她唇角,画面缱绻,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氛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静好。
凌韵感觉自己也在这样的气氛中,变得浑身都懒了,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是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复盘反思。
她又搞错了。
陆鉴庭不是为了邪道回来的,他是为了她回来的。
黒舍利,因为她想要,所以他会给,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暴怒不服管的邪气,生生被他压得温柔平和,在生命的尽头,还唯恐伤了她。
何为根,何为浮萍。何为前世,何为今生。何为立场,何为记忆。何为背叛,何为忠诚……她觉得自己很笨。镜子都要碎了。她现在才懂。
心之所在是为根。
心之所向是为今生。
记忆的占比不能决定立场,记忆的先后也不能。
任何表象和证据都可以作假,只有心不能。
没见过剧本也不记得前世的她,曾经可以凭借心便做出对一个人最为精准和善意的判断。可对黒舍利和邪道多了深刻认知的她,被阅历和记忆扰乱思绪的她,却反而做不到了。
凌韵素白纤细的指尖,从膝头拾起一根黑白交织的发辫。
黒舍利,世间至邪之物的化身,被认为没有人性善意,更遑论爱。
就连写就这个剧本的凌无源都亲口证实过这个设定。就连她也曾这么认为——被邪气沾染,还有救,邪修也是成功掌控邪气,而不是被邪气吞噬。可是若堕邪堕到整个人都变成了邪气化身黒舍利,那便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而是拥有那人生前记忆的邪物。
可是他的发丝,他的瞳孔,明明还和以前一样,比世界上大多数人——或许是所有人都纯粹洁白。就像是天庭的仙鹤落入凡间鹅群那般闪闪发亮。
曾经那么痛恨齐何辜的武断和偏见,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也成了那般可笑的人啊。
*
凌韵没有沉溺在感怀里太长时间。凌无源百般看重的黒舍利没了,反应激烈,于是凌韵就顺便……逼了个宫。
苏浅浅需要她和凌犀打起来然后HE,凌无源需要自己取代凌犀和她HE,她是不可能和他们两个之中任何一个HE的,好在这个HE只要看上去是就好了……她虽然还没想好要怎么做,是顺应还是反抗,但这不妨碍她先把能捞到的力量收进自己手中。
……说不定真的让她一统正邪二道,过家家似的打一场,和凌犀凌无源分别HE一下……就比如结个道侣契约之类的……也能混过去呢?
虽然目前看来,不管是苏浅浅还是凌无源那边,都不是那么好混的。
凌无源的奋力反抗在她预料之中,但还是让她有点惆怅。
她还以为这个口口声声爱她的男人,就算让位给她也无所谓呢。
【你是不是忘了他失败了就要死啊。】珞矶幽幽道。
【那他大可以告诉我他失败了就要死,我说不定会看在他诚实又爱我的份上满足他。可他骗我,还用我的生命和自由作为威胁。】
珞矶不说话了。这事确实是凌无源不对在先,就不该妄想能把凌韵蒙在鼓里的。
此时的凌无源被凌韵锁在寝殿中,正脸色漆黑,面前悬浮着一本书。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凌韵和木意年分开后,如何在停云峰如何恢复记忆,又如何在苏浅浅的帮助下获得了第四颗黒舍利。
凌无源无声地苦笑一下。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违背凌韵的意愿把她囚禁,也从来不忍心阻止她变强。不然的话,在看到她离开玄武宫的当晚,他就有能力去改写这一切。
他没有。他只是默默地沉痛地看着凌韵做出了她内心想要的选择,哪怕那个选择代表着他永远消失在她生命里……这也是他的选择,他愿赌服输。
这一切都会很顺利。他会死,但她可以按照她的心意快乐自由地活下去。
可是他最后万全的计划,却被一个他一直没看在眼里的人给毁于一旦。
“苏浅浅。”
少年用着近乎森然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
他看到剧本上那行字时整个识海都在狂震——苏浅浅,哪里来的能耐,能破开他亲手设下的改良版暗水牢,还拖了一整晚让他没能发现?自己身为穿越者,手中便有作弊神器的凌无源,终于意识到,他一直忽略的苏浅浅,看起来似乎整天只沉迷于当万人迷的低段位绿茶,原来从始至终不是那么简单。
千钧重压使得那个跪在地上的人,清瘦的脊梁像折断一般弯下去,若不是系统帮她扛了一半,此时内脏都要碎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明明是很轻很好听的声音,却像腊月午夜的冰雪一样寒凉刺骨。苏浅浅感觉寒意从心底升起来,让她整个人都冻得发抖。
——凌韵总当凌无源还是她乖巧正派的徒弟,以及前世那个善良的未婚夫,可是苏浅浅知道,这个人早就被修仙界的弱肉强食同化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把这里的人当人过!
在他眼中,这些人都只是他笔下的虚拟人物,他赋予他们生命,也有权利剥夺。所以他才会毫无顾忌地毁灭世界,只为了夺回自己的爱人。
是的,这就是这个卑劣的人唯一的卑劣目的。
只要这个世界分崩离析,那些能量就可以用来复活凌韵了。
苏浅浅颤抖着仰起头,娇柔又倔强的样子哪怕此时依旧美丽惊人,紧紧盯着凌无源:“我的目的?我只想回家,顺便拯救这个世界。比起你,我的目的真的太高尚了。”
“拯救世界?”凌无源嗤了一声,“让我猜猜,你和天道达成了交易,帮它稳固这个世界,它就许你好处,是吗?仅仅是回家,还是回去后名利双收,万年长青,永葆容颜?”
苏浅浅被猜中心底最膨胀的欲望,脸色有些难堪,尤其是面前的男人是她曾经喜欢的人,用着这样鄙夷的语气。
可是她已经不爱他了,而且他也挺可悲的。
“我想要这些有什么错?我害人了吗?比起你——若凌韵知道你为了和她在一起,打算毁灭这个世界,她会怎么想?”
凌无源听到凌韵的名字时,竟是止不住地一颤。
冷峻的少年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波动,有些怔忪地垂了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假的。”
“假的?在这里生活了五百年,你还这么认为吗?”
凌无源沉默。
自然不。
但是他……他千方百计扭转剧情,不惜动摇世界的稳定,甚至造成它的毁灭……苏浅浅不知道,并不只是因为他的私心,想要破坏凌韵和凌犀的HE结局,让凌韵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奢望。毕竟哪怕是前世,到了后来,他也清晰地认识到,这样一个人,是永远无法只属于他的。
他疯狂放任自己表现出来的自私和占有欲,不过是为了麻痹天道,掩盖自己不让凌韵恢复修为记忆的真实目的。
苏浅浅以为只要他不干涉,剧本中的结局便会是现实中的结局……因为她不够了解凌韵。
她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极其聪慧极其有悟性的女孩,能看到的东西,能做出的事情,原比剧本里的女主要宏伟。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焦急地试图阻止凌韵,也同时在天道的窥视之下掩护凌韵。
“她会死的。”
苏浅浅怔怔抬头,看到凌无源用她从没见过的,好像失去一切希望般灰败的表情,森冷又沉寂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不干涉的话,这个世界的结局会比故事里更好,每个人都会比故事里的结局更好,除了女主。”
他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埋了个暗线,到最后也没能圆,但观众也不在乎,观众只要看到男女主爱情圆满就够了。
但静善这个人物,并不只是对自己的能力估计错误,才造就如今邪物盛行的世界。
是邪气不受控制在先,静善找到了唯一一劳永逸的方法,却失败了。
其他的方法——历任佛子镇压邪气、正邪平衡——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就连剧中结尾,破天荒同时在世的男女主两位凝魂境,也只是将邪气联手镇压,封存在两人的体内。在道尊和邪尊护佑下,修仙界前所未有的繁荣,百姓平安和乐,主角终于可以定心谈情说爱,皆大欢喜,没有人会去想,若是凌韵和凌犀不在了以后呢?
只有一种方法可解——若有一人,修为盖世,与天同寿,成为邪气永远的看守者和容器。
但与天同寿的强大存在,绝不可以是一个活人。天道不会允许的。
凝魂境可以有两位,但天道的威严必须独一无二。
他清楚,凌韵会选择这一条路。
站在门外的凌韵也清楚。
凌无源开口,刚想说什么,却眼神猛然一凛,看向门的方向。
外面传来的声音过于清晰,清晰得让他确定他的隔音结界被破了,但外面那道声音匆匆忙忙没有任何遮掩,是天塌下来般的凄厉尖声:“凌道主——尊、尊上!我们的线人传来消息——道尊——不、不是,是虚华道尊,虚华道尊堕邪了!”
第114章
凌韵连见苏浅浅或凌无源一眼都顾不上了,刚收服的北幽海也抛在身后,急速赶往仐洲。
她用玄武宫的传送阵,先是来到火神洲,然后把火神洲继上次开启传送阵后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灵石搜刮一空,又开启了去人界的传送阵。
到了人界,凌韵才发现,虚华道尊堕邪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她释放威压亮明身份,在各个停靠点轻易进入传送阵,身后的尾巴也越来越壮大。
天机门的掌门,剑宗齐何辜为首的一众剑客,佛门几位领头人,合欢宗大半个高层……看到修为恢复巅峰的凌韵,他们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颇有誓死追随的架势。
毕竟,先道尊堕邪,能阻止他——能带给大家安全感的人,除了小道尊,再也没有别人了。
更何况,原本还隐隐担忧,怕小道尊对她数千年来敬重爱慕的师尊和道侣无法下手,可一看到凌韵仙子惊闻剧变,却依旧波澜不惊,冷静从容的样子,他们心底顿时升起信念——凌韵仙子永远不会让他们失望,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这世道,邪毕竟不压正,这场战一定会像以前任何一次一样,虽然过程跌宕惊险,但最终的结果一定是获胜!
修仙界众人壮志凌云跟着凌韵,没人知道凌韵冷漠的面具之下,思绪有多乱。
凌犀好端端怎么会堕邪了?是真的还是有心之人放出的谣言?难道是因为失忆被人钻了空子?大家口中称他为邪尊又是怎么回事?这一切是某个她忽略的幕后黑手搞出的又一场阴谋?
凌韵想起刚才点人时不见枭的踪影,心头笼罩着不安的阴云。
她像一具自动巡航的木偶一般疾速赶路,直到与凌犀在回元宗附近的峰顶相遇,神志才恍然回归。
一袭白衣仙风道骨的身影,淡漠地显眼地悬在高空,好像在等她一般。
只消一眼,她就知道他恢复记忆了。
那样霸道凛冽的气场,远在千里外就能感受到,很显然,他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没有被暗算也没有被强迫。
他是她认识的凌犀……可他真的使她认识的凌犀吗?
“师尊。”
凌韵开了开口,想问他许多话,却只叫出这两个字。
他冰寒的眼神令她陌生……也无比熟悉。
十七岁的寒潭里,百岁时静心镜的幻境中,他复活出关在季菱园的小屋中……他每一次说着,不爱,的时候,都是这样薄情寡淡的眼神,看她好像在看路边的一颗石头,而不是他亲手养大的徒弟。
与从前每一次都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周身除了对她倾泻而下的寒凉,还裹挟着凌戾的邪气与杀意。
“为什么?”
凌韵低声问道,语音冷漠,极为了解她的人,才能从中听出她并不平静。
为什么?在她已经决定了要成为邪尊,顺应天势,与他在战场相遇时,他却先一步坐上那个位置?
她的计划全都被他打乱了。原本她已经决心将正道至尊的位置和光明的天下都留给他,成为名副其实的邪尊,将天下邪气收入囊中的。可现在要怎么办?正道的第一位道尊已经众目睽睽堕邪了,难道她舍得让他们一天内失去第二位道尊吗?她不能,天下会乱套。
可是凌韵却连质问的立场都没有。
凌犀很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凌韵在他身后看到了低眉俯首的枭,原来凌犀才是他一直以来忠于的主人。
枭的身后是乌泱泱的邪道修士。他们追随的邪尊一直都不是凌无源,更不会是从凌无源手中抢来傀儡王座的凌韵……而是凌犀。
天下依旧只能有一个道尊,她是那个道尊。他之前一直能发挥出道尊的实力,是因为他在她昏迷……或者说,死亡那段时间,吸收了她无从得知无法想象的海量邪气,从另一条道路攀升至巅峰。
当他说“邪尊在我这里”的时候,指的其实不是凌无源,而是他自己。是所有人一厢情愿地误会了他的意思,因为他们和她一样,太过相信他。
或者从不了解他。
没有人可以狂妄地看透一个无情道人。
凌韵没有质问的立场。她只能淡淡地问他为什么,乞求他可以告诉她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那三个字几乎用上了她与他的全部情分,是在撒娇。
可凌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漠然道:“无情道人,不会让任何人成为自己的威胁。”
那是一种冷淡到有些傲慢的语气。像是依旧把小道尊当成永远越不过自己的晚辈在教导,又像是风轻云淡地阐述自己的道。
厚重的劫云开始积聚在两人上空,仿佛在为两位道尊的对立造势,又仿佛一场见证。双方修为较低的修士开始后撤,因为无法承受道尊天劫的威压。
凌韵轻轻往头顶瞥了一眼。
她还是无法相信。无法相信为了从天劫手中救下她不惜逆天为她改命的师尊,竟一直以来是邪道的幕后黑手,无法相信那个无情却傲慢的人,竟然会纵容羽化这种残忍的法术,纵容邪气残害无数无辜的生命。
可是下一秒,她便微微放大了瞳孔。
鸡嘴鱼手下那两个问心境的大妖,从邪修阵营后方押出两个人。
精致漂亮一模一样的两张小脸,此时却含着屈辱仇恨和无能为力的狼狈,正是失去音讯的木意年和木易卿!
两个大妖把双胞胎粗暴地推到阵前,意思很明确,是要用凌韵曾经喜爱的替身做祭阵的俘虏。
是威胁,也是挑衅。
凌韵从来不出汗的仙女身体,此时手心却一片濡湿的凉意。
才看见陆鉴庭死在眼前,她有点不能接受再看到她的替身因她而死。
没错,因她而死。双胞胎正是因为与她关系亲密,才会成为对面羞辱她的工具。
这就是凌犀想教会她的?不要在乎任何人,不要让任何人成为自己的威胁?凌韵看向他,感觉呼吸刺骨,好像空气里的威压顺着呼吸割进肺部,刀划一般疼。
凌犀对她的注视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面无表情,凛寒凉薄。倒是他身后的枭,恶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讥诮道:“可惜,小道尊似乎从未悟透尊上的无情道呢。”
“若无情道便是卑鄙下作不择手段,罔顾道德人伦,那这样的道悟不透也罢。”
凌韵身后的齐何辜凛声说道。
“轰隆隆……”
头顶的劫云翻滚着,发出一句蓄势待发的恐怖闷响。
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眼含敬畏。玄丹境的修士都已经撑不住,退开了千里之外,遥遥凝望着这边。身后远处无边无际的白,对面远处无边无际的黑,数不清的神识与视线,汇聚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存在感,竟不比凌犀道尊之威的寒漠目光稀薄。
这仿若全天下都在注视的场景,让凌韵忽然有种荒诞的联想——好像天道也化作无边无际的巨眼,在无情漠然地俯视着她。
枭收回阴森瞥向齐何辜的视线,冷笑:“这道,道主真的可以不悟么?”
雷声附和着他的话,一声更恐怖过一声。
好像某种只有她能听到的警钟,在暗示着她,她要悟的道是什么。
他们从来都是这样要求她的——高贵、美丽、强大、清冷、仙气飘飘、永不崩人设……是个仙女。
而仙女除了不食人间烟火,还带着种天生顺从的意向,提到仙女,人们除了不忍亵渎,还会下意识便觉得,仙女单纯无知,高洁忠勇,天性良善,特别的……好摆布。
她要拥有纯纯美美的爱情,不可沾染邪气这种污浊,就连堕邪的剧情都应交给她的师尊。她要强大,却不可以强大得捅破了天——那样的野心和莽撞,不该是属于仙女的。
所以她长得仙女,就一定要悟仙女的道么?
他们喜欢仙女,为何不自己来当?为何不自己试试笑不能露齿,哭不能落泪,言不能高声,行不能张皇,爱不可生妒,情不能执着?还有它——它要她和他HE,它为何不自己来当这个女主?
它做不到,它只会威胁她,就像是那些明明自己比谁都无能,却孜孜不倦威胁别人教化别人的小丑。
可就如师尊教导的。
无情道人不会让任何人成为自己的威胁。
他们每一个都比她懂仙女,但他们都不懂无情道。
凌韵遥遥看着对面那个冷峻神明的影子,感觉这一幕仿佛和曜泽洞幻境里重合。
她又一次站在凌犀的对面,要重新寻找自己的道。
看起来,和上一次一样,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杀了他,才能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获得真正的自由。
杀了他,她才可以实施自己预定的计划,或许会更艰难,因为天道将因为她的不服从而震怒警觉,但至少,事情将重新回到正轨。
杀了他,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有能力影响她威胁她的人将不复存在。
她如果连面对他都做不到自私冷静,就更没有资格去抗衡更加强大的存在。
她都知道。她大概只需要再坚定一点,说服自己这样值得。
罡风猎猎吹动空中一双白衣仙人的衣袍。凌韵漠然看着对面仙风道骨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人影,拿出一面小镜子。
镜子悬浮在双方中间的空中。在惊天彻地的雷云中,显得像尘埃一样渺小,却莫名地有股玄妙的气息,似乎将它与天地联结在一起。
所有人都盯着它,着了魔般。
静心镜的碎片,若是说谎,会让它碎裂。
凌韵望进对面那双浅淡无波的眼睛,望进它们的深处。
“你爱过我么?”
隆隆雷声,威势慑人,几欲压人眉额,已经完全掩盖了少女平静的声音。凝魂境之下所有人都已经撤到安全距离之外,就连神识也听不到看不到他们的交谈,只能看到两个渺淡若仙白衣如雪的身影,一大一小如同等比复制般,立于绵延无尽的暗云之下。
凌韵也没有用法力。凌犀只能通过唇语听懂她的意思。
但她确信,他听得到,他听得懂。
而且他不会说谎。
男人料峭的薄唇轻启。
“不。”
唇语隔着两人间厚重的空间传来,就在此时,酝酿了许久的云层轰然劈下一道惊雷,好像破开天幕而来贯穿大地,声威震彻九洲四海!
凌犀动作比雷电还要快,迅疾出手,以指成剑,邪气迸发,直指自己胸口,却被凌韵一道更快的玄力打断,紧接着义无返顾掉转方向,插入自己的心口!遥远的观众被浩瀚雷声震得跪倒在地胸口激荡,修为低的口喷鲜血,地动山摇中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反应过来时,全都惊骇愕然地睁大眼,攥起拳。
——他们的道尊,他们现在唯一的信仰,视为神明的凌韵仙子,朝着她昔日的师尊、此刻的敌人缓缓跪倒,胸口血流如注,浸透了永远纤尘不染的衣衫。方才还凶猛嗜血的劫雷在她头顶盘旋着,却似乎凶恶的索命之剑失去了目标,茫茫然一直未曾劈下。
他们又惊又怕又恨又怒的目光倏地射向另一个白袍男子,却一刹怔然。
清贵冷漠没有感情也没有表情的神祇,宁死也不会弯曲的膝盖,正以一种延迟镜面般的荒谬姿势,慢动作一般朝着凌韵跪落。
他们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莫名觉得心脏揪痛,血液滞固,仿佛被苍凉灭顶的倾世大雪覆盖冰封。
他们也看不到他的唇形,却好像听到一声低沉到仿佛幻觉,像是雷声哭嚎化作人言,却直切人灵魂般令人痛心入骨的:
“……阿韵。”
第115章
凌韵的意识在四散。
她想,这大概就是灵魂升天的感觉……死的感觉。
竟意外地不让人惧怕。
她越来越轻,越飘越高,像一只轻气球一样,离陆地越来越远,直到仐洲变成巴掌大的一块,直到九洲四海都收在眼中。
九洲四海之外是须弥海,在修仙界人的认知中,须弥海永恒无限的宽广平静,没有尽头。
凌韵此时看到的也是如此。
从她现在的高度和视角,须弥海更加平滑宁静,就好像是一面镜子……就好像心魔幻境里的静心镜一样。
而她高高在上地望下去。好像在眺望自己的心湖,脚下的修仙界缩略成一个岛,颇有点像当年定边城客栈灵浴池那座池中心的石头。
这块石头,就是她的今生。
现在看起来,小得就像沧海一粟。
凌韵轻飘飘地思索了一下,心念一动,往须弥海沉浸下去。
海下的世界,黑暗寂静得让人恐惧。
但凌韵不怕。她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现在的她就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凌韵想着,她现在连鬼都不怕了,因为自己就是只鬼,她连鬼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想着想着忍不住笑起来,忍不住把这个有点病的笑话跟珞矶分享。
“咕噜”一声,就像是被水面屏蔽的东西突然被捞出来,珞矶与她的精神连接恢复了。
【卧槽,凌韵,你死了?】
这个问候方式有点别致,让凌韵忍不住抽了抽不存在的唇角,突然不想跟这个不是人的傻货讲冷笑话了。
【你在干嘛?】珞矶能与她通感,看着周围在凌韵意识催动下不断翻涌下沉的黑暗,有些奇怪。
【找前世记忆。】
凌韵言简意赅,【找到了。】
她的前世区区二十几年,信息量和今生比实在是微薄,凌韵很快便浏览了一遍。
【原来如此……我就说,我果然不是会结婚的人嘛。】
凌无源还是对她选择性隐瞒了。他们是订婚过,还差点就结婚了,但凌韵很不负责地临阵逃脱了。
谁都没想到,冉冉升起的新星,拥有金牌未婚、前途一片大好的文娱艺术圈女神,一夜间退婚退圈,飞去远在地球另一边的避世海岛,就这么洒脱得仿佛仙人一般,去过另一种人生了。
更没人想到她的人生竟会以一场海难的形式戛然而止。
凌韵终于洒落放弃前半生精心造就的水晶王座,打算为自己而活,然而,似乎连上天都妒忌她的自由,憎恨她的傲慢,不允许她毫不费力地获得人类所能渴望的一切,又毫不在意地放手。
所以它要惩罚她。
她的死一并带走了赵名昔的灵魂。
她看到那个和凌犀长着一模一样面容的清俊男子,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修边幅,丢弃事业,疯了一样在凌韵出事的海域打捞她的尸体。
短短一个月,曾经俊朗的面颊深凹下去,冷锐的眸子变得灰败无神、充斥着骇人的血丝,乍然出现在海岸边时往往能吓人一跳,还以为面前这个形销骨立的瘦高男子是漂流至此的海难幸存者。
但或许是天才的颓废感撼了上苍,男人得到了来自神明的垂怜。
他得到一本“创世之书”。
只要在创世之书上写下一个故事,收集足够人类对其的情感与投入,赋予其强大广泛的信仰,就能让其拥有无穷的能量,诞生灵魂。而他笔下的人物,则可以在那个世界里重生。
人们欣喜地见到他们的天才编剧回来了。虽然更沉默寡言,周身仿佛有一米的冰雪寒域,使得没有人能够靠近,但他工作更加狂热了,似乎想要把丧失爱人的悲痛全都发泄到工作中,又似乎想要用无休止的工作来忘却永失所爱的心伤。
凌犀和凌韵的故事由此诞生。电视剧预告刚一出来便掀起全民狂潮,播出后男女主细腻生动得仿佛在某一个时空真实存在的感情,更是令无数观众涕泪交垂,铭心刻骨。
媒体将这部剧捧上神坛,评论人纷纷称这是天才编剧用他与爱人阴阳两隔的爱造就的泣血之作。就在它的热度达到巅峰,斩获最后一个大满贯奖项的当晚,未曾出席任何一个颁奖现场的赵编剧,在家中吞服安眠药。
他的唇角却带着微笑,好像终于疲惫地完成在这世上的一切责任,要去寻找心爱的人。
他真的去寻找了心爱的人。
他与创世之书达成交易。若是能在他创造的世界里,让凌韵爱上他,心甘情愿跟他回家,创世之书将利用他笔下世界的能量,扭转乾坤,将一切拨回海难发生之前,让凌韵复活。
可若是他失败,凌韵还能在剧中世界好好活着,他却无法回到自己的世界,作为外来者也无法被容许活在剧中世界。
他会魂飞魄散。
赵名昔没有丝毫犹豫就接受了这个契约。如果没有了凌韵,他本就不如死了。况且他以为能穿成凌犀,能够赢得凌韵感情的机会很大。
他了解她,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甚至清楚她与他解除婚约的原因——她从来都不是外人看到的那个乖乖女,她内心其实叛逆又风流。她不甘心,不甘心只有他这样一个初恋,不甘心还未见过花花世界就与他绑定,失去自由。
所以,他让她见识花花世界,在剧情里安排她找一群替身,让她千帆过尽,最后没有任何遗憾和后悔地认识到,他才是最适合她的、最好的选择。
他很确信,但凡凌韵最终会选择一人,那个人就绝对会是他。凌犀这个人物是踩着她的xp写出来的,脸、身份、与她的关系,一切一切都能勾起她原始本能的悸动。
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冷傲的人,清贵的谪仙,至尊的神明,最终却愿意退一步,为她跌落凡尘,容忍她心里惦记别的小哥哥——当然,这一切要掩藏在霸道的本性之下,最后因爱她而做出无奈退让,才会让她感激和愧疚,答应与他成为彼此唯一的道侣。
这是他想要得到她必须的牺牲。
他一切都算得精准,唯独没想到,狡猾的创世之书瞒了他一件事。
——任何生灵,都无权书写自己的命运。
这是创世的基本法则,为了维护权力平衡。他不能穿成书中有名有姓的任何一个角色,而是成为了原本不存在的新角色,凌无源。
创世之书找了个黑莲花温养他穿越后虚弱的魂魄,又打了个障眼法把他救出来,塞进为他准备的身体,草草擦了下屁股,让他遭遇路人甲的杀戮,羽化掩盖住魂魄里带来的浓郁邪气,就把他丢下不管了。
失去记忆的凌无源,无比悲惨地暴露了最真实的一面——占有欲、沉默、偏执、卑微、怯懦……等赵名昔的灵魂醒过来,剧情已经像是脱轨的火车。觉醒了世界意识的天道,趁着他尚未苏醒,显然正拼尽全力阻止他把整个世界作为凌韵复活的养料。
更恐怖的是,因为他没有记忆,也没有穿成天命男主,让凌韵变得太过强大,触碰到他写剧本时特意给自己留为后手的一道暗线……若是放任她发展下去,她会落得和静善一样的结局。
凌无源醒来时被凌犀关着,绝望得几乎发疯,他连自己魂飞魄散的结局都能接受,只要凌韵能在他给她创造的另一个世界好好活着,但他无法再次眼睁睁看着凌韵死在他面前。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凌韵,失忆的凌韵。
看到她清澈眸光的一刹那,计划在凌无源心中成形。
他必须搏一搏,哪怕是骗她。
他对凌韵撒了谎,谎称他们的目的是修正剧情,但有一件事没有作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二人能活下来。
不让她恢复记忆,或许她还有爱上他的可能,他就不会赌输自己的性命。
不让她恢复修为,则是保证她永远没有机会变成第二个静善,她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创世之书干的唯一一件人事就是给他找了一具天生邪体的身体,让他轻易便顶替了凌韵的剧情成为邪尊,也掌握了控场的能力。作为创世者,他比谁都清楚,静善化成的四颗黒舍利,也是命运的象征——哪怕只少了一颗黒舍利,凌韵就没有机会像静善一样,以死亡成就邪气容器的命运。
到了后期的凌无源悲凉地发现凌韵对他的戒心与隐瞒,终于决心放手,一边酸涩地享受着她最后哄他的时光,一边投入全部势力,确保正邪大战开始时,最后一颗黒舍利牢牢握在他的手中。
可惜,他没想到天道竟然有力量从母位面拉了个苏浅浅进来,彻底搅乱了他万无一失的行动,也害死了凌韵。
死。凌韵安静地俯视着脚下的世界,看到凌无源发现她设下的禁制失效了,明明获得了自由,却眼红得好似吸尽妖族的天空,捂着心口流下两行血泪,再之后便是疯了般满世界追杀苏浅浅,可惜苏浅浅已经被送回现世——天道自顾不暇,根本没心思对手下任务者挑刺了,因为它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应付——它没女主了。
那个世界里,凌韵死了。
可是她真的死了吗?
凌韵身为一只鬼,静静看着自己在静心镜里本该存在倒影的地方。那里一片空空如也。
这便是死了吗?何为生,何为死?
在前世的人眼中,她穿越来这个世界,是死了。在天道的眼中,她羽化重生,也是死了。
但她不死,就不能活。她前世的身体不死,就无缘见识修仙的奇妙。她邪化的身体不死,就无法清白地涅槃。
如今也是一样,若她不死,就永远要受制于她所活在的这方世界的天道……她必须在它之内“死”,才能于它之外“生”。
凌韵站在生命之外,世界之上,安静地俯视着一切,阅览完她的前世今生。
她俯视着她万里平静的心湖,看到水面之下那个渺小却愈发清晰的她,对她轻启唇瓣,问她,何为前世,何为今生。
凌韵淡淡望着藏匿一切的湖面。那里面错综复杂,有前世的她,也或许不止有一个前世的她,就像是芥子里套着芥子,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纠葛……谁也说不清谁是谁的外壳,谁又是谁的创始者。
但是她若放弃理解它们全部,只抓住其中极其微小的一个节点,便能从中清晰地理出一条线来。
前世今生,归其根本,是一段因果。
时间和空间一样,可以被高阶能力扭曲。但因果不能。
又或者说,有了因果,才有前世今生。
而其中,站在人的视角,正邪也由因果产生。
世人做善事,结善果,是正因缘;生了病,对症下药,也是正因缘。可若是有人,人生不顺,怨天尤人,甚至怪罪无辜的人,便有了错误的归因,促成邪因缘。
人生而弱小,总不免因无奈生怨怼,因无能生狂怒,因对世界认识不清而胡乱抓因果。
由于境界不足够,有人哪怕一生行善,遵循正道,也不过是像曜泽洞的人一样,把本该被自己消化的邪因缘,倾泻到别人身上。他们的因果在自己的道论体系里是自洽的,但放在更大的背景下,却漏洞百出,于世界来说,也是错误的因果,是邪恶源头。
这便是弱的罪孽所在——不明理,不识道,自信满满或无知无觉地犯下恶因,种下恶果。归因错误以致好心作恶的善人,和肆意行凶的恶人,对世界造成的伤害并无不同。
所以,归根结底,人和邪气息息相关,互相依存,不可分割。人才是邪气存在的因,也是果。有因就有果,邪气生生不灭。
历任佛子所做的事,是用功德化解那些邪因造就的果。但功德无非是前世种下的善因,结成的果本应开遍九洲四海,却聚集在一人之身,用来化解邪果,过程中,邪气不免在九洲四海滋生。
可以说,佛子们所做之事,不过是牺牲一人一世,人为插手,去平衡这世上的正与邪,不让邪果聚积爆发,造成过于惨痛的劫难。
这是个无奈之时行之有效的办法……却不能拔本塞源、一劳永逸。
静善大师是亿万年来悟性最佳的一位佛子,她曾经深刻地看透这一点,并试图解决。
放邪气入元神。凌韵至今才知,静善大师的方法,其实领先她几万年,已然走在正确的路上。
黒舍利不是生灵,没有识府,所以当它化作宗门,天下都在它囊中。那么若是人也没了识府呢?
黒舍利没有灵魂、没有元神,却不会溃散,保持着完整的记忆和神志。为何人就不能?
修仙界的共识是,人没有识府没有灵魂,就死了。
但修仙界还有个共识:飞升只是个传说。
若要打破第二点,是否也应该推翻第一点?
或许曾有人想过,但从未有人敢于尝试——至少没有人成功过。静善大师曾打破识府,纳邪气入识府,也纳万物入识府,可却在第二步失败了——她死了,却终究是死了。
而现在,凌韵需要悟透静善大师打碎修仙者亿万年来视为最后防线的边界,却最终没能悟透的东西。
凌韵闭上眼睛,屏蔽感知,前世今生从她脑海里消失,她的世界空旷而辽阔……只剩下她的心。
她曾经数次对凌无源、对珞矶、对自己说,修道修的是心。
何谓修心?
修心是向内构建世界。
凌韵的识海中,如同神迹一般,拔地而起一座孤岛,立于平静的心海之上,与外面立于须弥海之中的九洲四海轮廓一模一样。紧接着,就像是基于庞大数据的加载建模,它的细节被不断优化精细,从各大洲海的地貌,到不同板块的城邦人文,到更为细致的市井人烟,全部栩栩如生。
珞矶瞠目结舌看着这壮观的创世景象。
和赵名昔以笔创世不同。赵名昔借助了全人类的想象和信仰,让世界自己诞生灵智,自己补足规则,就像是上帝绘制了人类的骨架,将复杂的血肉交给大自然的进化。可凌韵,是徒手创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器灵童子的意识飘进这个世界,一个随意的角落。它发现这是它和凌韵去过的侩瑞城,一条主商业街上人群熙攘,人们的表情鲜活得仿佛真实存在,热腾腾的蒸糕包子冒着诱人的香气……珞矶恍惚间,甚至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那种不知是真是幻的感觉让人惊悚。珞矶连忙钻出凌韵的识海,回到外面的修仙界。
同样的侩瑞城,它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街道、人群、蒸糕和包子……
它又钻入须弥海水面下,游到前世所在的地方。可是很快它发现,凌韵的内心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前世。
珞矶魔怔了一样,钻来钻去,试图找出两个世界一丝一毫的差别,或者说,试图找到识海世界哪怕微小的bug,来证明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它这样不知疲惫地来回对比了很久。
以人类的时间来看……不,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已经没有人类的时间,他们已经跳到时间之外。但总之是很久很久。
但凌韵没催它。
直到珞矶自己倦了,永远充满精神活力的童子累瘫在合欢宗外的街口,忽然之间直起眼,猛然一咕噜爬起来:“凌韵,我现在在里面还是外面?”
凌韵笑:“你猜?”
“我、我应该是在里面吧……不、不对,我上一次好像没出去,因为想去辽城看看,等下……”
珞矶混乱了,掰着指头也数不清,求助地看向凌韵。
凌韵清邈似仙的小脸,对它勾起个浅淡狡黠的笑:
“何为里,何为外?”
第116章
一场灰霾迷雾降临战场,阻挡人们的全部视线,吞没整个世间。
有人警惕地举起武器,有人惊慌失措地乱跑,有人急切地寻找同门,可是他们都一无所获……迷雾里什么都没有。
迷雾只是暗暗的,沉沉的,安静的在那里。好像把每个人隔绝成孤岛。好像把每个人抽离了世界之外。
也抽离了时间之外。
这里好像没有时间的尺度。人们只觉得慢慢地,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却好像又过了很久。因为太孤独太寂静,所以他们对时间的感知失灵了。
警惕的人松懈下肩膀,易怒的人无奈地熄了火,躁动的人心跳缓慢平稳。
因为外面什么也没有。看不到人,看不到环境,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再强的神识也无法朝皮肤以外延伸一寸。所以他们开始研究内部。
就好像人真正无聊透顶的时候,会琢磨自己。修士们打坐修炼,探索自己的经脉和丹田,清理平时没空修剪的体内沉垢和淤脉,探索自己的识海,打扫一些隐秘的、平时没空顾及的角落。
这一看,还真的发现了不少隐患。狡猾的心魔,或者陈年的隐伤。无事可做的人们一边清理,一边庆幸,在绝顶的寂静无聊中,开始与自己的心交谈。
齐何辜也同其他人一样陷入雾中。
但他的心魔历练与别人有些不同。
他眼前是一片火海,火海中耸立着一根细长的柱子,顶端挂着跷跷板一样的天平。
火海在蔓延,很快,火舌吞噬了天平的两端。天平两端传来凄厉的惨叫,齐何辜神念一凛,这才看到,天平两端竟放着黄豆大的小人,都是会哭会喊活生生的生灵!他赶忙伸出手,端起离他最近的托盘,可就在他碰到托盘的一刹那,天平猛地倾斜,另一端的小人尖叫着直直落入火海!
齐何辜想去救他们,可他的另一只手却从托盘中穿过去,仿佛抓了一片虚无,他的剑,他的法术,都无法拯救另一个托盘里的人。
眼前一闪,刚才的幻象消失,齐何辜面前重新出现最初的火海、柱子、天平。
他很快发现,如果他想拯救两端的人,最后的结果就是谁也救不了。他必须做出选择。
齐何辜神色冷定,抬手拿起人数比另一边多一个的托盘。
可这道数学题越来越艰难了。
孕妇和两个人的生命;德高望重的老人和无辜纯稚的孩童;统领宗门的入元境真君和数十个普通修士;犯过错的罪犯和阴险狡诈的邪修……他必须要在两个看似不相上下的选择间,写下一个大于或小于的符号。
然而这还没完。
随着时间流逝,齐何辜开始看到自己熟悉的东西出现在托盘上。他的师兄、他的宗门、他的情敌、他曾经的追求者……可剑君一如既往,像个严明公正的法官,永远能在一番思索后,做出坚定的选择。
但是高强度不容纰漏的审判,也让他的脑门渗出了汗,尽管他感受不到火海的灼热。
就在这时,他在天平上看到了他最熟悉的人。
他看到了他自己。
天平另一端是整个剑宗。
齐何辜毫不犹豫端起盛着剑宗的托盘。
那一瞬间,他心脏忽然刺痛,仿佛被高阶法术猛然刺中心脏,就连灵魂都不稳了一下。是死亡的感觉,那种感觉太过恐怖,但凡经历过的人绝不想经历第二次。
齐何辜甚至在那一刻以为他渡劫失败了。可是面前一闪,他惨白的脸正对着的,依旧是火海,柱子,天平。
他依旧在天平一端,而另一端的人让他瞳孔一缩,几乎用逃命般的速度迅速地捞过那只托盘。
黄豆大的凌韵小小的,像袖珍的仙女一样,他松了一口气,还好火焰没有熏脏她的衣袍——她最讨厌脏污了。
齐何辜的心脏再次遭遇那种灭顶的暴击,好像被劫雷无所阻挡地劈在魂魄上,随时会魂飞魄散。
但他挺过去了。
他喘着粗气,汗如雨下,艰难地望向重置的火海,与攀升的火舌。
他的目光首先锁定住天平一端熟悉的,白衣飘飘胜似神仙的身影。
她却并非一个人。
凌韵周身围绕着他熟悉且憎恨的那些人——凌犀,凌无源,还有其他那些替身。而在这群人外围,甚至还有若干个他不认识但全都面容绝美身姿清俊的少年,他们每个人眼里都含着让他反胃的痴迷和野心,对象都是中间那个仙子似的白裙少女。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其乐融融,欢快幸福。
可是他不在其中。
齐何辜把目光转向天平的另一端,心脏一坠。
那只托盘里是九洲四海,是他的世界。而这个缩略版的世界,道尊另有其人。
他,是剑君,也是那个世界的道尊。
这就是他曾经梦想中的世界。他的实力终于被天道认可,他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斩妖除魔,守卫天下,那个世界在他的带领下那么的安平富足。
那本来是他的初心,是他的根,是他的道,是他的心之所向与所往。
可是那个世界里没有凌韵。
凌韵从未出现过。与凌韵有关的人也从未出现过。与凌韵有关的记忆也从未出现过。
齐何辜在那一刹那,忽然清晰明了,若是他选择了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将变为真实。
他无法解释这样的直觉从何而来……要说的话,便是晋级时,与天道前所未有地亲密沟通,得到的庄严许诺。
如果他忘记了凌韵,实现凌韵出现以前的所有梦想,似乎也不是那么坏的一件事,是吗?
重要的是,若不然,他要牺牲自己和全天下,成全凌韵和她那一群狗男人吗?
齐何辜嘴角撇开一个冷笑。
天道真是知道如何抓他的痛点呢。
齐何辜眸色沉着,伸手,抓住了盛放九洲四海的托盘,然后“哗啦”一下。
盛大的世界,数不清的人命,他自己的生命、意识、初心与梦想,全都葬身火海,凄厉的惨叫声漫天遍野,好像整个世界连同天道都在恐惧咒骂——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英俊的男人闭上眼,被火焰瞬间吞噬,魂魄的心脏前所未有刺痛,唇角笑容却安详。他可能没有办法渡过心魔劫了,因为他的选择如同世上任何一个草菅人命的大魔头一样逆天悖理,完全辜负了他一生所受到的教诲和忠告。更重要的是,他的答卷激怒了考官。
但他知道,他坚守圆满了自己的道。
*
宽敞幽静的大殿里,清寒男子在棋盘上镇定落下一子。
“吧嗒”一声,清脆果断。伴随着清冽利落的声音:“不爱。”
“不爱?”回元宗掌门不置可否地撇了下唇,紧跟着投落一棋,“不爱你替她去死?”
凌犀淡声:“我并非为她去死。我是证我自己的道。”
凌犀落子速度很快,好像未经思考一般,语速平稳又不经犹豫。
掌门却笑了,笑着跟上他落子的速度:“是证你的道,可你的道难道不就是她吗?”
凌犀淡漠不语,只专心看着棋盘,好像不屑于一次次重复自己的观点。只是黑棋已显露颓势。
掌门挑挑眉,“啪”地放下白棋,开心地吃掉了一整块黑子:“你走一步看十步,但你眼中看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她。”
“是。”
凌犀似乎对丢掉的黑棋毫不心疼,从容地继续落子。“啪”一声。
“她飞升失败的时候你就明白了一切,对吗?你知道她会成为天道认定的邪尊,她会和你站在正邪大战的对立阵营,她会选择以死亡护佑天下永世安宁,也再次以死亡打破天道束缚……你就好像看到了剧本一样,你什么都知道。”
“是。”
凌犀不否认。啪。落子。
掌门抓了把白棋,握在手心里哗啦啦地搓动着,沙沙的声音很让人心烦意乱。
“你知道,所以你替她。枭是奔着她来的,最后效忠的对象却变成了你。你羽化扎自己那一刀时,后面剧本里主角是她的戏份就全变成了你,正邪大战上你们的身份也从那时起对调,你取代她成为邪尊,取代她于战场自戕,取代她飞升然后失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是。”
啪。
掌门似笑非笑望着棋路愈发凌乱的黑子,又抬头看着如同戴着冰雪面具般永远沉冷自若的男子,笑意愈发深刻:“可是你本来不必死的。是她不知天高地厚,不服命运。你差点就压住她了——你趁她失忆,与她合籍,承应天命,你们差点可以幸福,但你放她走了,为什么?你最后还是不舍得了?”
凌犀不咸不淡地扫她一眼,抬手,啪。
“是。”
就连这也承认了?掌门嘴角都快翘到天上,是胜券在握万分得意的表情:“你不舍得委屈她,所以你代替她付出抗争命运的代价。你死了,天道就再也不敢动她,不然这个世界真的会塌。你死了,却临到死都不让她知道真相,任凭她误会你,甚至诱导她从心底里放弃你……你是不舍得让她伤心?我都不知说你什么好,凌犀。你居然说这不是爱?”
棋盘上,一眼望去满目纯白,就像是停云峰的大雪不知何时侵入了那个世界,冰封了一切生机和活路。
凌犀却好像世界的主人一样,闲庭信步,在飘摇风雪中岿然不动。
“这不是爱。”凌犀浅眸淡淡看向她,淡淡地陈述,“我只是做了我私心想做的事。”
啪。
掌门挑眉看他。她不修无情道,但她可不会再被他冠冕堂皇的话给糊弄过去了。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的意见。”
凌犀面色无波无澜,不管是面对棋盘上的凶险死局,还是掌门的步步紧逼。
“我按照我的意愿培养她,按照我的理解对她好,在我想替她死的时候替她死。我教她无情,又教她眼中只看我一人;教她修炼,又剥夺她的修为;收养她予她人生,又杀死她予她重生;放她离开让她入邪,又从她那里拿走邪尊的位置。这一切从未问过她,都是为了证我自己的道。所以我没有必要告诉她,也不需要她理解我感激我。”
啪。
“我对她做的一切都是自我满足。我比她强,所以我要她服从,要她不许与其他男子交往,要她冷心无情,要她与我合籍,要她在想要以死搏自由的时候只能看着我替她做这一切,要她永远记着我活下去。”
啪。
凌犀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冷笑一声,“我从来没想瞒她,她那么聪明,我不可能永远瞒住她。她总有一天会明白我做了什么,但是,伤心?”
凌犀浅灰的眸子在棋局上扫过,语速第一次停顿出思索的意味。
“是不甘多一点,但她也会平静地接受的。她是个合格的无情道人,是我的徒弟。她会理解我为了她做的一切都是自私而已,她会理解是她的无能才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操纵棋局。她技不如人,才只能听我的。若有一天她比我强了,我便只能听她的。这样的关系,也能叫做爱?”
黑棋重新找回不慌不忙的节奏。落子的声音清脆镇定。
凌犀直视着掌门的眼睛,修长到惊人的手指夹着黑棋:“她那几个替身,想她所想,愿她所愿,甘心为她棋子,以她为道,那才是爱。”
随着清脆的“啪”一声,掌门怔然看向棋盘。她的白棋不知何时竟被凌犀悄然分断,局势骤然逆转。
那才是爱吗?
她有点想不明白了,正如她想不明白凌犀是何时逆风翻盘的。
掌门愤愤地把手里一把棋子掷回篓中,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可是现在你算错了。她比你想的还要聪明,她预判了你的预判,你被你的徒弟抢先了,她比你强,你便听她的?”
“不然呢。”
凌犀浅灰色的眸子淡然看着她。
“世间万物法则本就如此。不喜之事,若强,则改变,若改变不了,则接受。怨怼不甘亦或是愤怒谩骂,都是是最无用懦弱的情绪。”
至于妄想改变别人,亦或指望天意和人心按照自己的心愿发展,都只是修道还未入门而已——婴儿才会像那样天真,以为坐在原地大哭大闹就能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惜世上大多人,弱小而无知,无能却狂妄,无知无觉地与邪气缠绵入骨。他可以勉为其难操控这样污浊的东西,却绝不可能被其操控。
凌犀不慌不忙地抬手,被他吃掉的白棋便从棋盘升起,掉进旁边的棋篓。
“悟性低而生罪孽的,也不止是人。”
他面无表情瞥向对面的人。
“……就好像技不如人的静心镜,也只能把元灵寄存在碎片上,靠讨好天道苟活。”
掌门脸色一黑,又一低头看了眼一塌糊涂的白棋,气得一推棋盘:“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掌门虽爱拉人下棋,但从来都是乱下,你的水平太高了。”
凌犀冷冰冰地说完,眼看着对面的人裂成一片片,画面玄幻而惊悚。
他却只是淡定地看着。
他声色不显,但实际上心情很好。
心魔劫能联合静心镜,企图收服他拉拢他,这说明一件事。
天道急了。
她还活着,她正在颠覆它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