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这个江南农家的院子, 许多事物竟都是京中的风格。
从屏风到摆件,从家具到字画,都隐隐有了陈松意刚回到这一世时见到的厅堂的感觉。
陈松意看过这些物件, 感到陌生又熟悉。
陌生, 是因为她与自己的第一世已经隔了两重生死。
熟悉, 是因为这都是她院中的喜爱之物, 怎么说也是历经了十几年才一种一种添置下的。
墙上挂着那幅竹枝图更是唤醒了她的记忆。
这是她去年为了养父程卓之的生辰,为他找了许久的前朝郑公真迹。
这幅画算得上是流落民间的沧海遗珠,因为保存不当而有破损。
她又请了古董行里的大师出山来修复, 最终才成就了这样一件贺礼。
彼时,她的身世还没有暴露, 对长女准备的这份礼物, 程卓之自然是喜欢到了心坎上。
这幅画他一直挂在书房中,只要有客人来都会邀他们品鉴赏玩。
而现在,这幅画出现在了这里。
陈松意的目光在看不出修补痕迹的画面上掠过, 看到了上面多出来的题字。
那是养父的笔迹, 还盖着他的印鉴, 写了此画是何年何月, 自己的爱女所赠。
再用了寥寥数语称赞这件礼物合心意,每每看到就会想起女儿的孺慕之情, 令他心中欢喜。
这样的手笔, 这样的攻心上计, 如果她还是第一世那个什么也不知道、仍旧期盼着父母亲情的程松意,只怕立刻就要动瑶, 想要再回去跟程家人再续天伦了。
真不愧是刘氏。
原本想去端早饭的陈母看到女儿的目光落在这幅画上, 小心翼翼地道:“这是程夫人送来的,这半月来她带着明珠上门几次, 想要见你。”
初初见到程家人再次登门,陈父跟陈母都有些紧张,不免想起当初他们派人来把明珠接走的时候,姿态是何等的高傲,说话是何等的不客气。
可是刘氏亲自登门,却跟当时来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带着明珠回来,一见了他们,还没进门就让明珠磕头跪谢,又要送上厚礼,感谢他们这些年对她女儿的养育之恩。
这么大的动静,把陈家村的老老少少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围成一圈,看着这位京官夫人在陈家夫妇面前把姿态放得极低,礼物如流水一般从车上搬下来,还不住地对他们千恩万谢。
还有她身边的程明珠,只去了京城小半年,就已经脱胎换骨,完全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们这一来,在陈家村掀起的动静,比陈松意认祖归宗的时候还要大。
刘氏母女二人从京城来,正好赶上官府戒严,很是折腾了一番。
夫妇二人看刘氏把态度放得这么低,又带着病容,没好这样把人拒之门外。
再加上陈松意也没把程明珠做的那些糟心事告诉他们,免得污了他们的耳朵,看到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姑娘回来,两人还是有些欣喜的。
刘氏一登门就先道歉,都是因为她的人错抱了两家的孩子,才害他们跟亲生女儿骨肉分离。
从知道这件事以后,她就寝食难安,还害了病。
“本应该早带着明珠回来同你们请罪的,可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
刘氏坐在椅子上,一边说,一边苍白着脸咳嗽起来,立在一旁的程明珠忙上去给她抚背。
等到这一阵咳嗽过去了,她才拍了拍程明珠的手,“娘没事,别担心。”之后对着面露担忧的陈母苦笑道,“叫陈姐姐见笑了,明珠回到我身边,旁的没做什么,就光给我这个母亲侍疾了。”
她平复了呼吸,接着道,“尤其松意离开之后,她就一直念着要回江南来找姐姐,还识人不明,差点犯下了错事……珠儿早就想回来看你们,都是被我拖累得不能成行。”
陈母忙道:“快别这么说。”说着再看向侍立在刘氏身边,同样带着病容,显然一路上折腾不轻的程明珠,只道,“其实松意能回到我们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倒是程夫人你跟明珠这一次来,遇上这么大的风波,才是辛苦了。”
说着,她看程明珠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心疼。
她们女眷在这里叙话,陈父已经避出去了。
刘氏握着手绢,摇了摇头:“我们有什么辛苦的?说到松意,这孩子才是最让人心疼的。此番她离开京城,独自一人回来找你们,全是因为怕明珠委屈,也怕我们难做。
“在旁人看来,我嫁入程家是何等风光,可是这高门大院里的苦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出身商贾,本就及不上我那妯娌,出了这样的错漏,更是不得我婆母的心。”
陈母自己虽然没有婆母在上,嫁过来的时候就是跟丈夫一起白手起家,也没有婆家支持。
但天下女子的痛苦总是相通的,因此刘氏一诉苦,她便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松意这一走,我跟老爷是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到处派人去找了,没有想到这孩子竟直接回了江南来。”刘氏说着说着,又开始垂泪,“她就是太懂事了,这一路顺利,没出什么事还好,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叫我拿什么脸来见你们?”
陈母听了,忙又是一阵劝,再有程明珠在旁宽慰,刘氏才停了下来,越过了榻上的矮几,握住陈母的手,戚戚地道:“我知道陈姐姐不怪我,当年在破庙你我一起发动,便是缘分,再加上这十几年各自抚养了松意跟明珠,这缘分更解不开。”
两人之间的身份虽然相差很大,就连握在一起的手都是一个软弱无骨,一个粗糙无比,可是陈母却被她打动了,又不由得点了点头。
刘氏梨花带雨地笑了笑,又道:“你我都是为人娘亲,最清楚了,怀着孩子的时候只盼他聪明,生下来养着就盼他康健,若养的是女儿,那就更多了一份盼望,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我也不瞒陈姐姐,我这次来就是想带松意回去。”
陈母一听,手下意识地一动,将矮几上的茶杯扫了下去,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女儿好不容易回到身边,她的养母上门来,却说要把她带回去,这无异于在她的心头剜下一块肉。
“陈姐姐。”刘氏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我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也不是为了跟你抢女儿。松意在京城,我们程家早就给她安排好了一门亲事。
“对方是翰林学士家的幼子,清贵无比,而且品貌皆佳,便是要尚公主都没什么能挑剔的,全是因为他家老太君特别喜欢松意,才没嫌弃我们程家的门槛低,给他们定下了婚约,只等明年那谢公子下场高中就完婚。
“松意一走,我那婆母跟妯娌还打着如意算盘,想将他们四房的女儿顶替上来,跟谢家成亲。可谢家那样的人家哪里愿意?谢大人都同我们老爷明说了,如果不是松意,他们就不结这门亲,搞得我那婆母跟妯娌好没脸。
“江南的日子虽说比起京城要安贫一些,但以松意这孩子的性情纯孝,只要是能在父母跟前侍奉,再清贫的日子她也能过得下去。
“可是父母爱子,总要为之计深远,总要为她考虑将来,她留在这里,怕是再没有谢家那样的良配。哪怕看在这一点上,陈姐姐也该让松意跟我回去。
“现在两家联系上了,以后就可以多走动,你家长子很会读书,我听说了,现在正在沧麓书院吧?明年春闱,他定然能够金榜题名,等他上京赶考,你们不妨一起来。
“我们程家在京城还有宅子,到时你们就能一家团聚,而且长子跟准女婿一起金榜题名,再送女出嫁,说不定能喝上三喜临门的喜酒。”
什么叫打蛇打七寸?
这就是了。
刘氏一上来就拿捏住了陈母的命门,她也没放过在陈母口中去了书院探望兄长的陈松意,将她在闺中的喜爱之物跟程卓之书房里的那幅竹枝图都送了过来。
陈父跟陈母不敢接,她便说这都是松意惯用的物件。
虽然她离了家、离了京城,住在这江南农家的小院里,但总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想到女儿回来之后,衣食住行样样不如在京中,可不就是陪着他们受了苦?
陈家夫妇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几次上门,陈松意都不在,刘氏还对陈母发动了攻心之计。
她把程明珠留在了陈家村,让她结结实实地在这里待了一阵,替出门的陈松意尽孝。
而程明珠从那日见到了掉落出来的娃娃,失魂落魄了一阵,清醒过后就从母亲口中得知了陈松意身上的气运跟自己的命格交换关键。
她不蠢,一下就明白了母亲先前做的那些事、叮嘱的那些话的用意。
想到自己生活在陈家村的时候,家里每每要有起色就会遭到灾劫,自己的生活也一直不好,她不得不信了那道人的批命。
知道这些事以后,她就半点不想要回到这样的日子去,于是打定了主意,无论母亲要怎么做她都配合,一定要把陈松意哄回京城去,将她身上的气运夺过来,好彻底交换两人的命格。
当程明珠愿意收敛本性、刻意讨好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不被她蒙骗。
所以她回到陈家的这段日子,无论是陈父陈母,还是村里的其他人,都被她的改变给惊到了。
夫妇二人越发觉得比起他们自己,程家这样的大家才会教养女儿。
唯有放手让女儿回去,才能更好地给她谋划前程。
早在女儿没有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为这件事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现在等到女儿回来,陈母就更是直接在她面前走神了。
第 102 章
“娘?”
陈松意唤了她一声, 陈母这才回过神。
她的神情中有着一丝躲闪跟慌乱,向着关切地看自己的女儿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端早饭来。”说完不等陈松意再说什么, 就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
陈松意一收回目光, 老胡就立刻给两人细说了刘氏带程明珠来都做了什么。
“程家人想接意姑娘回去, 用了跟谢家的婚事来打动陈夫人。”
他说完, 向着陈松意解释道,“陈夫人她还没想好。”
——又舍不得女儿,又怕耽误了女儿, 所以慌乱。
陈松意默默地点头,风珉又想起她当初是怎么从程家跑出来的。
虽然她没有说她在程家的际遇, 但看程明珠做的事, 那个家不回去也罢。
他伸出手,指尖在桌上轻轻地敲击着,问:“衙门的事他们怎么说?”
老胡道:“说是下人自作主张找了那群混混, 误解了程家小姐的意思, 现在已经把那个下人送去县衙画押认罪了。”
风珉指尖一顿, 略带嘲弄地道:“她们倒推得干净。”
老胡十分赞同。
那位程小姐留在这里“报答养恩”, 光看她清纯无辜、乖巧柔顺的模样,可半点看不出她有那般心狠手辣。
老胡都打听遍了, 程明珠在陈家村长大, 村里人对她的评价怎么样, 他一清二楚。
一个人说她有问题,可能是看错了。
好些人说她有问题, 那就肯定有问题。
陈松意问:“她在这里待了几天, 都做了什么?”
早有准备的老胡立刻答道:“好叫意姑娘放心,我一直盯着, 下地的时候就交代小莲盯梢。”
程明珠一共在这里待了十日,日常就是帮着陈母做事。
任谁见了她都啧啧称赞,夸她长进了、懂事了,夸陈父跟陈母好福气。
不过老胡不屑一顾,“这不就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吗?”
姿态放低一些,好换来意姑娘的谅解,不跟她计较当日找混混来害她的事。
陈松意冷静地思考起来。
看来刘氏身后的高人未必来了,否则她不可能还以为自己一无所知,依然想着用怀柔的手段哄自己回去。
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既然她们没有对陈家下手,那她的顾忌就少多了。
她伸出了左手。
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中,少女的眼睫低垂,神情专注,眼中映出指尖飞快变换的位置。
屋里的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等待她推算的结果。
很快,陈松意的动作就停了下来,抬起了眼睛。
先前她已经去查探过几户人家,得到了足够的线索,风珉知道她很快就能做出决断。
如今确认了家中无事,她应该不会再在这里多做停留。
果然,只听陈松意道:“我有头绪了,走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先去镇上。”
风珉自然无需多言,老胡也跟着站了起来,想问问自己是留在这里,还是跟去帮忙。
不过话还没出口,帘子就一动,去端早饭的陈母回来了。
她刚在灶间收拾好了心情,想好要怎么跟女儿说回程家的事,结果一回来就看见女儿又要离开,不由得在原地站住:“松意,这是……?”
她的声音将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陈松意看向她端来的还冒着热气的早餐,走到她面前,顺手拿了一块饼。
用这个动作化解了母亲的紧张,陈松意这才低声开口,向有些不知所措的母亲解释道:“三少这趟来还有件要事,要去桥尾镇秘密收些伏货。”
桥尾镇是陈桥县的另一个镇,靠近有着药都之称的泊州,盛产胎菊、牡丹皮等药材,往来药商络绎不绝,所谓伏货,就是指在夏季收成的药材。
她方才心中一动就定下了这路线,一边咬了一口还热热的饼,一边又拿起一块抛向风珉,含糊不清地道,“我们就不休息了,趁太阳还不猛,赶紧过去。”
风珉接住了她抛过来的饼,配合地道:“不错。”
说完,他想起回来的时候,在马车里她就提过有些药材最好去桥尾镇收一趟,打算收回的手一时间顿了顿。
这个谎……不完全是谎。
“那自然要陪风公子去。”
听到是风珉的事,陈母立刻释然了。
她对女儿的说法毫不怀疑。
陈松意看她匆匆走到桌旁,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就要寻东西给他们打包干粮,“早些去,忙完了早些回来,娘再给你们做好吃的。”
陈松意没有阻止她,而是来到她身边帮她一起装,自然地叮嘱道:“那娘先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回来过,等我陪三少忙完回来再说。”
她的母亲总是很好说话的,既不会阻止女儿扮作男儿,帮着他们家的恩人出去办一些事,也不会用对待寻常闺阁女子的要求来约束她。
“你放心去,娘绝对守口如瓶,谁也不告诉。”
得到母亲的承诺,陈松意从她手中接过装好的干粮,轻轻地抱了抱她:“娘真好。”
陈母被她抱住,有些失笑,抬手拍了拍女儿的背,觉得女儿似乎又长高了些。
这才一个多月时间不见呢,给她做的新衣似乎要改一改才行了。
陈松意松开了母亲,想到刘氏,眼底又难得生出了一点犹豫。
她很想对母亲说,不要相信刘氏的话,也不用管她说了什么。
但是这样一说,就势必要解释为什么。
想要不引起刘氏的警觉,他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好。
风珉在旁看出了她的顾忌。
他想了想,对陈母说道:“有几句话,我想对伯母说。”
陈松意看向他。
陈母也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道:“有什么话,风公子只管说。”
风珉开了口,也不怕得罪人,索性就不再斟酌,直接道:“我也是京城人士,对程家的门风略有耳闻,攀龙附凤,钻营向上,在京城的这两房没有几分心思用在好好做人、正直做官上。”
他的声音回荡在屋里,带着勋贵子弟特有的、对着这种人看不上的淡淡高傲,“他们跟谢家差的不是一点半点,这位程夫人拿跟谢家的婚约来说事,只怕不是因为疼爱松意,而是因为他们舍不得放弃结这门亲。”
陈母是第一次听旁人对程家的评价。
她放下了手,没想到在风珉眼中程家是如此的不堪。
她听出了程家人想拿松意来稳固地位的意思。
这种事一被灌输进她的脑海里,这些时日刘氏的那些表现跟话语,就都蒙上了一层精致利己的颜色。
陈松意听着风珉的话,心中既意外又有几分感动。
还是同在巷口相遇时一样,他大可以不必蹚这趟浑水,但他却帮了她。
老胡在旁也这么想,在背后指摘旁人的不是,哪怕是他们芝兰玉树的公子爷,也是会有损形象的。
让自己来说不就好了?
不过他想到公子爷那混不吝的纨绔名声,又释然了。
他们公子爷本来也不是什么在意形象的人。
风珉观察着陈母的神色,见她听进去了,这才继续道:“上一次我回京,已经代松意跟谢家说清楚了,她既认祖归宗,竹门对朱门,怕是不再相称。程家现在是病急乱投医,说得天花乱坠,可实际上,这桩婚事已经不是他们说了算了。”
“原来是这样……”
陈母顿时失落起来。
这样一来,她之前的那些动摇犹豫,都成了笑话。
老胡见状,忙开口道:“不瞒嫂子你说,我也是憋了好久,我冷眼瞧着那程夫人是个城府深的,又舌灿莲花,事事牵着你跟陈老哥走。她那女……”
他想提程明珠雇混混的事,但一想她是陈家的养女,连意姑娘都顾着父母的心情,没说破她的真面目,于是改了口,“她那家人犯的事,上回撞到了我家公子爷手上,她多能耐,都打点到我们侯、咳,府上了。”
——这才有了这笔扩建院子的银子跟他手里的匕首。
看了这个嘴上没有把门的护卫一眼,风珉才换上了诚恳的神色,道:“对寄羽兄的才能,我是很看好的,等他来年高中,改门换庭,伯母又何须担忧儿女亲事?等来了京城,也不必担心与程家断了亲,只管来我风家,以我跟他们兄妹的交情——”
他本想说“难道还不能保一桩媒”,但看到一旁的陈松意,意识到自己再无所顾忌,也不该在她面前说这种事,于是换了说法,“难道还会不管你们吗?”
这番话,说得让陈母终于忘了烦忧,笑了起来。
她说着“风公子自是不会”,感到患得患失多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叹了一口气,陈母看向陈松意,给她理了理鬓发:“娘这是关心则乱,给你增添烦扰了。”
连风公子都看得出她心烦意乱,何况是心细如发的女儿呢?
她也想清楚了,就算不依靠程家,她的两个孩子也未必就会在江南待一辈子。
不管是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是有主意的,未必需要他们做父母的来安排规划人生。
陈家院子关上的门再次打开了。
刚进来没多久的两人骑着马,再次飞驰着离开。
去田头送早饭回来的小莲走到门外,只看到两匹骏马留下的烟尘。
小姑娘挎着篮子,好奇地问站在门口的老胡:“胡大叔,你怎么没去下地?刚刚来的是什么人,来找游神医看病吗?”
她成了陈家的养女以后,老胡的辈分就自动上升了一辈。
被留在这里看家的老胡扛起了锄头,有些失落地道:“对,是来找游神医的,知道神医不在就走了——我去下地了。”
小莲应了一声,挎着篮子进了门,掰着手指头算姐姐跟游神医走了有多久,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回来。
……
比起桥头镇,桥尾镇离陈家村稍远一些。
从村里去桥头镇,坐马车需要半日,去桥尾镇的话,则要再提前大半个时辰出发。
尘土飞扬中,陈家村渐渐地被抛在身后。
日头向上攀升,骑着马在路上跑起来,哪怕有风也解不了暑热。
马上的两人戴上了帽子遮挡太阳。
陈母让他们带上路的干粮和水就挂在马鞍上,随着奔跑轻轻碰撞。
离开村子以后,陈松意才跟风珉道谢——
谢他方才在自己不知该怎么开口提醒母亲的时候,帮她解决了难题。
风珉信马由缰,声音在风中带着几分惫懒地传来:“总要对得起你把师门武学传给我的厚爱。”
这段时间,几个护卫轮流跟他对战,都要好奇疯了。
他们恨不得钻上马车,看陈松意到底施展了什么神术,短短几日就把公子爷的战力提升成这样。
如果她答应传他们这门功法,风珉毫不怀疑这几个家伙会立刻倒向陈松意,给她卖命。
陈松意松了缰绳,马便慢了下来,落在后面。
看了前方虽然一天一夜没休息,但依然身姿挺拔的风珉片刻,她才追了上去。
风珉眼角余光见她追了上来,听她说道:“这不算什么……你是我回来以后交的第一个朋友,你以诚待我,我自当竭力回报。”
她说的是她回到这一世,风珉是她遇上的第一个毫不计较帮助她的人。
风珉却以为她指的是回江南以后,自己是她交的第一个朋友。
他说道:“除了长卿,你也是我认的第一个知己。”
不管是给他的批命也好,赠他的武功心法也好,还是在几次事件中给予他的信任,都是风珉所缺的。
那种被困在京中、壮志难酬的郁闷,在遇见她之后,都消失了。
风珉一时心头热了起来,转头看陈松意,想起先前她母亲为她婚事担忧的样子,忍不住大包大揽道:“你的婚事不用靠程家——”
他想说靠我也成,新科进士的妹妹这个身份不够,那忠勇侯府的义女总够。
让母亲认她为义女,从侯府出嫁,怎么也跟谢家门当户对,不会跟长卿错过。
“不错,自是不必靠他们。”陈松意策马在他身旁,青丝从一侧垂落,“因为我没想过成亲。”
“你没……”风珉从那种想大包大揽的火热中回过神来,她没想什么?
“驾!”
陈松意却已经一扬马鞭,加快了速度。
风珉追了上去,皱着眉问:“你说你不嫁人?那你要做什么!”
“跟你一样。”陈松意的声音淡淡地飘来,“驱逐蛮夷,守卫边关,保我大齐河山。”
……
时近正午,快马加鞭的两人抵达了桥尾镇。
这里有着码头的桥头镇一样热闹。
正值药材夏收,再加上夏季不舒服的人增多,桥尾镇的医馆处处爆满。
陈松意跟风珉来了以后没有住客栈,而是直接租赁了一座宅院。
又过了快一个时辰,贺老三跟姚四他们也来了。
十几个小少年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不用双腿自己跑。
他们分坐在两辆马车上来到陈家村,等得知公子爷的去向之后,又再坐着马车来了桥尾镇。
不止如此,从意姐姐家门口离开时,他们每个人怀里还多了几块饼,一吃就知道他们意姐姐的好手艺是传承自哪里。
等到十几个孩子在宽敞的院子里排开,磨炼起体魄来,陈松意才收了金针,说起了这次的事。
“……这种不该流传于世间的术,既然见到了,就不能不管。师叔不在,我只能厚颜向三少借你们几位来帮忙。”
“你要他们几个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
风珉答应得很干脆,甚至早在奚家村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定陈松意会出手。
几个护卫都在盯着陈松意的金针,想着这跟公子爷的实力提升有什么关系,听见公子爷的话,连忙收回目光,抬起头来,摩拳擦掌:
“意姑娘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装神弄鬼,为祸人间,人人得而诛之!”
“我们收拾过京城的神棍,还没收拾过江南的术士呢,不知要我们怎么做?”
“我们这实力也不知够不够,会不会拖后腿……要是意姑娘能像扎公子爷一样扎我们两针,也许就好了,嘿嘿嘿。”
风珉手中折扇一合,一扇子抽向老六的脸,被他灵活地挡住了。
老六端起凳子闪到一旁,免得再被公子爷抽。
“我有初步的打算。”陈松意不动声色,只道,“这件事里最难的是程家人也牵涉在其中。”
在开始之前,他们就知道,意姑娘的养母带着人来江南找她了。
听到这话,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包括风珉在内,都觉得她说的“牵涉其中”是指刘氏也中了招。
姚四还说道:“那程夫人运气真好,得亏是碰上了姑娘,不然这次不得折在里头?”
他们认定刘氏是病急乱投医,为了改一改程明珠那差点把自己折腾进监狱里的倒霉劲,所以中了招。
陈松意乐于他们的误解,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左右整个计划里,最危险的部分都是由她去执行,她不打算让他们涉险。
因此,她只是说道:“未免被她认出,打草惊蛇,这次我们需要换个伪装才行。”
计划里兵分两路,由伪装过的护卫去试探胡三婆的虚实,她则去探一探刘氏身边,看那道人是不是真的没有现身。
她的师父说过,推演术不是万能,甚至她如今这双特殊的眼睛也不能看透一切。
因为到了他那种层级,就有了手段可以蒙蔽天机,让人探查不到自己的所在。
所以师父在天下行走多年,都始终找不到他的目标,完成不了他的任务。
而她也无法去找现在的师父身在哪里。
她收回思绪,对着几人说起了自己的计划,“现在正是桥尾镇药材夏收的时候,我们本来也要收购几种药材,现在只要多收购一些,扮作药商即可。”
来桥尾镇半日,陈松意已经摸清了这里的药材行情,递出了一张纸给姚四。
他擅长药理,给风珉调配药浴,在他修行是辅以金针的重任也要交给他。
“上面的药材,能收多少收多少,要什么年份也写清楚了。”她看着姚四把纸接过去,然后说道,“如果今日能收齐,我就让你们体验一下你们公子爷是怎么变强的。”
姚四还没反应过来,老六的凳子就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激动地跳了起来,连公子爷不悦的目光都不怕了,毛遂自荐道:“意姑娘我去!我去收!”
他跟老胡一样,最擅长收集情报,想要半天收齐这些药材,那不是手到擒来?
然而陈松意却说:“你另有任务。
“我要你去桥头镇探一探,给你两天时间打探清楚,程刘氏母女的落脚之处,还有她们这一个多月来都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一个都不能漏。”
第 103 章
老六是个干脆的人, 接下任务,并且得到了让他实力增长的许诺,他就立刻启程前往了桥头镇。
风珉带出来的这几个护卫, 各有擅长的方面, 他跟老胡在情报获取方面都很有建树。
不同的是, 老胡擅长从日常中剥离组合出有效信息, 适合陈家村那种单纯的地方,而老六更擅长融入三教九流,迅速整合复杂多样的信息流。
自从上次桥头镇的混混踢到铁板, 连他们的庇护伞郭衙内都自顾不暇、要断腕求生以后,剜去了这颗毒瘤, 桥头镇就变得安稳许多。
不过混混们销声匿迹了, 但乞丐还是存在的。
老六一来就换了一副模样,混进镇上的丐帮。
——镇上来了什么富贵人,没有人比乞丐更清楚。
老六本就出身底层, 在进护卫营之前当过乞丐跟小扒手, 正是因为偷到了他义父——护卫营的主管身上, 才被拎了回去。
这些年他当着忠勇侯府的护卫, 打听消息的本事不光没放下,还见长了。
三教九流的门道他都熟得很, 一来到桥头镇就如游龙归海, 很快就跟丐帮的领头人混熟。
一旦找对人, 意姑娘交待的任务——查清程家母女是什么时候来的、租了哪家院子,又带了多少人、跟什么人往来过, 就全都清楚了。
陈松意给了他两天的时间, 他过来一个晚上就摸清了大概。
到第二天,就潇洒地挥别了自己刚认下的大哥, 去程家母女落脚的宅子蹲点了。
在卖馄饨的摊子上,老六蹲了一个早上加下午,看着往来的人,对照自己掌握的名单,乐了。
一个从五品京官的太太,衣食住行比他们公子爷还讲究。
这程刘氏不愧是出身富豪之家,在这里落脚也有诸多掌柜来拜访,有刘家商行的,也有别的铺子登门来给他们送货品的。
这位程夫人似乎身体不好,天天喝药,在老六掌握的情报中,镇上的大夫也是隔三差五就来。
她不怎么出门,采买都是交给身边的管事娘子,来了镇上除了去过几回陈家村,去得最勤快的就是县衙。
按照在这一带乞讨的乞丐说法就是:“她去县衙的时候,车辙印都比平时深。”
车上不知装了多少真金白银去贿赂。
老六觉得这些没什么特别,大概都不是意姑娘想要自己打探的。
这里头最重要的,可能就是刘氏去找胡三婆的那一次。
不过可惜,他在这里蹲了一整天,也没见到刘氏去跟那神婆打交道。
想要确认她这宅子里有什么神神道道,估计还得要进去看一看才能清楚。
老六喝了碗里的馄饨汤,坐在原地没动。
公子爷他们很快就要来了,还是等意姑娘明天到了,由她来定夺。
再说桥尾镇。
姚四等人收购药材也很顺利。
几人扮作来收伏货的药商,给的价很不错,收购的量也不小。
负责掌眼的姚四眼睛很毒,药材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反而让卖药的人收了糊弄的心思,买卖很快就达成。
陈松意给的纸上写着的药材,他们只花了一天就收齐了。
第二天陆续送到宅子里,装药的箱子能堆满两个车厢。
于是,少不得又再买了两辆马车,扩大了车队的规模。
接下来,他们就要扮作行商,从桥尾镇前往桥头镇了。
按照设定,他们是由这个交通枢纽走水路离开,当然都要变装,免得被郭衙内之类的人认出来。
如果说,懂得药理的姚四是大掌柜,那剩下的就是护卫跟随从。
风珉则是他们的老爷。
为了防止风珉被认出来,姚四不仅给风珉换了身行头,还把他给扮老了。
他给风珉贴上胡子,用上了随身带着的瓶瓶罐罐,给他人为制造了点皱纹。
当风珉扮好再出来的时候,跟小少年们在一起、教他们识字的陈松意看到老了有快二十岁的他,更像第二世她跟父兄所神交的那位戍边大将了,不由得乐了,然后夸赞了姚四:“扮得好。”
她也没有食言,让他们去收的药材一到位,就立刻调配了一回药浴。
这个原本在第二世才由她师父带到边关,调配出来辅助她父兄修行的“金针药浴刺激法”,提前出现在了江南的小镇上。
她如同见过千百回一般,熟练地调配出了的药水。
无论颜色、气味,都跟师父调配出来的一模一样。
虽然是大夏天,但在药浴调配好以后,她还是让风珉立刻就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桶里。
由于现在风珉还是在《八门真气》的第一层徘徊,要打通的只是手部经脉,所以他穿着里衣泡进去,只要卷起袖子就行。
哪怕陈松意在旁,也不算非礼勿视。
这一次用不着用真气辅助,所以她没有亲自下针,而是在摊开金针之后让到了一旁,对姚四点头:“姚护卫你来。”
一泡进浴桶里,风珉的额头上就立刻冒出了汗。
他见姚四凑上前来拈起金针,笑嘻嘻地对自己道:“公子爷放心,认穴这种事我很熟。”
风珉自然不会担心,抬起手沉声道:“来吧。”
姚四已经看过那本金针刺激法,下针的时候无论位置还是深浅,都把握得十分准确。
他本身没有真气,但是这针依次扎下来,泡在浴桶中的风珉就渐渐有了跟在马车上陈松意给他引气时同样的感觉。
那些存在于天地间,原本难以捕捉、难以凝聚的元气,此刻竟顺着金针的脉络缓缓地涌来。
“感觉如何?”他听见站在身旁的少女问。
扎完针的姚四也是一脸紧张。
“感觉到了。”风珉再三确认了几次,才道,“是元气。”
说完,便听陈松意说:“抱元守一,运转心法。”
风珉于是闭上眼睛,沉浸在了这种特殊的感觉中。
姚四这才松了一口气。
身上插着金针浸泡在药浴中,风珉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之色。
陈松意并不感到奇怪,因为眼下只是第一重,越往后面药性越烈,才会让人越痛苦。
姚四绕着这桶冒着热气的药水转了一圈。
《八门真气》的武功心法跟辅助修行之法是分开的,他只看过后者,却明白这金针药浴刺激法的天才之处。
他喃喃地道:“竟然能以药材配伍,激发出其中的精华,来代替天地元气……”
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财力,有足够好的人在旁施针,就有机会迈进内家高手的门槛。
他停住脚步,一脸的敬畏,“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自然是像小师叔那样的天才了。
陈松意默默地想道。
可惜,师父拿着这个方法来边关时已经晚了。
那时候大齐已经十分凋敝,危如累卵,收不到足够的药材,也就难以堆出一支尖兵来。
但这一次,她不晚。
见风珉已经沉浸在了修炼中,她叫上姚四出来,让他把另外两人叫进来。
元六去了桥头镇,剩下的贺三跟赵九盯着那群精力旺盛的小鬼头入睡,被姚四一叫,才跟着他来到了公子爷的院子里。
陈松意已经在院中的石桌前摆好了金针。
方才,她是让姚四上手给风珉下针,现在是她亲自来。
用金针配合真气,她将原版的金针刺激法在贺老三跟赵九身上演示一遍:
“姚护卫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
其实那本册子上,游天已经一切写得很详尽了,姚四要看懂一点也没有问题。
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姚四依旧看得很认真,不时会问上几句。
而贺老三跟赵九感受着经脉中流动的真气,都是心中大震——
难怪公子爷短短几日战斗力就提升了这么多!
意姑娘如今所为,跟内家高手耗费真气,给人灌顶传功有什么区别?
更令他们震惊的是,在他们眼中需要保护的少女,竟然是一个已经练出内劲的高手?
公子爷真是瞒得很紧。
不过随即两人想到她的师承,又觉得这很应该。
身为高人之徒,能够学会鬼神莫测的推演术,自然也应该有这种程度的武力。
院中,借着明月与灯火,陈松意不止讲了第一章。
她将从金针刺激法的第一章到第八章都给姚四讲解了一遍。
姚四一边听一边提出了一些问题,陈松意也凭借曾经的境界一一地答了。
贺老三跟赵九在旁听着,不知道她的答案意味着什么,但姚四却大受震撼,心中对她境界的评估一升再升。
直到亥时过了,这场教学才结束。
陈松意收起了金针,对着三人道:“可以了,你们公子爷在里面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早些休息,明日启程去桥头镇。”
三人都应了。
明日还是赵九留在这里看顾这十几个孩子,贺老三跟姚四同风珉一起去会胡三婆。
等贺老三跟赵九起身离开,陈松意又把卷起的金针递到了姚四面前:“等回到京城,从准备药浴到施针,都要由你给你家公子爷安排了。”
“是。”
姚四擦了擦汗,接过金针,感到自己接过了重担。
陈松意放下手,看向亮着灯的房间。
姚四听她说道:“越往后,药浴带来的痛苦会越发难以承受,如果他承受不住,无法保持清醒,你要劝诫他。如果配不好药浴,也不能练,因为光有心法,容易走火入魔,陷入险境。”
“是。”
听着这话,姚四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看来修习这门功法是要承担风险、付出代价的。
内功心法在公子爷手中,跟辅助之法分成两册,意姑娘既把这门功法交给了公子爷,谁能练、谁不能练,就都由公子爷决定。
姚四想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感觉意姑娘这么心急,一口气就给他讲完了八章,又交待了这么多话?
然而没来得及细想,陈松意便道:“进去给他起针吧。”说完起身离开。
姚四立刻照做,把这本辅修之法放回了怀中,进去给风珉起针。
第 104 章
这一夜, 除了陈松意房中的灯亮到很晚,其他人都休息得不错。
翌日一早,这一行新鲜出炉的北地商人就出发了。
两辆装满药材的马车从院子里驶出来, 跟着前面由大掌柜所驾驶的、载着他们老爷的马车往桥头镇方向出发。
陈松意扮作了少年随从, 头上戴着遮挡阳光的帽子, 脸上用姚四的药水涂得黄黑了几度。
她驾驶着马车, 看着在晨光中热闹起来的城镇。
江南之乱后,除了水岸解禁,其他也陆续恢复了。
除了坐在官位上的人还有些风声鹤唳, 怕被抓去下狱,寻常百姓跟商贾已经恢复了日常生产, 又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
由三辆马车组成的车队不算起眼, 从桥尾镇离开,走了一个多时辰抵达了桥头镇。
跟往来药商络绎不绝的桥尾镇相比,桥头镇的人流就要少许多了, 除了码头船车热闹, 其余地方都要输桥尾镇一截。
这一行北地商人抵达之后, 没有急着乘船离开, 而是找了家客栈下榻。
等把马车跟货物在客栈后院停放好以后,看上去四十来岁、生得高大轩昂气宇不凡的风老爷带着自己的掌柜跟随从, 在客栈一楼要了一桌酒菜。
菜上来以后, 他问来上菜的小二:“听说你们镇上的庙很灵?”
一边说着, 一边抛出了一颗碎银。
小二接住银子,眼睛都亮了。
他将帕子甩到肩上, 对这位豪爽的老爷道, “客官这是问对人了,我们镇上的夫子庙灵验得很, 这不是快要秋闱了吗,往来的士子都要去拜一拜,还有住在街尾的胡三婆——”
三人看他说着,伸手指了指方向,快言快语地道,“她可是有些来历的,不管相面还是看风水,还是医治些疑难杂症,都成!”
见风珉没有打断他,小二想到他先前问起夫子庙,说不定家中就是有人要参加科考,于是再多提了几句,“她的符灵验得很,要参加科考的都会上她那里去求一道符,客官要是去了夫子庙,不妨也去胡三婆那里看看。”
扮成药商的风珉听了他的话,开口道:“那么神,那我这桩买卖到底赚不赚,她会不会看?”
听到这话,小二想起他们一行进客栈时,那两辆拉着货物的马车。
他们这趟货肯定进得不少。
他想着,灵活地答道:“这个小的不敢打包票,但老爷左右还要在镇上停留一日,去看一看也不亏嘛。”
“哈哈哈,好。”
他见面前的老爷一挥手,示意自己可以下去了。
转身的时候,小二听见这老爷身边的大掌柜道:“老爷去看一看也好,就算看不会,不是也能给今年要下场的二老爷求道符嘛。”
原来是家里有兄弟要考科举啊。
小二懂了。
客栈二楼,靠南边倒数第二间房间。
陈松意跟早他们两日来桥头镇打探情报的元六见了面。
他们下榻的客栈也是老六一早寻摸好的,按照计划,扮作药商的风珉去探胡三婆的虚实,陈松意则在这里接了老六打探来的、关于刘氏母女情报。
老六将自己收集来的情报详尽地告诉了陈松意。
她听得很认真。
哪怕药汁掩盖了她的肤色,让她变得毫不起眼,这样认真听取、冷静分析的样子,也还是将她同寻常的少年随从区别开来。
片刻之后,老六的汇报结束。
陈松意收起了思绪,对他说了一声:“多谢元护卫。”
老六年轻,性格也活泛,摆了摆手表示没什么。
然后,他说道:“意姑娘选的这家客栈视野果然好。”
是的,虽然是请他来桥头镇盯程家母女,收集这些情报,但今天下榻的客栈是在他离开桥尾镇之前,陈松意就先让他定下的。
陈松意见他说着起了身,向自己招手,示意自己过去。
于是,她也跟着站了起来,跟着他来到了房间南面的窗。
老六伸手把窗往外推开一些,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小巧的黄铜望远镜,塞到她手里。
不必他教,陈松意就将黄铜望远镜举了起来,凑在眼睛上。
从打开的窗缝往外看去,这一看,正好就看到了刘氏租赁的院子。
在白天,又是这个高度,院子里的人做了什么,大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陈松意举着黄铜望远镜,在阳光下看着那院子。
只见后院门打开,有个妇人出来,将药罐里的药渣倒在了门前。
随后,妇人退了回去,把门关上,远处巷子外传来小孩子笑闹的声音。
陈松意抬起黄铜望远镜,朝着巷口的方向看去,见到几个穿着普通的小孩子笑闹着从巷口跑进来。
他们像一群欢腾的小鸭子,看也不看地上,四五双小脚就从药渣上踩了过去。
几个人跑过,巷子又安静下来,只剩那些还湿润的药渣被踩得到处都是。
元六站在她身旁:“那是程夫人的药,每天都差不多这个时候倒出门外。从外头看得到的情报就是刚才说的那些了,里面是怎么样还要进去探一探才成。”
他看着陈松意,见她收回望远镜,于是问道:“要不我今晚进去看一看?”
“不用,我亲自去。”
她亲自去?
元六拿着她给回自己的小巧望远镜,有些回不过神。
他提前两日来了桥头镇,没有像老三老四他们那样见识到她的传功,对她的印象仍旧停留在“胆大、力气较旁人大、能提得动刀”上。
陈松意已经回到了桌旁,摆出了针,示意他过来。
她那副金针已经交给了姚四,但她没忘记要兑现让元六体验变强的承诺。
“铁针较金针差些,不过也能用。”她说,“元护卫请坐下。”
……
胡三婆家在长街尽头,位置不算好,地方也不算大。
但风珉一来,就察觉出她这样安家的聪明。
这里跟夫子庙很近,去过夫子庙的人如果知道这位神婆就住在自己回程的路上,也不会介意顺道过来看一看。
看着胡三婆家门外停着的马车和里面的人影,贺老三低声道:“如果这人灵验,那不用选址在这里,找她的人也会源源不断。”
可如果她只是个烟雾弹,是个沽名钓誉、装神弄鬼之辈,那把房子选在这里,又跟夫子庙的名声绑定,就是她这种小人物的智慧了。
这也是他们最不需要担心的一种情况。
“走。”
风珉没有多说,走在了最前面,剩下两人紧紧跟上。
大概真是秋闱将近的缘故,来这里的人很多。
是不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但是,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也分得意跟不得意的。
得意的人来此求得一道符只是锦上添花,可是不得意的来这里,就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了。
除了他们之外,来这里的还有垂髫幼童跟垂垂老矣的老人。
他们是来看病的。
胡三婆是怎么治疗的,她也没有瞒着。
不外乎是画符念咒,然后把符烧成水给他们喝掉。
这到底有没有用风珉看不清楚,只能见到生病的幼童被抱进去,依然是昏睡着被抱出来。
而老人进去一趟,脸上往往会多几分轻松。
坐在外面客人等待的地方,哪怕有树遮荫也依然热,但三人耐心地等待着。
等到日头渐渐偏移,排在前面的人都进去找胡三婆看过、走了,风珉才起身,最后一个进去。
一进入堂中,就感到与外面不同的阴凉。
空气中弥漫的是香火的味道。
风珉打量过这个厅堂,哪怕在白日,这里的光线也不算好,显得昏暗。
据说那胡三婆已经快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她的住处就是有种她这个年纪的老人身上特有的腐朽味道。
贺老三跟姚四陪伴在风珉身边,一同打量着这里。
不多时,一个童子从里面走出来,对他们行了一礼:“婆婆请三位客人进去。”
风珉一点头,三人就随他走进了后厅,见到里面还有一个童子。
三人心道这神婆挺讲究,童子都配了两个,再朝着罗汉床上看去,终于见到了他们今日来要见的主角。
罗汉床上盘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妇人,看起来同她的年纪一样苍老。
她头发花白,觑着一只眼,脸颊凹陷,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在她的手上、脖子上戴着的都是黄金首饰。
就连她放在一旁用来抽水烟的烟斗,杆子上也包了金。
这一切都彰显着她对钱财的热爱。
而风珉的一生缺很多东西,但恰好不缺钱。
无需他示意,扮作大掌柜的姚四就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钱袋,放在了桌上。
袋口没有扎紧,一放下来就敞开了,露出里面的金子。
原本就安静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变得更安静了。
胡三婆的目光落在上面,眼睛里放出光芒。
姚四刻意摆出了高傲的神色:“听说你很灵?给我家老爷看看,看得好了,这钱就是你的。”
胡三婆抬起了头,睁开的那只眼睛先是看向姚四,随后看向风珉跟他身后扮成随从的贺老三,然后笑了:“生意人,做大生意的,果然出手豪爽。”
风珉摘下了帽子,随手塞到了身后的贺老三手中,朝着前方走去。
胡三婆的罗汉床前放着一张凳子,那正是给前来找她的人坐的地方。
风珉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沉声道:“我做药材生意,刚收了批货,什么时候出手好?”
胡三婆笑呵呵地道:“这趟怕是不赚。”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烟斗,用烟杆敲了敲放在桌案上的黄纸,“不过请一道符回去,转一下运就好,贵客不如试一试?”
风珉看了一眼那黄纸,原来就是这样的路数。
他冷笑一声,起了身,嘲道:“原来也是个装神弄鬼的,老姚,把钱收起来,走了。”
“贵客且慢行。”
胡三婆看出他不信自己,也不信这话术,看来不用点真本事是留不下他的。
风珉背对着她,可贺老三跟姚四却看得清楚,只见盘坐在罗汉床上的老妇人睁开了耷拉着的左眼,露出了一只颜色不同的眼睛。
“老爷——!”
两人心中一紧,警戒地叫了风珉一声。
风珉立刻转身,看见睁开了两只眼睛的胡三婆,见她用那只诡异的泛白的眼睛看着自己,看了片刻才说道:“贵客不该行商,行商赚不了钱,您这身命格……该去从军。”
第 105 章
“继续说。”
风珉又坐回了凳子上, 而原本要把金子收起来的姚四见状也收回了手。
他跟贺老三都知道,公子爷会坐回去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命数还有什么好奇。
——毕竟意姑娘都已经给他算得很清楚了。
这是因为胡三婆终于显现出了一点真本事。
姚四退回贺老三身边,跟他一起看着罗汉床上那个干瘦的老妇人, 等她再次开口。
见这位出手就是一袋金子的豪商重新坐下, 胡三婆才暗松了一口气。
一放松, 她的眼睛就不免又朝桌上的金子看去。
然后, 她才在风珉审视的目光下开口道:“贵客家中双亲尚在……唔,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嫁的都是富贵人家。”
胡三婆一边说着,一边去觑风珉身后那两人的神色。
镇上的人传的没错, 她是狐狸养大的。
在灾荒动乱的年景,平民百姓生出女儿遗弃在山野是常有的事。
大概就是幼年时跟狐狸的这段缘分, 让她的左眼有了些神异。
她的相面之术, 全在她左边的这只眼睛里。
就是这只眼睛,叫她大字不识一个,没有师父指引, 也吃上了这口饭。
年轻的时候, 她给人看得多。
可就像老人常说的那样, 泄露天机要付出代价。
她看得越多, 说得越清楚,左边这只眼睛就视力下降得越厉害。
到了中年更是见不得光, 还诡异地泛起了白。
所幸那时她已经嫁人生子, 而且又有了一定的名气, 大多数时候也就不用这只眼睛了。
她又自学了些医术跟土法,装模作样地画符, 许多时候也能应付过去。
原本丈夫死了, 女儿打算把她接过去,胡三婆便想金盆洗手, 不再干这一行了。
然而没想到,在女儿那里住得他们夫妻不合,她只好又回来。
幸好她在桥头镇积累的名气还在,又遇到了那位程夫人。
得她相助,竟画出灵验的符箓,再次搭起台来,风头更胜从前。
程夫人也不用她做什么,只需要她用这只快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找些气运强盛的人。
通过灵符跟话语获得他们的信任,拿到他们的生辰八字给她就可以。
胡三婆觉得眼前这个商人的命格不错。
哪怕在她无比朦胧的视野中,也看得到他呈现出淡金色的气运。
若是能把他的生辰八字拿到手,就不光可以得到桌上的金子,还能从程家那里得到许多好处。
两头吃,那是多美的一件事。
因着金钱的力量,她又卯足了劲去看。
哪怕风珉无动于衷,她也努力说了许多自己看到的东西。
可惜说来说去,说得她口都渴了,面前的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就连他身后那两个人也一样。
真是奇怪。
胡三婆表面上装着老神在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笃定自己看到的东西跟此人的前半生八九不离十,寻常人听到这些,早就将她当成活神仙,要激动不已、纳头便拜了,可他却没有。
难道她说得不对?
那为何他身后那两个随从也没有反驳?
她哪里知道,不管是风珉也好,贺老三跟姚四也好,都已经见识过了陈松意的批命,受足了震撼,此刻听到她说的,只觉寻常。
一点都没意姑娘厉害。
意姑娘不只会推演命数,还会观天象,还会内家功法,还不收钱。
你能吗?
不能。
因此,这个在陈桥县远近闻名、被许多人奉为神仙的胡三婆,在他们眼中没有半点光环。
终于,将能说的都说了,胡三婆精力彻底透支。
她于是又重新耷拉下了左边的眼睛。
见眼前的豪商不说准,也不说其他,她心里盘算了片刻,笑着道:“看来这些浅的贵客不爱听,不若给我个生辰八字,我给客人详细算算——”
这一下风珉却有了反应,冷淡地道:“不用了。”
他起了身,算是验证完了这个胡三婆的含金量。
他看清楚了,这不过就是寻常江湖术士的能耐,要看深一些竟然还要生辰八字。
陈松意可没要过任何东西。
他想着,目光再次扫过她烟斗下压着的黄纸。
那些催发运势的符纸就算是从她这里发出来的,怕也只是借她的手。
风珉转了身,看向姚四。
姚四立刻会意地收起了桌上的钱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她好歹也说了那么多,虽然说的尽是些他们公子爷已经知道的事情。
这银子就当是辛苦费了。
“走。”
风珉没有再多说,直接离开就是他最鲜明的态度。
眼见今天下午最后的三位客人干脆地离开,侍立在胡三婆左侧的童子这才走过去,将这锭银子收了起来,拿到胡三婆面前。
胡三婆伸手一掂量,这锭银子有差不多二十两,算得上大笔进项了。
可是她想起姚四刚收回去的那袋金子,只觉得心痛至极。
跟那袋金子比起来,这点银子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怎么煮熟的鸭子还会飞?!”
胡三婆心痛得直拍大腿,半点高人形象都不剩。
看着她痛心的样子,两个童子也觉得很纳闷。
两人对视一眼。
“婆婆平常开眼给人看了,只消说上两句,再顽固的客人也是要信的……”
“怎么他们就半点反应都没有?”
——倒像是特意来一回,拿他们寻开心,听完就走了。
“别说了。”胡三婆好容易止住心痛,把这锭银子收入袖中,“去关门吧。”
大概今日就是不宜开张,送到眼前的金子都赚不到。
止住了心痛,却止不住后悔。
她只恨自己刚刚没有抓紧再说两句,半真半假地编些灾劫出来。
只要随便哪一句应了,这豪商都还要回来,求自己破解。
后悔啊!
等三人出了胡三婆家,天边已经漫开了晚霞。
风珉他们是在客栈吃过了午饭才来的,这一等一看,竟然已经快傍晚了。
“老爷。”
贺老三牵来马车。
风珉跟姚四先后上去,然后风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回客栈。”
“是。”
贺老三跳上了车辕,赶着马车向下榻的客栈驶去。
马车里,姚四问风珉:“公子爷,这神婆要是没有问题,那下一步……”
风珉背脊挺直,身体随着车子前进微微摇晃。
他睁开眼睛,双眸像鹰隼一样锐利:“她没能耐,不代表就没问题。”
没有她那只眼睛跟相面术,散发符纸的人怎么去筛选出合适的目标?
奚家村那么多人,只选中了奚大的女儿。
陈家村那么多人,又只选中了那几户。
正好都去过胡三婆处,受过她的灵符,对她推崇备至,深信不疑。
若此事跟她无关,她有那样的眼睛,为什么一句都没有提醒?
“回去看看她跟元六这一天查出什么没有。”
马车过去,露出林家银楼的招牌。
一个穿金戴银、身形富态的妇人正好拉着女儿走进银楼。
银楼的掌柜一见她,便立刻放下了算盘,面带笑容地迎上来:“张夫人。”
那牵着女儿进来的夫人抬头,不是旁人,正是两日前才跟风珉见过的屠户娘子。
“哟,劳烦掌柜的亲自来接待。”
张娘子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从在镇上买了宅子、不再杀猪之后,她每日就是跟上门来走亲戚的妯娌打牌、说话、逗闷子,再不然就是逛铺子。
林家银楼她这个月已经来了好几次,每次都会置办行头,已然成了林家银楼的大客户。
见她今日带着女儿来,想到她在给女儿寻摸亲事,怕是又要采买一番,面对这样的大生意,掌柜当然要亲自来接待。
他侧过身,引着她们往里走:“日前夫人才来问过,有没有样式时兴的钗子适合你家千金,今日楼里正新上了一批首饰,就等着夫人上门了。”
家中骤富,作为长女的年轻姑娘还没有适应过来,被银楼掌柜这样亲切地接待还有些局促,可她母亲却是眼睛一亮:“太好了,快带我们去看看。”
银楼接待贵客有单独的空间。
在张家母女进来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
身为刘氏身边得力的管事娘子,衣着打扮比寻常人家的正头夫人还要高贵些。
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果然是小地方,什么人都能放进来。”
听见她的话,面前接待她的人只能赔笑,不敢多说什么。
掌柜亲自迎进来那位是贵客,这位京城来的也是贵客,只不过眼界十分的高,对他们银楼的首饰诸多挑剔,不是回回都买。
张家母女进来见到了她,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看到台上摆出来的那些首饰,张娘子径自朝这边走了过来:“这些就是新上的?”
听见张娘子的大嗓门,程三元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将手上挑剔了半天的钗子放了回去,想掩住口鼻避开。
这种出身屠户家的人就算骤然暴富,身上也还是一股散不去的猪味儿。
“不错,夫人好眼力。”
掌柜朝柜台后的徒弟递去一个眼神,让他看茶,那学徒便从柜台后退了出去。
看到站在柜台前的管事娘子,他也没忘了招呼,“曾娘子今日可有看中的没有?”
娘家姓曾的管事娘子垂目,再次在摆出来的那些首饰上扫过,觉得自己刚刚拿在手上的那支钗子勉强算差强人意:“那——”
她原本意兴阑珊的想伸手指了,让他们包起来,带着女儿来的张娘子就先快一步,一手拿起了那支钗:“哎,这只不错。”
张娘子拿着钗在女儿头上比了一下,道,“老气了些。”说着又拿到自己头上,对着镜子比划一下,“我戴着倒不错,我要了。”
才端着两杯茶回来的学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这里陪着看了半天都没卖出去一支,刚走开一下,生意就谈成了,连忙过来直呼:“夫人好眼光!”
从刘氏的陪嫁升到如今的地位,无论在京城程家还是江南刘家,都没受过这样的冷落对待,更没有人敢抢她东西的管事娘子气得脸都扭曲了一下。
她瞪着张娘子,又想骂这个暴发户“这只钗子是我先看上的”,又嫌弃自己看上的钗子在她那张脸上比过,最终冷淡地说了一声“今日没看上的”,便走了出去。
离开银楼,看着天色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不过她心中仍旧不爽。
像自己这样的客人离开,银楼竟然没人出来相送,全都在围着那暴发户母女。
她站在门边,转头朝里面看去,低声啐道:“什么东西……”
也就嚣张这一阵了,早晚要成肥料,滋养她们夫人的气运,她就不跟这死人计较了。
第 106 章
一回到租来的宅子里, 她便立刻来了后院。
见下人把煎好的药送过来,她于是随手接过,吩咐道:“下去吧。”
说罢, 她端着还冒着热气的药进来, 见到靠在床榻上看账本的刘氏, 叫了一声“夫人”。
刘氏抬起了眼。
跟刚上岸的时候相比, 她的气色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从苍白得像鬼到现在红润有活力,像是变了一个人。
“回来了。”她放下了账本,从榻上起了身, “有消息没有?”
“人还没回来。”
程三元家的端着药来到她面前,给她加了一个垫子在身后。
这才在边上坐下, 给刘氏吹凉了药。
她每次出去不是白出的。
而是盯着各方的消息, 等陈松意回来。
“还没回来?”
听到今日也没消息,刘氏眉间浮起一丝烦躁之色。
他们来桥头镇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去过几次陈家村, 可就是没见到要找的人。
虽然陈家说, 陈松意是去书院看望她兄长, 可刘氏派人查清楚了, 她是帮着那个经过陈家村的神医去找地方开店了。
原本她也是派了人出去查他们行踪的,可惜这两人行踪太过诡异, 而且江南官场又这么动荡。
时局不稳, 刘氏怕在这个时候倒霉的被扯进什么风波里, 这才放弃了追查。
程三元家的在手背上试了试药温,觉得可以入口了, 于是递给刘氏。
看见刘氏眉间的烦躁, 她忙出声岔开她的注意力:“夫人的精神跟气色是越发的好了。”
这话令刘氏舒展开了眉心。
她伸手接过药碗,心平气和地道:“能不好吗?”
算算时间, 奚家村的小丫头应该已经死了,催发的气运都归于她身上,补足了她被反噬的部分。
然后,她每日喝的药渣又倒在后巷里,让那些幼童踩过,不断地带走病气。
程三元家的看着她喝下药,唏嘘地想——
这次可真是祖宗保佑。
那日上岸,夫人病得快只剩一口气。
搬东西的民夫把行李落在了地上,两个娃娃掉出来也弄脏了。
明珠小姐又是浑浑噩噩,还是她赶紧冲过来拉走了人,把娃娃收了起来,又按照夫人的吩咐赶紧收拾好行李,花了三倍的价钱雇马车离开。
——听说他们离开没多久,那个镇子就被淹了,死了不少人。
紧赶慢赶走了几天,总算到了地方,明珠小姐还是没有好转。
再把娃娃拿出来一看,发现是小姐那边的生辰八字被泥水污了。
听到这话,夫人只好拖着病体,拿了黄纸,又从匣子深处取出一盒朱砂,割破手指滴上血,再次写了生辰八字换过,小姐这才恢复过来。
明珠小姐清醒过来之后,夫人也没再瞒着她。
只将她跟陈家女儿换错的真相跟气运、命格的事告诉了她。
都说祸福相依。
经此一役,小姐醒悟,跟夫人母女彻底同心了。
这令身为夫人心腹的她很是欣慰。
这些年夫人一直独自扛着这个秘密,黄纸上写的生辰八字一变暗淡,她就要拿出那位高人给她留下的朱砂来重新书写。
“这是用那位高人的血做成的。”夫人第一次拿出这朱砂书写的时候,还这样告诉过她,“他放血的时候我就在旁看着……血一放完,他手上的伤就愈合了。”
刘氏说起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敬畏。
这让程三元家的每次看到这盒朱砂,幻想着那画面,都忍不住心下一颤——
像她这样的俗人,是没有胆子跟那种高人、那种力量打交道的。
等重新写上了生辰八字,见娃娃身上沾了泥水实在刺眼,刘氏便让她去取水跟布来,把代表程明珠的那只娃娃清洁一下,结果清理的时候,却从娃娃身体里掉出了一卷羊皮。
羊皮泛黄,看起来老旧得很,展开之后,上面记载的正是夺取他人气运来补足自己的法术。
除此之外,空白的地方还有配套的催运符箓。
刘氏见了这卷羊皮,只觉得眼前猛地一亮。
她已经被反噬成这样了,当然想要有法子来补救,可惜当初那道人施术的时候,她没有看齐全。
有了这个,又有最关键的道人之血,她就可以依样画葫芦试一试。
正好桥头镇最出名的神婆回来了,此人有些相面的本事,拮据着想要重新开张,两边一拍即合。
刘氏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找到有气运加身的人,得到他们的生辰八字。
奚家村的女孩就是刘氏选中的第一个目标。
赶集那日,那小姑娘随着附近的孩子在巷子里疯跑,踩到巷子里的药渣,打滑摔倒,被一旁压在石头底下的红纸封所吸引。
眼看着同伴跑远了,跌坐在地上的小姑娘起了身,去将石头底下的红封抽了出来,打开一看,见到里面有张写了字的纸,还有女人的指甲跟头发。
小姑娘字还认不全,却对那殷红的指甲跟头发本能地感到害怕。
她连忙把这些东西放回原位就跑了,可那也没用,术已经成了。
之后回去,她便发起高烧,被她奶奶带着去胡三婆那里求助。
被骗走生辰八字,再配合上一早埋在她家院子里的催命符,很快就将刘氏的亏损补上了。
刘氏的身体迅速好转,对这术的神妙有了直观的体验。
羊皮上所记的那些灵符,她就算画过也依然看不懂,只明白成符的灵光都在道人的血中。
用掺了他鲜血的朱砂一画,她就立刻有感应,知道成了。
这样的符,她画了好几道。
除了奚家村的那个孩子,还通过胡三婆分发给了陈家村的几个人,催生出了几家富户。
这些被催发的气运都且寄存着,什么时候她要用了,就什么时候从他们身上抽过来。
有了这番保障,刘氏终于彻底的游刃有余起来。
伺候她喝完药,程三元家的接了碗,想着自己先前碰上的暴发户,于是带着私心地撺掇道:“夫人,那小丫头人小福薄,单她一个好像还不能让你完全好起来,不如再用一个。”
“嗯。”刘氏随意地应了一声,取了盒子里的蜜饯来压苦,“再说吧。”
程三元家的便不说话了,又听她问,“你从外头回来,见了明珠吗?”
听她说没有,刘氏一时间不悦起来。
她放下精致的小银叉,道:“真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前面吃了苦头,才乖顺了没两天。
现在见事情摆平,琥珀替她顶罪进了牢房,就又故态复萌。
程三元家的连忙劝道:“小姐年纪还小,自然受不得拘禁。再说前番她在陈家受了几天苦,回来可不得好好松快松快。”
刘氏被她说动了,也觉得以女儿的性情,拘着她实在过分。
何况这陈桥县县令自己都打点好了,她在外面也没有什么,便不再提。
镇上的戏园里,刚被问起的程明珠正坐在二楼的包厢里,看着下方咿咿呀呀的唱戏,拍了拍手上的花生屑,抱怨道:“这里真是无聊死了,连戏也那么无聊。”
刘氏给她安排的丫鬟被她赶到了楼下去,坐在她对面是个正在一脸阴沉地喝闷酒的年轻公子。
县令公子说道:“小地方的戏,自然是比不上京城的。”
程明珠跟郭威在私下相见,刘氏并不知道。
他们一个是在村里长大的京官之女,另一个是县令之子。
所有过的交集,也就是程明珠买通他手下的混混,去对陈松意下手。
结果还被风珉抓住,施压要她千里迢迢随陈桥县的官差回来,去县衙消这桩案子。
可偏偏他们就混在了一起。
在遇上风珉之前,郭威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好。
可被这种权贵子弟盯上之后,他就一直走背运。
先是廪生资格被撤,然后在去走总督府的路子时,受命结集一帮士子去拦钦差座船,又被风珉抓住,还在枢密使付大人面前挂上了号。
再加上总督府现在从上到下、几乎全军覆没的局面,他可以说是什么出路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他遇上了程明珠,从她那里得知了有更换气运之术。
这令他心中再次生出了野望。
见程明珠来赴约,心思却全在吃喝玩乐上,郭衙内放下了酒杯,阴沉地问道:“再过一个月就是秋闱了,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动手?”
那些将要前往江南贡院参加乡试的举子,里面最优秀的那群人,他们的气运什么时候才能被抽取过来,加到他的身上?
程明珠听他的声音在耳边不满地道,“江南贡院就取一百出头的人,每回却有上万人去考,今年这情形,只怕会更多……”
——不把像她便宜兄长陈寄羽那样的人拉下来,他哪里还有机会露脸?
这一回,他不仅要露脸,还要大大的露脸。
他要气运逆天到就算让忠勇侯府看到了,也没法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
“我倒要看看……”郭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仗着祖荫,你能堵我几回。”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程明珠被烦得不行,拿着瓜子皱着眉看向他:“我既收了你的钱,就肯定会替你办事。他们现在都还没启程呢,没路过这里有什么用?让你先用着我娘挑中的那几家你又不肯。”
从知道自己的荣华富贵与陈松意休戚相关以后,程明珠先是恍然,随后越发的恼怒。
她恼怒陈松意这个气运容器怎么敢擅自离开,却全然忘了当初她是怎么处心积虑把人从家里赶出去。
随后,程明珠又见识到了她娘亲用这个法术夺取旁人的气运,从奄奄一息变回生龙活虎,还知道她娘蓄养安排了陈家村的那几家人待用。
于是那天再在戏园子里撞见失意醉酒的郭衙内,她便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要是用这个夺取气运的妙法,把砸到他们父子身上的钱赚回来,岂不美哉?
那可都是她的钱!
每一笔花出去都要叫她心疼的!
何况陈家村的人在背后怎么编排她,她都记得清楚。
能用他们的贱命来给她换钱,那是看得起他们。
于是,她接近了郭威,同他谈这笔生意。
在让他见识了这种术的神奇之后,两人结成了同盟。
第 107 章
等到楼下的戏目结束, 响起一阵喝彩声,程明珠这才心满意足地起了身。
看了面色不愉的县令公子一眼,她大发慈悲地给他透露了一个信息:“你放心, 沧麓书院那边我已经去过了。”
听到她已经有所行动, 郭衙内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程明珠对他摆了摆手, 拿上帷帽从这里离开。
天色已晚, 她该回家去了。
否则回得晚了,还要向母亲解释自己去了哪里。
戴上帷帽,她来到楼下, 叫上了等待已久的丫鬟。
等出了戏园子,看着比白日还要热闹的镇子, 程明珠却没有什么赏玩的心思, 只想着今日不知有陈松意的消息没有。
她停住脚步,隔着帷帽对身后的丫鬟道:“今日我出来,就是单来听戏的, 知道吗?”
“是。”
被新安排到她身边的丫鬟很有几分聪明, 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不该说什么。
程明珠满意了, 抬手扶了扶帷帽,恢复成在外场娴静的样子:“走吧。”
暮色降临, 华灯初上的桥头镇不光夜市开张, 人多起来, 就连客栈也比白天热闹。
码头停泊的船多了,从船上下来的人聚集在酒家、客栈里, 让桌位几乎满员。
二楼靠南边的房间, 小二送上了饭菜,又得了打赏, 欢喜地退了出去。
风珉坐在桌前,看了一眼送上来的饭菜,没有动,而是先问起元六,他们留在这里观察的情况。
陈松意在这里看了一天。
等到送饭菜上来的小二退出去以后,她就又再次拿出了黄铜望远镜,继续观察那座院子。
风珉三人听老六说道:“没什么动静,宅子里的人都没怎么出去过,出去了也没去胡三婆那里,今天也没人来上门拜访。”
刘氏身边的管事娘子出去过,程明珠也出去过。
他都换上伪装,跟在他们背后走了一回,没发现异常。
等答完公子爷的问题,他便去问跟风珉一起去胡三婆那里的两人,“你们今日跟公子爷去找那神婆,她那里有什么问题没有?”
贺老三仍旧是沉稳地抱着手臂,姚四倒是来了精神,同他交换情报:
“那老太婆有点本事,她有一只眼睛能看到公子爷的事,像家里有什么人,经商赚不到钱,该去边关从军,都说准了。”
听到这话,站在窗边的陈松意动作一顿,回过了头。
触到她的眼神,姚四立刻道,“不过也就这样了!她没看出公子爷的伪装,说的也远不如意姑娘你详细。”
贺老三沉吟着开口,补充道:“她那只眼睛好像不大好使,上来都是先拿话术试探,见公子爷要走,才用了真本事。”
还没卸下伪装的风珉听两个属下说完,没有什么缺漏的,才对站在窗边的陈松意道:“此人本事有限,又贪财,想做的是细水长流的生意。若是她画的符将人害死,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不过说完他也想到,如果这是胡三婆装出来的,特意降低他们的警惕性呢?
或许今晚还应该折回去,在暗中查看一番。
陈松意察觉到他的想法,握在黄铜望远镜上的左手隐晦地动了动。
确定他们今晚就算再回去一趟也不会有问题,于是没有出声。
果然,自己不去,而是由风珉去试探胡三婆是正确的。
虽然在姚四口中,这个胡三婆的能力有限,但自己未必不会在那只眼睛底下暴露。
她再次转过了身,拿起望远镜朝刘氏租赁的宅院方向看了一眼,正好见到程明珠的身影在后院中一闪而过。
陈松意收回目光,不再看了。
她关好窗,转身朝风珉走来:“既然在胡三婆那里看不出什么,可能问题就出在这些牵涉其中的人这里。”
她拉开凳子,在桌前坐下,将小巧的望远镜放在了桌上,“正好几户人家都在镇上,那明日我就装作从沧麓书院回来,去探一探。”
“好。”
既然再次议定了下一步,风珉便示意另外三人坐下来一起吃饭。
而元六收起了自己的望远镜,想着陈松意说的“明日去探”,意识到她先前说的“亲自去”是打算明着去,于是放下心来。
吃过晚饭以后,几人各自回了房。
他们五个人一共要了三间房,明面上是风珉一间,剩下四人各两间。
实际上,却是风珉一间、陈松意一间,剩下三人同一间。
公子爷他们没来的时候,元六不能睡,因为需要蹲点观察。
现在他们来了,他任务结束,终于能够安心地睡个好觉,于是今晚早早就吹灭了灯上床。
可刚到子时,身边就传来了动静。
难得能休息的元六睁开眼睛,见到另外两人换上了夜行衣。
元六:“……”
察觉到从床上投来的视线,姚四把药品往腰带里塞的动作一顿,扯下面罩对他说道:“没事,你继续睡,我们跟公子爷出去一趟。”
说完,他跟整装待发的贺老三一起出了房间门,还对他摆手,“你继续睡。”
元六盯着门在面前关上,看到外面聚到一起的影子。
纠结了一下,还是困意上来,人又倒回了床上。
结果睡着没多久,又听见有动静。
元六:“……”
他再次睁开了眼睛,耳朵在黑暗中捕捉到像鸟飞掠而过一样的声音。
他立刻掀开被子起了身,打开房间门向外走去。
公子爷的房间现在没人,意姑娘的房间在他们三个跟公子爷中间。
他想了想,伸手握住怀里的匕首,走到中间敲了敲门:“意姑娘?”
以陈松意的武学境界跟警惕,没理由听不到方才那动静。
可是他等了片刻,却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声息。
他用匕首顶开了门栓,推门进去一看,里面果然也空无一人。
“……”
好家伙,全不见了。
他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要负责盯梢,不能睡。
现在大家集合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能安眠?
元六收起匕首,在原地站了片刻,看向留了条缝隙的窗户。
他心下一动,快步走过去推开窗,架起望远镜,朝程家母女暂时停留的院子看去——
就见夜色中一个影子越过了围墙,落在了里面。
……
笼罩在黑袍中的身影一落地,就遇到了巡视而过的家丁。
影子立刻闪到了转角处,等他们走远之后才再次出来。
刘氏租赁的这个院子不大,守卫力量却不少,大概是因为来江南此行受够了惊吓,而且官府下发的通缉令还贴在墙上,要抓捕在红袖招穷凶极恶杀死了数百人的两个凶徒。
要是宅子里没有守卫巡视,这对母女怕是夜不能寐。
从转角处走出来的人全身笼罩在黑袍中。
她的头发原本应该是乌黑柔顺的,此刻看起来却一缕一缕地染着霜白,干枯得像稻草。
修习《八门真气》,在与她朝夕相对的人看来,会觉得她没有什么变化,可是跟她分离一个月以上,就会觉得她的身形跟记忆中不一样了。
在她脸上还覆着一张面具。
那面具轻薄,不似傩戏面具厚重,惨白的底色上还画着椒图的纹样。
龙生九子,睚眦跟饕餮已经在世人面前现过身,那再来个椒图也不奇怪。
要来夜探这个院子,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只要刘氏跟程明珠不能通过那个术法感应到她,就无法把眼前这个形象跟她联系到一起。
当她立在黑暗中,整个看起来没有性别,一走,先露出的却是两根铁拐。
心法运转,将真气灌注到手臂跟这两根铁拐上,人就诡异地向前平移起来。
那两个先前走过去的家丁跟在院中巡视的另一组交接,正在精神放松的时候,就看到了前方这道诡异的影子。
“鬼……”其中一人两腿发软,脸色惨白,伸手去拍自己的同伴,“鬼、鬼——”
“哪来什么鬼?”
他的同伴不以为然地转头,还没看清那定格在回廊上的影子,就听到细微的破风声。
然后脖子一痛,他就跟他吓破了胆的同伴一样,失去了意识。
那停在回廊上的影子袖子一动,一扯手上的丝线,就将扎在他们脖子上的细针扯了回来。
这针浸泡过了游天调配的药水,沾之即倒。
在乌云中时隐时现的月光下,这个诡异的影子游荡在后宅中。
遇上“它”的每一个人都很快被针扎倒,失去意识。
而这个影子似慢实快地探查过了宅子的每一个房间,看过了这里每一个人。
在满地的家丁护卫跟失去意识的丫鬟仆妇当中,没有见到任何一张完全不认识的脸。
黑影来到了程明珠的床前,在外面守夜的丫鬟已经完全陷入昏睡中。
而躺在床上的程明珠对“它”的到来一无所知。
看了这张脸片刻,“它”才从这个房间离开,向着刘氏的房间去。
房间的门被推开,一丝月光从外面照进来。
刘氏喝过了安神药,原本睡得很沉,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一睁眼,她就看到立在床边的黑影,还有那张诡异的、惨白的面具。
她顿时发出一阵惊叫,仓皇地朝着床角缩去。
面具底下响起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喝停了她:“别吵。”
第 108 章
感觉到这个黑影身上有实质的杀意, 刘氏的尖叫声一下子卡在喉咙里。
她颤抖着缩在床角,以眼角的余光去看门外,期望于这里的动静能引来下人。
然而她所看到的只是陈松意刻意放倒在外面的人。
刘氏感到了绝望, 她收回目光, 再次看向面前这个黑影。
那张惨白的面具后, 凌乱的白发与黑发相间, 显然是个老者。
他笼罩在黑袍中的身形干瘦,手上还拄着两根铁拐,仿佛腿不好。
可是却能这样诡异地进来, 放倒了院子里的所有人,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这必定是个高人。
再想到进入江南以后, 一路过来看到官府通缉的那两个戴着面具的恶徒, 尽管这个黑袍老者脸上的面具跟通缉令上不一样,可刘氏觉得他必定跟那两个通缉犯有关。
刘氏觉得自己抓住了脉络。
陈松意听她声音颤抖地道:“我、我只是个普通妇人,有几分薄财, 你若要……只管拿去好了。”
她一边说着, 一边举起了手, 发抖地指向左侧的箱笼, “全都在那里……”
见她把自己当成深夜潜入民宅来搜刮财富的歹人,陈松意沉默地站在原地, 双眼透过面具上的孔洞审视着刘氏的表情。
她的慌张害怕没有一丝作伪, 也没有半点感应出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自己的样子。
然而陈松意没有动。
因为她还有可能是装的, 在拖延时间等着什么人来。
——比如她身后那位“高人”。
刘氏说完,见他仍旧不动, 心中一慌。
她放下了手, 又再次往床角缩去,还把被子抓到了自己身上。
现在毕竟是夏夜, 她就寝的时候穿得轻薄。
她害怕这个恶人不光想劫财,还想做点什么让她要自绝于世的事。
就在她想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一根铁拐忽然抬了起来。
这铁拐的底部还是尖锐的,笔直地刺向了她。
刘氏“啊”的一声发出尖叫,随即又想起面前的人让她闭嘴,于是脸色煞白地闭上嘴。
那根黑铁铸成的铁拐上仿佛还沾着血腥味,末端抵在她的脖子上。
拿拐的人手很稳,少了这根拐杖支撑,仿佛也没有叫他失去平衡。
感到那尖锐的末端在自己脆弱的脖子上越陷越深,刘氏也越来越惊恐。
伴随一阵锐痛,她咽喉部位最柔软的地方被刺伤,血液流了出来。
“不、不要杀我!”
这辈子都没有面对过这么危险的境况,刘氏已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跟奚家村那小丫头换了命,被术法反噬带来的厄运还是找上了门。
这一次遇上的,甚至还是个要她命的恶徒。
她顾不得对方让她闭嘴,不断地抛出条件,只求让这个黑影留她一命,“你要钱……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要年轻的姑娘,外面也还有很多漂亮丫鬟!但求您放过我,我不会去官府报案……我也不知道您长什么样,您没必要灭口……”
维持着将铁拐末端抵在她脖子上的姿势,陈松意没有理会她的哀求,而是将感知放到了极致。
后院安静得很,那些被她放倒的家丁丫鬟仆妇全都还倒在地上,没有醒来。
月光静静地朗照着回廊,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少女没有掩饰杀气,手中的铁拐再往前一寸就能杀了刘氏,但却没有任何高人出现来救她。
到此时,陈松意终于验证了自己今夜的第二个猜测——
那个道人真的不在。
验证完这一点,她却没有收敛杀气。
看着害怕得不行的刘氏,她将手中的铁拐再往前抵了一分,令她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在战场上审讯俘虏,需要击溃他们的意志才能撬开他们的嘴,但是对刘氏这样金贵的夫人,只要这点死亡的威胁,就能让她开口。
她再次用上了改变声音的技巧,让自己发出的声音如同老者一般嘶哑阴冷:“是谁教你的邪术?”
“什……”
刘氏愕然地张着嘴。
她面前的黑影冷笑道:“老夫苦寻仇敌多年,路过江南,却发现有人在用他的术夺运换命。他可没有几个传人,否则你以为老夫是为什么找上你的?”
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对方深夜找上门来的目的,刘氏一边觉得自己已经做得那么隐蔽,为何这个老头还能发现自己,一边又看到了生的希望。
她慌忙解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不是他的传人,我也一直在找他……我还是十多年前见过他!”
“十多年前?他是什么样子。”
扮成神秘老者的陈松意说着,略略移开了抵在她脖子上的铁拐,但依旧震慑地停在空中。
刘氏捡回一条命,知道他是要向自己确认那是不是他苦寻的仇敌,于是忙道:“我在年幼时见过他一次,他作着游方道人打扮,身材高挑,三十出头的模样。”
她回想着道人的脸,力求说得清楚,“他丹凤眼,留着短须,面如冠玉,眉如利剑,目有神光……那时饥荒年月,他四处游方,也依旧出尘脱俗。”
陈松意听着她的话,在脑海中迅速勾勒出这个道人的影子来。
然而她将历经三世所接触、所知道的人都比照了一遍,也没有一个跟这个符合,或是有所关联。
“……他精通风水命数,给我们刘家批命,说我们三姐妹但凡生下女儿,都会破了运势,前半生有多风光,后半生就有多潦倒。”
刘氏咽了口口水,脖子上的伤口还在疼,却不敢去摸,“我本是不信的,但我上面两个姐姐先后出嫁,第一胎生下女儿,都应验了他的批命。
“后来我也怀上女儿,心中惶恐,跟我母亲一起四处寻访他,终于有一日在茶馆见到了他,便得了这个夺运换命的法子……”
早在第一世死后知道了自己悲惨命运的起源,但再在刘氏口中听一次,陈松意心中的怒火还是一样炽烈,表现在外,就是她身上突然暴涨的杀意。
这令刘氏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见她如此,陈松意将怒意压下去,再次用苍老的声音问道:“你再见他时,他可变了样子?”
“没有。”刘氏忙回答道,“过了十几年,他还是我当初见到的那个样子,一丝一毫也没有变。”
说着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在这个性情难测、阴晴不定的老者面前隐瞒,“而且,下这个术用了他的血……我亲眼看着他割破了手掌,可等放完血后,他的伤口就瞬间愈合了。”
精通风水命数,容貌永远年轻,划出的伤口还能瞬间愈合。
利用她们布下这样一个局,就能摧毁一个王朝四百年的气运……
这样一个存在,光是叫人听着都无法生出对抗之心。
但现在起码她知道了这个道人的一些信息,不会再两眼一摸黑。
陈松意很快恢复过来:“带我去。”
说着铁拐伸到刘氏背后一拨,将她从床角拨了出来。
“去、去哪里?”
刘氏又仓皇起来,不知他要自己带他去做什么。
“去看他给你施术用的东西,亲眼见到,老夫才能知道是不是他。”
“好……好的。”刘氏听明白了,“东西就在箱子里,我这就带先生去看。”
此刻,她只想快点满足了这个老者,把他送走。
如果当初知道动用这个术会引来那高人的仇敌,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的。
刘氏下床都腿软,走了两步就摔倒。
在走到箱笼那边的时候,她看到了外面亮堂的月光跟安静得反常的院子,还有门外躺了一地的人。
她的心中又生出了惶恐。
自己没有攻击手段,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只希望身后的人在看完之后会放过她。
黑影充满压迫性地站在她身后,刘氏甚至不知他是怎么飘过来的。
她拿出了钥匙,打开了箱笼,从里面拿出了两个巴掌大的娃娃,还有那卷记载着夺运换命术跟几个符箓的羊皮。
“都……都在这里了。”
刘氏把它们拿在手里,转过身来。
陈松意原本打算伸手去夺。
可一看到这两个由红线所系的娃娃,她的脑海中就生出了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疼痛,恶心,眼前发黑。
她伸出去的手不由得停在半空。
等视线恢复清明,她再次朝那两个娃娃看去,又是同样的感觉涌来。
她微微摇晃了一下,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
刘氏心中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像是受到了什么攻击的老者,仿佛见到了可以跑的机会。
要不要跑?
趁他这样,她跑出去应该能够喊到人,叫这个躲躲藏藏不敢见人的老东西因为忌惮而离开。
可是在她的脚挪出去之前,陈松意就放下了手。
她没有因为这反噬一般的攻击而忌惮,反而被激起了凶性。
她在面具后霍地睁眼,锁定了面前的刘氏,心中涌出了一个念头——
破不了术也罢,这东西不能留!
毁了这娃娃!杀了她!
刘氏心中一惊,感觉到那股变得比先前都更凝实的杀意,顿时尖叫一声就往外扑去。
在她身后,破风声响起,那尖锐的铁拐朝着她刺来,几乎瞬间就要触及她的后背,在她胸口开一个洞。
就在这时,她被脚下的地毯一绊,重重地摔在地上,恰好避过了这一击。
刘氏惊魂未定,在地上一个翻身,面向了想要杀死自己的人。
陈松意一击未得手,立刻变招,将右手的铁拐向着跌在地上的刘氏当胸插去。
刘氏避无可避,本能地将手上的娃娃挡在面前,然后恐惧地闭上眼睛。
那一瞬间,她手上的东西仿佛发起了烫。
而陈松意只见到眼前红光一闪,那种针刺的疼痛再次袭向她的大脑。
刺出去的铁拐被无形的力量挡住,反弹回来,打在她的手臂上。
她胸口气血翻涌,喉咙里一甜,就一口血吐在了面具上!
第 109 章
殷红的血液从面具的边缘滴落下来。
沾在黑袍上不显眼, 可被那惨白的面具一衬托,就红得刺目。
刘氏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看到这一幕,她如何还反应不过来, 这个黑影是被自己手中的物件所伤?
她一下子又生出了力气, 一翻身就四肢并用地朝着门外爬去:“来人!来人啊!”
爬过门槛, 她扶着门框站起来, 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救命啊, 杀人了!”
声音回响在安静的夜里,一下子吸引了路过的打更人注意。
陈松意承受着比起先前更加剧烈的针刺痛苦, 想要再次追上去动手, 可是一动就感到经脉阻塞。
她的真气仿佛被封印,凝聚不出半点力量。
这一次直接攻击带来的反噬,比刚刚只是目光接触要强太多!
她感到身上一阵接一阵地发冷, 不止晕和痛苦。
她在战场上遇到过更要命的险境, 受过更重的伤, 都不像那红光一样, 不仅摧毁了她的武力,还直接摧毁她的意志。
她咬破了舌尖, 用疼痛换回了清醒。
等视野稍微清晰, 就立刻动身追了过去。
——就算不用真气, 她还有力气!
刘氏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打更人。
确定了有人在求救以后,打更人疯狂地敲起了手中的锣, 吸引值夜的巡逻队伍注意。
听到这划破黑夜的锣声, 刘氏心中稍微有了底气。
可转头一看,那个笼罩在黑袍中的老者又追了上来, 她顿时又发出了尖叫:“救命!你、你别过来!”
她转过头,继续朝着前方跑去。
前方就是出后院的门,只要出去了,就能找到人保住自己的命!
“在那里!”
“是那家!快!”
围墙后传来了巡逻队伍的声音。
在江南之乱以后,无论州县都加强了夜间治安巡查。
尤其现在钦差大人还在江南,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治下再有什么问题,要被撸下去。
陈桥县的郭县令也是如此。
有他耳提面命,城里的巡逻队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听到有动静就立刻过来了。
后院的门被拍响:“开门!”“快开门!”
刘氏心中升起了希望。
她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力气,脚下又跑得快了起来:“救命!救我!快来救我——!”
看着那扇被拍得不断摇晃的门跟跑远的刘氏,陈松意脚下一顿,陷入了抉择。
现在冲过去,自己能拼着杀了她,但却可能跑不了。
可如果不杀她,就这样离开……
借着袍袖的掩映,她迅速地掐算,然后得出了结果——就算自己现在不杀她,明天刘氏也要糟。
没有多去深究为什么她明天会糟,只算出这一点,陈松意就立刻改变了决定,瞬间想好了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再犹豫,她掉头就朝着不同方向离开。
在刘氏扑到门前,打开门栓让外面的人进来之前,她就已经消隐无踪。
门开了,看着鱼贯而入的官差,刘氏一下子瘫软在地。
“歹人在哪里?!”
“在、在……”刘氏喘了片刻才找回声音,回手指着院子里道,“在、在那里!那个穿着黑袍的就是!”
长街尽头,胡三婆家。
这里跟刘氏落脚的院子离得远,那头的动静传到这里,已经被削弱了不少。
在外面放哨的贺老三在屋顶上站起了身,看着那边的火光跟人影。
意识到有事发生,他于是三下两下从屋顶跳了下来。
堂屋里,风珉跟姚四还在翻箱倒柜。
两人都穿着夜行衣,脸上还戴着画有嘲风图案的面具,跟陈松意那个异曲同工。
虽然贺老三跟姚四不知道公子爷为什么放着面巾不戴,而要戴这么显眼的面具,但他们遵从了风珉的安排,十分有仪式感地戴起了它。
他们把胡三婆家都翻了一遍,找着可疑的东西,把所有画好的符箓全都扫到了一个袋子里。
为了搞得更像入室劫财,除了把东西翻乱,姚四还把值钱的东西也全都搜走了。
比如胡三婆藏在木板底下的黄金,房梁顶上的银票,还有包着黄金的烟杆。
“有情况。”
贺老三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对着两人道,“官差出动了。”
姚四一惊:“朝着我们这边来的?”
胡三婆有这么灵,能算到他们今晚要来?
风珉也目光一凝,直起了身。
贺老三低声道:“不是,像是程家落脚的宅子那边有动静。”
院子里,胡三婆的房间亮起了灯。
本来她打算起夜,忽然心头一悸,听见好像有什么动静,于是举着油灯走了出来。
风珉三人正好把搜刮来的东西都打包起来,背上了身准备离开,结果一出门就跟举着油灯出来查看的胡三婆撞了个正着。
看着这三个黑衣人,看着他们的面具,再看向他们肩上背着的东西,胡三婆的油灯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空气里响起她镇静尽失的声音:“来人啊!有小偷!抓小偷啊——!!!”
“追!”
“你去那边!”
黑暗的巷子里,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她全身笼罩在黑袍当中,除了白黑相间的头发,看不清任何特征。
在她身后,火光闪动,映照在墙上。
有人在朝着这个方向追来。
一根铁拐落在地上,陈松意扶住了墙。
哪怕远离了刘氏,那种针刺大脑的痛苦跟眩晕恶心也没有减弱。
她已经提不起力气了。
就在她回想着这一带的巷道房屋,思索着该往哪里去的时候,面前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陈松意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出手,然而铁拐才抬起,就被一只手按住。
元六站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姑娘,是我。”
从她离开之后,他就一直在客栈的窗边看着动静。
刚刚发现情况不对,他立刻跑了过来。
看到陈松意这副打扮,在她身上闻到血腥味,元六心下一沉。
没有多话,他捡起了地上的铁拐,又将陈松意手上拿着的那根也拿了过来。
看她像是连站也站不稳了,他于是一下子把她搀到了身侧:“走。”
有了元六支撑,陈松意再次勉力向前走去。
元六带着她避开了所有追过来的人,没有引起任何注意的回到了客栈。
把她安置在柴房,元六拿走了她的面具跟身上的黑色外袍,扔进客栈后厨的灶台里烧了。
然后,他又将那两根分量不轻的铁拐扔到了旁边的一座空宅枯井里。
等迅速处理好一切回来,陈松意还待在原来的地方。
她的头发已经用药水抹过,恢复了原本的样子,衬得一张脸越发苍白。
她的唇上、下巴上都有着干涸的血迹,正在打坐,试图运转体内的真气,驱逐那种深入骨髓的冷跟针刺之痛。
元六本以为自己回来会看到她失去意识,可没想到一推门,柴房里的人就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箭地朝他射过来,等看清是他,那目光才重新变得缓和。
陈松意放下警戒,再次疲惫地垂下眼。
“外面很乱。”元六走进来,“公子爷他们大概很快要回来了。”
他手里端着个碗,是在后厨顺带烧了热水倒来的。
这样要是被撞见,也好作为半夜不睡觉跑到柴房后厨来的借口。
“元护卫。”
他停住脚步,听放弃了运转真气,倚靠在墙上的陈松意对自己说,“别告诉你们公子爷。”
别告诉他,胡三婆不过是烟雾弹,真正的凶险在程家人这里。
“对大齐来说,他十分重要。”
陈松意睁开眼睛,声音轻而坚定地道,“他已经帮了我很多,我不能让他涉险。”
元六动了动嘴唇,没能说出话来。
他想到她让自己在这里观察两天,预先收集情报,却半步也不让他往那个院子去。
这也是因为不想让自己涉险吗?
可她自己明知凶险,还要在公子爷他们出门之后,独自一人前去。
照她说的,她是不是明日还想换个身份再去?
在他的沉默中,陈松意积攒起了力气,扶着墙站起来,结果差点摔倒。
元六忙上前扶住她,碗中的热水撒了出来。
他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姑娘,公子爷是真心拿你当知己,如果你有什么事,他会……”
“那就更不能告诉他了。”陈松意深深地喘着气,“这种事你们帮不上忙,除了我师父……谁都帮不上忙。”
哪怕是小师叔。
他完全不懂术,陈松意也不敢把他牵扯进来。
“好,我不说。”元六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懊恼,“我扶你回——”
话音未落,他就感到手上一沉,陈松意晕了过去。
……
镇上两户人家同时遭人夜闯,其中一户还差点被杀,这让已经陷入沉睡的桥头镇瞬间复苏了。
值夜的官差分成了两队,一队去了钱财被洗劫一空,正在哭天抢地的胡三婆家,一队留在程夫人的宅子里。
一进来看到这满地倒下的人,为首的捕头还以为自己撞见了杀人大案。
幸好一探,发现这些人只是失去意识而已,都没死,被冷水一泼,糊了两巴掌就都醒了。
一问他们是怎么倒下的,除了负责巡逻的两个家丁说看到了一个诡异的黑影,其他人都表示自己不知道。
负责值夜的周捕头觉得头疼,又听到手下来报,说胡三婆那边被戴着面具的人盗窃,损失了灵符跟钱财。
本就惊魂未定的刘氏听到这个消息,顿时瞳孔猛地一缩——
这肯定是同一伙人!
要不是那老东西托大,自己一个人来,而是带上同党,那自己现在已经死了!
这样的认知,让她在清醒过来的程明珠跑来唤自己时都没有反应。
而陈桥县的人力有限,在镇上搜寻了一番,两边都没有找到入室的歹人,只能暂时散去。
周捕头让两个苦主明日到县衙来报案,好正式立案查办。
官差离开,院子里的人也都恢复了清醒。
有女儿跟心腹陪在身边,刘氏却是半点也不敢睡了,只想快点到天亮。
客栈,窗户一动,三个人依次跳了进来。
他们摘下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孔。
风珉带着两个护卫,第一次伪装入室盗窃,就遇上这么大动静。
他们等官差过去之后,躲了一路才顺利回来。
回到客栈一看,另外房间的两人都还在睡着,半点没有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样子。
风珉于是挥了挥手,让贺老三跟姚四也回去休息,等明日睡醒再议。
第 110 章
官衙卯时开门。
为官这些年, 郭县令已经习惯了这种作息,但像今日这样一早就有人来报案的却不常见。
“怎么回事?”
郭县令一面匆匆升堂,一面低声问身旁的师爷。
这些年陈桥县一直算太平, 郭县令又是个讲求睡眠质量的人, 所以离开县衙之后, 衙门里的事务是烦不到他身上的——顶多上报到郭衙内。
因此昨晚的事他并不知晓。
师爷跟在他身边, 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郭县令听着,看到堂下不似往日镇定的程夫人跟哭丧着脸的胡三婆,心道:“这是大案啊。”
叫他庆幸的是, 昨夜无人伤亡。
郭县令便觉得自己心里有数,一坐下便打算直接下令, 派人去追查那两伙人。
然后, 再卖为了压下女儿的事给了他不少好处的程夫人一个好——
增派些人手去她家守着,也叫她安心。
可他才刚清了清嗓子,打算伸手去拿绿头签, 师爷就眼角一抽, 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
“大人!”师爷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刚刚学生说的那两伙歹人, 您就没觉得耳熟吗?”
耳熟?
郭县令本来还真的没注意,可现在听师爷一提醒——
带着图腾的面具、难以追及的身手……
他倏然而惊, 这不是跟州府下令通缉的人一样吗?
就算按师爷所说的, 这两伙人面具上纹路跟通缉令上的两人不同, 但多半也是一伙的。
这可是连州官都敢斩杀的顶级凶徒啊!
而且这群人还来去无踪,叫州府到现在都还没有抓住。
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令, 惹怒了他们, 项上人头还保得住吗?
郭大人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此刻他不再想着展现自己的英明神武,只焦急地低声问师爷:“那现在该怎么办?”
郭大人性情里最好的一点就是听劝, 见他不再想着直接把事揽下来,师爷也松了口气。
昨晚他就已经接到风声,也接到了他们衙内公子的安排,于是附耳道:“先细细地审问了,然后再把事情报上去,由上面来解决。”
郭县令露出恍然神色。
懂了。
正是因为要上报,所以一定要问清楚才行。
于是他一拍惊堂木,肃容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
辰时。
距离奚家村有一段路程的官道上,奚家人已经跪在这里等了许久。
碧娘抱着孩子,看着天光从昏暗到大亮,道路上始终不见人,不由地焦急垂泪。
果然如救了小丫的少年公子所说,当晚小丫就再次烧了起来,而且气息一天比一天弱。
哪怕她用尽了所有降温的办法,用烈酒擦拭孩子的手脚,给她灌药,这热也消不下去。
短短两日,碧娘就瘦了一大圈,全家都笼罩在一层焦虑绝望的气氛中。
好容易熬到今天,刚到卯时,全家就都起身了。
他们在家中一刻也呆不住,早早抱上了孩子,来到她遇见那少年公子的地方等待。
晨风中,碧娘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脸。
小丫已经呼吸微弱,对她的触碰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孩子奶奶跪在旁边,口中在不停地向漫天神佛祷告,希望他们等的贵人真的会来,能够把孩子救回来。
奚家父子虽然比她们要镇定些,但眼睛也是红的。
两人焦急难耐地在附近踱着步,不时抬头朝远处张望。
终于,时间一点一点地走向了辰时三刻。
时辰一到,焦急的一家人耳边就响起了马蹄声。
生怕是自己的错觉,几人都忙抬头朝着官道上望去。
只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辆马车,车由两匹马拉着,在晨光中如同天神降临。
“来了……来了!”
碧娘心脏鼓噪,忙抱着孩子站起来。
此刻她顾不上去想马车里坐着的会是什么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女儿活下来的希望就在那辆马车上!
她才走出一步,麻木的双腿就让她差点跌倒。
“碧娘!”奚大郎见状,忙伸手扶住了她。
碧娘却不要他扶,推开他的手,焦急地催促道:“快去!快去拦下马车!”
“当家的你也快去!”奚老军也被妻子催促了一把,于是父子二人都朝着前方跑去,等不及马车过来了。
奚大郎毕竟年轻力壮,冲得很快。
他一来到路中间,就高举双手,跳起来向马车挥舞:“停下!求高人停下!求高人出手救救小女!”
抱着孩子的婆媳二人也匆匆朝着这边跑来,等她们跑近了,却见到这辆马车竟然没有人驾驶。
两匹拉车的白马在官道上信马由缰,极速地朝前奔跑。
见奚大郎的声音被马蹄声所掩盖,不知能不能传到马车里,两人一急,也边跑边喊道:“停一停!求车上的高人停一停!救救我家孩子!”
马车越跑越近,见这无人驾驶的马车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自己的母亲跟妻女又在身后赶来,奚大郎脸色一白。
然而不拦下车,女儿就没得救。
眼见这两匹骏马越来越近,他心一横,把身旁的父亲推开,自己则张开双臂挡在了路上!
就在马蹄溅起的沙尘扑到眼前,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被踩死的时候,紧闭的车门开了。
里面跃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落在了车辕上。
他的头发很短,穿着一身利落的武士袍,手臂上扎着一圈白色布条,仿佛正在守孝,身上各处还挂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小型机关器具。
一跳出来,他就伸手拉住了缰绳。
也不知他是如何控马,竟妙到毫厘地把马车停在了距离奚大郎不到一尺的地方。
感觉到吹在脸上热烘烘的鼻息,已经闭上双眼的奚大郎睁开眼睛,见到近在咫尺的马鼻,吓得差点摔倒在地。
“大郎!”
听见母亲跟妻子惊慌地叫自己,奚大郎才在惊出的一身冷汗中看向马车。
只见里面坐着一个人,但是被垂落的轻纱挡住,背后又是光影朦胧,完全看不清他的样子。
那跳出来控住马车的少年也不说话,就这样好奇地看着他们,神情中还带着一丝纳罕,仿佛完全没有想过会有人跳出来拦住他们的᭙ꪶ 马车。
就在奚大郎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被他们拦下的车中人说话了。
他的声音从马车里一传出,便让人想到载着浮冰的流水,笼罩着云雾的山巅:“拦我马车,求我救人?谁让你们来的?”
听出车上的人没有责怪之意,而且仿佛真的有把握可以救女儿,抱着女儿的碧娘连忙挤上前来:“是个少年公子!”
她连忙把陈松意救起小丫、找出符纸、又为他们指点方向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小公子说……唯有高人您才能给我家孩子一线生机,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的孩子!”
“求求您……求求您!”
孩子奶奶也跪了下来,“哪怕拿了我的命去也可以!求求您!”
马车里的人安静地听了片刻,然后从纱帘后伸出了一只手。
这是一只属于男子的手,如同寒玉雕成,冰雪所化,从指尖到手背都仿佛泛着朦胧的光芒。
“抱过来,让我看看。”
尽管他的声音依旧无悲无喜,像谪仙一般不染红尘生死,可是却在奚家人心中点燃了希望。
马车太高,碧娘又已经跪了太久,所以奚大郎说了一声“我来”,就把女儿接了过来,转身抱到了马车前。
车辕上坐着的少年看着呼吸微弱,生机几近断绝的女童,仿佛想起了自己刚刚面对完的死亡。
他眼睛一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车中人伸出纱帘外的那只手触到了小丫高温的额头。
奚大郎抱着女儿,大气也不敢出。
那个少年公子当时说,他对女儿的情况束手无策,他们最后的希望就是马车上的这个人。
所以此刻,他正在等这个坐着无人驱使的马车而来的高人给自己最后的审判。
如果他也说不行,那——
“原来是这个术。”
车中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奚大郎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这是什么术?那他是不是能……
车中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从幼女的额头上略略移开。
那如玉的指尖悬停在她的眉心上,明明没有见他有什么动作,离他最近的两人却感到周围好像生出了气流。
无形的气汇聚过来,割破了他的指尖。
一滴血从伤口处渗透出来,将落未落之时,那指尖又再次按回了小丫的额头上。
然后,以血为墨,以指为笔,从孩子的额头开始,他在孩子的脸上画了一道符。
随着车中人指尖移动,符文在奚大郎眼中渐渐成型。
他认不出这是什么符,只是感到其中仿佛凝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伟力。
而画完之后,车中人的指尖又再次按回了小丫的眉心。
接着,令奚大郎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血消失了。
桥头镇,昨夜被入侵的宅院。
刘氏的箱笼中,两个写着生辰八字、由一根红线绑在一起的纸人,其中一个忽然在盒子里自燃起来。
烧起来的那个写着小丫生辰八字,一下就被烧得卷曲。
烧完之后,火焰没有停息,又顺着红线烧到了写着刘氏生辰八字的纸人身上。
县衙公堂上,郭县令用了大半个时辰,刚让胡三婆将昨晚的细节跟近期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一一细说出来,记录在案,这才轮到刘氏。
刘氏因为身份受着优待,能坐在一旁等。
此时接到传唤,她刚一起身,就摇晃了一下,接着脸色一变,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在她身旁的程明珠吓了一跳:“娘!”
“夫人!”
血落在地上,刘氏顿时气息萎顿。
她脑海中全是惊惧跟恐慌,却面如金纸地往后倒去,不省人事。
马车前,奚大郎看着女儿气息渐强,伸手一探,身上的高热也褪去了,肉眼可见的开始恢复。
在惊讶之后,他立刻变得欣喜若狂:“这是——”
车中人收回了手。
他仍旧坐在纱帘后,仿佛连姿势也没有变过:“她没事了。”
这一句话,就令奚大郎彻底放松,然后一下子跪倒在地。
碧娘他们也是一下子凑了上来,看着呼吸恢复平稳的孩子,然后一家人跪了一地,向车中的仙人不停地磕头。
车中人受了他们的谢,没有拒绝。
等到他们停下,他才再次开口,问:“那个让你们来等我的人,朝哪个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