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裴行立在原地, 手还伸着,收也不是,伸也不是, 显得十分无措。
叶从意看不下去了, 瞪了谢元丞一眼,说:“裴行,你先下去吧。”
裴行立刻如释负重地行礼:“是,王妃, 王爷, 属下先告退。”
等裴行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 叶从意轻瞥了眼谢元丞,没好气地训他:“你好端端发什么癫?跟自己下属争风吃醋, 让人家杵在原地, 也不给个台阶下。”
谢元丞却坦然道:“今晚还没用膳,喝点醋无伤大雅。”
叶从意道:“是我不让你吃的?那吃食是你害我撞翻的, 难不成赖我?”
谢元丞满眼真诚:“赖我。”
叶从意这才满意。
“不过话说回来。”叶从意偏头看过去,“谢修齐此举颇有几分向你低头示好的意味。”
谢元丞:“嗯?”
叶从意说:“对外宣称安国公是御赐而亡一举,虽说从根本上是为他们自己处境考虑,却也算替你洗清了杀害安国公的嫌疑。”
谢元丞嗤道:“我若真想杀,轮不到他们替我隐瞒。”
叶从意不置可否,继续道:“还有赐婚一事。”
今晚之前, 叶从意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小皇帝会自作主张不远千里的给谢元丞这么一道赐婚圣旨,而太后没有阻拦。
太后母子在夫妇二人身边安插眼线,得知得知辅城王和王妃感情不合准备和离,就巴巴给谢元丞赐个美人侧妃, 这不是讨好是什么?
叶从意戏谑地看谢元丞一眼:“一个美人就想哄的你继续起早贪黑鞠躬尽瘁……看来在他们眼中,你这个辅城王竟成了个好色之徒。”
谢元丞沉吟片刻, 无辜地说:“可为夫分明只好一人之色。”
方才裴行突然造访打断了二人相处,谢元丞腹下升起的邪火明显还没压下去,只正经说了一小会儿,这会子又蠢蠢欲动起来。
裴行走后谢从意就把谢元丞披在她身上的外衫敞开大半,只虚虚搭了一点在露出来的脖颈上,怎么瞧怎么勾人。
叶从意当然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但被打断后她现下全然没有旁的心思,连忙扯开这危险的话题,继续谈论正事:“讨好之意这般明显,你有什么打算吗?”
谢元丞越看越热。
话题转换得僵硬,他看得出意识到叶从意此刻并不想要。出于尊重,最后干脆移开目光,说:“没什么打算。蓟州与京都两地之间水远山遥,得将剩余事宜妥善处理再慢慢归京。这差事到底是岳父接下来的,如今岳父已经南下夫人与我就是掌事的,总不能留个烂摊子就拍拍屁股走人吧。”
叶从意认同地点头:“确实如此。”
“至于京都里的人……”谢元丞顿了须臾,“且让他们等着。”
他说完径直起身,探手过去拎走了盖在叶从意身上的外衫,步伐一旋便往外走。
叶从意叫住他:“去哪儿?”
谢元丞头也不回:“冲个凉。”
他没多做停留,只觉营帐内连呼出来气息都是暧昧的,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他,多待一秒都怕忍不住。
谢元丞足足冲了六桶冷水,才勉强将浑身燥热压下去。想着叶从意自晌午过后便未进食,回去之前特意绕去前几日刚搭建起的伙房棚。
他在棚内打量片刻。因着他先前一封上奏,周边各郡县快马加鞭送来的粮食不止在这个棚子里堆满,其余地方也都堆了不少谷米麦粮,已经足够让蓟州渡此过难关。
夜已渐深,伙房灶火也熄得差不多,为避免闹出太大动静,谢元丞便只温了碗粥端去给叶从意喝。
岂料等他端着粥碗回营帐时,叶从意已经裹着小毯窝在氍毹上睡着了。
谢元丞不让她饿着肚子睡觉,顺手拎个小马扎过去,把碗放在马扎上。
伸出手抚着叶从意的脸,轻唤她起床:“夫人,吃点东西垫垫再睡。”
叶从意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哼哼唧唧应了声,翻个身又不动了。
谢元丞动作轻柔地将她翻过来。
没反应。
谢元丞又唤了声:“夫人?”
还是没反应。
谢元丞没法,索性伸手去捏叶从意鼻子。
不多时,叶从意被憋醒了。
但她还有些迷瞪:“做什么?”
谢元丞说:“夫人快一日未曾进食,饿着肚子睡觉不好。”
叶从意困得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我早上吃过的,现下想睡觉,不吃了。”
谢元丞不容拒绝地说:“不行。”
叶从意闭眼装睡。
谢元丞不惯着她,直接将人捞起来。
叶从意力气不及谢元丞大,犟不过对方就开始玩赖,眼睛都没睁开,手捧着谢元丞脸颊,乱七八糟一通亲。
谢元丞:“……”
六桶冷水算是白浇了。
她对谢元丞面部构造熟悉的不行,从额头到眼睛,下滑到鼻梁再至嘴唇,一边亲还一边呢喃着:“饶了我吧,我要困死了。”
这话多少有点一语双关的味道,可偏生谢元丞就吃她这一套:“那夫人先睡着,明早不许赖床,我叫你起来用早膳。”
叶从意达到目的,点火不管灭,毫不留情地撒手,滚回氍毹里继续睡了。
谢元丞无奈笑笑,替她掖了掖毯子,再度转身出去泼冷水了。
*
翌日。
叶从意醒时习惯性往枕边摸,却没碰到人。
恍惚一阵,惰性和理性在脑海中打了一会儿架,终于理性占了些许上风。
她半撑着身体爬起来,头往营帐帘口歪了歪,叫声:“谢元丞?”
谢元丞就在这时掀了帘子进来。
“你起床怎么不叫我?”
谢元丞幽怨地看着她:“夫人不是困死了吗,所以为夫想着让你多睡一会儿。”
叶从意掀开毯子爬起来,走到谢元丞身边踮脚在他面颊上亲一口,由衷夸赞道:“好夫君,真贴心。”
叶从意亲完就去打水洗漱,漱口时偏头问道:“今日早膳吃什么?”
谢元丞将托盘放在桌上:“下的清汤面。”
叶从意口中含了一口水,凑过去瞧一眼。
“肿摸还有过干?”
怎么还有个蛋?
虽说邻边郡县已送来接济粮,却只限于米啊面啊之类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而谢元丞给她端来的碗中明晃晃的躺着个煎蛋,在天灾过后的蓟州显得十分弥足珍贵。
谢元丞听着便笑出声,只觉叶从意这副模样可爱得不行,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才说:“昨夜在河边摸的,应该是野鸭下在河里,我瞧着新鲜,就捡回来煎给夫人吃了。”
他话语中带了几分心疼:“来蓟州这段时日,又见瘦了。”
叶从意“咕咚”一口将含着的水咽下:“回京都补补就回来了。”
谢元丞揽着她 :“是得好好补补,先把面吃了。”
*
用过膳,谢元丞照例去处理公务。
叶从意也没闲着,需要谢元丞处理的大小事务过多,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叶从意就设了个关卡,让找谢元丞的人都先往她这儿过一遍目,将事情分个轻重缓急。譬如百姓邻里间一些物资分布不均的小纠纷,叶从意就直接出面解决,不让这些小事叨扰谢元丞。
如此这般安生过了大半个月。
期间除了有九百金这个不定数,时不时地闹出点拜师的名堂出来。
其余时间过得倒还算安逸。
蓟州、缙州两县均失了县丞无人管辖,谢元丞直接先斩后奏,让松阳和魏县县丞分别接管,将二县合并为一县。
这两位县丞谢元丞明里暗里考察过多日,两人人品都十分可靠,届时就算他与叶从意走了,也可以安心将百姓交给这两人。
他们又在蓟州待了半个月,亲眼见着这里百姓们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之后才安心离开。
离开蓟州那天,百姓们在两位县丞的带领下排了长队送他们。
九百金也跟着站在人群前,一口一个师父师娘的喊着。
他向来是个野惯了的性子,志向不在京都,就算再想拜谢元丞为师也不准备跟着进京。
在马车后面追着小跑上一段,一边挥手一边还喊着:“师父师娘!我们有缘再会!”
叶从意放下帷帘,探出马车的头缩了回来,真情实感地评价道:“其实这个九百金除了聒噪了些,还挺有意思的。”
谢元丞便问:“我没他有意思?”
叶从意皱眉:“你这又是吃哪门子陈年老醋?”
谢元丞反驳道:“不是陈年醋,新酿的。”
叶从意懒得搭理他。
谢元丞便又找了个话题:“颜姑娘和匡姑娘昨日捎了书信回来。”
“近来一直在张罗回京事宜,没来得及跟夫人说。”他打开马车内安置的一个匣子,掏出个封漆的信封,“现下有了闲余,夫人拆开看看。”
叶从意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
里面装了六七页纸,张张都写满了话,说到西域难以描述的景象时,颜酉还提笔抽象地画了几张。
“说什么了?”见叶从意眉眼间含着笑,谢元丞好奇地问。
叶从意给他总结:“她们说在西域遇见个奇人,匡姑娘身上的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还说那奇人一见着匡姑娘就好似丢了魂,死乞白赖吵着要同她结亲……”
这画面怎么听怎么耳熟。
谢元丞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他们受过西域文化熏陶的人,是不是都这么……”他想了好半晌才终于想到个合适的词,“脸皮厚?”
叶从意知道他意有所指,闻言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
她继续说着:“颜姑娘还画了好些西域的风景,虽然看着有些潦草,却也能看出跟中原的大不相同。”
谢元丞说:“以后有机会,我们也去那边住上一段时日。”
叶从意靠在他肩上,说:“好。”
第五十二章
蓟州到京都实在水远山长, 但归途并没有来时那样赶时间。谢元丞担心来来回回的长途跋涉叶从意身体吃不消,也就并不着急赶路,一路优游自适, 颇有几分观山玩水的味道。
鲁一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小皇帝和太后前几日给他传了密信, 问辅城王与王妃预计何日归京。
那时他们刚驾着车马从蓟州出发,鲁一金哪里会知道谢元丞的打算,估摸着回了个:
“王爷王妃已离蓟,大概半月抵达京都。”
可如今这情况, 每到一地州县, 谢元丞都要吩咐随行人马在此处休整一段时日, 然后单独带着叶从意到处游览风景胜地,体验当地淳朴民风, 不可谓不乐不思蜀。
鲁一金琢磨着, 按照这速度,别说是半个月, 就是小半年都不一定能回去的。
偏偏京都里来的密信只催他!
让他明里暗里想法设法地提醒谢元丞,京都里还有一团乱局在等他回去主持。
鲁一金瞅准时机,在谢元丞明显兴致好的时候小心翼翼提过一两嘴。
谁曾想谢元丞嘴上应得好,却没带仍和一点实际行动的。
鲁一金又急又慌,一方面生怕回去以后皇城二圣有气没地撒拿他治罪,一方面又担心催得急了惹谢元丞心烦小命当场不保。
思量再三, 他决定找既比较好说话,而且说话又有一定分量的叶从意。
随行一路,不难看出辅城王有多将这个王妃放在心尖尖上,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言听计从, 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越想越觉的这个主意靠谱。
暑气当头, 来山庄避暑的人愈发多,一队人马到达此处时,山庄里剩余的空房也不多了。
鲁一金的房间就跟谢元丞他们挨在一起。
短居的避暑山庄隔音效果不算特别好,加之鲁一金一直留心隔壁的动静,就等找个能单独跟叶从意说上话的机会。
他扒着墙根听了小半日,才终于听到谢元丞要下山去给叶从意买糖人。
叶从意找了把伞塞进谢元丞手里,嘱咐道:“日头毒,带把伞躲着点,别中暑了。”
谢元丞拿着伞抖了抖:“知道天热,还让为夫顶着酷暑下山去买糖人?是糖人真那么好吃,还是……”
他刻意顿了顿。
叶从意:“还是什么?”
谢元丞:“夫人,为夫近日应该没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吧?”
叶从意认真思索一会儿:“还真有。”
谢元丞道:“愿闻其详。”
叶从意故意皱着眉说:“上次买的那个糖人,一大半都进了你的肚。如今叫你赔我个新的,还不乐意了?”
谢元丞抚上她眉心,在她耳边轻声说:“哪儿能呀,为夫简直乐意之至。”
叶从意轻轻推他的肩:“山路难行,莫耽误太久,早去早回。
谢元丞往后退上几步,将伞撑开,一边退行一边对着叶从意招招手:“我知道的。”
送走谢元丞,叶从意回房间给自己倒了杯茶,房门敞开着没关。
她坐在凳椅上面对门口漫不经心地拨着茶盏。
想吃糖人这个理由实是蹩脚,可她一说,哪怕谢元丞一眼瞧出来这是她为了支开他故意找的借口,也还是不带丝毫犹豫地去了。
思及此,叶从意嘴角上扬,眉梢挂上丝丝笑意。
大约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哐当——”
门外终于发出动静。
鲁一金在扒在门口冒了个头。
叶从意喝茶的动作一顿。
见叶从意察觉到自己,鲁一金又迅速把头缩回去。
叶从意喝了口茶,直接叫:“鲁公公。”
还在屋外思索该怎么开口的鲁一金身形一僵,再次鬼头鬼脑地从门边探出个脑袋来。
他望着叶从意尴尬一笑:“王……王妃。”
叶从意将茶盏放在桌上:“公公进来坐坐?”
鲁一金一时没反应过来,仍呆立在原地。
叶从意和善一笑:“鲁公公此刻过来,难道不是有事找我商量么?你若是就准备这样站在外面也无妨,就是时间久了,我脖子疼。”
鲁一金面露疑惑:“王妃如何得知奴才找您有事?”
叶从意笑而不语:“公公还是先坐吧。”
鲁一金狐疑着跨进门槛,手在身后蹭蹭又拍拍。
叶从意如此坦然,他反倒平白生出一股局促不安的情绪上来,连来之前打好的腹稿都忘了。
“王爷已被我支走,一时半会回不来。”叶从意另外倒上一杯茶,推到鲁一金面前,“鲁公公若有什么想说的话,大可以放心说。”
鲁一金诚惶诚恐地端着茶盏:“王妃是故让王爷下山去买糖人的?”
叶从意眉头一挑:“公公如何得知我让谢元丞下山去买糖人了?”
鲁一金哽住:“……这山庄隔音不太好,奴才恰巧、恰巧听到。”
叶从意懒得戳穿他。
最近四五日以来,鲁一金行迹鬼祟,总挑着谢元丞不在的时候窜到自己面前,吞吞吐吐还没说出几句要紧话,谢元丞就回来了。
叶从意猜也能猜到是皇城里那两位给鲁一金下了什么任务。
而鲁一金胆子小,几乎要怕死谢元丞了,哪里敢当着谢元丞的面提出什么扫兴的话来,思来想去,可不得找上她这个曾经帮他一手的好脾性王妃么。
“原来是这样。”叶从意说,“我瞧你日前似乎好几次有话想要对我说,却又好像有些顾忌谢元丞不好开口。”
鲁一金在桌上转着茶盏低头不语。
叶从意淡淡瞥他一眼,继续说:“想着万一是京都里有什么要紧事,耽误了不好,所以才趁近日这个机会将他支走……”
鲁一金立即道:“没什么要紧事。”
叶从意意味深长地“啊”一声:“没什么事吗?原是我想多了……既如此,鲁公公请回吧。”
鲁一金“噌”地一下站起来:“王妃……我……不是……奴才……”
叶从意好整以暇地看他:“怎么了?”
鲁一金说:“奴才来找您确实有事……”
叶从意头歪了歪:“嗯?”
鲁一金接着说:“但也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叶从意道:“此刻只有你我二人,公公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鲁一金盯着茶水出神:“唉,其实真的不算什么大事。就是皇上和太后遣奴才来问问王爷王妃,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京都,届时好带领百官在城门相迎啊。”
叶从意偏着头:“竟是为这事儿。”
鲁一金颔首。
叶从意问:“可据我所知,皇上和太后不是派了好几双眼睛盯梢么?怎么他们不懂得向主子汇报,反而事事都要劳烦鲁公公你呢?”
她玩儿了一手挑拨离间,但鲁公公是个脑子缺根弦儿的,听不出叶从意话里的意味,只听懂了原来辅城王和王妃一直都知道他们身边有太后母子派来的眼线。
那岂不是每隔几日跟那些人联络时的动作,都被二人尽收眼底?
鲁一金越想越心惊,愈发觉得叶从意今日等在这里说的这段话是故意敲打他。
“乓”的一声。
鲁一金捻着的茶杯盖从他手中摔落,咕噜咕噜在地上滚了两圈到叶从意鞋边。
叶从意低头扫一眼,弯腰茶杯盖捡在手中。
再抬眼时,鲁一金已从凳上起身,低头哈腰站在一旁,不停用手背擦着额角汗。
“哟,这是怎么了?”叶从意将茶杯盖放回桌上。
鲁一金压根不敢说话,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叶从意这个“哟”字有多么阴阳怪气。
“鲁公公?”叶从意又叫了一声。
鲁一金啪的一下滑跪在地,口中连连声道:“王妃恕罪!王妃恕罪!那几个眼线是太后派来的,奴才也只是听命行事,偶尔跟他们汇报一下情况,旁的什么也没多说啊!”
叶从意原本也没有逼问鲁一金这些事情的打算,见他如此不打自招,反而来了兴趣。
她沉声问道:“我倒是想听听你同他们汇报了什么?”
“此事真的跟奴才无关啊。”鲁一金欲哭无泪,他不是真的怕叶从意会拿他怎么样,而是担心对方在谢元丞回来时说上几句,哪怕再怎么无关紧要的话,一旦惹怒谢元丞,他能不能安然无恙活着回京都是个问题。
叶从意只道:“你且说,你同太后派来的眼线说了些什么?”
鲁一金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抬手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嗫嚅道:“只是汇报了王爷跟王妃近几日的行程。”
叶从意撑着下巴:“譬如?”
“譬如前日晌午时分王妃邀王爷去了佛寺参拜,下午又去爬了山。因着爬山太累,昨日上午一直在山庄歇息着没起来,下午王爷派人清了郎中来替王妃调理身子,晚上王妃见好,又与王爷去逛了夜市……”
叶从意感慨道:“鲁公公观察得倒是十分细致入微啊。”
鲁一金磕了个头:“都是些生活琐事,王妃尽管放心,奴才并没有说任何不该说的话!”
“啧。”叶从意凝眸看他,“鲁公公这话就怪了……”
鲁一金心下一惊。
“经你这么一说,我更好奇……”叶从意放缓声调,问,“在公公眼中,王爷与我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竟劳你说出‘并没有说任何不该说的话’这样的话来?”
鲁一金现在只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他心念一动,手已经抬起来“哐哐”照脸上来了两下:“奴才失言!”
叶从意没说话,鲁一金就自己扇自个儿,扇两下又停下来磕上几个头,磕完又接着扇。
这是宫里犯错的下人为求主子原谅的常用手段,但凡碰上个心软的主儿,自己这么挨上两下后连罚都不用受了。
可叶从意不算心软。
任由鲁一金跪在那里自抽了十几个来回才堪堪叫停。
鲁一金红着两边脸,说:“王爷王妃心思敏锐,太后派来的那几个人都不敢离得太近……但咱们都是些听主子吩咐办事的奴才,他们怕暴露行踪不敢铤而走险,没法子复命……
“事关辅城王,更不敢随意杜撰汇报。奴才想大伙都不容易,能帮一把算是一把,所以才捡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透露给他们。”
叶从意跟谢元丞谈论一些重要食物时会刻意避着人,鲁一金汇报的衣食住行相较之下确实无关紧要。
但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先前没戳破,她和谢元丞都可以当做不知道,如今被摆在明面上来说,着实觉得膈应非常。
叶从意仍然没出声。
鲁一金却像是放弃挣扎,语气忽然镇定下来:“王妃要罚奴才,奴才认罚了,但此事奴才不认为自己有做错的地方。奴才咋宫中,时常听闻一句话叫‘在其位谋其事’,这话说来用在我们当奴才的人身上也是适用的。”
他笑了笑,说:“既然当了主子的奴才,就是主子的命令办事,就算此回王妃为着这事儿责罚奴才,下回若是太后还有吩咐,奴才也还是要做的。”
叶从意其实没捋明白他说的这一长串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却从他最后的话里品出来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威胁。
威胁么?谁不会似的。
叶从意的声音冷了下来:“既是听命行事,鲁公公便尽管去做。”
鲁一金心头一颤 。
“只是做了的后果会怎么样,”叶从意食指敲击桌面,俯身微微倾向鲁一金的方向,“届时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鲁一金面色铁青。
叶从意觑他一眼,说:“今日我能好言好语在这跟你在这说说上这么久的话,不过是因为你所作所为还不至于给我跟谢元丞带来困扰。不过若真有一天有人威胁或打扰到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毋需谢元丞出手,我自会让那人见不到京都的日出。”
鲁一金浑身发软,跌坐在地。
叶从意从座位上起身,语气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鲁公公,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没管身后的人。
瞧了眼天色,出门找山庄里的人讨了个灯笼,踩着夏日的蝉鸣声,提着灯笼踱步出了山庄,幽幽往下山的小径走了。
第五十三章
月白风清, 万籁俱寂。
谢元丞上山时已暮色苍茫,他没提灯,前半段路程还能借将暗未暗的天光在山路间行走, 后半程路天色完全黑下来, 便只能趁着微弱的月光摸黑向前。
避暑山庄庄主为了让住客夜间出行更方便,特意在山庄前的石梯点了烛火。
每隔十几阶便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立在灯珠上,远远望去,明明灭灭, 像夜间的引路星。
谢元丞靠着这些光线来辨认路线, 还能靠此估算距离。直到他看见阶梯的星星点点间出现了一束不一样的光线。
叶从意走得小心, 她出门只提了个小灯笼,没带火折子。
径间山风稍微大些, 或者她走路时晃动大点, 灯笼随时都有被吹灭的可能。
她多少有些怕黑,所以担心灯灭。
她也知道谢元丞没有提灯的习惯, 她看不见他,却想让他上山的时候能在一片漆黑中第一眼看见自己。
晚间的山风总是大得怪异,倘若叶从意身形再薄弱一些,灯没被吹灭她人都要先被吹走了。
百来阶石阶,叶从意走得步履维艰。
谢元丞远远看着叶从意提灯的身影,虽走得艰难, 步伐却异常坚定。
他知道向来怕黑的她是特意出来接自己的,一股暖流骤然涌进心间,脚下步伐不自觉加快。
可叶从意提着的灯笼还是灭了。
灯笼质量不太好,她才下完石阶, 灯芯就脱离灯笼罩狠狠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那烛光在阴暗中挣扎几息, 终于灭了。
叶从意看着黑漆漆的山路心里有点发怵。
在摸黑往前走与原路返回的抉择中选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双手抱膝坐在最后一阶石阶上等谢元丞。
林间偶尔有瘆人的鸦叫声,叶从意目不斜视,一眼也不往那边望。
大约在原地坐了一柱香的功夫,叶从意听见杂草间似乎动静。
像爬山人的喘息声。
“谢元丞?”叶从意站起来,“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对方并没有回应。
叶从意忽然就想起来在缙州谢元丞故意尾随吓唬她的那回。但她那回被吓得厉害,谢元丞绝对不会再故技重施了来逗她。
不是谢元丞。
那还能是什么?
叶从意脑海飞速运转。
山林间的活物除了人,就是兽。
而据她所知,山间会模仿人类呼吸声的动物只有一种——蝮蛇。
叶从意神情警惕。
她并不是很怕蛇虫鼠蚁这样的活物,毕竟这种没思想的牲类跟深不可测的人心相比,压根算不上什么。
况且谢元丞曾经教过她该怎么对付这种东西。
身在皇族,就如同笼中禽,时不时便伴随圣驾去猎场放几把风。猎场里带有攻击性的动作数不胜数,为以防万一,谢元丞那时候手把手地教过她该怎么自保。
但眼下稍微有些麻烦,她身上没有任何可以用来防身的物件。
要直接离开这里么?
叶从意思量着,可谢元丞没有带照明的东西,黑灯瞎火的若是他经过时没注意,被咬了怎么办?
不能直接走。
她低头四下搜寻,目光锁定在那个已经报废的灯笼上。
她将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灯笼重新拾起来拆分,灯笼杆是实木做的,长度约莫三尺,勉强可以拿来防身。
手中有了实物,叶从意胆子也大了些。
她在心中倒数三声,憋着一股劲儿用灯笼杆拨开杂草丛。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看清眼前景象时,叶从意心下仍是一骇。
那蝮蛇长逾七尺,半盘在草丛中作攻击状,吐着信子跟叶从意对视。
叶从意不动声色往后退上两步拉开与那蛇之间的距离。
这蝮蛇似乎通人性,察觉周边只有叶从意一人,便直接朝着叶从意的方向游了一段距离。
叶从意攥紧手中灯笼杆,一刻也不敢大意。
眼神停留在蝮蛇七寸,思索着若这蛇冲过来,自己用手中杆将其一击毙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电光石火之间,蝮蛇已经弓着身体,毒牙暴露在空气中,一副随时准备向叶从意进攻的架势。
叶从意脑海里突然响起谢元丞的声音。
“遇到蛇类尤其不要慌张,冷静下来,不要发出过大动静。蛇是群居动物,只要出现一条,周围就可能存在其它同类。”
“体力足够的话直接跑,往上坡绕着弯跑。”
“如果跑不动,就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
“一切可利用的工具……”叶从意喃喃自语,再次握紧手中灯笼杆。
“慌乱中要找到蛇的七寸其实很难,但那没关系,夫人只需要盯住它的腹部,然后狠狠一击。”记忆中的谢元丞从身后握住她的手,带动她手中剑,精准无误地劈向面前的稻草垛,“就是这样,棍棒和刀剑都是差不多的用法。”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
蝮蛇步步逼近。
叶从意继续往后退,直到脚后跟碰到身后台阶,她飞速偏头看一眼身后路况。
就在这时,蝮蛇果断发起攻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空跃起,张着血盆大口朝叶从意扑了过来。
叶从意错身一闪,躲过蝮蛇攻击。
同时奋力抡起灯笼杆直击蝮蛇腹部。
那蝮蛇到底只是畜生,比不得人类心思活络。
反应不及被叶从意打了个正着,甩出两米远,又因为惯力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滑行一小段后直接瘫软在地,抽搐两下便安静了下来。
叶从意原地观察了会儿,确定着这蛇是真的没了动静之后,准备用灯笼杆将它从路上挑走。
结果才将将靠近,蝮蛇的头又突然立了起来。
叶从意没做心理准备,被吓后退好几步。
她没注意看路,踩到一颗圆溜溜的石子,脚下一崴失去重心往后摔去。
在身体往后倒的瞬间,叶从意甚至都预想到自己摔个狗吃屎的狼狈样,也做好往后几日柱着拐行动的准备了。
但谢元丞永远来得这么及时,在她落地之前将她捞进怀中打横抱起。
口中还不忘调侃几句:“为夫不过下山半日,夫人就思念至此,如此急不可耐竟直接投怀送抱了么?”
叶从意没接他话,心思专注在蛇上:“前面有蛇。”
谢元丞立即收了调笑的心思,凝目望叶从意指的方向看过去。看了一会儿,谢元丞才说:“夫人身手敏捷,那蛇已经死了。”
“死了?”叶从意疑惑道,“可我方才分明还看见它动了。”
“那或许是……”谢元丞想了个比较贴近的词来形容,“回光返照吧?”
叶从意看他一眼,想着谢元丞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在外奔波了半日,担心累着他,便说:“先放我下来吧。”
谢元丞却道:“为夫不过才离开半日,夫人便连亲近也不让为夫亲近了吗?”
叶从意:“……”
谢元丞低落道:“早就听闻山间精怪甚多,莫不是在为夫离开的这段时间,夫人被什么男狐狸精勾了心魄,不准备要为夫了?”
叶从意:“……话本子看多了?”
谢元丞继续说:“可为夫十分喜爱夫人,若是夫人也十分喜爱那男狐狸精……那为夫也可以为了夫人妥协一番。”
叶从意便问:“夫君准备如何妥协?”
谢元丞似乎做了很大的让步,说:“最多我做大,他做小。每逢初一十五,夫人可以去他那里用晚膳,其余时间都得来陪我。”
叶从意佯装思考:“可依照话本子里写的,初一十五是国主去国母那处用膳和安歇呢,你既要做大,怎么还把初一十五移花接木给旁人了?”
谢元丞想反驳。
叶从意又说:“再说了,既然我都找男狐狸精了,只找一个怎么够呢。”
谢元丞皱着眉问:“那夫人准备找几个?”
叶从意认真掰手指:“少说也要四五个,初一十五去小狐狸精住处,初二到十四去找什么白虎精,狸猫精,牡丹花精……但毕竟辅城王是正宫,下半月就专宠你一人吧。”
谢元丞腾出一手握住叶从意手指,不满地说:“不行,太多了。”
叶从意跟他讲道理:“一国之主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不过才找四五个小妖精,如何能算多?”
谢元丞说:“四五个人与我争宠,如何不算多?如何算专宠为夫一人?”
叶从意点点头:“有道理,那夫君说应当如何?”
谢元丞:“什么花精虎精狐狸精统统不要了,打入冷宫。”
叶从意摇头:“那可不行。”
谢元丞疑惑:“为什么不行?”
叶从意说:“他们名字好听,为妻舍不得。”
谢元丞:“叫什么?”
叶从意清了清嗓子,神色正经地说:“谢元丞。”
谢元丞挑眉:“都叫谢元丞?”
“嗯。”叶从意理所当然地说,“我只喜欢谢元丞。”
要命。
叶从意一本正经地说起情话来简直要命。
谢元丞喉结上下滚动,同样一脸正经:“那勉强可以吧。”
叶从意首先没憋住笑,在谢元丞怀中笑得开怀。
谢元丞被她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出了声。
这个不算正经的话题终于在两人的笑声中结束。
叶从意笑累了,停下来,正色说:“陪你演了这么久,可抱够了?”
谢元丞抱着她掂了掂:“非要说的话,还是不够的。”
叶从意说:“够不够你都先放我下来,待会儿还有上百阶石阶呢。”
谢元丞依依不舍地将她放下。
叶从意被他抱上了好一阵,悬空的时候没感觉到,这会子落地踏实的才发觉方才好像扭到了脚,落地就疼,压根儿受不得力。
但她没表现出来,神色如常地跟谢元丞说话:“算算山庄离卖糖人的小摊路程,也不算特别远,怎的你去了那么久,天黑了才回来。”
谢元丞往前走了两步到叶从意身前蹲下:“我背你。扭伤了别逞强,留下后遗症可有得受。”
叶从意没动。
谢元丞说:“夫人若是不肯上来,为夫可就直接抱你了。”
背比抱省劲儿。
叶从意在两者之间思量一瞬,果断趴到谢元丞背上:“背稳点儿,摔到我有你好看。”
谢元丞笑:“遵命。”
叶从意其实很轻,哪怕这段时日谢元丞想尽办法给她补身体也没长几两肉,谢元丞背两个她都绰绰有余。
谢元丞背着她走上几阶石阶,蓦地顿住脚步,躬下腰让叶从意挂在他身上。然后腾出手往袖袋里掏东西。
他拿出两个捏好的实心糖人塞进叶从意手里,说:“糖贩摊离山庄确实不远,半个多时辰足够来回。”
叶从意说:“那为何你去了快两个时辰?”
她方才被谢元丞带着演上好一段话本,这会还没完全走出来,说这便忍不住揶揄他几句:“依我看,你才是不知道被哪里来的小狐狸精绊住了脚吧?”
谢元丞脸上笑意愈发浓厚,说:“我不爱狐狸精。”
叶从意道:“我不信。”
谢元丞说:“夫人向来不嗜甜,没道理为了吃上一口糖人来回折腾我。”
叶从意哼哼两声。
“此举只为支开我。”谢元丞说,“夫人试探过了,鲁一金可算能用之人?”
提到这人,叶从意嫌弃地撇撇嘴:“难当大任。”
“哦?”
“这人说话态度前后不一,上一瞬跪在地上自扇耳光不停求饶,下一瞬就能前言不搭后语地威胁人。”
谢元沉音色微沉:“他威胁夫人了?”
叶从意无所谓道:“无妨,我也威胁回去了。”
听到她没吃亏,谢元丞沉下的心稍微提了提,语气陡然一轻,问:“如何威胁回去的?”
叶从意搂着他脖子的手送开一直,在自己脖前比划一下:“噗呲——”
然后添油加醋地说:“我说‘得罪我,早晚亲手杀了他’。”
谢元丞由衷道:“说得漂亮。”
叶从意又搂了回去,贴在谢元丞后背,说:“其实我那时只是想问问从鲁一金嘴里套些话,你总在我身边,他不敢来找我。”
谢元丞回想起鲁一金好几次趁他不在叶从意身边,就鬼鬼祟祟蹭过去的模样,说:“那夫人套到什么话了。”
“也没什么。”叶从意说,“他来找我无非是想让我劝劝你别在其余州县流连,该早日归京。”
“夫人答应他了?”
“没有,”叶从意打了个呵欠,谢元丞的后背实在太结实安稳了,她这么靠着,困意就慢慢上涌,“我就顺着他的话随便说了几句,他就跪在地上了。”
“那夫人很是威风啊。”
叶从意笑道:“哪里哪里,分明是为妻蹭了辅城王的光。”
谢元丞说:“应该的,为夫的光夫人随便蹭。”
“啊,对了。”叶从意忽然记起来鲁一金说的一件不怎么重要的事,“鲁一金说过,待你归京时,太后跟皇帝会携百官在城门相迎。”
石阶只剩最后几层,谢元丞忽然加速跑了几步,颠得叶从意搂得更紧了些。
跨上最后一阶,谢元丞喘着粗气,说:“那就让他们迎。”
“怎么说?”
谢元丞狡黠地说:“我可没说要往哪边城楼进。”
“堂堂辅城王,光天化日戏耍当今圣上,这也太放肆了吧?”
“不好么?”
叶从意沉思一瞬,庄重地说:“挺有意思的。”
谢元丞乐得背着她原地转了几圈。
叶从意被转得头晕,连忙:“吁——”
结果谢元丞转得更来劲儿了。
叶从意:“吁!吁!吁!”
谢元丞停下来,感慨道:“要为夫说,还是夫人更放肆一些,拿我当追风了。”
追风是叶从意给蓟州那匹青骢马取的名字。
叶从意扬眉:“其实我还能更放肆。”
谢元丞洗耳恭听。
叶从意:“驾!”
第五十四章
嬉闹一阵, 叶从意趴在谢元丞背上睡了过去。
谢元丞一路背着叶从意回山庄住所,沐浴完以后拿了热水和帕子给叶从意热敷,接着去找庄主讨要几瓶药酒替擦了药又替她揉了小半个时辰脚踝, 最后才拥着叶从意入睡。
叶从意原本便起了困意, 被谢元丞唤醒后睡意依旧不减。谢元丞揉按的手法实在太舒服,她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但谢元丞却出乎意料的失了眠。
他怕影响到叶从意休息,忍住在榻上翻身的冲动,开始回忆起叶从意在路上同他说的那些话。
叶从意很享受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
这段时日沿途州县已经被二人游历了个遍, 这山庄本就是计划中的最后一站。
太后母子要携众臣在城门前接谢元丞, 看似服软, 实则是准备将他架在火上烤。
重生以来,他远政之心太过明显, 太后显然看出他不准备管这个烂摊子了。
若谢元丞是在几年十几年后产生的这个心思, 太后自然高兴。
可如今为时尚早,谢修齐才登基没几年, 根基不稳,何况现在她又失了安国公这个左膀右臂,用一句“水火之中”来形容他们的境地也丝毫不为过。
所以,无论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威逼利诱,他们不会放过谢元丞这棵救命稻草。
鲁一金必定传过消息回去,太后知道继续拿先帝托孤这份情谊来绑架谢元丞他不会买账。
集结群臣迎接谢元丞就是在告诉全天下百姓, 抛开血缘亲情不谈,当今圣上礼贤下士,亲自去接他辅城王一个臣子。
谢元丞若是经此一遭还仍旧对皇帝不管不顾,就是他谢元丞没有忠君之心, 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这是个十分聪明的计谋。
可谢元丞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太后母子心思歹毒
若如真如这二人意,他和叶从意再一次被留在京都替这对母子谋策筹划, 他们就仍然会走上上辈子的老路。
谢元丞想着,不由得捏紧拳头。
关节“嘎吱嘎吱”作响。
叶从意大概是还没睡熟,听到点动静在榻上翻了个身,十分熟稔地往谢元丞怀里钻。
“睡吧。”叶从意喃喃出声,“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想了。”
“睡了。”谢元丞应声。
叶从意总是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
他凑过去在她额上亲一口,十分听话地入睡了。
*
近日叶从意因为脚伤待在山庄养伤,谢元丞怕她无聊,日日趁她没起床就独自往山下跑,去集市搜罗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儿来博美人一笑。
叶从意原本还为不能出门这事儿郁闷着,被谢元丞整上这么几出后,忽然觉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其实也还不错。
大抵是山下有趣的事物都被谢元丞搜罗得差不多了,这日谢元丞直接让裴行从其它镇带了十几个人上山。
避暑山庄庄主是个做生意的,不喜除去住客以外的人来庄园打扰清净。
裴行费了好大一番劲儿,又是塞银两又是放下身段死乞白赖好声好气,才终于说动庄主答应让一行人来庄子里待上一日。
叶从意被谢元丞神神秘秘捂眼带来,睁眼看清眼前景象时下巴都要惊到地上了。
叶从意指着一夜之间立起来的庞然大物,问:“我记得这里昨日还没有这个戏台子的吧?”
谢元丞扶她坐在凳上:“昨日连夜搭建的,庄主只让唱一日。”
“唱?”叶从意扭头,“谁唱?”
叶从意:“你?裴行?”
谢元丞摇头道:“专业事自然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我这点三脚猫功夫,登台献唱还不够给夫人丢人的呢。”
叶从意想也是:“请了戏班子过来吗?”
谢元丞说:“裴行特意去隔壁清水镇请过来的。”
叶从意说:“辛苦裴行了。”
谢元丞不满,在她身后弯腰俯身,低声耳语道:“光是裴行辛苦,为夫这几日日日给夫人搜罗新奇玩意儿就不辛苦吗?”
叶从意见他又来了,白他一眼,敷衍地说:“辛苦辛苦。”
谢元丞噙着笑,在她身边落座。
隆乘戏班是附近几个镇里最有名的一个戏班子。
想听上他们的一出戏,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队。
谢元丞让裴行给班主塞了不少银钱,终于让整个戏班子都松口同意来这里唱上一日。
避暑山庄里的其他住客为此大跌眼镜,附近的人都知道这隆乘戏班最讲究规矩,一般情况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可能改变他们唱戏的日程。
沾光蹭戏看的人好奇问道:“隆乘戏班出了名的难请,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裴行抱着剑站在谢元丞身侧,言简意赅地回答:“银子。”
能用钱办到的事都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他这回也开了眼,头一回见到他家婚前吝啬得要命的王爷豪掷千金,而且只为博王妃一笑。
毕竟谢元丞给的钱差不多都能养活半个戏班子过十年了。
因着谢元丞点名要看,隆乘戏院临时排了几场戏。
第一场唱的是《霸王别姬》,叶从意上辈子爱看,但真当亲身经历过这种生离死别,反而就不爱听了。
一场戏下来,几乎要要睡过去。
谢元丞心思何等细腻,立马就察觉到叶从意不爱听了,转身吩咐裴行找班主将剩余几场《白蛇传》、《梁祝》、《长恨歌》之类的全替换成《穆桂英挂帅》《赵氏孤儿》云云。
骤然换了风格,叶从意看谢元丞一眼就知道是他吩咐下来的。
这几场戏她也曾听过,只不过听得少,如今再听,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鲁一金听闻消息也跑来听戏了,只是他前几日将叶从意得罪了个透,现下压根儿不敢在她面前露面,又经不住听戏的诱惑,只能做贼似的缩在墙角。
叶从意看见了,但她懒得搭理。
谢元丞也看见了。
鲁一金躲了他好几日,每次远远望见他就脚底抹油溜得比耗子还快,这回他主动撞上来,谢元丞说什么也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谢元丞偏头第二次叫裴行:“附耳过来。”
正欲开口,感觉袖摆被人扯了扯。
他扭头看过去,只见叶从意目不斜视,专心看着戏,唇瓣却上下翕动吐露几个字,道:“别太出格。”
避暑山庄客流量大,大半人都聚集此处听戏,但凡发生点什么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人言可畏。
就算他们隐藏了身份在此,也架不住众人的嘴。
谢元丞清楚叶从意此刻提醒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吩咐裴行的话在喉间改了口。
裴行跟谢元丞确认了至少三遍,才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
这离谱又荒唐的整人方法真的是从他家王爷的嘴里说出来的。
成亲使人盲目,成亲使人幼稚,以后还是不要轻易成亲。
裴行如是想。
他听了吩咐去悄声接近墙角。
鲁一金正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察觉到有人正不怀好意地靠近。
戏台上唱到精彩部分时,鲁一金眼前一黑,被裴行蒙头套了个麻袋。
他欲开口呼救:“救——”
裴行沉声打断他:“再出声就给你绑上石头扔塘里。”
鲁一金怕死,当即闭了嘴。
然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被裴行倒扛起来。
一路上鲁一金在心里上演了无数遍遭受无数酷刑的场景,甚至连到时候该怎么求饶怎么哭爹喊娘他都已经想好了。
裴行扛着他走了一段距离,将他扔在地面。
鲁一金摔疼了,一句也不敢哼,更不敢动。
过了几息,脚腕处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
紧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被倒挂在树上。
一阵反胃,鲁一金差点呕出来。
蒙在头上的麻袋掉落在地,鲁一金终于看到了日光。
裴行捡起麻袋往他嘴里塞:“王爷听闻鲁公公爱看戏,特意给您找了个好位置。树上地势高视野好,鲁公公就安心在这看吧。”
偶尔有人路过此处,好奇问道:“这位老先生怎的姿势这么奇特?”
鲁一金见裴行没一直守在此处,便想央人把自己放下来。
结果还没开口,裴行就从树干上伸个脑袋下来,一本正经地说:“他在练功呢,你不要同他说话,万一破功就功亏一篑了。”
那人不信,带着疑惑的眼神求问鲁一金。
鲁一金哑巴吃黄连,含泪点头。
那人的眼神由疑惑转变为震惊,最后像是在看怪胎,摇着头离开了。
鲁一金敢怒不敢言,但那戏实在精彩,最终憋屈地挂在树上看了一日。
也算精彩。
看完了戏,一行人又在避暑山庄待了小半月,才终于启程回京都。
鲁一金感天动地捶胸顿足。
终于不用再跟着这几尊大佛了!!!
虽说自从那日看过戏后,谢元丞和叶从意都未曾再寻他的麻烦,甚至都没给他一个眼神。
但裴行那个倒霉催每每遇到他都要揶揄几句,问他戏好不好看,最喜欢看哪一出。
鲁一金咬牙切齿。
辅城王和王妃他得罪不起,他们府中亲卫也照样得罪不起。
他心中气得要命,却违心笑着回答一遍又一遍。
叶从意每次想起这事都觉得裴行随主,损得要命。
她笑到不愿再笑。
谢元丞便问她:“有这么好笑吗?”
叶从意正色:“嗯,好笑。”
她说完又笑了好一阵,笑完以后捧过谢元丞的脸端详:“谢元丞,我是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呐。”
“可爱?”谢元丞抓住这两个字眼重复一遍,似乎不理解为什么叶从意会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
叶从意在他脸上揉了一把后撒手,靠在他肩上说:“嗯,可爱。”
脱离了朝政这把枷锁束缚的谢元丞,似乎真的比原来的他更生动更有生活气息。
谢元丞问:“怎么说?”
叶从意道:“不说。”
谢元丞威胁道:“说不说?”
叶从意坚定摇头:“不说。”
谢元丞:“真不说?”
叶从意:“不说。”
她忽然感觉谢元丞在憋坏水,坐直身,往旁边挪了几寸。
谢元丞看着她动作,等人坐稳了直接伸手一个锁喉将人带躺到膝上,然后抬手就挠人痒痒肉。
叶从意眼泪都要出来了,连声认错求饶。
谢元丞又挠上好一会儿才罢休。
结果叶从意逃离魔爪,越想越不甘心,非要逮着谢元丞挠回去。
一来二去就演变成叶从意躺在马车里,谢元丞欺身压在她身上。
这个姿势暧昧至极,情.欲开始蠢蠢欲动。
想到马车外有一队人马随行,叶从意倏地红了脸,当即将脸别开。
就在这时,行在最前方的裴行调转码头直奔二人所在的马车,敲了敲马车壁沿,道:“王爷王妃,马上就要入京了。”
裴行等了好大一会儿,谢元丞才从里掀开帘子,说:“改道,往北城门入京。”
*
据鲁一金传回的消息,辅城王与王妃这日晌午就要从西城门入京。
经太后特意吩咐,小皇帝今日直接罢朝不上,颁旨让文武百官在家焚香沐浴,只为迎接谢元丞入京。
龙撵凤辇巳时就从宫墙内出发,群臣跟在后面,浩浩荡荡排着长队。
阵仗大得吓人。
他们在西城门候了快两个时辰,即使有宫婢在旁撑伞遮阳摇扇扇风,太后仍旧被热得不行。
大臣们怕御前失仪,连汗也不敢擦。
安国公夫人站在太后凤辇旁不断用绢帕擦汗,宫婢打的伞遮不住她,晒得不行,最终抵不过烈阳暴晒昏了过去。
谢修齐出了满脸汗,从小到大那里曾遭过这种罪。见安国公夫人倒下,抓准时机开口:“母后,舅母都晒晕过去了,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太后嗔他一眼,教训的话没说出口。
只揪着身旁的内侍,语气不善:“这都两个时辰了,他们就是趴也该爬到城门了吧?”
内侍唯唯诺诺:“鲁公公传回的书信,确实说的是辅城王大约午时从西城门入京啊,莫不是鲁公公的消息有误?”
太后烦躁扭头:“探。”
她一下令,身后立即有一队人马飞也似的蹿了出去。
大概过了两刻钟,那队人马就回来了。
领头人下马直跪在地,低着头不敢说话。
在日头下等了这么久,太后心情愈发不好:“出去一趟哑巴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领头人这才说:“太后恕罪!”
太后:“说。”
“微臣往城郊去探查,路过一卖凉茶的凉棚,被一小贩叫住……”
太后神情愈发不耐。
领头人战战兢兢:“那小贩说,有人让他告诉我们,要等的人临时换了路线,午时三刻的时候就已经从北城门入京。现下……现下估计都已经在府上睡上午寝了……”
太后手中掐着的佛珠串骤然断裂,佛珠零零散散落在泥土里滚了满地。
她深吸口气,尽量控制自己不在诸臣面前失态:“回宫。”
“起驾回宫。”内侍连忙喊道。
“传哀家懿旨。”太后指尖掐着掌心,渗出丝丝血印,“辅城王于蓟州一案有功,念其一路奔波劳累,特准毋需回宫复命。”
内侍低头:“是。”
太后说:“还有前阵子被赐为辅城王侧妃的黎东部落的尔谆公主,今夜直接送去辅城王府,抬为正妃,择日成婚。”
内侍惊恐抬头。
太后说完便坐着凤辇走了,留那传旨的内侍一人在风中凌乱了好大一会。
后来内侍不记得他去传旨时谢元丞的脸色如何,因为他说话的时候压根没敢抬头。
他只记得第二日,称病多月未曾上朝的辅城王,在从蓟州县回来的第二日,杀气腾腾地拿着那道赐婚圣旨,砸在紫宸殿前。
第五十五章
这日太后起得早, 或者说她压根没睡着。
卯时未至,原本应该在榻上酣睡的人忽然坐起身,抬手掀开床帘, 状似不经意地问句:“小群子回来了吗?”
问的是昨日被派去辅城王府传懿旨的小太监。
值夜侍婢忙回道:“没呢, 去了王爷府上便没消息了。”
婢女的话让让太后身心愉悦:“可惜了。”
可她话里话外除了得意,没有丝毫惋惜的意味。
辅城王又如何?位高权重又如何?
按照身份地位来讲,她既是长嫂又是君王亲母,而他谢元丞不过是个臣子。
谢元丞让她不痛快, 她就故意给谢元丞找不自在。
太后入睡前脑海里想的都是自己在西城门前的那句吩咐。她太期待谢元丞在府中见到那尔谆公主时的脸色如何了。
她笃定, 辅城王府必定鸡犬不宁。
婢女不解:“娘娘怎的如此说?”
太后手搭在婢女手背上, 站起身来:“依照辅城王的脾性,小群子八成回不来了。”
一条人命在主子们眼里竟如此, 婢女听得瑟缩一瞬。
太后觉察到她的僵硬, 和善一笑,语气又轻又柔:“叫什么名字?”
婢女:“贱名魏灵。”
“是今年新入宫的吧?”
魏灵点头。
太后:“跟小群子有交情?”
魏灵连连摇头:“只是同乡。”
因为是同乡, 入宫时小群子为着这份同乡情谊对她算是多有照拂。但刚入宫是教习嬷嬷就交过她们,婢子和内侍来往过密落到主子眼里那叫私相授受,是死罪。
太后道:“你不必紧张,哀家殿里没那么多规矩。”她顿了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这深宫里, 有个相熟的同乡相互帮衬,挺好的。替哀家梳妆吧。”
魏灵搀着她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替她挽着发。
太后想象着辅城王府昨夜的场景,心中喜不胜收, 一时间竟直接笑出了声。
魏灵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手上不自觉一滑, 生生扯断了太后几根发丝。她下意识将断发往衣袖里藏,最后一截塞进去窄袖时被发觉。
“别藏了。”太后说。
魏灵猛的一激灵,诚惶诚恐往地下跪。
太后竟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低笑一声:“无碍,谁不掉几根头发了,起来吧,哀家说了,在哀家殿里不必拘这礼。”
魏灵眼神微动。
人人都说宫里主子们难伺候,但她瞧着,主子人好像也挺好的。
太后是真的心情好,梳洗时间还有闲心跟魏灵扯了会儿家常。多聊上几句,魏灵便壮了胆,试探着问:“娘娘,小群子公公是真的回不来了么?”
太后却反问:“见过辅城王吗?”
魏灵答:“未曾见过。”
她说的是实话,不说她只是一介小小宫婢,就算以她此等身份能有远远见上辅城王一面的机会,但听闻辅城王两个多月以前就动身前往蓟州,而她不过才进宫月余,怎么算也不可能有这个机会。
太后分明知道,却这么问了,魏灵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后又问:“可曾听闻过辅城王的凶名?”
魏灵满眼疑惑:“奴婢浅薄,娘娘说的何以是凶名,不是威名?”
太后故作恍然:“哦,哀家忘了,你才进宫。若你在宫中多待上一段时日,便知道哀家为何会这么说了。”
芳华嬷嬷恰在这时进来,行了个礼,顺着太后的话接道:“辅城王此人傲慢无礼,仗势欺人,手段残忍。我们圣上小时候不过是惩治了几个犯错的宫婢内侍,都被他打的大半月下不来床呢。连血亲幼侄都能下狠手,何况是几个命贱如蚁的奴才呢。”
太后适时摆手,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齐儿那时年幼,阿丞也是年轻气盛,现在已经稳重不少了。”
芳华嬷嬷立马摆出一副自知失言的模样,嘴上却没停:“话是如此说。”她扭头看向魏灵,“不过你那位同乡落到辅城王手中,如今未归,那八成也是凶多吉少了。”
相似的话方才太后已经说过一遍,太后醒后芳华就一直在外候着,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到底是在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十分清楚太后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
辅城王有能力,能力盖过君主的人,自然不能给他留好名声。
潜移默化的效果一经达到,哪怕是再怎么不起眼的事物也能起到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心知太后对做败坏谢元丞名声的事乐此不疲,于是芳华又强调了一遍谢元丞心狠手辣。
魏灵被两人一唱一和唬得不行,半句话也不敢接。
太后笑着说:“也不必太过悲观,这不是毕竟还剩了两成么。万一小群子恰巧遇上阿丞心情好,只被留在辅城王府招待了一夜也未可知呢。”
芳华嬷嬷从魏灵手中拿过白玉梳,接替帮太后梳头的任务,脸上笑吟吟,语气里却憋着坏:“那样貌美的新王妃入府,王爷确实该心情好。群公公说不定是被留在王爷府中喝喜酒了呢。”
她惯会揣度主子心思,说出的话净是太后乐意听的,哄得人眉开眼笑,得意之色掩盖不住。
“是了。”太后对镜抚鬓,看向镜中魏灵身影,“你且传下去,若小群子今日安然无恙地回宫里来了,便让他来找哀家。”
魏灵垂首道:“是。”
“下去吧。”
魏灵退了下去。
建章宫内安静一瞬。
片刻后,太后声音响起。芳华是心腹,便懒得在她面前继续装和善,敛去方才的温言软语:“昨夜怎么个景象?”
芳华摇头,说:“辅城王府戒备森严,派去的探子潜不进去。”
太后指腹沿眉形轻轻划着,闻言一顿。
芳华继续说:“但回禀的说,里面的人发了好大的脾气,满街都能听见府中哐哐当当响了一整夜,而且灯烛一夜未熄灭。”
“嗯。”太后嘴角上扬,“齐儿起了吗?”
芳华往窗外看了看,替太后簪上最后一朵珠花:“卯时将至,应当是起了。”
太后撑着梳妆台站起来:“今日朝堂必定不得安宁了。”
芳华搀着她,附和道:“朝中皆是重臣,谅辅城王也不会太放肆。再说了,还有娘娘在呢,他不回为难陛下的。”
自谢元丞称病不上朝以来,为了替谢修齐镇住朝堂,太后日日垂帘听政。她其实对朝事一窍不通,此举实属赶鸭子上架。为了往后的权利地位,即便听不懂也要装作八分懂。
太后说:“他不是称病躲着不肯上朝么,哀家此举逼他现身,在旁人眼中会不会过分了些?”
芳华说:“是王爷有负先帝托付,留下娘娘和陛下独自应对朝中局势,若不是被逼到绝处,娘娘何至于如此。旁人再怎么看,也怪不到娘娘身上来。”
太后颔首:“哀家此举确是无奈。”
*
卯时至。
随着最后朝钟最后一声响起,紫宸殿前执鞭内侍挥动静鞭连甩三下,鞭鞭落下都有一种撕裂虚空的气势。
凤椅放置在龙椅右侧,自落座起,太后眼神便一直盯在上朝的人群之中,试图在众多官员里找到谢元丞的身影。然而直到早朝开始,她也没能从中找到那件熟悉的四爪蟒袍。
众大臣一如既往地汇禀朝事。
今日参吏部尚书一本,明日又参大理寺卿一折。
太后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十分不走心地敷衍几声,眼神依旧盯在紫宸殿正门前。
她也算是看着谢元丞长大,太了解他的性子。昨日将那尔谆公主送进辅城王府就是在明晃晃的挑衅,她算准了谢元丞今日一定会来,却为何迟迟不见踪影。
难道是来迟了?
也对,探子说辅城王府闹腾一夜,迟来一些有可能。
想到这,太后扶握在凤椅上的手松了松。
来迟了没关系。
那便拖长下朝时间,等他过来。
辰时七刻。
众臣已经禀无再禀,朝堂寂静无声。
掌事太监清了清嗓子,正欲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来结束这一时刻。
被太后冷眉一扫当即噤声。
拖到巳时三刻。
殿中已逐渐响起群臣携带着疑惑的议论声。
太后有些坐不住了。
她偏头找芳华,没瞧见人。
又过了须臾,芳华才从殿后猫着身上来。
“小群子回来了。”芳华凑到太后身边低声耳语。
太后扭头:“什么?”
芳华说:“全须全尾回来的。”
太后问:“他说了什么?”
芳华如实复述道:“辅城王昨夜是发了好大的火,但那尔谆公主压根没又机会入府。按照小群子的话来看,辅城王应当是一早就预料到了您会这么做,所以做足了准备。”
“那为何小群子才回宫复命?”
“小群子说他被辅城王府的管事关了一整夜。”
“尔谆呢?”
“据说……”
太后语气不爽:“说什么?”
“据说……”芳华顿了顿,“据说被辅城王妃连夜送出京都,放她走了……”
太后重重拍在凤椅扶手上,声音有些压不住:“外邦进贡来的公主,这样被她放走了?!”
群臣在殿中交头接耳,忽然听见太后声音,立马止声,问道:“太后,有何要事发生?”
此事怎么说太后都不占理,她面上挂不住,强忍怒火,道:“无事发生。”
但她仍旧未喊退朝。
太后面色明显不虞。
大臣们也不敢继续问,他们来上朝时大多未曾用膳,就算此刻饿得肚子咕咕叫也只能陪着继续熬。
有几个文官饿得站不住,挨得近的就互相搀扶借力站着。
直到殿外传来“砰——”的一声。
紧接着,一道掷地有声的嗓音响起:“退朝。”
众官员:“!!!”
终于退了!
简短的几个字犹如神降,大臣们站得笔直的身躯终于松懈了下去。
片刻后他们又反应过来。
那句“退朝”,为何听着有点耳熟?
又为何,是从殿外传进来的?
第五十六章
众臣齐齐回首循声望去, 站在后排的官员离得近看得清楚。
只见罢朝多月的辅城王双手背在身后,未着官服,踱步悠闲地朝着殿门方向走来。
大约在离殿三丈的位置停下。
然后又看见辅城王从身后掏出个明黄色的物件, 远远砸了过来。
那东西擦着最后一位官员的耳边落地, 官员两股战战,胆颤心惊地低头看上一眼。
明黄色物件在地上滚动两圈摊开,上面印着的朱色玺印在众目睽睽下呈现出来。
这赫然是一道圣旨!
官员几乎要站不住。
本能地想要弯腰去捡,又忌惮殿外的辅城王, 最后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僵在原处。
最后他咬了咬牙, 下定决心将圣旨捡起来。
谢元丞已经迈进紫宸殿。
官员手指将将碰到那抹明黄, 黑色长靴就径直踏在上面。
官员悄悄抬头看一眼谢元丞,暗自使劲儿。
扯不动。
谢元丞一个眼神都没给脚下这道被千万人奉为圭臬的黄色布缎。
只道:“本王与太后, ”他加重了“太后”两个字的读音, “有家事要谈。”
他扫视群臣:“诸位大人,退朝吧。”
他一发话, 没有敢不从的。
群臣当即作鸟兽散。
太后等到了谢元丞,目的就达到了一半。
瞥一眼芳华,芳华立即会意,将龙椅上昏昏欲睡的谢修齐带了下去。
有眼力见的内侍已经把谢元丞平日上朝的座位搬了上来。
谢元丞掀袍坐下。
太后屏退左右,大殿内只剩她与谢元丞两人。
她拿腔作调的摆了一会儿架子,没等到谢元丞开口。按捺不住, 便装模作样启唇问道:“多月未见,阿丞来了也不说话。”她轻笑了笑,“还没问你这风风火火地找哀家有何要事呢?”
内侍端了盏茶,跪在谢元丞脚边, 将茶奉在额前。
谢元丞接过茶,将人打发下去。
他捻着茶杯盖拨了拨杯中浮沫, 等茶凉了几分才喝上一口。
一系列动作下来就是没回答太后的话。
太后也丝毫不心急,静静地看着谢元丞动作。
杯中茶见底,谢元丞缓缓开口,反问道:“皇嫂不知道臣弟找您何事么?”
太后疑惑道:“阿丞昨日刚从蓟州归京,哀家携群臣在西城门相迎却连你面都没见着,如何能知晓你所思所想?”
茶杯盖“哐当”一声,稳稳当当落在茶杯上。
谢元丞问:“皇嫂真的不知道么?”
太后和善笑道:“真不知。”
谢元丞便也笑,佯装起身:“那便无事,臣弟告退了。”
太后一听,好不容易逼得他来见人,哪儿能真的让他走,急道:“站住。”
甚至连装也忘了装。
谢元丞闻言,又靠了回去。
他玩味地觑一眼太后,大有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太后又笑了一下,不再作声。
两人一肚子弯弯绕绕,到底没撕破脸,私下再怎么诡谲云涌,面上也要端得一派祥和。
其实就在比谁先坐不住。
谢元丞已有半年多的时光没来这大殿,时隔数月再次坐上专属于他的座椅,倒是十分自如。
他没再说话,也没再喝茶,斜斜倚在座上单手撑额假寐起来。
过了一刻钟。
太后见他真有直接睡过去的趋势,终于开口问候:“阿丞身子修养得如何了?”
谢元丞懒懒抬眼,答得真诚:“不如何。”
他这句话堵得太后剩余的话憋在肚里。
太后关切道:“你难得入一回宫,不如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太医过来替你来切切脉。”
谢元丞回绝:“不必了。”
“胡闹。”太后语气严肃起来,“自己的身体自己不在意,那要何时才能将病养好?”
她话说得冠冕堂话,听起来倒真有几分像是长辈对晚辈关心的训斥。
谢元丞食指抵在太阳穴,嘴角上扬几分,眼中没有丝毫笑意。
他说:“好不了。”
太后还在继续:“哪里来的庸医,敢对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谢元丞烦了,懒得跟她虚以委蛇:“没有庸医,是臣弟说的。”
太后怔神。
谢元丞叫她:“皇嫂,臣弟有个问题一直很想请教皇嫂。”
太后看他。
谢元丞不按套路出牌,字字句句出乎太后意料,让她反应不过来。
过了须臾,太后说:“阿丞问罢。”
谢元丞道:“臣弟想知道,蓟州一行路上的眼线,夜潜辅城王府的探子,都是皇嫂出于什么目的派出的。”
太后一噎。
在谢元丞问出这话的前一秒,她想过他可能会问出的任何问题。
但谢元丞最后问出来这话实在太直了,一时竟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这,”太后顿了顿,才说,“阿丞自年初坠马以后,一直对哀家避而不见。虽然不知你这么做的原因为何,可哀家怎么说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皇嫂,深感心忧,却又无从得知你近况如何,所以才派了人……”
“原来如此。”谢元丞点着头,“那便先谢过皇嫂挂怀了。”
“不过臣弟还有一问。”他又说。
太后道:“阿丞有什么问题直问便是。”
谢元丞道:“皇嫂是真心挂怀臣弟身体,还是为着臣弟多日未上朝替阿齐镇压朝堂处理政事而忧心呢?”
被直指心中所想,太后尴尬地笑了笑,说:“自然是都有的。”
谢元丞:“哦?”
太后道:“自你皇兄去后,说你以一人之躯独自替齐儿撑起大半江山也不为过。民间都说‘长嫂如母’,哀家身为你的皇嫂,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听闻你身子一直不爽,蓟州一行又受了伤,哀家自然是担忧你的身子的。”
她话锋一转,又打起感情牌:“可这齐儿毕竟是你临终前托付给你的,他如今年少难当大任,你身子一直不见好,哀家到底只是个妇道人家,处理不来朝中要政。自从你告病的这段日子以来,朝野上下都要乱成一锅粥了,哀家如何能不操心呢?”
谢元丞拖长音调:“啊……”
眼前人言辞之恳切,若不是谢元丞上辈子真死在过她母子二人手上一回,差点都要相信太后是真情实意的了。
“当然了,”似乎是怕谢元丞继续揪着这个问题问下去,太后接着说,“两者相较之下,哀家还是更关心阿丞的身体健康了。”
谢元丞疑惑:“真的吗?”
太后道:“句句不虚。”
谢元丞笑了:“既如此,臣弟还真有一事需要跟皇嫂知会一声。”
太后一滞。
他说的是知会,不是禀告,不是商议。
“何事。”
谢元丞说:“臣弟出行时得遇一神医,他说臣弟的病是多年操心劳力所致,需得静养。”
太后眼皮一跳:“静养多久?”
谢元丞伸手比划一个数字:“少则五年,多则十年。”
太后音量拔高了几分:“五年十年?”
谢元丞:“是。”
太后:“期间朝事该当何如?”
谢元丞理所当然地说:“神医说若要痊愈,就绝对不能再操劳。否则……”
太后问:“否则如何?”
谢元丞诚恳道:“要死于非命的。”
太后:“……”
“而且那神医还说了,”谢元丞说,“京都风水与臣弟命格相冲,不利于臣弟养病,若想早些痊愈,需得远离京都。”
太后嘴角一抽,十分想问谢元丞一句这是神医还是神棍。
旋即又反应过来他明显是在胡说八道,却又辩驳不能,只道:“去哪儿。”
“贡城封地。”谢元丞说,“贡城是皇兄在世时亲封给臣弟的属地,神医说哪里有皇兄遗留的真龙之息,最适宜臣弟……”
“哀家不同意。”太后冷笑,“你要养病可以,但哀家绝对不准你回贡城。”
谢元丞眉头一挑,佯作不解:“为何?”
太后心里堵着一团气,怎么也散不开,干脆撇过头去不回答。
谢元丞疑惑道:“可皇嫂方才不是还说在你心里,臣弟身子是否康健比朝事还要重要吗?”
太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谢元丞却步步紧逼,语气无辜:“难不成皇嫂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太后气得拂袖:“自然不是。”
她与谢修齐孤儿寡母在这深宫之后就如浮萍一般无所依靠。
如今失去了安国公这一外戚作为依仗,能抓住的稻草便唯余谢元丞一人。
在她眼中,谢元丞能否继续留在朝中为她母子二人效力自然显得至关重要。
谢元丞可以三年五载闭门不出,但前提是必须要留在京都。
只要他人在京都,就算他决心不理朝政,也多多少少能给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一些震慑。
可一旦他离开了京都,就相当于明晃晃地告知大众,他谢元丞不再站在皇帝身后。
别说是三年五载,就是三五个月,以谢修齐的无能和丰王的手段,就足够将政局颠覆。
“那是什么?”谢元丞继续问。
太后不可能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嘴唇翕动却无话可说。
谢元丞无意再与她纠缠,撑膝起身欲走。
他刚转过身,太后叫住他。
“阿丞,”她离开凤椅往前走了两步,语气低下去,有几分服软的意味,“可是哀家有什么地方开罪你了?”
谢元丞步伐一顿,却不应声。
“还是齐儿?”太后继续猜测,“是齐儿不懂事,惹你不开心了?”
谢元丞仍是不作声。
若要说开罪,这辈子在明面上他与太后母子是还未曾撕破脸的,自然谈不上什么开罪。
而谢修齐。
谢修齐子登基以来,从未做过一件让谢元丞满意的事,就更谈不上什么生气不生气了。
谢元丞沉默良久,才似是叹息地说:“没有。”
他的否定让太后摸不着头脑。
“那是为什么?”太后质问,“难道你忘了你皇兄嘱托,当真要对你亲嫂侄不管不顾了吗?”
“皇嫂,若凡事都要问出个为什么出来,不觉得太累了吗?”谢元丞说,“我累了。”
谢元丞继续往殿外走。
太后跌坐回凤椅。
她余光忽然瞥见空荡荡的大殿地面上躺着的那道明黄圣旨,恍然大悟道:“是叶氏!”
谢元丞蓦地顿住。
“是叶氏!”太后重复着,声音忽然尖锐起来,“自从你与她成亲,便好似被迷了心窍,什么朝局民生统统不管不顾,连曾经最在意的先皇的交代都被你抛诸脑后!”
她应当是想到了失去依仗以后的处境,语气忽然癫狂起来,连平日里最在意的身份体面都忘了:“叶氏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哀家可是太后!是看着你长大的皇嫂!齐儿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嫡亲侄儿!在你心中竟然比不过一个刚成亲几个月的女子,你被鬼迷心窍了阿丞……”
她今日不知是第几次提起是看着谢元丞长大的这件事了。
但看着谁长大的这种话就像是逢年过节不知道比从哪儿钻出来的亲戚说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种话还要虚无缥缈。
谢元丞对年幼时的皇嫂确实还有印象,却不是眼前这位先帝继后。
“哀家要想办法……”她喃喃自语,“哀家要想办法切了你的这段孽缘……这样你的心才会回来,你才不会忘了你皇兄的嘱托,才不会……”
她突然提及叶从意,留住了谢元丞的步伐。
谢元丞回头,冷声问:“皇嫂想要如何切断我与叶氏的缘?”
他这段话,让太后忽然觉得事情有了转圜的余地:“你是不是不喜欢齐儿赐给你的那位尔谆公主?是不是因为她年岁太小了?”
尔谆年岁小是事实,她昨夜被送到辅城王府门前的时候,叶从意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进贡的部落是何等丧心病狂才会将一个刚满十岁的女娃娃送来和亲?
而她与谢元丞不知道的是,尔谆公主原本是被送来的质子,压根没有和亲的打算。
所谓赐婚,全是因为公主不小心得罪了谢修齐,太后默许的谢修齐胡作非为。
谢元丞声音听不出喜怒:“太后为何觉得我会喜欢一个刚满十岁的稚童?”
“那无妨!”太后一心挽留谢元丞,只抓住“稚童”这个字眼,“你不喜欢年纪小的,那哀家再给你寻几个与那叶氏容貌年纪相仿的。”
“不!”她想到什么似的忽然摇头,“比她还要好看,还要善解人意的!”
谢元丞问:“那叶氏呢?”
“她父亲是不是已经殉职?”太后一听觉得有戏,目光灼灼地说,“像她这种无所依仗的孤女,阿丞要是愿意,就让他留在府中继续伺候,但她这种身份地位,万不可再做辅城王正妃了,贬为侍妾就行。若你不愿意,就赏她一封休书让她自生自灭……”
谢元丞冷冷看她。
“倘若她舍不得荣华富贵继续纠缠于你,那就……那就……”
“就什么?”
“那就赐她一杯毒鸩,了却余生。”
谢元丞被气笑了。
他寒声道:“太后,你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
太后一愣:“什么。”
谢元丞说:“你没有能让我换夫人的本领,可我有让这天下换皇帝的能力。”
第五十七章
太后撑着凤椅扶手缓缓站起身, 神情恍惚,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江山易主,更迭换代。
这样的话听起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太后心里十分清楚, 谢元丞确实有底气能将这话说出口。即使是皇权,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可以被轻易颠覆。
而对方气焰如此嚣张,她身为一国太后还没办法奈何他。
“皇嫂。”谢元丞叫她一声,“我说,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底线在哪儿。”
底线?谢元丞的底线是什么?
为什么方才的交谈看起来明明还称得上友好, 却突然在下一瞬变了脸色?
太后忐忑猜测:“江山社稷?”
谢元丞沉着脸没说话。
她继续猜:“黎明百姓?”
谢元丞脸色仍是不虞。
太后忽然就怵了。
她曾经也见过谢元丞生气时的模样, 只是那时候谢元丞怒意对准的全是一些向谢修齐进献谗言的臣子,或者是因为贪玩耽误课业的谢修齐。
那时的谢元丞无论如何都会谨记自己为人臣为人弟的身份, 对太后多多少少都还存着一丝敬意, 所以她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
而今天,就在此时此刻, 谢元丞头一回将矛头对准自己。
明明她现在就站在高位,站在高堂金殿之上,明明该她居高临下地俯视在她之下的谢元丞,可她如今却无端生出一股压迫感,几乎压得她快要窒息。
然而谢元丞并没有直接跟她撕破脸,只是不参杂任何私人情感地真心建议:“我若是你, 就会收起那些自以为聪明的想法,尽心辅佐谢修齐课业,教他该如何当好一个皇帝,说不定这样……”
他刻意顿了顿:“你们母子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多坐上几年。”
自以为是的想法?
太后忽然福至心灵, 她缓缓拾级而下,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是叶氏?”
“哀家当你多大义凛然正人君子呢, ”她笑起来,“跟你皇兄不愧是兄弟,一样是个看见点美色就挪不动脚的色胚子。连社稷黎民都比不过一个女人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哀家只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说了叶氏几句,你便这样动怒。”
谢元丞终于正眼看她。
太后见他这反应,满以为自己拿捏住了谢元丞的心理,说话的语气逐渐上扬,神情爬上几分得意:“你爱美色?身在皇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只要你还愿意放下嫌隙如从前一般待皇帝,”她一顿,“与我母子二人,辅城王这个位子你想坐多久便坐多久,届时不要说是一个叶氏,就是什么王氏陈氏李氏林氏,不都任你挑选?”
谢元丞讥道:“想来皇嫂不太听得懂人话。”
太后一怔:“什么?”
谢元丞继续说:“皇兄在世时我便说过我这辈子只想做一个闲散王爷,吃喝玩乐,游山玩水。因为我知道以皇兄的能力足够肃清朝堂,让天下海清河晏,完全不需要我,甚至任何一个臣子来操心朝政。”
太后心里一咯噔。
他这是拐着弯儿骂谢修齐无能。
“几年前,应下辅城王一位实属临危受命,虽无奈,却也是责任。”谢元丞干脆将话摊开了说,“如今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不少,实在是累了,不想管了。”
他说得一派云淡风轻,太后直接乱了阵脚,急道:“你不管,就是置天下百姓以不顾,置你皇兄遗言于不顾!你是要将……你要将这江山拱手送与他人吗?”
“外人吗?”谢元丞像是在思量,“好像也不是。丰……哦不,修贤也是皇兄的子嗣,皇权变来变去总归还是姓谢。只要他能于百姓福泽,这天下最后是谁来坐,跟我都没有太大关系。”
太后脸色铁青,走近几步:“与你无关?哀家看你不过是想隔岸观火,然后做那拾利的渔翁!否则,你敢对天发誓说你没存一点私心吗?”
谢元丞觑她。
“你,辅城王。”太后倏地伸手,长护甲直指谢元丞,“你不想当皇帝吗?”
她说话时气急败坏,怒目圆瞪,完全失了该有的风范。
谢元丞不动声色地躲开几乎就要戳到脸上的手指:“我不当这皇帝。”
太后嗤了一声:“口说无凭的话说出去谁信。”
她说这话的本意是想激谢元丞一番,最好谢元丞能因为她这两句话立个什么凭证抑或是什么字据。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用,但能图个安慰。
而且她了解谢元丞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性子,断然做不出那种言而无信的小人行径来。
岂料谢元丞压根不接她的话茬,只嘲讽一笑,轻声道:“爱信不信。”
太后气结:“你这般目中无人,真当这天下是你家的了吗?!”
“诶?还真别说。”
殿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太后下意识以为这声音出自谢元丞之口,愣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立马循声望去。
只见一男子身着艳袍,胸前布料还修着一头龇牙咧嘴的四爪蟒,双手负在身后,正神情张扬向这边走来。
一边走还一边道:“非要说的话,这天下还真就是皇叔家的。”
看清来人,太后近乎咬牙切齿,愤恨到了极点却迟迟没有说话。
那人还说:“父皇在世时便时常强调,我们身在皇族,数不清的利益牵扯会蒙蔽双眼,难免做出一些令人不那么愉快的事情……”
他顿了顿。
不知在点谁。
“但我们始终血脉相连,血缘亲情带来的羁绊是斩不断的。”那人说,“皇族一家亲,这天下不止是父皇传给阿齐的,也是皇叔家的,再往大了说也能称得上是咱们家的。”
他走过去,先是向谢元丞行了个礼。
谢元丞没什么表情地颔首示意。
又挪了两步到太后身边,再次俯身。
太后铁青着一张脸,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反正就是迟迟没让人起来。
那人也不恼,或者说他压根没有等太后的反应,自顾自就直起了腰杆,还笑吟吟看着太后道:“母后,您说是也不是?”
太后哼声道:“丰王抱负不小啊。”
谢元丞明确表明自己没有反意尚且遭到太后忌惮,而丰王对于自己的野心毫不避讳,直接赤.裸.裸袒露在外。
太后恨得咬牙切齿。
“那是。”丰王大言不惭道,“身处皇家自然要谋得更加深远一些。”
他说完看向谢元丞:“皇叔觉得呢?”
谢元丞没作声,只当没听见。
“皇叔不答,便是默认了?”丰王挑起一边眉,步步紧逼。
谢元丞淡淡道:“我没兴趣掺和你们之间的事。”
像是得到答案,丰王眼神中飞速闪过一丝狡黠:“这便有意思了。”
他说话时目光挑衅般的若有若无地瞟向太后。
太后忽然间泄了气。
谢元丞说他不掺和,就是准备真的放任不管了。
可她本意明明是想逼谢元丞来朝上见她,然后再想方设法让对方继续帮衬她们母子。她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怎么就到了这么个地步呢?
“要我说什么筹谋什么算计,关起门来大大小小总归都是家事。”丰王看向太后,“既然皇叔都发话说不掺和了,这以后就该是儿臣与母后之间的较量了。”
丰王眼中的得意掩盖不住。
太后手中绢帕攥成团,死死捏在手心,她心里其实慌得不行,表面上却还一派云淡风轻:“好啊,哀家……”
“未逢年节,你怎么入京了?”谢元丞忽然说。
太后一顿,诧异地看谢元丞一眼。
丰王呲在外面的牙还没来得及收,被谢元丞抛出来的问题问得一愣:“什么?”
这回轮到太后得意了。
她心道阿丞多少还是顾念着从前的情谊,见丰王如此嚣张骑到她头上来到底还是不忍心,所以才会忽然发难。
谢元丞的确准备发难。
但不是为在场任何一个人。
太后扬了扬嘴角,道:“你皇叔问你话呢,怎么还不答?”
丰王沉默:“……”
太后不是丰王亲母,丰王自然对她没有丝毫敬意,平日里甚至连表面情分都懒得装。但他素来有几分怵这个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小皇叔。
先帝子嗣单薄,后宫嫔妃之间明争暗斗不断,皇子不是夭折早亡就是胎死腹中,只有丰王和小皇帝两兄弟被保了下来。
稀薄的皇室血脉在宫中显得弥足珍贵,所有人都捧着他这个在明刀暗箭里存活下来的皇长子,谢元丞是个例外。
同样在逗猫摸鸟的年纪,谢元丞比他要稳重得多。众星捧月的生活过惯了容易目中无人,宫人奴才惧怕他,皇帝跟他母妃骄纵他,唯有谢元丞在面对这个犯错的侄儿时会真的下死手揍他。
可偏偏他父王对这个胞弟比对亲子还好。
于是丰王从小就怕谢元丞。
直到前几年被封爵位有了自己的封地,他心想着,同样是大渊朝的王爵皇族,他这个皇叔也没比他高贵到哪里去。
凭什么自己一遇上他就要想耗子见到猫?
又因远在封地,身边宠臣为了攀高结贵净挑着好听的话说给他听,奉承话听多了,人也就飘飘然了,觉得自己迟早可以取小皇帝而代之,届时管他什么辅城王还是亲皇叔,都不过是麾下臣子,要他活便活,要他死便死。
但此刻真正面对谢元丞沉下脸时的惧意,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丰王干咽口口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于是谢元丞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怎么未至年节,你就从封地回来了?”
他神色淡淡,似乎真的就只是一个长辈对晚辈关怀的随口一问。
结果丰王连动也不敢动了。
他最怕谢元丞这样的神态,他未得爵位那几年,曾亲眼见过谢元丞上一秒还与朝中佞臣谈笑风生,好不惬意,下一秒便抽剑挑断那冒犯他的佞臣的脚筋。
整个过程连眼都没眨,手中剑一扔,继续与其他人推杯换盏。
丰王:“父皇冥诞将至……我回来祭奠。”
谢元丞了然点头,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可是圣上有旨允你提早入京?”
丰王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笑渗人,硬着头皮道:“……并无。”
谢元丞偏头询问太后:“可是皇嫂懿旨召丰王入京?”
太后抬了抬下巴:“自然不是。”
谢元丞“哦”了一声:“那便是擅做主张……”
他拖长了语调,喊了句:“来人。”
金羽卫应声而入,抱拳跪地。
太后心里止不住的怨怼。
金羽卫是被谢元丞一手培养出来的,近年来虽然听她与小皇帝的命令行事,但到底是一群养不熟的狼,原主不过叫唤一声,就立马像狗一样摇着尾巴赶上前去讨好。
这群奴才,怎么面对她时就没有这样的姿态?
谢元丞扫了一眼:“藩王擅离封地,无召入京。依大渊律法,该如何判处?”
金羽卫回忆脑海里装着的律令,铁面无私道:“藩王无召入京等同于刺王杀驾,按律当以凌迟处死。”
“一字不差,”谢元丞颔首,“赏。”
话毕,在金羽卫起身的瞬间,抽出他腰间佩戴的长剑。
丰王惊恐瞪大眼睛。
第五十八章
太后也跟着惊恐:“阿丞你……”
谢元丞不易察觉地皱皱眉, “阿丞”这个称呼从她口里叫出来怎么听怎么觉得恶心。
但他没表露出来。
惊恐之余,太后又希望谢元丞此刻真的能无法无天一些,干脆利落地将丰王的头颅给斩了。届时史官下笔, 记的是辅城王紫宸殿上斩亲王, 左右遗臭万年的是谢元丞,不是她这个太后。
谢元丞冷眼看着丰王,剑尖一寸一寸慢慢向上移。丰王噤若寒蝉,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不敢发出, 生怕谢元丞不小心一个手滑, 手中剑直接划断他的喉管。
太后忽然火上浇油般地呵斥:“阿丞, 这还是在宫中,由不得你乱来!”
“我不怕史书留墨记上千古骂名。”谢元丞剑刃直接架上丰王脖颈。
谢元丞想得坦然, 他不在乎后世史书如何描绘他, 无论是忠君为国的忠贞之臣还是目无王法的奸佞小人,那都是死了以后的事了。
一个死人要那么多好听不好听的名声拿来做什么?管复活?
“可再怎么说, 丰……”太后一顿,“阿贤他也是你侄子,你当真要……”
丰王满脸不可置信:“皇叔,你当真要杀我?”
当真就这么心狠手辣不顾及骨肉血亲,要让他血溅紫宸殿吗?
谢元丞还真做得出!
丰王心里忽然就没底了。
他怎么就听信那些人的话,相信他这个皇叔真的自开春坠马后摔坏脑子, 开始淡泊名利做甩手掌柜了呢?
他又是从哪儿来的胆子,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谢元丞呢?若放在年前,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呢?
谢元丞谁也没搭理。
剑身顺着丰王脖颈一路上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滑到丰王脸颊时还顿了顿。
冰凉的触感让丰王猛的一激灵,额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 他狼狈站在原地吞咽几次口水。
谢元丞微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很乐得瞧见面前这个怂包侄儿的狼狈模样。
丰王怕了,开始语无伦次:“皇叔,皇叔我错了,看在父王的面子上您饶了我的小命!”
谢元丞闻言一愣,剑稍稍偏离几厘。
有戏!果然还是得搬他爹出场!
丰王抬手摸了一把因恐惧横而流在脸上的涕泪,扯了个十分难看的笑脸。
谢元丞问:“哦?说说看,你错在哪儿了?”
丰王立马回道:“不该无召入京,当一个不忠不义之徒。”
谢元丞面色没太大变化。
不对?
丰王观察着谢元丞神情,继续试探着说:“不该目无尊长,嚣张跋扈对母后跟皇叔毫无敬意,更不该当一个不孝之辈。”
谢元丞不应声。
还是不对?
丰王摸不着头脑,难道皇叔还是站在太后一边的阵营,是在故意警告他不要抱有不该有的心思?
他小心翼翼地张口,说:“不该自不量力,对不属于自己的位子存别的心思?”
他这话说得实在不怎么服气。
谢元丞情绪依旧没有太大波动,太后在听得却高兴得不行,她在一旁站得端庄,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
谢元丞道:“再想想。”
“不该,不该……”丰王“不该”了半晌,也没理出个所以然,加之余光又瞥见太后满脸春风得意,一个没控制住脾性,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像市井小民一般岔开腿大喇喇地坐在地上,一边用袖擦脸一边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负气道:“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皇叔要是想杀我就直说,不必非要整上这么一出来吓唬我。”
太后:“……”
太后目瞪口呆。
谢元丞同样:“……”
他心觉社稷要完。
皇兄在世时是多么英明神武的一个明君,怎么生出来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还要草包蠢才?所以他上辈子是怎么死在这俩蠢货手上的?
丰王抽噎着,继续在那儿说:“你要杀便杀吧,反正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皇城!”
谢元丞觉得有趣,挑眉道:“你如何肯定我走不出皇城?”
丰王就坐在谢元丞脚边,谢元丞此刻看他,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丰王抬起脸,跟谢元丞四目相望,满脸:在宫中斩杀亲王,还想全须全尾的活着出宫?
谢元丞看穿他内心想法,笑道:“旁人自然是出不了宫门的。”
丰王:“……”
还得是他皇叔,还是以前那个味儿,瞧瞧,多大的口气。
“可……”
谢元丞打断道:“大渊史上意外身亡的王多如牛毛……你没听说过吗?启正年间不就有个外姓王在中秋宫宴上被一颗葡萄给噎死了吗?”
丰王老实回答:“没听过。”
谢元丞偏头,忽然叫了太后一声:“皇嫂呢?”
太后:“……”
她也没听过!
但她实在摸不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谢元丞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好端端的砍头变成了现在这么个哭笑不得的画面?
“还有前朝稷学帝第六子,似乎是在他母妃宫中吃了太多藕花糕走不动道,然后一脚踩空滚下台阶摔死了。”
“……”
“……”
画风逐渐跑偏,丰王连哭都忘了哭,仰着脖子听谢元丞一本正经地同他讲这些皇家秘闻。
“所以,即便我今日杀了你,在对外宣称丰王风尘仆仆从封地赶回京都,路上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入宫后渴的不行,劈手夺过太后心爱的茶壶猛灌茶水……”
丰王听秘闻的心思顿时被浇灭。
“然后一不小心被茶水呛死了。”谢元丞道,“也没人会怀疑。”
丰王吼道——也没敢吼太大声。
“可宫中耳目众多,世界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叔今日杀了我,明日就会有消息被传出宫外,届时……届时不止是你,连我皇婶都要跟着你一块儿被人指指点点!”
提到叶从意,谢元丞神情柔和了一瞬,连说出来的话都不自觉变轻了许多:“宫中的确耳目众多,可教你这些话的人没告诉过你,那都是谁的耳目吗?”
“没有……”丰王接顺了嘴,旋即反应过来,找补道,“没有人教我!”
谢元丞看破不说破。
小皇帝跟丰王两兄弟一路货色,都是难当大任的阿斗。一直以来小皇帝身边都有个母后替他筹谋,反而丰王身边没有什么能将。
这两年丰王锋芒毕露,还渐渐懂得该怎样巩固自己势力,谢元丞还当真以为这个大侄儿突然无师自通开了窍,继承了他皇兄的脑子。
他只是随意丢了句话一诈,便诈出来丰王身后的确有一个不肯露面的谋士。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不重要。”谢元丞说。
什么谋士什么王子皇孙都不重要,被丰王这么搅和一阵,连谢元丞都差点跑偏。他再次把剑提起来,这回直接将剑落在丰王天灵盖。
丰王被吓得嘴都张不开了。
连太后都状似不忍,偏开了头。
谢元丞也没再多说废话,丝毫不拖沓的直接挥剑。
丰王心道都怪他先生,非要教他来京都干这些有的没的,还不替他准备别的脱身之法,害他今日必死无疑!
干脆闭眼等死。
可等了两息,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尸首分离该有的疼痛。而是前所未有的,头上一轻。
细碎的发丝落在他领口,瘙得后颈发痒。
丰王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正巧看见原本应该待在头上的发冠在地上滚了两圈,乖巧地落在谢元丞脚边。
谢元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皇叔?”丰王试探性地喊道。
谢元丞收回了剑,说:“以你发代你命,下次再有任何僭越行为,我绝不饶恕。”
丰王满脸劫后余生。
与之相反的是太后一脸菜色都掩盖不住她失落的神情。
“还有,告诉你身后那人,不管他是受何人所托,也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帮你。”谢元丞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丰王,又将视线投向太后,“你们之间的纷争我不感兴趣也不想参与。”
太后与丰王面面相觑。
谢元丞低头,反手拍拍长袍下摆,将沾在衣裳上的发丝抖落下去,接着说:“你们爱怎么争便怎么争,爱如何斗便如何斗。只有两点,不要打扰我的清静日子以及不准拿黎明百姓开玩笑。”
“否则,我不敢保证以后坐在这金殿之上的人,还会不会是你们兄弟二人之一。”
“听明白了吗?”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然而相比谢元丞抛在明面儿上的威胁言论,丰王背后出谋划策的那个人才是最大的不定数。太后沉着脸,已然没有了方才看戏时的闲情雅致。
丰王才得了教训,此刻毕恭毕敬道:“知道了,谨遵皇叔教诲。”
谢元丞转身出了紫宸殿,边走边道:“不日我便离京,有事没事都别来烦我,也不要再往我身边派什么眼线还是尾巴。一旦被我逮住一个,平日用膳时便会加餐。不过想来喝汤吃饭时多一只眼,一根手指也不算什么大事,谁要是不死心的话可以试试。”
“我虽不在京,但该发的俸禄还是要发,每月金羽卫给我捎过来,或者我派人回来领。”他顿住脚步,“哦,还有。前几年因国库紧张而耽误给我的那些银两也劳烦皇嫂一并送到我府上。”
太后怒目瞪他背影。
谢元丞若有所觉地回头,看见丰王一派事不关己睁着眼看戏。
他忍笑对丰王说:“最近出门,带个帽子。”
丰王不明所以,不就是被削了几根头发嘛,多大点事。他正想着,伸手打断了向头上摸去。
然后,摸到了一片地中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