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许是有了目标的缘故, 之后的每一天都过得格外快。

然与陆尚他们恰恰相反的,却是尚在松溪郡府城的众人,尤其是姜婉宁, 自到了生产的最后半月,简直每天都过得度日如年。

“婉婉, 可醒了?大夫已等在院里了,咱们切切脉吧。”这已经是姜母在门口轻唤的第三遍, 若非每次里面都会出现声音回应,她只怕早就破门闯了进去。

眼看进了五月,姜婉宁的身子却是一日比一日重, 明明昨日还能顺顺利利下床, 到院子各处闲逛散步的, 可只不过一晚上的时间, 她就累得连床铺都下不来了。

姜母和陆奶奶等了她一上午都没见着人, 这才意识到不对, 赶紧带着大夫来了她的卧房, 进去一看,才知姜婉宁凭着自己的力气根本翻不过身,自然也就做不到起床下床了。

也是自这天起, 姜母每天晚上都要照顾她睡下才离开, 第二天更是早早来叫门, 待得了姜婉宁应允后,再进去扶她起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有个七八天,到了今日,姜母惯例过来询问, 哪知姜婉宁只说她醒了,却不肯姜母进去。

姜母第一反应就是出了事, 可不管她再怎么追问,姜婉宁就不肯答话了,问急了就说自己还困着,不光不许姜母进,其余人也是不许的。

偏生姜母听她声音还算正常,屋里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声音,又不好擅自闯进去,只能每隔半个时辰来问一回,知道女儿始终醒着才好。

就这样,姜母来来回回问了足有六遍,最后一次时终是忍不住了,说什么也要进去看看:“婉婉,娘亲要进去了,我不叫大夫和丫鬟婆子们进去,就我一个人,我可进去了——”

屋里半天没有声音,姜母一抿唇,终究还是推门进了去。

她绕过屋里的屏风,却见床上的人背对她躺着,她才看见这幕就是一阵大惊失色,脚下快跑两步,赶忙到了床边。

无他,只因最近这两月里,姜婉宁是没法儿侧躺着睡觉的,她的肚子比之旁人算不得太大,可毕竟是怀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在肚中的重量总是叫人很难受,平躺着会压迫腰腹,这已经很难捱了,但若是侧过身来,最多一刻钟就会坠得整个身子都麻了。

姜母每日照顾她入睡都是平躺着的,还会在腰下垫好几个枕头,虽说用处不大,但总归能叫她安心睡上两个时辰,碰上孩子乖巧,一觉睡到天亮也不是不可能。

姜母都不敢想象,她是怎么把自己从软枕上折腾下来,又翻了个身子的。

她来不及细想,只一手把在姜婉宁肩上,另一手不轻不重地给她按揉着腰背,嘴上还要问着:“婉婉怎侧过来躺着了?身子可有不舒坦?娘给你把大夫喊来看一看可好?”

任凭姜母问多少局,姜婉宁还是一概不应。

最终姜母强硬地将她拧过来,起身本想将她拽回软枕上的,哪知刚一跟她照面,就见姜婉宁无声淌着泪,惊得她顿时忘了所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姜母缓缓坐了回去。

她没有再强求姜婉宁如何,只叫她缓缓躺平,又在她腰下塞了一个枕头,看她自己捏着腰侧,复将双手按回去,缓缓按揉着,借此缓解腰间的酸胀痛楚。

姜母柔声问:“婉婉怎么哭了,哪里委屈了,跟娘说说可好?”

“……”姜婉宁忽然闭上眼睛,任凭又一行清泪从眼尾滑过。

片刻,她一边流泪一边说:“……早知道我就不叫他去了。”也不知她是哭了多久,明明眼眶红得高高肿起,说话的强调却没有一丝起伏,跟往常没有半点异样,难怪姜母没听出她落泪来。

姜母心疼地替她擦拭着眼泪,一瞬间就明白了意思,对于她这话却是不好应和。

对于陆尚离家赶考这事,其实夹杂了太多的无奈和不可中和的矛盾。

若以前程来看,他入京赶考自是无可厚非,便是当初他提出弃考,也是姜婉宁头一个反对的,便是后头的一切劝阻和准备,也尽是她自己做的。

可若是当从情感上讲,科考什么时候不行,怎就非得挑妻子生产的时候呢?

姜婉宁正是情绪敏感多变的时候,或许她说这话也只是一时抱怨,但谁也摸不准,这份抱怨会持续多久,最后又会不会变成委屈和怨怼。

毕竟是小夫妻俩的事,她怎么说都是对的。

而姜母作为岳母的,若是应和就难免添了几分挑拨之嫌。

但叫她眼睁睁看着姜婉宁难过落泪,又是不免心疼,几次张口也不知如何劝慰,只能生硬地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们不说他了……婉婉昨晚可睡好了?孩子有闹你吗?”

姜婉宁抽噎两声,慢吞吞摇了头:“睡好了,孩子也没有闹,宝宝很乖,一直都是乖的。”

“那怎么——”姜母有些不明白了,瞧着她红肿的眼睛,却不知该不该问下去。

按理说这么多天都过去了,孩子又没有惹娘亲心烦,姜婉宁如何也不该情绪波动这样大,看她那模样少说是哭了一个时辰,自己独忍委屈呢。

姜婉宁闭上嘴,想到今晨发生的一切,更是难堪地合上双眼。

——姜母猜的没错,就是发生了什么,才叫她一下子情绪崩溃,甚至说出怪罪陆尚离去的话来。

今晨姜婉宁醒得比较早,她看窗外的天色,距离姜母过来帮她起床还有小半个时辰。

可她实在口渴的难受,又被腹中的孩子压了一晚,着急去如厕,就想自己撑着床起来。

哪成想她折腾了许久许久,也只是把自己摔下了软枕,身子重重落在床上的那一刻,下身的痉挛叫她直接痛呼出声,指甲瞬间掐进肉里,发丝狼狈地贴在她面上。

一动未动了一整晚的身子本就僵软,这么折腾一回,她更是一点都动弹不得了。

就在姜婉宁狼狈躺在床上喘息之时,却听门口传来了姜母的问询声,她不愿叫母亲见到自己这般姿态,便以自己还没睡够拒绝了。

可听着母亲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后面她又一点点躺正了身子,小心给自己梳理了鬓角的碎发,等着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半干,中途几度落泪,偏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也没有引任何人进来。

就是在这样的不堪中,姜婉宁忽然想到——

若是陆尚没走就好了。

若是陆尚还在家,定是会整晚整晚的陪着她,哄她入睡,替她按摩酸涩的腰背和四肢,再也不用担心一觉起来全身麻木,也不用担心躺在床上起不来……

姜母也提过陪姜婉宁一起睡,可她毕竟年纪不小了,头些年又受了好些磋磨,精神不比从前,若是真答应了,只怕她也要跟着整宿整宿的睡不好。

于是姜婉宁只能拒绝,试图自己将最后半月挨过去。

但不经历这么一遭,是真不知道,原来短短二三十日,能过的如二三十年那般难挨。

姜母见她许久不语,贴心地没有继续追问,她摸着姜婉宁的衣衫有些湿了,跟她轻声说了一句,便去旁侧的柜子里翻了新的里衣来。

她的力气不大,单凭她一人扶姜婉宁起来还是有些难的。

但姜母什么都没说,只管替她周全,等换了新里衣,又披上了外裳,连着床上的被褥都工整叠了起来,带她去了桌边坐下。

光是忙完这些,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姜婉宁倒是没有费力,反是姜母气喘吁吁了好久。

但她还是要顾着:“那娘给你把大夫喊进来了?”

这一回,姜婉宁总算没有拒绝。

伴着姜母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一直守在门口的大夫全进到房间里,管给姜婉宁把脉的大夫姓田,四五十岁的模样,最擅给妇人看诊,待他把过脉后,摸了摸自己不长的胡子,说道:“夫人胎象尚稳,只情绪起伏过大了些。”

“依老夫看来,夫人临盆的时日最迟再有半月,到这月底就差不多了,若是孩子赶得急,再早上个几天也不是不可能。”

对于大夫的这番话,姜婉宁和姜母倒没觉不好。

姜婉宁的身孕已有九个多月,民间虽有十月怀胎的说法,但到了九个半月后,便都能算是足月了,早几天晚几天也都无碍。

反正不管再怎么晚,都不可能等到陆尚回来,姜婉宁便想着,还不如早早生产了,也好卸下这幅笨重的身躯。

田大夫随后又给开了两幅助产药,对身体没有害处,只是能对着日后生产时添几分方便,隔十天吃两回,算着日子也该吃了。

姜母谢过他后,就招呼了门口的小丫鬟进来,拿着药方去抓药煎药。

府上新招了四五个丫鬟,全是良家子,不似旁的大户人家那般买了她们的身契,就跟长工短工一般,暂且在府上做几个月,主要还是为了照顾姜婉宁的。

吩咐完小丫鬟,姜母又把几位大夫送了出去,还不忘跟门口的人吩咐一句,叫他们快些准备清淡的早点来,好叫夫人多多少少吃点东西,也能垫垫肚子了。

她这一早上全是在各种操持,终于都交待得差不多了,才算返回房里,和姜婉宁面对面坐着,面上露出两分疲态。

姜婉宁指尖微颤,忽然喊了一声:“娘亲……”

“怎么?”姜母很快打起精神,还以为她有什么事要做。

谁知姜婉宁摇了摇头,继而小声说道:“对不起……我又叫您操心了。”

姜母忽然笑了,点了点她的手背:“傻婉婉说什么呢,你这怀着身子,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若是连我都不能照顾你了,那我留在你这还有什么用呢?”

姜婉宁还是摇头:“没有,我今早还跟您赌气,叫您担心了好久,我下次一定不会了,娘你明天再来,直接进来就是。”

“傻婉婉,怀孕的人一向敏感,你不高兴也是正常的,别多想了,只要你好好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姜母悉心开导了几句,又借当年她怀孕时举了例:“你是不知道,当年我怀你大哥时,那可是一个折腾,但凡你爹离了我视线都不想,那时可真是我一人过不好,全家都别想过好了……”

借着姜婉宁的这点愧疚,姜母哄她多吃了一个鸡蛋,吃完早膳又出去转了转,直到日头渐大有了点热意,方才回房休息。

到了下午,陆奶奶也过来了。

这段日子家里两个女眷都是围着姜婉宁转的,姜母一般是照顾她上午加半个下午,到晌午午休后,就有陆奶奶过来接班。

最初时姜婉宁谁都不肯用,奈何越是到后面,越是单她一个人什么都做不成,无奈只好答应了,且叫两位长辈照看着。

到了傍晚,田大夫又来问了一次脉,还有早晨准备的助产药也熬好了,黑漆漆的一小碗,好在没什么味道,也不算难吃。

却不想晚上入睡时,姜母惯例伺候她躺好后,却是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姜婉宁有些惊讶:“娘亲这是……”

姜母去柜子里搬了新被褥出来,尽放在了姜婉宁一侧,她不甚在意地说道:“自是陪你一起睡了。”

“不是……”姜婉宁怔愣,“之前不是说好我自己可以的吗?”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之前的话拿到现在都不作数了,好了,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也就只剩最后半个月了,你也别想这么多,好好把这半个月过完,就什么都好起来了。”

“娘不怕夜里被吵醒,就怕一眼没瞧见了,你生些什么意外,你且往里面再挪一挪,娘就在你这守着,且图个安心罢了。”

见她已然打定主意,姜婉宁张了张口,终于没再拒绝。

该说不说,夜里有人陪着和一人睡到底是不一样的,就说姜婉宁这一晚上,被夫人唤醒了三四次,两次是为了给她喝点水,剩下两次则是叫她转一转身,最后再平躺回去。

折腾是折腾了一点,但到了第二天清早,姜婉宁难得没有了全身麻木的酸胀感,整个人精神都好起来了。

姜母更是乐呵呵道:“早知道你夜里睡不舒坦,娘早就该过来了!可别说什么麻不麻烦的,我如今夜里本就睡不安稳,每天都要醒个三两次,之前还觉得不好,现在看来,醒这几次倒是醒对了!”

姜婉宁不禁莞尔,把到了嘴边的感谢咽了回去。

……

话说回京城。

陆尚和冯贺庞亮三人埋头苦读,却也并非日日都躲在卧房里,他们每隔两天都会出一回门,到多有书生的酒楼茶馆里坐上个小半天,他们也不参与书生的辩论或作诗,只是在旁坐着,听一听他们口中的新鲜见闻,也省得真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要论最近在一众书生中讨论次数最多的,当属陆尚这个横空出世的黑马。

今春会试头三名分别是陆尚、张建宁和白向晨。

张建宁乃是京城人士,虽非官宦出身,却也是在京城最有名的书院里念书的,他学识极好,无论书院中的大考小考,尽是头名,去岁的院试乡试中他皆是头名,连中三元的呼声极大。

而白向晨则出身江南书香世家,家中世代为官,在南方学子中颇有名望,同样是今年夺魁的重点人物。

便是他们两人未得头名,那还有来自各地的解元等着,唯有陆尚,在之前的乡试中全不出名,便是有跟他来自同一地方的,也根本没听说过他这一号人。

还是最后问询的人多了,才碰见两个乡试跟他排名前后挨着的:“若是松溪郡的陆尚,我大概有些印象……我乡试乃是第九十八名,我记得我前头的人就叫陆尚。”

“那陆尚岂不是排了第九十七名!”

“若是同一人,约莫是没错了……”

“嚯!”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谁能想到会试头名是个名不见惊传的人物,哪怕他在乡试中排名稍微靠前那么一点,也不会叫人们这样惊讶。

实在是九十多名的名字,若是放在正科年间,那就是一不小心就会落榜的,谁愿意相信,一个差点儿落榜的人,能压在全国各地书生头上,一举成了会元!

这些消息可是在书生之间引起轩然大波,到后头传的广了,有人甚至怀疑:“莫非这个陆尚,与阅卷官有什么关系?”

后来还是朝廷出面辟谣,只说今年阅卷有皇帝亲自拟定排名,这才没有叫传言继续流传下去。

毕竟阅卷官阅卷,偏待某一人那就是以权谋私、扰乱考场,但若是皇帝偏待,不管这人是不是真有才学,总归皇帝是不会看走眼的,夸就对了!

陆尚他们亲耳听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对这波发展也是始料未及,好歹最后所有传言都平息下去了,他们也就不多在意。

也就是皇帝参与了排名一事叫他们稍有惊讶,回家后冯贺琢磨半天:“这么说来,陆贤弟的会元肯定是皇帝钦点的了,难不成我那名次也有皇上插手,不然我能这么靠前……”

陆尚从旁经过,听到这话无奈摇了摇头,点醒道:“且别管会试的名次是怎么来的了,距离殿试只剩最后八天,你都准备好了?”

冯贺浑身一个激灵,猛地跳了起来。

他连反驳的时间都没有,转身就往自己屋里跑,边跑边喊道:“我昨儿的书才看了一半,这就去全部看完!”

冯贺看书看得慢,越到后面越觉得没看得还有很多,到最后三五天时是彻底不出家门了,连三餐都变成了一餐,每日都要挑灯夜读到很晚才结束。

陆尚却还是维持着之前的习惯,隔两日就出去坐一坐。

而外头的风向又变了一回——

“你可知当今左相段大人?”

“知道啊,怎么了?”

“你这是还不知道啊!这不段大人前两日放出话来,欲收那位陆尚陆会元为徒,寻到他之前的落脚处,却没能见着人,找了好些人问,欲寻到其人,好将其引去府上一叙呢!”

同桌的人都是第一次听说,闻言不禁酸溜溜道:“人家会元的待遇跟咱们就是不一样啊,那可是当朝左相,这做了左相的学生,往后可不就是官运亨通了!”

一群人又是一阵讨论,殊不知被他们讨论的主人公,已在旁边听了大半个时辰,中途几次挑眉,却皆归于平静。

陆尚本意只是想听一听京中的新鲜事,哪成想听了半个月,基本都是再听自己的事,那些与他有关的消息,到头来反要从外人口中得知。

他将桌上的浓茶一饮而尽,算了算时间,距离殿试只余最后三日,这最后三天他已不打算再出来,包括他们刚刚谈及的左相段大人,也不打算在最后关头结交了。

三日后,殿试至。

天尚漆黑时,宫门便大开,迎今科贡士入场。

在所有贡士入金銮殿前,他们要被□□导一遍礼仪,再依次去殿后沐浴更衣,换上统一的新服。

这样既是为了避免冲撞贵人,也断绝了夹带作弊的可能。

当然,胆敢在金銮殿上作弊的,几十年间也不定出现一个。

陆尚自入宫便是排在首位,也是第一个沐浴更衣结束的,但结束后还不能乱动,要去隔壁的偏殿里等着所有人都结束,届时再一同进入殿堂。

也是在偏殿中,他见到了会试时的二三名。

在他埋首在家时,其余学子早私下见了不知多少面,到了宫中又是拘谨,下意识就会去找相熟的人攀谈。

到最后反是只有陆尚孤零零一人站着,左右无人,硬是留出一个真空带来,偏他自己浑然不觉,负手而立,全然不见半分窘迫。

随着最后一人完成沐浴更衣,等待门口的宫人鱼贯而入,管事的太监掐着尖细的嗓子,令所有人按序站好,再一并离开。

陆尚仍于首位,随着抬脚,身后跟着的数人也相继动起来,跟在引路的内侍后,去往能定他们半生的殿堂之上。

就在他们走出准备的殿宇后,只见刚刚他们等候攀谈的偏殿屏风后走出一行人,为首的那位一身明黄龙袍,可不正是当今圣上!

昭和帝面无表情,望着已经走空了的偏殿,许久才问:“刚刚那人,就是朕钦点的会元?”

跟在他后面的总管太监垂首应是:“正是陆尚,陆会元!”

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之君放着朝会不去,反早早就来了新科贡士准备的偏殿里,藏在暗处将所有人的举动都偷窥了去。

昭和帝轻哼一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就在总管太监以为陛下这是对陆会元心生不满时,却听昭和帝喃喃道一声:“朕一直觉得,唯有孤臣,方能真心为朕所用……”

辰时一刻,所有贡士于金銮殿内席地而坐。

在他们身前,已然是已经提前摆放好的笔试试卷,金銮殿两侧已有两列禁军把手,另有无数内侍行走其间,再往前头的,则是殿试的主监考,左相段大人。

陆尚虽已知晓了段大人的招揽之恩,但他叫对方门客几次寻找未果,如今也只能装作全然不知的模样,省得被对方认为不知好歹,提前结了恩怨。

伴着殿外的一声钟声,笔试正式开始。

殿试的笔试将持续一整日的时间,试卷上的题目已不分诗赋还是经义策问,所有题型都混在一起,题目又多又密。

陆尚习惯性地将所有题目过了一遍,一切正如他所料,其中算术题占比大大增加,几道策问题中涉及商事的更是占了足足半数。

他心神稍定,将试卷翻回最初一夜,提笔作答。

一时间,整个殿内静默无声,连着巡考官都不觉放轻了脚步。

就在所有人都一心作答之际,无人发现,几个巡考官皆停了下来,他们一同望向从侧面出现的昭和帝,抬手欲要行礼,却被对方制止住,只好愣在原处,暂时不好再有其他举动。

昭和帝是从最后一人开始视察的。

作答的书生只觉头顶一暗,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他本以为是巡考官,不料抬头就见了一身明黄,大脑登时宕机了。

昭和帝在他面前并未久留,很快就去了前面一列。

如那个书生一样的人很多,有人专心作答,便是身侧来了人也未有在意,也有人见了昭和帝后,脑子里混混沌沌,便是再低头,也没了作答的思路,只能哭丧着脸,胡乱编一通上去。

不知不觉间,昭和帝已走到前面几列。

尤其是到了会试前三,他驻足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

昭和帝看着会试第三名的答卷,未见满意与否,很快就去了前一人,然等他看了张建宁有关海路的论断后,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面上带了两分不悦,继而走到最后一人身后。

殿试时或有圣上亲临,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陆尚也有想过或许会有皇帝亲自来巡场,作答到一半时,听见身后隐约传来吸气声,便猜约莫是皇帝来了。

他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身后真的站了人,还是不觉笔尖一顿,手里不觉冒了两分汗。

陆尚没有回头,也没有转移视线,他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试卷微微向上挪了一点,待确保身后人能看清楚后,紧跟着便开始了下一题的回答。

而他身后的昭和帝挑了挑眉,索性垂首大大方方地看了起来。

他在陆尚身边停留的时间是最久的,也是正常巡视之后,表情最轻松最满意的。

旁人不敢直视圣颜,左相却能仗着他的位置和职责,目光时不时往昭和帝身上落一落,自然也就瞧见了他对陆尚的满意之色。

左相心下微沉,不觉多看了陆尚几眼。

好在没过多久,昭和帝就从他身后离开,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殿,只是只怕这殿上数百人,皆知皇上来过了。

头一天的笔试结束后,一众贡士被放出宫,明日同一时间,还要走一遍相同的准备流程,最后才是面圣考校。

陆尚跟着人流出了宫门后,很快就听见耳侧传来如劫后余生的庆幸声:“我才知皇上竟是真来了考场!亏得我没抬头看,不然真见了皇上圣颜,只怕要吓得脑袋空空,全然不知如何作答了!”

“我倒是知道皇上来了,不过我没敢抬头,直至皇上去了前头,才匆匆瞧了一眼皇上背景,圣上果然威严,便是只一个背景,都叫我心下生畏了……”

当然也有那等真考砸了的,一出宫门就抹起了眼泪:“我在瞧见皇上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后头全答错了……呜!”

无论旁人如何,总归是跟陆尚没什么关系。

他在入宫前就与冯贺和庞亮说好,笔试结束就各自回家,有什么事待回到家中再谈。

今日笔试结束时天色已渐暗,几人回家后也没能多聊什么,只是说起考卷上有关商事的题目,这一回其余两人都学聪明了,摒弃了其中缺点,只从优点论述。

然陆尚听了他们的回答后,还是摇了摇头:“官者行商必有隐患,这是不争的事实,你们避而不谈,又何尝不是一种疏漏呢?”

另外两人皆是一怔,冯贺抱头道:“那我岂不是又答错了!”

只是不等陆尚宽慰,他自己先支棱了起来,一摆手:“算了算了,错就错吧,反正最差也是三甲进士出身,能走到这一步我也心满意足了。”

庞亮同样点头:“我也满足了!”

陆尚哑然,收回他的劝慰。

几人简单洗漱后,就各自回了房,安心睡一夜养足精神,才好应对最后一场殿试。

第二日又是天未亮时,所有贡士再次入宫。

有了昨日的经验,众人已不似所日那般忐忑,但也有因为昨日考砸了的,今日萎靡不振,对接下来的圣上亲问也不抱希望了。

皆因圣上亲问也是依照他们笔试的作答情况来的,数百贡士并非人人都能问到,只有那些笔试得了皇帝青眼的,方有可能被问询几句,而那些未被问到的,就是由朝臣审阅试卷,最后定夺排名。

相同的流程又是走了一遍,众人再次被引到金銮殿上。

所有考生静候片刻,就听头顶传来:“陛下到——”

众人皆是跪拜,齐声参见,便是在皇帝叫起后,也依着内侍之前的指点,头颅微垂,并不敢抬头直视。

内侍将昨日的试卷奉到案上,昭和帝翻开,从最后一纸拿起。

可惜他只看了不足片刻,就将其放到了左手侧,守在旁边的内侍了然,将其传递给侯在阶下的朝臣。

相同的动作持续了约莫十三四次,昭和帝又拿起一份试卷,这次终于多看了片刻,又开口:“里林镇丰乐生可在?”

“学生在!”队伍靠后一人站了出来,他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能被点名,出列时还踉跄了一下,不等稳住身形,已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等候皇帝问询。

昭和帝问:“朕观你于天灾一事颇有深研,问,若京中遇灾,该当如何?”

丰乐生不敢叫皇帝久等,当即开了口,除却最开始几句有些磕巴外,到后面许是说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越说越是流畅。

待他作答完毕,昭和帝面色稍霁:“善!”

这一回,他将答卷放到了右手侧,这边的试卷是直接交给了阶下右手位的一位大人,观其衣着,当是当朝右相了。

二三百份纸卷,真正能得到皇帝问询的其实还是少数,且有人作答时间稍长,自然也就占用了后面人作答的时间。

转眼到了晌午,内侍上前提醒皇帝该用膳了,却被昭和帝挥手打发了下去,只说待殿试结束再说。

陆尚站的双脚发麻,却也不敢有丝毫妄动。

正当他琢磨着如何不着痕迹地活动一二时,却听皇帝又唤了一人,问道:“朕观你言西域商路之便,可能细谈?”

陆尚同样来了精神,不禁凝神细听。

在这人之后,昭和帝问询的频率越发高了起来,但一般都不叫人全部答完了,听得差不多了就叫停,答卷或左或右。

往左的就是皇帝不满意,勉强给个三甲。

往右的就是皇帝觉得不错的,至少能有二甲。

眨眼间,龙案上只余最后三份答卷。

昭和帝稍缓片刻,拿起会试第三名的答卷,在看前先是问了一句:“白向晨……可是江南白家人?”

白向晨当即出列,跪地答道:“回陛下,正是。”

昭和帝微微颔首,继续看起他的做答情况来,不时问询两句,却没有如前面那般的策问。

到了倒数第二人,问答情况一如前者。

眼见到了陆尚,陆尚屏息细听,在被叫到名字后,立刻出列,先是拜见了皇帝,紧跟着便等作答。

哪成想昭和帝这次却未有问答,而是先将他的试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才问:“朕昨日得知,你乃松溪郡善商,曾得朕之恩典,可于朝堂继续经商。”

“朕今日只问,若你入朝,可还要继续你手中的生意?”

陆尚不及细想,依心回答:“学生手中生意乃学生苦心经营所得,若论用心,绝不逊于寒窗十年,学生既得皇上恩典,自当感念圣恩,将手中生意用心经营下去。”

话音刚落,只听阶上传来一阵大笑,昭和帝亲启御笔,道一声“善”,随后直接在他的试卷上写了“首位”二字。

陆尚之后,整场殿试便算结束了。

昭和帝离场,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殿试的最终结果就送来了。

左相双手接过圣旨,展开看见前头的几个名字,却是分毫不觉意外,他将圣旨递给传旨太监,微微颔首,接下来便是公榜了。

“昭和十一年,恩科排名如下——”

“三甲第一百八十八名,头州郡李家庙李书。”

殿试的排名是从尾往前念的,三甲一百八十八名念完,紧跟着便是二甲的五十名,庞亮和冯贺皆在此列,庞亮排名第四十二,冯贺排名第三十八,另外便是会试时的第二名张建宁,殿试只得了二甲第十三名。

待二甲所有人念完,陆尚仍未听见他的名字。

走到殿试这一步,就不存在落榜一说了,若不在二甲三甲之类,毫无疑问,定列一家头三名。

“一甲第三名,南岭郡府城白向晨!”

白向晨向前半步,屈膝跪下:“学生,叩谢圣恩!”

“一甲第二名,远岭郡靠山村廉兴!”

却见中间的一个身材高健的男人站了出来,陆尚对他有点印象,便是那个提出开西域商路的人。

廉兴同样出列,接旨谢恩。

只剩最后一个:“一甲头名——”

陆尚不觉敛目,静听内侍念出最后一个名字:“松溪郡府城陆尚!”他身侧紧握的双手不觉松开,背后已然湿了一片。

他定了定神,向侧面横跨一步,如同前两人那般,一掀衣摆跪伏在地:“学生,叩谢圣恩!”

这回,却是左相亲自将写了排名的圣旨交到他手上,交接之时,又道一声:“恭喜状元郎了!”

与此同时,陆家府上。

主卧的卧房外围满了人,从陆奶奶到姜父姜母全围在了门口,屋里不时传出一二声响,更有丫鬟婆子进进出出,连着换了好几盆热水。

今晨用过早膳,姜婉宁突觉身子不大对劲,等把府上的大夫都喊来后,她已站都站不住了。

姜母当时就说:“莫不是要生了?”

田大夫等人过来后,才看了一眼就道:“夫人这是要生产了!”

此话一出,整个陆府都嘈杂起来,客房住着的接生婆全被喊了过来,而府上丫鬟婆子则负责扶姜婉宁回房。

就在她躺回床上不一会儿,却是彻底发动了。

姜母等人被请出房门,连同几个大夫也在屋外等着,屋里只留了接生婆和伺候的丫鬟们,自一声“用力”后,便只余姜婉宁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压抑着的哭诉声。

过了不知多久,却听屋里蓦地响起一阵婴孩的哭啼。

下一刻,房门被推开,接生婆抱着用襁褓包裹住的孩子出来,欢喜道:“恭喜老夫人,恭喜老太太,是个小小姐!”

顿时,门口几人全围了上去。

陆奶奶和姜母站在最前,两人并不敢去碰刚出生的小婴孩,只有眼睛始终黏在她身上,怎么也不舍得移开,姜父则被挤在最后,只能垫着脚去看。

不等他们将小小姐看个清楚,又听院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门房的下人领了信使进来,才一进到院子就大喊道:“老爷中了,老爷中了!老爷中了会元!”

第82章

陆家大喜, 却因当家远行和主母卧床,不得不将所有庆贺事宜都往后推延。

但此番去往京城参加会试的不仅陆尚一人,还有当地的大小书院, 零零总总也能凑出个三四十人去,这些人在会试放榜后也给家中和老师送了新儿回来, 自然也有提及会元名姓的。

远的不说,就说冯贺他给家里来的书信上, 就说了陆尚高中会元的事,且冯家对姜婉宁生产的时日也略有了解,这么掐指一算, 便知陆家这是双喜临门了!

冯老爷和冯夫人赶紧备了重礼, 既是含了对姜婉宁教导独子的感谢, 也是以近友之姿恭贺陆家双喜临门, 除了一些常见的礼物外, 另有给新生儿准备的长命锁和襁褓小衣等物。

夫妻二人来了陆家, 果然就听陆家添了千金, 素日被母亲和乳母一同照看着,全家正是高兴的时候。

姜婉宁未出月子,屋内也不方便进外男, 便只有冯夫人进去看望, 她留了许多妇人生产后的补品, 又夸了小小姐漂亮,陪在姜婉宁床边坐了片刻,见她露出两分疲态,只好暂且告辞。

而冯家夫妻二人离开后, 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家人,这些多是家中有孩子在无名私塾念书, 今年又过了会试的,也是同冯家一般,既是准备了庆贺之礼,也给孩子备了礼物。

姜婉宁不方便操持这些,就全权交给了姜母去处理。

又过两日,曲家也来了人,曲恒在陆府待了半日,因着衙门有急事处理,不得不匆匆离去。

但曲恒的夫人小于氏却是留下了,带着两个姑娘,说好要在陆家住一段时间,也好帮着照顾照顾产妇和新生儿,等到了晚上还能帮姜母拢拢账,将各家送来的东西都盘点清楚。

陆奶奶虽没参与待客之事,却也是不得闲的。

她往常就起得早,自家里添了千金后,更是恨不得整天都守在姜婉宁房里,若是孩子哭闹了,她比乳娘的动作都麻利,抱起孩子有是轻晃又是哄的,全家再没有比她更上心的了。

当然,众人在关注孩子的同时,也未落了姜婉宁。

随着生产之后,她是彻彻底底了放松下来,身子也不似之前那般笨重了,从睁眼到合眼全有人照顾,便是孩子都有乳母照看,省了她接连起夜的困扰。

通常情况下,她身边都会守两个人,陆奶奶是一直在的,再就是姜母和小于氏轮换着来,无论是下床走动还是喝水吃饭,往往只需要说一声,很快就有人伺候到手边上。

原本的一日三餐也变成一日五六餐,一部分是滋补品,另一部分就全是合着姜婉宁喜好做的各种菜点,也不似旁人家那般为了下奶或什么的,只全是为了大人好。

这么过了小半个月,来陆家拜访的客人渐少,家里清静下来,这才有人想起:“说起来,婉婉生了一个姑娘,可有给陆尚去信儿?”

姜母问完后,见着一众面面相觑的人,瞬间明白了答案。

她颇是哭笑不得:“这咱们只知道陆尚高中会元了,却没跟他说添了个女儿,他肯定也是知道婉婉生产的,这久等没有消息,还不知会如何着急呢!”

“快快,快去准备纸笔,叫婉婉亲自给他写一封信去。”

旁边伺候的丫鬟转身就准备往书房去,谁成想还没等走出房门,就听身后传来了截然不同的声音。

姜婉宁忙道:“不许去!”

丫鬟转回身来:“老夫人……夫人说……”

姜母也有片刻的惊讶,摆了摆手,示意丫鬟稍等片刻,而她则问:“婉婉这是什么意思?”

姜婉宁抿了抿唇,眉眼往下一落,声音清清冷冷的,无端添了一股意气:“谁也不许给他去信,他若是想知道,便叫他自己回来看。”

“……”姜母琢磨了好半天,才听出她话中的怨念来。

她忍俊不禁,张口想劝她莫任性,可转念一想,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小夫妻俩之间的情绪,思虑片刻,索性也不多嘴了。

“那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我看离陆尚回来还有一段日子,如今也就是刚结束殿试,琼林宴办没办还未可知,再说光是他赶路回来,少说也要一月时间,你能忍心叫他担心那么久,我却是不管的。”

姜婉宁蹙了蹙眉,小声嘀咕一句:“怎么不忍心……就是不给他写信,有什么事且等他回来了再说吧。”

姜母听着她这孩子气的言论,也只能掩面而笑。

而旁边的陆奶奶听了这话竟都没给大孙子打抱不平,还应和道:“婉宁说的对!咱不理他,就叫他自己回来看!”

正说着呢,被她抱在怀里的小曾孙女又哭闹起来,陆奶奶登时忘了什么陆尚孙尚,满心都是哎哎呦地哄小曾孙女了。

正如姜母说的那般,远在京中的陆尚自殿试结束后,却是没有一日不揪心的。

那些前来拜访欲与新科状元交好的学子们见他整日苦着一张脸,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行举止惹了他不悦,一问才知,原来状元郎这是忧心家中待产的妻子,许久没有收到消息,正满心忐忑呢!

说起这个,众人就不得不想起——

那日圣上钦点一甲前三后,一甲三名被内侍伺候着上了马,正准备沿京城绕城一周,便是左右百姓都站得挤挤挨挨。

谁成想这位状元郎一马当先,驾着高头大马就差飞起来,其速度之快叫两边的小姐们都忘了丢花丢香囊,等再回神,街上只剩下被远远落在后面的榜眼和探花。

今科状元之容貌并不逊于探花,这叫好些小姐们等着一睹真容,若能有幸得其青眼,那就再好不过了。

到头来莫说青眼,便是状元郎的模样,她们都没能看个清楚。

往年要足足两三个时辰的打马游街,今年在状元郎的带领下,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小姐们的绢花香囊砸在手里,连街道上都干净了许多。

据说状元郎游街结束后,一头便扎进了房里,前后不足半刻钟又跑了出来,直奔城门的驿馆而去,赶上了当日最后一波信使。

现在想来,只怕状元郎当日也是急着给家中妻儿送信的吧?

殊不知,这看似难以置信的猜测,恰恰就是事实。

陆尚连着给家里去了两封信,却始终未能得到姜婉宁的回信,而他算着时间,其生产的日子也就这几天,哪怕这几日新送出的信件未到,之前总该有书信的吧?

若非宫里已送来了琼林宴的邀帖,陆尚恨不得当日就离京回家。

偏偏他不光走不成,还要应付许多前来拜访结交的学子,便是那不得不参加的琼林宴,都安排在了六月底,还要等足足一个月!

陆尚试图找皇上求个恩典,奈何他尚未授官,连宫门都进不去,更别说往上递折子了,无奈只能等着。

他许久等不到家里的来信,便只能通过一封封的去信排解心中忧虑,等到了六月中,更是将书信改成一日两封,就差住在驿馆了。

同时因他这一番作为,那些欲将他邀至家中的大人们也歇了心思,一时猜不出他到底是真心系家眷,还是故意演这么一出,好借口不去参加各家举办的宴会。

但不管是哪种理由,陆尚皆躲开了授官前的站队。

六月二十五,从京城来的第二封信送到了陆家。

与书信一起过来的,还有两位身着官服的报喜官,他们身佩大红绢花,头戴红色束带,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明明只是代传科举科举结果,却也端得一派意气风发。

府上的门房再次闯入院中,跪在房门前先是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大声道:“禀夫人,禀老夫人老太太,京城的报喜官来了!”

话音落下没多久,房门应声而开。

姜母和陆奶奶结伴出来,不禁问道:“可是老爷又高中了?”

门房未能得到确切消息,只道:“小人不知!但京城来的报喜官就等在门外了,还有老爷送回的信,他们后面还跟着好多百姓哩!”

听到京城来了人,姜母一时无措。

这种时候理应叫姜婉宁亲自出去迎接的,奈何她还未出月子,实在无法出门见风,而她受身份影响,其实并不是适宜出现在官员外面,可若是只叫陆奶奶一人出去,恐会轻慢了对方。

就在姜母百般为难之际,却听她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转头一看,竟是姜婉宁走了过来,她披了一件厚重的披风,头上缠了抹额,因着怕受风,索性又用头巾包了脑袋,基本将所有容易受风的地方都包裹住了。

姜婉宁说:“我去吧。”

“可是——”姜母迟疑。

姜婉宁摇了摇头:“没事的,我都包裹严实了,快去快回,应是无碍的,您和奶奶也准备一下,与我同去吧,还有给报喜官的红封,往里头多放些银子。”

姜母见她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劝,只赶紧招人拿了红封和银子来,一人二十两,争取快去快回。

三人结伴而出,才出了陆家大门,就跟两位报喜官撞见。

两人当即下马,在问清来人身份后,面上顿时扬了笑,二人一拱手:“恭喜状元夫人!”

早在得知京中来了专门的报喜官时,姜婉宁就有猜测,陆尚此番应是进了一甲。

可当她真听见这个名次,还是不觉眼前一晃。

跟在她左右的姜母和陆奶奶更是惊呼出声,不敢置信道:“状元?真的是尚儿吗?”

“千真万确呀!”报喜官道,“陆老爷高中状元,应在琼林宴结束后方归,小人等提前来报个喜,也好叫状元郎家中宽心。”

“这这这——”姜母和陆奶奶对视一眼,皆瞧见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而跟在报喜官身后的那些百姓更是惊讶,很快便是议论不断,互相打听着这位陆老爷是何许人也,他们松溪郡竟也出了状元!

第83章

松溪郡与京城相隔甚远, 凡是传回来的消息,一般都是过去半月甚至一月了,也就是说她们收到陆尚高中状元的消息时, 说不准对方已参加完了琼林宴,下一步就是授官归家。

姜婉宁谢过两位报喜官, 又亲自送上了红封,念及两位官爷一路赶来风尘仆仆, 又差了下人带他们去城里有名的酒楼休息两日,住宿和吃食等一应花销全记在陆家账上。

两位报喜官也没有过多推辞,道了一声谢, 便牵马随仆从离去。

余下的姜婉宁等人也没有在门口过多停留, 她才看了一眼手上的信封, 就被姜母和陆奶奶拥回房里。

从门口到卧房这一路, 她的视线就没从两封信上移开过。

便是姜母打趣她:“也不知道谁狠着心一封信也不肯给京城写, 嘴上说着狠心话, 这一瞧见京城的来信儿, 简直是魂儿都给勾没了……”

姜婉宁嗔怪地瞧了姜母一眼,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辩解的话来。

自这日起,京中的来信是一日紧着一日, 哪日要是中断了, 转过天来能一次送来三四封, 陆尚约莫也是回过味来了,不似之前那样追问家里情况,多是说了自己在京中的见闻,再在就三两句抱怨。

像什么——

阿宁定然是忘了我了, 这么长时间也不见给我一点回信【忧伤小人】。

果然爱会消失吗?阿宁于我的爱竟只有几月时间【痛哭小人】……

也不知阿宁给我生了个小闺女还是小小子,是不是她/他抢走了阿宁对我的爱【发怒小人】!

这些小埋怨后面还总要添几个简笔画, 将陆尚的心情直白表达出来。

姜婉宁看得忍俊不禁,心里的那点怨气也渐渐散去了。

只她几次提笔,临了了却不知该写些什么,再一算时间,总归也不差一两个月,还不如等陆尚回来了,夫妻俩见了面,没什么是不能当面说的。

就这样,陆尚从月初等到月底,仍是没能瞧见从松溪郡送来的信。

而这一转眼,琼林宴的时间也到了。

自殿试放榜,二甲三甲的进士都收到了各方的拉拢,反是一甲前三因着各种原因,至今没有与朝臣有过交往。

陆尚一连一个月时间,要么守在驿馆顾影自怜,要么就一头扎进京城的各大商行里去,中途还参观了李辉家的商船。

他跟詹顺安凑在一起琢磨了好半天,最后决定等回了松溪郡,赶紧选人送出海去。

“这几年海商还在发展,就是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有赚头,如今风险虽大一点,但等后面所有航线都被摸透了,也就没什么稀奇了。”陆尚在海事图上写写画画,“这条航线就是李家常走的航线,据李辉所说,这条线上的商船不多,陆氏物流往海外发展伊始,可以先跟着李家走。”

“至于往后如何,现在说还为时尚早,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尽快挑选出一批能接受长时间离家的人。”

詹顺安细想片刻:“松溪郡不临海,从松溪郡找人应是有些困难,我觉得可以回去问一问,若是能凑齐人手是最好,实在凑不齐了,不妨到海边寻一些人,正好也是下海的熟手。”

陆尚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补充一句:“那些从松溪郡来的,要是不放心家里,也能把家眷接到京城附近,陆氏物流可以帮忙租房子,但想独门独院是不成了,约莫就是塘镇的长工宿舍那种。”

“等他们自己赚够了钱,要是想在京城落下,我也可以给添一笔银子,也算是对他们常年用心上工的奖励了。”

詹顺安记下:“好,我会将老板的话给大家伙带到的。”

詹顺安一直留在京中,原本是为了护送陆尚等人回去的。

但如今陆尚中了状元,便是日后归乡,自由朝廷兵士护送,他在与不在也就没那么紧要了。

正巧陆尚一心想把海运快快做起来,与其商量了两日,便叫詹顺安先回去,一来是看看物流队近几月的情况,二来也能提早打探打探乡里的口风。

若是能在陆尚回去前,把愿意出海的人给定下,那就再好不过了。

詹顺安应下,又用了两日时间,将要带回去的东西都装了车,杂七杂八地合在一起,竟也是装满了整整一个马车。

这里面不光有他带给新媳妇儿的礼物,更多还是陆尚给家里准备的。

不管这是他的一份心,还是单纯为了哄姜婉宁高兴,各种各样或稀罕或珍贵的玩意儿加在一起,也是装了三个大箱子。

当然除去这些礼物外,另有两封陆尚的亲笔信,皆是留给姜婉宁的。

陆尚一边写一边嘀咕:“阿宁这么久都不肯理我,定然是生我的气了,也不知阿宁生了个姑娘还是小子……最好是个姑娘,人家都说姑娘贴心。”

“也不知这琼林宴后多久才放人,我要是再多在京中留俩月,不会等回去了连媳妇儿带孩子全没了吧……不成不成,肯定不成!”

他一边写信一边碎碎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恐怖的画面,面容一滞,旋即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赶紧出去又买了两支凤钗,一并夹到书信里。

待陆尚将一切装点妥当,詹顺安便架着马车回了松溪郡。

陆尚没了陪他四处闲逛的人也不恼,便自己一人背着手,到各个商铺里探看学习,若是有幸碰上谁家需要镖局押货的,他再适时上去推销一二陆氏物流,几日下来,竟还真叫他谈成两单。

紧跟和,京郊的那个中转点也快速运作起来。

……

不为朝臣所拉拢,陆尚那全是自己折腾的。

而另外两人,张建宁的外祖家就是商户,他又是凭借对商事的出众看法才博得了皇帝青眼,许多人出于对商户的轻蔑,尚且观望着。

白向晨则事因为出身江南士族,自有一派文人拥护,在朝中地位低的比不上他,地位高的在邀他前更要多掂量掂量,省得一个不小心,被有新人告到御前去,徒沾一身结党营私的腥子。

这么一来,到最后反是风头最盛的一甲三人,成了门庭最冷清的。

这份冷清一直持续到琼林宴当日。

当其余进士都与相熟的同窗见了面,又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后,只余下陆尚三人周围空无一人,谁从旁边经过,都要侧着脸避一避。

这一届的考生尚且如此,官场上的人精们更是不会出头了。

更何况还有那故意看笑话的,见状心里更是觉得:“一甲前三又如何,到了这官场上,管你有多少真才实学,不还是要看人情往来?”

张建宁和白向晨垂首立在一侧,虽不见太多窘迫,可也不甚自在。

唯有陆尚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东瞅瞅西看看,转头瞧见一道他没见过又觉得不错的吃食,还去跟厨娘打听做法,好等着回家做给妻子吃。

就在场上各方局势分明之际,只听一阵兵甲摩擦声后,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抵达,高呵一声:“陛下到——”

只见场内众人快速站坐两排,一列是朝中大臣,一列是新科进士,或是按着品阶高低,或是按着恩科排名先后。

他们甚至都不需要问询和讨论,站好的速度之快,实让陆尚咋舌。

但他没有太多时间细想,很快,昭和帝在禁军的护送下走至最前,众人齐齐下拜,恭请皇帝亲临。

片刻沉默后,昭和帝叫起,简单勉励两句后,便宣布开宴。

依着往年琼林宴的流程来看,开宴后皇帝会点出几人问话,答得好的,当场赐官也不无可能。

只是今年昭和帝一开口就点了白向晨出来,最开始的都是探花,后面再问话,就只会是榜眼和状元了。

那些等着抓紧最后一次机会,或能入皇帝法眼的进士们不觉一震,丧气地垂下脑袋。

昭和帝先是问询了江南白家几位族老的近况,又考校了一番白向晨的功课,满意点头后,当场授予翰林编修一位。

这个职位不高不低,也是历代一甲的必经之路。

做得好的便是一路往上升,官至首辅的也不在少数,当然若是做的不好了,那便一辈子做个七品小官,到致仕也就是个编修了。

白向晨领旨谢恩后,恭敬退至一侧。

果然下一个被皇帝问询提点的,便是榜眼张建宁了。

这一回昭和帝没有考校功课,而是就他曾于殿试提及的西域商路做了细致问询,最后问一句:“鸿胪寺新设外事司,如今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朕若叫你去做外事司的司事,你可愿意?”

鸿胪寺下设四司,主管皇家祭典、朝会等事宜,偶尔也会兼顾外宾来朝,四司各设司长一名,从六品官,再就是从六品副司长两名,以及七品司事若干。

但若从品阶来看,司事与翰林编修不分上下,然一个是内阁必经,一个是今年年后才成立的边缘部分,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为过了。

一时间,底下众人竟分不清皇帝对这位榜眼事看重还是嫌弃了。

无论旁人如何作想,张建宁并无片刻迟疑,跪地领旨谢恩。

昭和帝抚掌笑道:“好!”

这探花榜眼都问过了,剩下的便只剩状元郎。

哪知昭和帝忽然咳了几声,被内侍伺候着饮了茶后,借口身体不便,提前去了后面的阁楼里休息。

没过多久,他又遣人将陆尚请去阁楼,据说是:“一甲后二都问过了,总不能落下状元郎,坏了规矩。”

但陆尚进去阁楼整整一个时辰,其间似有传出皇帝震怒的声音。

偏生等陆尚出来,他神色如常,但从表情来看,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谁也不知道昭和帝与陆尚说了些什么,而陆尚却是被问询的三人中唯一一个没有被授官的,便是等后面二甲三甲进士全领了外职,身为状元的他还是没有音信,看皇帝那意思,仿佛是已将他给忘掉了。

一时间,外头又是一阵流言漫天飞。

再观始终身处话题中心的陆尚,他好像全然不受外界影响,随着其余进士得以授官,也到了所有新科举子归乡探亲的日子。

冯贺和庞亮都被外放去了静安郡,虽是在两个县镇,但也不算太远。

静安郡乃鱼米之乡,已是外放官员中难得的好去处。

两人授官后自然也没忘记问陆尚的去处,然他自琼林宴出了阁楼后,对阁楼内与皇帝的交谈讳莫如深,便是他们二人问了,也未有丝毫透漏。

两人只以为当日交谈结果不好,对视一眼,皆是保持了缄默。

探亲假仅有四个月,光是从京城返回去,就要花费一个多月两个月的时间,另外还要留出赴任的时间来,留给他们的时间自然也就不多了。

恰逢陆尚也是归心似箭,前一天才说给了探亲假,第二天大早他就收拾好了一切,连着车马都备齐了,捎上冯贺庞亮两人,第一个踏上了归乡的路。

这一路多是奔波,加之陆尚着急,一般两天才会歇一晚,也就是他们身边还有官兵相护,又有驿馆可以更换马匹,才经住了这样急促的赶路。

然就算这样,等他们抵达松溪郡府城,也已是八月中了。

这日姜婉宁去私塾里检查功课,她估摸着时间,在晌午前就出了私塾。

随着她出了月子,无名私塾也重新开了起来。

但家中孩子还小,哪怕有祖奶奶和外祖看着,总归比不上娘亲,姜婉宁又不忍心留她一人在家,便把私塾讲学的时间缩了缩。

男学那边可以暂请曲恒代课,女学那边就更好安排了。

姜婉宁有心将女学开到台面上,便开始在女学中寻些佼佼者,不拘念书念得好的,但凡有一技之长,皆可以在她这做个记录。

什么绣工好的,琴艺佳的,随便什么都成。

这么登记了七八天,女学里的几十号人基本都寻到了自己的长处。

姜婉宁也只是将她们的长处记录下来,后续如何安排,尚需细细考量。

而她今日出了私塾,本是赶着回家陪陪孩子,哪想刚到了陆家所在的那条街上,远远就瞧见了前面拥簇的人群,不知谁喊了一声——

“状元郎回来啦!”

姜婉宁浑身一震,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往前头看去。

第84章

陆尚似有所觉, 于上百人之中向身后看去。

明明他身后挤了许多人,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几乎是挡住了他的全部视线, 可就在那么瞬息而过的缝隙间,他瞧见了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

陆尚面上绽开了笑, 被人群围了这么久,说出第一句话:“劳驾让让——”下一刻, 他便挤开人群,直奔姜婉宁所在的方向冲去。

人们一开始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有与陆家相熟的见了姜婉宁面容, 顿是了然:“哎哎哎人家小夫妻久别重逢, 快给让让路!”

这话往周围一传, 众人皆是会心一笑, 赶紧往后退几步, 将中间的小路给让开, 好叫陆家夫妻早早碰上面。

姜婉宁已不记得回家这一路是怎么走过去的, 只有包在她掌上的大手又热又烫,挡在她身前的人算不得高大,却也能将她完全挡在身后, 挡住那些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打量, 给予她最大的安全感。

陆尚一手护着她, 一手跟左右百姓摆道:“多谢各位体谅,多谢各位……日后府上设宴,再与诸位同贺同乐。”

等从看热闹的百姓之中挤出,两人是再也耐不住了。

他们甚至不需要任何言语, 也不需要任何目光交流,就这么猝不及防跑动起来, 一路跑回府中,又在许多新添下人错愕的目光中,一路奔回了主院卧房。

房门被重重合上,所有细碎声响,尽被堵在那一盏门后。

家里的其余人听说陆尚回来了,火急火燎的赶过来,不成想也是吃了一个闭门羹,等从下人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几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最后也只能无奈摊摊手:“回吧回吧,等他们出来再说。”

却不想,这一等就是一整个下午。

姜婉宁被陆尚带去了床上,不等说出只言半语,就被堵住了双唇,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涌来,直叫她失了所有言语。

“阿宁,阿宁……阿宁好狠的心,竟是一连五六月都不给我一封信,我给阿宁寄回来这么多,都没能等到一封回信……”

陆尚委屈说道,牙下用力,泄愤般咬住了姜婉宁的耳尖。

姜婉宁不觉吃痛,下意识往后躲闪,然她一动就发现浑身都被禁锢在了陆尚怀里,莫说是想往后躲,便是想离他远一点点都不成。

她更觉委屈,小声道:“是你走了好久……”

“我睡得一点都不好,宝宝很乖,可她真的好重,我都翻不过身,后来还是娘亲陪我一起——”

她虽没有说时间,可陆尚还是瞬间了然。

他心下闪过怜惜和歉疚,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又补偿似的到她颈间细细亲吻着,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轻放在她的小腹上。

陆尚没有说什么当初是姜婉宁坚持叫他上京的,只将所有错处都归咎于自己身上,抓着姜婉宁的手在自己脸上拍了好几下。

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可他又总觉得,女子生育的辛苦,远非几句轻飘飘的话语所能弥补的。

最终他只亲了亲姜婉宁的嘴角:“没有下次了,这次回来,我便先不走了,往后无论去哪儿,定是会带上你和孩子一起。”

姜婉宁正被纷扰的情思所包裹,也就没意识到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他们脱去了外衫,只着里衣躺到床上。

约莫是这段日子孩子总在这边躺的缘故,床上还有淡淡的奶腥,以及小孩子身上那股特有的味道,初闻有点怪,但时日一久反有些上头。

姜婉宁与陆尚头抵着头,双手仍是握在一起,小声说着体己话。

孩子出生两个半月,陆尚才知是个小姑娘。

他咧嘴笑着:“女儿好,就是女儿才贴心!”

姜婉宁问:“安安的满月已经过了,但当时家里正乱着,就没有给她办满月宴,只想着等周岁时一起,就是你大半年后可还在家?”

“多半是在家的,没事,就算不在,我肯定也能调时间回来,至少在之后的三五年里,我肯定还是主要在府城活动。”

听到这里,姜婉宁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在府城?夫君……不需要回京赴任吗?”

陆尚一拍脑袋:“容我细细跟你讲,就从会试开始吧,说起我那会元和状元,与其说是实力,其实更多还是在运气上的……”

他将离家这几月的事一一讲过,仅因商籍就得了皇帝看重,甚至在考场上的作答得以出彩,这不光是陆尚没想到的,便是姜婉宁事后再听,也觉颇是不可思议。

但她细想之后,到底还是否认了陆尚的运气之说。

“夫君若是没有几分真才实学,便是在最后几题答得出彩,只怕也无法拔得头筹,多半还是前面答得好了,后面又有出彩,这才受了皇帝青睐,如此才有会试殿试双头名。”

“就是有点可惜……”姜婉宁轻叹一声,“夫君若是在乡试也夺了头名就好了,那就能三元及第了。”

大昭建朝以来,还没出过一个三元及第的,若是陆尚能做了这第一人,定能青史留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陆尚嗤嗤地笑了,用额头顶了顶姜婉宁:“阿宁竟是存了这样远大的志向,可惜我是没机会了,等阿宁再教个三元及第的学生出来也不迟。”

姜婉宁推了他一把,又问:“那留在府城不去京中赴任又是怎么回事?我记着往年的一甲都是会入翰林的。”

“这就要从琼林宴说起了——”

原来那日陆尚被昭和帝唤去阁楼后,所谈之事正是他日后之去向。

毕竟是新科状元,在他初入皇帝眼中的时候,就有宫廷暗卫将他的所有生平查了个遍,包括早被接来松溪郡府城的姜家二老,也一并为皇帝所知道了去。

昭和帝最初并没有提及姜家众人,只是问了陆尚一个问题:若行商与为官二者只可选其一,他当如何选择?

陆尚不假思索道:“若二者只可选一而为之,学生当选后者,学生不敢欺瞒皇上,早在数十年前,学生就有秀才身,只因家境困窘,方才入了商籍,然行商数十年,学生并不觉商户低人一等,偏生天灾降临,商户本也受灾,又要为官吏所欺压,当时学生便觉得——”

“若商户注定低贱,那便该有一人做拉动巨船的纤夫,助其扬帆。”

“再者,皇上既已给了行商入朝可并行的恩典,又点了学生为殿试榜首,想必这二者并非不可同为吧?”

那一次,陆尚没有遵守所谓的礼法,抬头与皇帝对视良久。

那日琼林宴上听到的震怒声并没有错,那是昭和帝气他狂妄,险些动了怒,他有意刁难,便问陆尚凭什么觉得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商户地位。

想他九五之尊,在位数十年,也不过是推动了科举改制,又在恩科上将商事作为策问题目,便是官商合一的恩典,都是不能放到明面上说的。

面对皇上怒意,陆尚提出了商行国有制以及公私合营的说法。

国有制便是以朝廷作为唯一管控者,发展各类商事,无论盈亏全由国家承担,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公私合营则是以原有的商户作为主要经营者,朝廷提供一定的资金或人力支持,只在固定时间内进行账目核验和利润分成,间接也是拥有了商户行商的权利和监管职责。

姜婉宁听得心惊胆战,见他停下,不禁追问:“那后来呢?”

陆尚笑了笑:“后来自是没有事了。”

“皇上对我说的两种商行改革很感兴趣,只他无法大刀阔斧地将这些推行下去,最终决定以商行国有制为例,许我最长五年时间,若能做出一番成绩来,便许我二品大员之职,而在此之前,为了避免旁人以官商勾结作为攻讦,我虽为状元,却不领官衔,自然也就于律法无违了。”

当然做不好也有惩罚,只是为了避免姜婉宁担忧,陆尚没说就是了。

姜婉宁回过味来:“那夫君的意思是,在之后的三五年里,你都会去做那什么国有制商行,而不入朝了?”

“正是。”

姜婉宁对那商行国有制还是一知半解,也不知其中有无风险,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眉头局促地皱在一起。

陆尚抬手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复说道:“我心中已有了几分成算,准备从这几年渐渐兴起的海商下手,这国有制商行有一点好,便是所有投入全由朝廷出,不管后面成不成,总归我是不用为银两担忧了,后面如何,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另外还有一事,便是姜家当年获罪的事。”

姜婉宁心头一跳:“皇上可是知道爹娘在府城了?”

陆尚笑她聪敏,又悉声安抚了几句:“别怕,是好事。”

“皇上有查清,姜家当年获罪,虽有站错队之嫌,但毕竟没有落到实处的过错,眼下已去数十年,爹娘和兄长在北地已受了苦楚,也算付出了代价。”

“皇上的意思是,他也钦佩爹的学识,若爹有意,可赦罪重新入朝,一是官复原职,二来可封太子太傅,还有尚在北地的兄长,也可免去罪籍,依照这几年的军功,论功行赏。”

姜家当年之事,确是罪不至死,如今又与陆尚结了亲,皇帝欲要重用陆尚,自然不能留着姜家隐患在,总归姜大学士学识出众,重启入朝也算给朝廷添一人才了。

姜婉宁瞪大了眼睛,只觉这份赦免来得太不真实。

而这时,陆尚又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上,不知是在撒娇还是什么,慢慢说道:“若来日爹做了太子太傅,阿宁可就是姜父唯一的小姐了,姜家小姐位尊,不会嫌弃我一个农家出身的商户吧?”

“瞎胡说!”姜婉宁不乐意听这话,抬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那原本有些沉重和飘忽的心思,也随之安定了下来。

她沉默良久,方才说:“那等晚些出去了,我便将这事给爹娘说清楚,至于是否愿意归朝,还要看他们二老的意思。”

“我懂我懂,皇上说时我也没一口应下,不过我算着日子,估摸着也是这几天,京城的赦罪书也该送到了。”

“说起来若是姜家重新起势,我作为姜家的姑爷,往后是不是也有大靠山了?”陆尚不知想到哪里,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就到街上做个仗势欺人的纨绔,谁要是惹了我,我就把姜家小姐搬出来,等着阿宁去给我撑腰!”

第85章

说到最后, 两人皆是失了言语,只管紧紧挨在一起,体会这久违的亲昵。

到最后还是奶娘抱了孩子过来, 小安安睡醒一直在哭,奶娘和陆奶奶都哄不住, 这才给姜婉宁送来。

陆尚亲自过去开了门,他抬头瞧着裹在襁褓中的小婴儿, 只消一眼,心中便蓦然升腾起一阵亲近。

他抬了抬手,有心抱一抱头一回见面的小女儿, 偏生因为没有经验, 又不敢真的接手, 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奶娘身边, 越看越是欢喜。

奶娘把孩子交给姜婉宁后, 便很有眼色地从房里退了出去。

陆尚这回便是黏在了姜婉宁身边, 看她熟练地把孩子揽在怀中, 盘腿轻轻晃着,不过轻声哄了几句,小安安的哭声就细了下来。

姜婉宁抬眼:“夫君可要抱一抱?”

陆尚瞪大了眼睛:“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姜婉宁莞尔, 小心把女儿放进陆尚怀里, 瞧他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更是觉得好笑。

她帮陆尚调整好了姿势,又碰了碰女儿的脸蛋,不过转身的功夫,就发现小姑娘睁开了乌溜溜的眼睛, 正好奇地在爹娘身上略过。

这个年纪的小婴儿还是看不清东西的,但陆尚还是惊喜吵嚷道:“阿宁你看!安安她看我了, 安安是不是在冲我笑!”

姜婉宁敷衍点头:“是是是,夫君可抱好她,我去换身衣裳。”

“哎——”陆尚心中一慌,“我怕抱不好她,要不然……”

“没事的。”姜婉宁笑道,“没关系的,安安很乖,不会乱动的,夫君你就在床边坐着就好,我很快就回来。”

“等我换好衣裳咱们就出去,爹娘和奶奶他们应是等了许久了,还有离得近的亲朋好友,估摸着也闻讯赶来了。”

她说完,再不给陆尚拒绝的机会,闪身去了后面换新衣。

陆尚还是浑身发僵,眼睛死死盯在女儿身上,不敢有分毫走神。

而正如姜婉宁所说,小安安很乖,之前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少有闹腾,出生后除了偶尔哭得厉害点,也不似其他孩子那般日夜熬人。

连奶娘都说小小姐是个疼人的,她照顾了这么多家,还是头一回碰见这般乖巧的,尤其是到了夜里,只要按时喂奶,轻易不会哭闹。

小安安被陆尚抱着,也没说碰上生人哭闹什么的,只在最初时好奇地咿咿呀呀了两声,紧跟着就自顾自砸么起小嘴来,不时动一动脑袋,娇嫩的小脸蛋正好蹭在陆尚胸口,更叫陆尚心头一阵暖帖。

慢慢的,陆尚双手也不似之前那般僵直了,一手环在襁褓后面,另一只手慢慢地抽了出来,小心碰在了小安安的手上。

大掌轻轻包裹着小手,陆尚的一颗心都要化开了。

不知何时,姜婉宁已换了一身素色襦裙,静静地站在旁边,看他们父女俩相处得正好,面上不觉绽开一抹微笑。

直到小安安不安地咿呀起来,姜婉宁才过去把孩子接了过来。

陆尚的眼睛还是黏在孩子身上,问一句:“安安可起了大名?”

“还没呢,这不等着你回来取。”姜婉宁说到,又把小安安头上的襁褓往下拉了拉,瞧着屋外没什么风,这才抱着孩子走出去。

不足三个月的小孩子不算重,但毕竟也有十多斤了,久抱双臂难免酸涩。

陆尚很快想到了这个问题,护在姜婉宁身侧,张口提道:“你若是抱她太累,那就叫奶娘和其他丫鬟们常在身边跟着,也好及时接手。”

“不过等过了最近这三五天,我把手下的事都清楚清楚,就一直跟在你旁边了,往后我帮着你,阿宁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姜婉宁虽不知这话能落实到几分,可毕竟听着喜欢,低声应了一句。

早在他们夫妻出门的时候,就有守在门口的丫鬟去报信儿了,待他们走到堂厅,家里三口人全等在了堂厅里。

在看见陆尚后,陆奶奶第一个迎了上来,握住他的手臂,原本想说一句“都累瘦了”的,可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无法昧良心,半天才吐出一句:“尚儿这几月倒是没怎么瘦……”

其余人失笑,姜母也接了一句:“没瘦才好,这说明陆尚在京城没受罪!”

都是一家人,也没那么多虚礼,在门口稍微寒暄了两句,就一齐进到堂厅里面去,陆奶奶和姜母凑在姜婉宁身边,也顺便帮她看两眼孩子。

而陆尚就被挤到了一旁去,只好跟姜父坐在一侧。

陆尚被点了状元的喜事已传回来两个月了,但这等意外之喜,便是隔得时间再久,提起来也是叫人激动的。

看大家实在好奇,陆尚只好再把这几月的见闻重新讲一遍。

待说到琼林宴上的转机时,姜母和陆奶奶的反应比姜婉宁都大,陆奶奶更是拍着胸脯,后怕道:“这当官还是好危险哦……”

姜父也是一脸凝重,琢磨起陆尚说的那两种商行改革来,心里痒痒,赶紧追问道:“你说的那什么商行国有制,能仔细说一说吗?”

陆尚笑道:“爹要是感兴趣,等转天我跟您详细讲,正好过些日子我就要琢磨开办了,您也能给我提提意见。”

“不过比起朝廷的商行,还有一件关于咱家的事,也不知您和娘听了会不会欢喜。”

他对姜婉宁示意,由姜婉宁说出朝廷的赦令来。

随着姜婉宁话落,堂厅内陷入长久的沉寂来。

过了不知多久,却听姜父哑声问:“你们说的……当真?”

陆尚道:“千真万确,早在我离京时,京城里就有关于姜家赦罪的传闻了,就是皇帝拟旨派送需要时间,我赶路又赶得急,这才没能一同带回来。”

“我估摸着再有十来天半个月,赦罪书就要送到了。”

曾几何时,姜父对新帝多有怨怼,尤其是一双儿女接连受了难,先是儿子受官兵刁难坏了双腿,又是女儿被迫卖给偏僻山村里的病秧子做冲喜妻。

这一桩桩一件件,若非尚有老妻在,姜父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

但后来随着时间流逝,他又开始懊恼自己当初不够谨慎,就是因为秦王给他送了几册名贵古籍,又参加了两回秦王设的宴,便被人归到了秦王阵列。

后来先帝驾崩,皇子争位,秦王在京中的那点根基,根本打不过身负战功的六皇子,秦王又铤而走险,使计险些害了当时的六皇子妃,也算与六皇子结下了梁子,伴随六皇子登基,也就是昭和帝即位,秦王一党自是成了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姜家亦在其列。

在北地时,姜父几次咒骂新帝手段强硬,早晚要遭反噬的,骂过新帝,他又怨恼自己行事不够妥帖。

就为了那几册破书,硬是坑害了一家人,也就是儿女都寻了归处,不然但凡有一人不好,他也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数十年过去,被他咒骂要遭反噬的昭和帝不光没有受到群臣反对,反是以强硬手段推行了一系列新政。

就说为许多朝臣所反对的科举改制,在姜父看来,却是挑不出一点错处来,尤其是当自家人受了新制的好处,他对昭和帝的那些夙怨,也一点点地变淡了,此时再问姜家赦罪,他竟是心情复杂,许久说不出话来。

姜婉宁想说点什么缓和一番气氛的,转头却发现姜母已是泪流满面。

她不禁轻声问询:“母亲可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了?”

姜母用帕子点了点面上的泪痕,可一眨眼,面上又是一片湿濡,她声音沙哑:“我是想到你大哥……知聿他在西北大营,只因罪籍久久无法升衔。”

“如今姜家故罪得以赦免,你大哥要是知道他也能论功行赏了,还不知会有多高兴……当年他便是想做大将军的呀!”

提起兄长,姜婉宁也不免沉默。

后来还是陆尚说道:“我知这事来得太突然,想必爹娘还没有反应过来,不如您二老回去后也再想想,看看是复官回京,还是致仕留在松溪郡。”

“无论您二位如何选择,我和阿宁都尊重你们的选择。”

“另外我也与阿宁说过了,后面几年我基本都会在松溪郡活动,在朝廷的海商做出一番成绩之前,多半是不会入朝的。”

“而海商没有那么多限制,无论是留在松溪郡,还是去京城,我都可以,阿宁去哪我就去哪,主要也是看你们的意思。”

陆尚刚说完,陆奶奶突然举手:“我、我是安安去哪儿我就去哪,我都听你们的。”

陆尚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把陆奶奶的话琢磨了两遍,顿是惊讶:“奶奶您之前不都是我去哪儿您就去哪儿的吗?这有了安安,我在哪儿就不重要了呗?”

陆奶奶讪讪:“话也不能这么说,反正曾孙在哪,你肯定也在的。”

陆尚一脸苦相:“奶奶别说了,我都明白了,往后在这个家里,我就没什么地位了,安安才是最受宠的。”

众人哄笑,先前的沉闷气氛也被打散许多。

几人坐在一起又说了会儿话,外头的天色也就暗了下来。

陆尚奔波一个多月,路上少有吃好的时候,难得吃上一顿热饭,吃得比平日都要多一倍,尤其是姜婉宁亲手炒的那道嫩芹,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里。

夜里安安是在主卧睡的,前半夜由姜婉宁喂奶,后半夜会有奶妈提前准备好羊奶,到了时间来敲门。

往日陆尚没有回来,安安就睡在床铺里侧。

今天他才回来半日,府上的下人就准备好了给孩子的小床,围栏筑得高高的,又用棉布给围好,完全不用担心夜里孩子掉下来。

小床就摆在姜婉宁的床头,一伸手就能碰到。

陆尚虽想把女儿放在他和姜婉宁中间,但又想抱着姜婉宁,只好忍痛割弃了女儿,等解了跟妻子的相思,再想什么跟女儿亲近吧。

后面两日,家里拜访的客人渐渐增多。

其中多是与陆尚有往来的生意伙伴,这回是听说了他高中状元,欲提早与他加深情谊的。

除了来找陆尚道喜的,再就是私塾的几户人家,他们过了殿试,或是直接授了官,或是已经递了替补的折子,但不管是哪种,好歹是中了进士,也算跃身士族了。

冯家和庞家是同一天过来的,两家人前后只差了不到半个时辰,可巧赶上姜婉宁从私塾回来。

冯贺可是真真切切领了调令的,只待过了这几月的探亲假,就要立刻赶赴任地,等五年后过了吏部的考核,若是做得好了,还能继续往上升。

冯家虽不打算与他同赴任地,但往后冯家二老走出去,也能说自己是县令的爹娘了,也算彻底改换了门庭,从此离了商籍。

这回不管姜婉宁怎么说怎么拒绝,他们都一定要献上重礼,除去那些摆在明面上的金银,更重要的还有各处的房契地契,以及几条交于陆氏物流的商线,若是以金银计算,这些加起来足有数十万两,堪称小半个冯家了。

庞亮家里则是土生土长的农户,便是这两年庞亮连过院试乡试,庞家人的生活也没有太多改变,庞大爷还是架着他那辆牛车,往返于塘镇与底下的各县,兴致来了喝两口小酒,再跟乡亲们夸赞一番姜夫子的厉害之处,吹嘘一番他那争气的好孙孙。

至于庞亮的爹娘,因着庞亮近几年不怎么回家,也是失了对他的管教。

但哪怕没有爹娘的管教,也不妨碍庞亮一路高中,如今的性子也不似之前那般胆怯懦弱,虽总被私塾里的同窗打趣小古板,可他也渐渐敢自己做决定,并未决定负责了。

这回庞家来给姜婉宁道谢,庞亮的表哥林中旺也在。

林中旺如今是彻底在陆氏物流站稳了脚跟,只待再熬上三五年资历,就能彻底升上去大管事,往后就是跟陆启同样的地位了。

便是现在,他每月的工钱也不是一个小数,林家生活大有改善,这不一听庞家要来谢师,他们也赶紧跟了上来,提着两手的谢礼,这都是为了感谢姜婉宁当日教导的。

堂厅里尚有陆尚的客人在,姜婉宁便把这三家人全请去了后院。

她深知便是拒绝了他们的谢礼,最终也没法真的全部退回去,索性也不推辞了,只叫人先把东西拿去后面,等晚些时候她合计好了,再想想如何还回去。

眼见姜婉宁收了谢礼,几家人面上浮现了几分轻松。

庞大爷最先感慨:“这一转眼竟是十来年过去了,想当年我只想着叫乖孙考个秀才,日后好去当个夫子,也算光耀门楣了,哪成想他还真跟姜夫子说的一般,中了举人,中了进士,这可是咱们老百姓做梦都不敢梦的啊!也亏得当初我没有因为姜夫子是女子就看轻了您,要不然这是要错过多大的机缘。”

姜婉宁笑了笑:“您那年知道了实情,还愿意信我,我自然也不能叫您失望了。”

“唉——”庞大爷抹了一把脸,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只能又道了几声谢,复推了推庞亮:“乖孙你可记好了,是谁悉心教养了你十年,姜夫子于你虽非亲生爹娘,对你的恩情却远胜爹娘了!往后你要是做了对不起姜夫子的事,咱们老庞家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你也别当咱们庞家人了!”

庞亮并无被教训的不悦,垂首恭敬道:“是,爷爷放心,我定将老师的恩情铭记于心。”

在庞家之后,林中旺的娘亲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且不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好歹态度是摆出来了。

而林中旺又在陆氏物流做工,倘若他哪日真做了对不起姜婉宁的事,届时不用林家做什么,只怕陆尚就先替夫人报了仇。

冯家二老跟陆家往来颇多,在姜婉宁怀孕的最后几个月,冯夫人也常来家中看望,难免会说几句体己话,自然也就包括了他们冯家对冯贺寄予的重望,以及对姜婉宁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谢。

这回他们两人也没有多言,冯夫人代冯家说:“往后只要是姜夫子用得到的,我们冯家但凡说一个不字,那就是忘恩负义不是人!”

姜婉宁哭笑不得,连说“言重言重”,又亲自给几家人倒了茶水。

她说:“为人师者,教书育人本就是本职的,再说咱们这几家,也算跟我时间最长的了,庞亮是我唯一的学生,我待他多好都是应当,冯少东家予我信任,我也当投桃报李,不负所望才是。”

“便是中旺,你们就当是我藏的一点私心,全是为了给夫君培养得力的管事。”

话虽如此,几家得益都是实打实的。

在这个时代,师恩是能比肩生养之恩存在的,正所谓尊师重道,无论他们是为官还是行商,只要不是那等薄情的,便要记姜婉宁一辈子。

考虑到庞家赶回塘镇还要好几个时辰,天色又晚,姜婉宁就留他们在府上吃了饭。

饭后则是给他们寻了客栈,在府城休息一晚,待到来日再回家。

恩科结束,加之陆尚高中,陆府的客人实是络绎不绝,还有那与陆尚并不相识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登上门,面对陆尚的疑惑,他们只管送上礼,嘴上说着:“以前不认识没关系,过了今日不就认识了……”

连着曲恒和几个县令都登门拜访,陆家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姜父姜母也无心想那什么赦罪书了,赶紧出来,姜父帮忙招呼客人,姜母则帮着姜婉宁多照看照看孩子,便是陆奶奶也上了年纪,素日人来人往,唯恐惊扰到生了心悸。

光是应付各方来客,陆尚和姜婉宁就应付了足足十日。

这还是因为陆尚放出话去,说好等月底在府上设宴,这才挡了一些来宾。

不等陆尚去塘镇巡查物流队的生意,姜家的赦罪书终于送上门来。

圣上亲训,姜家虽有过失知错,却也罪不至死,又念姜之源著书无数,沿用至今,圣上爱惜人才,欲重启用姜之源,擢升太子太傅,以示皇恩行当。

姜父携姜母谢恩领旨,却并没未答复是否要回京复职。

而在二老接过圣旨起身后,却见曲恒纵马赶来,当着无数百姓的面,屈膝跪在姜父身前,规规正正磕了三个头,大声道:“学生恭喜老师、师娘洗脱冤屈!”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松溪郡的郡守大人,也是那位姜大学士的学生。

“这陆家可是不得了啊!原本出了一个状元已足够扎眼了,合着那位开了私塾的女夫子也是出身不凡,人家可是京城里正儿八经的小姐呢!”

前后不过两日,府城便全是有关陆家和姜家的传闻,百姓们从陆府门口经过时,都忍不住驻足观望,欲看看这是何等神奇风光的人家。

后来听传旨的公公说,皇上除了给松溪郡送来赦罪书外,另有给西北大营送去圣旨,一是洗去姜家大公子身上的罪状,二来也是命将军数其功绩,上奏朝廷,好行封赏。

姜父在拿到赦罪书后,去书房与陆尚长谈一整夜。

出来后则是双目清明,才出房门就见了传旨的公公,应了皇上的复职和擢拔,两日后携夫人与公公一起,回京复职。

姜婉宁虽说了不会干涉姜父姜母的决定,却也意外姜父的做法。

她趁着陆尚陪小安安玩耍的时候问了一句,才知这与陆尚也有几分干系。

原来姜父无法拿定主意,对于皇帝的复用,他担心官场多争端,万一又有那步走错了,只怕对姜家又是一场面顶之灾,再来新帝初登基时,对姜家的一系列打压,也叫他心生忌惮。

可另一方面,姜家世代为官,他又不忍叫姜家的官途断送在他这里。

陆尚亲了亲女儿的小手,复答到:“我听爹的意思,还是想要回朝做官的,就是害怕将来再说错话做错事,心里存了两分胆怯罢了。”

“不过我是想着,我这几年仍是白丁,若涉及官员,恐还是占了下风,若爹真回朝做官,又是大学士和太子太傅双重身份加持,无论是对我行商,还是对你办私塾,也算一个庇护了。”

“我便与爹说,不妨回朝待上几年,等几年后我入了朝,爹再隐退也不迟。”

姜婉宁了然,凑过去摸了摸女儿的侧脸,没有继续多问什么。

两日后,姜父姜母离开,在朝廷官兵的护送下入京复职。

而陆尚则是去了塘镇,将他离开这几月的账本全部检查了一遍,又看了两件赔付事故,因是不可抗力因素,遂减免了对运送长工的处罚。

姜婉宁又要看顾私塾里的学生,又要帮忙操持着月底的宴请,反是少了许多放在女儿身上的精力。

也幸好陆奶奶还在家,有她和奶娘一起照顾着,才免了姜婉宁的后顾之忧。

又过两日,陆尚从塘镇赶回来,接手了家中的琐碎,顺便兼顾起看孩子的重任。

姜婉宁这才腾出功夫来,好生整顿了一番私塾,又见了几个曲恒介绍和自行过来应聘的夫子,最后录用了三位男夫子,一位教授诗赋,两位教授经义,剩下的策问和时政还由姜婉宁来教。

再就是女学那边,项敏负责总览大局,在私塾里时日长的学生们转去做夫子,给新来的女学生们教点东西,除了念书识字由姜婉宁讲授外,更多时间则由她们教导。

这样一来,姜婉宁便把私塾里的事脱手了大半。

月底陆家设宴,原定的三十张席全被坐满了,而门口还有源源不断的客人,姜婉宁只好临时去酒楼订了席面,又在家门口添了流水席,也算宴请过往百姓了。

就这样,八月悠悠晃过。

九月探亲假过半,许多授官的学子都要赶赴任地了。

与陆家关系一般的人不知道陆尚另有任务,还以为他也是返回了京中,这才叫家里的客人清减下来。

殊不知,陆尚始终窝在家里,心甘情愿做个家庭主夫,无论后宅安排还是孩子照顾,全由他一手操办。

九月中,詹顺安带着三十号人来了家中。

这三十号人都是松溪郡本地人,或是家里无牵无挂,或是愿意带着家眷搬家,也就是能去海上行商的。

陆尚亲自问了他们各家的情况,挑了两个出去,改分去了塘镇的物流队,剩下的则全部留下,给他们半月时间收拾,等月底就出发上京,等候跟着李辉的商船出海。

之后他又提了两人顶替了詹顺安的位置,詹顺安则被调去了京城,一面负责京中物流队发展,一面负责新分出去的海运事宜。

詹顺安家里就他和妻子两人,也方便直接搬去京城。

与其他长工不同的是,陆尚直接给他们置办了宅子,就在京城正中的位置,三间房带一个小院,直接写的詹顺安的名字,花费了六百多两。

他没有告诉对方新宅的花费,只将地契交给了詹顺安:“你为我办事,又是要离开家乡,我自然也不能辜负了你,这房契你拿好,到了京城就能直接住进去了。”

“你也别急着拒绝,京城的房子可不好找,你是住哪里都成,嫂子总不好跟着你风餐露宿吧?再说等过两年你和嫂子添了孩子,这宅子的位置就正好。”

詹顺安攥紧了房契,沉默良久,垂首道:“多谢老板。”

后来陆尚把这事说给了姜婉宁,姜婉宁也表示了赞同:“詹大哥在陆氏物流做了这么多年,功劳无数,当得起这座宅子。”

说起京城的宅子,陆尚又问:“眼下爹娘都回了京城,阿宁日后是想在府城住,还是回京城呢?”

姜婉宁沉吟片刻:“我听夫君的意思,海商是不是主要还是在京城一带活动?”

陆尚微微颔首:“是有这回事,但我不出海,在哪里都一样。”

姜婉宁说:“但消息传回京城,和传回松溪郡的时间总是有差的,不如再过一两年,我们便搬去京城吧,既能与爹娘住得近一点,也方便你日后办事。”

“再说就算这几年不搬,过上个四五年你办好了皇帝的差使,入朝还是要搬去京城的,还不如趁着安安年纪小,早早搬过去,也好叫她提早适应了。”

“好,那就听你的,等过一两年,咱们就搬去京城。”陆尚又问,“现在可要相看着宅子?”

“暂且不用吧?”姜婉宁想了想,“等爹娘他们稳定下来,不如叫娘帮我们留意着,这不还有时间呢。”

“成!”陆尚应下。

又过半月,詹顺安带着挑选出的新长工从松溪郡出发,除了这些长工外,他们的队伍里另有家眷,脚程上就要变慢许多。

好在他们也不算太赶时间,能在李辉的商船出发前赶到就可。

十月底,京城传回消息来,说是姜父已官复原职,又领了太子太傅一职,姜母也恢复了诰命,寻回了姜家曾经的宅子。

原来的姜府这些年一直都是空置的,他们只来得及收拾出来主院,剩下的院落还要请人慢慢收拾。

而随着姜父复官,又在朝堂生被皇帝委以修书的重任,彰显了姜家复起之势,他先前的那些学生也渐渐登门。

姜婉宁和陆尚一同将姜父姜母送来的书信看过,只是轻哂一声,对他们的做法并未过多置词。

放下书信后,二人又投入到各自的事情中。

一晃眼又到了一年冬日,年关将近,陆尚得知詹顺安带走的那批人已登上了商船,只尚不知船上情况,还要等商船回来后。

他在这几月里寻找好了造船的匠人,因着是朝廷出钱,也没有了银两短缺的困扰,商船的材料都能用最好的。

另外他也在各个地方开始招募船工,叫物流队将招募的书帖带去各地,再请衙门帮忙张贴,无论是否有使船的经验,若能应聘上,后续都会有专门的培训,工钱以海上行驶天数来算,每日二十二文。

到现在为止,应聘上的船工已足有八十人了。

就是陆尚要打的商船很大,共计两艘,每艘都需二百余人,还要继续招募下去。

与此同时,姜婉宁的私塾也招了新一批的学生。

但这批学生只有女子,更多是普通百姓家来的,说好三年后若是念得好,可以帮忙分配工作,或是去项敏的绣房里做工,或是去物流队里当账房。

说起物流队的账房就不得不再提一句,自打年中陆氏物流就开始招手女账房,这些女账房不需要随长工同住,她们有专门的处理账簿的屋子,里面全是女子,只要算好了当日的账目,就可以下工回家了。

最开始时,前来应聘的女子寥寥无几。

还是陆启做主,将女账房的工钱提了一成,才算招来了几人,等后头她们做得熟练了,他又多给了些赏钱,这才算把女账房的名声打出去。

如今女子也有在外做工的,但多半还是在绣房等地方,又多是上了年纪的妇人,真正说十几岁二十多岁的女子,基本还是留在家中。

这还是姜婉宁某日和陆尚讨论过的结果。

就说她的私塾里女学生无数,可她们所学,最后真能用到实处的还是太少太少,更多人等到了年纪就会回家说亲,所谓在私塾里求学的几年,也不过是她们人生长路上一段可有可无的经历。

陆尚说:“除非哪日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科考入朝,不然所谓女子入学,也只会是少数人家的选择。”

“我到有一个想法——”

“夫君请说。”姜婉宁语气微沉。

陆尚道:“我想的是,不如先招一批清苦人家的女孩儿,用给她们安排工作作为引子,就跟当年巷子里的学堂那般,有利可图,人们才会动心。”

“就说若有朝一日,女子挣到的钱比男人都多,她们还会被困于家中吗?尤其是到了寻常百姓家里,一年几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钱了。”

姜婉宁问:“那我又该如何找到能供给女子的工作?”

陆尚点了点她的手背:“阿宁是忘了我吗?”

姜婉宁还有一点不明白:“夫君说……可物流队里不都是男人?少数几个女眷,还是给他们洗衣做饭的老妇,哪有适合年轻女子的工作?”

陆尚笑道:“眼下没有,可不代表以后也没有,物流队里多是体力活,肯定是不适合女子来做的,但账房里的工作,可就不分男女了。”

……

如此,才有了陆氏物流提供女账房的先例。

过年前,陆尚和姜婉宁一齐去了塘镇,给塘镇的管事和长工们发了节礼,另有其他地方的节礼,与塘镇相同,只他们不去亲自送了。

还有塘镇的那几个女账房,她们的节礼与其他人并无异样,因着是女眷,还多添了一匹布,可谓是羡煞旁人。

待二人从塘镇返回,却听门房说,家里来了客人,自称是夫人的兄长。

姜婉宁当场就愣了,回神后猛地奔着院中跑去。

陆尚没有叫喊,只赶紧跟在她身边,直到到了堂厅,才见厅里坐了一男一女。

男子并未坐在堂厅的椅子上,他有自己的轮椅,两个木轮子可以自己调整,后面也有推扶的把手。

女子则是坐在了他旁边,远远看着,侧颜甚是冷清。

姜婉宁在厅门口紧急停下,发出的声响引得厅里的二人一同回头。

陆尚这才发现,等在里面的两人皆是好颜色,男子丰神俊朗,眉眼间的淡疤也不影响他的气质,细看还与姜婉宁有几分相似。

那个女子虽是冷冷清清的,但眉眼也属精细,另有一股英姿飒爽之感。

男子率先露了笑,轻道一声:“是婉婉回来了?”

姜婉宁瞬间落了泪,望着姜知聿背后的轮椅,哽咽道:“兄长……”

然下一刻,姜知聿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他往前走了两步,双腿能看出明显的不便,但尚能行走。

姜知聿无奈道:“我的双腿其实已经无碍了,就是小白总怕我走路太多不好,硬是叫人给我打了这把轮椅,出进都要坐着。”

姜婉宁茫然问道:“小白……”

姜知聿抚掌,将他旁边的女子牵到身边,复介绍道:“忘了跟婉婉说了,这是小白,我与她去年刚成婚,你该称她一声嫂嫂。”

白姝微微颔首,跟着姜知聿唤了一声“婉婉”。

姜婉宁人还是懵的,但还是礼貌叫了一声“嫂嫂”。

而姜知聿将目光投向陆尚,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随后问道:“这便是爹娘说的陆尚了吧?”

陆尚上前一步,拱手道:“见过兄长,见过大嫂。”

听闻此言,姜知聿眼中才算流露一抹满意之色。

后来两人才晓得,原来姜知聿是三月前受了朝廷封赏,依照军功封了骠骑将军,带着妻子回京领封,又在回程时转来了松溪郡,要亲眼看一看妹妹和妹夫,以及他素未谋面的小外甥女。

姜知聿带着白姝在松溪郡停留半月,去看了陆尚的物流队,又看了姜婉宁的私塾。

后来听说陆尚名义上没有官职,实际已是在替皇上办事,也算彻底放了心。

年关一过,姜知聿和白姝就踏上了返回西北大营的路程。

姜婉宁望着利落上马的嫂嫂,忍不住问了一句:“嫂嫂不留在京城或松溪郡吗?”

不等白姝回答,姜知聿先轻笑一声:“便是我留下,你嫂嫂也是不能留的。”

这话说得姜婉宁更是迷茫,到最后也没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唯有陆尚想起在饭桌上不经意看见的,这位大嫂手上的刀茧,若有所思。

两年后,两艘名为“破浪号”的大船自京城海域出发,同年四月,陆尚一家搬离松溪郡府城,踏上去往京城的道路。

因着陆奶奶和小安安的缘故,他们没有赶路,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游赏着,走了足足半年才抵达京城。

就在陆尚随姜婉宁住进姜府的那日,皇宫里的人也收到消息。

昭和帝放下暗报,轻哼一声:“朕还以为,不到五年之期,他是不准备入京了。”

想到那两艘全部由朝廷出资的破浪号,昭和帝心中一片快意,已忍不住想知道商船归来,他又能有多少回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