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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第二十四章 波澜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租界已临近十点半,孟连生在丹桂戏院附近,匆匆下了车,找到一处水井,将长衫下摆的血点用力搓了搓,或许是这血迹还算新鲜,竟让他搓得差不多,只是衣摆也被打湿了大半。

    他对这效果不甚满意,但已经来不及想其他法子,因为铜怀表的指针已走到十点半,于是拍拍衣裳,朝丹桂戏院拔腿跑去。

    这会儿早已散戏,热闹的戏院,恢复了白日的冷清,他同门房打听了一下,确定佟老板还没离开,赶紧往后台跑去。

    待他气喘吁吁来到休息室门口,屋内早已卸妆的佟如澜,用他那把黄莺似的嗓子高声惊喜道:“小孟!”

    坐在他旁边的沈玉桐,望着门口,潇洒地一挑眉:“我就说小孟肯定会来吧。”

    孟连生暗暗深呼吸了口气,走进屋内,看了眼佟如澜,又将目光落在沈玉桐那张笑盈盈的俊脸上,试探般问道:“二公子和佟老板在等我吗?”

    佟如澜笑说:“今晚没见小孟你来看戏,等演完后我打电话去柏公馆去问,说你还没回去。想着你可能临时有事,就跟二公子商量这顿夜宵改日再聚。但二公子说讲好的事,你不会无缘无故失约,他赌你今晚肯定会来。”

    孟连生抿抿唇,笑得有些羞涩:“是临时有点事,让二公子和佟老板久等了。不过现在去吃馆子,是不是太晚了点?”

    沈玉桐道:“原本就是宵夜,一点都不晚。”说话间,他目光落在沈玉桐长衫下摆那一处湿迹,咦了一声,“你这是去哪里淌水了吗?”

    孟连生淡声回道:“跟老板去了趟码头,衣服不小心沾了水,着急赶过来,就没回去换了。”

    沈玉桐道:“无妨,大晚上也没人仔细瞧,不冷就好。”

    孟连生:“不冷的。”

    三人坐沈玉桐的小汽车抵达围炉小馆时,已近凌晨。小馆依然亮着灯,林伯坐在留声机旁听戏,正是佟如澜新灌制的唱片。

    “哟,佟老板来了!”

    佟如澜客客气气道:“林伯,我们是不是来太晚了?”

    “不晚不晚,只要预定了位子,后半夜也等得。你们先去坐着,菜很快上来。”

    雅间里一盏暖黄的吊灯,照得小小的房间温馨怡人。

    孟连生低头借着灯光看了长衫下摆,被水打湿的地方已经半干涸,留下一点深色痕迹,倒是看不出是血迹。

    他微微松了口气。

    围炉小馆不点菜,全看林伯当日准备什么。三个人五菜一汤,依旧是常见的徽菜口味,臭鳜鱼炒虾丝,荠菜圆子鲜山笋。

    见孟连生拿着筷子,仿佛是不知从那道菜下口,沈玉桐笑说:“小孟,林伯是徽州人,你看是不是你家里的味道?”

    孟连生抿抿唇,垂下眸子,低声道:“我来上海前,家里已经发了两年大旱,大旱之前又有两支大兵打仗,土匪作乱,我爹娘大哥都没了,能不饿肚子就是万幸。我……已经不记得家里正常的饭菜是什么味道。”

    他向来是话少的人,一口气说这么多,竟是把沈玉桐和佟如澜都说得心头一酸。

    沈玉桐不免又想起最初遇到他时,不就是一个衣衫破旧的饥瘦少年?也不知这孩子曾吃过多少苦,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怜爱。他拿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他碗中:“你尝尝,要是觉得合口味,以后二公子经常带你来。”

    孟连生夹起这块鱼肉送入口里,一双黑眸微微睁大,露出一个略显孩子气的笑容,点头道:“嗯,很好吃。”

    哪能不好吃?这可是王府的厨子。

    佟如澜端起杯子抿一口甜酒,感叹说:“小孟跟我一样都是苦命人。我也是从小没爹没娘,被舅舅卖去戏班子,那时的日子真是一天天熬过来的。”

    沈玉桐笑说:“佟老板现在可是上海滩当红的角儿,总算熬出头了。”

    佟如澜苦笑着摇头:“二公子说笑了,我们唱戏的,再多人捧,那也是下九流,上不得台面。”

    沈玉桐不以为然道:“佟老板千万别妄自菲薄,京戏是艺术,照现在说法,您就是大艺术家,怎么会上不得台面?”

    孟连生点头附和:“二公子说得是,佟老板的戏这么好,靠自己本事吃饭,多少人羡慕不来。”

    沈玉桐大笑:“你看,小孟年纪轻轻,都明白这个道理。”

    孟连生被他这一夸赞,又露出一个羞赧的笑。

    佟如澜生得白,几口甜酒下肚,面上便浮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他举起酒杯,笑道:“我来上海这么久,来听我戏的,捧我场的老爷公子,多是消遣狎昵,真正懂戏尊重戏的,只有二公子一人。这杯酒我敬二公子。”

    唱花旦的男子,自带一股柔媚之色,佟如澜望着沈玉桐的眼睛,那叫一个含春带水。若是换做别人,只怕会醉在这种风韵之下。

    但沈二公子不是其他人,他自己就是美人,是被人追逐的上海滩贵公子,因而十分坦荡,举起杯子笑道:“佟老板是我的朋友。”

    佟如澜说:“二公子这样的身份,说朋友太抬举我了。”

    沈玉桐豪爽地饮完一杯,又给自己添满,举起酒杯朝他和孟连生道:“朋友只问投不投缘,不问出身背景。佟老板和小孟都是我沈玉桐的朋友。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日我们也是三人,喝下这一杯,以后就是朋友。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直接开口。”

    佟如澜着他这番爽朗感染,也难得生出一点男子豪气,举杯用力点头:“好。”

    孟连生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两人,将手中的杯子送上去与他们轻轻一碰。

    一顿饭吃到快凌晨两点才结束,沈玉桐先让汽车夫送了就近的佟如澜,又送孟连生回柏公馆。

    林伯的甜酒并不醉人,但他今日多喝了两杯,多少有点微醺。

    待孟连生下车,他懒洋洋倚靠在窗边,昂头看向外面与自己道别的青年,也不知道想到什么,隔着车窗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打着哈欠道:“小孟,二公子以后就是你哥哥,有什么需要哥哥哥帮忙,你尽管开口。”

    孟连生微微弯身,目光落在抓住自己手那只手上,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昭显着这手的主人,必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与自己那粗糙的大掌截然不同。

    他心头微动,拇指不由自主轻轻在对方手背摩挲了两下。

    微醺的酒意和困倦,让沈玉桐变得迟钝的,他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手上这狎昵的小动作。

    孟连生抽出手,低头对上月光下那双泛着酒意的桃花眼,轻轻笑着点头:“谢谢二公子。”

    沈玉桐同他挥了挥:“行,赶紧回去休息吧。”

    孟连生目送沈玉桐的小汽车离开,才慢悠悠走到门口,叫醒门房张叔开门。

    他踏着寂静的夜色,步履轻松地穿过前庭,正要拐到配楼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游廊里蹿出来,一把将他抱住。

    “小孟哥哥!”

    孟连生低头看向穿着绸缎睡衣的柏子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子骏,你怎么还没睡?”

    柏子骏抬头道:“我睡了,刚刚睡醒听到楼下有声音,看到是你就过来叫你。”

    孟连生将他抱起来:“我送你上楼。”

    柏子骏抱着他的脖子:“小孟哥哥,怎么最近总是看不到你?”

    孟连生道:“小孟哥哥最近是有点忙。”

    柏子骏忽然凑在他脸侧嗅了嗅:“小孟哥哥,你身上有种味道?”

    孟连生随口问:“什么味道?”

    柏子骏皱起眉头:“血腥味,爸爸以前也经常有这种味道。”在孟连生怔愣间,小家伙又吸了吸鼻子道,“哎,好像又没有了。”

    孟连生没说什么,将他送回自己房间的小床上,又替他盖好薄被,待他闭上眼睛睡着,自己才轻手轻脚出门。

    回到配楼房间的孟连生,将身上的蓝色竹布长衫脱下,放在灯下瞧了瞧,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是血迹。

    他皱了皱眉头,心想,若是孙志东开枪时,自己能反应快些退开一步,大约是不会被溅上血的。

    往后自己还是得再机灵点。

    至于见了阎王的王燕兴和他那个车夫,并没有让他挂在心上。想必今晚若是要做梦,也并不会梦见那两人。

    孟连生这晚确实做了梦,是个挺美的梦。

    他又梦见了沈玉桐。

    沈玉桐做过不少人的梦中情人,但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入了孟连生的梦中。

    在这顿夜宵后,因为盐厂工作繁忙,再去丹桂戏院听戏,又已是半个月后。

    佟如澜谢场送走几个捧他的公子哥后,回到后台,便见沈玉桐握着把折扇,慵懒地靠在休息室门口,是个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佟如澜从十二三岁开始,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家公子,京城的八旗子弟,上海的摩登少爷,但数来数去,还是沈玉桐最为矜贵优雅。

    “二公子,好些日子没见了。”他款款上前,嫣然笑道。

    沈玉桐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最近盐厂实在太忙,没工夫来给佟老板捧场。”

    佟如澜笑说:“好男儿当以事业为重,看戏不过是消遣。”

    沈玉桐不以为然地笑道:“这话我可不认同,工作固然重要,但看戏是精神享受,两者没有高下。若是只懂得赚钱,不懂精神享受,那人生有何意义?”

    他总是这样,明明骄矜傲气高高在上,却又不失儒雅温和,说人爱听的话,并不是故意恭维,仿佛是信手拈来的真心实意。

    佟如澜听过的甜言蜜语与赞誉不知凡几,但没有一个能像沈玉桐的话,听起来这么舒服……

    他说:“二公子是留过洋的新青年,总有这么多道理。”

    沈玉桐笑:“我是觉得看戏也很重要。”说着,他忽然话锋一转,想起什么似的道,“今天没看到小孟,他最近还经常来吗?”

    佟如澜道:“上回去林伯那里吃过饭后,他也就来过两三回,听说是去了码头做事,常常要忙到凌晨,所以就没空来了。对了,”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走进休息室,从妆奁里拿出一套银头面,“小孟前日来听戏,说要给我捧场,学别人给我打赏,送了我这套东西。”

    沈玉桐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首饰,虽然银饰不至于太昂贵,但看得出这首饰是精心挑选出来,恐怕最少也花了十几块大洋。

    他蹙起了眉头。

    佟如澜叹了口气道:“你说小孟年纪这么小,一个人在上海滩讨生活,多不容易?这些东西,恐怕得花他一两个月月钱,我怎么收得下?但我怕强行退给他,不小心说话不中听,让他胡思乱想。二公子你会说话,要不然帮忙退给他,让他把钱换回来?”

    沈玉桐伸手将首饰接过来,点头道;“小孟这孩子真是……放心,我去还给他。”

    佟如澜笑道:“那就麻烦二公子了。”

    “朋友之间不用客气。”他抬手看了眼腕表,道,“时候也不早了,佟老板早点回去休息。”

    “二公子也是。”

    两人道了别,沈玉桐坐上汽车原本准备回沈家花园,路过黄浦江时,忽然想起立新一号码头就在附近。

    立新有三个码头,他并不确定孟连生在哪个码头做事,更不知道他今晚在不在码头,但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临近十点半,码头的货船进进出出,依旧繁忙。

    沈玉桐下了车,见几个脚夫模样的人坐在路边休息,上前询问:“孟连生在这里吗?”

    一个男人回:“孟连生?是小孟吗?”

    “对,就是小孟。”

    男人瞧了他一眼,朝不远处一艘正在上货的船只高声喊道:“小孟,有人找!”

    他话音落,便见一道身影从船上跳下来,应道:“谁啊?”

    沈玉桐听出孟连生的声音,笑着朝那边走过去。

    等隔了只得十几米时,孟连生已经认出来人,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惊讶道:“二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约莫是为了做事方便,他今日穿了一身棉麻对襟短褂,袖子卷在手肘,露出两条结实的手臂,仿佛是天生在码头卖力气的人。

    沈玉桐道:“我今晚去听戏,没见到你人,又听佟老板说你现在在码头做事,正好路过这边,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着你。”

    孟连生摸摸后脑勺道:“我刚来码头做事,好多东西都要从头学,每天忙到很晚,连柏公馆都回得少,就没太有空去听佟老板的戏了。”

    沈玉桐笑说:“正事要紧,上回吃过饭后,我也是今日才得了空去听戏。”

    “二公子办精盐厂,肯定忙得很。”孟连生笑道,又想到什么似,“我们码头每天都有沈氏精盐厂的盐船出港。”

    “嗯,我们往南的盐船,都是从立新码头走。”沈玉桐笑了笑,转头四顾了下码头的忙碌,“你在码头做事还习惯吗?”

    孟连生道:“习惯的,我刚来上海就在码头做事,不过是邮轮码头。”

    孟连生在码头的工作,确实很顺利。这是内河货运码头,跟邮轮不一样,但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也有脚夫和把头。

    他虽然年纪小,但记性好,做事很讲规矩,很快摸清了码头运作,因为天生地会揣度人心,也十分擅长处理船家和码头工人的关系。

    沈玉桐看了看他,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他:“小孟,这个是佟老板让我交还给你的。”

    孟连生微微一愣,船灯下的一张脸先是露出愕然,继而又有些失落,低声道:“佟老板是不是瞧不上我送的东西?”

    “说什么呢?”沈玉桐失笑,看了眼旁边的石墩,拉着他的手,走过去坐下,好整以暇道,“小孟,你跟我说说,为什么要给佟老板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孟连生道:“佟老板的戏好,我看好多人都捧场打赏,就想也表示一下。我知道我这点东西,比不上阔少公子随手的一张支票,但这是我的心意。”

    他黯然地垂下眸子,看起来很有点低落。

    自打上回围炉小馆之后,沈玉桐已将对方当做弟弟。他在家中排行老幺,即使是龙嘉林也比自己大了几个月。活了这么多年,他没给人当过哥哥,此刻面对一个疑似误入歧途的便宜弟弟,一时只觉责任重大,斟酌了下措辞,认真道:“想要给佟老板捧场,有空多看看戏,给他喝彩就行,千万别学那公子哥捧戏子的风气。”

    孟连生抬起眼帘,问:“二公子也不是捧角吗?”

    沈玉桐想起小报上关于自己的花边,失笑道:“我与佟老板怎样你不见过么?我喜欢京戏,欣赏佟老板的才华,虽然也给过赏钱,但绝没送过任何花里胡哨的礼物。”

    孟连生似乎是懂了他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了。”

    沈玉桐又说:“上海滩风气不好,你不要看到什么就跟着学,小心学坏。你是我弟弟,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头回给人当哥,沈二公子感觉还不错。

    孟连生握着首饰盒子,郑重其事道:“谢谢二公子教我这些。”

    沈玉桐笑道:“再说了,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好好把自己日子过好才是正经事。”

    孟连生笑着点头:“嗯,明白。以后看戏,我就认真叫好。”

    沈玉桐歪头瞧他,戏谑道:“就这么喜欢佟老板的戏?”

    孟连生支支吾吾:“……佟老板的戏很好。”

    沈玉桐本只是随口调侃一句,但见他这模样,忽然又警铃大作,皱了皱眉头,朝他伸过脸,正色问:“只是喜欢戏吧?”

    沈二公子因生了一张潘安面桃花眼,从前不止一次因为不经意朝人笑一笑,或是多看人一眼,便被误会是在对人送秋波,平白无故惹了不少绯闻韵事,得了风流之名。年岁渐长之后,,与相处便十分注意分寸。

    唯独对着孟连生,因为觉得对方是个单纯的孩子,所以从没想着要去注意分寸。何况,自己现在还是这孩子的便宜兄长,愈发对他亲昵。

    孟连生抬眼看着月色下这张近在迟尺的脸,很快又垂眸,点头道:“嗯,只喜欢看戏。”

    沈玉桐定睛瞧了瞧他,没从这张纯良的面孔上,瞧出什么异样,便轻着笑了笑,不紧不慢退开。忽然又想起什么事似的,问:“你一个礼拜休息几天?”

    孟连生道:“一天,通常礼拜天休息。”

    明天就是礼拜天。

    沈玉桐又问:“那你明天有安排吗?”

    孟连生摇头。

    沈玉桐笑:“休息日也不出去玩?”

    孟连生道:“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该玩些什么。”

    “我不是你朋友么?”沈玉桐轻笑,他想着自己明天正好也是空闲,又瞧了眼皓月当空的好天色,道,“现在刚入秋,这几天天气都不错,再往后就该凉了。要不然明天你跟我去坐画舫吃船菜?”

    孟连生惊喜地看向他:“好啊。”

    看到他露出孩子一般的开心,沈玉桐便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十分不错,点点头道:“那行,时候不早了,我们明日再见。”

    孟连生赶忙起身送人。

    两人边走边说,沈玉桐不免又像个兄长一样,再次叮嘱他看戏就看戏,不要学别的公子哥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孟连生只乖乖应好。

    **

    坐画舫游河是风雅之事,适合穿长衫。回到柏公馆,孟连生大半夜地将柜子里那件白罗长衫拿出来,在灯下仔仔细细熨好,挂在窗边风干。

    翌日早上,在柏公馆吃过一顿丰盛早餐,他打理好头发,换上长衫,像上回一样,提前半小时出门,站在柏公馆门口,等待沈玉桐的小汽车抵达。

    只是这回,他才刚刚走到大门口,便听得钟叔气吞山河的一嗓子从公馆里传来:“小孟!沈二公子的电话!”

    孟连生闻言,赶紧踅身往里走,走到客厅里,拿起电话听筒:“二公子!”

    “小孟,盐厂这边出了点事,今日这场约得改天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孟连生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心头一凉,但语气依旧善解人意:“没事的,盐厂的事要紧,船菜什么时候都可以吃。”

    沈玉桐在电话中无奈地笑了一声:“是我邀请的你,自己临时爽约,怎么说都不应该。不过你放心,这顿船菜当二公子欠你的,待处理好事情,你又得了空,我再带你好好出去玩。”

    “嗯,来日方长,二公子忙正事,不用管我。”

    挂了电话,孟连生望着电话机怔愣了半刻,钟叔见状走过来问:“小孟,你不出门了?”

    孟连生点头:“不出了。”

    与此同时,柏清河牵着儿子,从楼上下来,大约是听到他刚刚打电话,道:“小孟,你原本是要和沈二公子出去吗?”

    孟连生回头,恭恭敬敬应道:“嗯。”

    柏子骏松开父亲的手,小跑着朝他跑过来。

    孟连生轻轻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

    柏清河和颜悦色地笑道:“看来你和沈二公子倒真是做上了朋友。”

    他混迹上海滩小二十载,公子哥见得多了,个个眼高于顶,倒是没想到传闻中公子之首的沈家二公子,竟然愿意和一个乡下小子做朋友。

    他想到什么似的,又说,“沈家盐厂是出了点事。”

    孟连生眸光微动,低声急问:“是出了什么事?”

    柏清河漫不经心道:“沈家做精盐之后,与传统盐商生出不少矛盾。上回沈老爷子的寿宴,有人放毒蛇,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如今沈氏精盐厂每日产量已达六十吨,价格比土盐粗盐贵不了多少,两江两湖的许多盐商都改订他们的货,淮扬那几大家盐商坐不住了,想阻断沈家盐运。之前找过我,我没搭理他们。现在看来,是跟顺和那边是谈好了,昨天正式断了沈家往北的盐运。沈家每个月从顺和码头出货将近一千吨,顺和是不靠沈家那点盐运赚钱,但只要断上两个月盐运,沈家的损失至少几十万。”

    孟连生蹙眉问:“那怎么办?”

    柏清河拿起一份报纸,不紧不慢在沙发坐下,掀起眼皮子瞧了眼满脸焦急的年轻人,戏谑道:“怎么?担心你的朋友沈二公子?”

    孟连生嚅嗫着唇,没说话。

    柏清河喟叹一声:“这是他们盐商之间的争斗,我们管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热闹。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沈家办盐这么多年,从北京到上海都有得是靠山,办精盐又是得到北京政府支持的,那几个淮扬盐商,想靠顺和打压沈家,靠得一时,靠不了一世,撑死能中断盐运两个月,沈家家大业大,这点损失还受得起。”

    孟连生若有所思地点头。

    柏清河看了看他,又转而问:“小孟,你在码头做事做得如何?”

    孟连生老老实实道:“挺好的,学到了不少东西。”

    柏清河展颜一笑:“我晓得你是个聪明又肯吃苦的孩子,我也需要你这样的帮手,一切慢慢来,等你熟悉了码头的事务,我再叫志东带你做更重要的事。”

    “谢谢先生。”

    柏清河道:“既然今日你不出去,好好带着子骏玩玩,你老不回来,小家伙天天在我跟前念叨。”

    柏子骏昂头,朝孟连生咧嘴一笑:“小孟哥哥,你带我去坐电车好吗?”

    孟连生揉了揉他的头发:“行,我们去坐电车。”

    *

    “这些流氓出身的王八蛋,就是不讲信用,我们与顺和合约是长期的,他们说毁就毁。”

    沈家花园沈玉桉的书房里,兄弟两隔桌对坐,正在为盐运被顺和中断而恼火。先前沈老爷子预料的事,没想到才不到一年就成真,饶是他们早有心理准备,也实在是不忿。

    沈玉桉愤愤然说完这番话,又道:“我去找林护军使,让他给我们主持公道。”

    沈玉桐沉吟片刻,道:“大哥,林护军使和李永年关系向来要好,就算出面帮我们解决,估计也能拖个一两个月,而且正好让他寻到借口,跟我们狮子大开口赞助军饷。”

    “这倒是,林护军使三天两头寻名目找我们这些商家要钱,这回若是去求他,就是直接撞到他枪口上。算了,我跑北京一趟,让北京那边下指令估摸着还快些。这样也算敲山震虎,免得再随随便便被人摆一道。”

    沈玉桐点头:“行,大哥你去北京,我安排工厂这几日减产,免得货积压太多,再去与顺和谈谈,看能不能有转机?”

    兄弟二人分头行动,沈玉桉带着两个随从,当日下午便登上去往北京的列车。沈玉桐则去奉贤安排好工厂的事,又回到城内联系顺和。

    李永年这些年坐镇幕后,出面管事的大都是李思危。李思危比沈玉桐年长不了几岁,虽然并未有过交集,但上海滩有钱人的圈子就这么大,对于李思危的为人,他早有所耳闻。

    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行事狠辣,张扬狡猾。简而言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整天下来,沈玉桐已经打听清楚,这次断他们盐运的事,全都是李思危的杰作。

    但他想不通对方为何要这么做,双方合作十余年,沈家在上海滩的地位,早就根深蒂固,李思危实在没理由为了那几家淮扬盐商,得罪他们沈家。

    他还真相看看这个李思危到底搞什么名堂。

    接到沈玉桐的电话,李思危倒是很愉悦爽快地答应面谈,两人约好晚上在杏花楼吃饭。

    杏花楼是粤菜,沈玉桐道提前订好了包厢,他准点到达时,李思危人已经先到了。

    看到沈玉桐被小二领进来,李思危忙起身堆着一脸笑迎上前,殷勤地伸出一双手:“二公子,好久不见。”

    他今日穿一身笔挺的白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只恨不得在脸上写下摩登英俊几个大字。

    相较之下,沈玉桐只穿着一件灰色衬衣和西裤,还因为忙碌一日,裤子上隐约留下了褶皱。但气质这种东西,并不是靠打扮就扮出来的。世家公子浑然天成的贵气,是李思危生长的南市老城厢里孕育不出来的。

    何况他的还生了一张巧夺天工的脸。

    无论如今拥有多少权势和财富,面对这样的人,李思危都有种本能的自卑。

    沈玉桐与他握了握手,笑得温文尔雅:“李少爷,你好!”

    李思危虚揽着他的肩膀,热情地领他往内走:“二公子,请坐!”

    沈玉桐从善如流。

    李思危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似是随口道:“最近去听佟老板的戏,都没见到过二公子。”

    沈玉桐客客气气道了声谢,眉头却微微蹙了下,心道莫非这混账玩意找自己麻烦,是因为上回自己拦了他强行请佟如澜吃夜宵这事?

    思及此,他又舒眉一笑,道:“最近盐厂忙,经常待在奉贤,很少回夷场。”

    “明白明白,”李思危点头,笑盈盈道,“二公子办精盐厂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业,那肯定是忙得很。”

    沈玉桐拿起青花茶杯,优雅地抿了口,轻飘飘看向对面的男人,似笑非笑道:“既然李少爷说办精盐是利国利民之事,怎么还断我们盐运?”

    李思危一拍桌子,做出一副懊恼状:“二公子这话可是冤枉我了,虽然顺和是我在打理,但断你们沈家盐运这事,真不是我做的,是我叔叔被那几个淮扬盐商撺掇发的话。为这事,我还跟他老人家吵了一架,但你也知道,我叔叔是顺和老板,他决定的事,我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改变。”

    沈玉桐笑:“原来如此,看来是我错怪了李公子。”

    “可不是么?”李思危咧嘴一笑:“不过二公子放心,我肯定会继续劝说我叔叔,争取早日恢复你们沈氏的盐运。”

    沈玉桐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货,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那就有劳李少爷了,不知道李公子这边需要我们沈家做点什么?”

    李思危啧了一声:“二公子不会以为我要趁火打劫,问你要钱吧?虽然我李思危比不上二公子富贵,但也不缺钱。这事原本就是我们这边做得不对,我就是想让二公子知道,我李思危不是那种人。”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又才继续,“我也就是想和二公子交个朋友而已。”

    沈玉桐客气道:“李少爷想和沈某交朋友,是沈某的荣幸。”

    李思危朗声大笑:“行,我们边吃边聊。”

    原本沈玉桐以为李思危搞这小动作,可能与佟如澜有关。佟如澜清高,捧他的老爷公子不胜枚举,但不到万不得已,他连局都不去。李思危为捧他,花了不少钱,时至今日仍旧没得到任何回应。

    而当今上海滩,都传佟如澜是他沈玉桐的人。他没刻意去辩解,是因为将对方当做朋友,算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如果李思危是为了这事,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一顿晚餐吃下来,除了一开始进门随口问了一句,李思危对佟如澜只字未提,而且殷勤得过分,三句不离要和自己做朋友。

    沈玉桐并非迟钝之人,他这样的身份加上这副好皮囊,从小到大收获了太多爱慕,其中自然也不乏男子,毕竟上海是走在时代前沿的大都会,断袖并非稀奇之事。

    对于李思危的事迹,他亦有所耳闻,这人好男风不是秘密,与男戏子和小倌儿门的风流韵事,一箩筐都装不下。

    这一番聊下来,李大少爷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什么交朋友?只怕是要把他当兔儿爷。

    沈玉桐只觉荒谬可笑。

    原本他还虚与委蛇地应付着,但到底是世家公子,天生的傲气傲骨。到后来,简直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放下筷子,叫来小二结账,拱手同李思危道了别。

    李思危仿佛是没看出他的不悦,还腆着脸追出来,追到沈玉桐车旁,一把将人拉住,笑嘻嘻道:“二公子,盐运的事,包在我身上,明日我再找个好地方,我们细谈。”

    沈玉桐冷冷将他的手拂开:“谢谢你公子的好意,不过细谈就不用了。”

    李思危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笑说:“二公子,你想想,若是这盐运中断一个月,你们沈家就得损失数十万大洋,你当真不想跟我再好好谈谈?”

    沈玉桐也笑,不过是凉凉的一声冷笑,语气俱是倨傲:“只怕这就是李公子排的一手好戏,我就不陪你玩了。你们顺和爱怎么样怎么样?几十万大洋,我们沈家还亏得起。”

    李思危嗤笑一声,脸色终于冷下来:“二公子,我诚心和你交朋友,帮你解决困难,你就这个态度?你们沈家是有钱,但我们顺和在十里洋场什么地位,你也不是不清楚,我要诚心给你们沈家使点绊子,你们日子想必不会太好过。”

    沈玉桐懒得再与他多说,鄙薄哂笑一声,拉开车门上了车。

    他是又怒又烦,其实虚与委蛇地答应与李思危做个朋友,就能挽回即将面临的几十万损失,似乎不算吃亏。毕竟以彼此身份,料想就算对方当真对自己有什么歪念头,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但他是沈玉桐,沈家花园里养尊处优长大的二少爷,自是不会委屈自己对李思危这样的货色屈从。

    在他愤怒时,仍旧留在原地的李思危,更是满心怒火,以至于穿着一身白西装的他,完全不顾形象,当街狠狠啐了一口。

    自从上回见了沈玉桐后,他对佟如澜的一腔热情,很快变得索然无味,去堂子里玩小倌,也没了趣味,脑子里总是冒出沈玉桐的模样。

    乜办法,见识了珍珠,其他都变成了鱼目。

    这渴望如一团烈火盘旋在他心头,灼得他对沈玉桐是朝也思暮也想,简直是要害了相思病。

    也就在这时,几家淮扬盐商带着巨款找上门,让顺和断了沈家盐运。他原本是没打算与他们合作的,但是忽然想到,这可是个让他接近沈玉桐的好机会。

    其实沈玉桐冤枉了他,他并没有将对方当兔儿爷——至少现在还没有,他只是单纯地想接近他,想与他做个朋友。

    然而对方连他这个小小心愿都不满足。

    沈玉桐的傲慢让李思危恼羞成怒,他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恶狠狠道:“傲什么傲?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如此,我让你尝尝我的手段,不让你抱着我大腿求饶,我不姓李。”

    然后招来自己的汽车,上车绝尘而去。

    “小孟哥哥你看,这个糖人像不像爸爸?”站在路边的孟连生,被柏子骏拉回神。

    他低头看向小家伙手中的糖人,上面是一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还留着两撇胡子,当真有几分柏清河的神韵,他笑着点头:“像!”

    柏子骏嘿嘿一笑:“那我拿回去送给爸爸。”

    “嗯。”孟连生应道,又抬头看向刚刚两架汽车离去的方向,眉头不由自主轻轻蹙起。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思危人头马上就要送了。

    第25章、第二十五章 再次相助

    沈玉桐做梦也没想到,沈家盐运出问题,竟是因为自己。这事实在是荒唐到难以启齿,他也不好同父兄说,只能憋在心里默默怄气。

    不过这世上荒唐之事本就寻常,惟愿大哥北京之行顺利,几十万大洋沈家还损失得起。

    他瞧不上李思危,但对这种人不得不防,暗中使坏是他们的惯用伎俩,他们清清白白的生意人在这方面,向来技不如人。

    接下来几日,沈玉桐忙得不可开交。

    沈玉桉去北京活动,只打来电报说一切平安,至于后事,也并非一日两日能有结果的,如今局势混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在北京活动,并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盐厂已经停工减产,但几日下来,存货还是越积越多,每天要损失几千大洋。

    这数字对泼天富贵的沈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积少成多,日子长了,也实在扛不起。沈玉桐只得想办法,联络南边浙江和两湖的经销商增加订货量。

    幸而沈家精盐已经打出名气,那边几家经销商很慷慨地加大订货,只是加了货物,就得增加盐运。去南边的盐船,是从立新码头走,柏清河好商量,然而此时正是秋收季节,粮运繁忙,货船大都空不出来,一时半会儿要凑到合适的盐船,成了难事。

    沈玉桐为这事跑了两日,也没谈下来。

    这天,他好不容易得空回家,小汽车刚在沈家花园大门口停下,余光便见一道身影从旁边跑过来。

    “二公子!”

    沈玉桐见到来人,惊讶地开门下车:“小孟,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道:“我来找你,听管家说,你今日回来,就在这里等你。”

    沈玉桐问:“怎么不去屋里等?”

    孟连生摸了摸耳朵:“我也不认得其他人。”

    沈玉桐这几日忙得身心疲惫,见他这样,却也觉得好笑,他抬手揉了揉疲惫的眉心,道:“你是我们家大恩人,还怕没人招待你?”

    孟连生抬眼望着他,蹙眉问道:“二公子,你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沈玉桐摊摊手,无奈道:“盐厂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家中烦事他不欲与他多说,话锋一转,“你来找我作何?”

    孟连生道:“二公子是不是想增加往南的盐运?”

    沈玉桐点头:“顺和那边估计短时间会不会恢复,盐厂这几日积货太多,只能多往南边调货。但现在是粮运季节,一时半会很难订到足够的船只。”

    孟连生道:“我今日来就是跟你说这个,最近进入上海的粮船多,这些船只返航多是运送一些普通日需。我跟他们谈了一下,可以每天空出三条货船做盐运,只是价钱可能比平时要略多一点。”

    沈玉桐愣了下,继而又大喜过望,每日三条货船,足以消化这些日子的存货。他激动地握住对方手臂:“只要有船,价钱不是问题。小孟,你可是帮了二公子大忙。”

    孟连生抿抿唇,道:“我也是听说你在找船,正好我在码头做事,这方面比较熟悉。”

    沈玉桐一扫这几日的阴霾,不管大哥在北京活动得如何,至少解了燃眉之急。他忍不住在他肩膀狠狠揉捏了一把,满脸都是欢喜之色,道:“小孟,我看你就是我命里的福星。”

    隔日傍晚,他便安排人将积压在顺和的盐,往立新运过去一批。

    因为是孟连生帮忙,他亲自去了一趟码头。

    看着一袋一袋的精盐,被运上货船,站在夕阳下的沈二公子,深深积压几日的郁气,总算是吐出来。

    孟连生不知从哪里端来一杯热茶:“二公子,喝点茶!”

    沈玉桐转头,看到他手中冒着热气的粗瓷杯子,微微愣了下。

    孟连生忙道:“这是新杯子,没人用过的。”

    “想什么呢?真当我是不是人间烟火的大少爷?”沈玉桐见他误会,笑着接过杯子,“我就是觉得小孟你怎么跟我肚子里蛔虫似的,我正觉口渴,你就端来了一杯热茶。”

    孟连生道:“现在秋燥,我看二公子站在水边吹了这么久风,肯定是渴了。”

    沈玉桐道:“原本就是你帮我大忙,我还要劳烦你挂住我渴不渴?”

    仔细想来,认识孟连生以来,好像真的是他一直在帮助自己。

    照例来说,他是是沈家少爷,而对方不过是柏清河一个小小手下,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在偌大的上海滩,应该是自己帮他才是。

    然而自己是一桩事都没为他做过,一想,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愧疚,想着日后定要对这个弟弟更好一些。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茶是最普通的粗茶,但喝在口中,却十分甘甜解渴,倒是比家中明前龙井更好喝。

    看来喝茶也是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

    思及此,他抬头看了眼站在岸边和船家交谈的孟连生。

    柏清河的小小手下?

    也许并不尽然。

    喝了半缸子茶水,货船也装得差不多。沈玉桐抬头看了眼夕阳,对走过来的孟连生道:“小孟,附近有间不错的酒楼,等你忙完了,我们去吃饭。”

    孟连生笑说:“我没什么事了,现在就可以走。”

    沈玉桐点头:“行。”

    哪知两人正要转身离开,一个穿着黑短褂的青年气喘吁吁跑过来,拉着孟连生道:“小孟,东哥让你我叫你去德兴馆吃饭。”

    孟连生道:“你告诉他,我有点事不去了。”

    青年瞧了眼他身旁的沈玉桐,凑到他对面贼兮兮道:“东哥说今晚有大活儿要做,让你务必过去。”

    他口中的大活儿自然就是去抢烟土,孟连生心中了然,他犹疑了下,终于还是点头:“行,我这就去。”又面不改色对沈玉桐道,“二公子,孙老板找我有事,不能同你一起吃饭了。”

    “正事要紧,饭何时都能吃。我明日再来码头找你。”

    孟连生想了想,又道:“二公子,其实船的事,我也就是举手之劳,你不用放在心上。”

    “就算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们沈家却是解了燃眉之急。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也不能叫我总欠你人情。”继而又想到什么似的,笑说,“这样下去,越欠越多,我当真是还不起了。”

    孟连生摇头:“我日后肯定也有需要二公子帮忙的时候。”

    沈玉桐道:“这个你放心,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能帮上忙,二公子义不容辞。”

    孟连生轻轻一笑:“嗯,二公子那我走了。”

    *

    夜晚十点,月上中天。

    吁——

    嗒嗒作响的马蹄声,在夜色中缓缓停下。

    “东哥!”赶车的杜赞压低声音朝车内道,显然是有什么异状。

    实际上他不说,车内几人也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显然已经有人赶在他们前头。

    车内的人下来。看到前方黑漆漆的路上横倒着一辆马车,三个男人半卧在路边□□,想来是已经被打了一顿。

    “哟!这不是东哥么?这么巧?”

    原来抢在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对头李思危。

    李思危认出来人,大摇大摆走过来,朗声笑着与孙志东打招呼,语气是十分的得意张扬。

    立新和顺和这几年斗得厉害,双方两位老大坐镇幕后之后,在台面上斗得你死我活的便是孙志东和李思危,尤其是以抢烟土这事儿最甚,彼此都截过对方的胡。

    孙志东见来迟一步,心中直骂娘,面上却依旧要装作满不在乎地笑:“原来是李大少爷,看来今晚收获不错。”

    李思危道:“还行,也就百来斤,够打个牙祭而已,不过品相不错,东哥也要不要拿两条回去吃?也不算白跑一趟。”

    孙志东哂笑:“不用了,我不差这两口,留着你自个儿慢慢享用。不过——”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年轻人胃口太大可不好,小心撑坏了身子。”

    李思危也笑:“东哥放心,我身子好得很,倒是东哥自己要保重。”

    孙志东冷哼一声,转身对自己人挥挥手:“我们走!”

    只是才刚迈出一步,便被李思危打断:“东哥稍等!”

    孙志东不耐烦道:“李大少爷还有何事?”

    李思危上前一步,笑问:“是这样的,最近我们顺和与沈家有点纠纷,想必东哥也听说过。”

    孙志东道:“你们与沈家的事,我可没兴趣。”

    “我知道东哥没兴趣,不过沈家原本走我们顺和码头的货,这几日从你们立新运走了,想必你手下有人对我和沈家的事挺有兴趣。”

    “是吗?”孙志东早不管码头上的这些杂事,自是不知孟连生帮沈家找了货船。

    李思危继续道:“你手下是有个叫小孟的人吧?”

    孙志东微微一愣,转头看向孟连生,懒洋洋问:“小孟,是你?”

    孟连生点头:“嗯,二公子说想从我们这边多出一点货,我见正好有空出的粮运船,便帮他安排了几只。”

    孙志东弯唇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不错,我们做码头生意,就该活络一点,沈家是我们客户,得好好给人家安排。”又转头对李思危耸耸肩,“李大少爷,你看到了,我们就是正当做生意,可不是掺和你们与沈家的事。”

    李思危道:“我还听说,这位小孟是二公子的朋友。”他一步一步走到孟连生跟前,借着月色打量身前的年轻人。

    两人上回其实已经在醉心楼打过照面,只是那次也是这样的夜晚,孟连生又只是孙志东一个小手下,李思危不屑于去注意一个小喽啰的的模样,自然不记得对方。

    而现在的孟连生,不仅是坏他好事的人,还是沈玉桐的朋友,他非得仔仔细细将人瞧个一清二楚才行。

    他原以为沈玉桐是天上的星辰,寻常人难以企及,交的朋友也都是与他一样的世家公子。但是眼前的孟连生,不过是孙志东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手下,除了看得出是个模样标志的青年,毫无特别,甚至还有些老实木讷。

    李思危心态彻底崩了,沈玉桐不愿跟自己做朋友,却愿意与这么个籍籍无名的穷小子结交。

    嫉妒的熊熊火焰燃烧起来,燎得他难耐,以至于忘了孟连生是孙志东的手下,猛然伸手攥住对方脖颈:“就凭你,也配合做沈二公子的朋友?”

    孟连生因为脖颈的疼痛低哼一声,掐住对方的手腕随手往下一压。

    李思危只觉手上一麻,竟被这小子成功卸了力气,想要再次抓上去,杜赞和陈勇已经上前将他拦住。

    孙志东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冷笑道:“李少爷,打狗也得看主人,你要动我的人,是不是得先问问我?”

    李思危这才从愤怒中回神,恨恨地瞥了眼孟连生,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孙志东也沉着脸道:“我们走!”

    哒哒的马蹄声在夜色下再次响起。

    孙志东靠在车厢上,恼火地点燃一根烟:“他妈的,已经连着两次被李思危截胡,这小赤佬,迟早让他好看。”

    陈勇附和道:“李思危现在真是越来越嚣张,现在连沈家这样的世家都敢搞,人沈家北京政府都有人的,也不知是要作什么死?”

    “县官不如现管呗,这小赤佬就是仗着他叔与林护军使关系好,以为自己在上海滩可以一手遮天。至于为何搞沈家——”孙志东嗤笑一声,一脸猥琐道,“这还不简单?李思危好相公,看上沈二公子的花容月貌,求而不得,只能想方设法找事。”

    说到这里,他伸手搭在身旁孟连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笑说:“不过小孟,你帮沈二公子这事办得不错,就是得让李思危好好吃个瘪。话说回来,东哥还真小看你了,你一乡下小子有点本事啊,竟然能结交上沈家少爷。”

    孟连生淡声说:“也是机缘巧合。”

    “不管什么合,都是你本事。”孙志东自认跟沈家不是一路人,对沈玉桐这样的世家公子也不感冒,因而对孟连生这段友情并无兴趣,说完这句,就又沉下脸,将话题拉回李思危,“若不是大哥一直压着,我早就干掉李思危那龟孙子。”

    陈勇道:“大哥也是小心谨慎,现在警署故意让我们立新与顺和双方制衡,以方便控制上海。要是我们直接动李思危,李署长和护军使那边可都不好交代。”

    孙志东狠狠吸了口烟,道:“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让李思危这小赤佬骑在我头上,我实在是不甘心。”

    一旁的孟连生冷不丁插话问道:“东哥,你不能动李思危,但如果别人动呢?”

    孙志东明显是觉得他在讲笑话,嗤笑一声:“我倒是想,但上海滩除了警察署长和护军使,有谁敢动李思危?”

    孟连生若有所思,没再说话。

    这一趟空手而归,孙志东一腔怒火,自是去烟花柳巷发泄个痛快。

    孟连生回到柏公馆,已临近十一点,他漱洗干净,去报架拿了两份今天还没看的报纸。

    沈家最近被顺和断了往北的盐运,沈二公子也成了花边新闻的常客。

    今天报纸上依旧有他的小花边,说顺和这回中断沈家盐运,实则是李思危和沈玉桐争夺佟如澜闹出的矛盾。

    上海滩公子哥儿争捧戏子不是稀奇事,先前还有过大打出手闹出人命的例子。如今佟如澜又正当红,倒也合情合理。

    孟连生平静地扫完这篇满是噱头的小故事,翻开另一页,目光不经意落在一则悬赏消息上——江南制造局昨夜丢失一批军火,淞沪警察署悬赏两百大洋征求线索。

    短短一则消息,孟连生却默默看了半天,最后将报纸折好,放在床头柜上。

    *

    城南高昌庙。

    洋务运动后,随着江南制造局在此建立,高昌庙成为成了沪南重镇,酒楼,银号,布庄鳞次栉比,比起租界,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到高昌庙去白相,一度成为沪人流行的休闲方式。

    孟连生此前从未来过高昌庙白相过,今日前来,也并非为了游玩。

    他下了电车,朝路人打听之后,寻到江南制造局附近。

    江南制造局丢失军火是一桩大事,为此军警正在派人挨家挨户搜查,昨日立新码头也迎来了几个便衣,只是事发三日,始终一无所获,据说护军使大发雷霆,去警察署狠狠敲打了一番。

    比起不远处市的热闹,工业区十分清静,只隐约听到有机器的轰鸣声。大铁门外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大兵,表情冰冷严肃,让人毫不怀疑如果在门口露出哪怕一点鬼祟之状,这几位大兵便会举起手中的毛瑟枪,将人当场击毙。

    因而孟连生只默默打量片刻,便如同一个普通路人一样,神色平淡地离开。

    离开大兵的视线范围后,他在周边转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几个躺在路旁挠虱子晒太阳的小乞儿身上。

    他想了想,走过去蹲下身子,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元,丢在小乞儿面前的小盆里。

    懒洋洋的小乞儿立马坐起来,伸出脏兮兮的手,将那几枚可怜的铜元刮分。

    “谢谢公子!”

    孟连生轻轻一笑,似是随口问:“你们晚上也睡在这里?”

    小乞儿身后有一个茅草棚,遮不了风,但挡雨约莫是够的。

    有小乞儿回:“是呢!”

    孟连生笑问:“那这几日半夜,你们有没有听到看到有什么车辆经过?”

    “车辆?半夜除了粪车,还能有什么车辆?”

    孟连生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问:“粪车是拉去哪里的?”

    一个小乞儿往南面一指:“那边的化粪池咯!”

    孟连生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遥遥可见大片的农田。他点点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银元,递给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和大家一起去买好吃的。”

    几个面黄肌肉的小乞儿,顷刻间变得神采奕奕,攥着一块银元,蜂拥着朝街市跑去。

    此刻正是秋收时节,今年江南一带天色不错,收获颇丰。孟连生找到一处化粪池,旁边凌乱放着两个空粪车。他皱了皱眉头,迈步离开这熏香之地,走到不远处一个金黄稻田停下,田里几个农人正在用打谷机打谷子,轰隆隆的好不热闹。

    这一带是大片农田和果园,一眼望去,可以看到不少这样的农人在忙碌。要找地方藏几箱军火,想来不是难事。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农人的劳作,走到几个人旁边,客客气气地问:“这附近有没有野码头?”

    “有的,你往东走到江边,再往南走半里地,就能看到一个,没怎么用了,就偶尔有打渔的用一用。”

    孟连生道了声谢,按着他说的方向走去。

    虽已仲秋,晌午的日头依然炙热,他走到江边站住。

    水面波光粼粼,前方野码头一条乌篷船靠在水边,船头坐着一个老翁,正叼着一杆旱烟在抽,几只鹭鸶在水中嬉戏。

    这是一条渔船,船夫正是打渔人。

    孟连生上前一步,问道:“老伯,你这船这两天能出租吗?我想从这里运点东西去长江?”

    老翁抬起眼皮,道:“什么时候?白天还是晚上?今晚已经有人包了,你要么现在,要么明日?”

    孟连生随口问:“今晚几点被人包了?”

    老翁答;“亥时三刻。”

    孟连生点头:“行,那我回去确定一下,再来同你商量时间。”

    老翁见他转身,冲着他背影高声道:“包一次船一块大洋,一分都不能少。”

    孟连生回头,笑着点头:“嗯,好的。”

    第26章、第二十六章 李思危望着那张纯良无辜的笑脸,蓦然间明白了什么。

    孟连生返回租界,找到孙志东时,对方刚刚吃完午饭,正躺在私人茶馆请了采耳师傅给他采耳。

    “东哥,我有点事想跟你说。”孟连生低声道。

    苏志东耷着眼皮子,慵懒地挥挥手:“说罢。”

    孟连生凑到他耳边,小声低语两句。

    孙志东一把将采耳师父推开,蓦地竖起身,睁大眼睛看向他:“当真?”

    孟连生道:“我也是今天去高昌镇找老乡,听他们聊起这事,几方的话合计后猜测的,也不敢百分百确定。想着这是大事,就赶紧来告诉你。”

    “确实是大事。”孙志东并未计较他这消息的来源,因为消息本身实在是足够让他激动万分,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只要是有丁点的可能,我们也不能错过,我这就去跟李署长说。”

    孟连生试探道:“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也是。”孙志东将采耳师傅赶出去,屋内只留下两人,他掀起眼皮瞧向一脸忠诚度孟连生,“你认为该怎么办?”

    孟连生摸了摸耳朵,显出一些局促和紧张。

    孙志东笑:“你跟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孟连生犹疑片刻,道:“我是想既然这消息也不是太确定,就先不要告诉署长,以免打草惊蛇,而且万一是假的,还会惹得署长不高兴。但是能偷走军火的人,想必不是土匪就是大兵,我们自己去,只怕会有危险。东哥您不是和署长身边那个苏探长要好么?不如私下告诉他,让他带几个警察一起去。若消息属实,你既能在警察署那里立功,又多卖一个人情给苏探长。若是假消息,也没损失。”

    孙志东沉吟须臾,又掀起眼皮朝他一笑,一只大手用力拍在他肩膀:“小孟,没想到你看着跟个榆木疙瘩一样,还有点脑子。说的没错,李署长为这事已经大动肝火,我要是给他来个空欢喜,只怕没好果子吃,我这就去和苏探长谋商量。”

    孟连生见他起身,似是想到什么似的,又道:“东哥,估计现在很多人都想用这事在李署长那里邀功,我寻思着,咱们在出发前,先别告诉兄弟们真相,免得人多嘴杂走漏风声,让别人抢了先。”

    孙志东笑眯眯点头:“没错,谨慎是好事,你就先告诉弟兄们,说晚上我带他们去抢货。”

    孟连生弯起嘴角:“行。”

    孙志东带着杜赞去找苏探长,留下一串不明就里的兄弟留在茶馆。孟连生跟这几人说,晚上东哥有大活,让他们留在这里待命。

    孙志东这帮手下,对抢货都兴致高昂,因为每干一票都能分到一笔足够潇洒快活一阵子的钱,听到这话,个个都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希望自己今晚能被孙志东带上。

    孟连生语焉不详地说完,便自己回了茶室。

    孙志东这间茶馆,除了他自己休闲,专门用来和各路大人物谈事情,自然网罗各地好茶。

    但孙志东不是雅士,并不懂茶,他分不清毛尖和瓜片,也品不出滇红和川红,要说他最爱的茶,其实是最不值钱的高末,因为味最浓。

    孟连生为自己泡了一壶毛尖,靠在软塌优哉游哉地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微微眯起,脑子骨碌碌地打转。

    孙志东接连几次被李思危截胡,显然是因为他手下有内鬼。

    至于内鬼是谁?

    他喝了半杯茶,虚掩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张浓眉小眼的脸,从门缝里挤进来。

    “小孟。”男人低声唤道。

    孟连生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睁开,露出他惯有的温和纯良模样:“有事吗?初礼哥。”

    张初礼是孙志东手下兄弟之一,但常年不得重用,算是个不得志的兄弟。

    他搓着手走进来,道:“小孟,你晓得东哥今晚这趟活有多大吗?”说罢,又赶紧补充一句,“就是……他已经很久没带我去干活,我手头最近有点紧,想看今晚有没有机会去?”

    孟连生淡声道:“听东哥说是趟大活,应该会多带两个人,你要是想去,待他回来,我跟他说说。”

    张初礼双眼一亮:“那真是多谢小孟了。”又仿佛似随口一问,“那你晓得去要去哪里吗?”

    孟连生亦是不经意地回道:“听说是高昌庙那边,往南农田的一个野码头,船应该是九点四十分左右出发。”

    “那好,待会儿你跟我同东哥说说。”男人成功打探到消息,嘴角弯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

    孟连生笑着点点头:“行,我会同他说的。”

    及至暮色四合,孙志东才回来,与他一并前来的,还有便衣的苏探长和几个手下。除了杜赞陈勇孟连生,孙志东还多带了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孟连生推荐的张初礼。

    为避免声势太浩大,一行人弃了汽车换成两架马车,踏着月光朝城南驶去。

    “小孟,还有多远?”

    黑沉沉的夜色中,眼前大片的农田和果园,仿佛一眼望不到头。孙志东约莫是烟瘾发作,吸着鼻子不耐烦问。

    孟连生摸出身上的铜怀表,看了时间,离亥时三刻尚差二十多分钟,距离他说的十点半,更是还有大半个钟头,他实在是低估了这伙人的心急,如果现在就赶到野码头附近埋伏,必然会和李思危撞上。

    他将怀表放回口袋,道:“还有一点距离,左边果园有狗,我们从右边稻田走。”

    原本十分钟的路程,被他带着绕路,足足用上了二十分钟。就在孙志东忍不住要再次骂娘时,原本静谧的夜色忽然响起一阵兵荒马乱的枪声。

    苏探长经验丰富,一听这声音,立马压低声嗓音道:“快趴下!”

    于是一行十人,立马往地上一倒。

    警察们训练有素,孙志东这边的几个人,却是慌不择路扎进旁边的草垛里。

    *

    李思危对自己成功买通孙志东手下做眼线,十分得意。因为这枚不起眼的眼线,他已经顺利截了孙志东好几次胡,落入口袋的大洋,足足有上万元。

    今日若真是一批大货,想来又够他带着兄弟们好好潇洒一阵子。

    抢烟土这事,对他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上海滩的小烟土商,没人敢与他李思危对着干,只要拔出手\\枪,亮明身份,这些贩卖私土的小土商们,立马老老实实交上来。偶尔遇到个狗急跳墙的,也蹦不出两尺高,就得在他的子弹下,老老实实趴好。

    他带着两个兄弟,提前一个钟头在野码头附近埋伏,死死盯着那只泊在岸边的渔船。

    张初礼的消息果然准确得很,九点四十分,简直是一分不差,四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抬着两只大木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码头。

    船夫听到动静,从乌篷船上跳下来,道:“几位客官来了?”

    就在四人准备将木箱子抬上船时,等到多时的李思危拔\\出枪,带着两个手下冲出去,像往常一样,嚣张大喊道:“都给我把箱子放下!”

    四个人微微一愣,将手举起来。

    李思危不耐烦道:“怎么?不认得我顺和李思危李爷!”

    四人沉默不言,只诡异地对视一眼。

    李思危还来不及得意,这几人忽然拔出枪扫射过来。

    李大少爷做梦也没想到,这些土商竟然敢朝他开枪,他反应已经不算慢,在被射中倒地时,也开枪射中对方两人。

    见同伴中枪倒地,对方剩下两人也不再恋战,压低声音道:“赶紧把东西抬上船走。”

    船夫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瘫软在地,但看着指向自己那黑洞洞的枪口,只得连滚带爬上船。

    李思危还想拿起枪射击,但手上已经使不上一丝力气,身上中弹的伤处,像是堵不住的泉眼,汩汩往外冒血,在他想明白刚刚发生了何事之前,脑子已经渐渐变得模糊,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两个人男人手忙脚乱将两木箱运上船,其中一人想起什么似的,折返上岸,将□□上膛,指向地上抽搐的李思危。

    “李大少爷,对不住了!”

    李思危惊恐地望着上方黑洞洞枪口,瞳孔猛然紧缩,想要求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的码头,忽然又冒出一声大喝:“把枪放下!”

    男人望着不远处在夜色下晃动的草木,想来那里藏了不少人。他瞳孔猛然一缩,也不管地上的李思危,折步飞身上船。然而苏探长和他的手下,已经匍匐往前,噼里啪啦开枪。

    只听噗通两声,是人跳入水中的声音。

    苏探长自认经验丰富,确定对方没了动静,又带领众人匍匐了好一阵子,才挥挥手起身猫着身子朝乌篷船走去。

    码头边上倒着五人,其中四人已经断了气,只剩一人还在低低□□。

    苏探长招呼手下去船上检查,自己弯下身去看那还有一丝气的男人,不看不知道,一看简直是大惊失色:“李少爷,怎么是你?”

    李思危急促地喘着气,终于艰难地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救我!”

    孙志东也没想到是李思危,以为他又是来截自己胡,看他这只剩一口气的模样,顿觉大快人心,但苏探长在旁,他也不好表露出自己的幸灾乐祸,只故作惊讶道:“李大少爷,你怎么弄成这样?”

    从船上抬下木箱的大兵,跑来报告:“李探长,一箱毛瑟枪一箱弹药,正是制造局丢失的那批。”

    那船夫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军爷,老叟什么都不晓得啊!”

    苏探长点点头,对这老翁也没为难,只挥挥手让人滚蛋。见李思危情况危险,赶紧吩咐手下:“李少爷受了伤,快过来给他止血,送他去医院。”说罢,又摇摇头叹息一声,对地上气若游丝的人道,“李少爷,你说你有这批军火的消息,怎么不马上报告我们警署?能从制造局盗走这么大一批军火的人,都是亡命之徒,能是你和几个手下能应付的?都道你年少轻狂,没想到轻狂成这样。”

    已经只剩一口气的李思危,脑子愈发迷糊。

    什么军火?

    什么亡命之徒?

    两个警察简单给他止了血,在苏探长的吩咐下,将人送去了高昌庙最近的医馆。

    在被抬下马车时,原本已经昏迷一阵的李思危,在医馆门口昏黄的灯光下,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他对上了一双乌沉沉,如同稚子般澄净的黑眸。

    他认得这个人。

    孟连生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忽然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浅笑。

    他的笑容看起来依旧是温和无害,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深夜,便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那一刻,原本脑子混沌一片的李思危,忽然有了一瞬间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他想起张初礼在电话里告诉他——“小孟说东哥晚上九点多要去高昌庙南边劫一批大货。”

    小孟说——

    李思危望着那张纯良无辜的笑脸,蓦然间明白了什么。

    只是一切已经太晚。

    大夫看到几个拿着枪的人,送过来一个血淋淋的男子,自是不敢耽搁。

    但他只是大夫,并不是阎罗判官,已经踏上黄泉路的人,他没本事救回来。

    在这个秋日夜晚的下半夜,上海滩鼎鼎大名的李思危李少爷,死在了城南高昌庙的医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后天晚上更,之后每天会准时更新。

    第27章、第二十七章 吃船菜

    孙志东跟着苏探长,一直等到李署长和李永年驱车赶来医馆,又亲眼看着李思危咽了气,然后一面对李永年说节哀,一面假惺惺流下了几滴鳄鱼泪,才领着几个手下回城。

    因为太过兴奋,那两滴鳄鱼泪,还没等爬上马车,便已经随着他合不拢的嘴角,被夜风吹干。

    待马车拔足行使,孙志东坐在车厢里,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真是老天有眼,李思危竟然死了,死了!”他一面笑,一面揽住孟连生的肩膀,“小孟,你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孟连生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倒是对面的陈勇,笑着附和道:“李思危也是自己找死,能从制造局盗走军火的人,能是他带着他那俩歪瓜裂枣手下对付的?在上海滩横着走惯了,以为谁都会惯着他,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活该送命。”

    是的,所有人都以为李思危是不知天高地厚,去拦截被盗军火而丧了命。

    孙志东激动得难以自抑,双手用力搓了搓脸:“不行,这么大喜事,我非得马上去报告大哥。”

    李思危的死,对于立新来说,确实是大喜事。马车里除了神色平静的孟连生,以及瑟缩在车边满心惶恐的张初礼,都恨不得去好好大喝一场庆祝。

    只是舟车劳顿大半夜,庆祝自是不急于一时片刻,入了租界,孙志东散了几人,带着杜赞和孟连生,直奔柏公馆。

    柏清河大半夜被唤醒,披着睡袍从楼上下来,一脸惺忪地打着哈欠,问:“志东,这么晚了是有什么急事?”

    孙志东让女佣去斟茶倒水,自己凑过去,双眼灼灼道:“大哥,李思危死了。”

    柏清河在沙发坐下,听闻这话,微微一愣,仿佛是怀疑自己听错一般,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孙志东亲热地往他身边一挤,笑吟吟重复:“我说李思危死了。

    柏清河目光清明些许,沉声问:“怎么回事?”

    孙志东道:“江南制造局前两日不是丢了一批军火么?我打听到消息,说是今晚会从高昌庙南边的野码头运走,就叫上苏探长一块去截下来。哪晓得,赶到时,李思危已经先到,他就带了两个手下,被人打成筛子,送到就近的医馆,没过多久就咽了气。”

    柏清河蹙眉一双浓眉,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是跟苏探长一起去的?李思危的死确定不会跟你们扯上关系。”

    “那是当然,我又不像李思危那么莽撞,能盗走军火的是什么人?我自己带着人去截货,不是送死么?李永年去医院的时候,苏探长也在呢,将事情说得很清楚。李思危的死,绝不会跟我们扯上任何关系。要不是我们后面赶到,他估计还得被人沉江,尸骨无存。是我们赶到,他才留个全尸,李永年怪谁也怪不上我们。”

    柏清河闻言稍稍安心,点头道:“我也看不惯李思危行事作风,死了是好事。但你也别为这事高兴太早,更要引以为鉴,往后做事要再低调些才行。不过……”他话锋一转,“你帮忙找到被盗军火,确实是在李署长和护军使那边立了一桩大功,往后我们立新在上海滩行事,应该会更方便一些。说起来。不过……”他话锋一转,“制造局丢失军火,警署那边一连三天都没有线索,你是怎么打听到下落的?”

    孙志东笑嘻嘻道:“不是我说大话,警察办案,哪里有我南市长大的老上海方便。他们寻不到的线索,我自有办法。”

    柏清河轻笑:“行,折腾一晚,你也累了,就在家里歇下,小孟也早些休息,其他事明日再说。”

    “好嘞。”

    柏清河上楼,女佣要领孙志东去盥洗间洗漱,被他挥手退下,大步上前,叫住要回配楼的孟连生。

    “东哥,还有事?”孟连生问。

    孙志东走到这个已经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的年轻人面前,笑着低声道:“小孟,你对我刚刚同大哥说的话,有没有什么不满?”

    孟连生眨眨眼睛,露出个不明所以的表情:“东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眼神干净,神色真诚,完全不像是在装傻充嫩。

    孙志东不觉得自己揽下全部功劳有何问题,但他得让对方心甘情愿,不会耿耿于怀。

    毕竟手下一旦有了不甘心,就不好再掌控。

    他对孟连生的反应十分满意,弯唇一笑:“我没跟大哥说是你打探到的军火下落,你没意见?”

    孟连生轻笑了笑:“我也只是偶然听到这消息,若不是东哥,这消息对我来说,根本也没用处。”

    孙志东欣然地拍拍他的肩膀:“东哥就喜欢你这种不争不抢只做事的性子,放心,这回东哥不会亏待你,明日我开一张支票给你,想怎么潇洒怎么潇洒。”

    孟连生笑:“谢谢东哥。”

    两人道了晚安,各自回到房间休息。

    孟连生简单洗漱了下,躺在床上,将铜怀表放在枕头边,像往常一样,在秒针的滴答声中,沉沉睡去。

    *

    李思危的死,因为被认定是为了截留被盗的军火,传出去倒算得上体面,丧事自然办得隆重,护军使署和警察署都送来花圈悼念,算是给足了李永年的面子。

    然而李永年与顺和的损失,却并不能因此得到弥补。

    李永年家中妻妾成群,然而七八个大小老婆加起来,也只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不到十岁,便被仇家杀害。小儿子倒是平安长大,还是个一表人才聪明伶俐的公子,无奈聪明过头,有了超越环境局限的智慧,看不惯父亲所做的事业,出洋求学后,从此一去不复返。

    唯剩下一个亲侄子,颇得他真传。

    李永年是将李思危当接班人培养的,李思危也没让他失望,这两年将顺和打理得风生水起,让他安心和一群大小老婆在大宅门里过着醉生梦死的好日子。

    如今李思危一死,顺和自然有人蠢蠢欲动,为了稳住军心,李永年不得不重新出山,坐镇顺和。

    为了减少顺和外界的麻烦,他出山第一桩事,便是恢复沈家盐运。

    沈玉桐原本还在等大哥的消息,哪晓得李思危会忽然一命呼呜,一切恢复原状。

    大半月来的焦头烂额,忽然就告一段落。

    而他也终于空出心思和时间,趁着天还没彻底凉下来,约上孟连生,将之前那顿没来得及吃的船菜补上。

    *

    到了吃饭这日,沈玉桐照旧让汽车夫开车去柏公馆接人,孟连生也依旧像先前那样,提前等候在柏公馆大门口。

    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穿月白色春绸长袍,搭配宝蓝织锦坎肩,坎肩最下排的纽扣与左边口袋之间,连接一根金色链条,那是沈玉桐送他的铜怀表。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虽已临近暮秋,但阳光明媚,微风习习,正是舒适宜人的时节。

    站在暖阳清风之下的年轻男子,身姿颀长提拔,颇有几分玉树临风。

    距离第一次见面,不过短短一年,但如今的孟连生,却让沈玉桐再难将他与当初那个衣衫破旧的孩子联系起来。

    他已经彻底长成了一个青年,与上海滩体面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可能是他比十里洋场大部分自认摩登的年轻男子,更周正俊朗。

    当然,他也并非完全改头换面,至少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仍旧与自己当初见他时一样干净清澈。

    汽车在路边停下,孟连生走上前:“二公子!”

    沈玉桐笑::“让你在屋里等着就行,你又站在外面?万一车子在路上堵了,岂不是要站许久?”

    孟连生道:“反正我也没其他事做,还省得麻烦门房来叫我。”

    汽车夫下车替他开门,他恭恭敬敬道谢。

    待他上车坐定,沈玉桐眉目含笑,上下打量他一番,玩笑般道:“小孟是越来越一表人才了。”

    孟连生面色微赧,摸摸耳后,道:“二公子才是真的一表人才。”

    沈玉桐是被人夸惯了的,不以为意地轻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原本只是随手一拍,却蓦地发觉这坎肩之下的肩膀,原来如此结实坚硬。他笑着感叹:“小孟,这一年,你真是长了不少。”

    “嗯,大约是吃饱了饭。”孟连生点头,认真道,“以前在老家,因为发大旱,田地绝产,连树皮草根都得吃,但还是常年的挨饿,所以刚来上海那会儿很瘦。”

    沈家的饭桌每餐不低于八道菜,还常常从酒楼里订席面,沈玉桐只有不想吃的时候,从未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单是想象啃树皮吃草根,便觉一阵心酸。

    他瞧了眼孟连生,见对方说这话时,神色平淡,显然也已不在乎,便笑道:“既然你来了上海,就肯定不会再过那种日子,哪怕以后在柏公馆做不下去,二公子也不会让你再饿肚子。”

    孟连生对上他的眼睛,目光里俱是由衷的感激:“谢谢二公子。”

    原本这话沈玉桐只是感慨之下的随口而发,但说完之后,这念头反倒是在心中扎了根。

    他是将孟连生当做了弟弟,便有了做兄长的自觉。

    汽车开到苏州河畔,他领着孟连生登上提前订好的画舫。

    桌上一只小桌,两人隔桌而坐。

    船只缓缓驶离岸边,船上的小二提着一只铜茶壶,为两人斟上热茶后,沈玉桐好好做人兄长的想法就更加笃定。

    柏清河这两年虽然深居简出,甚至有传言他因为儿子的关系,开始信佛。但立新如今赚大钱的生意,毕竟上不得台面,说一句伤天害理也不为过。孟连生现在跟的又是孙志东,那位孙老板的名声可实在是不算好,撇去生意上的事不说,就单单这人吃喝嫖赌的作风,就该敬而远之。

    小孟跟着这些人,总该不是长久之策。

    他抿了口茶,道:“这次我们沈家盐运出问题,多亏小孟你帮了大忙。”

    孟连生正好奇地打量四周景致,听他这样说,回头对上他的目光,轻轻一笑:“二公子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沈玉桐感慨般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我原以为这事最终解决,还得等我大哥在北京那边活动好,没想到李思危竟然因为拦截被盗军火,被人打死了。现在想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莫非这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孟连生笑着点头:“我听说李思危在上海滩横行霸道多年,还故意为难你们盐运,大概是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了。”

    沈玉桐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道:“对了,听说最终是孙老板帮忙截下的军火,就比李思危慢了一步。那日你也在吧,是不是很危险?”

    孟连生摇头:“孙老板是与警署的人一同去的,他们都有枪,不用我们这边的人出头,所以没危险的。”

    沈玉桐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小孟,虽然这次没危险,但我知道孙老板做事,向来都爱铤而走险。你跟他做事,总没那么安全。”

    孟连生说:“没事的,我主要就是在码头干活。”

    沈玉桐犹疑片刻,道:“我们家精盐厂如今生意还不错,也一直差人手,你若是愿意,不如来盐厂跟我一起做事,别的不说,总归不会有危险。”

    孟连生微微一笑,面露感激:“多谢二公子,我现在在码头,很多事正在学习,柏先生对我又有知遇之恩,我想至少报答了他的恩情,再做其他打算。”

    沈玉桐听他这样说,仔细想了想,虽然自己希望对方离开立新,但如果真的进入沈家盐厂,两人这份情谊自然很难跟现在一样纯粹。

    对方拒绝,倒也不算坏事。

    他笑了笑,道:“不管怎样,你自己当心点,遇到危险,别冲在前面。没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你看李思危风光一时,人一死还不是什么都没了意义。”

    孟连生点头:“我晓得的。”

    两人说话间,小二来上菜。

    船菜吃的多是河鲜。刚刚做好的生呛小白虾,腌制三天的醉蟹,用碳炉子煨好的大骨莲藕汤,再加一盘时令蔬菜,一壶烫好的黄酒。这些菜式正适合一面欣赏风景一面慢慢享用。

    沈玉桐这些日子因为盐运的事,可谓是心力交瘁,今日才算彻底放松下来。此刻夕阳西垂,落霞满天,清风徐徐,一碗热汤一杯薄酒下肚,只觉得心情豁然开朗,浑身舒畅,以至于望着对面慢条斯理吃菜饮酒的孟连生,又心生几分欢喜。

    及至终于吃饱喝足,画舫也行了大半个钟头。

    沈玉桐看了眼天空的夕阳,伸伸胳膊,同孟连生道:“走,我们去船头看风景。”

    孟连生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随他一起走到船头。

    沈玉桐靠在围栏边,望着火红斜阳拖曳着大片云彩,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火烧云,真真是美不胜收。

    他看过不少夕阳晚霞,尤其是在奉贤时,只要是晴好的日子,几乎每个傍晚都在盐场看着夕阳从海面隐没,但总觉得今日的夕阳晚霞,比从前任何一日都美丽壮观,美得让他的心情都好像泡在甜酒里一般。

    “小孟,你看天空是不是很美!”他随口道。

    然阖上眼睛,在迎面而来的清风中,感受落在面颊上温暖余晖。

    “嗯。”站在他斜后方的孟连生点头低声应道,目光扫了眼远处天空,便又落在身前男人的侧脸上。

    因为喝了一点酒,沈玉桐白皙的面颊染了一层红晕,与落在他脸上的晚霞交织在一起,浓长的羽睫在晚风中轻轻跳动。

    孟连生并不觉得都市的晚霞有多美,至少远远不及皖南故乡,但此刻这个被霞光笼罩的男人,却比他见过的任何风景都动人。

    他微微上前,像沈玉桐一样闭上眼睛。

    两人此时只隔了半尺不到的距离,因而他的呼吸间,都是沈玉桐带的气息。

    不是先前的古龙水,也许是某种皂角,清新淡雅,十分好闻,他几乎是贪婪地呼吸着这味道。

    渐渐的,也不知是味道,还是刚刚喝过的黄酒在身体里作祟,孟连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醉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潮,像暗涌一样在他血液中浮动。

    他开始在画舫轻轻的摆动中眩晕迷醉,不由自主循着热源往沈玉桐脖颈处靠。

    只是还没挨着,原本平静的河面,水波忽然涌动,似是有浪头打过来,缓缓行驶的画舫,猛然一晃。

    正享受着这静谧恬然的沈玉桐,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个趔趄。

    幸而站在他身后的孟连生,及时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将他稳住。

    沈玉桐睁开眼睛,抓住围栏,好笑地舒了口气,转过头看向孟连生,却见对方双颊红得比天空晚霞还甚,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在对上自己时,仿若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他心头一怔,愣了下,脱口问:“小孟,你醉了吗?”

    仿佛是骤然惊醒般,孟连生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搭在对方腰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收回,又稍稍退开半步,再睁开眼时,那黑眸又恢复惯有的纯良无辜。

    他微微一笑,摸摸自己发烫的脸,低声道:“是有一点。”

    沈玉桐道:“黄酒喝时不觉,后劲却是不小,我们坐回去,喝点茶醒醒酒再回家。”

    孟连生不动声色地侧身,身手整整衣袍,将身体的反应巧妙地遮掩,低声应道:“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沈二:我把你当弟,你竟然想太阳我。

    第28章、第二十八章 没尝过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好

    这顿船菜后,沈玉桐与孟连生在年前,只在庆春班封箱那日见了一回,此后便是繁忙的岁末。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

    沈家家大业大,小年不到,整座大宅就一直处于热闹之中。从正月初一开始,外嫁女儿带着丈夫孩子回娘家,拜年客更是络绎不绝。

    及至正月初四,龙嘉林也从豫北返回上海,来沈家拜年。

    年前他打电报给沈玉桐,说他爹让他留在驻地过年,沈玉桐不甚在意,但沈家上下可偷偷高兴了许久。

    龙嘉林不知自己如此不受沈家欢迎——当然即使知道他也不在意,他只在意沈玉桐。

    登门之后,便理所当然地住在沈家,狗皮膏药一般,成日跟着沈玉桐同进同出。沈玉桐去庆春班拜年,他也要一并跟着。

    佟如澜的庆春班,住在霞飞路附近石库门里一栋小楼,来开门的是一个丫鬟,屋子里有食物香气传来,许是正在烧饭。

    “佟老板,是沈二公子。”丫鬟见到来人,回头朝客厅里唤道。

    一身白衫的佟如澜匆忙迎出来,看到玄关的沈玉桐,先是面露欢喜,继而又看到跟着他一同进来的还有龙嘉林,于是那欢喜便变了两分味道。

    可见龙少爷确实是天生的不讨人喜欢。

    “二公子龙少爷,新年好!”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许是封箱之后,他一直深居简出,又遇上过年,面上圆润了少许,气色看着也比先前好了不少。

    沈玉桐将手中的礼品交给丫鬟,笑着拱手同他回了个礼,道:“佟老板新年快乐,我来给你拜年了。”

    佟如澜道:“二公子太客气了,原本该我去府上拜年的,但又怕贸然登门叨扰了沈老爷和大公子他们。”

    沈玉桐摆摆手:“家里天天都是拜年客,您可千万别去凑那个热闹,我也是寻个借口出门喘口气。”

    佟如澜笑:“进来吧,小孟也在,厨子正在烧饭,我让加两个菜。”

    “小孟?”沈玉桐惊讶,抬头看向客厅中的沙发,果然是坐着个月余未见的孟连生。

    孟连生见他看过来,站起身客气地打招呼:“二公子龙少爷,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沈玉桐没料到会在这里与他不期而遇,心情很是愉悦,走过去道,“我还正想着去柏公馆拜个年看看你呢!”

    孟连生瞧了眼他身后的龙嘉林,对方显然是因为沈玉桐一门心思寒暄而忽略他,脸上露出了几分不耐烦。

    他拱手微笑:“多谢二公子挂记。”又转而对龙嘉林道,“龙少爷回来几日了?”

    龙嘉林道:“没几日,前天才回来。”

    佟如澜招呼两人坐下,又吩咐厨房加菜。丫鬟端来两只新茶杯,他亲自斟茶。

    沈玉桐来庆春班,无非是出于礼节,比起佟如澜的新年,他更关不期而遇的心孟连生这个新年过得如何。这孩子无父无母独自在异乡讨生活,住在柏公馆,看似衣食无忧,实则是寄人篱下。

    “小孟,你过年过得可好?”他笑盈盈上下打量着对方,关切地问。

    “挺好的,”孟连生回道,“柏先生待我如家人一样,我跟他和少爷一起过的年,还拿了一个大红包。”

    沈玉桐了然地点点头,还想再关切地问点什么,孟连生已经注意到龙嘉林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我今天来给佟老板拜年,看到他有在创作新戏,二公子文采好,可以帮忙看看。”

    “对对对,”佟如澜想起什么似的,从沙发旁的小桌上拿出一个本子,“二公子来帮帮瞧瞧戏词,看如何改动最好?”

    沈玉桐果然是被这话题吸引,与佟如澜凑在一起,一聊就聊得火热。等到开饭,四人移至餐桌,两人依旧没结束这个话题。

    孟连生只默默吃饭,偶尔礼貌性应上一两句。而龙嘉林却是越来越不耐烦,他平生最厌恶沈玉桐和别人近亲冷落自己,眼下这二人志趣相投的模样,分明是伯牙子期一般,他想要插话,又实在不懂戏,越看越觉碍眼,只能冷着脸闷头吃菜。

    幸而庆春班厨子手艺不错,不然他极有可能半途掀桌。

    一顿饭终于吃饭,佟如澜又邀请沈玉桐上楼去看他新置办的行头,留下孟连生与龙嘉林坐在沙发饮茶消食。

    待两人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龙嘉林挪到孟连生身旁,低声问:“你和二公子经常见面?”

    孟连生摇头:“若不是在戏院里遇到,平时很难与二公子碰上一面。”

    龙嘉林皱眉:“小凤经常去听佟老板的戏?”

    孟连生依旧摇头:“据我所知,二公子一直忙于盐厂事务,大多时候待在奉贤,回上海听戏的日子很少。”

    龙嘉林又说:“我看报上不是写小凤在捧佟老板么?”

    孟连生笑:“龙少爷看的是花边小报吧?那信不得的。二公子喜欢戏尊重戏,把角儿当做艺术家,与佟老板是君子之交,并不是像其他公子哥那样捧戏子。”

    龙嘉林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斜乜着瞧他一眼,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露出一个揶揄的坏笑:“老爷公子才喜欢往戏子跟前凑,小孟你也不是公子哥,跟佟老板走这么近,不会是……”

    孟连生脸色微微一赧,低声道:“龙少爷别开这样的玩笑,我跟二公子一样,也喜欢戏曲尊重戏曲。”

    龙嘉林见他这模样,自认是猜中了对方的秘密,了然般弯起嘴角,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坏笑道:“佟老板戏好人俊,爱慕他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不用跟我害羞。”

    孟连生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龙少爷,你不要再胡说了。”

    龙嘉林愉悦地大笑,以至于刚刚沈玉桐与佟如澜过于亲近带给他的不爽,都消散了几分。他收回手在空中摆摆:“放心吧,我又不会同别人说。不过,”说着,他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我不在上海的时候,你帮我看着点小凤,若是他和佟老板当真走得太近,你要及时告诉我。”

    孟连生讪讪一笑,并不作答,但龙嘉林却当其默认,自认和这小子达成了共识。

    过了片刻,沈玉桐跟着佟如澜从楼上下来,见沙发两人状似热络,笑道:“聊什么呢?”

    龙嘉林咧嘴一笑,道:“没什么,就和小孟随便聊聊。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沈玉桐点头,转而对佟如澜道:“那佟老板,我们先告辞了,等你开箱那日再见。”

    佟如澜与他聊了这么久的戏,只觉得对方实在是懂自己,灵感又多了几分,心情十分舒畅,拱手笑道:“行,我送你们出门。”又叫丫鬟装上厨房做的新春点心,给三人分别捎上。

    及至出了门,沈玉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日竟然没和孟连生说上几句话:“小孟,你要回柏公馆么?我们先送你。”

    孟连生却是摇摇头:“不用了,我想先去逛逛买点东西。”

    沈玉桐:“行,那回头再见。”他上了车,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枚红包,递给孟连生,“差点忘了这个,我年长你几岁,是你兄长,按规矩得给你发红包,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孟连生弯唇接过红包,先是道了一声谢,又说:“二公子也大吉大利。”

    龙嘉林见状,也赶紧问汽车夫要了一只红包,朝里面塞上几枚大洋,从窗户里递给车外的孟连生,朝他挤眉弄眼道:“小孟,你龙大哥也给你红包。”

    孟连生着接过来:“多谢龙少爷。”

    龙嘉林自认一个红包买通了一枚眼线,心满意足在座位坐定,与沈玉桐一同回了沈家花园。

    但眼线是一回事,拈酸吃醋是另一回事。

    这日晚上,想着沈玉桐和佟如澜那知音的模样,继而又想到,自己不在上海的日子,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人,霸占沈玉桐身边的位置。于是洗完澡,便摸进沈玉桐的房间,跳上他的大床。

    沈玉桐正在看书,见他跟个巨型猴儿一样蹿上来,抬眼问:“有事?”

    龙嘉林靠在床头,与他并排半躺着,道:“小凤,我准备跟我爸爸商量,让我回上海,军营里都是些粗俗莽撞的丘八,实在是无趣的很。”

    沈玉桐笑:“我看你现在就是个丘八。”

    龙嘉林道:“我说真的,我还是想天天跟你待在一起,等这次回去,我就跟我爸爸说,实在不行,装病也得装回来,反正最迟不超过这个春天。”

    沈玉桐将书放下:“你们爸就你一个儿子,把你带在身边,是让你跟他多学点做事,你躲在洋场当少爷怎么行?”

    龙嘉林哼哼唧唧道:“我不管,我就想跟你待在一起。”

    沈玉桐道:“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龙嘉林道:“你都不知道在军营里有多苦。”说着他扯下睡衣衣襟,指向自己胸膛,“看到没?这都是这几年落下的伤。”

    沈玉桐目光落在他胸口,那上面赫然是几道狰狞的伤疤,他微微蹙眉:“小龙,你这是怎么弄的?”

    龙嘉林见他表情里流露出的关心,愉悦地弯唇一笑,将衣服拉上去,道:“放心,不是枪伤,大都是之前在讲武堂跟人练手留下的。”

    沈玉桐点点头:“不管怎样,你要注意安全。”

    “要说安全,那肯定是租界最安全。那你为何不支持我回来?”

    沈玉桐道:“你们带兵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不是不支持你回来,只是过了春天,我要去自流井开办精盐厂,不知要在那边待多久,你回来我也不在上海。”

    “啊?”龙嘉林微微一愣,“你要去自流井?”

    沈玉桐点头:“我们沈家本就是从自流井发的家,现在那边还有两口盐井,在川盐里依旧有一定地位。如今奉贤这边的精盐厂已经稳定,我和我大哥商量之后,决定去自流井也开办一间精盐厂。”

    龙嘉林听他这样说,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你不会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吧?那我回上海休假都见不着你了?”

    沈玉桐道:“我们现在都是大人了,得做大人的事,哪能像小时候一样日日腻在一起玩。”

    龙嘉林有气无力地滑在枕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那我今晚跟你睡吧!”

    沈玉桐笑着踹他一脚:“两个大男人睡一床像什么话,被我大哥看到了又要说我,赶紧回你自己的客房。”

    龙嘉林哼哼唧唧耍了会赖,到底还是没能抵过沈玉桐的坚决态度,起身下床不情不愿地离开。

    正月十五一过,庆春班开箱,日子也就从热闹闲散的年味中退出来,恢复了平常的节奏。

    去年沈家盐运出事,虽然是以李思危的死而终结,但沈玉桉那趟北京也没白跑,总理亲自在报上发言支持鼓励本土盐商办精盐,摆脱“吃土的民族”之称号。

    上头一发言,民意自然要跟上,传统盐商,不敢再随意跟沈家作对,反倒是老老实实筹备转型。沈家也不吝于分享精盐的工艺技术,一时间举国上下,兴起了办精盐热潮。

    沈玉桐一面忙于奉贤盐场的事务,一面着手筹备自流井的盐厂。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沈家花园一次。因为要陪年迈的老父亲,回了家中,也鲜少出门玩乐,一个月能去听一两次戏已经实属难得。

    因而在入夏之前,他与孟连生也就偶然在戏院里见过寥寥几回。好几次,想要约他一起吃顿饭,却总被琐事缠身,最终都只能不了了之。

    当然,对于孟连生,他也并非一无所闻。即使没有刻意打听,也隐约听到立新小孟这个称号。

    不知从何时起,孟连生已经是不再不为人知的无名小卒。

    这事其实还是要从李思危那桩事说起。因为除掉一个心腹大患,孙志东终于意识到孟连生虽然沉默寡言老实本分,但并不愚笨,甚至还有个聪明的脑瓜。渐渐的,他开始将越来越多的事情交给这少年办。

    而孟连生总是完成得很好,且不争不抢不邀功,只默默做事。

    孙志东身边的兄弟,多跟他一样,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鄙莽夫,孟连生却不仅能熟读书报,还能说一些洋文,立新在租界做生意,免不了要和洋人打交道,这实在是弥足珍贵。

    照理来说,一个后来者太受重用,通常不是好事,况且孟连生还是个二十不到的毛头小子,要让立新一帮莽夫以及其他各路人马心悦诚服,原本没那么容易。然而也正是因为他年纪小,又生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为人谦逊和气,反倒是让人不会有任何防备,加上他对钱财不在意,总说自己上午老下午小光杆司令一枚,拿最少的钱做最多的事,还三不五时请兄弟们吃喝玩乐,光是带着一众兄弟包场看佟老板的戏,都不止一回。

    出来做事的男人们,无非是图个钱财养家糊口,既然能从孟连生手中赚到更多的钱,又如何不心甘情愿听他差遣。

    久而久之,无论是立新内部还是外人,有什么事,都会先来找小孟。

    立新小孟的名声,自然是不胫而走。

    *

    转眼又是一年夏日将至。

    这日孟连生跟着孙志东回柏公馆,给柏清河汇报工作。

    柏清河随手翻了翻孙志东带来的账本,没仔细看便合上,开口道:“志东,这几年我们从桑吉土司手中只拿到他烟园的三分之一烟土,剩下三分之二,他给了北京和广州的土商。我前日收到西康那边的来信,听说他不再跟那两个土商做生意,正准备重新寻找合作伙伴。趁着还没到大烟收割季节,你带人亲自去一趟西康,争取将这笔生意谈下来。”

    孙志东拍拍胸口:“没问题。”

    柏清河抬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小孟,你跟志东一起去,就当长长见识。”

    “好的。”孟连生乖巧应道。

    孙志东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笑嘻嘻道:“大哥,你不说我也是要带小孟去的,我现在可是离不得这个好帮手了。”

    柏清河浓须下的嘴唇,微微弯起,眼角也浮上一丝笑意。

    他淡淡瞧了眼孟连生,对方来柏公馆,已近两年,自己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少年长成青年。要说变化,一个在码头擦鞋的穷孩子,变成立新骨干,绝对称得上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共处一个屋檐下,不说日日相见,也不会相隔三天,在他看来,小孟还是当初那个小孟,对家中佣人彬彬有礼,对子骏照顾疼爱,并未因为自己长了本事,而目中无人忘了自己是谁。

    这一点来说,他要比孙志东强上上百倍。

    他感慨般叹息一声:“无论是志东还是小孟,你们不仅是我兄弟,还是我的家人,立新有你们我也放心。不过志东,你那些坏毛病该戒的还是戒掉,身子骨熬废了,赚再多钱也不管用。”

    孙志东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大哥,你就别操心了,我有数的。”

    柏清河知道这些事上,自己也管不住他,摇摇头,又问孟连生:“小孟,你没学你东哥染上坏毛病吧?”

    不等孟连生回答,孙志东已经先道:“他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别说吃鸦片,就是带他去会乐里找姑娘都不要的。我看就是个天生劳碌命,一点不懂享受。”

    柏清河失笑:“小孟你也十九了,不去妓馆找乐子是好事,但正经找个姑娘还是可以的,若是有合适的,我帮你做媒。你一个人在上海,也没亲人,讨了老婆,也好有人知寒问暖,”

    他这番话让孟连生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我……还没想过这事,以后再说吧。”

    孙志东戏谑道:“傻小子,你这是没尝过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好。”

    柏清河摆摆手:“这事儿也不急,总归小孟年纪还不大,等你们从西康回来再慢慢说。”

    孟连生只是讪讪的笑。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换个地图培养培养感情。

    明天开始我定时早上六点发吧,这样大家起床刷手机,顺便就能看了。

    第29章、第二十九章 登船

    沈玉桐去自流井,定在了夏初。

    虽然他十七岁就留洋海外,归国之后,也是扛起了精盐厂的重担。但这一去至少半年,沈家上下并舍不得,也不放心。

    沈老爷子和沈大公子,早早就给自流井的大掌柜去了书信打了电报,让他提前在那边安排好。大嫂则是亲手给他准备行李,两只皮箱一只藤箱,装得满满当当,吃穿用度样样不少。

    除了他的贴身小厮阿福,沈玉桉还派了家中身手最好的保镖程达跟着。

    出发那日,沈玉桉亲自送他到码头,表情是常见的严肃,语气是惯有的温和:“到了那边,马上打电报回来报平安,要是不习惯,早点回来,让天赐哥打理就行。”

    沈玉桐笑说:“我晓得的,自流井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我小时候还跟爸爸去过,能什么不习惯的?”

    沈玉桉道:“小时候是小时候,这几年地方上天天打仗,四川也不安稳,反正有什么事自己激灵点。精盐厂的事再重要,也比不上你安全重要。”

    沈玉桐目光落在大哥泛白的双鬓,都说长兄为父,沈玉桉在自己这个幼弟身上花的心思,并不比几个儿女少。他从小没了娘,但因为有个好大哥好大嫂,倒是从未感受到没娘的痛。

    他是高门里被成宠大的少爷,但如今父兄年迈,他这个少爷也时候挑起沈家的大梁了。沉吟片刻,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大哥,我早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用总为我担心。”

    沈玉桉怅然地叹了口气:“我就是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可以自己飞了,一面为你高兴,一面有有点舍不得,怕你飞出去受风吹雨打的苦,总想着能护着你一辈子。但大哥年长你这么多,想要护你一辈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玉桐笑说:“大哥你为家里操劳了这么多年,以后我护着你们。”

    “好好好,”沈玉桉听他这样说,朗声大笑:“我也不啰嗦了,赶紧登船吧。”

    两兄弟煽完情,挥挥手道别,沈玉桐领着小厮和程达,随着旅客队伍进了闸。

    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孙志东一行也踏上码头,准备登上同一艘开往重庆的客轮。

    孙志东除了带上孟连生,还带了好身手的左膀杜赞,至于右臂陈勇则是留在上海打理立新事务。

    “咦?那不是沈二公子吗?他也要去四川?”走在前面的杜赞忽然开口道。

    孙志东朝他指的方向瞅了眼,随口道:“沈家在自流井有盐场,我看报上说沈二要去那边办精盐厂。”

    孟连生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一眼看到前方人群中的沈玉桐。穿着灰色衬衣和黑西裤,裤子上系背带。

    依旧鹤立鸡群。

    沈玉桐要去四川的事,前些日子打电话同他提起过。去四川办厂,少说得半年,他当时想着至少半年见不到对方,心中还颇感失落。

    不想几日后,柏清河就让他与孙志东去西康。

    他虽然到过的地方不多,但因为爱读书读报,地理知识并不贫瘠,知道西康距离自流井并不算远,便想着去那边,或许还能见上沈玉桐。

    现下看到对方跟自己同一班船,心中简直要雀跃起来,只是碍于身旁还有孙志东和杜赞,那雀跃始终只在胸腔中打滚,并不写在脸上。

    孙志东想起什么似的,瞧了眼跟在身后的孟连生:“对了小孟,你不是跟沈二相熟么?在船上几天,正好还能多个伴,要不要先去打个招呼?”

    孟连生露出个内敛的浅笑,淡定道:“等上了船再说吧。”

    内河客轮比不得出洋的邮轮,即使是一等舱,也是小小一间,只得一张上下铺的床,外加一张桌,幸而房内还算干净。

    阿福是跟沈玉桐一同出过洋的,一面替自家少爷收拾房间,一面抱怨:“这一等舱还没当初我们坐的邮轮一半大,看着都憋屈。”

    沈玉桐倒是不甚在意:“从上海到英吉利得两个月,这趟船到重庆不过一个礼拜,又是在内河,条件差点也无妨。”

    他取下身上背带,将衬衣从裤子里扯出来,又松开上方两颗纽扣,闲闲散散坐在床上,让阿福拿了两本书出来放在桌上。

    这会儿时日尚早,漫长旅途无事可做,正好抽出工夫,将这些日子没来得及看的书补上。

    阿福给他收拾完,见他已经半靠在床上看书,便不再打扰,退出去回了隔壁房间。

    客轮很快发出呜呜的汽笛声,一点一点驶离岸边。

    入了夏,江南早已热起来。好在客舱虽然狭小,但有窗户,船只在水上行驶,江风吹进来,还算舒适。

    沈玉桐就在这宜人的清风中,正看书看得入迷时,有人敲门。

    “哪位?”他头也不抬随口问。

    外面的人道:“是我,小孟。”

    沈玉桐蓦地一怔,甚至还迅速环顾了下四周,确定自己是在去往重庆的船上,才下床去将门的打开。

    门口站着的,可不就是已经快月余未见的孟连生。

    “小孟,你怎么在这里?”沈玉桐睁大眼睛,表情惊喜得简直有些失控。

    孟连生倒是云淡风轻:“我跟孙老板去西康办事。刚刚上船时看到你也在,安顿好了就来同你打个招呼。”

    “先进来。”沈玉桐忙将他拉进门,“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你要去西康?”

    孟连生说:“老板决定得匆忙,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沈玉桐原本也是随口一问,他虽然将对方当做弟弟一样,彼此有种心照不宣的亲近,但实则联系甚少,见面次数更数的出来,这种事倒也并不是一定要告诉他。

    不过在船上见到孟连生,他还是很欢喜的——简直太欢喜了。

    舱房内没有椅凳,只能坐在床上。

    孟连生目光落在干净的格子床单上,那应该是沈玉桐自带的床被,因为看起来好干净整洁,他犹疑着没有马上坐下。

    沈玉桐自己先坐好,拍拍身旁的位置,笑道:“坐吧,愣着作何?”

    孟连生这才在他旁边坐定。

    沈玉桐将小桌上的点心盘子朝他推过来一点:“吃点东西。”

    孟连生随手拿起一枚牛奶糖剥开送入口中。目光落在桌上的几本书,道:“二公子,你在看书?”

    沈玉桐道:“船上无聊,就带了几本书打发时间。你要没事做,这几天来我这里看书,咱们还能说说话。”

    孟连生点点头:“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近况,又吃些点心,便已临近中午。孟连生掏出身上那块铜怀表,道:“我得去跟东哥去吃饭了。”

    沈玉桐道:“行,你若是下午想来我这里看书,吃了饭过来。”

    孟连生朝他微微一笑:“好。”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乖巧,沈玉桐生莫名生出一股想摸摸他脑袋的冲动。

    看来,自己这便宜哥哥当得有点上瘾了。

    孟连生去餐厅吃过午饭,孙志东和杜赞去赌钱,他施施然来到沈玉桐的舱房。

    船上餐厅喧杂,沈玉桐不想凑那热闹,便在房里用的午餐。这会儿他也已经吃完,让阿福重新准备了新鲜果盘和茶水。

    阿福只道自家少爷讲究,殊不知是为了迎接孟连生。

    “你想看什么书?自己挑。”

    沈玉桐先前已将箱子里携带的几本书全部拿出来,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坐在床边的孟连生拿起几本翻了翻,最后挑了一册英文书:“就这本吧,我还没读过英文书,正好读不懂的地方,可以让二公子教我。”

    沈玉桐没想到他竟然要看英文书,他可是没忘记当初在番菜馆,这孩子就认得几个单词。

    算起来也就刚刚一年。

    “你一直在学英文?”他好奇问。

    孟连生点头:“在租界里做事,得应付洋巡捕,一点英文不懂很不方便。柏先生给小少爷请了洋人先生,我有空就会跟着一起听课,在外面看到不懂的英文字,就记下来回家去查词典。”说到这里,他微微翘起嘴角,难得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得意,“二公子,我跟你说,我现在认得好几千个英文字了,英文报纸都能看个大概。”

    “是吗?”沈玉桐笑着赞许道,“那真是了不起。”

    被他这一称赞,孟连生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声道:“不过在留过洋的二公子面前,我这点英文水平就拿不出手了。”

    沈玉桐笑说:“你才学了一年,而且也不是系统的学习,能看懂报纸已经很厉害。看来你的记性很不错啊。”

    孟连生点点头:“嗯,记性是还不错。”岂止是不错,说是过目不忘也没毛病。

    沈玉桐在他旁边坐下,道:“这本是王尔德的童话集,读起来比较简单,不懂的地方问我。”

    他在英吉利留学时,看过不少王尔德的戏剧作品,但没怎么读过这位剧作家的童话故事,这回出门随便挑了一册带上,想着简单易懂,正适合打发时间。

    说罢,他脱了鞋子拿过自己正在读的书,坐上床,往里面挪进去,又拍拍身旁的位置:“你也上来吧,靠着比较舒服。”

    这床还不足一米宽,并排坐两个大男人,着实是有些拥挤。孟连生看了眼,抿抿唇道:“没事,我这样坐着就行。”

    沈玉桐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虽然这些年在生活上已经不算多讲究,却也习惯怎么舒服怎么来。自己这么靠在床上,孟连生挺着个脊背低头坐在床边,他这个便宜哥哥可过意不去。于是笑着拉拉对方:“上来靠着吧。”

    孟连生被他这样一扯,稍稍犹豫,终于还是脱了鞋子坐了上去。他穿着一双凉皮鞋,刚刚吃过饭过来前,特地去擦了擦脚板,因而一双赤脚很干净。

    沈玉桐是正常男子的身量,孟连生看着清瘦,实则已经是一个拥有宽厚肩膀的青年。两个大男人在小小的单人床上并排而坐,肩与肩靠在一起,毫无空隙。

    沈玉桐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坚硬结实的臂膀。

    他下意识瞥了旁边那张清俊清纯的侧脸,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原本还当他是个孩子,原来身体这么结实。

    有风从窗户吹进来,倒并不炎热。

    只是沈玉桐把人邀请来一起看书,自己却莫名有点看不进书上的字。倒是孟连生微微低头,浓长羽睫下的黑眸,很认真地盯着手上的英文书。

    沈玉桐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着他,他已经不是两年前初见时的那个孩子,但看起来依旧与从前一样纯真。

    仔细算来,他与孟连生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单凭相处的时间,实在只能算泛泛之交。但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亲近感,此刻并肩靠在床上,他觉得好自然。

    自然到又有点想摸摸对方了。

    当然也只是想一想。

    孟连生许是看到不懂的地方,浓黑的眉头微微一蹙,将书凑过来,微微斜过身,指着上面的一个英文单词:“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沈玉桐目光循着着他的指尖看去,替他将翻译那单词。

    孟连生点点头,默记在心,又坐正身体,认真地继续读,简直很有那么点如饥似渴的意思。

    过一会儿,又遇到不懂的地方,再凑过来同沈玉桐请教。

    沈玉桐手上书页还才翻过两张,他已经顺利读完童话集的第一篇,开始读第二篇。

    “这个是什么意思?”

    沈玉桐瞥了眼他手中的书,道:“夜莺。”

    这篇是王尔德颇具盛名的童话故事《夜莺与玫瑰》。

    孟连生了然地点点头。

    时间随着船只的航行而缓慢流失着,阳光的影子在房内渐渐变了方向。孟连生又读完了第二篇。

    大约是有点累了,他暂时将书本阖上放在床边小桌,坐直身子伸了伸胳膊,拿起果盘里的一片西瓜,西瓜是去了皮的,被阿福精心地切成了小块,用牙签插着,一块不过两三口。

    他并没有马上吃,而是看向沈玉桐:“二公子,你要吃吗?”

    沈玉桐一直没怎么看进去手中的书,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口渴了,正要坐直身去拿西瓜,孟连生却已将手中的西瓜一块送他到嘴边。

    他微微一愣,然后便弯唇一笑,就着他的手将西瓜叼在口中。

    他一大口包在口中,红色的果汁从嘴角浸出一点,衬得他白皙的面颊愈发如玉。孟连生盯着他嘴角那一点红,眸光微微动了下,默默转过身,拿起一块西瓜慢慢吃起来。

    沈玉桐挪到他旁边坐好,拿了一块西瓜,随口问:“书好看吗?”

    孟连生点头:“嗯,好看。”

    沈玉桐笑说:“那你评价评价。”

    孟连生想了想,认真道:“就说刚刚看完的这篇《夜莺与玫瑰》,我觉得夜莺太傻了,这个男孩根本不值得它用生命为他浇灌一朵红玫瑰。一个人想要什么,本就该靠自己去争取,若是配不上爱人,就努力提高自己,而不是指望别人赠予,所以合该最后女孩没有答应男孩的求爱。”

    沈玉桐微微一愣,没料到他会从这个角度解读,但想想竟然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笑着摇摇头,道:“这个说法倒是有趣。”

    孟连生仿佛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自在地摸了摸耳后,道:“其实我就是随便说的,都不晓得有没有看懂,让二公子见笑了。”

    沈玉桐笑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文学本就没有标准答案。我觉得你说得很好。”

    “我还是要多跟二公子学习。”

    “二公子也不是学富五车,要跟你一起学习才是。”

    *

    作者有话要说:

    想到上篇文晕书的阿南。

    再看看如饥似渴读书的小孟。

    都是攻,这就是差距。

    第30章、第三十章 共宿

    沈玉桐带了七八本书,足够两人打发这一路的旅途时光。

    每天早上,孟连生与孙志东杜赞一同用过早餐,就钻去沈玉桐的舱房,坐在他床上看书。

    孙志东一开始只以为他是去找沈玉桐玩,后来知道竟然是去看书,大呼要命,又吐槽说难怪上了船天天输钱,敢情是你这家伙天天跟书在一起。

    孟连生只是笑,依旧每天吃了饭就去找沈玉桐。

    原本旅途枯燥,但两个人每天在舱房内,靠在一起静静地看书,看累了便聊会天。不知孟连生如何,反正沈玉桐觉得心情愉悦,甚至希望这旅途再慢一点。

    照孟连生所说,他只上过几年私塾,可即使是晦涩难懂的书,他读得也不吃力,还很有点自己的见解,虽然与别人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但并不能说没有道理。

    总之很有一套自己的逻辑。

    沈玉桐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年轻人。

    到了第三日,客轮抵达汉口码头,暂停下来做补给。沈玉桐让阿福下船买了些楚地的吃食,顺便还买了两瓶酒。

    傍晚,孟连生吃过饭,又来他这里报道。

    他将吃食和酒贡献出来,两人一面吃东西看书,待夕阳隐落,屋内暗下来,不好再看书,两人便专心地喝酒聊天。

    这酒是大米酿造的甜酒,入口甘甜,但很有几分后劲,几杯下肚后,沈玉桐渐觉微醺,而孟连生一张小麦色的脸,也变得酡红。

    待沈玉桐出去一趟厕所放水,再回来舱房内,房内的人已经趴在小桌上,打起了低低的呼噜,显然是被这甜酒的后劲儿放倒了。

    沈玉桐看了下腕表,已临近九点。

    他在孟连生身旁坐下,饶有兴致地借着一点微观去打量对方。

    他原本就长了一张纯良乖顺的脸,此时闭着眼睛,眉头舒展,浓长羽睫微微颤抖,更是人畜无害的模样。

    这两日沈玉桐总想摸摸他,但一直没付诸行动,因为自知有些莫名其妙。此刻,他没再犹疑,伸出手在他的眉眼上,轻轻摸了摸。

    男孩子的眉眼带着一点温暖,像是在摸一只让人怜爱的小兽。

    “小孟!”他收回手轻唤道。

    没有回应。

    他望着他沉默片刻,想了想,小心翼翼将对方扶起放在床上,又退下他脚上的拖鞋,把双脚也放上来,让他舒展地躺好。

    在这动作中,孟连生依旧没有醒过来,只呢喃般轻哼一声,仿佛是得了舒服,呼吸越发深沉。

    沈玉桐将他安置好,又拿了面盆和帕子,也没叫阿福,自己去打了水回来,绞了帕子,替床上的人擦了脸和手,然后再次出门,自己去洗漱。

    这一回,当舱房门阖上时,原本躺在床上的人,缓缓张开了眼睛。

    他嘴角在暗光中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轻轻翻了个身,将脸贴在枕头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沈玉桐再回来时,孟连生已经躺在床内侧,身体舒展笔直,像个乖巧的好孩子。

    他原本是想爬上上铺睡的,但又懒得叫阿福重新铺床单,看到孟连生身侧还有一个人的位置,便直接躺了上去。

    这两日,两人虽然总并排靠在床头看书,但睡在一起又总归有些不同。

    从前他倒是经常和龙嘉林睡一床,但毕竟都是小时候。自从留洋之后,他再没有过跟人同床共枕的经历。这两年,龙嘉林每次回上海,要跟他睡,他都毫不留情地拒绝。

    因为早已不习惯与任何人这样亲近。

    但奇怪的是,此刻身旁躺着个人,还因为床铺狭窄,不得不仅仅靠在一起,他却完全没有任何不自在,甚至还有种说不上来的熨帖与安心。

    他转过头,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向孟连生的侧脸。

    鼻梁高挺,轮廓分明。

    嗯,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

    他又有点想摸摸他了。

    沈玉桐说到底还是大少爷做派,这两日睡在这张狭窄的小床上,其实一直睡得不算好。

    原本以为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会让他本就糟糕的睡眠雪上加霜,可不知是不是被孟连生深沉恬然的呼吸影响,竟然很快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呼吸变得深沉时,躺在他内侧的孟连生,却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睁开了眼睛。

    这双如山中清泉一样澄澈的黑眸,此刻却像盯住猎物的兽类,浮上危险的暗涌。

    但很快又消散下去,归为平静。

    这晚的沈玉桐难得睡了个很不错的觉。

    翌日早上,晨曦从窗户洒进来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眼之处便是孟连生的一张脸。

    两人的姿势,不知何时变成了面对面,彼此温热的呼吸正交织在一起,昨晚孟连生喝了不少甜酒,但并不难闻。

    因为刚醒过来,沈玉桐浑身上下懒洋洋的,一根指头都懒得动,因而继续保持着这种姿势,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

    片刻之后,孟连生在他的注视中睁开了眼睛。

    那黑沉沉的眸子,因为刚醒过来,带着点湿漉漉的茫然,让沈玉桐再次想起林间小鹿。

    孟连生似乎是有些后知后觉,怔了片刻,才蓦地坐起身。

    “我……怎么睡在这里?”

    他环顾着周围,是一副仿佛做错事而无所适从的模样。

    沈玉桐笑着翻了身,慢悠悠坐起来靠在床头头,伸手拿过桌上茶杯,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慢悠悠开口:“你昨晚喝醉睡着了,我没叫醒你,就让你在我这里睡下了。”

    孟连生爬下床,表情依旧有些局促:“给二公子你添麻烦了。”

    沈玉桐被他这反应逗得轻笑出声:“我们是朋友,我将你当做弟弟一样,这能有什么好麻烦的?去洗漱吧,吃了早餐,再过来我这里看书。”

    孟连生点头:“那我先去洗漱了,待会儿再来找二公子。”

    他转过身,拎着门把开门,在踏出舱房的那一刻,勾起了嘴角。

    于是脸上原本局促的表情变成了一抹愉悦的笑意。

    此后几日,孟连生依旧每天来沈玉桐的舱房看书,颇有点孜孜不倦求知若渴的架势。

    及至客船抵达重庆时,沈玉桐携带的几本书,他自己没看几本,孟连生倒是读得差不多。

    重庆是个大码头,人流涌动。在船上待了七八天,甫一踏上岸,跟踩在棉花上一样,待到稍稍适应,沈玉桐赶紧在人群中搜寻孟连生的身影。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在他看到对方时,对方恰好回头看向他。两人隔着人流,心照不宣地弯唇一笑,抬手朝彼此挥了挥。

    沈玉桐大步往前,走到他们几人身边,道:“孙老板,你们去西康,要从哪条路走?”

    “哟二公子,刚还说要同你道别的,一转眼没看到人。”孙志东笑呵呵道,“我们雇马车从内江过眉山再到雅安。”

    沈玉桐了然地点头:“此去路途遥远,又多崎岖山路,坐马车就算不停歇,也至少得花上五日,辛苦得很。我家中派了车子来接我,几位若是愿意,不如从自流井走,先在我家歇息两日,再去西康,算起来路上花的时间也差不多。”

    孙志东这两日在船上,着实是累得不行,想到还要一连坐几日马车,便觉头大。他一个大烟鬼的身子骨,折腾不起,听了沈玉桐的建议,双眼顿时一亮,却又假模假样客气:“我听说千年盐都自流井繁华得很,早就想见识一番,只是会不会太麻烦二公子?”

    沈玉桐笑:“当然不会。”

    于是孙志东大手一挥,拍着孟连生的肩膀道:“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之所以拍孟连生,是因为他很清楚,若不是这小子,沈玉桐这样的贵公子,哪会纡尊降贵地邀请他们做客。

    孟连生弯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