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行!”颜酉出声阻止, “这老畜生心狠手辣,若就这么放他走了,谁能保证匡兰月的安全?我不同意。”

叶学海官职不知道比江户海高处多少级, 即便叶学海平日里看着比较和善, 但江户海仍旧心里很怵这位自京都而来的高官,就像私塾的学子见到教书先生,意见相悖也不敢明言。

只能犹豫着试探:“大人,恐怕不妥吧?”

叶学海自然知道不妥, 可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

若是在京都, 或许还能寻弓箭手躲在暗处趁歹人不备将其射杀, 可在这种偏远之地,又实在事发突然, 如何还能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罗义初如今就是个亡命徒, 一旦被逼急,匡兰月照样会性命不保。

两权相害取其轻。

叶学海横江户海一眼, 不容置喙地说:“准备马车。”

手底下人动作很快,县衙内外的包围圈都撕开一道能让几人通过的口子。

黑衣人挟持着匡兰月,和罗义初一起一边退一边往县衙外面挪动。

缙州的百姓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扎堆在不远处凑头看热闹。

“这不是县丞大人吗?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没看明白。”

“犯事儿了吧?还抓小姑娘当人质呢。”

有胆子肥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三五个成群假装不经意地往这边走, 被叶学海当场下令轰走。

罗义初最先上马车,黑衣人把匡兰月也推上去,最后绕着马车检查一圈确认没人埋伏也没做手脚后才跳坐上去驾车。

临走前黑衣人扔下一句:“若被我发现有人尾随,你们就准备好草席给她收尸。”

江户海原本有这个念头, 一听这话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马蹄疾踏,带着车轱辘也飞快地转起来, 不一会儿,长街上连马车虚影都看不见了。

准备马车的人是叶学海心腹,名唤利虎,他望着长街尽头说:“大人,追吗?”

“追。”叶学海说,“随我一起,再找几个靠得住的人另带几队分头行动,切记不要跟得太近。”

江户海原本以为叶学海会直接把事情一撂就此不管,听到他说要亲自带人追上去时难免诧异。将心中疑虑问出口:“下官浅薄,敢问大人,罗义初的马车已经驶出好一段距离,这要如何才能追得上去?”

利虎接话,说:“江县丞有所不知,我曾经在大理寺当过职,处理过的类似情况没有上百也有大几十。一般情况下来说,这种讨要马车挟持人质跑路的,为了避人耳目不会走大路,都是往泥泞山路走。”

走山路,车轱辘就会留下痕迹。

江户海似懂非懂:“可就算是山路,每日途径的马车也有不少,又该如何辨别哪个轱辘印是他们的呢?”

利虎说:“我在马车车轱辘上做了些手脚。”

江户海:“愿闻其详。”

“其实很简单,跟别的马车对调了了一个车轱辘。肉眼大体上瞧不出什么差别,但只要仔细辨认,能看出车轱辘的纹路走向不一致。”利虎顿了少倾,继续说,“而且换过的车轱辘不适配,走不了多远。”

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

马车轱辘也得跟车轴适配,才能跑得更远。

“那下官跟大人们一起去。一是兰月是下官世侄女,下官实在不放心。二是这一带下官比较熟悉,届时多多少少也能提大人们出点力。”江户海拍着胸脯说,“保证不添乱。”

叶学海:“行,那你也跟着来。”

颜酉往前走了两步,说:“那我也去。”

叶学海看她:“你去做什么?”

“多个人多份力,”颜酉说,“再说了,匡兰月是为了替我才被带走的,我没道理干等着什么也不做。”

颜酉年纪跟叶从意相仿,叶学海下意识就以长辈身份自居,没摆官腔,反而拿出一句长辈的风范来。语气像是在斥责家中调皮的儿女:“姑娘家跟着去凑什什么热闹,牢里走过一遭还没折腾够?回去待着休息去。”

颜酉再三保证:“我绝对不添乱。”

叶学海看都不看她,清点好人数准备出发。

临行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叮嘱剩下的随从:“此事不要跟王爷王妃说。”

随从:“是。”

叶学海继续吩咐:“待会去医馆寻个郎中给王爷瞧瞧内伤,让王妃盯着他,两个人都不许再折腾。”

随从:“是。”

言毕,叶学海翻身上马,打马在原地转了一圈,对江户海说:“去冯……”

又突然收口,说:“去匡姑娘父亲的陵墓。”

江户海不解:“怎么去那里?”

叶学海解释:“匡姑娘被带走前的最后一句话说要带罗义初去寻她阿爹留下的东西。”

他咬重“阿爹”的读音。

这匡兰月留下的提示,她说那句话时刻意在“阿爹”后顿了顿,叶学海边会意到了。

既然匡兰月给过提醒,不管罗义初他们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她都会想办法把人引起匡员外的陵墓。

虽然叶学海一时还想不通为什么是那个地方。

江户海亦反应过来忙道:“好。”

他骑着马在前面带路,几拨人在长街尽头分道走了。



谢元丞从钱袋掏出一锭银子放在问诊的郎中面前:“有劳。”

郎中把银两揣在怀里,本着医者仁心的原则嘱咐:“这位公子身子骨硬朗,这次没损到根基,但你有旧伤在身,近日还是要避免做重活才好。”

叶从意皱眉:“旧伤?”

谢元丞答道:“开春坠马那次,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无碍。”

叶学海命人请来的这个郎中据说是缙州最有本事的一位,就是脾气稍微有点古怪,最见不得病人自己断言病况。

果然,他一听谢元丞这话,眉毛都要竖起来:“我是郎中还是你是郎中?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身子再好也不是这么造的!”

叶从意对这种脾性大的郎中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听您的。”

“这还差不多。”郎中嘟嘟囔囔,替谢元丞把脉,继续交代说,“晚点拿着我开的药方去抓药,一日三服,三碗水熬成一碗即可。”

叶从意不放心,问:“可还有旁的需要注意的?”

郎中起身背药箱:“没了。看着他好好喝药,不出几日就能痊愈。”

“痊愈可不行。”谢元丞说。

郎中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

脑子不好使的人才会不希望自己身体没病没灾吧?

“劳烦您重新开个方子,要最好能拖上一段时日才好的那种。”

“……你有病吧。”

谢元丞又掏了一锭银子:“没病请您来做什么”

郎中从他手中拿过银子,放在嘴边哈口气,然后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谢元丞:“老朽行医这么多年,第一次见着你这样的病人。”

第三十二章

谢元丞只笑:“您就直言到底有没有我要的这种方子便好。”

“有。”郎中大手一挥, 将药箱放回桌子上,重新拿出一张白纸又开始写新的药方,他一边写一边道, “缙州的人都说我怪, 但依我看啊,你才是个怪人,别人寻医问诊都是盼望着早点把伤病治好。这伤本来也不算重,硬拖着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他提笔的动作顿了顿, 咬着笔杆似乎在思考下一味药方:“难不成你爱喝这种苦兮兮的药?那我再给你换几味药效差不多, 但入口要苦上几分的药材。”

谢元丞:“……”

他拒绝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就见郎中三两下就把药方写好了,搁笔交代道:“这贴药效性温, 喝起来没上一贴好得快, 熬的时候还比较费事。五碗水煎至三碗,一日一服, 连用一月即可。”

叶从意凑头过去看药方,有些不放心地问:“这药喝了可会伤身?”

“是药三分毒。”

叶从意眉头一下就拧起来了。

郎中一看,对着谢元丞不免好笑道:“看把你夫人愁的。”说完他又看向叶从意,“放心,喝不死人,要真出问题, 我这几十年的老招牌还要不要了。”

郎中说完就收拾东西走了,叶从意送他到门口。

转身回去的时候看见谢元丞拿着药方在看:“怎么这么多味奇奇怪怪的药材?”

叶从意走过去打趣道:“怎么,怕苦啊?”

谢元丞实话实话:“这世上应该没人喜欢苦口的东西。”

“倒是没错。”叶从意想起自己喝药时一脸悲壮的模样,十分认同地点头, “你得苦上个把月了,我给你准备饴糖。”

谢元丞点头:“那便有劳夫人了。”

“不过话说回来, ”叶从意忽然道,“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回去我装病吗,我还想着能过把戏瘾呢。”

谢元丞说把药方折起来,说:“舍不得让夫人生病。”

叶从意便笑:“又不是真的。”

谢元丞认真地说:“假的也不行,不吉利。”

他在高墙内长大,从小便听过一个词叫避谶。

宫中对于那些有的没的比较忌讳,年纪大点的嬷嬷们总说不要把不好的话挂在嘴边,说多了难保有一天被神灵听见记到心里,不好的事情就会应验。

谢元丞那时候年纪小,哪里会知道宫人们说的话其实有一半是哄他的。在宫中不吉利的话确实不能说,但不是因为什么神明,而是主子们忌讳,听见了会不高兴。

于是耳濡目染,将避谶这个说法记在心底。

本也忘得差不多了,但经历昨晚一事,谢元丞到现在都有些后怕。

天知道两人昨夜在巷道被罗义初带人围堵的时候,谢元丞有多害怕因为他的意识大意让叶从意因此伤着碰着。

他不愿意让任何不好事物沾染上叶从意半分。

假的也不行。

“没看出来啊,”叶从意挪了张凳子在他面前坐下,“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了?”

谢元丞替她整理裙摆:“本来是不信的……”

话音未落,屋外“吱呀”一声。

谢元丞骤然扭头看过去:“谁?”

“是我。”颜酉拍着衣袍上沾染的灰尘走进来,吐槽道,“这县衙也太寒碜了,稍微靠一下这就要倒,还沾了我一身灰。”

叶从意问:“你在外面干站着做什么?”

颜酉已经快一日滴水未沾了,她从茶盘里拿了个倒扣的杯子放正,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说:“这不是怕你们小两口在说什么私房话嘛,我贸然进来打扰多不好。”

“哪里有什么私房话。”叶从意说,“方才才送走来给谢元丞看诊的郎中,准备等会去抓了药替来煎呢。”

颜酉喝着茶:“你爹带了那么多随从来,随便吩咐出一个去就好了,什么药还非得你亲自去煎。”

叶从意打县衙院子那边看了一眼,奇怪道:“说起来,怎么自下午开始县衙里面就没见到多少人了?”

她这么一说,谢元丞也发现不对劲:“自晌午时有人来说罗义初在牢中闹事,岳父过去以后也没再见着人了。”

颜酉喝茶的动作一顿,心虚地低下头。

可还是逃不过叶从意锐利的眼神,她看着颜酉,问:“颜姑娘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颜酉双手捧着继续喝茶,不接话。

叶从意一看她这模样就觉察到不对劲,劈手夺过她手中杯子,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颜酉抿着唇,神情无辜,“你爹他们的事,我上哪儿知道去。”

叶从意把杯子放在桌面上,直接戳穿她:“你要是真不知道,绝不会是这个模样。我父亲听到来人汇报去过去罗义初那边的时间节点,颜姑娘你应该正好从牢房出来吧?”

颜酉:“……”

那么聪明干什么!

叶从意语气少有的严厉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县衙这么大总有知道内情的,若颜姑娘不肯说,我自去找别人问。”

她说着就要起身出去。

颜酉扶额:“你问也没用啊,你爹吩咐了不准任何人跟你们俩说的。”

叶从意脚步一顿,肯定地说:“所以是真的出事了。”

颜酉急了:“你诈我!”

叶从意重新坐回原位,面上看着不疾不徐,实际心里已经隐隐开始不安。

但她没有去问其他人的准备,她太清楚她爹的作风,一旦下了死命令,他手底下的人就是咬死也不会透露出半分。

所以要知道真实情况如何,只能从颜酉这里套话。

“我没有诈你。”叶从意语气尽量平静下来,“只是颜姑娘你要知道,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多一个还能多出一份力。你告诉我,总比把我们蒙在鼓里干着急要强。”

颜酉纠结了一会儿,说:“那到时候你爹回来,你不能跟他说是我透露给你们的。”

叶从意:“好。”

颜酉把被叶从意夺走的杯子拿回来,有给自己倒满茶,猛灌几口解了渴后才说:“就是昨晚那个‘欻——’一下从墙上跳下来的黑衣人你还记得吧?”

叶从意点头。

“他今天不知道从哪儿又‘欻’的一下冒出来,把罗义初给救走了。”

叶从意提着的心稍微放了放:“只是这样吗?”

“……不止。”颜酉的声音低下来,“他就走罗义初的时候还把我抓了。”

叶从意:“?”

她问:“然后呢?”

颜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匡兰月为了救我,提出交换人质,所以她被抓走了……不过你爹已经带着几队人马追过去了。”

叶从意:“他们去了多久了?”

颜酉往窗外看了下将落未落的太阳:“大半日了。”

叶从意和谢元丞同时起身:“往哪个方向走了?”

颜酉试图拦她:“你爹不让人告诉你们俩,就是顾及你夫君身上有伤,不让你们跟着瞎折腾。他们带了那么多人过去,罗义初他们再厉害也不过才两个人,没准儿他们待会就把匡兰月就回来了。”

她这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如果真的那么好对付,为什么一群人追过去大半日还没有消息传回。

“你爹他们往匡兰月爹的陵墓那边走的,其它几队人应该是往山路追过去了。”颜酉放弃挣扎,指路说,“你俩要过去的话,那我也去。”

叶从意看她。

“匡兰月是为我才被抓走的,我不能袖手旁观。”

第三十三章

江户海带着人到匡员外的陵墓时, 周边并没有看见旁人的身影。

而匡员外也不愧是一方富绅,不同于普通人死后下葬的小坟包,他所在陵寝的规格堪比受封的王侯将相。选址应该是当时特意找风水先生看过, 依山傍水周围有龙脉, 能荫后代。

周遭确实没人。

但土地上车轮碾压的痕迹和杂乱的脚印又显得十分不合常理。

叶学海走近看的时候才觉察出不对劲,这座陵墓不同于寻常,甚至连墓门都没有完全闭合。

他趁着月色打量周围,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行径。

江户海的表情复杂起来。

利虎在后侧方举着一个火把:“大人, 要不要进去看看?”

人群中有个迟疑的声音冒出:“大晚上的进死人墓会不会冒犯?”

叶学海也不信鬼神之言, 人死以后就是黄土一抷, 但民间素来有死者为大的说法,贸然扰人安息确实有些不妥, 他看了眼江户海, 也算是征询死者这位老友的意见。

江户海只犹豫了一瞬:“白天跟晚上没差。”

他一撩袍摆跨步上阶,往墓碑的方向走近几步, 低声喃喃说道:“匡兄,兰月被奸人掳走,走前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她可能会将奸人引回此处。虽然已有几队人马寻迹而追,但小弟到底是不放心,实在是被逼无奈才带着京都来的大人先提前往你这来设下埋伏,若你在天有灵, 就请不要怪罪,一定要保佑我等将兰月平安带回。”

说罢他定身站直,然后对着匡员外的墓碑深深地作了三个揖。

忽有微风刮过,跟夜间山野透露的寒意不同, 吹在脸上有几分暖意。江户海转身,对着台阶下的叶学海拱手请示:“叶大人, 让下官打头,诸位随我进去吧。”

叶学海颔首,上了台阶。

利虎紧随其后,招呼着后面的人:“跟上。”

两队十余人数,一人举着一个火把井然有序地跟在利虎身后。

江户海说要在前面带路,但他手上没有任何照明之物,利虎将自己的火把递给他:“江县丞慎行,我随后就来。”

江户海泰然接过,说了句:“多谢。”

转身弓着背从一边的墓门探进去一半身子。

叶学海正要跟上,被利虎拽住胳膊:“大人,墓中凶险,让属下先行一步,若墓中没有问题属下再唤大人进来。”

利虎早些年在大理寺任的那段时日,曾经遇到过不少窃墓案。以他以往经验来看,上了年纪的人为了以防万一,一般都会选择在自己年逾耳顺后开始着手为自己准备身后事。

寻常百姓家的老人会早早地找木匠选木材为自己打造一副心仪的棺材,再看一块风水宝地,就等着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而这种富贵人家,除了早早请匠人修陵,还会让人在墓穴之中设置机关,就是为了避免多年后的土夫子盗墓窃宝。

叶学海没反对,任利虎去了。

大约过了两刻钟,利虎从墓门处探头出来,道:“检查过了,没问题,大人请。”

叶学海正要进去,忽然听见身后“哐当”一声。他保持半弓着腰的姿势回头看,瞧见一个年轻官差手中火把跌落在地,在其他人举着的火把光线映射下面色发白,双腿止不住颤抖。

应该是江户海手底下当值的,瞧起来年岁跟叶丰宇不相上下,叶学海心下一软,问:“害怕?”

那小官差点点头,很快又摇头:“回大人,小人幼时顽皮,遇上领居家有人过世,觉得新鲜,趁人不备贪玩爬进棺椁中跟死人睡过一夜,第二日封棺时还没醒,险些被带着一起下葬活埋。后来被拎出来揍了好大一顿,因此留下阴影,不敢……”

叶学海听着就笑了:“也是个顽皮的。”

小官差蹲下身,羞得不敢抬头。

“罢了,你留在外面等着吧。”叶学海说,“其他人还有没有想留在外面的?没有的话就都随本官进去。”

十几道声音齐刷刷响起:“我等随大人同往。”

那小官差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到地里去。

叶学海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把,说:“每个人都会有他恐惧的东西,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活了这么些年,小官差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跟他说,他抬头想表达一份感激之情,就看见叶学海转身进入陵中,背影随之湮没在黑暗里。

等叶大人出来,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小官差心想。

叶学海空着手,在一片漆黑中看不真切,指着里面一堆黑漆漆的东西问:“这都是些什么?”

江户海在棺椁前站了好一会,听见也学海的声音才举着火把过来,说:“叶大人,您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叶学海心中纳闷。

利虎已经招呼进来的人把火把插在墙壁上。

昏黄的火光瞬间挤满陵墓中的每个角落。

骤然由暗转明,叶学海被晃得睁不开眼。

江户海用手中火把凑近那一堆东西,说:“大人请看。”

叶学海渐渐习惯光线才把眼睛睁开,却在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不自觉瞪大双眼,米粮发霉的霉菌味在他看清眼前事物的同时扑鼻而来。

他视线在陵中转了一圈。

不止面前这一堆,棺椁旁,角落处,到处都堆满了这些东西——这都是朝廷拨下来被冯立果私吞的赈灾粮!

冯立果宁愿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地方发烂,都不肯拿出来救济蓟州县需要这些靠东西续命的百姓。

叶学海一口气堵胸腔,咬牙愤恨道:“冯立果该死!”

江户海说:“不止冯立果,这里虽是山野,白日却也有不少百姓上山耕作,他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掩人耳目地将这么多粮食从蓟州运来缙州 ,其中必然少不了罗义初的帮衬。”

末了补充一句:“他们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光凭这一点,就该把他们两个斩首示众以平民怒。”叶学海语气沉沉,他转头吩咐利虎,“着人清点,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粮食。”

叶学海发现了不对。

朝廷拨粮要经户部过手,叶学海身为户部侍郎,十分清楚从京都运往蓟州粮食的数量。

这里的粮食数量肉眼可见的不对。

却不是少了,而是多出至少一倍。

利虎立马照做,带着十几人各自分头清点。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一个清点的官差叫身边的人:“老林,帮忙挪一下。”

老林正在心里计数,被这么一叫思绪全乱,连数到哪个数都记不清了,颇为不爽地说:“又要重新记,你自己没手吗非要打断我。”

那官差挠头嘿嘿一笑:“我力气小,这东西把下面的挡住了,不挪开数不清。”

老林白他一眼,身体却十分诚实,弯腰与他一起搬动。

“咔擦——”

机关声响,两人同时脊背发凉,愣在原地。

同时,墓门处落下一块巨石,封住了唯一的出路。

变故突然,陵墓中人登时乱成一锅粥。

“怎么回事?!哪个不长眼的碰到机关了?”

“出口被封墓石堵上了,我们出不去了!”

“我们不会被困死在这吧?我爹娘还等着我给他们养老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利虎被这些杂七杂八的声音烦得不行,吼道:“不想死就都给我安静。”

鸦雀无声。

叶学海率先镇定下来,吩咐说:“先把火把都灭了。”



与此同时。

叶从意等人被拦在县衙门口。

“启禀王妃,大人吩咐了让王爷在这里好好养伤,叫属下看着你们不许再出去掺和。”

她与谢元丞骑在马上,辔头却被拦她们的那人死死攥住,不肯松开分毫。

“还望王妃见谅,属下也只是听命行事。”他拿准了叶从意好说话,句句都是“王妃”开头。

叶从意又岂会不知这是叶学海下的死命令,自然也就不好与这人为难。

颜酉骑在另一匹马上,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你看,我就说你爹不让吧。”她回想了一下,“他下命令的时候可凶了,跟个雷公似的。”

那人还攥着辔头:“这位姑娘慎言,莫要在背后妄议朝廷命官。”

颜酉闭嘴。

他们已经在县衙门口僵持了半个时辰。饶是谢元丞脾气再好,这会儿也有些烦躁,他沉着脸色,冷声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裴行手底下的人吧。”

那人动作一顿。

“我竟不知你何时转了阵营,光听叶侍郎的,不听你真正的主子的吩咐了?”

那人嗫嚅着说:“可叶侍郎是您岳父啊,您自己都怕他,我们哪儿敢不听……”

谢元丞一噎。

叶从意望天憋笑。

谢元丞冷冷看他。

自从离开京都到蓟州,他们这些做下属的瞧了谢元丞太多不一样的一面,他对叶学海话里话外都是尊敬,对叶从意无微不至的照顾,连对蓟州的百姓都是一直是和颜悦色的模样。

一时间竟让他忘记了这人是让朝中谈之色变的辅城王。

谢元丞很久没表现出这样气势,只一个眼神的威压,就盯得那人悻悻松了手。

谢元丞看都没看被吓愣在原地的人一眼,马绳一拽,打马消失在夜色里。

第三十四章

“好凶。”叶从意在颠簸中评价。

谢元丞不置可否。

宫中长大的人怎么可能是单纯的良善之辈, 只不过他凶狠的一面从来都没有对着叶从意。

颜酉从后面骑着马追上来:“我就愣了个神,你们就跑没影了,倒是等等我呀。”

“吁——”谢元丞控缰停马, 青骢马前蹄抬至半空, 惯力的作用让叶从意往谢元丞怀里闪了一下。

“你确定他们是追着罗义初往这边走的吗?”谢元丞侧头问颜酉。

颜酉刚好赶上来,也放缓了速度,说:“没错,就是往这边走的。我不知道匡兰月爹的陵墓在什么地方, 所以我们只能先去找匡兰月。你岳父身边的那个壮汉说, 他在给罗义初准备的马车轱辘上做了手脚, 我们可以根据这个去追,应该很快就能追上的。”

“好。”谢元丞调转马头。

颜酉跟上, 问:“你们谁带了火折子?”

月色正浓, 三人两马驰骋在夜间山路。

叶从意在心里梳理着白天发生的事,听见颜酉的话抽空回了一句:“带火折子干嘛?”

颜酉似乎是有些吃惊:“大晚上的你说带火折子干嘛!没个照明的东西到时候怎么下马辨别马车车轮, 难不成摸黑啊。”

叶从意偏过头去与她说,脸颊蹭在谢元丞胸膛处:“轮不到我们辨别。”

颜酉:“啊?”

叶从意解释:“你既说我父亲领派了几队人马追着匡姑娘过去了,山间泥泞,路过的人马一多,再多痕迹也被盖过去了。”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颜酉思索,“那我们就这么盲无目的地在山中瞎跑吗?”

叶从意说:“不啊, 看那条道过的人多就行了。”

各地来往的商队镖行大多都走山路,但纵使他们人再多,也绝不会出现几十匹马短时间内通过同一条山道的情况。

所以叶从意她们不用费心,只需顺着马蹄印往前走, 就必然是叶学海派出去人马追踪的方向。

颜酉点着头,听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也得下马才能看清那条道上留下的马蹄印更多吧?”

叶从意已经把头侧了回去, 她在呼啸的风声中回应:“不用。”

颜酉还是疑惑:“为……”

她话没问出口,就见叶从意抬起右臂,伸出拇指反指着身后的谢元丞:“他眼睛好,借月色视物完全够了。”

颜酉腾出一只手,在嘴边划拉一下,不说话了。

按照叶从意的说法赶路,加上谢元丞在夜间仍然极佳的实力一路上确实顺利很多。但大抵是因为她们实在耽搁太久才出门,光赶路都花了将近两个时辰。

纵然有马鞍在下面垫着,颜酉依旧觉得屁股都被颠疼了,正要抱怨,就见谢元丞在前方不远处停下来。

谢元丞跟叶从意低声交流了几句,但颜酉离得有些距离,没听到。

她想问,紧接着又看见谢元丞翻身下马。

谢元丞没扶叶从意。

颜酉见叶从意还在马上坐着,没有要下去的意思,便也懒得动,干脆就策马往叶从意的方向追了几步与她并排着,问:“怎么了?”

叶从意视线追随着谢元丞的背影,说:“前面不远处有辆损毁的马车,谢元丞去察看情况了。”

“马车?”颜酉视线也追过去,只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团散架的东西,“是匡兰月她们吗?”

“不清楚。”叶从意说,“这里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

如果是派出去的人马追上了罗义初 双方发生打斗才导致马车原地散架,那么这里现在应该是一片狼藉,而不仅仅是现在这样路上躺一辆稀烂的马车。

看着不像,但叶从意无法确定。

叶从意看着谢元丞走近,又眼看着他似乎被脚下东西绊了个趔趄,忙问:“怎么了?”

谢元丞蹲下身,用手指捻了一点泥土,在鼻尖停顿片刻,闻了闻。面色有些沉重,语气却毫无波澜的,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回道:“无碍,被石头绊了下腿。”

他说完起身拍了拍手,眼神打量着四周,最后才从已经烂的不成型的马车处扯了块遮光的帷帘,盖住脚下一处凸起。

他转身回去,牵着青骢马换了个方向才上马。

“是匡姑娘坐的马车吗?”

谢元丞抓着缰绳,说:“是。”

虽然已经烂成一堆木板,但谢元丞能从帷帘的布料看出那就是他们从京都带来拉货的马车。

叶从意问:“那怎么碎成这个样子了?”

谢元丞说:“应该是罗义初他们发现马车有问题,正好在山道上遇见另一俩马车,就强行跟人换了。”

谢元丞之所以能这么肯定,是因为他回去查看情况时,脚下绊到的是一具平民装扮的男尸。

罗义初发现他们的马车出了问题,便随机拦了一个过路人要跟他置换,过路人不同意与他发生争执,却被一刀毙命抛尸在这里。

不过谢元丞没说出来,他怕吓到叶从意,上马之后便调转方向绕开了那段路。

叶从意何等机警,联系谢元丞刚刚在那边的举动,只一瞬便觉察出不对劲来。

等谢元丞策马骑出好远,她才说:“明日让人过来,将受害者好生安葬吧。”

谢元丞怔了一息,却似乎不怎么意外,轻声道:“好。”

几人又赶了小半个时辰的路,才终于在一处林子深处发现点苗头。她们离得远,只能听见树林里面传来的打斗声。

对视一眼后下马,将马匹拴在旁边的树干上,三人猫着身悄声接近。

果不其然就看见一群人在林子里混战。

罗义初不知跟什么人接应上,两方人一打起来,竟然让他们那边占了上风。

谢元丞记住上回教训,此次出门特意带了配剑,他低声向叶从意交代一句“躲好”,便提剑加入了混战。

罗义初身边的黑衣人武功不俗,一人对俩绰绰有余,跟他相对较量的两个人不敌渐渐落了下风,谢元丞足下一点飞身上前,长剑出鞘替那人挡了背后直直砍过来的刀。

利刃相击的破风声引得那人侧目,看见身后一脸冷冽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谢元丞,喃喃道:“王,王爷。”

“凝神!”谢元丞喝道,“放在战场上这么分心,你有几个脑袋够敌军砍?”

谢元丞嘴上骂着,却抽出空手一把抓住这人的胳膊把他往身后带了带,继而一脚踹开了举着长刀往他脸上劈的黑衣人。

两拨人马都没预料到谢元丞的突然出现。

罗义初原本挟持这匡兰月在几人的围护下泰然站着,见状跟着紧张起来。

这群人在这里不知道打了多久,死的人不多,却都伤得惨重,就算是铁打的人脸上也不禁露出疲色。

谢元丞这一来于他们这一方的人马而言无疑是天神降临,多了一个极大的助力,他们一卸面上疲惫,打起十二分精神,竟隐隐开始压制住罗义初的人马。

“活捉。”谢元丞在刀剑中抽身吩咐。

“是!”身边的人回应。

谢元丞转身跟黑衣人对峙。

颜酉眼睛都看直了,张着嘴吧好半天都合不上,她扯了扯叶从意,感慨道:“你夫君这么厉害呢。”

叶从意:“啊,我也是第一回 见这种场景。”

她说得丝毫不假。

她与谢元丞上辈子也在各种明刀暗箭中生存,但说到底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虽然谢元丞也曾经展示过功夫,从刺客手中好几次救下过谢修齐,但那时的场面,比不得此时此刻半分惊心动魄。

“我不明白。”颜酉满脸都是疑惑,“那他为什么当晚还会被罗义初抓住。”

叶从意说:“因为我在现场。”

“不想让你看见血腥场面?”

“怕我受伤。”

叶从意知道,她是谢元丞唯一的软肋。

颜酉:“……”

她白眼一翻:“当我没问。”

电光石火之间,谢元丞已经带着人把罗义初的手下全部拿下,只剩那个黑衣人还提着刀将罗义初护在身后不肯屈服。

罗义初没带利刃,用手掐着匡兰月的脖子以示威胁。

众人将他们三人包围起来。

黑衣人难以一人之躯敌众,扭头对罗义初说:“大人,你先走。”

罗义初犹豫一瞬。

不是在担心这个忠心耿耿拼死相护的手下,而是不甘心放走匡兰月,眼睁睁看着即将到手的巨额财宝从掌中流失。

匡兰月忙喊道:“谢大人,罗义初轻功很好,不能让他……咳咳咳……”

罗义初手中用力,掐得匡兰月喘不上气。

他眼神像淬了毒,看着谢元丞:“你放了我,匡家的家产我分你一半。”

谢元丞不动声色踩住脚下一柄长剑,说:“这并不足以打动我。”

交易无果,罗义初放弃协商,目光上下瞟动,在心里规划逃跑路线。

就在他准备使用轻功逃走的那一瞬间。

谢元丞右脚踏住剑柄将长剑振离地面,紧接着又踢上一脚。长剑骤然飞起,割破挡在罗义初身前黑衣人衣袖,直袭罗义初腹中。

罗义初反应不及被长剑刺中,掐着匡兰月的手一松,匡兰月趁机脱离他的控制。

旁边人见机而上,终于把罗义初擒住。

黑衣人还在挣扎。

招式间谢元丞余光一瞥,看见黑衣人手臂上一抹嫣红的胎记。

脑海中忽然闪过日前那位老婆婆的面容。

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送谢元丞到门口,说:“老身那孙儿的事就拜托你了。”

谢元丞搀着老婆婆的手,悄无声息地将银钱袋塞进她的袖袋,说:“好。”

临别之际,老婆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谢元丞:“这位公子,老身忘记跟你说了,老孙那孙儿的胳膊上啊”

“大约在这儿。”年岁太过久远,有些记不清,于是比划着大概位置,说,“有一个红色胎记。”

第三十五章

谢元丞收式, 长剑离开黑衣人脖颈,又眼疾手快将剑尖一错,挑开黑衣人胳膊上残余的布料。失去布料的遮掩, 一块红色的云状胎赫然出现在谢元丞眼前。

谢元丞张口:“乔林。”

黑衣人眉目一横:“那是谁?”

谢元丞思绪闪回。

老婆婆每次提起孙子的时候, 脸上都挂着笑,总是亲切地唤他乳名:“老身家的小宝啊,最喜欢吹笛子了,天天央着老身去竹林里给他砍竹子做竹笛。老身那时候哪儿有功夫学做这些啊, 就总找借口拒绝他。可现在会做了, 乔小宝却不在身边了……”

谢元丞看着黑衣人胳膊上那块胎记, 几乎已经确认他就是老婆婆心心念念的孙儿。

他又叫:“乔小宝。”

黑衣人终于有了些反应。

谢元丞收剑回鞘,说:“你祖母去竹林砍了很多竹子回来给你做竹笛。”

“祖母?”乔林似是在回想。

“她很想你。”

乔林神色微动, 他跟在罗义初身边, 被培养成死士,已经太多年没有没有感受过任何血缘亲情带他带来的温暖了。

罗义初见势不妙, 顾不得伤口给他带来的疼痛,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连忙道:“什么小宝大宝,你叫吴铭,是本官在街边捡来的孤童,你没有什么祖母更没有什么亲人, 本官是你的恩人,是你唯一的依仗!”

乔林是罗义初为自己最后一张保命符,绝不能让他也背离自己。

“无名?”谢元丞重复一遍,嗤道, “罗县丞,你不好上心。”

他对乔林说:“你本明乔林, 乳名乔小宝。三年前你十四岁,你爹被罗义初冠以穷凶极恶的匪盗之名杀害,你跟你祖母相依为命却被罗义初以无父母教养为由将你从你祖母身边带走,自此再无音信。”

罗义初反驳:“胡说八道!”

“你胳膊上的云状胎记就是凭证。”谢元丞看都没看罗义初一眼,只疑道,“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照理说十几岁的少年就算被带离亲人身边,也应该会对曾经生活中的点滴有印象,不至于只过了三年就将所有过往,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匡兰月看出谢元丞心中疑惑,说:“谢大人,这不奇怪。他与冯立果两人最擅长的就是洗去一个人对往事的所有印象,歪曲事实让被洗去记忆的人记住他们想让他记的东西。”

谢元丞看她。

他是第一次听说世间还有这样的手段。

他问:“匡姑娘从何得知?”

匡兰月轻笑一声,说:“自然是被他们用这种手段对付过。”

谢元丞默了一瞬。

匡兰月说:“是从西域传来的一种邪术,毋须饲养蛊虫,比较容易学,效果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时效没有那么长,每隔半月都要重新施展一回。”

叶从意和颜酉在小土包后面对视一眼。

这样就说得通了。

难怪她们如今见到的匡兰月和颜酉口中说的匡兰月如此大相径庭。原来竟是那时候被冯立果控制住了思想,所以在冯立果败露行径逃匿以后,匡兰月才会恢复神志,记起以往一切。

匡兰月说话时,谢元丞才注意到她现在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惨白。

谢元丞:“你……”

“我无碍。”匡兰月说,“谢大人只需让这位小公子远离罗义初,至多不出一月他便能记起往昔。”

谢元丞:“好。”

这时,乔林忽然说:“我好像是有个祖母。”

谢元丞和匡兰月同时看他。

乔林回忆着,继续说:“她蒸的马蹄糕很好吃,我爹经常不在家,但是每次一回来都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东西。祖母说,我爹是个大英雄,出门都是去做一些扶贫济弱的好事。”

丝丝点点的印象好像就是一个引子,一旦将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回忆诱发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有一天祖母很难过,我问她为什么难过,但祖母摇着头不肯说,后来别人说了我才知道,是我爹死了。”

谢元丞面色沉重听着。

他们说话间没注意到,罗义初在悄然挪到乔林身后,借着乔林身形遮挡住他的小动作。

“不好!”颜酉眼尖,看得一清二楚,“罗义初把他腹中长剑拔出来了!”

叶从意心下一颤,抬头就看见罗义初手中握着剑,满脸咬牙切齿地举剑往谢元丞的方向劈过去。

“谢元丞!小心!”叶从意心下一急哪里还顾得那么多,当下就飞奔出去,途中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谢元丞反应迅速,错身一闪,顺带着拉了匡兰月一把,两人一齐躲过了罗义初劈来的利刃。

哪知罗义初偷袭不成,竟然将长剑对向一旁的乔林。乔林沉侵在回忆中,丝毫没有防备,就这样生生被捅穿腹部。

谢元丞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踢了一脚罗义初,然后就扶住因脱力而倒下的乔林。

乔林迟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中的伤口,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罗义初,说:“还记得大人以前对属下说的话,死士生来就是要为主子去死的,为主子流血,才是一名死士最后应有的归属。”

谢元丞踢的那一脚力度很大,罗义初身上带着伤,直接被踢翻在地。

他突然笑了起来,语气中带了几分癫狂:“一条随时都有可能会反噬主人的狗,本官绝不会让他活在这世上。本官左右也是要死了,能在死前多带上几个人跟本官一起上路,不亏!”

叶从意这时跑到了谢元丞身后。

颜酉跟在后面给她提着掉在半路的鞋。

事发突然,谢元丞甚至都没发应过来。乔林就这样摔躺在他怀中,不断涌出的血染红了他月白色的外袍。

“谢元丞。”叶从意轻轻叫了声。

谢元丞眼眶发热,他用手捂着乔林的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血。

“乔林!”

“你坚持住,别睡!”

可无论他怎么喊,最终乔林连呼吸和温度都渐渐消散了,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眼叶从意。

是他大意才会让事态发展至今。

他沙哑地说:“阿婆还在等着我带他回去。”

叶从意蹲下去,用手掌覆住乔林还没有闭上的眼睛,轻轻道:“安息。”

周围的随从和官差已经把罗义初押住。

罗义初却像是疯了一般,笑得撕心裂肺。

谢元丞缓缓将乔林放平在里面,起身直奔一旁还在笑着的罗义初。

罗义初:“死!都陪我一起死!本官来世上走一遭,荣华富贵娇妻美眷全都享受过!命丧我手的人不计其数,命一条你们尽管拿去,本官不亏!不亏!哈哈哈哈哈……”

谢元丞满腔怒火,抬腿就是一脚踹在罗义初胸腔。

罗义初直接被踹翻在地,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口中有鲜血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元丞说:“本官这辈子唯一大意的一件事,就是那日没有直接杀了你们几个。否则,本官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任你们这些渣滓爬到本官头上叫嚣!”

谢元丞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如同在看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你眼神这么凶。”罗义初抬手抹去嘴角血迹,却并没有擦干净,“辅城王,你这样看着我,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现在就算再怎么想杀我,有官职在身你就得遵循朝廷律法。”

他吐了口血沫,轻声挑衅说:“你表面风光,其实过的并不比蓟州水深火热的那些贱民好多少。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要揪你的错处,你今天杀不了我。”

颜酉听不下去,骂道:“老畜生你别太嚣张!恶人自有天收,你今日不死,明日也得死!”

“哦,对……就算是过几日死,本官黄泉路上也并不会孤单,”他蓦地转头看向匡兰月,一字一顿道,“你说对吧?匡、姑、娘。”

第三十六章

匡兰月面色一僵, 又很快换了个表情将脸上的一丝不自然掩盖下去。

并不作答。

叶从意几乎是瞬时就发现罗义初话里有话,仔细地观察着匡兰月的状态,问道:“匡姑娘,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匡兰月现下只觉腹中一阵又一阵绞痛, 咬咬牙强打起精神,扯下嘴角,说:“疯子说疯话罢了。”

“不对,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颜酉狐疑地看她, 忽然紧张起来, “是不是这老畜生对你做什么了?”

匡兰月怔愣一瞬, 也不正面回答,只道:“他能对我做什么?”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颜酉没信她的话。

叶从意自然更加不信。

她们同时看向罗义初。

还没开口逼问, 罗义初就已经迫不及待开口:“想知道?跪下求本官啊。”

颜酉被罗义初这一脸贱相激得不行, 憋一肚子火。四下张望想找个趁手的东西好好教训他一顿。她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相中,忽然感觉手中沉甸甸的重量, 低头一看才记起来她手上还拎着叶从意跑掉的鞋。

意外一出接着一出。

叶从意也完全记不起什么失态不失态,穿着净袜踩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颜酉把那只鞋扔到叶从意脚边:“穿上。”

弯腰顺手捡了一把碎石,猛地转身就往罗义初偏上砸,变脸速度堪比翻书:“我去你大爷的!”

虽然只是鸟蛋大小的一把碎石,但颜酉用了猛劲儿,狠砸上去的威力也不小。

罗义初懵了片刻。

颜酉继续骂:“你能不能搞清楚状况, 你现在才是阶下囚!摆出这副恶心人的嘴脸给谁看?”

颜酉越想越气,又蹲下身抓了一把碎石往他身上砸。

罗义初偏头躲了一下。

碎石和着泥渣,他手脚都被挟持着,没能完全躲开, 一大半糊在口鼻间。

罗义初“呸”了几下,吐出口中泥土, :“还有时间骂本官,倒不如趁着这点空闲多跟冯……哦,不对。”他止住,过了一会儿继续笑着说,“是匡姑娘。倒不如趁着还有时间,多跟匡姑娘说会儿话,说不定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需要你们帮忙呢。”

匡兰月神色没有太大的起伏:“我的心愿就是要看你跟冯立果一起,在我阿爹陵墓前伏法。”

“哦。”罗义初像是在思考,“那匡姑娘八成看不到了,换个遗愿吧。”

颜酉心下一颤,猛不丁转头:“这老畜生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叫遗愿?”

“字面意思啊。”罗义初贱嗖嗖地说,“本官确实活不了几天了,但若要跟匡姑娘比命长,还是有信心能赢过她的。”

匡兰月没说话。

颜酉心一沉,瞬间明白过来。她闭了闭眼,再次质问,语气却出奇平静:“你对她做了什么。”

“毒。”罗义初说,“本官给她下了毒。”

颜酉攥紧拳头:“什么毒。”

“西域传来的,没有解药。”罗义初低低笑了两声,“她啊,必死无疑。”

匡兰月依旧没太大表情波动。

颜酉不肯相信:“什么时候的事?”

匡兰月这才说:“很久之前。”

颜酉看她:“很久之前?”

“对。”匡兰月说。

匡兰月说得很认真,颜酉判断不出真假。

她知道匡兰月说的也许确实是真的,也可能是为了宽慰她因为匡兰月是为着她深入狼穴,怕她为此自咎。

“从我阿爹死后,他跟冯立果就一直在给我下一种慢性毒药。”匡兰月继续说,“他们算盘打得精。只要我悄无声息死了,冯立果就能名正言顺继承我阿爹留下的家产。”

“艹。”颜酉骂了一声。

这回连叶从意都没忍住:“罗义初,你们该死。”

也不知是罗义初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索性放弃挣扎,还是真的疯了,继续不要命地煽风点火:“世人都说本官是该死,可本官却还没死……”

他说着便挣扎站起身,着想要脱离束缚。

谢元丞冷眼一斜,控制罗义初的人立马读懂他眼神含义。拔出腰间长刀一挑,断他脚筋。

罗义初痛出一头冷汗,却还在说:“而像匡姑娘这样不该死的,马上就要死了。”

“我艹你爹!”颜酉冲过去狠命踹他。她这一脚正好踢在罗义初鼻头上,威力并不比谢元丞方才的两脚轻,罗义初当场鼻血横流。

颜酉继续骂:“我艹你爹!你这个黑心肝的老畜生!你才该死,你才该下地狱在阎罗殿滚油锅,鬼差就该拔你舌剜你眼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堕畜牲道世世不轮回!”

颜酉骂人的话都是在揽芳阁跟别人学的,并且很反感旁人张嘴带娘,于是她只骂爹。但她学不精,骂来骂去就这么几句。

骂完眼睛就红了,垂着头抱膝蹲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凭什么?”颜酉带着浓厚的鼻音,一遍遍反问,“凭什么?”

凭什么像罗义初冯立果他们这样的恶人可以逍遥法外自在这么多年?凭什么蓟州的百姓要因为他们都贪念处于水深火热?又凭什么像匡兰月这样纯良没坏心眼的人得不到好报?

颜酉这个反应,匡兰月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她本孑然一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为父报仇成了她此生唯一的执念,如今大仇将报,她没什么好遗憾的。

她向颜酉伸了伸手,最后又缩回去什么话都没说。

叶从意这时出声,打破沉重的气氛:“既然是慢性毒,就说明离毒发还有些时日。匡姑娘之后有没有寻郎中问过诊?”

匡兰月摇头:“不曾。”

她先前一直被控制神志,几乎没有自主能力。加上冯立果给她下药时用量很轻,担心药剂一重过于蹊跷。脱离控制清醒过来以后,也没受到药物带来的影响。几乎快要把这事抛诸脑后,哪里还记得去寻医问诊。

也就是被罗义初抓走之后,时不时腹痛才让她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叶从意瞥了眼罗义初:“有无解药都是他一人之言。”

颜酉蓦地抬头,眼脸上还挂着泪痕:“什么意思?”

叶从意理智分析:“就算这毒这时没有解药,但既然是从西域传来,那西域必然有制毒之法,若能找到配方,未必不能解毒。”

“对,对。”颜酉连忙点头,“先去郎中看看,要看过之后才知道。”

她站起来去扶匡兰月:“我们才先去找郎中。”

“我想先亲眼看着他和冯立果伏诛。”匡兰月却摇摇头,看着谢元丞和叶从意十分坚定地说:“谢大人谢夫人,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执刑地点选在我爹的陵墓前?。”

两人同时说:“好。”

“那速战速决。”颜酉生怕耽误匡兰月的诊治时间,扭头对叶从意说,“你爹现下不就在匡兰月她她爹的陵墓吗?我们现在过去,再让人把冯立果押过来……”

“等等!”匡兰月抓住重点,“你说叶大人如今在哪儿?”

“你爹陵墓啊,江县丞带着他们去的。”颜酉说,“怎么了?”

“去多久了?”

“从你被抓走那会开始。你不是话里有话说要带这老畜生去见你爹吗,他们分了两路,一队人来追你,一队去你爹那边埋伏了。”

匡兰月越听眉头越皱。

叶从意隐隐有些不安:“可是有什么问题?”

不知是不是因为中毒的缘故,匡兰月脸色越来越难看。

罗义初又突然笑起来,他笑到有些脱力,眼泪都出来了:“原来黄泉路这么热闹啊。”

叶从意心下一紧。



她们带着人马连夜往陵墓方向赶。

匡兰月知道冯立果他们在往她爹的陵墓里运赃粮,悄身前往查探过,发现他们还为提防有人盯上这些东西,打着修缮陵墓由头还在里面装置了机关,甚至在棺椁中放了火药。

后来好不容易寻了机会才将她爹的尸骨运出。

被掳走之前说的那番话,其实是她抱了必死心态准备将罗义初引起那里跟他同归于尽。

却万万没想到在叶学海这里出了差错!

叶从意心乱如麻,一路上都祈祷不要出事才好。

马匹从夜半跑到天蒙亮,才终于快要赶到目的地。

万幸,附近并无出现太大的动乱。

还来得及。

突然。

“轰隆——”一声。

山路猛烈震动。

叶从意心跳停了一瞬。

紧赶慢赶,最后看到眼前一片废墟。

那个一开始并没有进陵墓的小官差,跪坐在废墟之上,流泪埋头刨着石块,手指都渗出血印还不肯停下。

见到有人来,用衣袖将眼泪鼻涕一抹,抽噎着喊:“快来人帮忙啊,叶大人他们还在里面!”

第三十七章

叶从意脑袋“嗡”的一下, 听到叶学海被埋在里面,仅存的一丝理智也在脑海中崩断,一阵天旋地转, 头皮发麻,她不顾旁人阻拦,拼命往废墟方向跑。

谢元丞拦她,也被甩开手。

谢元丞直接追上去拦腰扛她,还顺路挪动几步把小官差也一起拖离废墟:“我们不知道底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如果火药份量足就很可能会发生二次爆炸, 现在不能过去。”

叶从意哪里还听得进去:“可是我父亲还在里面!”

谢元丞把叶从意放下来, 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现在不能冲动。”

他扶住她的肩, 继续轻声安抚:“岳父那么精明一个人, 遇事肯定不会没准备,一定会没事的。眼下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再添别的伤亡了。”

叶从意稍稍平静下来,眼眶微微发红:“好。”

小官差陡然被谢元丞揪住衣领子,脑子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带到平地。

他在缙州县衙远远见过谢元丞,知道谢元丞是叶学海的女婿并且身份不简单。无助许久的他此刻才终于像有了主心骨一样。

眸中蓄满泪水,“哇”的一下就要哭出声。

谢元丞这边刚安抚好叶从意的情绪,扭头就看见小官差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

他十分有耐性地开口:“哭完再说还是说完再哭?”

一旦情绪不平, 做事就容易出差错。

小官差愣了一下,把眼泪憋回去,说:“我不哭。”

谢元丞点头,开门见山直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官差梳理着思绪, 把前因后果一字不落跟几人说了。

“那块封墓石特别大,把出口堵得严严实实的。叶大人他们都被封在里面, 我在周围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其它机关。”

叶从意心还悬着:“你那时候能跟他们对上话吗?”

说到这,小官差噙着泪点头:“能。一开始能的,但是后来过的时辰有点久,叶大人他们在里面待着有人呼吸不上来,就减少了交流的次数。”

谢元丞听着,神情并不意外。

叶学海他们被困在陵墓中,没有新鲜空气流动,十几个人在里面都需要呼吸,时间就了自然会出现这种情况。

“然后呢?”叶从意接着问。

“后来临近天亮的时候叶大人忽然喊我。”小官差眼泪不自觉流下来,他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说,“他说有人在陵墓的棺椁里面发现一堆火药,他们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想拿火药试试能不能把洞口炸开……叶大人叫我远离这里以免受到波及。”

“我爹都没有像叶大人这样关心过我。”小官差说着,眼泪更大颗了,“我不知道这个火药的威力怎么这么猛,要是我知道,肯定不会同意让叶大人他们这样做的……”

颜酉听着觉得不对劲,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回去搬救兵?”

这也是叶从意反应过来后一直想问的问题,但这小官差话没说完,到底没找到机会问出口。

小官差嘴一瘪,抽噎着说:“我不认路。”

颜酉:“……”

因为小官差害怕,叶学海当时让他在外面等着。他们进去了太久,小官差倚在石梯处昏昏欲睡,却突然被封墓石落下的大动静惊醒。

他当时就表示要会县衙搬救兵,结果被江户海拦了下来。

他年纪小却长得快,看上去比同龄人大上几岁不止。当时江户海的县衙招差时,他虚报好几岁才应职,后来被江户海发现,查清家中境况后知道他家着实困难,想着能帮多少帮点,就把他留在县衙跟在身边做些小事,至少不会饿肚子。

江户海向来知道他秉性胆小,深更半夜一人在山林中穿梭容易出事,就放弃了让他回去搬救兵的想法。

“陵墓被炸毁以后我过去找叶大人他们,可是无论我怎么喊都没有人回应。我在这里刨了好久也没看见人影。”小官差脑海里面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他们会不会……会不会已经……”

叶从意:“不会的。”

火药既然是被她父亲发现并决定炸墓,那么像谢元丞说的,他们一定不会毫无准备干等死。

一定还有生机。

“咳咳咳……”不合时宜的,罗义初突然笑起来。他笑得太过劲,一口气没顺把自己笑呛,止不住地弯腰咳嗽。他微微抬头,往叶从意的方向看过去,“这话你自己信吗?”

他们之间离了有七八米的距离,罗义初说话声音沙哑又微弱,按理说叶从意应该听不到。但她此刻听觉异常敏锐,听得一清二楚。

她无声眈视着罗义初。

偏生罗义初还在继续说:“当初冯县丞请人修缮陵墓的时候找的都是上好的工匠,用的材料也是最坚固的板石。”

“可是你看看,再怎么坚不可摧这地方都被炸成废墟了。叶姑娘啊叶姑娘,难不成你认为你爹真的能铮铮铁骨硬过顽石吗?”他啧声道,“依本官看,砰——八成炸成灰了。”

叶从意还没对他的话做出反应,小官差就已经想离弦之箭一般,擦着眼泪跑过去狠狠地瞪罗义初:“胡说八道!”

罗义初带走匡兰月的时候他也在场,如今见到更是对这个罪魁祸首深恶痛绝,他掌心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手指上丝丝血痕留蹭在脸上:“都是因为你这个坏蛋!如果不是你,叶大人他们也不会出事!”

罗义初听着就笑出了声:“是啊,都是因为本官。你看那位叶大人的女儿都要恨死我了,可他们现在不还是只能打打本官出气,不敢动本官性命半分。”

也不知是罗义初被抓了以后精神失常还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后直接放弃抵抗,他一路上都在找人痛处。只要能让叶从意她们不顺心,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小官差一开始还有些忌惮,听到罗义初说叶从意等人揍他出气,索性也一不做二不休,丝密如雨的拳头往他脸上招呼。

罗义初脸上又挨了一拳,血水夹杂着口水从他嘴角流出,他说:“打本官有用吗?他们不还是死了?”

小官差再次攥紧拳头:“你闭——”

“砰——”又是一声。

谢元丞先前说的没错,陵墓那边果然发生二次爆炸。

谢元丞扣住她的手腕,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蹿过去。

眼见那边被处炸漫天尘雾,零落的碎石不断落在她们脚边,叶从意心彻底凉了。

她眼神死死定在那边,祈祷奇迹发生。

半刻钟。

一刻钟。

终于,在她准备移开目光的时候,废墟中突然伸出一只手。

谢元丞眼神好,隔着尘雾瞬间就看清对面状况,立马对叶从意交待:“在这里等我。”

然后带着人过去挖人。

“有活口!”

“都在下面,伤得不重!”

叶从意悬着的心稍微放了放,目光一刻也不敢偏离。

谢元丞带的人很有效率,不出一个时辰就把陵墓处搬出一个可供人爬过的口子。

叶从意哪里还站得住,直接过去帮忙扶人。

她看着洞口爬出一个又一个人,又扶出一个又一个人。最后扶出末尾的江户海,却没在他身后再看见任何人。

强压下心底的慌乱,她问:“江县丞,我父亲呢?”

江户海皱着眉欲言又止。

“您尽管说,我受得住。”

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起,叶从意脚下一软,谢元丞眼疾手快揽住她。

江户海说:“我们在陵墓中寻到了一处密室,应该是修墓的匠人为了以防万一留下的,十分坚固。叶大人当时拍案决定让大家伙往密室里躲,他自己拿着火药去炸出口。”

“然后呢?”叶从意仍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江户海低头叹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谁料引线燃得太快,叶大人点燃后还没来得及远离,火药就炸了。碎石全落下来,我们被封在密室里面,根本看不见情况。刚才的爆炸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想来应该是叶大人……”

叶从意脸色十分难看,他没继续说下去。

九死一生,生机渺茫。

叶从意心口钝痛,却流不出眼泪,她苦涩地扯了一下嘴角,说:“我知道了,多谢江县丞告知。你们身上有伤,先回县衙找郎中看看吧。”

她说完就要往他们刚刚出来的那个洞口钻。洞口是被他们硬搬开的,隐隐有再次坍塌的迹象,谢元丞不放心,拦住她不肯松手。

叶从意回头看他,眼中布满红血丝,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平静:“谢元丞,我要带我父亲回家。”

“回家?”罗义初时时刻刻观看着这边动静,在听到叶学海很有可能葬身于此的时候嘴角就差咧到耳后根,“带着一捧灰回家吗哈哈哈哈……”

叶从意脚步一顿,恨意顷刻充斥满脑海。

她恶狠狠地转身看过去。

那眼神把罗义初看得一缩,他舔了舔唇,远远喊道:“这么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点的火药。我说叶姑娘啊,你与其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倒不如赶紧动手把你爹刨出来,免得让他曝尸荒野成个孤魂野鬼。”

叶从意撇开谢元丞覆在自己身上的手,迅猛地抽出他腰间佩戴的长剑,面无表情,一步一步地往罗义初的方向走过去。

“怎么,叶姑娘想杀本官啊?”罗义初丝毫不惧,梗着脖子桀骜地看她,“你今日杀了本官,辅城王明日就会被太后她们盯上,你刚死了爹,又要让这么疼你的你夫君陷入困境吗?”

叶从意不说话,步履未停。

“不过本官很好奇,叶姑娘这种养在深闺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精致人物,真的能举剑杀人吗?”

叶从意走到他面前。

“铮——”

长剑贴着罗义初脚边插地。

不由自主的,罗义初缩了一下脖子。

叶从意漠然看他。

押解罗义初的人在谢元丞眼神示意下把他强按跪地。

罗义初还在说:“你真的敢杀我吗?”

他心里到底还是没底,这次没以“本官”自称。

叶从意将剑从地面拔出,唇瓣翕动:“你猜。”

颜酉冷不丁翻个白眼,偏头对匡兰月说:“这老畜生没脸没皮。头一回见这种死到临头还嘴硬的人。”

匡兰月没应声,大概是想到罗义初说的话,怕叶从意她们到时候真的惹上麻烦,上前扶住叶从意提剑的手,说:“谢夫人,我与他亦有死仇,若你不便,让我代行。这里曾是我阿爹下葬的地方,杀他祭奠,也算让我尽孝心了。”

叶从意轻轻把她的手拂开:“不用。”

匡兰月的手在空中一顿。

她触碰过叶从意掌心很多次,从来都是温温热热,十分让人适宜的温度,而这一回叶从意掌心无比冰凉。

她退上几步让身。

叶从意再次拔剑。

她并不是不会使剑,上辈子谢元丞经常会以强身健体为由,带她在自家院落中练上一招二式,虽然这点花拳绣腿不足以让她对付其他有功夫在身的人,但要杀一个没有行动力的人还是完全足够的。

罗义初看她是真的起杀心,忙道:“辅城王妃是真的一点都不顾及辅城王日后的处境吗?”

也许是被“辅城王妃”四个字唤出一些理智,叶从意提剑的动作顿了顿。

罗义初一看有戏,继续拿谢元丞说事:“世人都不知道,但叶姑娘你身为辅城王妃必然知晓自己夫君在朝中水深火热的局面,你要杀我,可得想清楚你们夫妇二人日后的困境。”

倏地,叶从意极轻极轻笑了一下。

罗义初却脊背发凉,觉得十分渗人。

他看向叶从意身后的谢元丞,颇有几分垂死挣扎的意味:“辅城王,你夫人此番行事,分明是要陷你于水火啊。”

谢元丞淡淡道:“你凭什么觉得你一条贱命,会让我陷入困境。”

罗义初张口。

“凭你主子……”谢元丞顿了顿,“丰王吗?你是不是笃定他会想办法救你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

谢元丞冷笑:“你凭什么觉得他能从我手下救走我想杀的人?”

听谢元丞提到丰王,罗义初惊恐瞪眼,终于慌了:“可根本就不是你辅城王想杀我!是那个女人!要不然为什么在昨晚你们不动手,在知道我和冯立果合谋的时候不动手杀我,在我杀乔林的时候不动手杀我,在知道我给匡兰月下毒的时候不动手杀我,现在不就是因为她爹死了吗,因为她爹死了,所以她存了私心想杀我报仇!”

谢元丞淡淡说:“她意即我意。”

叶从意掀眼看谢元丞片刻。

旋即手起剑落。

长剑贯穿罗义初胸腔。

充满血腥气的液体霎时溅了叶从意满身,想象中的腥秽场面却并没有映入她的眼中。

浓郁的铁锈味中夹杂着一丝悠远沉静的乌木香萦绕在叶从意鼻尖——谢元丞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第三十八章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叶从意她们这几日都去了缙州,留叶夫人一人在蓟州照看难民。

冬芷谨记她家大姑娘的话,日日寸步不离地陪在叶夫人身边。叶夫人是个闲不住的, 总能找到事情磋磨时光, 给蓟州受难的灾民增添了少欢声笑语。

“对了,一直忘记问你噻,听你这口音应该也是俺们蓟州县出来的人物吼!”一老妇人拨着火堆扭头问身旁还在跟别人攀谈的叶夫人。

锅底水块熬干,米粥还没成型, 叶夫人往过了舀了一瓢水。

“嗯?”依稀听到有人跟她搭话, 反应一瞬, 立马接话,“是的嘞。我本姓邹, 从前就住在回南巷。”

“回南巷的邹家?”老妇人回忆着, “我好像是记得有这么一户人家的……”

叶夫人笑着:“当然有啦!”

老妇人想起来:“哦!对!邹员外家的闺女嘛,听说后来嫁了个大官, 举家都搬到京都享清福去啦。”

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邹员外可是个好人呐,左邻右舍都得过他不少帮衬。那他现在身体怎么样啊?”

叶夫人顿了顿,回道:“他已经去世好些年啦。您老瞧瞧,我都是几个娃儿的娘了,老了, 老了哟。”

“老什么老哟!”老妇人嗔道,“像我们这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头才叫老呢,你们这些天命之年都没到的,年轻着呢。”

“您健壮着呢。”叶夫人往锅里看一眼, 新添的水混着白米在锅中咕咚咕咚冒泡,许是觉得有些过于浓稠, 她又往里面加了半瓢水,然后才说,“至少能过百年。”

老妇人被这吉祥话哄得眉开眼笑,换了个话题继续聊:“你也是个命好的,当年眼光就好,挑了个好夫婿跟着一块儿享福。儿女也争气吧?我瞧着跟你们一道来的两个年轻人,能干的嘞!”

人一旦上了年纪,茶余饭后的闲聊大多都是围绕着家庭跟子女。

叶夫人听到她夸叶从意谢元丞,心里简直比夸自己还要高兴几分,眉目间都沾染上笑意:“是很争气。”

“那是你儿子跟儿媳?”

叶夫人摇了摇头,说:“是闺女和女婿 。”

“那也不错!”老妇人往火堆添柴,“你那个女婿瞧着就一脸富贵相,还会疼人,闺女嫁过去肯定不会差。”

叶夫人笑眯眯说:“是的噻。”

“不过说到这我才发现,”老妇人以为是自己没注意到,往周围看一圈,确实没看到别的人影,“他们这几日怎么都不见人呢?”

忽有一阵风吹过,扬起细微尘土。

叶夫人伸手把锅盖盖上:“嗐,年轻人贪玩,难得离京一回,听说缙州山水好,就跑去玩儿了。”

老妇人眉头微皱:“这几个县都穷山恶水的,哪里有什么地方值得他们抛下你这个娘跑去游玩?”

“兴许有。”叶夫人抱膝坐着,“就算没有,过两天他们玩儿腻了就回来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震地的声音。

叶夫人循着声音远远一看,认出来是他们从京都一齐来的马匹,正踩着夕阳奔腾而来。

老妇人也辨认出来了:“哟,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你看咱们这一说,他们就回来了不是,早知道我就早跟你提了,说不定他们几个还能更早一些回来呢。”

叶夫人起身,对老妇人笑了笑,在冬芷的搀扶下迎着马车的方向走过去。叶夫人走近的时候感觉氛围不太对劲,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沉着脸。

她下意识地去找叶从意,却没找见。

谢元丞回来的时候没骑马,他带着叶从意坐在马车上。

叶从意捅了罗义初一剑后她精神状态就不大好,血腥味刺鼻,她呕了个昏天暗地。却硬撑着看人从那堆废墟里把埋在下面的叶学海找出来以后才晕了过去。

叶夫人在原地站上好一会儿,才看见身侧五六米出停着的马车处,一只长手撩开帷帘。

谢元丞打横抱着昏迷不醒的叶从意踩着随从放好的木阶梯下来。

叶夫人心下一惊,连忙上去:“怎么了这是!”

谢元丞没说别的,只问句:“还有空余的营帐吗?”

冬芷点头带路:“有!前两日刚扎的。”

谢元丞跟着冬芷过去。

这营帐比周遭扎起来的空间要大一些,想来是特意留出来给他们的。

谢元丞把叶从意轻轻放下,又想到什么似的将外衫脱下来,轻轻托起叶从意的头,把叠好的外衫垫在她头下。

他起身便走。

叶夫人一路跟过来什么话也没问,在看到谢元丞抛下叶从意火急火燎准备离开才终于意识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她忽然想起来同样去往缙州的叶学海,在谢元丞踏出营帐的最后一刻叫住他:“元丞。”

谢元丞脚步一顿。

她问:“你岳父呢?”



叶从意梦里都是一片猩红。

浓郁难闻的血腥恶臭止不住往她的鼻中钻。

一阵天旋地转,场景颠覆。

她又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叶学海。

她张张唇,却发不出声。

“父亲!”

她从梦中惊醒,睁眼看见的是营帐里温馨的摆设,应当是这些天冬芷按照她的喜好特意布置的。

谢元丞没在她身边守着。

她恍惚了一下。

是梦吗?

缙州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吗?

她正要起身出去一探究竟,就见冬芷端着一碗汤药从营帐外面走进来。

“姑娘。”冬芷小心翼翼挪动步伐,在叶从意身边坐下,“王爷吩咐的,让您先把这药喝了。”

叶从意没接药碗:“谢元丞呢?”

冬芷沉默片刻,答非所问:“您身子骨本来就不好,不想法子根治以后怕是要半辈子跟药罐子打交道。”

她说完,拿药匙舀了一勺药凑到叶从意嘴边:“王爷吩咐我煎药的时候给你往里面添了些蜜饯,不苦的。”

叶从意偏开头:“我父亲呢?”

冬芷拿药匙的动作一滞:“您先把药喝了。”

叶从意拿过药碗,一口气全灌下去。

药碗见底,她又问了一句:“我父亲呢?”

冬芷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子,吞吞吐吐不敢说话。

叶从意一看全明白了。

但这不应该!

就算缙州县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可她分明记有人说叶学海运气好,火药爆炸的时候他就近躲进棺椁之中,被人从废墟之中挖出来时还有微弱的呼吸。

而谢元丞当时也明确地跟她保证说她爹一定会没事的。

叶从意忽然失力,药碗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冬芷被着声音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即蹲下身收拾碎片。

叶从意却撩开被褥起身,未着鞋袜,就这么跑了出去。

她活了两辈子都不曾这么失礼。

营帐外的人纷纷侧目看她,可她却顾不得那么多,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好一会儿,才终于把视线定格在不远处的一个营帐。

叶从意实现慢慢模糊,她什么也看不清,却被营帐外围高高悬挂起的白幡狠狠刺痛双眼。

至多不过五十步的距离,她走了好久才走过去。

不可能。

她拼命地在内心说服自己。

这绝不可能!

上辈子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出,明明说好了过了这段时日她父亲就辞官跟这她和谢元丞一起离开京都,她们明明该阖家团园美满的过完这一生。

她颤着手去撩开面前营帐,听见里面传来谢元丞的声音。

“明日上奏,快马加鞭呈报朝廷,说……”谢元丞说话的声音顿了顿,沉重地说,“就说叶侍郎已因公殉职。”

叶从意脚下一软,直直栽了下去。

冬芷一路追出来,急忙扶住。

但叶从意站不起来,她打发冬芷离开,抱膝蹲在原地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营帐被人从里向外撩开,一道狭长的身影停在她面前,将她瘦弱的身躯笼罩在阴影中。

叶从意缓了好久才抬头,谢元丞就站在她面前,安静地看着她。豆大的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冒出,叶从意咬着牙,终于痛哭出声。

良久,她哑着嗓说:“谢元丞,蜜饯是假的,那碗药好苦。”

第三十九章

谢元丞任由叶从意哭着, 只安安静静陪在她身边,并没有出声打扰。

叶从意哭累以后才把她捞进怀中,抱着她进了营帐。

出乎意料的是, 叶从意在营帐外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 结果一进到营帐里,等谢元丞把里面的人都打发走以后,叶从意立马把眼泪擦得干干净净,还深呼吸几下调整气息。

要不是眼睛还红着, 几乎都看不出看来这人方才那样撕心裂肺地哭过一场。

谢元丞:“……”

谢元丞轻轻把她放在凳上, 转身去给她倒水。

“有凉茶吗?”叶从意嗓子还是哑的。

“有。”谢元丞说。

但他并没有给叶从意倒凉茶, 依旧给她倒上一碗凉白开:“嗓子哑了,喝白水好些。”

叶从意没有意见, 结果茶碗直接喝个见底。

谢元丞接过她放在茶桌上的碗, 又倒上一碗:“还要么?”

叶从意轻轻摇头。

“什么时候发现的?”谢元丞喝着水问。

“见到你的时候就猜到了。”叶从意说,“你从不骗我。”

叶从意被噩梦惊醒, 刚醒过来那会儿脑子不怎么灵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看到谢元丞这边的营帐外挂起的白幡就什么都忘记思考了。

直到谢元丞出来,默默陪在她身边。

就是在那一瞬,叶从意福至心灵,忽然就明白这一切都是谢元丞做给外人看的计谋。

谢元丞饶有兴致地看她:“那怎么哭了这么久。”

像是在应证谢元丞说的“哭了那么久”, 叶从意说话还带了点鼻音,有些瓮声翁气地说:“配合你做戏。”

身为叶府嫡长女,在叶学海出了这么大的事后叶从意却没反应的话,这怕是连蓟州的百姓都瞒不过, 遑论京都皇城里手眼通天的那几位。

叶从意眼角还留有残余的泪痕,谢元丞伸手用指腹替她擦拭干净, 轻笑着说:“夫人机敏,为夫自愧不如。”

谢元丞的动作很轻,手指碰在面部的触感有些痒。

叶从意不自觉地眨了下眼睛,问道:“我父亲呢?”

谢元丞说:“已经着医师去看过,那火药看着威猛却并未伤及根本,静养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七八成。”

听到谢元丞这么说,叶从意悬了一天的心才终于彻底放下:“那你这个计划跟父亲商议过吗?”

谢元丞点着头,说:“从缙州回来途中,岳父清醒过一阵,我将计划同他说了,他并无异议。”

“那就好。”叶从意说,“我还以为你是临时起意。”

她就怕谢元丞贸然替叶学海做决定会让叶学海心觉不快,从而导致翁婿之间关系恶化。

“也算是临时起意。”谢元丞语气还有些不可置信,“但若是当时岳父没同意的话,这计划也进行不下去。”

莫要说是谢元丞,就是放在一日以前,连叶从意都不敢相信她那个向来古板严肃的爹会答应配合谢元丞这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离经叛道的决定。

“那你最近很受我父亲欣赏啊。”叶从意颇为感慨。

“我也没想到。”谢元丞眸中带笑。

叶从意接着问:“那我父亲人呢?”

谢元丞正欲回答,外面传来稀碎的脚步声,他蓦地顿住,等脚步声远离后才刻意把声音压低几分说:“在隔壁营帐,还昏迷着,有医师在一旁照料。”

“医师?”叶从意有些不放心,“京都带来的?”

谢元丞摇头:“自然不是。”

京都鱼龙混杂,就算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人也难以保证没有问题。

保险起见,谢元丞并没有用那群人。

“那是哪里的医师?”

“夫人还记得在缙州县衙的那位老郎中吗?”

叶从意回想一瞬,点头道:“记得。你把他请来了?”

谢元丞颔首:“费了好一番力气。”

叶从意挑眉:“怎么说。”

谢元丞叹气:“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说那位老郎中脾性古怪了。”

叶从意没出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他一日只出一回诊。”谢元丞想起来久有些头疼,摁着太阳穴说,“我去请他时,他刚从其它地方问诊回来,说什么都不肯再出门一趟。”

叶从意想起当时老郎中替谢元丞诊治时的场景,说:“他应该很喜欢银两。”

“想到了,但无甚用处。”谢元丞有些无奈,“夫人你猜他当时怎么说的?”

叶从意十分配合:“猜不到,他怎么说的?”

谢元丞说:“老郎中说他是个十分有原则的人,诊金的多少只能决定他哪一天去那户人家出诊,却并不能左右他一天出诊的数量。”

叶从意:“……”

把花钱就能插队说得如此委婉,还真算是个奇人。

叶从意说:“那他确实挺有原则。”

“后来他又是怎么答应来替我父亲诊治的?”

“……”谢元丞默了一瞬,“能不能左右最终看得还是出的诊金够不够打动他。”

叶从意:“……”

叶从意:“认钱也挺好的,能省不少麻烦。”

谢元丞认可地点头,说:“只是后面要劳烦夫人多哭上几日了。”

叶从意撑着下巴:“你准备怎么做?”

谢元丞学她,也撑着下巴,跟她对视:“后日出殡。”

叶从意眉目微皱:“在这儿?”

“嗯。”谢元丞说,“若是回京恐有不便。

叶从意沉吟一会儿,说:“在这怕也会引起怀疑。”

谢元丞挑眉说:“这就得看夫人的演技了。

叶从意云里雾里:“嗯?”

第四十章

叶夫人状态也没好到哪儿去, 谢元丞带人回来的时候将近黄昏,后来揪着谢元丞问清事情原委也跟着晕了过去。让本就脚不沾地的谢元丞更显得手忙脚乱。

最后折腾到第二天安排好一切,叶夫人醒过来的时间竟比叶从意还要晚上好两个时辰。

也不知道是年纪稍长所以对生老病死的接受能力就更强上几分, 叶夫人醒来后没有哭闹, 平静得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去营帐外烧着的火堆去要热水泡茶喝。

叶学海“殉职”一事已经传遍整个灾民驻扎的营帐,谢元丞所在的主营帐以及旁边几个副营帐都已经挂起白事专用的白幡。

沉重。

十分沉重。

所有还在蓟州受难的灾民几乎都知道朝廷已经放弃他们,是叶学海拿出自己任职多年的积攒下来的家产来救济他们, 也知晓如果叶学海不是为了他们这些人来蓟州走这么一遭, 或许人家此时此刻还待在京都府邸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么一件灭顶之灾。

叶夫人表现太过正常,在旁人看来反而显得不正常。

可是没人敢上前去跟她搭话, 生怕一句话不注意就触动她心底那根碰不得的弦导致场面失控。

只有昨天跟叶夫人聊过天的那位老妇人小心翼翼地上前跟她攀谈。但老妇人不知道叶夫人要烧沸水泡茶, 只以为她是口渴找水喝:“妹子,那边壶里有烧好的凉白开, 要喝的话我去给你倒噻。”

叶夫人往锅里舀水的动作一顿,扭头看向老妇人,说:“我要开水嘞。”

老妇人带了几分警惕:“你好端端要开水做什么?”

叶夫人挤了个有些难看的笑:“我家老叶喜欢喝茶嘞。”

“你……”老妇人哑然。

叶夫人说:“这次来蓟州我专门给他装了好几罐他爱喝的茶叶,就是他一直太忙,我也犯懒,一直没来得及给他泡上几盅茶让他解解茶瘾。现在我不是空闲下来了嘛, 想着给他泡一点喝。”

这下不只是老妇人,在场所有竖着耳朵听这边动静的人,听到叶夫人这话都沉默了。

叶夫人没说别的了,往锅里添好水就埋头柴。

火堆燃过一夜, 只剩下星点的枯碳发散着一丝丝余热。叶夫人见柴火放进去好半天也没燃起来,学着其他人趴下去吹。

她几十年没有干过这种活, 姑娘家还未出嫁时家中伙食由父母操心,跟叶学海成婚以后更是什么脏累活都不曾碰过,生火烧柴这些看似普通的活计,也能把她难住。忙活半晌被浓烟熏了眼,止不住地冒眼泪。

老妇人看的心里异常不是滋味,连忙把叶夫人扶起来:“你这样哪儿能把火烧起来啊,还是我来……”

叶夫人呆呆的不肯动。

老妇人又说了一遍:“我来吧。”

叶夫人好像才听清楚一般:“那就劳烦您了。”

却在起身的时候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连锅带水一起撞翻了。锅中水泼在本就看不见多少火星的柴火上,瞬间灭得干干净净。

老妇人把叶夫人扶稳,打量着她的脸色说:“没事没事,我们待会找个干燥地再起个火堆就好了。”

叶夫人没说话,盯着那堆残余愣了好久的神。

“哐当——”

突如其来的瓷器落地声拉回叶夫人思绪。

她本能地往周遭看上一圈,并没有寻到声源处。

“是不是你女婿帐篷里发出来的声音啊?”老妇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掌低着额头遮光往谢元丞所在的营帐远远眺去,说,“你女儿早些时候过去找他了,我那时候就听见他们狠狠吵过一架,现在这动静怕是又吵起来了。”

叶夫人倏地看她。

老妇人说:“这刷东西的声音听起来,怕是比先前那会儿还要吵得狠。”

叶夫人一听,这会儿也记不得什么开水还是茶叶了,径直往老妇人指的方向过去。

还没走近,就又听到“哗——”的一声。

她撩开营帐的手一顿,才探进去半个身子,一个茶碗直直朝她面部飞来,恰巧落在脚边。

叶夫人低头看了脚边摔得四分五裂的茶碗碎片一眼,立马把视线收回来,然后向里面看过去。

大概是这个营帐扎得急,连氍毹都没来得及铺。叶从意赤脚站在地面,与谢元丞相隔几人间距,红着眼跟他对峙。

叶夫人正欲开口询问,就听见叶从意说:“无论你再说多少次,我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谢元丞此刻也冷着脸,说:“我是为了岳父好。”

“为他好?”叶从意冷哼,“父亲年纪大了,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叶落归根,如今你却擅作主张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种穷乡僻壤,你就是这么为他好的?”

谢元丞反驳道:“不然呢?就算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此地离京都少说也有上十日的路程,你现在不让岳父入土为安,简直不可理喻!”

叶从意怒目而视,有一种说不过谢元丞的颓败感。她离营帐内摆放的桌案近,随手又抄起一个茶具往谢元丞的方向砸。

谢元丞手一挡一拂,茶具就转了方向往叶从意那边飞过去,叶从意往旁边挪动一步,才将将躲开。

茶具碎片在叶从意脚边摔得七零八碎。

谢元丞眸色一沉,迅速扫过一眼,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逼得叶从意往后退上几步,不动声色地带着她离开碎片散落的那处地点。

继而又沉声说:“动不动就摔东西,泼辣无理,谁惯你的大小姐脾气?”

叶从意奋力推谢元丞一把:“你独断专行替我父亲身后事做决定的时候可曾问过我这个女儿的意见?可曾问过我母亲的意见?你如此不顾我们的想法只为你自己方便,还想让我对你好脾气?”

谢元丞舔着后槽牙:“如若不是姻亲关系为羁绊,你以为我乐意管这些事?”

叶从意有些不可置信,指着谢元丞:“谢元丞,你好的很!不乐意管就索性和离,滚回京都过你的逍遥日子去。”

谢元丞拂袖:“我没说过这话。”

叶从意冷笑:“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叶夫人在一旁听了好大一会,才终于听懂两人争吵的缘由。

那老妇人跟在叶夫人身后也听明白了,到底是别人的家务事她不好掺和,悄声在叶夫人身后说了句:“怎么为这事儿吵起来……”

叶夫人微微偏头等她高见。

老妇人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最后拍案决定的权利还是在你这个做长辈的手里。但说到底两人都没错,谁也不想家中出这种事,妹子好生劝劝,别让小两口为这事生了嫌隙。”

老妇人说完就悄悄退出去了。

叶夫人看着一旁还在争吵的两人,不由自主地叹息:“别吵了。”

她只觉得头疼,责备的话却说不出口:“意儿,你平时跟元丞都是沉稳的性子,现在让外面的人都听了笑话,看看你们两个成什么样子?”

二人好似现在才发觉叶夫人的到来。

不约而同的——

“母亲。”

“岳母。”

叶夫人走过去:“我知道你爹过世对你的打击很大,对我又何尝不是呢。你想让他回京都操办葬仪这没什么不对,可元丞的思虑也并不是没有道理。蓟州离京都太远,现在天气渐渐热起来,你爹等不到那一天了。”

叶从意沉默着没说话。

叶夫人强打起精神:“左右你爹在跟我成婚那段日子也在蓟州住上过好几年,勉强算得上是第二故乡。听元丞的决定,让他在此处安息也挺好的。”

“可……”

见叶从意神色间还有些犹豫,叶夫人继续说:“等我以后百年了,也要跟你父亲一块葬在此处。这是算是我的决定,你莫要再元丞他闹脾气。你们刚成婚不久,夫妻间莫要发生龃龉才好。”

不等二人出声,叶夫人转身出去。

她留了个背影给他们,声音瞬间苍老了几岁:“元丞啊,你岳父就在隔壁的营帐吗?”

谢元丞点头:“是。”

叶夫人说:“你们随我去看看他吧。”

谢元丞“好”字没出口,叶夫人忽然又说:“罢了,你们两个就留在这里好好聊聊吧。往后和离什么的话,莫要再轻易说出口了。”

她说完就走了。

留下叶从意跟谢元丞在原地面面相觑。

二人沉默对视着。

叶从意忽然就后悔听谢元丞的话为了这出戏的真实度刻意把叶夫人瞒在鼓里了。

“谢元丞。”她开口。

谢元丞明白她心中所想,轻轻看过去。

叶从意:“我们……”

“啊——”

隔壁营帐忽然传来尖叫。

两人赶紧冲出去。

结果跟同样从对面营帐跑出来的叶夫人撞了个满怀。

叶夫人惊魂未定:“你爹他!他没——”

叶从意赶紧捂住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