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叶夫人嚎这一嗓子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 引得所有人纷纷侧目。

谢元丞往旁边走了几步,用身躯挡住几乎要抱在一起的叶夫人的叶从意,阻绝向这边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

叶夫人的眼神如同一汪死泉中开始有新鲜涓流注入, 瞬间活了起来。她眼下十分激动, 来不及细想叶从意捂她嘴这个行为的怪异之处,一心想把叶学海没死的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叶从意借着谢元丞身形的遮掩,拼了命地给叶夫人使眼色。

好半晌,叶夫人终于看懂了。

但被叶从意捂着嘴她说不了话, 只能点头回应着。

叶从意这才把手放下。

三人再次隐入营帐。

进了营帐叶夫人多多少少明白这事是叶从意夫妇二人的安排, 虽然不解, 但还是耐心地等待叶从意告诉她真相。

结果等了一会儿,叶从意却并没有率先向她解释, 反而扭头看向谢元丞, 神色担忧地问:“会不会出差错?”

“应当不会。”谢元丞轻轻摇头,“岳父的那个营帐外我派了人把守, 一般人无法接近。只要后日出殡封棺时让岳父在大众面前露个面,就能打消盯着我们的大部分人的疑虑。”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了叶夫人:“岳母,您是不是去动棺椁了?”

叶学海既同意了假死脱身,为了做足样子掩人耳目,谢元丞一早就将准备好的棺椁抬进营帐里。连来替叶学海诊治的老郎中都是趁着夜深人静悄悄过来替他施针封住经脉, 除了能正常呼吸,外观肉眼看起来跟一般亡者无异。

叶夫人既然能发现叶学海没死,那她一定是动了棺椁近距离接触叶学海。

叶夫人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破坏了计划的愧疚感,她没给自己辩解:“是, 我是动了棺椁,想最后再看老叶几眼……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叶从意安抚地拍着她的手, 轻声说:“没有的母亲。”

叶夫人看她。

叶从意:“这件事确实是我跟谢元丞考虑不周,我们不该瞒着您父亲没事这件事。”

叶夫人抽了一只手出来覆在叶从意手背上,但仍有些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脱身。”谢元丞说。

“脱身?”叶夫人还是疑惑,忽而又想起来他们出发蓟州县前几日在叶府的谈话,“你与你岳父都决意远离庙堂了?”

“嗯。”谢元丞点头,“我准备离开京都的风声一旦走漏,无论太后那边愿不愿意她都不会明面上阻拦。但岳父不同,他还有官职在身,若这时候告老乞身,朝廷缺官吏,上面的人毕竟会千方百计设法阻挠,决计不会放他走。”

“你岳父同意了的?”

“做出决议前,我曾与岳父商议过。”

叶夫人恍然大悟:“所以你们故意去缙州作这一出戏?”

谢元丞诚然道:“也不算做戏。”

缙州发生的一切确实是在他与叶从意的意料之外。这通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还差点把叶学海折在里面。现在想起来多少都还有些胆战心惊。

“那是什么?”叶夫人问。

叶从意看了谢元丞一眼,恰巧看见谢元丞也在看她。对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将计就计。”

“原来是这样。”叶夫人点着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那我没打乱你们的计划吧?”

谢元丞说:“从意拦您拦得及时。”

言外之意就是没有。

叶夫人伸手摸心口,呼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她顿了顿,继续问,“那你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谢元丞悉数告知:“后日出殡,然后将您跟岳父两人送走,我与从意两人留下来处理蓟州剩余的事,之后再回京都接应敏敏跟丰宇。”

由谢元丞说出来的话总是能让人感到安心。叶夫人此刻也没想那么多,想着连叶学海都同意谢元丞的安排了,自己也就选择无条件听从。

她点点头,说:“好,听你们的。”

过了一瞬,又说:“那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叶从意想了一会儿:“倒是有。”

叶夫人:“什么?”

“后日出殡下葬时,劳烦母亲……”话到嘴边,叶从意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叶夫人好奇道:“要我做什么?”

“劳烦母亲,”叶从意默了一瞬,“哭大声点。”



选定下葬的那天很快就到了,虽然不过短短两日不到,可这两日对于叶夫人来说可谓是无比煎熬。自上次叶从意说了“哭大声点”这句话,叶夫人简直发挥毕生的演技,日日都要去人群里转一圈卖力挤眼泪。

挤到最后眼睛都干到流不出一滴泪水,她就悄悄沾了茶水往眼上抹,一边抹一边干嚎。

不可谓不伤心欲绝。

入乡随俗,丧仪按照蓟州县历年来的传承举办,受过叶学海照拂的蓟州百姓都自愿前来帮忙。丧服是由松阳县丞请人连夜加工赶制出来的,虽粗糙,但至少能用得上。

出殡那日不到卯时就开始封棺。

叶学海一早就被谢元丞安排人转移了出去。叶从意和叶夫人两人被蓟州专门操办丧仪的风水先生留下来,跟在他后面绕着棺椁转上七七四十九圈后才让抬棺匠抬着棺椁出门。

长子没到,嫡孙没有,捧灵位的人变成叶从意。谢元丞半搀着她,跟着殡葬队五步一跪地往山上走。

叶夫人还是负责哭。

她沉浸在情绪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路都走不稳了,冬芷就上去扶她。

昨夜刚下过雨,山路泥泞难行,到下葬地点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

叶从意身上披着的白色麻布从腰部以下都沾满泥印,谢元丞也没好到哪儿去。

一早挖好的坑由于下雨的原因盛了过脚踝的水,跟着来帮忙的百姓担心寓意不好,砍了竹子七手八脚往外舀水。

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棺椁终于下葬。

棺椁下葬的时候,站在旁边的人都被风水师赶去一边,抬棺匠喊着号子同时撒手,把棺椁安安稳稳地放进坑里。

与此同时。

爆竹声由远及近。

众人不约而同看过去。

叶从意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

她们安排的出殡流程里,并没有放爆竹这一出。

这时,一道男声随着爆竹声落而响起。

“叶大人一生忠君为民,葬仪可不该这样草率。”

第四十二章

众人动作齐齐一顿, 同时往说话声的方向看过去,叶夫人连半倚半靠在冬芷怀里,连挤出来的眼泪都忘了擦。

叶从意眉头紧锁打量来人。

她敢保证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记忆中都不曾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敌还是友?

叶从意在心里思忖。

“诸位不必惊恐, 在下并无恶意。”少年的语气有些微微上扬,应该是个性使然,想爽朗一笑,但旋即反应过来这个场合不太合适, 于是硬生生憋回去, 话音逐渐沉重。

“在下常年游历在边塞诸国, 最近几日才回到大渊经历。途经此地听闻叶大人事迹,为大渊损失这样一名爱民如子的好官员感到惋惜, 所以不请自来, 唐突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众人的方向靠近,神态自若, 丝毫看不出任何撒谎的痕迹。

但谢元丞仍旧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的往斜前方迈半步,半个身子挡在叶从意面前。

叶从意倒是信了三分,目光始终跟随着那人。

他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从他随身佩戴的物件入眼观察,不难看出是特意换的。他没带随从, 连方才的爆竹都是亲自放的,因为他腰间还别着个火折子。

抬棺匠一路从扎营的地方把棺椁抬上山,刚把肩上担着的重量卸下,此刻累得弯腰扶膝大喘气, 其中一个半抬着头调整呼吸看向那人,语气中挟裹着几分不满:“你敬仰叶大人为他感到惋惜, 却跑来他安息之地捣乱放爆竹算怎么一回事?”

那人不解:“捣乱?在下没有捣乱的意思。”

抬棺匠说:“临安郡西北六县来,向来只有在年节,寿诞和婚仪的时候才会点爆竹来图个热闹,沾喜气。今日叶大人出殡,你却跑来大肆放爆竹,这不是捣乱是什么?”

蓟州县,缙州县,魏县以及松阳县都隶属临安郡西北六县。

那人说他常年游历在边塞诸国,各地风俗不同,对于丧仪的操办自然大相径庭。他反应过来后脸上僵硬一瞬,有些歉疚地说:“是在下考虑不周了。但在下绝非故意来给诸位添不痛快的……”

叶夫人本就是在演戏,见不得人摆出这么一副内疚的神情,更何况这少年年岁瞧起来比叶从意也差不到哪儿去,又生的丰神俊朗,顿时母爱泛滥。

擦擦眼泪表示理解:“各地有各地的习俗,灵柩前放爆竹在我们蓟州确实是不兴的,但在京都一带还是有不少人家会这样做,意在为新亡灵驱散周边小鬼,干干净净上路。这位小哥的心意我就替我家老叶领了。”

那人自然听得出叶夫人此番所言是在替他解围,经过她这么一说,他面上更觉得过不去了,想说再说几句以表歉意,张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叶夫人说完,自然也没忘了对在场里外帮衬还打抱不平的人表达谢意,她转身,对着所有人的方向深深一鞠躬,说:“也多谢各位乡邻这些日子以来的照拂。”

跟上山来的都是些自愿来帮忙的百姓,叶夫人一鞠躬,周遭气氛多少又添了几分严肃。他们神情肃穆,沉默着接受叶夫人这一礼。

那人见状又往前走几步。

见他言辞确实诚恳,谢元丞才稍微放松警惕,面色稍微缓和些,但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把叶从意挡在身后。

一直站在下葬坑边的松阳县丞细眯着眼往这边看,终于在那人走近的时候瞧清楚:“这位公子瞧着面善,敢问是不是曾去过松阳县灾民安置地?”

那人点头:“是,在下自边塞回大渊途中便听闻蓟州县遭逢天灾人祸。心想着多一个人多份力量,能尽些绵薄之力也是好的。这位大人瞧我面熟,应当曾在松阳县打过照面。”

听到松阳县丞问出的这番话,叶从意才完全肯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来此真的不是心怀恶意。

谢元丞也不像之前那样把她护得严实,她直接从谢元丞身后探出来,问:“请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那人还没开口,松阳县丞就抢先回答:“依稀听到在松阳县的百姓唤这位公子小金,那就是金公子。”

松阳县丞说得笃定,叶从意一句“金公子”正要出口。

余光瞥见那人欲言又止的神情,便问:“是有什么不对吗?”

那人:“……在下复姓九百,单名一个金字。”

九百金?

叶夫人竖着耳朵听清,父母得是有多财迷才会给子女取上这么一个名字?

如果不是场面不太适合,她应当很难绷住脸上表情。

叶从意却面不改色,十分正经地喊了声:“九百公子。”

九百金没绷住:“……还是叫我小金吧。”

叶从意了然点头。

这复姓少见,无论怎么称呼听起来多多少少都带点怪异的感觉,也难怪他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九百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姓是祖传的,名是我父亲给取的他素来喜欢搞这种简朴俗气又直白的东西。为人子女的再怎么不喜欢不乐意,也不好说些什么……”

他顿了顿,自觉有些失言。

在一个刚痛失椿庭的人面前提有关于自己父亲的趣事无异于在人伤口上撒盐,这算怎么一回事?

“抱歉。”九百金眉头一低,语气也低了几分。

叶从意一愣,谢元丞就在她身后挽着她的肩,说:“无碍。”

似乎是才反应过来,叶从意才要说话,就听见葬坑处传来惊呼:“不得行!”

众人注意力同时被吸引过去,叶从意定睛看了一会儿,发现说话的人是其中八个抬棺匠其中之一。皮肤黢黑长得高大又结实,干活时也最卖力。

叶夫人走过去:“怎么了?什么不行了?”

那抬棺匠指着“叶学海”的棺椁说:“这棺材没放正,风水不行会冲着子孙后代的。”

“啊?”叶夫人没听明白。

旁边有人接话:“叶夫人有所不知,老邱师父生前就是干这个的,他小时候跟在师父身边学了点东西,咱们蓟州的父老乡亲破土迁宅一类的风水都是找他帮忙看的。”

叶夫人似懂非懂。

大白天谈论鬼神之言委实有些荒诞,况且这棺椁里躺的也不是真正的叶学海,什么风水不风水的应当也影响不了多少。

但她没忘了此刻是在做戏,便道:“不吉利吗?”神情还带了几分焦急,“可有解决之法?”

抬棺匠摆摆手:“是小事,叶夫人不必过于担心。”

叶从意和谢元丞走到叶夫人身边,道:“这位邱大哥还请明言。”

抬棺匠也不绕弯子:“起灵正位。”

他说完还抬头望了望,透过山林间的枝叶打量着天:“各位放心,离浇土的吉时还差点,来得及。”

其他坐在地上休息的抬棺匠一听立马爬起来,就等叶夫人这个做主的一句话,他们就能即刻再次抬棺给棺椁挪位。

叶从意不动声色地跟叶夫人交接视线。

片刻后,叶夫人说:“好。”

几个抬棺匠都是做惯了活的,喊着号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抬棺椁的翘杠再次抗到肩上。

那个被唤作老邱的抬棺匠嘴里还念念有词听不清在嘀咕些什么。

“来个人帮忙看看这下位置正了没有,看一眼就成,正了就卸肩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谢元丞正要上前,此时一个人影飞快地从他身边蹿了过去。

“我来我来!我还从没见过临安郡这边下葬的习俗呢。”九百金小跑着,口中还小声应着话,“怪新鲜的。”

叶从意:“……”

谢元丞:“……”

不知怎的,二人顿觉这少年看起来有点没脑子的不靠谱。

却也没有出声阻拦。

“再往左偏三拳……”九百金弯腰凑近看,伸出手掌比划距离,“过了过了,再往左偏两指。”

抬棺匠抬着棺椁在他的指导下缓缓挪动。

“好!停!”九百金直起腰身,“就这个位置,特别正!比叶大人为官还要正……”

“砰——”

棺椁应声正正当当落入坑中。

九百金说着话忽然没了下文。

老邱双手撑膝歇了口气,抬眼就看见九百金木然站在葬坑正前方,两眼一翻直直栽了下去。

“……没人提醒他下棺材的时候不要站在正前方吗?”

“之前不是有人说过了吗?我以为他知道的啊!”

“方才说的时候这人根本不在现场,他是后面才来的啊!”

事发突然,七嘴八舌掺杂,场面一时混乱。

这时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不赶紧扶人还废什么话!”

在场众人在突然反应过来一样一窝蜂凑上前七手八脚去扶倒在地上的九百金。

“别围着了。”老邱蹲在人群中,无奈叹气,“拿一壶茶来。”

叶从意转头就要去找带来的凉茶,不曾想冬芷手脚快,已经拿着茶壶过来了。

老邱接过茶壶,老神在在地比划了几个手势,然含着茶壶嘴猛灌一大口茶包在口中。

手中动作即时停住,垂首张嘴将茶水全喷在九百金脸上。

叶从意不自觉地皱皱眉。

不消片刻,九百金悠悠转醒。

“老邱神了!”

赞誉声渐起,连叶夫人都在老邱的这一顿操作下看呆了眼。

叶从意却没说话,转头与几乎贴在她身后的谢元丞默默对视一眼。

谢元丞心领神会,在一片称赞声中幽幽开口。

“我方才没看清,真的有那么神吗?”

这句话实在是说的不合时宜,众人齐齐头过来看他。

看清说这话的人是谢元丞,脱口就要出的骂声生生憋了回去。

谢元丞丝毫不在意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敛容又说了一遍:“我方才没看清,不妨再来一次?”

第四十三章

谢元丞语气实在是不善, 即使在场大部分人都不清楚他真实身份,光叶侍郎女婿这几个字拿出来也足够唬住大部分人。

一时间鸦雀无声。

老邱顿觉不妙,头皮发麻地问:“你……”

他改了措辞:“您这话什么意思?”

叶从意轻轻捏了捏谢元丞手腕。

谢元丞迅速转弯, 即将说出口的话换了个调:“ 没什么意思, 就是我等常年囿于京都四方院中,从未听过这般奇闻逸事,遑论亲眼见证阁下这般能人,觉得十分新奇, 所以想再看一回。”

老邱似乎松了口气:“棺椁入葬冲撞生人按照风水来说本就是不吉利的事。”他顿了顿, 有些倚老卖老地教育道, “你们这几个京都来的年轻人,就算是没见过这种世面觉得新奇, 也不该说这样的话, 这是对逝者的不尊重。”

谢元丞却抓住关键字眼:“不吉利?”

老邱颔首:“是这样。”

谢元丞还欲再问,九百金已经在旁人的搀扶下站起身。

他才晕过一回, 脑海中还嗡嗡作响:“怎么回事?我怎么突然就倒了?”

旁边人对他解释道:“你刚刚差点丢魂!”

九百金不解:“什么丢魂?”

“你个憨娃儿,”说话的人是个年纪看起来稍大,“落棺的时候站在前面冲撞了叶大人的亡魂,黑白无常来锁魂的时候顺道就把你的魂一块儿拘走了,要不是有老邱在,小命今天都得交代在这里。”

九百金:“啊, 这样吗?”

似乎是怕他不信,说话那人有模有样地模仿老邱之前的动作:“就摆了这么几个手势,你就从不省人事立马活蹦乱跳了。”

九百金心知自己晕是真晕过去,醒也是真的醒过来。早就听闻民间能人异士众多, 再加上跟他讲述情况的人言之凿凿,他不信也到最后信了七八分。

那老汉说完又补充道:“这手法这技术, 除非你是老邱请来的托。”

九百金连忙摇头:“在下绝不是托。”

人群中大有将信将疑的人在,看见九百金连忙否决,问道:“真的假的,这么神?”

九百金拍胸脯保证:“绝对不是,在下方才从松阳县过来,为的是送叶侍郎最后一程,与这位老……邱大师并不相识,没有替他圆谎的必要。”

人群中应和的声音适时响起:“老邱的本事你们还不清楚吗?我们毛竹村的人都喊他活半仙噻!”

有人接话:“是嘞,头次我屋头幺儿被哈巴狗下丢了魂,就是老邱给叫回来的……”

“听乡亲们说他可不止这点仔本事嘞!算命卜卦看风水捉小鬼,哪样不会!”

叶从意在说话声中跟谢元丞交换眼神。

看破没说破。

本以为老邱身份不寻常,所以才故意搞上这么一出来检验棺椁中躺着的人是不是真的叶学海。

哪知竟是她想多了。

这次意外确实是人为,如果不是九百金好奇心作祟跑去帮忙看棺椁所谓的正与不正,那么被气流冲晕过去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谢元丞。

借着她爹“入葬”一事打响名声,更加方便以后坑蒙拐骗,这老邱不可谓不聪明。

但此刻不好多生事端。

叶从意眯了眯眼,轻声说:“邱先生真是功力深厚。”

老邱出了大风头,站在一旁昂着头一言不发装神秘,活让人以为他真的是从天上投胎下凡来的半仙。

虽然还是有人不信,但也没人再跳出来多问一句。最重要的是几个主事的都没再说话,其它人也就闭了口。

这一段小插曲过后,叶从意身为唯一在场的血脉子嗣,按部就班地跪了磕磕了跪,又折腾了小半日这场丧仪才终于落幕。

临走前,叶从意捧了一抔黄土洒在土包上。

谢元丞就在她身旁从怀中掏了块绢帕准备给她擦手。想一会儿后,又把绢帕收回去,掀开外衫从里衣撕了块绸缎下来递过去。

二人行走在人群最后。

叶从意熟稔地从谢元丞手中接过绸缎将掌心擦拭干净,拈着沾了泥土的绸缎看了几眼:“衣裳可比那方绢帕要值钱。”

“嗯。”谢元丞目视前方,“但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叶从意扭过头看他。

“帕子上面有夫人亲手绣的花样。”谢元丞认真地说,“为夫舍不得让它沾上污秽。”

叶从意正要接茬,却突然脚下一滑,失去重心。

谢元丞眼疾手快扶住她,两人几乎撞到一块,才堪堪没跌倒。谢元丞这回只看了她一眼,目光便又转回泥泞的道路上,提醒道:“山路泥泞,夫人别光顾着说话,多看着点路。”

叶从意斜他一眼:“夫君倒是看着路,还能分心看着我摔没摔。”

“夫君”两字让谢元丞嘴角上扬,嘴上却平静道:“我一心二用。”

叶从意自然知道谢元丞一直分心留意着自己,只不过突发奇想才说了那句话来打趣他。

她点着头认可地说:“那真是比老邱还要厉害几分。”

下山这段路是一长段又陡又斜的高坡,也许是上山劳作的人为了方便攀登,用锄头或者是铁楸一类的工具人力凿出了几阶半米高的土梯。

谢元丞像上山的时候一路扶着叶从意一样,率先跳下一阶,伸出一只手臂让叶从意借力,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稳稳妥妥带她下来。

可行动是一回事,说出来的话却是另一回事。

语气还略有不满:“夫人拿我同神棍做比较?”

叶从意站定,撤下搭在谢元丞胳膊上的手,摇头否认道:“没有比较,我是说你比他厉害。”

谢元丞鼻腔轻哼一声,也没表明对叶从意的回答满不满意。长腿一跨又下了一层土台阶,然后才说:“可惜当时不好拆穿他。”

叶从意再次把手搭回去,继续往下走:“不能由着他坑蒙拐骗,祸害乡里。”

“等回去,我跟松阳和魏县两位县丞说明此事。”谢元丞说。

“好。”

“裴行带着我上奏的折子,已经快马加鞭回了京都。今晨收到他飞鸽传信说,朝中重臣联合罢朝施压,要求小皇帝拨粮赈灾,太后已经做主让临郡的几个郡守从他们那儿调运粮食,不出三日便能抵达。”

两人跟大部队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剩下的话却不适合再这么光明正大地继续谈论。

叶从意从最后一个台阶上下来就停住步伐。

谢元丞也跟着停下来,等前面的人走出十几米距离后才再次开口:“明日我就安排人送你与岳母离开,去跟岳父汇合。”

叶从意没答应,只问:“你呢?”

“蓟州,缙州两县还剩些杂事,处理完了才能回京。”谢元丞说。

“你回京,让我走?”叶从意没太大表情波动,“没这个道理。”

“京中还有小弟小妹需要接应。”

他说的是留在叶府看家的叶敏和叶丰宇。

叶从意不自觉拧眉。

谢元丞伸手抚平她皱起的眉头,柔声说:“若急于一时讲他们也送走,怕引起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叶从意想也没想,说:“就说母亲因父亲薨逝,心气郁结要外出散心,让敏敏和丰宇出京陪她。敏敏是母亲亲女,丰宇是叶府嫡长子,他俩去陪母亲,合情合理。”

谢元丞看她。

叶从意继续说:“我跟你回京。”

谢元丞心里清楚就算叶从意如他的愿先跟她父母亲一起走了,也必定会为他一人回京一事日夜担忧寝食难安。

所以他没拒绝,目光缱绻:“好。”

这番谈话没有丝毫磨蹭,为避免迷失在深山老林中,两人迅速结束话题,加快脚步跟上大部队。

将将追上。

隔着老远就听见九百金撒泼打滚地缠磨着老邱要拜他为师。

两人:“……”

老邱被缠得不行,连脚步都慢了不少。

没过多久,速度几乎与落在后面的叶从意跟谢元丞持平。

九百金还在说:“邱老哥?邱大师?邱神仙!”

老邱用食指掏了掏耳朵:“小点儿声,耳朵要聋了噻。”

九百金言辞诚恳:“您就收我为徒吧!”

老邱摆手:“不行哈,传儿不传女,传内不传外。”

九百金死皮赖脸:“看您岁数跟我爹也没差多少,您收我为义子,你我就既是内人也是父子了。等下山我就给你敬茶!”

老邱眉心一跳。

虽然他没读过什么书,但“内人”还能这么用的?

叶从意不免觉得好笑,但也没心思继续听这两个人互相扯皮。随着脚下山路愈来愈平坦,与谢元丞不约而同地逐渐加快步伐,远离了后面那对义父子。



一行人走过半山腰的时候晌午已经过半。大伙基本都是清晨囫囵应付一顿后出的门,此时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没精打采继续往山下走。

等终于到山脚时,却突然传来一阵地动。

“等会等会,扶我一下。饿出毛病来了居然感觉地在动。”

“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也有我也有!”

“撒子情况嘛?”

说话间山上有碎石掉落。

叶从意脸色“唰”一下就变了,下意识去看叶夫人。

叶夫人就在不远处,被冬芝搀扶着。

脚下虽有波动,但她们站的地方相对比较空旷,就算这次地龙翻身波及的范围再大也有躲避的余地。

上辈子身亡于地动的悲剧不会发生。

叶从意心里悬着的石头稍稍放下。

众人很快反应过来,前几回地龙翻身带来的惨痛经历让大伙都有了经验,在谢元丞的疏导下十分有秩序地挪到空地抱头蹲下躲避。

地动只持续半刻钟便消停了。

众人刚松口气。

蓦地。

呼救声从山间传出。

“救命——”

是在缠着要拜师结果在最后吊车尾的九百金。

声音听起来有些凄厉,让准备去施救的几个人望而却步。

万一过去地龙翻身又来了怎么办?

没人愿意为一个仅一面之交的人去送死。

九百金知道所有人就在不远处。地动的时候他拼命跑,却终归慢了几步被落石砸压到腿,寸步难移。

头顶的悬崖上还有几处摇摇欲坠的巨石悬在上面,他喊了半天也没人过来,只能抱头等死。

一开始只有零落的碎石砸在他头上,身上,身边的地面上。他不敢抬头看,他不断听到巨石即将掉落的摩擦声。

“咔嚓——”

九百金认命闭眼。

却突然感觉身上一轻,一股外力将他带离原地。

于此时此刻的九百金而言,谢元丞的到来简直犹如神降。

落下的巨石仍旧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滚来。

九百金甚至还没看清,谢元丞就和他换了个身位,右脚在地上一踢,一块脑袋大的石头就滚到巨石必过的路径上。

巨石被那块石头一挡,咕咚咕咚往别的方向滚过去了。

九百金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元丞:“好厉害的拳脚。”

谢元丞松开钳着他胳膊的手。

九百金两眼放光,继续说:“叶大人女婿,您收我为徒吧!”

谢元丞:“……”

第四十四章

谢元丞没来得及回应九百金的请求, 山林间又是一阵晃荡,有零星碎石和枝干落下。他反应敏锐,提醒九百金当心。

而九百金正倾情向谢元丞展示若他收自己为徒的几大益处, 嘴上应好, 压根没把对方的话听进心里。

谢元丞不为所动。

“谢公子,谢大人。”九百金继续搬出先前他缠磨老邱的那套,看谢元丞无动于衷,斟酌一下开口, “谢……大爷?您就收我为徒吧!”

话术语气跟方才纠缠老邱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谢元丞终于抬眼, 想起什么似的问:“老邱人呢?”

这人跟老邱一同落队,没道理九百金在这里, 而老邱却不见人影。

“嗯?哦, ”九百金反应了一会儿,“方才地动的时候就跑没影儿了。”

他想起这个就来气:“亏那些人还叫他大师呢, 真是一点儿师德都没有!但凡他跑的时候提醒一下我,我都不会落到这个境地!”

谢元丞眼皮跳了跳。

原来师德还能这么用。

“还是像叶大人这样有真材实料的功夫在身才更厉害,”他话锋陡然一转,忽然抱拳,目光灼灼地看向谢元丞,“所以谢大人, 您就收我为徒吧!!!”

地面再次轻微晃动。

可就算脚下不稳,九百金仍不放弃口头上的拜师。

谢元丞大概是听烦了,瞥一眼继续掉落的碎石,确定就算身边这货被砸个正着也不会伤及性命, 索性任由九百金继续在原地滔滔不绝。

毕竟他只有在面对跟叶从意有关的事情之外耐性才会格外好些。

不出意料的,半空中落下一根手臂粗细的枯树枝, 好巧不巧正砸在他后颈处。

九百金话没说完,后脑勺着地栽了下去。

*

“你就眼睁睁看着人家被砸晕过去啊?”叶从意撑着下巴,眉间悄然爬上一丝笑意。

谢元丞替她捏着肩,话语间颇有几分嫌弃:“他太聒噪。”

叶从意眼皮打架,话音逐渐变弱,仍不忘回谢元丞的话:“逢人便拜师,听起来倒是个活宝。”

她实在是太累了。

葬仪虽然是假的,却扎扎实实地把该有的流程完整的过了一遍。为了不引人怀疑还得在人前做戏,算下来已经有好几日未曾安稳入眠了。

谢元丞满眼心疼:“累了就去歇会儿,一切有我。”

叶从意摇着头:“按照蓟州习俗,待会儿葬仪还需酬客,我若不去,那多不成样子。”

谢元丞换了个地方给她继续捏:“就最后收个尾,不差你这一会儿。”

叶从意不认可道:“我再撑会儿,你也能早休息会儿。”

其实谢元丞这几天忙活的事情更多,叶从意看在眼里。

既是夫妻便要同心同力,更何况谢元丞身上多多少少还带着点伤,她断不可能将所有事务全抛给谢元丞一人,自己找个地方安稳睡觉。

谢元丞:“可……”

叶从意坐直,右手扶上肩处握住谢元丞停替她按捏的手:“你心有七窍,再怎么玲珑活络终归也不是神仙。你只顾着操心我累不累,却忘了你自己也会累。”

谢元丞神色微动。

叶从意转过头直视他:“谢元丞,这已经不是上辈子了。你不需要继续做那个什么事都自己扛的铁人,万事都有我陪着你。”

她说话的时候眉间疲倦掩盖不住,言辞却是无比认真。

尽管谢元丞一直知道自己从不是一个人在某条路上踽踽独行,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清楚叶从意一直默默陪伴在他身边未曾远离。

但叶从意从未像今日这般直接了当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温声软语化为一股热流顷刻间裹满心房,谢元丞心底软成一片。

他双臂将叶从意圈进怀中,躬身与她额碰额,好半晌,才说出一个字:“好。”

叶从意轻哂,伸手在谢元丞脸上拍了一把。

就在这时,冬芷大咧咧掀帘而入。

“夫——”她在原地站定了会儿,眼神骨溜溜在两人身上打转,“人。”

又蓦地转身,迅速退了出去。

叶从意反应过来时便只看见营帐外东芝露出来的一片衣角。

冬芷并未走远。

叶从意隔着营帐柔声唤一声。

冬芷进来的时候再次看清里面情况,谢元丞早就与她家大姑娘分开,此刻正襟危坐在叶从意身边。

但两人都齐刷刷盯着她。

冬芷走路动作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叶从意不免觉得好笑:“你风风火火的做什么呢?”

冬芷又回想起方才闯进来时看到的场景,扭捏了一会儿老实道:“见王爷和夫人如此恩爱,我觉得我贸然闯入有些煞风景。”

这回轮到叶从意不自在了。

她与谢元丞夫妻恩爱和睦相处随从未刻意避开冬芷,但也从未青天白日在旁人面前表露出如此亲昵的姿态,还恰巧被冬芷撞了个正着。

耳根慢慢爬上一抹绯色,叶从意虚虚握拳掩口咳嗽一声缓解尴尬。

谢元丞瞧出她的窘迫,借着宽大袖袍遮挡不动声色捏了捏叶从意的手心,凑过身去低声耳语:“冬芷方才进来时,似乎有话要说。”

这是在让她转移话题。

叶从意会意,立即问道:“是母亲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冬芷反应了好一会,明白过来。

她点点头,继而又像拨浪鼓似的摇头:“主母没事。”

叶从意探究地看她。

冬芷继续说:“但另外有两件事。”

“何事?”

“王爷在山脚下救回来的那小子醒过来了,一直死气白赖嚷嚷着要见王爷。我同他说王爷有要事处理,他就说他就在这等着王爷把事情处理完,已经耗了好一阵子了。主母让我来知会夫人和王爷一声,说要不让王爷待会去他那儿溜达一圈。”

叶从意扭头:“你怎么看?”

谢元丞:“……”

谢元丞头疼。

冬芷试探着问:“王爷去还是不去?”

“他不去。”叶从意憋着笑替他回答,“但那位九百公子也算是为送父亲才上山遇上这么一遭的,待会酬客的时候我过去看看吧。”

谢元丞神情中带点狐疑:“夫人要去见他?”

“不是我去见他,是我替你去见他。”叶从意纠正道,“你不是被他拜师拜得头疼么,我去替你打发了他。”

听到“拜师”,谢元丞脑海里闪现出九百金唧唧歪歪纠缠人的场面,最终说不出反对的话,只点点头:“好。”

他掌心还覆盖在叶从意手上,叶从意缓缓抽出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抚。

冬芷看着谢元丞袖袍下不易察觉地蛄蛹一下,挑了下眉继续说:“还有一事。”

叶从意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颜姑娘央我来问问王爷,何时能将冯立果正法?”冬芷说到正事上,语气不免开始严肃起来,“匡姑娘身上的毒脱拖不了太久了,但她总要看着冯立果人头落地才肯去西域寻医。”

冬芷这几日断断续续听说了匡兰月的遭遇,在同情匡兰月的同时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甚至恨不得能亲手砍了冯立果这狗贼的头颅替匡兰月报仇。

缙州县来的那位老郎中替匡兰月看过诊,的确证实了匡兰月所中之毒有药可解,这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能解毒的药物也的确如叶从意的猜想一般,只有在西域境内才能找到。

颜酉当即拍案决定要陪着匡兰月去往西域寻药。

只是匡兰月身负血仇,不亲眼看着仇人遭报应便不肯走。老郎中骂骂咧咧想法子替她压制住体内剧毒,这才又多替她争取了一段时日。

“明日。”谢元丞说,“明日让匡姑娘亲自送他上路。”

“那我去回颜姑娘的话。”冬芷行了个礼,准备退出去。

谢元丞:“我也过去一……”

冬芷等他发话,谢元丞声音戛然而止。

叶从意问:“怎么了?”

谢元丞顿了顿,说:“没什么,只是觉得等夫人待会处理完事情回来,我们一同去见颜姑娘和匡姑娘比较合适。”

叶从意失笑。

“恪守夫德”四个大字就差印在谢元丞脑门上了。

叶从意算了会时辰,差不多也到了该酬客的时候,她起身:“我速去速回。”

谢元丞勾住她一根手指:“我等你回来。”

其实按照蓟州县的习俗,谢元丞身为叶学海的女婿也是要跟着叶从意一块去酬客敬酒的。但这种人情面子上的往来,办丧仪的主家免不了要向帮过忙的客人行跪礼致谢。

谢元丞原想陪着叶从意一道把戏做足,却被叶从意和叶夫人双双骂了回去。

金尊玉贵如谢元丞,哪怕是当今天子和太后都不曾让他在殿堂上屈膝。

叶学海平日里虽然会在谢元丞面前拿拿岳父架子,但君臣之仪到底是刻在骨子里的,若他醒来知道谢元丞为他做戏向旁人下跪,整个叶府怕是不得安生。

谢元丞无奈,也只能听从叶从意的安排。

营帐外坐席潦草摆了十几桌,条件简陋,大家都围着席地而坐。叶从意跟在叶夫人身后,冬芷在旁边托着酒壶,几人一桌一桌敬过去。

叶夫人从小在蓟州长大,受到蓟州丧葬文化的熏陶,对流程熟悉得很。

她先是敬酒,然后跟坐席上的人相对着哭唱一段,唱完就颤巍着身形准备下跪。

叶从意面上悲痛,也跟着下跪。

但她们到底没跪下去。

被人拦下来:“叶夫人跟小姐不必在意这些虚礼,叶大人为蓟州做了不知多少好事,怎么说也该是我们这些人向你们来行这礼才对。”

那人说罢便长鞠一躬,周围人见状,纷纷起身鞠躬见礼。

叶夫人眼眶微润,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跟着对鞠。

*

十几桌流程很快走完,叶从意临了才想起还有个九百金在营帐里巴巴的等着见谢元丞。

问了具体位置,调转脚步就准备去会一会他。

叶夫人与她并肩通行,见叶从意忽然调转方向,问:“意儿要去做什么。”

叶从意简单概述:“谢元丞闹头疼,我替他去见见那位九百公子。”

叶夫人恍然:“啊,他是嚷嚷了好久要见元丞来着。”说完又关切道,“元丞头疼?找郎中瞧过没有?”

叶从意:“劳母亲挂怀,他没什么大碍。”

“无碍就好,无碍就好。”叶夫人抚着心口,“不过那九百公子难缠得很,恐你应付不来,我与你一同过去见他吧。”

叶从意没拂她的好意,轻点着头应好。

二人扯家常走了一段才到九百金所在的营帐,尚未靠近,远远就听见营帐内传来动静。

“我没病!我身上的伤都已经好了!你们别在这看着我了,我只是想去找个人,不会跑出去添乱的!”

叶从意步伐一顿,跟叶夫人对视一眼。

那一眼还没对视完,就与冲出来的九百金撞了个正着。

九百金一见叶从意就愣在原地,好半晌,撇撇嘴,冲着叶从意的方向就委屈巴巴地告状:“师婆!师娘!他们欺负人!”

叶从意:“……”

叶从意险些没绷住。

第四十五章

叶从意这下总算明白叶夫人为何会用“难缠”两个字来形容九百金了。

这人脸皮厚度简直堪比边关抵御外寇的城墙!也难怪谢元丞听到这人要找他就一副头疼的模样。

“师娘是在叫谁?”冬芷好奇。

叶从意:“……大概是我吧。”

按照谢元丞的说法, 九百金一直缠着他喊师傅,那么那句师娘铁定就是喊的叶从意。

但师婆又是什么鬼???

冬芷问出了叶从意心中所惑:“那师婆是在叫主母吗?”

叶夫人一脸便秘地点头,压低声线对叶从意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称呼我, 但他确实从一醒过来就一直这样的。”

叶从意言简意赅地解释:“他想拜谢元丞为师。”

九百金距离几人五米远, 一头雾水地看着对面低声交谈,他挠挠头走近几步:“师婆,师娘,我师父人呢?”

叶从意问:“你哪个师父?”

九百金理直气壮:“自然是师娘您夫君, 谢大人啊。”

叶从意奇道:“可晌午在山上的时候你不还缠着老邱收你为徒吗, 怎么一日不到拜师对象就换人了?”

九百金眉头一压:“看人之长, 天下人皆为我师。拜师是为了能从师父身上学到本领,我先前想拜老邱是因为觉得他精通鬼神之论, 可如今看来, 江湖术士的本领再怎么高强,也不如我师父这般能上阵真刀真枪实干的。”

叶夫人点头认同道:“这话说得在理。”

“但我观师父面色, ”九百金说着,语调忽然萎了下来,“他似乎并没有要收我为徒的意愿。”

叶从意心道也不算太笨,还算懂得察言观色。

结果九百金才萎了没多久,很快又恢复如常,甚至接下来说的话语中还夹杂着一丝兴奋:“所以我温柔貌美, 才识过人的师娘,您能不能替徒儿在师父面前多说说好话?只要您开了金口,我相信师父一定会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的!”

九百金不止会察言观色,还惯会抓重点。

叶夫人虽然是谢元丞的长辈,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爱屋及乌。

而真正能牵动谢元丞心绪的唯有叶从意一人。

只要将叶从意哄高兴了,以谢元丞对叶从意的宝贝程度, 别说只是无关紧要的收个徒弟了,届时他提什么条件不能答应?

九百金越想越觉得自己简直英明神武,聪明的不行。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可他高兴得太早,只听叶从意淡淡飘来一句:“我为什么要替你在谢元丞面前说话?”

“因为!”九百金接话接的飞快,没多久便直接蔫儿了,“因为……因为……”

他“因为”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毕竟连他自己也想不出一个让谢元丞非收他为徒不可的理由来。

墨迹半晌,他终于放弃挣扎,最后蹦出来一句:“师娘也算半个娘,要不您就当养了个便宜儿子吧。”

叶从意无言以对。

冬芷低声嘟囔:“这人真怪,哪儿有人上赶着给别人当儿子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但不知怎的偏就让九百金听清了。

九百金幽怨地看冬芷一眼,他准备再扯几个理由说服叶从意,话出口的瞬间被叶从意出声打断。

“九百公子,谢元丞他就不是个好为人师的性子。”叶从意说,“再者,你与谢元丞年岁相差无几,想要拜师学艺合该去找那些资历更深的老先生们,谢元丞他教不了你什么。”

叶从意说话语调一直很柔,却总在说正事的时候有种让人不容争辩的强势感。

九百金顿觉拜师没戏,不免挫败,又不肯这么放弃,于是退而求其次,道:“无论怎么说,谢大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我九百某的小命就要交代在山脚下了。”

当时情况实在是危急,在场人顾及己身不愿拿身家性命去冒险救人也无可厚非,叶从意心里清楚谢元丞既然听到有人求救,就断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所以她当时没拦他。

只不过叶从意现在很好奇,若谢元丞知道他见义勇为救回来的是这么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那他会不会换一种其它方式来救人?

“确实如此,”叶从意说,“然后呢?”

这人铺垫这么多,却没一句说到点子上,叶从意懒得跟他打太极,干脆直接问了。

“所以,就算在下与谢大人没有师徒之缘,也希望能亲自向他表达谢意。”

果然如此。

“九百公子且宽心养伤,你方才所言我会一字不落代为转达的。”

九百金:“我的意思是亲自,亲自!”

叶从意了然地点头:“好,我会亲自转达的。”

九百金:“……”

*

谢元丞将剩余琐事处理完毕,一个人不知在在营帐内等了多久,

等叶从意应付完九百金回到营帐时,就看见谢元丞阖眼坐在桌案边撑着额,像是睡了过去。

叶从意放轻动作走过去,顺手拿件外衫小心翼翼给谢元丞披上,动作轻缓,生怕将他吵醒。

将外衫盖在谢元丞身上后,叶从意总觉得不满意,又伸手掖了掖。

起身离开时,熟睡中的谢元丞忽然有了动作。

他甚至没睁眼,却精准无比的抓住叶从意的手,带到脸上贴了贴,直到感受到一阵冰凉的触感,才缓缓将眼睛睁开:“回来了?”

“嗯。”叶从意在他身边坐下,“等累了?”

谢元丞摇头:“没睡着。”

叶从意当即便要抽手:“你装睡骗我。”

但谢元丞握得紧,挣扎无果。

“是夫人未归,为夫睡不着。”谢元丞将她另一只手也包裹在掌心。

不过出去了两个时辰,就冷得像冰。

谢元丞不自觉蹙眉。

“还不是你那好徒弟,缠着我喊师娘。”叶从意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

谢元丞说:“为着这句师娘,看来我不得不收下这个徒儿了?”

叶从意嗔他:“可别。你不嫌聒噪我还怕麻烦。”

谢元丞问:“夫人见识过了?”

叶从意嫌弃地点头:“见识过了,确实难缠。”

谢元丞轻笑出声。

他笑了好大一会儿,叶从意被他笑恼了,直接发力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

谢元丞也不再去抓回来——方才对话的时间虽然不长,也已经足够让他把叶从意的手捂暖了。

叶从意故意冷脸看谢元丞,没坚持太久,最终也跟着笑起来。

毕竟身在朝堂中,谢元丞日常中喜怒基本不形于色,哪怕是叶从意也嫌少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精彩的表情。

等两个人笑够了,谈话内容才拉回正轨。

“明日午时押解冯立果出来行刑,只是蓟州县连番遭遇天灾人祸,刑场地龙翻身中变成一片废墟,行刑流程都要从简。”谢元丞用食指沾了沾茶水,在桌面简单上画几笔,向叶从意展示想法。

“流程精简些问题应该不大,”叶从意应着,“匡姑娘的心愿是亲眼看着冯立果在匡员外灵前正法。”

“这个不难。”谢元丞说,“匡姑娘一早便将匡员外的遗骸从缙州转移到蓟州这边了。那届时就劳烦夫人跑一趟,将匡姑娘带到冯立果受刑的地方。冯立果正法后,我即刻安排一队人马护送匡姑娘和颜姑娘前往西域寻医问诊。都是些会武的亲卫,能最大限度保证她们的安全。”

叶从意:“好。”

谢元丞继续交代:“办事扎堆不引人注目,明日处理完冯立果一案后,夜里就得将岳父岳母一道送走。时间确实有点紧,夫人到时候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同二老话别。”

叶从意:“半个时辰足够了。”

“岳父岳母化名一路南下,亦有一队人马暗处随行。昨日我已飞鸽传书到贡城封地,明日二老出发时,贡城同时会派遣暗卫接应,夫人大可放心。”

“你安排向来稳妥,我放心。”叶从意说,“还有其它需要我做的吗?”

“应当没有了。”谢元丞想了想,“对了……还有乔林祖母那里需要给个交代。”

谢元丞当初答应乔林祖母替她找呗罗义初带走死生不明的孙儿,结果乔林在竹林死在罗义初剑下。

尸身总归要得到妥善安置,但白发人送黑发人过于残忍。

谢元丞安排好诸多事宜,唯独这件他不知到时要如何向白发苍苍的乔林祖母开口。

叶从意心思细腻,只一瞬便瞧出谢元丞心中所虑,给他出主意道:“若开不了口便设法瞒着吧。”

谢元丞看她。

叶从意说:“就同老人家说乔林救了京都来的贵人,被破格提拔上去当大官了,再让魏县和松阳县两位县丞平日里多多照看一二……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了打击,瞒着总比说实话的好。”

谢元丞:“好。”

谢元丞:“等我将蓟州事务处理完,至多十日,我们就回京都办剩下的事,到时候就能一齐南下同岳父岳母汇合。”

叶从意靠在谢元丞怀里:“去贡城吗?”

谢元丞说:“贡城是皇兄当年给我划的封地,有能将精兵驻守,我们可以一路南下游玩,晚个几年再去贡城叶不迟。”

“随风漂泊,居无定所么?”叶从意喃喃道,“听起来很不错。”

谢元丞拨开她挡在她眼前的发丝:“也可以置办几所宅院,大隐于市小隐于林,过几年平民百姓的生活。”

“那我要在院子里搭个秋千,再种一院子的葡萄。”叶从意困意上涌,连打了两个呵欠,“再在秋千旁边挖个池子,洒些鱼苗进去养着,到时候我在旁边乘凉荡秋千看你钓鱼……”

这是她与谢元丞这辈子第二回 挨在一起规划者未来,

而且是触手可及的未来。

与谢元丞谈论这些时总是倍感安心,这几天脑子里紧绷着的那个弦得以放松,叶从意说话的声音说来越小,最终抵不过重重困意睡了过去。

谢元丞看着叶从意恬静的睡颜,附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啄,眉眼缠绵缱绻:“依你。”

第四十六章

翌日, 辰时三刻。

谢元丞醒得比叶从意稍早些,但他丝毫没有要起床的迹象,只动作轻微地斜翻个身, 胳膊撑头, 静静待在叶从意身旁看她。

约莫又过了两三刻钟,叶从意才揉着惺忪睡眼悠悠转醒。

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叶从意抵达蓟州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觉。

今日过后,蓟州发生一切事物都将尘埃落定。

祸害蓟,缙两县的罪魁祸首即将受到应有的惩罚, 叶学海同意乞身疏离朝政, 叶夫人并没有像上辈子一样殒命于此, 而她跟谢元丞也会在不久之后远下江南,远离上辈子给她们带来半生厄运的人和事。

她喜欢同谢元丞一起畅想未来, 有谢元丞在的地方总能特别安心, 于是在交谈中无知无觉睡了过去。

以至于谢元丞是何时将她从聊天的桌案边抱去铺好的氍毹上睡觉的印象荡然无存。

叶从意睁眼的时候看不太清,只觉得有个庞然大物近在咫尺盯着自己, 定睛一瞧才发现是谢元丞,她又将眼睛闭上,问:“醒多久了?”

谢元丞说:“大概三刻钟。”

叶从意睁眼:“哦。”

谢元丞忽然说:“夫人方才说梦话了。”

叶从意翻了个身,学谢元丞撑胳膊的动作,跟他面对着面:“我安寝时从不说梦话。”

谢元丞一脸认真:“真的说了。”

叶从意便问:“那我说了些什么?”

“夫人说……”谢元丞似乎在回想,“说你变成了一只老鼠, 还不小心把我要穿的褂子咬破了,为了补偿要在我生辰的时候给我做件新的。”

他说的煞有其事,若不是细微表情漏出端倪,叶从意几乎要信以为真。

“你生辰还有大半年呢, ”叶从意觑他,“现在就开始想方设法讨要生辰礼, 真是诡计多端。”

“夫人想赖账,却说我诡计多端。”谢元丞眉头一皱,“可就算梦话那也是亲口从夫人嘴里说出来的,金口玉言,没得反悔。”

叶从意无语凝噎。

她该收回先前说九百金难缠的话,谢元丞一旦耍起无赖,堪比十个九百金。

“夫人不作声我就当你答应了。”谢元丞乘胜追击。

叶从意说:“还早着呢,再看吧。”

谢元丞目的达到,不再就此事多言,伸手替叶从意掖掖被子后径直起身。他从简易桁架上抓过衣裳,背对叶从意边穿边说,“我带人去牢狱提冯立果,时辰还早,夫人再睡会儿,用过早膳巳时六刻去找匡姑娘一齐出发也来得及,我在县衙门前等你。”

“你也记得用膳。”叶从意在谢元丞离开前交代了一句。

白天有日光透过营帐缝隙直射进来,十分晃眼。

叶从意说完便将被褥扯过头顶闷头盖上,连谢元丞回的话都没听清。

谢元丞走后她又睡了个回笼觉,一觉睡到巳时三刻意识才逐渐清醒。

冬芷就是在这个时候端着早膳进来的。

她将白粥和咸菜放在桌上,轻声唤道:“大姑娘,起床洗漱用膳啦,这粥刚出锅还热乎着。”末了补充一句,“王爷特意吩咐这个时辰给你送来的。”

叶从意漱着口,含糊问了句:“谢元丞吃过了吗?”

冬芷收了托盘,说:“王爷走得急,没来得及喝粥。”

叶从意听到一半,眉头就皱起来了。

冬芷继续说:“但走前揣了几个馍边走边啃。”

叶从意想象着那场景:谢元丞一手掐着几个白面馍馍,一边步履如风地赶路,一边猛的往嘴里塞早膳。

画面感十足。

想到这,皱起的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

*

用过早膳叶从意带着冬芷去找匡兰月,正巧碰上颜酉扶着匡兰月从营帐出来。

老郎中这几日准时准刻地来来替她施针压制体内毒素,看起来却效果甚微。匡兰月煞白着一张脸,走路时身形摇晃,哪怕有颜酉的搀扶,还依旧一副随时可能被风刮跑的模样,

怀中还抱着个酒坛大小的陶瓷罐。

注意到叶从意投向陶瓷罐的眼神,匡兰月扯扯嘴角,轻声解释道:“这是我爹的骨灰。谢大人答应带冯立果去我爹灵前问斩,我思来想去觉得终归还是麻烦了些。本来就已经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了,所以我让颜姑娘昨日陪我去将我爹的骨灰取了回来,带他看完冯立果下场,我们就要启程去西域了。”

叶从意问颜酉:“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颜酉抖了抖身后背着的两个包袱:“一早就收拾好了。”

“只有这点?”叶从意有些不放心。

“嗯。”颜酉颔首,说,“轻装上阵,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

眼看叶从意眉头又要蹙起来,颜酉连忙说道:“还有银票。出门在外有钱才好办事儿嘛,这不刚好,匡兰月她啥都没有,就是钱多。路上缺啥直接就置办上了。不用担心。”

颜酉平时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着调,在正事上从不含糊。叶从意见她把出行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准备的诸多交代都留在心中,只道:“一路顺利。”

颜酉点头。

“匡姑娘解毒之后,记得传信给我们报个平安。”

匡兰月也点头。

“路上若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找随行的人帮忙,他们都是谢元丞亲卫,办事可靠的。”

颜酉和匡兰月一起点头。

“还有……”叶从意尽可能地想其它需要交代的事情,顿了半晌发现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差不多。

冬芷见她家姑娘“还有”了好一会也没说出下一句,道:“三位姑娘诶,时辰不早了,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儿上了马车在路上说也不迟。再在这里磨蹭一阵,就要耽搁砍那狗贼头的好时机了。”

颜酉上下打量冬芷一眼,笑道:“看着一柔柔弱弱小姑娘,怎么脑袋里净装些砍啊杀啊。瞧起来竟比匡兰月还要多上几分迫不及待。”

冬芷努努嘴:“我那是路见不平,摇旗呐喊相助。”

叶从意指尖在冬芷额间轻轻一点:“离京这段时日,个子没见长,胆子倒长了不少。”

四人在谈笑间上马车。

颠簸一阵,赶在午时三刻前到了县衙。

谢元丞负手站在衙门等人,远远看见载着叶从意的马车就跨步上前。

颜酉率先跳出来,接着扶匡兰月,冬芷紧随其后。

颠簸的路程虽然不长,叶从意晕车的习惯却照旧。她刚从马车里探出一只手,谢元丞就将手递上去。

叶从意指尖碰到谢元丞手的瞬间不易察觉的一顿。熟悉触感传来,察觉到来人是谢元丞,叶从意直接将手搭上去。

颜酉见状,酸溜溜的来了句:“有个好夫君就是不一样哈。”

“……”

周围气氛突然凝固,谁都没有接话。

颜酉余光瞥到身边的匡兰月,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懊恼地伸出手掌在嘴上狠狠拍了三下。

谢元丞开口打破僵硬氛围:“冯立果就在县衙内院,离午时三刻还有半个时辰,匡姑娘如果想的话可以县进去跟冯立果说上几句。”

颜酉十分不理解:“她跟冯立果能有什么什么好说的?”

话毕,扭头看向匡兰月。

匡兰月紧了紧怀中抱着的陶瓷罐:“多谢谢大人。”

然后步伐一转,往县衙内里去了。

颜酉震惊之余连忙跟上。

两人走远,谢元丞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颗糖。

糖衣已经被剥去,叶从意一不留神,那糖就被谢元丞塞进她嘴里。

“凉的?”叶从意抿着糖问。

“薄荷糖,听说对晕车管用。”谢元丞说,“头还晕不晕?”

叶从意不知到这薄荷糖究竟有没有效果,况且她知道就算有效果也不可能见效这么快。

但她不忍心拂了谢元丞的一片心意,点头说:“好很多了。”

“糖是岳父前段时间在缙州县的小摊上买的。”

叶从意一怔。

“他和岳母就在那辆马车上,”谢元丞说,“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叶从意轻轻一笑:“我知道了。”

谢元丞没跟上去,把时间留给叶从意跟叶学海和叶夫人话别。

时间一闪而过,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叶从意从马车下来便看见谢元丞就站在烈日下等她。

“话说完了?”

“说完了。”

“把冬芷留下了?”

叶从意上去的时候带着冬芷,下来时只她一人。

“嗯。”叶从意从怀中掏出素帕,帮谢元丞擦去额角的汗,“她跟着父亲母亲有个照应,我好放心。”

“那先去处理另一件事。”谢元丞向她伸手。

叶从意回握住:“嗯。”

两人进县衙便看见匡兰月抱着骨灰罐从冯立果身边离开。冯立果情绪几近崩溃,嘴里不知在叫嚷些什么。而匡兰月步伐坚定,走到冯立果前方十尺远停下。

她把骨灰罐放在地面上,一边看守的衙役压着拼命挣扎的冯立果连磕十几个响头。

衙役使的力道重,冯立果头磕在粗糙地面上留下斑驳血印。

匡兰月的神情说不上来是悲痛还是悲凉,甚至看不到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

又过了须臾。

匡兰月缓缓看向谢元丞所在方向,嘴唇上下翕动,说了三个字。

叶从意辨认出唇语,她说的是:“杀了吧。”

谢元丞点头示意。

两侧衙役拿着粗麻上前,三两下系成一个活结,套在冯立果脖颈之间。

绞刑。

往往比枭首更让人煎熬。

这是匡兰月亲自为他选的上路方式。

冯立果双手被绑在身后,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让他止不住挣扎,双腿在地上猛蹬,鞋底的摩擦在地面上留下几道痕迹。

冯立果面部狰狞,又归于平寂。

眼神中的不甘终究化为一潭死水,再没了生机。

冯立果死了。

匡兰月强撑出来的挺拔姿态刹那间萎靡,她站在那儿,给人一种大厦将倾摇摇欲之感。

颜酉两步上前充当人墙,任由匡兰月倚靠。

“走吧,”匡兰月说,“该走了。”

颜酉扶着她:“好。”

她二人远远朝着叶从意二人的方向微微欠身,算是致谢,也算是告别。

谢元丞揽着叶从意的肩,礼貌颔首,目送她们走出县衙上了马车,又目送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先后离去。

叶从意望的出神。

谢元丞问:“舍不得了?”

叶从意道:“什么舍得不舍得,日后又不是不见了。”

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日后更好的重逢。

叶从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也走吧。”

“嗯。”

谢元丞骑的红鬃马拴在县衙马厩,叶从意在衙门前等他牵马过来。

等谢元丞的途中率先等来从京都回来的裴行。

叶从意不免有些警觉。

京都距离蓟州县来回路程,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少说也要□□日。裴行明明知道不日她与谢元丞便会归京,缘何会不远万里风尘仆仆的赶回来?

尤其是他身后还跟着个拿着皇帝诏书的内侍。

裴行一如既往的知礼,老远看见叶从意就抱拳请王妃安。只是那内侍目中无人,对叶从意简直视若无睹。

叶从意眯了眯眼,并不表态。

内侍大咧咧往叶从意身边一站,眼底竟是不屑之色。

谢元丞牵着马过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么个场景。

“哟!终于见到王爷了。”内侍笑得谄媚,“可让杂家一顿好找哇。”

谢元丞斜眼过去:“鲁公公。”

“诶!”鲁公公惊喜神色藏都藏不住,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元丞居然记得他这么个人物。

谢元丞:“皇上派公公前来,是有何要事吗?”

鲁公公:“岂止是要事,那是天大的好事!”

“哦?”

“辅城王谢元丞接旨。”鲁公公清清嗓子。

谢元丞一动不动。

鲁公公:“辅城王谢元丞接旨!”

谢元丞依旧没有动静。

鲁公公面上挂不住,但他纵使有再大官威也不敢再谢元丞面前耍,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自朕登基以来,辅城王谢元丞于江山有益,社稷有功。今有异邦公主,温婉娴淑,聪慧美丽,特赐婚与辅城王为辅城王侧妃,择日成婚。”

鲁公公念完,手中诏书一合,不管不顾直接塞进谢元丞手中:“异邦公主做侧妃,王爷有福啦!”

谢元丞视线投向叶从意。

而叶从意双手环胸,正挑着眉戏谑地看他。

谢元丞心底涌上止不住的烦躁,舔了舔后槽牙,接着骂了一句。

鲁公公没听清,便低声问裴行:“王爷说了什么?”

谢元丞眼神倏地扫射过去。

鲁公公一个激灵,顿觉大事不妙。

谢元丞将诏书握在手中,看也没看内容一眼,,手腕一番,蓦地撒手,语气冷峭:“我说,去你爹的狗屁圣旨。”

“哐当——”一声,赐婚诏书应声落地,在满是污垢的泥潭里滚了几圈。

第四十七章

鲁公公惊恐睁大双眼:“!!!”

震惊之余, 鲁公公几乎手脚并用爬了几步到谢元丞脚边捡起被谢元丞扔在地上的诏书。用袖作布,狼狈地将沾染诏书上的泥垢擦了又擦。

小皇帝派他过来,就是有眼线传消息回皇城, 说辅城王与王妃因叶侍郎殉职一事生了嫌隙, 大庭广众窒之下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还说出两人要和离的话来。

而小皇帝苦谢元丞不管朝政久矣,甫一听见眼线说的这压根不算情报的情报,就好似抓了根救命稻草, 背着太后忙不迭给谢元丞后宅送个侧妃。

一来是想借此向谢元丞示好, 二来意欲往谢元丞枕边安插线人。

可如今看来, 赐婚这一举动分明就是马屁没拍成反而还触了谢元丞逆鳞。

难怪朝中肱骨都说当今圣上十个肚子里没几两墨的草包。

鲁公公战战兢兢擦拭着诏书,一个多余动作也不敢做。

本以为是件美差, 还幻想着能借此根辅城王打好关系, 结果两头不讨好。

他跟着裴行日夜兼程赶路,刚到此处, 屁股还没坐热就因差事惹了辅城王不快。

皇城的眼线必定就在某一暗处盯着他,准备随时向小皇帝汇报蓟州发生的事情。若到时候眼线飞鸽传回的消息是辅城王拒不接旨,还做出把圣谕扔在地上的荒唐事来。

依如今朝中局势来看,位高权重的辅城王当然不会有事,小皇帝和太后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想着法儿地送几道空白圣旨到辅城王的手上哄人家开心。

可他鲁公公不一样。

太监内侍,对外说的再怎么好听威风, 入了宫墙之中那就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奴才。但凡哪天主子一个不高兴,小命直接玩儿完。

思及此,鲁公公急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可他便不甘心自己一路遐想的加官晋爵就此破灭,想着怎么着也得挣扎一番, 哄谢元丞将诏令接了。这样一来,即便谢元丞心中再怎么不舒坦, 但他至少也算完成了此番前往蓟州县的任务,回到皇城才不会被问罪。

“王爷可是对圣上旨意有何不满?”好不容易才将诏书上的泥水擦干,但上面依旧留下斑驳痕迹。鲁公公恭恭敬敬捧着那道圣旨站起身,壮着胆子直视谢元丞,“圣上毕竟年幼,难免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但哪怕圣上年少人性惹王爷不快,王爷也该多想想先皇临终前嘱托……”

谢元丞面色愈发不虞。

也不知鲁公公是真的丝毫未觉还是准备豁出去了,仍不知死活地说着:“王爷身为辅城王,就算是圣上嫡亲皇叔但终归也是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再怎么说,王爷也不该拿圣谕出气,这不是明晃晃地将皇家颜面扔在地踩嘛。”

宫中老人都知道,谢元丞年幼时曾受过先帝不少照拂,最看重的就是那份血缘亲情。

鲁公公三两句话把先帝搬出来,又多次提及皇帝年幼,试图让谢元丞回忆起先皇临终托孤的场景,好让谢元丞多少顾念一二。

可他小聪明没使对地方。

谢元丞压根不接话茬,只冷冷地觑着面前喋喋不休的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谢元丞一字一顿,“本王问你,你与本王谁主谁臣?”

“啊?”鲁公公懵了一瞬,又瞬时反应过来,唯唯诺诺道,“自然王爷是主,奴才是臣。”

谢元丞继续问:“本王再问你,王妃与我是何等关系。”

鲁公公摸不着头脑,试探着说:“同心同体的恩爱夫妻?”

谢元丞不置可否:“既是夫妻,那王妃与你谁主谁臣?”

鲁公公就是再迟钝听到这也改反应过来了,结结巴巴道:“王妃主,奴……奴才……奴才是臣。”

“既如此,”谢元丞直接发难,厉声道,“方才见到王妃,你为何不行礼参拜?”

相比那道京都而来毫无厘头的赐婚圣旨,谢元丞生气的是鲁公公对叶从意的态度。

他拎得十分清楚,赐婚是谢修齐想的,圣旨上玉玺印是谢修齐亲自盖上去的。这内侍的嘴脸再怎么惹人生厌,到底也只是个听差办事的,就算谢元丞对小皇帝再怎么不满意,他也不会刻意为难一个小小宦官。

可偏偏这宦官在叶从意面前趾高气扬的模样全被牵马回来的谢元丞纳入眼底。

叶从意是他两辈子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珍宝,容不得任何人轻贱。

鲁公公心说大事不妙,眼线传的虚假情报误人!

谢元丞明显的怒意好似泰山压顶,鲁公公被吓得腿软,直接滑跪在地。

“噌噌”两下以膝挪步,移到叶从意面前。

叶从意没想到半刻钟前还目中无人的白面宦官此时此刻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

她往谢元丞身后退了两步。

鲁公公又“噌噌噌”跟上去,一遍移动还一遍装模作样地连扇自己巴掌:“王妃恕罪!王妃恕罪!奴才目光短浅,有眼无珠开罪了王妃,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宽恕奴才吧!”

叶从意心里自然清楚谢元丞就是很单纯的为自己出气,她正欲开口,就被谢元丞打断。

“什么叫让王妃宽恕你?王妃面慈心软菩萨心肠,鲜少计较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谢元丞冷然道,“你记住了,今日是本王不高兴要寻你麻烦,来日若让本王听见任何不利于王妃的风言风语,届时不管是不是从你口中传出,本王都会亲自去拔了你的舌头。”

鲁公公大骇,抬手又给自己扇了好几个耳光,声音听起来略比先前几个清脆些:“奴才该死!奴才失言!奴才该打!王爷教训得对!”

忽然,衙门外传来一声调侃。

“到底是该死还是该打也不说个清,是看我师娘容易心软,所以才下手这么轻?这力道能把蚊子打死吗?”

“真是好没诚意的认错。”

叶从意:“……”

她甚至不用看,就能凭借这句“师娘”以及说话人欠欠的语气断定来人是九百金。

只是他怎么跟过来了?

叶从几乎是下意识的扫了谢元丞一眼。

后者注意力放在鲁公公身上,对于九百金突然到来并无太大反应。

鲁公公自扇的动作一顿,右手停留在脸颊三寸处微微发抖。

见谢元丞眼神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一狠心一咬牙,手掌高高举起,又狠狠落下。

右半边脸霎时红了一片。

“诶,继续继续!就是要这个力度才合适嘛。”九百金继续煽风点火。

鲁公公咬牙切齿地看他一眼。

九百金事不关己地转头望天。

鲁公公深吸一口气。

谢元丞没发话,他自然不敢停下。

“啪啪啪——”

十几声接连响起,空荡荡的县衙内甚至出现了回音。

嘴角隐隐有丝丝血迹溢出,谢元丞才终于叫停:“行了。”

鲁公公浑身发软,瘫坐在地。

心底顿时升起一股劫后余生之感。

“公公自京都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实在辛苦。”谢元丞扭头吩咐,“裴行,鲁公公的住所就交给你安排了。”

裴行扶着腰间剑鞘,垂首应:“是。”

“哦对了。”谢元丞继续说,“领个郎中替他号脉问诊,该抓药便抓药,该扎针便扎针,瞧完了病就好吃好喝招待着,毕竟一路颠簸,再强健的身子骨也要脱层皮。”

九百金目瞪口呆。

这难道就是天家讲究的恩威并施,打几十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吗?!

裴行再次应声:“是。”

鲁公公满腹怨怼,却只能将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谢王爷挂怀。”

谢元丞抬了抬下巴。

裴行弯腰将瘫坐在地上的鲁公公扶起带离。

鲁公公紧跟着裴行颤颤巍巍走了几步,又突然止住步伐。他转身回头,欲言又止。

九百金叫谢元丞:“师父,他好像还有话要说。”

谢元丞淡淡看九百金一眼,旋即又看向停留在不远处的鲁公公。

他没问话,眼神却好似在说:“还有何事。”

鲁公公攥了攥手中明黄诏书,终究没敢再触谢元丞的霉头。轻摇了摇头,接着低头看着脚尖,老老实实跟着裴行走。

“鲁公公。”叶从意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叫住他。

鲁公公背影一僵,顿在原地。

叶从意走上前去,道:“圣谕不接你回去不好交代,给我吧。”

鲁公公怔然。

回味过来时叶从意已经将诏书从他手中拿走。

鲁公公感激涕零:“多谢……王妃。”

他这句谢是发自肺腑的,叶从意此举相当于救他一命。

叶从意只摆摆手,未语旁言。

鲁公公微微欠身行礼,而后跟着裴行走了。

“就这么让他走了?”九百金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嘟嘟囔囔,“师娘,我师父说得真没错,您真的太心软。”

叶从意对他做出的的评价视若无睹:“九百公子逢人便喊师娘的习惯不好,得改。”

谢元丞再次往九百金所在之处投去视线。

九百金瞧见谢元丞在看他,立马欣喜喊道:“师父!”

谢元丞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谢某才疏学浅,九百公子这一声‘师父’实在愧不敢当。”

九百金接话道:“哪里哪里,师父过于自谦了!方才那一出,我都能从师父一言一行中领悟到不少东西呢!”

叶从意:“?”

他领悟到了什么东西?

“所以只要师父能收我为徒,以我这么高的悟性,迟早有一天能给师父师娘长脸的!”九百金拍着胸脯说。

谢元丞揉着太阳穴,直接无视他。

“夫人,我们也回去吧。”他对叶从意说。

叶从意点头,跟着他离开。

九百金吃瘪也丝毫不气馁,反而在原地给自己打气:“至少他没拒绝第二次!烈女怕缠郎,只要我坚持到底,终有一日可以成功拜师的!”

烈女怕缠郎这句话还是颜酉教给他的。

昨日叶从意找过他后,他差点就要放弃拜师的念头了。后来又听闻颜酉跟匡兰月与叶从意交情匪浅,九百金计上心头,此路不通便再寻别路。

他把主意打到了颜酉身上,夜里摸着黑去拜访,说明来龙去脉后,颜酉就给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他看着谢元丞打马离去的背影,忽然大声喊道:“师父师娘,我们回见!”

声音顺着风声飘进叶从意耳中,她扯了扯嘴角,说:“还真是锲而不舍。”

谢元丞驾着马,下巴虚虚搭在她肩上,认同道:“确实。”

叶从意:“这粘人精怕是甩不掉咯。”

谢元丞却道:“没有吧,这不就被甩在身后了?”

叶从意笑起来。

马在空旷的街道上奔腾一段。

谢元丞模仿叶从意语气,冷不丁冒出一句:“倒是夫人接了那道圣旨,才是真的要甩不掉那个什么异邦公主的情敌咯。”

叶从意:“?”

叶从意回首瞪他。

第四十八章

谢元丞好似浑然不觉:“要不说夫人心软呢, 为着个对你那般态度的奴才,给自己领个情敌回府同你争夫君。”

叶从意剜他一眼将头扭回去,目视前方:“你心跟旁人飞走, 我争又何苦。”

青骢马行驶方向由长街转入山道, 马蹄踏过雨后泥泞,溅起泥点打在山间开得正艳的野花上。

泥沙的重量把刚冒出头的花骨朵压得蔫头耷脑,好不可怜。

谢元丞“啊”了一声,落寞地说:“夫人当真无情。”

叶从意点着头说:“我铁石心肠。”

纵马人刻意紧了缰绳, 青骢马在山路间放慢速度。

谢元丞叹气:“好没天理。”

叶从意道:“什么天理?”

谢元丞像是在控诉:“夫人对毫不相干的人尚且能心软。对我这个枕边人却如此狠心。”

叶从意侧首, 语气淡淡:“可你都要娶侧妃了, 缘何怪我狠心?”

“那我可太冤枉了,圣旨可是夫人于心不忍发善心亲手接的。”谢元丞说, “而今说来, 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我没那么多慈悲心。”青骢马完全停在山间,叶从意伸手顺着马鬃, “倒是你,才是真心善。”

谢元丞轻轻挑眉:“夫人看出来了?”

叶从意应着:“我与你成了两次婚,还能瞧不出你所思所想?”

鲁公公带着小皇帝赐婚诏令来触霉头谢元丞固然生气,但谢元丞十分了解谢修齐的尿性,毕竟上辈子他还干过比这更奇葩无脑的操作,他不屑这事为难一个听命行事的奴才。

教训鲁公公一是为给叶从意出气, 其次便是让鲁公公回去好有个交代。

太后母子显然在谢元丞周围安插了眼线,虽探听不到他们私下里谈论的内容,却多少也能将日常窥探一二。

譬如二人“闹和离”一事。

谢元丞对鲁公公发了难,眼线传回去的消息也只会是辅城王以权势压人, 将鲁公公摘的一干二净,就算差事没办好, 回皇城也不至于因此有性命之虞。

其实叶从意至今都想不明白谢元丞“凶狠残暴”的恶名究竟是怎样传出来的。

他分明是个含仁怀义的性子,哪怕在朝堂上展现出来的雷霆手段,针对的都是一些奸佞之臣宵小之辈。

“那夫人既然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又为何要收下着膈应人的赐婚诏书?”谢元丞又问,“总不能是为了让鲁一金回去交差吧?”

叶从意手上闲不住,给马扎了个小辫儿。

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反问道:“你都说我菩萨心肠了,怎么就不能是呢?”

谢元丞便笑:“可夫人从不做无用之功。”

小辫儿扎到尾,叶从意打了个结,直起身侧过来看谢元丞:“你真看不出来?”

谢元丞说:“没看出来。”

叶从意自然不信他鬼扯,抱胸继续看他:“继续装。”

“……”谢元丞被看穿心思,“好吧,其实我猜到了,但还是想听夫人亲口说。”

叶从意这才作罢,想了一会儿道:“鲁一金虽然只是个宦官,但他颇得太后母子器重,否则蓟州传旨的这桩差事也轮不到他来做。”

谢元丞点头:“在理。”

叶从意继续说:“前世我们之所以沦落到那般结局,究其根本,就是你为替谢修齐巩固江山当恶人,开罪了太多人。最终几头都没讨到好,那些大臣记恨你,巴不得将你从高位拽下。”

世人爱看位高权重者掉下神坛,落在泥泞之中,人人都恨不得去踩上一脚,让其永不翻身。

“臣子们憎恶你,太后母子忌惮你,他们甚至不需要合谋,但凡你有任何一处过失,他们就会立刻对你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

谢元丞毫不避讳:“是。”

午时刚过,烈日当头实在晃眼。

叶从意抬手在额上挡了挡:“我只要帮鲁一金这回,无论最后有没有起到一个实质性作用,但凡良心未泯,他心里都会记得我这份恩情。”

记了恩,就会报。

叶从意图的就是这个“报”。

当初护国将军府茶会上发生的插曲,叶从意肯出面提醒,同样也是存了这般心思。

谢元丞自重生以来,便一直在为离开京都一事做打算。

叶从意也一直在准备。

万一最后的计划发生变故,二人没走成,总不能坐以待毙。

谢元丞双腿一夹马腹,打马转了个方向。

高大的身躯挡住直射的阳光,将叶从意笼罩在他的身影中:“离京一事我已安排妥当,绝不会旁生枝节。”

他话说得笃定,却不是在说叶从意计划筹谋的都是一些无用功,而是在告诉她:不必担惊受怕,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听到谢元丞说的,叶从意安心点头:“我知道。”

正事一说完,谢元丞便又恢复了方才的说话腔调:“眼下还有一件更大的麻烦事。”

叶从意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元丞指着卡在马辔上的明黄锦布,说:“夫人替我接下的大麻烦。”

叶从意配合他,右手掩口作吃惊状:“这可如何是好?”

“没办法了。”谢元丞沉重地说,“毕竟为夫此生有爱妻一人足矣,届时便只能做个违逆之臣,抗旨不接了。”

叶从意感动地看他:“夫君对我用情至深,为妻真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谢元丞:“……”

那眼神太灼人了,谢元丞缴械投降。

谢元丞喉结滚动,忍了又忍。

叶从意眼中戏谑不止,还故意往上凑了凑,双唇贴上谢元丞嘴角,轻轻一点又迅速离开。谢元丞攥着缰绳手上不自觉一紧,青骢马受到牵引在原地转了小半个圈。

身下坐骑稍一动作,上面坐着的人身形就不稳。何况叶从意还侧了大半个身子,跟着青骢马一晃,整个人都以一种及其扭曲的姿势摔在谢元丞胸膛。

谢元丞扶住她,再分心控着缰绳。

叶从意坐稳便要将身子转回去。

可她刚撩拨了人,惹得谢元丞一身燥热。

谢元丞哪里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她,右手直接钳住她下巴,迫使她再次转过来,低头便吻了上去。

自从离了京都,两人便从未像今日这样挨在一起过。来蓟州的路上,在马车里,叶从意身边还总跟着个冬芷,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空间。叶从意还担心影响不好,连亲也不让亲。

谢元丞都要素死了。

现在尝到荤腥,而且是猎物自己送上门来,明晃晃的勾引,他怎么还肯罢休。

叶从意被吻得快要断气了,呼吸节奏乱成一团。她握拳抵在身躯之间,轻轻锤着谢元丞:“不……不行,太……别、别扭了。”

谢元丞似乎也发现了这个姿势的弊端,终于停了下来。他喘息着直起身,双手扶在叶从意腰间,骤然发力,直接在马上将她举起转过身来跟他面对着面。

他臂力大得惊人,叶从意上辈子在猎场就领教过的。

熟悉的场景再次在脑海中浮现,叶从意倏的红了脸,还没没来得及说话,再次被谢元丞摁头,欺身压在马背上亲了下去。

*

谢元丞食髓知味,尝了个餍足。

一路走马观花,优哉游哉回到扎营时已经临近日落。

裴行等了谢元丞许久。

叶学海假死脱身以后,他原先的营帐就这么空了出来,被谢元丞安排成专门处理蓟州县剩余公务的地方。

裴行就在这里候了小半日。

见到谢元丞回来,立马迎上前去,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属下失职,请王爷王妃责罚。”

叶从意跟谢元丞耳语几句,扭头便回了歇住的地方。

谢元丞淡淡扫他一眼,望营帐里走:“进来。”

裴行站起来,忙不迭跟进去。

谢元丞刚坐下,裴行又跪了下去,将话重复一遍:“属下失职,请王爷责罚。”

谢元丞在桌案上随手拎了本卷宗翻着页,眼神却一直在裴行身上:“本王竟不知你何错之有?别跪着了,起来吧。”

裴行低着头,没动。

“归京这段时日,是属下失职,没安排下属跟随王爷,才导致王爷在缙州遇险。这是其一。”

谢元丞乐了:“你人都走了还要把锅往自己身上揽?”

裴行没应声,自顾自说着:“圣上私下圣旨给王爷赐婚,属下知晓却没来得及告知王爷。这是其二。”

谢元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其三呢?”

裴行哽了一下:“没有其三。”

谢元丞把卷宗放回原处:“知道了,起来吧。”

裴行却还跪着:“请王爷责罚。”

谢元丞撑着额:“你想本王怎么罚你?”

“依军法,失职者当处三十军棍。属下失职有二,翻倍,六十。”

谢元丞却摇头:“可王妃方才还让本王好好犒赏你,而你又让本王罚你六十军棍,岂非是违背她的意愿,这王妃知道了该怎想?”

裴行抬头,眼神中满是疑惑:“王妃为何要给属下犒赏?”

谢元丞说:“王妃的原话是,你跟随本王多年忠心耿耿,此番京都蓟州两地来回奔波劳碌实在辛苦,让本王好好犒劳,莫要寒了底下弟兄们的心。”

裴行立马道:“王妃言重了,替王爷办事是我等身为下属的份内之事。而属下因疏忽大意失职倒是王爷王妃双双遇险,还累计叶侍郎性命实属不改,理应当罚!六十军棍,一棍不少!”

叶从意说的果真不错,着裴行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知变通。

轴得要死。

谢元丞捏了捏眉心,说:“王妃发话让本王犒劳你,就没有任你讨罚的道理。”

裴行:“可……”

谢元丞拂袖打断道:“本王惧内向来不是什么秘密,若让王妃知道你受罚,本王该如何向王妃交代?这事儿没得商量。”

第四十九章

谢元丞打发了裴行, 又处理了会儿公务才回营帐。

叶从意方才沐了浴,此刻正着着单薄寝衣偏头擦着濡湿的长发。

谢元丞掀帘瞧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他端着晚膳,视线在叶从意若隐若现的身材曲线上停留片刻后离开。

他将端盘放在桌上, 顺手拉了张高凳子到叶从意身边坐下, 揽着过她的腰将人抱坐膝上。然后十分自如地从叶从意手中拿过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着头。

叶从意由他安安静静地擦了会,问道:“处理好了?”

她跟谢元丞说话时总会不由自主地看他,头就跟着一歪, 原本被谢元丞握在手中的湿发顷刻间划落, 一大半都湿答答地贴在她的背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哪怕身处能避风的营帐内,里面温度仍比白日里低了许多。

谢元丞怕她着凉, 迅速将湿发拢在右手, 左手在帕子上擦干,才用掌心轻轻抵在叶从意额侧, 把头推正。

“夫人,擦头发时别偏头。”谢元丞柔声说。

“哦。”叶从意应了一声,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情愿。

谢元丞嗓音闷着笑,反问一句:“裴行吗?”

“嗯?”叶从意疑惑一瞬,旋即反应过来谢元丞是在回应刚刚自己问的问题,轻轻点头, “嗯。”

谢元丞轻轻擦拭着还在滴水的发尾,说:“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让他肯接受夫人说的‘功过相抵’不再喊着要受罚。”

叶从意轻笑出声:“他历来都是这么个十头骡子都拉不回来的倔性子。”

谢元丞深有感触:“是啊。”

不知又想到什么,又叹句:“难为他跟着我。”

叶从意都不需要回头看, 只听谢元丞语气变化便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立即将手从肩处背过去, 虚握住谢元丞的手,轻轻拍拍了拍,宽慰道:“没事,来得及的。”

谢元丞点着头,却仍不受控制地想到上辈子裴行惨死的场面。

彼时谢元丞刚替小皇帝肃清了朝堂准备乞身带着叶从意回封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裴行先他们一步前往贡城安排相关事宜。

贡城地处大渊与西域边境之地,有十六万精兵在此驻守。那十六万兵马是先帝临终前交给谢元丞的,先帝了解谢元丞,笃信他绝无反心才敢将大渊的命脉交给他。

谢元丞确实没有这个心思,他从头到尾想的都是待朝堂清明天下安定,就带着叶从意过偏居一隅隐居。

否则以他在朝中的手段和贡城十几万兵马,只要想,他随时都能推翻政权自立为王。

可身处高位者天性多疑,太后母子不肯冒这个险。于他们而言,谢元丞只要活着就随时是个不定数。

裴行的离开就是他们专门为谢元丞设的一个死局。

私通敌寇的帽子从天而降,太后母子以此为由羁押谢元丞,并趁机从内而外将辅城王府架空成一具徒有外表的空壳。

叶从意求遍朝中大臣亲眷,可除了叶学海,始终无一人站出来肯替谢元丞说话。

裴行因此陷入深深自咎之中,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大意才累及谢元丞沦落绝境。

走投无路之下。

他站出来自刎谢罪,将项上人头快马加鞭送回京都,期望以此表明自己绝无二心替谢元丞洗清那莫须有的罪名。

安国公提着裴行的头颅送到天牢中,隔着牢门正正当当在谢元丞面前摆了五日,后来又被挂在城墙上暴晒十几日,百姓听信朝廷散发出的消息,只要路过都要“呸”上一声。

最后还是叶从意使计才将他的头颅从城墙上带回安葬。

可她能做的仅仅如此。

裴行牺牲得毫无价值,毕竟设局的人只想要谢元丞的命,根本不在乎他身上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冤屈。

谢元丞心中有愧,他上辈子就得了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还因为自己的原因连累他丢了性命。

谢元丞没说话,默不作声地继续替叶从意擦着头发。

叶从意觉察到谢元丞情绪不对,顾不得头发干没干,转过身抱住他。

她头靠在谢元丞的肩上,轻声唤他:“谢元丞。”

谢元丞“嗯”了一声。

叶从意说:“既然我们可以改变上辈子母亲来蓟州的结局,就一定也可以阻止裴行的死。”

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宽慰谢元丞,只能用事实说话。

叶夫人能全须全尾离开蓟州无疑给了叶从意极大的鼓舞,就好像看到她跟谢元丞计划的一切都近在眼前。

她渐渐开始觉得,先前预想的一切都可以成真,父母亲够安享晚年,她跟谢元丞顺利离开京都。

谢元丞又闷闷地“嗯”一声。

见他情绪依旧不怎么高涨,叶从意抱他抱得更紧了些,继续道:“你晌午的时候还同我说一切有你,怎么如今自己思虑起来。我们重生一遭,事情远没有糟糕到上辈子那个地步,可若连你都开始为着没发生的事自乱阵脚起来……”

她顿了顿,说:“谢元丞,你可是我的天,天要是塌了,那我怎么办?”

谢元丞还是:“嗯。”

叶从意:“……”

今日谢元丞怎么回事?怎么跟个受打击的三岁娃娃一样哄不好了?!

叶从意狐疑抬眸,悄悄看了眼谢元丞。

“我知道你这人重情谊,你下决心要走,可能一时半会抛不下你皇兄对你的托付。”见他神情依旧凝重,叶从意没法儿了,只能猜测他情绪一直低落的原因,继续说,“若你是为了这事儿不开心,那也没关系。等我们走后,她们必定再掀不起什么波浪,如若她们也发生改变,不再像上辈子一样死揪着不肯放过你,那……逢年过节,还是可以有书信往来的,我也不拦着你偶尔以信笺的方式传授谢修齐一些策论……”

虽然从心底觉得这个猜测离谱,但叶从意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任何能影响谢元丞心绪的事物了。而她说的这番话,也绝对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毕竟她恨太后母子到了入骨的地步,可如果谢元丞实在觉得愧对先帝临终前的嘱托,这样做能让谢元丞心理负担不那么重的话,她也不是不可以让步。

谢元丞终于不再“嗯”了,语气听起来依旧闷闷不乐:“不是为他们。”

叶从意便更拿不准了。

性格迫使,她实在算不得会哄人。

前世谢元丞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谢元丞为了不让她担心便日日在她面前摆出一个没事人的模样来,可她心里清楚谢元丞远没有她看到的那样轻快。

他头上顶着块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后来终于有一天,她想开解下谢元丞,开口便问:“谢元丞,你难过吗?”

谢元丞神情有些莫名地看她。

叶从意问得更清楚了:“被血缘至亲这样算计,你一定很难过吧。”

谢元丞点了点头。

叶从意说:“那你别难过。”

谢元丞:“……”

叶从意诚恳地说:“你也知道的,我不怎么会安慰人。我知道你很难过却因为顾及我的心情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内心别难过。”

谢元丞点着头。

叶从意又问:“你还难过吗?”

谢元丞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在空中比划了一截:“一点点。”

叶从意立即道:“那你别难过。”

后来谢元丞笑了。

叶从意想,那应该是那段时间以来谢元丞发自内心笑得最开怀的一回。

可眼下又是个难题。

谢元丞情绪莫名的低落,瞧起来不像是假的,她该说点或者做点什么劝慰对方呢?

她这样想着,双臂搂上谢元丞脖颈,借力攀上,凑到他唇边轻轻一碰。她亲完又迅速滑下去,斜斜依在他胸前,说:“别不开心了,万事有我陪着你。”

说完她才忽然回味过来,这句“别不开心”跟“你别难过”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谢元丞语气仍是悒郁,不过他这回换了个字:“好。”

于是叶从意不出声儿了,她实在不知道再说写什么话来哄谢元丞开心。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就这么静静陪在他其实也挺不错。

她不冒声后没多久,突然感觉到谢元丞胸腔由缓而迅剧烈起伏,像是在憋笑。

叶从意:“?”

她抬起头一看。

谢元丞脸上阴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忍俊不禁。

她的感觉没有出错,谢元丞这厮就是在憋笑。

叶从意心里顿时冒出一种被耍了的羞愤感,严肃道:“谢元丞,逗我好玩儿吗?”

谢元丞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挺有趣。”

叶从意佯怒,往谢元丞肩上就是一拳,继而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劈手夺过帕子照他脸上摔,又走到一旁拿了块新的自顾自擦头。

那帕子半干不湿,裹满了叶从意头发丝的味道——那是蓟州独有的一种皂角气味。

谢元丞将帕子从脸上扯下,立马起身跟在叶从意身边,认错道:“好夫人,别气了。”

叶从意斜睨他一眼,继续擦头。

“为夫错了。”谢元丞再次认错,“为夫不该装模作样哄夫人,惹得夫人担忧,是为夫的不是。”

叶从意反嘴一讥,说:“你哄我?难道不是我在哄你吗?”

“夫人说的对。”谢元丞说,“分明是夫人担忧,变着法哄我开心。”

他牵过叶从意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说:“该打。”

叶从意本来也没生气,遇上谢元丞就好说话得很,三言两语就什么别扭都没了。

她转过身正视着谢元丞:“方才我哄你,你现下开心了?”

“开心了。”谢元丞认真地看她,“但还不够。”

叶从意:“为……”

叶从意话没出口,谢元丞便低头,如白日在马背上一样,再次堵上她的唇,轻轻撬开牙关,攻城掠地,一寸一寸慢慢侵占。

叶从意没站稳,腰被抵在桌案上,慌乱间将谢元丞端来的晚膳拂在地上,碎成一片。叶从意被这突然的声响惊得猛的一激灵,呼吸凌乱,在换气的间隙见开口:“还没、用晚膳!”

谢元丞将桌上的灯灭了,半劝半哄道:“帐外没守人,晚些再吃。”

叶从意被带入状态,双手不由自主在谢元丞背部游走。

两辈子,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他们都无比契合。

蓦地。

就在前戏做足,准备下一步动作时。

帐外忽然发出声响。

叶从意警觉:“有人。”

紧接着,裴行的声音在外响起:“王爷王妃,您二位睡了吗?”

谢元丞喘着粗气,压根不搭理。

裴行继续说:“方才属下听见里面有物件摔碎的动静,王爷,您在里面吗?”

叶从意轻轻捏了谢元丞一把。

为了避免裴行这个不带脑子的得不到回应径直闯入,谢元丞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有事说事。”

裴行奇怪道:“王爷身子可有不适?怎么声音听起来哑了。”

谢元丞:“……”

他哑着声,有些烦躁地说:“没有。”

“可……”

“有事说事。”

“噢噢噢。”裴行疯狂点头,也不管跟他说话的人是否能看到,“近日京都里确实发生了件大事,白日匆忙,属下没来得急跟王爷禀报,现下才匆匆想起。”

裴行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没一句说到点子上的。

谢元丞更烦了。

见里面的人没回应,裴行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问了句:“王爷,您睡着了吗?”

谢元丞深吸口气,用力闭了闭眼:“没有。”

裴行又问:“那是王妃睡着了吗?可是属下打扰到您二位安歇了?”

谢元丞咬着后槽牙:“……没有!”

裴行:“那属下继续禀报了。”

谢元丞:“嗯。”

“安国公死了。”

裴行说。

第五十章

“安国公死了。”

像是怕谢元丞没听清, 裴行将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营帐里又没声儿了。

叶从意替谢元丞整理被揉乱了的衣襟,有几缕发丝落单,从她额前滑落。

裴行疑惑道:“王爷?”

谢元丞抬手拂过发丝别到叶从意耳后, 开口:“怎么死的?”

裴行:“嗯嗯。”

由于谢元丞回应的总是断断续续, 裴行一肚子问号,心说王爷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他一时愣神,谢元丞的问话从左耳进去后又从右耳迅速溜了出去,压根没反应过来谢元丞问了什么。

谢元丞将外衫脱下披在叶从意身上, 耐着性子又问一遍:“安国公怎么死的?”

裴行这下听清了, 一五一十地说:“对外宣称是皇上亲自下旨赐死。”

谢元丞轻轻挑起左边眉, 找了个火折子吹燃:“对外宣称?”

“嗯。”裴行点头,“是……”

烛光骤亮, 把整个营帐都照得亮堂堂的, 隐约能看见里面人影。

“进来说话。”谢元丞说。

裴行应着声掀帘进去,没瞧清, 看见坐在坐在桌边的人便直接弯腰行礼:“王爷。”

谢元丞的声音从一侧响起:“把眼睛睁开,对谁喊呢?”

裴行进帐便低着头,听了这话这才抬头看清眼前人,分明是着着谢元丞外衫的叶从意。

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重新见礼:“王妃。”

叶从意颔首:“不必多礼。”

裴行抬头往叶从意身边望了望,出乎意料的, 没在她身边看见谢元丞。

那王爷的声音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裴行疑惑着。

叶从意往他身后指了指:“他在你身后。”

裴行顺着叶从意指着的方向扭头看去,只见谢元丞低头在氍毹边的衣物旁翻找什么物什。

裴行走过去:“王爷?”

谢元丞头也不抬:“你只管说安国公是怎么死的。”

裴行说:“除了皇上太后以及安国公的几个亲信,任谁也见到安国公死相如何。但属下暗中查探过……”

他顿了顿。

谢元丞在衣物堆里挑挑拣拣,终于找了件满意的袍子出来披上, 道:“接着说。”

“安国公死于虐杀。”

谢元丞披着衣服走到叶从意身边坐下:“怎么个虐法?”

裴行将所见所闻如数托出:“属下从蓟州回京都,还未进城时便听到民间有传言说有个达官显贵莫名失踪了好几日。但怕引起朝中恐慌, 消息被瞒得密不透风,根本打听不到失踪的是何人。

“直到属下到京的第三日夜里,宫里突然大乱,太后大发雷霆,一夜之间处死十几个安国公府的侍从婢女。有个婢女大约提前得知内情,寻了时机逃出去,却被金羽卫当街斩了头颅。”

金羽卫是皇城里养的一支禁军,早年谢元丞精心培养出来给谢修齐护驾的,却没想到如今被太后母子拿来当做杀人利刃。

谢元丞皱了皱眉。

裴行继续说:“但这些事第二日并没有任何风声透露出来,安国公一早还如前几日一般按时按点去上朝。”

“上朝?”叶从意问道,“他带面具了么?”

裴行点头,说:“王妃猜得不错,不过带的不是面具,是面帘。”

“面帘?”

“嗯。说是出郊游玩时不小心捅到个马蜂窝,被马蜂叮破了相。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流了满脸脓,见不得风,见不得人。

“没过几日,安国公府秘密发丧。整个京都隐隐约约有消息流露,说是皇上为着蓟州一事,龙颜大怒牵连了安国公,连夜赐其毒鸩……”

谢元丞抓住字眼:“毒鸩。”

裴行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谢元丞敛眸:“没有。”

安国公是不是真的死在毒鸩之下还有待商榷,只不过是这两个字实实在在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裴行没一心汇报没注意太多,还继续说着:“可此事疑点重重,即便安国公确实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属下也着实不信皇上对亲舅下如此狠手。”

裴行跟在谢元丞身边,看谢元丞躬身栽培谢修齐多年,坚信以谢元丞的秉性教出来的个性不会如此狠辣无心。

他不像叶从意与谢元丞二人一般有过重生机遇,谢元丞也从未同他讲过这些事情。所以尽管他对,谢元丞如今放任小皇帝不管的做法感到疑惑,却也还是觉得谢元丞只是在敲打这个难扶上墙的侄儿。

叶从意淡淡道:“生在皇家,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谢元丞不也是谢修齐亲叔吗?

跟安国公的区别只在于一个太后,太后自然不会让儿子残害自己母族的手足兄弟。

而谢元丞是阻挡她把持朝政的眼中钉和拦路石。

裴行小心翼翼地看了叶从意一眼。

虽然语气跟往日没有太大差别,但裴行明显看到叶从意此刻面色有些许不虞。

裴行没敢接话茬,只继续说着:“属下留心在安国公府附近多番打探,碰上个逃命出来家仆,因为跟安国公夫人母家有点关系牵扯,所以被安国公夫人从金羽卫刀下保了下来。但他实在害怕留在安国公府朝不保夕,便趁夜逃了出来。他……不是,是属下跟他一段路,在罕烟出将他拦截逼问,得到一些信息。”

谢元丞忽然道:“捡要紧的说。”

裴行一连说了几个大段早已口干舌燥,闻言干咽口口水,说出来的话都变得精简起来:“日前失踪的达官显贵确实是安国公,但安国公府和宫里都隐瞒消息不肯外泄,像是在防什么人。后来金羽卫全城搜捕,在一处深山发现了安国公的尸首。

“死状及其凄惨——悬脖挂在一颗歪脖树上,两边耳垂被利物穿出一个能供细麻穿过大小的洞,手掌脚掌尽数被斩断,用麻布袋装起来挂在那个洞上,眼耳口鼻洞腔中被塞满发霉腐烂的谷物。”

叶从意听完,眉头蹙起来。

但她不是害怕,也并不是觉得有人以这样的手段对待安国公过于残忍。相反,她前世从旁人口中听过太多安国公以更残暴的方式去“惩治”一些冒犯过他的人。

她只是困惑,便问出口:“眼睛如何能塞进去?”

裴行怔愣一瞬,反复消化好一会儿才终于确定这话确实是从面前这位看起来柔弱温婉的辅城王妃的口里问出来的。

他看了眼坐在一旁的谢元丞,见人神色并无异常才如实说:“被挖了眼珠,硬塞进去的。”

“原来如此。”叶从意淡淡应着。

“但这事情实在闹得太大,影响颇深,内情或真或假或多或少,就这么在京都流传了几日。有听闻蓟州灾情的百姓,都说是老天有眼拍了侠士惩治恶人。”裴行挠着头,“但属下始终有一点想不明白。”

谢元丞问:“什么?”

裴行说:“纵使安国公作恶多端,但到底也是皇亲国戚,究竟是什么人有如此手段,能对安国公下如此毒手。”

谢元丞懒懒地撑着下巴,感慨一句:“好问题。”话毕,扭头看向叶从意,“夫人觉得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叶从意思索一瞬,启唇吐露一字:“你。”

裴行:“?”

裴行:“!!!”

叶从意给自己倒杯水,理智分析:“整个京都曾跟安国公生过嫌隙的只两人——你与我父亲。巧的是你二人都来了蓟州,更巧的是冯立果贪污一案是你与我父亲一同查办结案的。你们亲眼见着蓟州百姓过得有多苦,将罪魁祸首正法的想法便会更强烈。”

谢元丞点着头:“还有呢?”

叶从意说:“但我父亲已经‘去世’……想要安国公命的人便少了一个。况且就算父亲健在,他也没这个胆量和本事派人虐杀皇亲国戚。所以,那个人只能是你。”

谢元丞还是点头:“夫人分析得不错。”

裴行惊恐道:“可王爷远在蓟州,怎么可能是他派人做的!”

“自然不是谢元丞做的 ”叶从意喝水,“但只要皇城里的人觉得……即使不是,那也成了是。”

裴行脑子没转过来。

叶从意解释道:“因为此事最大受益人看起来是你家王爷。”

第一受益人的目标太大,所有火力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就会衬得第二受益人在此事件中黯然失色。

谢元丞不乐意道:“谁家?”

叶从意立马改口:“我家。”

裴行还是不明白:“为何王爷是最大受益人。”

这裴行不止是一根筋,脑子还转得尤其慢。

叶从意跟他说话的时候就容易头疼,她轻揉着太阳穴,问:“谢元丞跟安国公嫌隙何在?”

裴行想了会:“安国公是外戚,太后放任外戚扰政,王爷怒其已久。”

叶从意放缓了语速尽量让裴行听明白:“以谢元丞在朝中的名声,为了蓟州案震怒牵连安国公,派人取他性命一事顺理成章。安国公一死,太后没了左膀右臂,而皇帝年轻无能,谢元丞把持朝政便又少了几分阻力。”

裴行笃定地说:“王爷不会这样做。”

叶从意笑道:“盲目追随可不是个好习惯。”

裴行不说话了。

叶从意又喝了口水,余光瞥见谢元丞一个劲地盯着自己,她毫不客气地看回去。

你来我往眼神交流一阵。

又听见裴行问:“是何人这么歹毒要将此事赖在王爷身上?”

谢元丞满脸:你看,果不其然,他又问了吧?

叶从意神情无奈:先见之明。

跟谢元丞交换完眼神,叶从意回神继续向裴行解释:“杀安国公断太后母子羽翼,又能四两拨千斤,再次挑拨皇帝和谢元丞之间关系。你说这事的最大受益者是谁?”

裴行想不出来。

叶从意懒得跟他打哑谜:“是丰王。”

裴行一拍掌:“啊!这就说得通了!”

可他刚想通没一会儿,紧接着又冒出来个问题:“那既然太后和皇上认定安国公之死跟王爷有关,又为何要作上这么一出戏,说安国公是被赐死的呢?”

谢元丞靠着椅背闭了眼。

叶从意疑惑:“你当太后没脑子吗?”

裴行:“啊?”

“没有认定,最多只是怀疑。”叶从意杯中茶水已经见底,“太后能在先帝嫔妃中厮杀出一条血路登上如今这个位子,怎么可能别人挖个什么坑便头也不回往里跳?

“她哪怕认定此事有八成可能是谢元丞所为,那也只是怀疑,还剩两分疑心,自然就会留给远在封地的丰王。”

丰王一箭双雕,却也没直接对外散布安国公是谢元丞所杀。

他在给自己留后路。

小皇帝在位干得都是些让民心远离自己的蠢事,若来日丰王想登帝,自然要拿出几件顺应民心的事情来。

安国公就是这个引子。

“太后母子虽然目光短浅,却也算不上个蠢货。就算只有两分不确定,也反应过来丰王有可能拿民心做文章。但凡她想在这个位置多坐几年,就不可能把百姓推到丰王那边去。往后蓟州之事一旦发酵,皇帝大义灭亲的名声可就这么打下了。”

方才的思绪像是一团乱麻搅在裴行心中,经过叶从意这么一解释,裴行豁然开朗。

心道新王妃如此聪颖机智,难怪王爷将其视如珍宝。

叶从意又给自己到了杯水:“没听明白么?这样看我作甚?”

谢元丞倏然睁眼。

裴行连忙低头:“听明白了,只是说了半天话有些口渴想跟王爷王妃讨杯水喝。”

叶从意不摆主架,又拿个杯子倒得十分顺手,倒完后推至桌沿。

“多谢王妃。”裴行半弓着腰,拿过茶水往嘴边送。

刚送到一半,被谢元丞劈手夺下。

谢元丞像喝烈酒一样将那茶水一口闷进肚,接着扫一眼裴行,吃味地张口:“想喝自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