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阳光透过窗缝照进来, 落在陈松意的眼皮上。
床上的少女睫毛颤抖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随着视野变清晰,周围的声音这才突破了那层隔膜, 在她耳中变得真切起来。
已经是辰时末了, 客栈里早已是人声鼎沸。
这种环境下, 她不该睡得这么沉的。
捂着额头, 陈松意从床上坐起了身。
从捡起《八门真气》以后,她就恢复了从前在军中的作息,不管前一夜睡得多晚, 第二天都是卯时就清醒了,而且精力充沛。
睡醒一觉之后, 她的脑子里已经不再有针扎似的疼痛, 那种眩晕跟恶心的感觉也消失了,只不过……
想起昨夜的画面,陈松意放下了手, 也难怪她今日会睡到此时才醒来。
她盘腿打坐, 试着运起心法。
调集体内的真气运转了一周天, 感到干涸的经脉中再次有真气缓缓凝聚, 不再像昨晚那样被封禁,她才结束打坐, 下床洗漱。
不多时, 房间里响起水声。
在铜盆里洗漱过后, 陈松意擦干了脸,去换掉了身上的衣服。
昨晚她的记忆断片, 不知怎么回来的。
现在一想, 应当是元六把她送了回来,直接放在了床上。
风珉那边他应该信守承诺, 没有泄露信息。
否则刚刚她醒来房间里就不该是空无一人,风珉早该坐在桌前等着兴师问罪了。
换了衣服,陈松意在镜子前坐下。
看着镜子里的人,受到术法的反噬,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仿佛损耗了元气。
不过等她把改变肤色的药汁涂上脸以后,这种苍白就看不出来了。
等彻底恢复成皮肤黝黑的少年随从模样,她才起了身,从自己的房间离开。
一出房门,外面的声音更加嘈杂。
来到隔壁,陈松意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来了”,然后门被打开,露出了姚四的脸。
“意姑娘醒了?”
来开门的姚四见了她,扬起笑容,侧身让她进来。
陈松意站在门边,看到风珉他们果然都在这里。
而桌上放着空了的碗碟,显然他们已经用过了早膳。
不过她目光一扫,就见到当中还有两个碗,上面用盘子倒扣着。
应该是留给她的。
按照他们一行的药商人设,今天就是要离开桥头镇的,所以都早早起来收拾好了行李。
“早。”陈松意一边走进来,一边咳了两声,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知晓内情的元六知道,她这是因为昨晚的伤。
可是不知内情的风珉看她在桌前坐下,就先皱起了眉:“怎么了?不舒服?”
——又是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才起身,又是精神不济的。
“没什么。”陈松意轻描淡写地道,“应该是感染了风寒,昨晚还有点发烧,现在已经退了。”
她用风寒解除了他的疑惑,也算是解释了为什么她昨晚睡得那么沉,今天又起得那么晚。
包括风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怀疑。
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又不是铁打的,奔波了这么久,会生病很正常。
陈松意揭开了倒扣的盘子,果然看到里面装着还带有余温的白粥跟包子。
她一边拿起筷子,一边主动出击问风珉:“昨晚昏昏沉沉,好像听到一些动静,你们又出去了?”
“去了胡家一趟。”
风珉说着给了贺老三一个眼神,贺老三就把他们带回来的战利品拿到了桌前。
姚四已经把房门关上了。
陈松意一边进食,一边看着这个拿到桌旁的包裹。
贺老三把它放在凳子上那一下动静不小。
包袱皮一拆,露出里面的东西,看得陈松意愣了愣。
里面可以说是琳琅满目,有银票、有金银,还有珠宝首饰,甚至还有一杆烟枪。
胡三婆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底大概都在这里了,按照她贪财的性情,怕是要活活哭死。
“嘿嘿。”姚四发出讪笑,走过来向她解释,“公子爷本来说把她那里可疑的符箓、法器什么的拿了就行,可我觉得那样太明显,所以就把值钱的东西都一股脑收了起来,看起来比较像入室盗窃。”
而不是冲着她的符箓去的。
不过最后离开的时候被胡三婆看见,他们这场入室盗窃,也变成了入室抢劫。
风珉不在意这种细节,随口道:“她既助纣为虐,受些教训也是应该的,回头把东西变卖了,全都捐给慈幼堂吧。”
姚四忙应下。
吩咐完他,风珉才指着包袱里的那些符箓问陈松意:“这里面,有跟你挖出来的那些一样的吗?”
都不用一个个去看,陈松意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于是,她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粥。
“什么,居然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姚四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那昨晚上他们不就白忙活了?
“行了吧。”元六道,“你还希望那胡三婆真有些害人的手段?”
“那倒不希望。”
看他安静了,元六这才向着陈松意道:“院子那边有消息。”
陈松意进食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什么消息?”
元六不动声色地道:“据说昨晚院子那边同样遭了劫,程夫人一早就去县衙报了官。只不过还没升堂,她就吐血昏迷,被送回了宅子里。”
“现在呢?”听到自己算的事这么快就应验了,陈松意放下了手里的碗,“人醒了吗?”
“没有。”风珉替元六回答道,显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你先吃东西。”
实际上,刚刚她还没醒的时候,他们就在讨论,究竟是谁跟他们一样戴着面具,夜闯了程家的院子。
原本嫌疑最大的就是陈松意,可元六说她一直在客栈没离开过。
再加上她现在这么没精神的样子,让风珉彻底打消了怀疑。
他沉吟了片刻,道:“胡三婆那边查不到什么线索,现在程家这边又遭殃,幕后黑手说不定跟昨夜潜入他们院子的人有关。”
贺老三跟姚四都点了点头。
姚四赞同地道:“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听见公子爷首先就排除了一个正确答案,元六心情复杂。
不过看陈松意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夜闯程家院子的人根本不是她,元六心中又生出了对她的佩服。
这才是搞情报的人应有的心理素质。
意姑娘要是搞情报收集,一定是一把好手。
陈松意虽然昨夜昏迷,但经过一晚上的休息,重新运转起《八门真气》,胃口又变得好起来。
她沉思着,刘氏吐血昏迷,就不能再兴风作浪。
可如果她身边还有懂得夺运换命的心腹,那些被她催动了气运、当养料一样养着的人家肯定要遭殃,所以自己得尽快过去,把那些娃娃、朱砂拿到手。
心里有了计较,很快她就把留给自己的食物吃完了,放下碗筷,平静地道:“那就照原本的计划,你们可以先去趟书院,替我把口径跟我哥哥对好,再把身份换回来。我就直接去程家那边,以侍疾为理由留下,看看能不能发现别的蛛丝马迹。”
“好。”
风珉不疑有他,答应得很干脆。
她留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而自己需要动用官府的力量,才能找到那个潜入程家宅子的人,那就必须要亮出忠勇侯府的招牌才行。
看了自己的三个护卫一眼,风珉最终还是对陈松意道:“我把元六留在这里,在我回来之前,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就找他。”
“好。”陈松意也点了点头。
于是商定好行动,他们就不再耽搁,立刻动身。
……
程家的院子里。
从把刘氏从县衙抬回来,这里就一片混乱。
来看诊的大夫已经来了几拨,可是一个都没有办法把她唤醒。
他们查不出病状,对她的吐血昏迷束手无策。
又送走一个大夫,程三元家的绞紧了手帕:“怎么会这样……”
夫人明明都已经好转了没事了,怎么一下子又变成了这样?
作为主母的心腹,又是后宅的管事娘子,刘氏一倒下,坐镇院子的就变成了她。
面对这混乱一片的局势,她还算能沉得住气,但却不能替刘氏拿主意。
因为刘氏只是表面柔弱,性情其实很强硬,很有主见。
从她被买回刘家当丫鬟开始,跟在刘氏身边,就习惯了服从。
程三元家的在屋里踱着步,想来想去都觉得问题出在昨夜那个潜进院子的黑影。
可惜,他们却不能叫郭县令下追捕令,把人逮回来……
“曾姨。”
就在她不知是该向夫人的娘家求援,还是带夫人回京求医的时候,程明珠从屋外走了进来。
“大小姐。”
程三元家的看着她,见到相比起自己的焦急跟混乱,大小姐身上倒是表现出不一样的镇定来。
“我娘的情况还好,先不要慌。”
果然,程明珠一开口就像是已经有了章程,“左右那些养料已经准备好了,把术完成就行。”
只要她还活着,就没什么可着急的。
不管是前面的换命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不是还有许多备用的吗?
程三元家的经她一提醒,豁然开朗。
也是,就算药石无用,这不是还准备了几家“养料”吗?
——像张家的那个暴发户,现在就是她该起作用的时候了。
可随即她又想起一个问题。
她看着程明珠,试探地问:“大小姐,那术由谁来完成?你吗?”
虽然她跟随刘氏多年,也见过那卷羊皮,可夫人能在上面看到的符箓跟术法,她是一点也看不到的。对于如何夺运换命,她知道得有限,知道最后一步需要那些人的生辰八字,却不知道其他还需要什么。
“自然是我来了。”程明珠不耐烦地道,“不然你还能指望我娘自己醒过来吗?”
程三元家的忙道:“那我就去——”准备东西,把朱砂跟那卷羊皮都拿出来。
程明珠才要点头,程四喜就从外面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见她们,他便又急又快地道:“小姐,嫂子,松意小姐从沧麓书院回来了!听说夫人吐血昏迷,她来登门,说要给夫人侍疾!”
“什么?”
程三元家的吃了一惊,陈松意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
她怕陈松意一来会影响到换命的事,正想着要怎么把她打发走,程明珠却是一拍手:“来得好啊!”
“大小姐?”
程明珠上前一步:“她来得正好,我还怕她不来呢!”
第 112 章
她说完, 立刻提着裙摆出了门,要到前院去见人。
跟她母亲的这个心腹不一样,程明珠头脑冷静, 更看得清楚。
一来他们留在这里没回京城, 就是在等陈松意。
她现在自投罗网, 还不用他们想办法来把人留下, 这难道还不好吗?
二是,看到她娘亲这个样子,程明珠便想到自己跟陈松意之间也是有同样的术法牵连的。
如果不把人放在眼皮底下, 会不会自己也变成母亲那样?
她打了个寒颤,顿时加快了脚步。
回廊上有丫鬟撞到了她, 吓得跪在地上口称“奴婢该死”, 程明珠也没有停留。
再者,她还记得她娘说过,在她没有回来的时候, 她祖母曾经犯过一次重病。
那时正在她爹升迁的紧要关头, 全是靠着陈松意放血做药引, 才救回了程老夫人, 保住了她爹的仕途。
陈松意作为气运的容器,不光运气好, 这血也有很大的用处。
这一次她娘无缘无故吐血昏迷, 有她这个有福气的养女放血, 说不定能更早醒过来。
程明珠打定了主意,一路小跑到了前院。
程三元家的跟在她后面, 因为缺乏运动, 不如生长在乡野的大小姐,所以跑得有些气喘吁吁。
她一跟上来, 就见到小姐停在门外,抬手狠心地掐了自己一把,把眼睛都痛得红了,这才迈过了门槛进去,对着里面的人喊了一声:“意姐姐!”
里面坐着的人立刻抬起了头,看向了门边。
陈松意没有等多长时间。
在同风珉他们离开客栈后,她就在马车上换好了衣服,不过上了船转了一圈,就又回到了岸上,马上就来了这里。
她一登门,还未自报姓名,程家的下人就认出了她。
他们叫着“大小姐”,然后把她迎了进来。
程明珠来之前,她正坐在厅堂里,做出坐立不安的焦急神色。
连奉上来的茶水,她都只是沾了沾唇就放下了,眼睛不时地看向门外。
᭙ꪶ 那两道脚步声一响起,她就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
而程明珠在门外用来酝酿情绪的短暂停顿,她也没错过。
在她这么多个身份,这么多重伪装里,陈松意其实最不喜欢的就是程家孝女。
这会让她有种陷回第一世牢笼中的错觉。
但这样做是必须的,所以她能耐着性子陪她虚情假意。
“明珠妹妹……”她装作现在才知道程明珠来了,起身想要上前,又似乎介于身份停住了脚步。
要这样在陈松意面前做小伏低、曲意逢迎,程明珠心里其实很不爽。
但是,当看到在这里等待的陈松意跟当初刚进京城的自己身份完全对调,她就又平衡了。
陈松意身上穿的只是很普通的成衣,首饰也很朴素,完全不成套,肩上背着个寒酸的包袱。
她一张脸苍白没有气色,一副生病倒霉的样子,跟当初的程家嫡女完全是天上地下。
程明珠越看她,心里便越松快。
都这样了,还要死撑着不回程家,为了一点钱出去帮人找店开店。
她这么拼死拼活,才把陈家撑得有了那么点起色。
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想着,快步上前握住了陈松意的手,噙着眼泪,满脸惊慌:“你来了,你可算来了!娘她突然倒下,珠儿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母亲她怎么样了?”陈松意似乎眼下全副心神都在养母身上,对程明珠完全是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握紧了她的手,紧迫地望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程三元家的在旁看着,见她脱口而出了这句话,似乎说完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了程家,这样叫僭越了,才又神色灰暗地改了口,“不,我说错了,是夫人她怎么样了?”
见她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如此清晰,程明珠心中又舒爽了几分。
表面上,她哽咽着摇头,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
程三元家的连忙走上前来,一边作势擦泪,一边配合地道:“松意小姐何必叫得这么见外?虽然你从程家出去了,但程家的族谱上还是留着你的名字的。夫人这回来江南,遭了这些罪,不就是因为放不下你,怕你受苦,想着接你回去吗?”
她说着,像是扯动了愁肠,又侧过身去垂泪。
陈松意也跟着红了眼,面露懊恼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跑回来……”
程三元家的在手帕后面觑着她,见她还是一副这样至纯至孝、很好拿捏的样子,便觉得夫人真是深谋远虑,把她养成这种性子,就算跑再远也还是在她们的掌控中。
她能跑回江南,那都是得了忠勇侯府那个纨绔子的帮忙,还有几分好运才回来了,脱离了那个纨绔子,她还能做成什么事?
陈松意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只当没看到,继续向程明珠焦急地问:“我一回来,听到外面的人都在传母亲吐血昏迷,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娘她还没醒,大夫看了都说不大好。”程明珠摇着头,演着演着也确实透出了几分焦急,“我是没有法子了……姐姐你快随我去看看娘吧。”
“走!”
陈松意拉起她,一副比她还急的样子。
程明珠立刻配合地指路:“这边!”
然后便带着陈松意去了后院。
白日的后院人来人往,因为主母倒下,人人脸上都添了几分焦急神色。
走在回廊上,陈松意看到自己昨夜来过的房间外多了好几个家丁护院。
听程明珠说“快一点,就在前面了”,她于是收回目光,追随着她加快了脚步。
一来到刘氏的房中,陈松意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昨夜乱掉的摆设已经恢复了原样,她朝着箱笼的方向看了一眼。
感应没错的话,东西还在那里。
再往里间走去,看到的就是床上昏迷不醒的刘氏。
她额头上戴着抹额,整个人烧得发红发烫,还在不安地发出呓语,症状跟小丫十分相似。
看到这一幕,陈松意心中就确定了,奚家那边应当是等到了自己看到的那辆马车。
术法破了,刘氏遭到反噬,才吐血昏迷。
确定这一点之后,她就松开了程明珠的手,也没管落在地上的包袱,直接扑到了刘氏床前:
“母亲……你快醒醒!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在她身后,程三元家的上前捡起了包袱,跟程明珠对视了一眼。
两人眼中均有着放松跟不屑——就这样的,哪里还需要她们哄骗什么?
借着背对她们的姿势,陈松意眸光冷静,伸手在刘氏的颈侧一搭。
脉象如此紊乱,只要不让身后这两个人再去用术夺旁人的运,她再醒来的可能性不大。
她收回手,转过来的时候,神色又变得焦急起来。
陈松意一边卷起袖子,一边对守在屋里的丫鬟道:“打水来!这么烧下去,夫人身体是要烧坏的!打水来给夫人擦身,再取些烈酒,开窗通风!”
屋里守着的两个丫鬟刚刚见她跟大小姐、曾娘子一起进来,一来就喊“母亲”,并不知道她是谁,此刻都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你们都聋了吗?没听见我意姐姐的话吗!”程明珠立刻大发雷霆,催促道,“快去!快照我姐姐的话去做!”
“是!”大小姐开口了,她们哪里敢不照做?
在她们出去的时候,陈松意已经去伸手推开了窗,要给屋里通风换气,然后又要取下刘氏额头上的抹额。
程三元家的看她这就照顾上了,手上拿着她的包袱,还试探地问了一句:“松意小姐你回来,就一个人吗?”
“不是。”陈松意坐回床边,拿起刘氏的手,像是在给她按摩穴位,完全没有提防地应道,“有同行的人,我拜托他们回村子去跟家里说我来了这里。”
等到她要的水跟烈酒都取来了,程明珠见她要在床前侍奉自己的亲娘,于是给程三元家的递了一个眼色,就准备去母亲的箱笼里拿东西。
然而她才一动,陈松意就开口叫住了她:“妹妹。”
程明珠动作一顿,还以为她是看出了什么,结果转过头来,就见陈松意扶起了昏迷中的人。
她看着自己,“百善孝为先,母亲昏迷着,有我们在身边,服侍她的事不能假手于人,你快过来跟我一起给她擦身。”
“……”
程明珠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这不是有你就好吗?
然而看陈松意的神色,似乎做这种事在她看来再应当不过。
程明珠也无法反驳这种孝顺的要求,于是忍住了,点头道:“姐姐说得是,我这就来。”
她过来接了手,刚开始给昏迷的刘氏擦身,就听陈松意对想去动箱笼的曾娘子说:“镇上的大夫不行,曾娘子去别处请大夫来试试。”
程三元家的被她安排,可又挑不出错处,讪讪应是。
陈松意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跟明珠不懂医术,只好用些笨法子。”
程明珠有不好的预感,她做出怯生生的样子来,问道:“什么笨法子?”
陈松意看向她:“等擦完身,我们就去抄九十九卷佛经,呈在佛前,为母亲祈福。”
什么?
程明珠手里的帕子差点掉地上:“九十九卷佛经?!”
“不错。”陈松意没有半点在开玩笑的样子,“老夫人身体不好的时候,母亲也是带着我抄经祈福的,我既来了,也要教你。”
见程明珠像是太过震惊,她又放软了声音,说道,“你放心,不要急,慢慢抄。母亲这边有我看着,你只管抄经,抄一卷便送一卷去供奉。
“还有,当年老夫人同样昏迷,差点不能醒转,母亲去求了一道灵验药方,要用至亲的血做引,我还记着。我跟母亲不是真正的母女,这里唯有你可以救她了。”
陈松意说着,眉目间浮现出疲惫的影子,“都说孝感动天,这话我是最信的,妹妹你抄了经,放了血做药,一定能让佛祖降下奇迹,让母亲清醒。”
第 113 章
能靠着孝名在一众闺秀里脱颖而出, 还叫谢家老夫人格外喜欢,陈松意靠的是行事极致。
刚登门的时候,程明珠看她还病歪歪的没气势, 可给刘氏侍疾的事一旦叫她沾了手, 她就变了一个人。
她仿佛又变回了程明珠刚被接回京城时, 见到的那个程家嫡女。
叫程明珠一见就被镇住, 感觉自己天生就矮了她一截。
后院里忙碌起来,冰凉的水被一盆一盆地打进来又换出去。
陈松意不断发出指令,提点细节, 还亲自上手叫程明珠学着做,给刘氏妥帖地擦了身, 又换了身衣服。
程明珠在乡下生活的时候, 都没学过这伺候人的功夫。
还是想着这是自己的亲娘,这才忍了下来。
用水擦身,用烈酒降温, 直到刘氏的高烧降下来一些, 陈松意才让她停下来。
而程明珠——程明珠从不知道搏个孝名是这么累的一件事!
她坐在床边, 刚想歇一口气, 陈松意命人拿的纸笔就到了。
程明珠看她起了身,对着自己说道:“该抄经了。”
程明珠:“……”
她不学无术, 从来耐不下心做抄经这种事, 可看陈松意去了外间, 她也不得不捶着酸软的手臂跟上。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卷《金刚经》, 陈松意随手翻了翻, 就坐下来开始磨墨。
程明珠从里间出来,朝箱笼的方向看了一眼, 压下心浮气躁,来到了她面前,才一坐下,就被陈松意塞了一支笔到手里:
“给长辈祈福,多抄《心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心经》的篇幅太短,《地藏菩萨本愿经》篇幅又太长,唯有《金刚经》最合适。”
陈松意一副耐心教导她的样子,可程明珠一看《金刚经》全文五千多字,顿时就觉得头昏眼花。
这么多,看都要半天了,抄九十九遍那要抄到什么时候?
——陈松意莫不是故意在整自己?
陈松意却已经提起了笔,“《金刚经》你用就行,我已经记熟了,抄写的时候要专注,一遍抄完才能停——这就先抄一遍吧。”
程明珠看她心无旁骛,运笔如风,竟是真的烂熟于心,也不知在京中抄过多少遍。
不知怎的,她看着陈松意,一时间起了争强好胜的心。
有什么理由她能,自己却不能?
于是也耐下性子开始抄经。
屋里很安静,桌前的两人埋着头抄写《金刚经》。
陈松意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程明珠,她显然已经把其他给忘了,满心只有征服这卷经文。
满篇的墨字一开始在程明珠眼中还是清晰的,但很快就变得扭曲起来,每个字仿佛都有它自己的意识,生出了手脚,四处乱跑。
七月末,天气依然很热,就算开了窗通风,还摆了冰盆,也热得叫人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程明珠擦了擦汗,看到陈松意停下了笔。
抄完了?
她这就抄完一卷了?
程明珠倏然而惊。
对比一下自己,抄了还不到三分之一。
陈松意摇了摇铃,叫来外面的丫鬟把抄好的佛经取走供奉,自己则起了身要从桌旁离开。
程明珠连忙叫住她:“意姐姐,你抄完一卷,怎么就——”
怎么就要走了?
陈松意低头望向她,解释道:“已经带着你抄了一卷,我该去看看母亲怎样了。你是亲生的,这九十九卷经我不能替你,唯有看顾母亲这事上我才能帮得上忙。”
说着,她还苍白着脸咳嗽了两声,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才走开。
程明珠:“……”
她看着陈松意往里间走去,再看看自己才抄了三分之一又涂涂改改的《金刚经》——
还有九十七卷!她要抄到什么时候?
她错了,她不该觉得在病床前侍奉是件苦差事。
在这里抄经才要人命!
……
陈家村。
暮春种下去的水稻,到七月下旬就能收成。
现在陈家村的大片稻田里,水稻已经逐渐变成了金黄的颜色。
跟往年不同,今年陈家村的农田接受了老胡——一个借住在陈三郎家的远房亲戚,据说在京城的大户人家当过护院的人——统一指挥打理。
一众农户又是间苗,又是施肥,又是杀虫,又是除草,打理得无比精细。
同样的种子,长出的稻株比起往年要高壮不少,结出的稻穗也是沉甸甸的,无比饱满。
尽管还没到收成的时候,但按照有经验的老农估计,他们这一季的收成抵得上往年的两三倍。
看着稻田一天天由青绿转为金黄,陈家村的每一个庄稼汉心中都充满了骄傲。
而越临近丰收,村里的男女老少也就越喜欢有事没事到田埂上看看。
在经受了老胡的训练之后,陈家村的农户也都有了全然不同的精神面貌。
人还是那样的人,但无论青壮,都有了组织跟纪律性。
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就一头扎入田间。
从高处看去,能见到他们的动作如行军打仗般整齐划一,把田间的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
尽管耕的还是自家的地,做的也还是那些事,但随着老胡把他们编入不同的队伍,将任务分割成不同的部分,彼此竞争起来,谁也不想落后,干起活来就越发的有冲劲。
更别说任务完成得快的队伍还有奖赏。
陈娘子的手艺是叫村里的所有人都馋的,无论是谁打陈三郎家那边经过,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香味都要走不动道。
老胡是个爽快人,按照他的说法,待在陈家村是主家让他休息,来耕地是他的兴趣。
他完全不缺钱。
每半月一次的评比,他总会自掏腰包,让陈三郎家给优秀的队伍准备吃食。
然后,就在夏天的傍晚,在虫鸣与蛙声交织的田间,在明月的朗照下给他们加餐。
至于其他没获胜的,就看着他们吃。
这样一来,陈家村的青壮种地的热情都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为了获胜,同队之间的合作也越发紧密。
渐渐地,他们就不再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为了获胜,队内的田地被再次集合,共同耕种,效率再往上提了几分。
经过这一季,不管是田也好、人也好,都成了老胡所得意的。
论亩产,比以往高出了两倍;论精神,陈家村的青壮随便拉出去,都是极其优秀的屯田兵。
从实践中,老胡也渐渐地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练兵屯田方法,就想着等陈松意回来让她看看。
可惜那天她人是回来了,但跟公子爷是匆匆地回村,又匆匆地离开,让老胡想展现自己的成就都没捞着机会。
眼下稻子快要成熟了,田里有陈父顾着,不用他怎么操心,老胡憋了一股劲,又出来再四处寻找陈松意给他的笔记里所提到过的野外稻种。
只要找到了稻种,照手册上所记载的方法培育,就有一定几率培育出更加高产的种子。
老胡已经实现了一个阶段性目标,他现在想要更加优良的种子,给陈松意更大的震撼!
“呼……”
烈日炎炎下,老胡爬上了山,摘下头顶的草帽拿在手里扇风。
站在这个高度,可以看到陈家村那连绵的稻田被风一吹就涌起青金色的海浪。
老胡看得实在舒心,忘了爬山的疲惫,脸上露出笑容。
就在这时,乡道上来了一辆马车,那两匹拉车的马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两匹白色的马正拉着马车在道上疾驰,不过他见过的好马多了,这并不是叫他注目的原因。
他会被吸引目光,是因为这两匹马竟然无人驱驰!
前方就是陈家村的范围了,乡下的孩子都是放养,很容易跑到道上来,这要是被这两匹马撞了那还得了?
顿时,老胡野生稻种也顾不上找了,只想滑下山去拦住这辆马车。
没想到这辆无人驾驶的马车竟然放慢了速度,在稻田边缓缓地停了下来。
还在找路下去的老胡:“……”
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黑色的武士袍。
紧跟着,车上又下来了一个人。
隔得太远,老胡看不清他的样子,就只觉得那个白衣人一出现,就仿佛冰雪云雾化作了人形,满身尽是与这红尘俗世不搭的仙气。
他见过他们家公子爷那样玩世不恭的天潢贵胄,也见过像谢家公子那样芝兰玉树的世家之子,像这样的神仙中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然后,他就看到这个谪仙般的白衣人来到了路边。
接着,在他们侍弄的农田前毫不在意尘土泥浆地蹲了下来。
田边,身上挂着各种奇异小机关的少年歪着头蹲在一旁:“阁主看出了什么?”
“是本门的‘农’技。”容镜松开了手中的稻穗,看来这个村子里会有些寻人的线索。
……
陈松意在把师父的屯田术交出去的时候,就没想过有人能凭借这个认出她的来历,也不知道破了换命术的人此刻正顺着奚家人指的方向,找到了陈家村。
两匹白马拉的马车进入村子的时候,程三元家的从隔壁镇请来的大夫也正好从马车上下来。
他顶着正午的烈日,乘程家的马车过来,一来就看到屋里的两个姑娘。
见她们一个抄经抄得满头是汗,另一个在床前尽心侍奉,大夫不由得捋着胡子,直夸程夫人好福气,两位千金如此孝顺。
只不过对于刘氏的病情,他给出的诊断也同本镇的那几位大夫差不多——
看不出具体是什么问题,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会醒,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程三元家的表情有些失望。
这位已经是桥尾镇最有厉害的大夫了,她还以为请他来,起码能让夫人醒过来呢。
此时,程明珠还在外面收尾手上的《金刚经》,一卷不抄完不能停。
站在一旁的陈松意则适时地从袖中抽出了刚刚写好的药方,递给了大夫。
“这是先前家中为了老夫人寻来的一张药方,不知能不能对我母亲的症,还请先生看看。”
“好,我看看。”
捋着胡须的大夫伸手接过了药方,认真看了看,然后说道,“开这个药方的是个高人,医术犹在我之上,便是我也开不出更适用的方子了,可以用。”
他说着,把药方递回给了陈松意。
陈松意便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看着这张药方,想起陈松意先前说的“要用至亲的血做药引”,程三元家的眼角一抽。
她觉得,明珠小姐说“她来得好”这话说太早了。
“——我送送大夫。”
程明珠抄经抄得头昏眼花,总算抄完了一卷,就听到陈松意的声音。
她连忙站起了身,等着他们出来,打定主意就算陈松意要她立刻抄第二卷,她也要推掉。
她母亲一倒下,胡三婆那边又被人洗劫一空,郭衙内可是慌得很。
在她离开县衙的时候,他就让人捎了口信过来,要她今晚去戏园子碰头。
程明珠回母亲的房里来,可不是为了陪陈松意在这里做孝顺女儿的。
她的目的是要取那卷记载了术法的羊皮,她不知刘氏收在了什么地方,指望程三元家的来找。
找到了,试试换命术,能让她母亲醒来最好。
不能的话,她也要用上面的术来履行对郭衙内的承诺。
——毕竟她之前去沧麓书院那一行,从陈寄羽口中打听到,他们动身前往江南贡院的时间就在这一两日了。
眼巴巴地看着大夫被送了出去,陈松意又折回了屋里,程明珠立刻问道:“大夫怎么说?”说完又举起自己抄好的那一卷经,“我抄好了!”
她防备着陈松意要她马上开始抄第二卷,可陈松意却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做。
人家只是看了她抄的经一眼,便道:“抄好了吗?那就休息一下吧,等曾娘子照着药方去抓了药——”
抓药?
程明珠忙放下手中墨迹淋漓的纸,问:“刚刚的大夫开了药吗?他能让娘醒过来吗?”
陈松意摇摇头:“是先前母亲给老夫人找的药方,我方才默写出来了,让大夫看过,他说适用。等药抓回来,死马当活马医吧,你要做好准备,为母亲放血做药引。”
程明珠眼前一黑,怎么一招完了还有一招?
擦身、抄经、放血,后面还有什么?
此时陈松意在她眼中完全变成了索命的恶鬼,她这一套接一套,层出不穷。
可偏偏自己骑虎难下,上了她的道,好像就没办法开口拒绝。
“你先歇一歇。”陈松意的目光里仿佛也带着歉意,对她说道,“药煎好之后才需要放血,如果担心的话,你可以去母亲那边——”
不等她说完,程明珠就立刻道:“我坐这里就好!我再看看《金刚经》。”
陈松意看她拿起《金刚经》,没有提醒她拿倒了。
程明珠脑子飞快地转着,她实在不想放血,不想挨那一刀。
放她的血有什么用?把老太婆救回来的根本不是药方,而是陈松意的血。
她放了也白放!
可是还不能叫陈松意发现这一点,发现她们其实是在谋夺她的气运。
得赶紧想想办法。
可惜,在程明珠想出办法之前,药就已经煎好端了过来。
看到那碗冒着热气的药跟旁边放着的刀,程明珠腾地坐直了身体。
看着端着药的丫鬟走得越近,她就越感到那把刀压在了自己手上。
锋利逼人,带来的幻痛也越来越清晰。
为什么来得这么快?程明珠恨不得从这个屋子里逃出去。
可是陈松意却已经让人把碗放下来,然后拿起了放在纱布上的刀,问丫鬟:“开水煮过吗?”
丫鬟道:“煮过了。”
陈松意露出满意之色,点头道:“下去吧。”
程明珠听着她的话,都不知她什么时候做了那么多的安排。
她求助地看向程三元家的,却见陈松意已经拿着刀走向自己。
程明珠看着刀锋,下意识想躲,可陈松意却伸出了手:“别怕,就在手臂上割一刀。”
说着,她还拉起了袖子,让程明珠看自己手臂上留下的疤。
“这是我给老夫人放血做药引时留下的疤,在全京城人的眼里都不觉得是瑕疵,而觉得是孝顺的证明。谢老夫人第一次见我便留意上我,也是因为这道疤。”
程明珠的目光被她的话吸引住了。
看着那道不算浅的疤,她想到了鸽血红的镯子,想起了清贵的谢家。
——只是挨上一刀,就能够换来贤名跟好姻缘,这笔买卖再划算不过了。
她想起了自己回到京中那段时间。
程家鸡飞狗跳,因着谢家想要退婚的事,让程家的姑娘风评都下降了许多。
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想要谈一门好亲事,指望不了那偏心的老太婆。
陈松意凭什么得到谢家的青睐?不就是因为她有这个孝名。
她可以,那自己自然也可以。
程明珠想清楚了,一咬牙伸出了手:“只要能救母亲,来吧!”
陈松意拿着刀,将她心中所想洞察得一清二楚。
心中有所求,自然就容易落入陷阱,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程明珠豁出去想挨这一刀,陈松意却不打算亲自去划她。
她收回了手,把刀递给了旁边的程三元家的:“我力道掌握得不好,划自己这一刀的时候就留疤留得深了,曾娘子细心,你来吧。”
程᭙ꪶ 三元家的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这事会落在自己头上:“我……这……”
程明珠见状倒是眼睛一亮,觉得比陈松意来更放心,说道:“曾姨,就你来吧。”
让陈松意来划她一刀,她还怕她故意划重了。
程三元家的是她娘亲的心腹,总不会故意让她破个大口子。
程三元家的拿着刀,听到程明珠变得轻松的声音,只觉得嘴里发苦。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谁划这小姑奶奶一刀,她都是要记恨的。
先不说痛不痛,就说以后留了疤,只怕每次看到那道疤,对自己的不满跟憎恨都要多一分,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没有芥蒂了。
但程明珠都在等她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握住她的手,然后拿着刀在她的手臂上比划了一下,接着狠狠心道:“小姐忍着。”说完,刀尖按下,一用力就划破了程明珠的手臂。
陈松意在旁看着,见程明珠发出一声惨叫想要缩手,却被牢牢地抓着。
她一张脸变得惨白了,手臂上流出的血落入碗中,滴滴嗒嗒,不多时就装了小半碗。
程三元家的不敢放松。
看着血快要停下了,还用力地挤压了一下程明珠的伤口,令后者眼神都变了。
“就好了就好了!”程三元家的满头大汗,直到碗里的血装了八分满,够这一天用了,才赶紧唤人拿止血药来给程明珠止血。
程明珠疼得直倒抽冷气,狠狠地剜了程三元家的几眼。
陈松意当做没看见,端着药跟她放出的血就进了里间。
叫进来丫鬟们扶起刘氏,用汤匙撬开刘氏的牙关,她就将鲜血跟药混合在一起倒了进去。
昏迷中的刘氏受到刺激,脸上露出挣扎的表情,但按着她的丫鬟却不敢松手。
因为药里面混着的血是她们大小姐放的。
要是撒了,程明珠还要再放一回,以她的性格绝对会要了她们命。
几人合力,才硬把药给刘氏灌了进去。
丫鬟们出了一身的汗,陈松意放下空药碗,说道:“好了。”
自始至终,她都十分冷静,亲自把帕子沾湿,给刘氏擦掉了流到外面的药汁,把她放回床上,冷眼看了昏迷中的刘氏片刻,才转身离开。
等来到外间,程明珠的伤也已经包扎好了。
这一日又是半夜被弄醒,又是一早陪刘氏去县衙,回来抄经、放血,一番折腾,她不光体力到了极限,精神也到了极限。
刚刚程三元家的哄了她半天,给她赔了半天不是,才让她稍稍消了气。
见陈松意从里面出来,程三元家的忙道:“松意小姐给夫人喂完药了,那该用午膳了。”
听到这话,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程明珠肚子也叫了一声。
陈松意走过来,自然地问她:“中午吃什么?”
他们在江南的伙食自然是不差的,尤其程明珠今天又放了血,所以程三元家的让厨房安排的菜色比平日还要好一些。
可她刚报完,陈松意就摇了摇头:“要为母亲抄经祈福,是不能沾荤腥的,否则不诚不净。”
她说着,看向程明珠,“妹妹也不希望辛苦抄的经不起作用,白费了一番苦心吧?”
程明珠按着被割了一刀的左手,忍了。
她红着眼眶,对程三元家的说:“就照姐姐说的,把荤腥都撤了。”
“这……是。”
程三元家的应了,担忧地退了出去。
看着坐回自己身边的陈松意,被折腾得几近窒息的程明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支开,自己好拿上东西出去喘口气!
第 114 章
午膳没有荤腥, 程明珠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这一餐。
陈松意却很习惯。
昏迷中的刘氏不能进食,厨房便给她熬了肉汤。
用过午膳后,陈松意就端着肉汤进去亲手喂她, 程明珠则在外面继续抄经。
她一开始还老实, 等看到陈松意进去, 确认她一时半刻不会出来之后, 就写了一张纸条,招手让守在外面的丫鬟进来,塞给了她。
刘氏给她安排的新贴身丫鬟本来叫珍珠, 但是这名字跟程明珠相重了,于是改了名叫珍歌。
陈松意还未见过她。
见程明珠招自己进来, 把纸条塞到自己手里, 又挥手让她快点出去,她紧张地收好纸条,向着陈明珠屈了屈膝, 连忙走了出去。
等来到外面, 离这边远远的, 看左右没有人, 珍歌才松开了手,低头看向自己攥在掌心的纸条, 见到上面所写的字, 又左右望了望才离开。
同先前喂药一样, 陈松意如法炮制,给刘氏喂完一碗肉汤, 拿着空了的碗从屋里出来。
就见程明珠还在桌前认真地抄经, 仿佛不受外界打扰,无比专注虔诚。
正在她移开目光, 不着痕迹地朝箱笼的方向看去时,外面来了个丫鬟。
她相貌普通,扔进人群里一时都找不到。
陈松意见她提着裙摆,喘着气,像是一路跑进来,目光一锁定自己,就朝程明珠道:“小、小姐……外头有人来,说要找松意小姐。”
听见有人来找自己,陈松意的第一反应就是来的可能是元六。
要么就是赶巧了,家里谁过来了。
她走到桌前,放下了空碗,见程明珠也抬起了头,停下抄写。
见那丫鬟喘个不停,程明珠低斥道:“慌张什么?来找松意小姐,也不知道请人进来?”
“不打紧。”陈松意心底转过了几个念头,对着程明珠道,“明珠妹妹在这里顾着母亲,我出去看一看。”
程明珠闻言,这才收回了剜珍歌的目光,对着陈松意说:“姐姐只管去,我会在这里守着娘。”顿了顿,又像是怕她一去不回,于是添了一句,“但姐姐要快点回来,我一个人怕……”
陈松意对她说了一句“放心”便走向了门外,随着这个来报信的丫鬟离开刘氏的房间,朝着回廊走去。
见成功把她骗了出来,珍歌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大小姐让她用这个借口把陈松意从这里支开,她好有时间找一些东西,珍歌还真怕自己完成不了她的命令。
她带着陈松意朝前院去,冷不丁听身后的人问:“来找我的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珍歌心里一突,这个程明珠可没给她编得这么详细。
不过她也有几分应变之才,很快便答道:“回松意小姐的话,来的是个妇人,瞧着三四十岁,奴婢急着回来禀报,没听清门房说她长什么样。”
她说得模糊,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会被她混过去。
然而陈松意掩在衣袖底下的左手一动,便知道外头根本没人,这个丫鬟是来骗自己出去的。
她记得这张脸,刚才正在刘氏的᭙ꪶ 门外候着。
这丫鬟把自己从那屋里骗出去,定然是程明珠的主意。
珍歌想要把她带远些,步履就极快,一边走还不忘一边催促:“松意小姐,我们怕是得快一些,门房说来人好像有什么事急着找你。”
可是她走出去十几步,却发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陈松意没有跟上来。
珍歌连忙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她,就见少女站在回廊下,眼中浮现出一丝恍然之色。
“我知道外头来的是谁了。”她说,“一定是发现东西还落在我这里。你等着,我回去拿。”
说完转身就往来的方向跑。
珍歌见状,眼睛霍地瞪大了:“松意小姐!”
不能让她这时候回去!
不管大小姐把人支开是要做什么,现在陈松意跑回去,她都肯定会撞见的!
珍歌急了,提着裙摆往陈松意身后追去,顾不上这会暴露自己的目的。
然而,这位松意小姐看起来苍白纤细,跑起来的速度却比她快多了。
再加上她们之间本身就隔着一段距离,这样一路追下来,珍歌绝望地看到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
一转眼,陈松意就跑回了刘氏的房门外。
给自己的丫鬟递了纸条把她支开的程明珠,左手被划了一道使不上力,这才打开了箱笼,把完好的右手伸了进去,在里面摸索了半天,刚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从里面拿了出来,激动地单手展开。
上面写的字刚映入眼帘,她就听见门外传来陈松意的声音:“明珠妹妹,有人的东西落在我包袱里,我回来拿。”
虽然陈松意不知道夺运换命的事,便是让她看到了这卷羊皮᭙ꪶ 也不会联想到那上面去。
可是程明珠却做贼心虚,又因为面对陈松意短了底气,极度紧张之下,就胡乱地想把羊皮塞回箱笼里。
然后,陈松意和刚刚追着她过来的珍歌就听到里间传出“啊”的一声痛叫。
陈松意挑了挑眉,立刻朝着里间走去。
办坏了事的珍歌也连忙跟上。
两人一进来,就见到程明珠站在刘氏的箱笼旁,左手被夹得通红。
程明珠的手背火辣辣的疼。
她刚刚急着想关上箱笼,却忘了自己的手还放在缝隙间,被狠狠地夹了一下。
见她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心中暗骂珍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脸上却还要把泪憋回去,强撑着问道:“来的是什么人,要找意姐姐你拿东西?”
那只是她编出来支开陈松意的借口,难道真有那么巧,会有人来找她?
可那也没理由回来得这么快!
“你没事吧?”
陈松意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径直向她走来。
“没……”程明珠本能地想把手藏起来,眼睛慌乱地朝着旁边看去,想着要用什么借口来转移她的注意。
陈松意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看着她通红的手背,面露责怪,把她从里间拉出来:“还说没事,都撞红了。”
见她的注意力没落在箱笼上,程明珠也放松了身体,随着她往外走。
她一边走,一边编出了一个并不高明的理由:“我是想着我的手帕不见了,想从母亲那里找一条替代的,没想到……”
陈松意拉着她坐下,仔细地看了看她的手:“想要找手帕,让下人去拿就好了,你手上还有伤,何苦亲自劳动?”
说完之后,她抬起头看向程明珠,“幸好伤的还是左手,并不影响抄经。”
程明珠:“……”
早知她就该把右手放上去。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陈松意取了自己的包袱,让珍歌留在这里取药给程明珠擦一擦:“我自己去外面看一看就好,你在这里看着你们小姐,她要什么就帮她拿。”
珍歌忐忑地应了一声“是”,跟捂着手的程明珠一起看着她从这里离开。
等到陈松意的身影走得不见了,程明珠才转过头来,瞪了一眼珍歌,气恼道:“不是让你用借口把她支开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珍歌连忙跪了下来,解释道:“原是好好地引了她走,可走到一半她就说要回来拿东西……”
程明珠用完好的右手用力地戳她的脑袋,把她戳得往一旁倒去:“你不会说你来取?你不会跑快点给我一个提醒?真是半点也不如琥珀机灵!”
珍歌不敢反驳。
程明珠骂过了她,收回了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跪在地上的珍歌连忙起身扶住她:“大小姐……”
“滚开!”程明珠挥开她,又感到一阵晕眩。
她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真是被你气死了!”
她觉得自己是被气晕了,在这里半点也待不下去,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她没管留在桌上刚抄了几行的金刚经,更没有管躺在床上的刘氏,反正陈松意一会儿就回来了。
就算她们都不在,外面也还有人守着。
她一边想着,一边朝外面走去,走了两步就感觉站不稳,于是没好气地回头,向着珍歌吼道:“你是木头桩子吗?还不快过来扶我!”
“是!”
又被吼了一句的珍歌连忙上前扶住了她,然后主仆二人就离开了这里,回到了程明珠自己的房间。
一回到房里,程明珠就将鞋子一抖,扑倒在了自己的床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疲倦,但在她想来,这终归是被陈松意那套孝女守则给折腾的。
珍歌帮她将腿放了上去,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听程明珠说:“不到我醒……不准任何人来……烦我……”
越说后面的声音越小,等到话音消失,她就已经睡着了。
珍歌不敢违抗,哪怕知道她已经睡着了,也轻轻地应了一声才出去。
她不能在这里候着,因为陈松意去了前院见不到人,回来还要自己解释。
轻轻地关上了程明珠的房门,珍歌穿过回廊,回到了刘氏的门外。
她忐忑地等了许久,在心里编造好了借口,才等到陈松意回来。
陈松意没等到人,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
珍歌连忙上前解释,陈松意却淡淡地道:“没事,兴许来人有别的事要忙,先走了也不出奇,你去忙别的吧。”
看到她跟程明珠完全不同的反应,珍歌愣了一下。
她站在原地,看着陈松意回了夫人的房间,这才默默地离开。
第 115 章
房间里很安静, 珍歌走开之后,这里就只剩下昏迷的刘氏跟陈松意两个人。
陈松意缓步走向里间。
程明珠贪婪恶毒,但却实在愚昧。
这对母女当中有脑子的也就只刘氏一人。
现在她一倒下, 她的房间轻易就变成了无人之境, 甚至连那些施术用的东西都没换个地方藏。
陈松意走到箱笼前, 在伸手去碰箱子的时候, 朝刘氏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还在床榻上昏迷,在院子里巡逻的家丁都只防备着外面,一时半刻无人靠近这里。
陈松意收回目光, 打开了箱笼。
这箱笼装着刘氏的衣物跟宝贝,里面本来应该收拢得很整齐。
但是被程明珠刚才一阵乱翻, 东西都乱了。
在这些华贵的布料底下支棱的, 是一个被打开了的木匣。
里面装的就是陈松意来到这里想要毁掉的东西。
她朝着木匣伸手,身体却条件反射地想起昨夜一见到那两只用红线绑在一起的娃娃,就生出的针刺一般的头痛、眩晕跟恶心感。
这种跟刀伤、箭伤不同的痛, 几乎无法用意志抵抗。
哪怕意志坚定如陈松意, 手也一时间定在了半空。
不过很快, 她就做出了取舍。
那娃娃会危及到的只是自己, 就算拿到手了,自己也没有办法毁掉它。
与其冒着暴露的危险把它拿走, 不如不动。
按照刘氏的说法, 完成夺运换命术, 必须要用到血朱砂跟那卷羊皮上记载的术法。
这一次只要把这两样东西找到,晚上再找个机会来拿就行。
她打定主意, 便闭上了眼睛, 伸手去木匣中摸索。
在无可避免地触碰了两个娃娃几次之后,她摸到了一个圆润的木质小盒子。
这个盒子比孩童的巴掌大不了多少, 陈松意将它拿了出来,打开确认了一番。
里面装的确实是朱砂,闻一闻还有血腥气没有散去。
大概是刘氏每次要用的时候,都要滴两滴血进去。
确认过以后,少女将它放回原位,再忍着微弱的晕眩去匣中摸索羊皮。
这一回却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只在角落摸到了一点灰烬一样的东西。
陈松意睁开了眼睛。
伴随着她从里面收手,木匣也重新合上。
她看着自己指尖沾的灰烬,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这些灰烬就从她指尖掉下去,落在了刘氏的衣物间。
然后,陈松意就在底下看到了一角跟这些衣料不同的布。
“就是它。”
陈松意想着,伸手将这张羊皮从里面抽了出来。
展开一看,上面的字符瞬间冲进了她的眼底。
……
陈家村。
马蹄踩在村道上,发出轻响。
这辆由两匹白马拉着的马车进入村子以后,总算不再是任由两匹马自己跑了。
车辕上坐着的黑衣少年握着缰绳,饶有兴致地看着左右的农人。
陈家村的农户忙完上午的活计,正扛着农具三三两两地回来。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感情十分的亲近。
黑衣少年目光落在他们扛着的农具上。
按理说,这里的水田用的是出自天阁的种植方法,那农具应当也有相应的改良才是。
可是他们却没有,用的还全是老式的。
身为刚刚被容镜亲自下山“回收”的墨家传人,相里勤觉得很是技痒,想动手改造一下。
不过他忍住了,收回目光,问马车里的人:“接下来往哪里转?”
“往右。”
“好嘞。”
也不见他如何驱赶,拉车的马就自动朝右边去。
往来的农户看着这辆马车所去的方向,脸上露出了然神色。
果然,一看到这种气派的马车来他们这里,就是往陈三郎家去的。
只不过,车上的人要是来看病,那就要失望了。
游神医早走了。
“游神医走了有一个多月了吧?”
“快两个月了。”
“游神医的医术是真的神,也不知他的回春堂是开在了哪里,下回再有个病痛也好去找他。”
“神医开了馆,坐了堂,那费用我们就付不起了吧?”
“不好说,要是改天我也跟张屠户家的一样中个字花呢?那不就一下子有钱了。”
“那你还不如直接睡一觉来得更快些!”
村道上响起笑声,提这话的人挠了挠头:“笑什么……虽说发财无望,可这回的评优奖励就在今晚了,也不知这回有什么好吃的。”
这下大家不笑了。
“哼,这一次乾坤已定,等收割的时候再比一比,我们一定赢你!”
“对!下回我们不会再输了!”
老胡搞出这么一套奖励机制,村里的老农还好,但青壮们却对胜负很是在意。
不光是在意名次,也在意陈娘子又会做出什么美食。
先前出自她手的几样烧饼、肉丝、酒鬼花生……都叫他们回味无穷。
吃过了的还想再吃,没吃过的也想得到机会,好尝一尝味道。
不过可惜,陈娘子每月就只开大灶两次,其他时间并不为他们开炉,用钱也买不到。
用陈三郎的话来说,就是——
“虽然她的身体已经大好了,但做吃食这件事实在是劳累,尤其又是在夏天,灶头上热得很,我们全家都不希望她刚好起来,就又再累倒。”
再说了,他们家里现在也不需要她来赚钱。
就算以后要做什么,那也得等陈寄羽跟陈松意兄妹回来。
尤其是陈松意,她有见识,有主意,陈三郎夫妇很是重视女儿的意见。
不管在做吃食上有什么打算,都想等听过她的意见再说。
这个理由倒是让村里的人很信服,毕竟眼见着亲生女儿一回来,他们家的院子就扩建起来了,日子是越过越好,不再像从前拮据倒霉。
陈松意又是在京城长大的,还十分擅长打理铺子,不管做什么买卖都很有眼光,很有运道。
听说光是经营程夫人交给她的铺子,便给程家添了不少家底。
反观陈三郎他们当父母的,一辈子都在江南乡下,自然做什么都该听听女儿的意见了。
因此,生意不忙着上,陈娘子也就每个月忙两趟。
她会做一些在病中没事琢磨出来的美食,给老胡开激励大会用。
这样一来,既不会荒废了手艺,又不会觉得全家就她一个歇着不赚钱。
今日,陈家院子飘出的又是一种没有闻过的香味,引得路过的人频频回头。
左邻右舍更是直面诱惑,馋得很想过去看看隔壁究竟在做什么。
为了激发农户小队的斗志,老胡这次给的餐费格外多。
陈母于是买了许多猪肉、羊肉、鸡肉,又收了不同的蔬菜。
清洗干净切成块,她跟小莲两人忙碌了一上午,把肉腌制好,放在阴凉处,等傍晚再串起来。
等架上炉子,涂上调好的酱料,就是一顿丰盛的烧烤。
烧烤做起来不难,只要材料新鲜,调味调得好,怎么烤都好吃。
晚上他们要是有闲情逸致,想自己上手烤,也行。
所以这不是陈母花了半个月精心准备的重头戏。
前头几次,她已经推出过烧饼、肉丝、花生等小吃,彻底征服了村里青壮的味蕾。
以后不管是开馆子还是开铺子,把这几样拿出来日常卖钱都没问题。
接着,陈母就开始想做些季节性的吃食。
像元宵吃汤圆,中秋吃月饼,结合不同季节的出产,也该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六七月份是大闸蟹上市的季节,便是遭了水患,他们这边也没受太大影响。
她便琢磨着用螃蟹做了一种小吃,叫蟹黄锅巴。
先将清理干净的蟹肉下锅,加入葱姜煸炒,再用料酒、鸡汤等调味,勾芡做成羹,最后一步将蟹黄羹倒在炸锅巴上,顿时噼啪炸响,有声有色。
这样做成的锅巴酥脆,蟹羹香浓,热着吃不错,冷着吃也好。
今天陈家院子里飘出的香气,就是这道陈母新做的吃食。
做好的蟹黄锅巴端上桌,吸引了小莲的目光。
哪怕一直待在灶台前,都闻习惯了这香味,小姑娘还是被香得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来。”陈母夹起了还热乎乎的锅巴,送到她嘴边,“帮娘尝尝,看这次做得怎么样。”
小莲张了嘴,蟹黄锅巴的美味一接触到味蕾,就令她眼睛亮了起来。
她对着弯腰望自己的陈母用力点头:“好吃!”
“好吃吗?”陈母温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娘给你留一小碗。”
她说着起身,又去取了自己实验了一个多月才做出来的酱汁,用筷子沾了一点,再次递到小莲面前:“再替娘尝尝这个。”
小莲闻到一股开胃的甜酸,带辣的蒜香味让她想到过去的这个夏天陈母做的爽口凉面。
她顿时张开了嘴,一尝到筷子上的酱料,便感到一股酸甜香辣的酱汁味道在嘴里炸开:“唔!”
这辣又没得像辣椒那样刺激,只让人觉得欲罢不能,尝过了还想再来点。
她的目光不由得朝着盛放酱料的坛子望去,然后才抬头看陈母:“娘做的是什么酱?”
小莲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吸气,额头上也冒出了汗。
“感觉用它来送饭、送粥,都不用其他的菜了。”
“是蒜蓉酱,放在汤面、汤粉里也可以。”陈母笑着说。
蟹黄锅巴还没有耗她太多的心思,这道蒜蓉酱才是她真正的杀手锏。
夏季炎热,吃不下米饭,不管是煮清汤面还是煮白粥,装进碗里,愿意吃清淡口的就照原样吃,胃口不开的,就可以加上一点做好的蒜蓉酱。
“清汤里一加,就是一碗酸辣中又带点甜的汤,也不油腻。”陈母介绍道,“等到了冬天,要是想吃一碗热乎的,把这酱往里面一加,也能吃得整个人都暖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她主要考虑的是以后开铺子做吃食,像肉丝、花生那些小吃还好,主食上却是众口难调。
上门的客人有喜欢清淡的,也有喜欢重口的,有能耐让上门的客人都满意,那才好把生意做起来。
“有了这瓶酱,放多放少,吃酸吃辣,都由客人们自己决定!”
小莲眼睛一亮,那这店不火也难,肯定是一年四季都客似云来。
“娘真厉害!”小姑娘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觉得换了她怕是这辈子也想不出这样的做法,“阿姐回来看到了,也一定会支持娘去镇上开店的。”
那天陈松意回来,小莲去了田间送饭,还赶了养在院子后面的十几只鸭子去吃草,没有遇上,所以不知道她早就回来过。
想着女儿陪风公子去镇上采买,应当很快会回来了,陈母也忍不住想了想她听了自己的打算,会是什么反应。
去镇上开一家店,已经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曾经她有过机会实现,只不过最后错过了,然后这些年又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放下。
如今身体好了,总算又有了机会,她觉得这回应当能成。
“好了。”
她将装酱的坛子从桌上抬了下去,放在了阴凉处。
原本打算让小莲歇一歇,自己开始做一家人的午饭,就听到门外响起了马蹄声。
陈母第一反应便是女儿回来了。
然而等她连忙在围裙上擦干净双手,朝着门外迎去的时候,却见到外面停着的是一辆陌生的马车,马车由两匹白色的马拉着,驾车的是一个黑衣少年,正在朝院子里头张望。
车上还坐着一个人,但纱帘垂落,陈母只能看到一点隐隐的轮廓,看不清里面坐着的人的长相。
她站在门边,看着这个跟女儿松意差不多大的少年,想了想,问:“小哥你们是想来找游神医吗?”
“游神医?”
相里勤愣了一下,脸上却没有带出多少来。
其实虽然是奔着找人来,但他也不知道人在哪里。
这一路过来全是阁主在车里指方向,结果走到了这户人家的门前。
离开天阁多年,跟在身为墨家的师父身边学习,相里勤对游天两次私自下山,第二次还遇上容镜亲自抓他回去的壮举不了解,因此对“游神医”这个词也不是很敏锐。
不过坐在马车里的容镜却是立刻领悟到了——
已经被两个天阁行走带回山上的小师叔,他也在这里待过?
那这个算出自己的马车经过处,又在这个村子推广开了本门“农”技的人,身份就越发扑朔迷离了。
他在马车里径自开口,问道:“神医不在吗?”
听到这句话,陈母先是被这个清冷得仿佛不沾丝毫烟火气的声线,在近秋的炎热里冰了一下,随即意识到马车里坐着的是位公子,然后才道:“游神医离开有些日子了,公子不是附近的人吧?”
马车里传来了一声“是的”,然后就没有了声音。
在等待着他跟眼前的夫人交流的相里勤这才坐直了身体。
既然人不在,那就应该再继续往前去了。
他握着缰绳,打算拱手跟陈母道别:“那就——”
这时,左邻右舍下地归来的动静都大了起来。
陈母一时间想道,便是来求医扑空,也少有像这样正撞上大中午的。
这赶车的少年跟他的公子,大概是真的从很远的地方来。
想到这里,她打断了相里勤的道别,对两人邀请道:“现在正是日头猛烈的时候,不如进屋里来歇歇,吃顿便饭再走吧,不然从这里去镇上还要好远呢。”
墨家传人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夫人对他们的好意。
但想到马车里的人餐风饮露的习惯,于是想说不用了。
他们阁主可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送别了归于天地的师父,跟他未竟的研究一起被阁主接收,相里勤跟容镜同行了好长一段时间。
天阁阁主一般坐镇天之极,除非要亲自来接收一些重要的东西,才会下山。
容镜这次的行程很满,除了墨家之外,还有几位的时辰也要到了。
他的到来,就是为了接收他们的毕生心血,归入天阁,不让这些心血结晶因王朝更替或后继无人而佚散,有未竟的研究,就由天阁替他们完成,再选择适当的时间推向尘世。
所以,身为阁主的他是很忙的。
可在他开口前,身后就传出一声:“好,那就叨扰了。”
——咦?
听出阁主是认真的,坐在车辕上的人连忙跳了下来,牵着缰绳站在一旁。
然后,陈母就看着一只手掀开了白色的纱帘,坐在马车里的公子弯着腰从里头探出了身。
他一下来,不光是漱了口、洗干净手从厨房出来,看陈母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回来的小莲,就是陈母也一样,一时间看傻了。
容镜微微垂下眼眸,目光同陈母对视,对她轻轻点头致意。
他整个人站在阳光下,就像是冰雪化成的人形,俊逸,仙气,尤其身后还站着两匹神骏的白马,衬得他更不像此间世界的人。
怕他在阳光下多站一会儿都会化作飘渺的云雾,朦胧消散,陈母连忙让开了门让他们进来。
她一边侧身开门,还是忍不住一边拿这个白衣公子跟自己见过的年轻人做对比。
不管是自己的儿子也好,风公子也好,甚至还是少年的游神医,都是剑眉星目,相貌出众的人,站在那里就与旁人不同。
但他们依旧是此间世界的人,跟这个乘着马车,带着一个身上挂满稀奇古怪小机关的黑衣少年出行的公子,是不一样的。
江南农家屋檐下常有燕子筑巢。
陈家新修缮的大门屋檐宽敞,刚修好就吸引来了一对燕子,在上面垒了巢。
七月初它们生下了几颗蛋,在江南雨停的时候孵出了几只幼鸟。
小莲好奇,搬了梯子爬上去数过,共有四只。
容镜先踏进了陈家的门,刚要移步,就看到屋檐下一只长着绒毛的雏鸟从顶上掉了下来。
对在屋檐下筑巢的这窝燕子十分关注的小莲第一时间看到了。
小莲差点惊叫出声——翅膀都还没长硬的雏鸟,从那样的高度摔下来,肯定活不了了。
然而小姑娘微白了脸,看到那站在屋檐下的白衣公子只是抬手一招,坠落的雏鸟就像被无形的气流托住了。
气流一托一卷,就将它带向了容镜。
隔着不可能接住的距离,雏鸟毫无损伤地落到了那只修长手掌中,还在叽叽喳喳地发出叫声。
从未见过这般手段,陈母跟小莲都又再次陷入如见神仙的恍惚。
唯有牵着马在外头等着的少年放开了缰绳,探过头来,看了看待在阁主掌心里的雏鸟,然后又抬头看向燕子巢所在的地方。
他“哟”了一声,说道:“小东西运气好,被阁、咳,公子接住了,我来放回去吧。”
见他要伸手去拿,小莲着急,想要制止——雏鸟身上如果沾了人的气味,成鸟可能就不管它了。
因着这一点,她这些时日看着小鸟破壳,哪怕对这些小生命很是喜爱,也没有伸手去碰过。
不过少年的手还没碰到雏鸟,两只成鸟就回来了。
其中一只听到雏鸟的叫声,没有落回巢中,而是转了个方向,落到了容镜手上。
成鸟收拢了翅膀,在容镜的目光下看着自己的孩子,围它转了一圈。
大概是不知该怎么把这个掉下来的小家伙带回巢里去,它于是抬头朝容镜叫了几声。
“我会把它放回去。”容镜轻声道。
成鸟竟然像是听懂了,没有再焦急地发出叫声,而是扑棱着翅膀,飞回了燕子巢。
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下,容镜的身影犹如一阵微风掠起。
掠到高处,他将手掌中的雏鸟轻轻一送,就送回了燕子巢里和它的兄弟姐妹作伴。
等到掌中空了,他这才再次落回了地上,没有惊起一点尘埃。
这时,从山坡上连坐带滑,又一路狂奔才回到了这里的老胡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外。
看着这个身手高明到无法想象的白衣人,老胡只觉得心中一凛。
——此人来历定不简单!
刚刚他还在村子外面,在稻田边上待了这么久。
他要是看中了意姑娘留下的屯田练兵法,或者对着陈家有所图谋,老胡觉得凭借自己,怕是没有能力挡住他。
就算是公子爷跟意姑娘回来,多半也不是他的对手。
不行,老胡想道,一定要想个办法把这人的消息送给公子爷,自己留在这里,起码搞清楚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
沧麓书院。
掩映在山水间的建筑群坐西朝东,青瓦白墙,在阳光下有着与别处不同的幽静之美。
找了一间客栈安置好马车跟车上的药材,换回了自己的行头的风珉才带着贺老三跟姚四,来到了自己已经来过两次的沧麓书院。
跟上一次来相比,沧麓书院要热闹得多,起码像他们这样等在外面的非学院学子就不少。
风珉觉得有些反常,一面看着这些仿佛在等待送行的人,一面低声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沧麓书院平时都不对外开放,今天这么多人在这里做什么?
姚四很快去了,留下贺老三跟在他们公子爷身边。
风珉的目光扫过这些人,不一会儿,去打探的姚四又挤了回来。
他对着风珉道:“公子爷,他们是来送行的。”
“送行?”
“不错。”姚四说,“我方才打听了一下,沧麓书院这边的学子都被划分在江南贡院参加秋闱,他们要提前去备考,今日就由沧麓书院的教习带着集体出发去贡院。”
风珉听着,心中隐隐有一些不妙的预感:“他们从哪条路去?”
第 116 章
“陈——”
姚四话还没说完, 书院门口就传来一阵骚动:“出来了出来了!”
风珉抬头望了过去,只见一群学子从书院里出来,而外面等着的人立刻一窝蜂地迎了上去。
江南这一次的大案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沧麓书院今年让诸多学生提前下场, 不过是其中之一。
那群学子当中, 风珉一眼就看到了陈寄羽。
哪怕生活不再拮据, 他依旧穿着朴素。
但越是朴素,就越挡不住他的光彩。
——同数月前相比,他又更不一样了。
这一次前往江南贡院, 下场的学子会集体由书院教习带队,路上将少几分波折。
这就是在大书院读书的好处。
今日启程, 于是便有很多人都前来书院门外送家中子弟。
原本陈父陈母也是打算过来一趟, 送一送长子的,但陈寄羽让他们不必来。
这次他不是孤身赶考,路上也有人照应。
而陈家村离书院有将近一日路程, 他们实在不必特意来一趟。
见到今日书院外的热闹场面, 陈寄羽与两三个同样无人来送的同窗站在一起, 偶尔笑谈。
然而前方的人群散去, 他却意外看到了风珉跟他的两个护卫。
风珉还是老样子,见他看过来, 便拿起手中的折扇, 朝他随意地挥了挥。
陈寄羽不由得露出笑容, 对同窗说了一句见到了朋友,便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远远见到, 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
风珉回去没多久,就寄来了一匣珍珠跟书信, 陈寄羽只以为他现在应当还在京城,要等春闱才有机会再见,没想到他今日会出现在书院门外。
两人虽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志趣相投,结下了不浅的情谊。
在出发去旧都赶考之前见到他,陈寄羽是十分欣喜的。
不过想到风珉上次来江南是跟妹妹松意一起,所以陈寄羽下意识地寻找起了妹妹的踪影。
“不用找了。”风珉一看他就知他在找谁,“她没跟我在一块。”
等陈寄羽收回目光,风珉只对他说自己这次来江南有事,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
正好赶上他秋闱,于是顺路过来给他送行。
虽然风珉没细说他来江南是为了什么,但考虑到他的身份,陈寄羽便猜测他大概是参与到了钦差一行里,或许是打了些掩护。
船已经在岸边等着,前去江南贡院考试的学子将会直接从这里出发。
因此,前来送行的人就在书院门口同他们道别,不再分散到别处。
两人混在人群当中说话也不起眼,风珉便没有要另外找地方,站在原地向陈寄羽确认:“你们今日就出发,走水路去江南贡院?”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又状似无意地问,“是连夜过去,还是中间要停靠?”
陈寄羽敏锐地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微微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认真地望着风珉:“有什么不妥吗?”
他跟陈松意最相似的部分不是眉眼。
可是当他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神却跟陈松意像得出奇。
原本并没想将事情全部告诉他的风珉迎上他的目光,顿了一顿,然后改变了主意。
他略压低了声音,将自己跟陈松意在奚家村和陈家村遇到的事同他说了。
没有过分深究妹妹回家之后又去了哪里,路上怎么跟风珉遇上,陈寄羽的全副心神只放在了风珉所说的害人邪术上。
子不语怪力乱神。
民间底层流传的这些鬼神术法会如此之多,一是因为民智未启,有许多解释不了的事,百姓都要将其依托于鬼神。
二是方便统治,朝廷为节省夜间维持治安的人力跟物力,通常会推波助澜这些鬼神怪谈,好让民众在夜间能够少出门,在越是经济发达、商业活动多的朝代,鬼神邪术之说就越多。
陈寄羽不信这些。
不管传得再玄虚、再神异,背后都必定是人为。
风珉是在回京的路上遇上这桩事,没有查出头绪。
现在来这里对自己说这些,不外乎是想提醒他在这个重要关头趋吉避凶,绕路去江南贡院,好好赴考,不要陷入这桩麻烦事里。
可是,且不说能不能让书院教习绕路,就说松意还留在镇上,还有前阵子来过书院的明珠,以及村里的父母、乡亲,陈寄羽都做不到就这样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风珉见他沉思许久才开口道:“陈桥县的郭县令与书院副山长是朋友,书院这一次去参加秋闱的学子,又有小半来自陈桥县,如果这一次能出名次,便是他治下的政绩。
“走水路,在桥头镇停靠一晚,由郭县令设宴勉励一番,这是他们早就商定好的。就算旁人不去,我们这几个出身陈桥县的学子却免不了。”
“这不是难事。”
区区一个县令,风珉从来不放在心上,要让书院的船改路,甚至无需陈寄羽开口。
他看向前方,看向那个站在几位教习中间的副山长。
只要自己亮明身份,表示自己希望与他们同船赶去旧都,那位副山长也要卖他面子。
只是这样一来,就变成陈松意一个人留在那里。
风珉皱起了眉,哪怕自己留下了元六给她,也是不够的。
——万一对方再有动作呢?
陈寄羽也道:“不说其他,让松意一人留在镇上,我也不放心。”
贺老三跟姚四都默默听着,没有插话,看他们公子爷进退维谷。
见风珉难以决定,陈寄羽也没有将难题完全推给他,而是提醒道,“背后的人既然挑着陈家村跟奚家村下手,真正受害的却只有奚家那一户,或许是陈家村被选中的这几户份量不够。”
风珉一下就察觉到了他的打算:“你是想……”
陈寄羽点头:“我可以来做这个诱饵。”
“不行。”
风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
陈松意让他绕到这边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她的兄长不要蹚这趟浑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完全违背了自己来的目的。
“为何不行?”陈寄羽声音温和却坚定,“你知我志愿,若没有今日这般波折,我下场得了名次,来日也是要外放为官,成为一方父母。
“成一方父母,就是要行教化之责,守护治下百姓,如今我不过是要提前做了。
“何况身在陈桥县的不光是普通百姓,其中更有我的父母亲人,邻里乡亲。
“背后之人一直不出来便罢了,可若我们绕路,对方转移目标,伺机要对他们下手——
“我怕自己今日改道,就算金榜题名,也要抱憾终生,我不希望如此。”
风珉抿了抿唇:“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兄妹是一样的道德责任感过高,一样的固执。”
——一样的不往险境里掺和就不行。
姚四观察一下左右。
见前来相送的人群开始散去,他便知道启程的时间快到了。
他想了想,对着风珉劝道:“公子爷,我觉得陈公子说得对,让他去,说不定能把人引出来。”
贺老三也表示了赞成:“我们待了几日没有找到突破口,说不定他们就是在等着沧麓书院。”
若陈寄羽是什么都不知道,贸然前去,还可能会身陷险境。
可是现在他已经有所防备,又知道对方的手段,还有他们跟着,说不定反而能将幕后之人逮住。
姚四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风珉。
他说:“何况那天不是说了,正有个能破解术法的高人要路过奚家村吗?”
风珉神色微动。
因着怕陈松意还没有向陈家人显露能力,姚四看了陈寄羽一眼,含糊地道,“就算着了道,这不是还可以想办法找他吗?”
所以他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起码比起在楼外楼时的危急来,这真的不算什么绝境。
“好。”风珉最终下定了决心,“必须听我的,不能贸然行动。”
陈寄羽点头,风珉展开了扇子,“那就先带我去见见副山长。”
……
陈家村。
陈父一回到家,就见到那辆停在院中的马车,猜到是有来找游神医的客人。
他放下锄头,去打水洗手。
见老胡蹲在灶台前吃饭,却不进屋里,于是问道:“家里来客人了?”
老胡一脸沉闷,“唔”了一声。
陈父还没见过他这么忧心忡忡的样子,感觉有些奇怪。
他擦干了手往屋里走,做好了心理准备见客人,结果掀开帘子进去,屋里却只有妻女。
“爹——”小莲一见到他就放下了碗,起身道,“你回来了,我去给你盛饭。”
陈父一边应好,一边在桌前坐下,问妻子:“我看见院里有马车,不是有客人吗?”
——人呢?怎么不在这里?
“是有客人,来找游神医的,已经吃好᭙ꪶ 了,去休息了。”
“吃好了?”
陈父听到她的话,低头看向桌上的菜。
这基本没怎么动过啊。
陈母欲言又止,还是小莲去一旁盛了饭回来,送到陈父手里,在他捧起碗的时候对他说道:“爹你是回来得晚了没见着,那位公子生得好像神仙,吃东西也是,根本没怎么吃。”
她从被陈家收养以后,陪在陈父陈母身边,性情就变得比以往活泼了许多。
陈父扶起筷子:“怎么说?”
小莲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
她来家里这么久了,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抵挡得住养母做的吃食,尤其今天为了招待贵客,桌上还上了刚做好的蟹黄锅巴。
“……跟那公子一起来的少年还好,吃了不少,但那公子就喝了一口汤,别的什么都没碰,就起身说用好了,问娘可不可以空一个房间让他休息。”
陈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妻子,陈母点了点头:“小莲带他去了,我就问他身边跟的那孩子,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合他的胃口。”
因为知道人还在自己家里休息,陈父压低了声音,问:“他怎么说?”
陈母面露无奈:“他让我不要放在心上,说他们公子就是这样,不怎么吃东西。”
陈父担忧地道:“不怎么吃东西?那不得饿坏了?”
“我也这么说。”陈母也同样担忧,“那孩子说,今天听他们公子答应我留在这里吃午饭,他还觉得稀奇,等坐下之后看他什么都不吃才觉得正常。”
老胡是觉得跟容镜坐不到一起,所以刚刚一夹起菜,就跑到外头去了。
他完全不知道人家只是坐下来,才沾了沾唇就进了客房休息,现在还蹲在外面不进来。
容镜不饮不食,相里勤倒是吃得很开心。
很快他也吃饱了,就跟了进去,还是小莲送他去的。
小莲捧着碗,眨着眼睛道:“我刚刚问了,他们公子不吃这些的话,在家里吃什么。”
“吃什么?”
“他说他在家里也不怎么吃,就喝些露水,吃些花果。唯一会吃的肉是长在他们山上寒潭里的一种小银鱼,说是那个肉质鲜美,可以直接片成片就这么吃。”
陈父听得一愣一愣的。
陈母低声道:“之前来找游道长的客人,身上都看得出带点病。原本我觉得这位公子看着很健康,没什么问题,可是等上了桌才知道……”
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桌上的父女三人都知道,这样吃不下饭才是大问题。
难怪他要来找游神医了。
“也不知游神医现在是在哪里开医馆。”陈父说,想了想又对妻子叮嘱道,“人要是不急着走的话,就留他在家里多住两天,或者留个通信的地址,等松意回来了,让她把游神医的地址给人家寄去。”
人是铁,饭是钢。
作为庄稼人,他是完全不能想象,如果桌上的饭食对于自己来说没有半点吸引力,每天都食不下咽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陈母点了点头。
“快吃吧。”陈父对着她道,“不然菜都凉了。”
……
桥头镇。
太阳逐渐西斜,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炽烈转向柔和。
房间里很安静,程三元家的进来看过几次。
见床上的人没有醒来,她于是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直到阳光与地面的夹角渐小,床上的人才动了动。
程明珠睁开了眼睛,看着头顶熟悉的床账。
她躺了半天才意识到现在不是早上,记忆回笼,腾的一下坐起了身。
“来人!”她朝着外面喊道,“珍歌!”
外间立刻传来了脚步声。
珍歌跑了进来:“大小姐,你醒了?”
“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程明珠匆匆从床上下来,把脚穿进了鞋子里。
她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没有脱掉外衫,头发也没怎么乱。
她问:“我娘怎么样?陈松意在哪里?她在做什么?”
一口气问了这么多个问题,她听着自己的丫鬟一个一个地回答。
当听到刘氏还在昏迷当中,而陈松意一直守在她的房间没有离开,就是坐在桌前抄经的时候,程明珠松了一口气。
她真怕自己这样睡着,陈松意发现了又要来折腾她。
当听到她一直没出来,她不屑地撇了撇嘴:“没人看着,多半也是在偷懒。”
珍歌没有说话。
她去看过,松意小姐一直坐在桌前,看着一下午姿势都没怎么变过,并不因为有没有人看而不同。
程明珠清醒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郭衙内跟她约好在戏园子里见面。
她本来觉得不好出去,可是现在却正是时候。
她于是对着珍歌道:“我要出去,待会你就守在门外。陈松意要是来找我,你就跟她说我不舒服,还在里面睡着,知道吗?”
“奴婢明白。”珍歌应下了,可听着程明珠的话竟是要独自出去,于是有些忐忑地问道,“小姐一个人出去……可以吗?”
程明珠已经穿好了鞋子站起身来,随手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了帷帽就要戴上。
听到这话,她的动作顿了顿,转身看了过来:“你以为我是在哪里长大的?少了跟在身边碍手碍脚,我还更轻松,你就留在这里给我看门。”
“是。”
见珍歌不敢拦自己,程明珠戴好帷帽就往外走。
出了房门,她左右看了看,没有见到陈松意的影子,于是向珍歌勾了勾手,让她出来带上门,然后自己从后门离开。
程家院子对面的客栈。
一扇微微打开的窗户后,元六拿着望远镜站在窗边,看着这个方向。
从陈松意进这里开始,他就一直在盯着。
公子爷他们还没有回来,他一刻都没有放松。
一整天过去了,他都没有见到陈松意,也没有见到里头有其他的动静。
直到程明珠出来。
等看清这个戴着帷帽的人是谁,看着她鬼鬼祟祟地出了门,元六放下了手。
他沉思片刻,决定跟踪程明珠,看她这时候要去哪里。
程明珠来到巷子里,看了看周围的动静,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于是朝着大街的方向走去。
街上的人不多,她戴着帷帽显得有些引人注目。
原本郭威跟她约的时间更早,可不知为什么,她看了那卷羊皮之后会这么困倦。
从一挨上床她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
走在街上,程明珠感到自己的衣服里面有点黏腻,仿佛出了一身汗。
她皱起了眉——怎么回事?她不过就睡一觉,怎么会出这么多的汗?
这一身黏黏腻腻的,要不是赶着去戏园子见他,她都要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出来。
想起打开羊皮那一瞬间,程明珠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多出了什么东西。
她摇了摇头,把这种奇怪的感觉摇了出去,继续向前走。
元六保持距离,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去戏园子的这条路,程明珠已经走熟了,很快就到了地方。
戏园里从下午开唱一直唱到晚上,一进来就听得到里头唱曲的声音。
哪怕现在时间还早,底下也已经坐了不少客人。
不必人招呼,程明珠一进来就径直朝着楼上走去。
来到包厢外,郭威身边的人已经在门外守着。
一见她,他们就给她开了门。
程明珠走了进去,见里面坐着的人面色不愉地看向自己:“你迟到了。”
她摘下帷帽:“我知道。”
她坐下来,找了个借口,“我娘还没醒。”
郭威并不在意她娘有没有醒,只问道:“东西你拿到了吗?”
程明珠说了,刘氏的夺运换命术都来自她早年得到的一卷羊皮。
她娘醒不过来,她就把那卷羊皮带出来也行,可程明珠看着却没有要把东西拿出来的意思。
她起身以后只顾着来这里跟他碰头,根本没想回去再拿羊皮出来。
不过此刻比起没把羊皮带出来的心虚,她更不满郭威的目光。
伴随着这种不爽的念头,她脑海中有东西浮现了出来。
这是一种蛊术。
程明珠瞳孔微微颤抖,感到兴奋。
她不知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个,而且看上去就能施放出来,嘴上则道:“带来又怎么样?你会用吗?”
郭威抬手轻轻地拍了拍。
伴随击掌声,从屏风后绕出来一个人。
这人身形矮小干瘦,头发花白,闭着一只眼睛。
她不是旁人,正是胡三婆。
郭威从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放下了手:“我不会看,自然有人会。”他朝程明珠伸出了手,“拿来。”
程明珠没想到他把胡三婆请来了。
她将目光从这老妇人身上收回来,冷哼一声,看向他:“你确定她会看?”
郭威目光阴沉:“陈寄羽他们今夜就要来了,我不管你看得懂也好,她看得懂也好,都要给我拿出一个章程来,照原来说好的那样,把他们留下。”
胡三婆颤颤巍巍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开口道:“公子小姐先不要急。”
她被刘氏找上,听从她的话,给她谋取那些特定目标的八字,大概是可以猜到她夺运换命的最后一步是怎么做的。
之前奚家的事,前后的准备都由刘氏自己做好了,可以说胡三婆主要就是帮她骗取生辰八字,别的几乎没有做什么,但县令公子要做的却不同。
胡三婆知道这种事情损阴德,她也不想做。
可是现在她的积蓄都被那三个贼偷走了,她缺钱,就不得不搅和进来。
第 117 章
当程明珠三人在戏园里商定计划的时候, 程家租赁的院子里——
珍歌一直守在门外,中间有其他丫鬟来问,她也只照程明珠的吩咐推说:“小姐还在里面睡着, 不让打扰。”
程三元家的也来过, 同样被她用这个借口打发走了。
珍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想到自己先前几次去夫人的房间所见到的一切。
她没有对程明珠说谎, 在程明珠睡下之后,出于对陈松意这个曾经的程家嫡小姐的感恩,她确实端着水跟茶点进去看过她。
珍歌进去, 本来是想给陈松意磨墨添茶的,但那时她人却在里间。
躺在床榻上的夫人依然在昏睡中, 呼吸倒是很平稳, 陈松意就背对着屏风,站在窗前。
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在她周身镀了一层光芒,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仿佛在看窗外的花草, 又像在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珍歌原本想唤她, 可是却莫名地收住了声音, 没有打扰。
等过了许久,她再回去看的时候, 陈松意已经从窗前回来了。
她没有停在刘氏身边, 而是回到了外间, 坐在桌前提起了笔。
这个屋子除了珍歌,没有人进来, 便是程三元家的也不过是在外看一眼, 确定里面没有情况就又离开,继续去操持院子的事务。
刚才程明珠问起的时候, 珍歌说陈松意是在抄写经文,然而她想起自己进去几回,见到砚台里的墨都干涸了,陈松意就保持着悬腕提笔的姿势,手中的笔一直没有落下。
她坐在那里,在重叠的光影之中就像是一尊雕像,仿佛完全跟这个世界切割开来,更没有在意珍歌的到来。
尽管不知她是在做什么,珍歌却下意识地没有打扰她,进去只是送东西、给她的砚台添水添墨,然后又默默地退出来,好让一切看起来正常些。
快到傍晚,屋里点起了灯。
程三元家的进去看过刘氏,试探了她的体温,感觉没有这么烫了,又给她擦洗过,换了一身衣服。
晚上的药还是要吃的,只不过明珠小姐还没有醒,陈松意又那么专注于面前的经文,所以程三元家的也就没有自作主张。
“夫人,你可要好好的,快点醒过来。”给刘氏换过衣服,程三元家的握着她的手,学着陈松意的样子给她按摩穴位。
看了没有动静的外面一眼,她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在刘氏耳边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丫头可是回来了,小姐一生的富贵可就牵系在她身上,您为小姐做了这么多,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她说完直起了身,怕外面的人听见。
可是又坐了一会儿也没见陈松意有动静,于是又忍不住感到奇怪。
但没动静也好,没动静就表示她没起疑。
陈松意要是现在说要回陈家村去,过两天再来,她才是不知该怎么把人留下。
“不过明珠小姐怎么睡那么久?”
程三元家的一边搓着刘氏手上的穴位,一边想道。
平日里,程明珠就算下午小睡也不会睡到现在。
程三元家的心里嘀咕着,她该不会是放血伤了吧?
那可得让厨房做点补血的药膳才好,赶紧给她补回来。
她想着,感到刘氏的两只手都搓热了,于是把它们放回了被子里。
起身来到外间,她看了桌前的陈松意一眼,没有打扰,去了厨房吩咐添菜色。
戏园里。
元六坐在一楼大堂的角落位置,一边捻着桌上的一盘花生,一边听着台上的戏。
天色越晚,来戏园的人就越多。
台上一出戏唱完,已经开始唱新的一出了。
跟着程明珠进了这里,他戏听了,眼睛也没闲着,不着痕迹地把这里观察了一圈。
先前按照陈松意的吩咐,先来桥头镇打头阵、盯着程家母女的时候,他就知道程明珠喜欢到戏园子里来。
当时元六只以为,陈松意吩咐自己盯着程家的院子,是对养母家还有感情,怕她们成为奚家那样的受害者,所以盯是盯了,却没有深究。
现在知道程家母女牵涉其中,扮演的是加害者角色,监视的紧要性就更加不同了。
他在下面看了一圈,没见到程明珠,也没见到程家的丫鬟下人,猜到她大概是上了楼上包间。
戏园子里设包间,就是为了顾及听戏的贵宾的隐私,元六耐心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观察点。
于是一碟花生吃完,他就起身拍了拍手,问奉茶奉毛巾的小二:“茅房在哪儿?”
小二给他指了路。
借着去茅房的机会,元六又四处走了一圈,见到一楼大堂跟二楼包厢之间少有客人走动,只有送水送帕子的小二能够畅通无阻。
他于是回到后院,躲在转角处,看到刚刚给自己指路的小二,便在他路过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放倒了他。
把人拖进柴房,用木柴掩盖住了昏过去的人,元六换上了他的衣服,低头端着茶点上二楼。
戏园二楼的包间不多,元六也没打算挨个找过去——这几个包间当中,就只有中间那一个外头有人守着。
不管是谁来,都会本能地注意到那里。
他整了整表情,换上刚刚那个小二那种热情中透着卑微的笑容,走上前去。
“干什么的?”
守在门外的两人拦住了他。
元六并不惊慌。
他端着托盘解释道:“两位大哥,是我们东家让我来,送几碟点心来给贵客……”
被他放倒的人本来也是端着茶点,不知要送到哪一桌的贵客手上去。
元六会挑中他,也有看中他手上拿的东西的原因。
能在桥头镇做独一份的梨园生意,还能做得这么红火,戏园子的东家当然得是个会来事的人。
县令公子在,他额外送些茶水点心上来也不稀奇。
守在门外的两个人看了元六一眼,又看了看托盘上的东西,觉得没问题,于是抬手敲了敲门。
同里面禀报,得到允许之后,两人便让他进去:“进去吧。”
“谢谢两位大哥。”
元六连忙哈腰低头,端着东西往里走去。
包间里,三人刚刚商定好章程。
胡三婆知道最后一步该怎么做,不必程明珠特意去拿羊皮,只要有刘氏先前用来画符的血朱砂,这事就成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就要等晚些时候沧麓书院的学子到来,她就开了左眼去看一看,看里头哪个有合用的,趁今夜郭县令宴请,等他们醉酒熟睡就把术用上。
听到有人要送东西进来,三人便停下了交谈,看着元六进来。
见到端着茶点来的元六,程明珠跟胡三婆都没怎么在意他。
听这小二说这是他们东家送的茶点,程明珠还道:“你们东家倒是乖觉。”
她从醒来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现在已经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这茶点来得正好。
元六表面上依然是热情恭谦的样子,在门开的瞬间目光就在三人身上扫过,把他们都认了出来。
真是太巧了,屋里的三人他都认识。
程明珠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他们?
她来见胡三婆,元六可以理解,毕竟胡三婆跟她们母女有勾连。
现在刘氏昏迷,程明珠来找她,说不定是想找让她醒来的方法,或者商议下一步该怎么收尾。
但是县令之子——
元六一边将点心跟茶水放在桌上,一边在心里推测郭威是什么时候跟他们勾搭在一起。
他有什么目的,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郭威原本没在意他,可目光扫过他侧脸时就停住了,脸上浮现出了审视的神色。
戏园里的小二他都见过,可面前这个,他却没有印象。
但看着元六的侧脸,他又不觉得完全陌生,好像在哪见过……
在元六上完了茶点,准备躬身退出去的时候,郭威眯起了眼:“你不是戏园里的人,你是谁?”
这话一出,原本在伸手拿茶点的程明珠跟坐在一旁的胡三婆都抬起了头。
外面守着的两人也朝着里头看了过来。
元六的反应很快,他抬起头,怯懦又惊慌地挤出一个笑容:“公子这是说什么,小的刚来……”
“不可能。”郭威目光阴冷,如同蛇信一样扫视着他,“我见过你——”
他盯着元六的脸,在这张有几分眼熟的脸上搜寻着自己记住的特点,又在记忆中查找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
元六心知自己大概是要暴露了。
虽然没有预料到在这里的会是郭威,但一开始他也不慌,因为他跟郭威没有什么交集。
郭威之所以会记住自己,大概是在州府被公子爷斥退的时候,正好看到了站在公子爷身边的自己。
不管怎样,他上来这一趟的信息收集目的已经达到,现在讨不了好,便不打算硬扛,看准了退路就准备离开。
“你是什么人?”
外头那两人已经撸着袖子朝屋里走来,“也敢混到我家公子面前来,找——”
不等他们近前,元六就猛的转身,将托盘上还装着的热茶朝两人泼去。
在他们本能地抬手挡在面前的时候,他一矮身就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钻了出去。
“站住!”
见他逃跑,郭威霍地起身,脸色铁青。
他的两个长随被泼了一身热茶,虽然烫却不至于受伤,一放下手就听他们公子喝道,“还不快追!”
他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这是风珉的护卫!
让旁人见到他在这里跟程明珠胡三婆碰面,或许察觉不出他们要做什么,但是风珉……
郭威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地跳了起来。
两次他都是落在风珉手上,没讨着好。
这个本来不应该和他碰上,不应该注意到他的勋贵子弟就像是和他八字犯冲一样,每次自己遇到他都会被坏了事。
程明珠看他的两个长随立刻就要追出去。
可是元六的速度很快,人已经跑到了楼梯上。
“废物。”
程明珠心中骂了一声,目光转到手边的筷子上,伸手拿起便是一折。
筷子在她手上断成两截,其中一截翘起了一片竹篾。
她手指一动,就将那片竹篾掰下来,拿在手上,起身去推开了窗。
这扇窗正对着楼梯,一看就能看到元六跑下去的身影。
顺着本能,程明珠嘴唇飞快地嗡动,念出了脑海中浮现出的咒,然后将手中的竹篾往下一扔。
竹篾仿佛没有重量,轻飘飘地落在楼梯最下方。
元六没有察觉,跨过最后几级楼梯就踩了上去,地上的篾片瞬间像是活物,钻入了他的腿中。
他闷哼一声,顿时摔倒在地,不由自主地往前滚了两圈。
抱住剧痛扭曲的腿,他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身后追上来的两人立刻把他抓住。
程明珠站在窗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神色兴奋,有种掌握全新的未知的庞大力量的激动。
元六滚下楼的动静不小,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不过追下来的两人却没有声张,而是把他扶起来,对着看过来的人道:“没事,没事。”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没事,你们继续听戏。”
说完,他们就一左一右把人提回了二楼。
郭威跟胡三婆都来到了窗前。
他们看到了程明珠刚才的动作,也看到了这个人是怎么摔下去被抓住的。
虽然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两人却意识到,此刻的程明珠不只是一个任性贪财、胆大妄为的京官之女这么简单。
在人被抓回来,重新提到门口的时候,两人转身看向了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的元六。
程明珠眸光一闪,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一个新的术。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难掩兴奋地道:“不管是谁派他来的,我有个新的术,也有个好主意……”
被两人钳制住,冷汗直流、无法动弹的元六抬起头,因剧痛而模糊的视野中只看到她向自己走近。
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第 118 章
船桨破开水面, 打散了江上倒映的晚霞。
从沧麓书院出发、前往江南贡院的大船载着今朝赴考的学子,顺着江流驶往陈桥县。
原本这次由副山长带队前往江南贡院,船上的气氛应当是轻松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 今日在出发前会在书院门外遇到忠勇侯之子。
风珉既要用身份来抬架子, 索性就露了个彻底。
他不仅搭上了沧麓书院的顺风船, 而且还以人手没有多少的理由, 让人去雇佣了宏威镖局的人保护他上路。
镖局雇来的镖师就在他们后头独立包了一艘船跟着。
沧麓书院的学子大概没有那一届能像这一届这么有面子。
船舱中,书院的副山长刚刚送走了这位小侯爷。
他坐在桌前,看着杯中微微摇晃的茶水, 叹了一口气:“勋贵子弟。”
——真是任性。
留在他身边的书院教习则抚了抚自己的短须,笑着道:“小侯爷身份尊贵, 当然是要小心谨慎一点。”
江南才刚乱过, 而这里的统兵也不可能像京中禁军一样对他尽心,所以雇佣些镖师同行也是聪明的做法。
他劝慰副山长,“虽说麻烦是麻烦了些, 可跟小侯爷同行, 路上肯定更加安全。”
这倒是实话, 副山长神色缓和了些, 就宏威镖局的名头,还有后面那艘船上站着的孔武有力的镖师, 也不知谁不开眼了才会来劫他们。
船上的房间多, 本来是四名学子一间, 不过风珉带着两个侍卫,就正好跟陈寄羽凑成了四人。
同书院的副山长再次寒暄了一番之后, 他回到了船舱中, 跟陈寄羽再次详细复盘了一遍情况。
从胡三婆家里搜出来的东西他们带着,陈松意挖出来的那些符他们也收着, 在桥尾镇买来的药材则放在了一家客栈里。
至于还留在桥尾镇的那些孩子,风珉也给京城去了一封信,让他们准备好安排了去处。
万一他真的在江南有什么事,这些跟了他的孤儿也不会再度流离失所。
把一切都理顺之后,风珉三人才打算休息。
陈寄羽则从船舱里出来,到甲板上去吹吹风,透透气。
“寄羽。”
他一出来,同样在甲板上站着的同窗就眼尖地看到了他,朝着他打了招呼。
陈寄羽脚下一顿,走了过来。
风珉在书院门外现身、在副山长面前自曝家门的时候,他们是看着的,而且陈寄羽走过去之前还说了是见到了朋友,要过去打招呼。
几人同他关系不错,哪怕是在他还家贫的时候也佩服他的学识和文章,没有用差别的眼光看待过他。
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位同窗的朋友当中竟然会有一个顶级的勋贵子弟。
要不是小侯爷指明了要跟陈寄羽住一个船舱,他们早就要凑上前去问个明白,他是怎么同小侯爷认识的。
当然,现在也不迟。
几人于是把他围在当中,大有不说清楚就不让他走的架势。
陈寄羽知道,这种事情越是隐瞒,越是容易招来外界的猜测与好奇。
他于是便用上了一早想好的说辞:“我跟小侯爷是偶然相识,他曾经路过陈家村,在我家借宿,同住一个屋檐下,便有了交往。”
“原来如此。”
同窗没有怀疑,纷纷羡慕地看着他。
毕竟除却这样的偶然,他们这个朋友也没有别的机会跟京城的勋贵子弟结识的。
都说陈寄羽运气不好,上一回明明有足够的实力考中,可是却错过了。
但是现在想一想,错过也未必有不好。
“起码现在你人还没进京,就已经有了京城里的朋友,这回只要考过,明年春闱赴京赶考就不用像我们一样为租院子的事发愁,也不用跟别人一起去挤相国寺的客院。”
“对啊,来日高中,如果要留在京中做官,也不必像我堂兄一样,想找地借力都无处可去。”——真真是羡慕死个人。
只能说,一时的运气不好就不意味着一辈子都没有运气,现在谁要再敢说陈寄羽欠缺运道,只怕要被白眼相对。
被他们这般羡慕,陈寄羽却没有什么骄傲或者借势的姿态,依旧是一贯的平和淡然:“说这些都还为时尚早,现在该做的是沉下心来备考。往年单独去江南贡院赶考,路上风波不定,今年不光有书院带队,又有小侯爷同行,路上更多几分保障,我们应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才是。”
他的话令几个同窗纷纷点头:“不错。”
陈寄羽见状,又笑了笑:“而且小侯爷仗义疏朗,是个性情中人,等考过乡试,不怕没有机会与他结识。”
——但如果没有考过,那就不一定了。
这话警醒了他们,令几人心中一动,都觉得自己在甲板上透气已经够长时间了,是时候回去再读一读书,于是纷纷向陈寄羽告辞。
目送他们离开,陈寄羽站在甲板上,抬头看向天边晚霞,又看江上落日,这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底浮现出忧色:不知家中情况如何?
陈家村。
田边的傍晚是热闹的。
农家的青壮每比试一次,就意味着有十几户人家不必给家中男丁做晚饭,等他们回家说不定还会捎带回一些好吃的。
今晚陈三郎家飘来的香气实在是霸道,烤肉极香,把原本端着碗走到村头田间、在外面吃饭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跟其他没获胜的人一起盯着这次的获胜者,看获胜者又是吃肉又是喝汤,还往汤里加上了陈娘子制的酱,一碗下去遍体通泰。
年长的还好,还能忍得住,可是年轻人眼睛就绿了。
哪怕已经吃过了晚饭,他们也依然感觉馋得不行,手下一边揪着田埂上的杂草,一边心想:“等着,下次赢的一定是我们!”
这片热闹的气氛中,老胡却表现得不像往日。
他既没有站在田边一边分肉一边高谈阔论,也没有钻到败者当中去用激将法激励他们,可以说是十分的没有参与感。
他就蹲在一旁,有人上前来同他搭话也不理,满心想的都是家里的那俩不速之客。
“要不是今天要搞这些……”
老胡的目光在这群闹腾的家伙身上扫过,他都不会出来!
那两个人太狡猾了,一点狐狸尾巴都没有露出来。
如果说他们有所动作还好,然而从中午被留下来用过午膳以后,当主子的那个就回了屋,一下脸也没有露。
这让老胡无法提醒陈老哥跟嫂子,不好无故叫他们担心,也没有理由留在家里,因为不出来更容易叫他们不放心。
“真是可恶……”
老胡在忠勇侯府学的都是怎么当一个护卫,来到陈松意身边学的又是怎样高效屯田,对这种阴谋之事并不擅长,而且人家不露面,他的情报收集也不顺畅。
他揪着地上的草,实在不知该怎么摸清对方的底细跟意图。
陈家院子里,陈父跟相里勤却是相处得很融洽。
从他傍晚回来见到这个黑衣少年,两人就交谈上了。
相里勤对他们跟不上农耕水平的农具很是在意,等陈父一回来,两人吃过晚饭,就在院子里蹲在了一起。
相里勤问了他不少关于农具的问题,重点在现在这套耕种方法上,感到现有的农具有什么缺陷,有什么希望可以改进的方向。
当陈父跟他说了以后,就看到这个少年从身上掏出了随身工具,按照他说的方向现场给他修整了一下,然后让他试一试。
明明也没有改变多少,可陈父就是感到手里的农具更加趁手了起来,他种了那么多年的地,一上手就察觉出其中的不同。
要不是天色已晚,他都想拉上这个少年到地里去试一试。
看着陈父稀奇地使用他调整过的农具,相里勤捧着脸,觉得这下不别扭了。
把学到的东西用到实处,看到农人的切实反应,果然比纸上的数据要来得充实。
他站起了身,对陈父道:“不光是农具,我还有别的想法——”
陈父眼睛一亮,不过他们这一老一少却没有机会再把家里的农具改进更多,因为陈母担忧地把相里勤叫住了。
“你家公子今晚还是没怎么吃东西。”陈母担忧地道,“他的身体撑得住吗?不会有事吧……”
在乡下,这个年纪的青壮正是家中的顶梁柱,重要劳动力,食量极大,不然老胡搞出来的激励机制——用美食来奖赏优胜者——也不会让他们这么卖力。
种的又是自家的田,又有机会可以放开了肚皮吃,吃肉、吃饭吃到饱,谁会不落力?
这样一来,就显得容镜越发的违反常理。
相里勤挠了挠头,想了想这一路过来他们阁主的饮食,才放下手道:“没事。”
吃少了没事,吃多了才有问题。
但看陈父都跟着担忧起来,他又只好想了想阁主在山下会吃什么,才对陈母道:“有鸡蛋吗?”
水煮蛋的话可以,阁主会吃一些。
农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鸡蛋,听他这样说,陈母立刻就要去做。
看她捡了七八颗,相里勤连忙拦下:“两颗——两颗就够了。”
结果等他端着两颗滚烫的蛋进去,就见到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杯子上还有变幻的水雾没有散去。
第 119 章
“……小人醒来就在柴房里了, 也不知是谁把小人打晕了关在这里。”
“你就没看清对方的脸,不清楚他长啥样?”
“是的,小人……”
外头说话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进来, 被削弱了许多, 听不真切。
元六垂在地上的手动了动, 在这片嘈杂中恢复了意识。
他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堆在屋里的木柴,然后,四肢的感觉才逐渐回来, 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外面的人像是觉得问不出什么,于是不再问了, 只不耐烦地道:“不管怎样, 放了外人混进来,惊扰了我们公子,是你们戏园子的疏忽。”
元六躺着没动, 他的记忆还一片混乱。
眼下他只记得自己混进了戏园子, 打晕了小二, 换了他的衣服混上了二楼。
在楼上, 他见到了跟程明珠碰面的人,然后被抓了。
在这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他在楼上见到了三个人。
一个是程明珠, 还有另外两个是……?
他觉得自己被抓的时候可能碰到了头, 不然记忆不会如此混乱。
就好像有大片迷雾遮蔽, 只有一些碎片是清晰的。
在元六忍着头痛胸闷,试图回想另外两人的长相时, 外头的戏园子管事似乎说了句什么, 引得一开始那个问询的声音拔高了调门:
“报官?我就是官!我可告诉你了,今晚可是县里的大日子, 我们县令大人要在登辉楼设宴,接待贵宾。这种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一两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人就关在这里,你们可得把他看好了,等客人走了,明天我们再来把人提回县衙去,交给县令大人审问。放心,他的腿已经折了,只要你们锁好门,他逃不出去的。”
“是是……”
外面的声音远去,把他关到柴房来的人似乎走了。
元六又等了等,再没听到有动静,这才微微支撑起上身,看向自己的腿。
果然,他的一条腿扭曲着,一看就是骨头折了。
他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这似乎是自己从楼上摔下,把腿摔折了?
可这怎么想都不合理。
戏园子的楼梯又不算陡峭,一个下县的衙役,身手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么可能威胁到他?
但受伤已经是事实,他也想不出有别的异常,只能忍着痛直起身来,摸索着自己的伤腿。
这种情况他自己无法正骨,等见了姚四应该可以……
他想着,目光落到一旁堆着的木柴上,去取了两块,又撕了衣服下摆,简单把伤腿固定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元六的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脑子里混乱的记忆也被他重新拼凑了起来。
他想起程明珠特意出来见的人是谁了。
一个是胡三婆,另一个则是陈桥县的县令之子郭威。
这三人凑到一起……不管目的怎样,都准没好事。
他得尽快回去,把程明珠私下来见这两人的事告诉意姑娘。
这些人把他关在柴房,大概是看他腿伤成这样,直接晕了过去,所以没有绑住他的手脚。
元六没有发出声音,忍着腿上钻心的痛楚,拖着伤腿朝门边靠去。
戏园子里的人对他的看守不是很专业。
加上天色渐晚,来戏园子里的客人多了起来,他们大概人手不足,又觉得他受了伤,还在外面把柴房的门锁上了,就没有留太多人在这里看守。
元六来到门边听外面的动静,判断出外头守着的就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便意味着有机可乘。
他压下了心中的焦虑,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等到外面看守的人像是要去茅房而暂时离开,元六便从头发里拔下了一根藏在里面的铁丝,然后靠在墙上,伸手轻轻地推开了门。
锁链垂落下来,他坐在地上,抬手去用铁丝打开门上缠绕的链子。
他做乞儿的时候,就学过这一手,后来当了忠勇侯府的护卫,虽然跟在公子爷身边不需要做这些事,但手上的功夫也没有落下。
只是腿上的疼痛跟混沌的记忆令他很难集中精神。
本来应该很快就能打开的锁,他耗费了比平常多三分之一的时间才打开。
等到锁链落下,元六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
幸好看守他的人还没有回来。
先前他把人打晕藏在这个柴房里,就是看中这里来往的人少,不容易被发现。
结果现在这些人把他抓了又关在这里,给了他便利。
他支撑起身,骨折的那条腿一用力就钻心的疼。
尽管脸又白了白,他还是尽快闪身出去,重新把锁链挂上了。
在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套从小二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在戏园子里显得更加不起眼。
不过锁门的时候,元六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手上的动作就不由得一顿。
他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但是脑子混沌一片,却想不出哪里不对。
听到茅房那边有声音,进去的人好像快要出来了,他强制压下了这种感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一重新关好门,元六就迅速回想了一遍自己先前看好的路线,避开戏园子里的人朝着外面走去。
他要尽快回去见陈松意。
从戏园子的后院回到前面,戏台上的热闹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没有人察觉到这个一瘸一拐的小二,混入人群当中,元六感到心里踏实了一些。
戏园子的大门就在前方,周围的声音仿佛跟他隔着一层。
尽管听到背后似乎有人叫自己,腿上也越来越痛,但他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
戏园二楼,一扇窗后,程明珠跟郭威站在这里。
两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元六从他们眼前跑出去,非但没有阻止的意思,前者眼中还充满了期待跟兴味。
就在刚才,程明珠用脑子里突然出现的蛊术放倒了元六,在把他抓上来以后,又对他下了另一种蛊,扰乱了他的记忆。
元六现在光记得自己被抓住了关起来,光记得看到了程明珠跟另外两人在一起,却不记得自己中招了。
“你在他身上用的术……”
郭威顿了顿,才再次向她确认,“有用吗?”
他知道这是风珉的人,知道被他盯上是一件非常不妙的事,因此心中不安。
但程明珠不在意。
她说道:“你放心,不管他背后是什么人,只要他现在回去,他的主子一接触到他,就会跟着一起中招。”
等到明天,他们就会变成两具或者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连面目都看不出来。
这样的话,这人背后的主子是谁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比起这个,程明珠现在巴不得有更多的人撞上来。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才不像她娘亲一样,明明得到了那么好用的术法,这么多年来却只用在陈松意一个人身上。
她现在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够更多地实验一下自己脑子里多出来的蛊术,直观地体验一下自己究竟掌握了多少力量。
衣锦不还乡,就如锦衣夜行。
她在这个江南小镇上长大,曾经得罪过她的人还是很多的,都是很好的实验材料,她该找谁好?
她像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迫不及待想在旁人身上试用,连郭威在她旁边催促她快些回去把血朱砂拿来,她都不甚在意。
就在这时,戏园外出现了几个她熟悉的身影。
看着今天盛装打扮过的张屠户一家——尤其是屠户娘子跟她的女儿,程明珠的眼睛缓缓地亮了起来。
看着戏园子里的管事出面接待,要把他们一家引上二楼,程明珠也转身回到了桌前,伸手拿起桌上的帷帽:“我先走了。”
郭威在她身后沉声道:“东西拿到手,就送到登辉楼来。”
程明珠却是应也不应他,径自走了出去。
二楼楼梯上,戏园的管事领着张屠户一家上来,亲自给他们带路:“张老爷,张夫人这边请。”
张屠户家因为屠户娘子中了字花,一跃成为了桥头镇排得上号的新贵人家,可以说是一时间风头无两。
他们现在在镇上置了宅子、铺子,也不需要自己杀猪了。
他们吃的都是精米白面,穿的都是绫罗绸缎,没有意外的话,能靠屠户娘子赢来的金银过一辈子。
屠户娘子本来在家中就很有地位,现在更是说一不二。
如今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女儿寻摸一门好亲事了,今天一家三口来戏园子,正是为了跟男方相看。
张屠户从屠户升级成为张老爷,还有些不习惯,可是这段时间带着女儿频繁出入银楼、布庄跟商行的张娘子却很自在。
对着亲自来接待他们的管事,张娘子再次确认道:“我要定的厢房给我安排好了吧?既要宽敞——”
“又要安静,不受打扰。”不等她说完,来接他们的管事就笑着道,“张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绝对让你满意。”
张娘子这才“嗯”了一声。
本来这相看是不应该选在戏园子的,可是登辉楼今日被郭县令包了,说是要宴请贵宾,张娘子去定厢房也不成,所以才改为挪到了这里。
管事领着他们到了定好的厢房,推门进去:“张老爷,张夫人,就是这里了。”
张屠户先走了进去,往周围看了一圈,又推开窗看了看楼下的戏台,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抹了一把脸道:“不错。”
张家姑娘知道自己今日是要来跟男方相看的,出门前便被好好打扮过,本来有五分颜色也变成了七分,只是害羞,便微红了脸低头站在母亲身边,并不四处看。
屠户娘子也十分满意,又走过去看了看戏台上的热闹,然后对戏园子的管事交待起了接引客人的事。
他们在楼上,待会儿就要戏园子的人去门边守着,替他们接今天的客人。
戏园的管事自然是满口答应。
听着他们说话,没人注意自己,张家姑娘这才抬起了头,看向门外。
刚刚他们过来的时候,其他包厢仿佛都还没有订出去,走廊上安静得很。
她想缓解一下紧张,便想要走出去透透气,然而刚出门,身后便响起脚步声。
张家姑娘脚下一顿,才要回头看是谁,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身影从她身旁经过。
肩膀交错的瞬间,她感到那帷帽周围垂下的白纱动了一下,似乎有一道粉色的雾气从底下涌了出来,化成无数花瓣迷了自己的眼睛。
她条件反射地闭上眼,鼻端却闻到一股腥甜的香气。
这香气令她晃了晃神,再清醒的时候,那个带着围帽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秋娘?”
楼下鼓声一响,将她惊醒。
听见自己的娘亲唤自己,张家姑娘这才回神,开口应了一声,然后往回走,边走却边觉得脸上脖子上痒痒的,不由得抬手抓了起来。
张娘子交待完管事,回头看不见了女儿,于是出来找:“人呢?跑哪儿去了?”
见女儿从走廊上回来,才有些没好气的要说她几句,就看到女儿手上抓个不停,很快她的脖子跟脸上就泛起了血痕,犹如片片桃花。
“娘……”张家姑娘越抓越觉得痒,她皱着眉,感到那痒仿佛从她的肌底、骨髓里渗透出来,叫她怎么抓也抓不停,“我好痒……”
她自己还未觉得有什么,可看着女儿越走越近的张娘子却是见着她的脸跟脖子被抓破,很快地渗出血来。
张娘子呼吸骤停,瞪大了眼睛。
而她的女儿还在一边走一边偏头,一只手不够,用上两手抓挠着,嘴里在不停地说道“娘,我好痒”。
她仿佛完全不觉得痛,也不知道自己在出血,越抓越狠,血珠都滴到了衣襟上。
屋里的张屠户跟戏园管事就听到张娘子大叫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两人心里一惊,转头看去,就见她冲出了门,扑到女儿面前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动作。
母女二人的影子印在门上,张家姑娘挣扎起来。
张娘子盯着女儿被抓破的脸跟脖子,转头朝着里面颤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啊!孩子他爹!你快出来啊!”
第 120 章
张娘子的尖叫声惊动的不光是张屠户跟戏园管事。
走廊令一头的厢房, 郭威跟胡三婆还没有离开,一听到女子的尖叫声,他就放下了杯子, 转身过去猛地打开了房门。
郭威朝外看去, 只见在走廊的另一端, 一个年轻女子正被按在地上拼命地挣扎, 嘴里还在喊道:“娘你放开我……我好痒!呜呜呜……让我抓!让我抓!”
从屋里冲出来的张屠户跟戏园管事看到这一幕,也都懵了。
张家姑娘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却脸上大块大块都是被挠破的皮肉跟血痕, 人不停地挣扎。
“秋娘!秋娘!”
张娘子牢牢地按着她,哪里敢放?她带着哭腔道, “不能挠, 不能挠啊!”
饶是她的身形看起来是她女儿的两倍多,力气又大,都差点按不住她。
“秋娘……”张屠户慌张地叫着女儿的名字, 一下子跪到了地上, “你怎么了?”
“爹……”他的女儿见了他, 脸上脖子上都是血, 向着他苦苦哀求,“我好痒……你让娘放开我, 让我抓!不然的话我要痒死了!”
张屠户看着女儿的脸被她自己抓成这样, 心急如焚。
他脑子里顾不上相看不相看了, 只怕不管她,她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大夫——!”戏园管事脸色发白, 被他这一声怒吼惊醒, 见张屠户上前帮妻子一起按住自己的女儿,抬头对着自己吼道,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马上去,马上去!”
管事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朝着楼下跑去,差点摔个跟头。
张家姑娘的哭声回荡在走廊里。
从她的声音里仿佛都听得出她身上那种透骨的痒意,叫人身上发毛。
楼下戏台上的唱曲热闹,掩盖过了楼上的动静,因此没人上来。
但郭威却是脸色铁青,瞬间想到了程明珠。
他记得这家人。
他们原本是陈家村的村民,是刘氏选中的借运人选之一。
因为她早早用符箓催发了他们的气运,所以这家人才会交了好运,发了一大笔横财,搬到了镇上。
郭威立刻抬起头去寻找程明珠的影子,却只看到她的衣角在转角处一闪而过。
他想叫人追上去,但是想到程明珠刚刚对付元六用的术,跟她又神不知鬼不觉把这家女儿弄成这样的手段,只强行停住了动作。
胡三婆在他身后颤颤巍巍地起身,劝阻道:“公子,她想做什么便让她去做,我等还是不要阻止的好。”
她看得出来,以程明珠这样的性情,得到了这种力量,她要做什么他们根本阻止不了。
郭威猛地转身:“要是她这样肆意妄为,坏了我的事——”
胡三婆却摇了摇头:“公子看她的手段,那么隐蔽,谁都发现不了。”
她就是再把水搅得浑浊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这一次跟她合作过,要是能够得偿所愿,以后就尽量不要再跟她扯上关系了。
胡三婆用自己快要废掉的左眼看过程明珠,如果说大气运者身上的气运光芒是金色的,那她就是纯粹的黑。
如果不是在她身上还有一条线跟另外一边连着,那这黑暗早就把她周围的人都吞噬干净了。
跟她沾上边,是没有好事的。
在走廊上传来的哭泣跟惨叫声中,程明珠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戏园。
走出大门的时候,管事派去请大夫的人正好冲了出去,跟她往相反的方向跑。
程明珠回头看了一眼,帷帽下的脸扬起了快意的笑容。
等享受够了这快感,她才转过了身,朝程家的院子走去。
她脑子里出现的这些术法果然有用。
不管她要做什么,只要她想,脑子里就会随她心意地浮现出合适的术。
张家在陈家村住了那么多年,没有发迹的时候那长舌妇就已经张狂得很,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在背后搬弄她的是非,说她各种坏话。
陈松意没有回来之前,这女人就说她是扫把星,带衰陈家的运道。
等陈松意回来了,她又说难怪她不像陈家人,原来根本就不是陈家的种。
当她母亲选择他们这几户成为养料,催发他们的气运要借运的时候,程明珠是很希望她母亲能够选中这个婆娘的。
可惜对方运气好,逃过一劫,又享受了这么多天的富贵日子。
张狂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不知道了。
程明珠在帷帽底下冷笑了一下。
今日她没有对她直接下手,是不想太便宜她。
一朝成了暴发户,就以为可以改换门庭,想着给女儿相看一门好亲事?
她就要看一看,毁了她女儿的脸,她还能不能给她找到一门好亲事!
不是看不起她,在背后不停搬弄是非,不停地夸陈松意吗?
那就活着,好好看看她跟陈松意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天色已晚,镇上亮起了灯笼。
长街上热闹得很,没人知道戏园子里的张家人几乎要发疯。
程明珠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转了一个弯,走进了一条巷子里。
不过一墙之隔,这里就暗了下来。
平日里她是不敢走的,就算是从前跟镇上的混混认识,镇上又有她母亲派来的人在暗中保护她,她也不敢走这种巷子。
但是现在不同了。
程明珠几乎是期待着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撞到自己手上。
大概是上天都听见了她的祈愿,给她送来了下一个目标。
黑暗的巷子里,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唱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过来。
虽然经历了几个月前那次清扫,镇上的混混少了,但总有些漏网之鱼。
他们在家里安分了一段时间,虽然不能再跟着县令公子做事,但也依然招猫逗狗。
张二狗就是其中一个。
他虽然成了亲,但却整日不着家。
每次喝醉了酒在路上见到姑娘就要上前调戏,平日里镇上的大小媳妇都是绕着他走。
今日他又从家里拿了钱出来喝酒,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才喝得烂醉起身,从巷子抄近路回家。
只是没有想到,往日这条除了他就是猫狗的巷子里竟然会来了一个姑娘。
看她的身形袅娜,虽然戴着帷帽,但一看就是个美人,张二狗瞬间眼睛一亮。
他扶着墙站直了身体,挂起笑容要往前走,却见到前面那个姑娘非但没有尖叫着离开,反而在原地停住了脚步,抬手挽起了帷帽上的白纱。
喝得烂醉的张二狗看不清帷帽下的那张脸,但是却感觉得到这是一个纤弱的美人,顿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小美人……嘿嘿嘿……”他一边淫.笑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着这里走来,“怎么一个人回家……是不是很寂寞?让大爷我来陪你玩一,嗝——玩怎么样?”
美人站在原地不动,张二狗越发觉得身上火热。
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运气到了,喝个酒走个巷子回家都能碰上艳遇。
平日这巷子也不长,他一下就走完了,可是现在却觉得怎么老也走不到这个美人面前。
“嘿嘿嘿……”
他扶着墙又打了个酒嗝。
巷子上空的月亮正好在这个时候穿过了云,将月光从顶上照下来,照亮了他面前的地。
张二狗觉得眼前的地面好像动了一下,有什么在泥土里翻转鼓动。
他顿了一顿,觉得是自己喝得太醉,没有放在心上。
把目光重新投回程明珠身上,他又继续往前走。
然而这回他一步还没踏出,面前的土地又再次翻鼓起来。
不远处那个戴着帷帽的美人口中好像还在念念有词,眼睛充满期待跟恶意地看着他。
等到她念的咒一停下,翻涌的泥土里就立刻有东西激射而出,窜到了他身上。
张二狗没看清那是什么,只感到肚子上被人打了一拳,立刻翻涌了起来!
他脸色一变,手里的酒壶砸在地上碎成碎片,扶着墙壁一弯腰,疯狂地呕吐起来:
“呕——!”
巷子里一时间就只剩下他呕吐的声音。
他眼泪鼻涕齐流,今天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可是肚子里的疼痛却没有减缓。
等吐到肠子打结,五脏六腑都要齐齐翻一个位之后,他才手脚虚软地直起了身。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在逐渐暗下去的月光下,看到了令他胆寒的一幕——
他的肚子在迅速地鼓胀起来。
明明把一切都吐干净了,可是他的肚子却越来越大,很快就变得像是十月怀胎的妇女。
里面仿佛有活物在翻涌,越来越强,像是要随时咬破他的肚皮从里面冲出来!
张二狗顿时什么淫邪的心思都没有了,他什么酒都吓醒了。
害怕肚子里的东西真的会咬破肚皮冲出来,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向程明珠求饶:
“姑娘……求求你饶了我,给我解了这——”他想说妖术,却没有这个胆量,只好说,“我再也不敢了!求你给我解了这神通吧!”
他眼泪鼻涕齐下,耳鼻口中都感到有东西翻动作声,令他一边说话又一边忍不住干呕。
程明珠本来两眼发亮,正在观察自己的术造成的后果,但是巷子里污浊的空气很快地弥漫开来。
她嫌弃地看去,见到这家伙不光吐了,而且还失禁了。
这令程明珠的脸扭曲了一下,骂道:“恶心。”
她放下了帷帽,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停留,也没有管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的人,转身换了条巷道就离开,留下张二狗在原地又想拦住她又动弹不得,只能在一地污秽中发出哀嚎。
……
离开巷道,回到另一条街上,空气总算变得清新了起来,身后的惨叫声也渐渐听不见了。
程明珠想着自己刚才用的那个术,感到比起在戏园里对付跟踪者的时候,自己用起来更纯熟了些,力量好像也变强了。
而且,刚刚她的术法还只是想一个冒一个,但是现在……
她脑子里却能一下子浮现出很多个供她取用。
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又屈张了一下手指,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这不就是越用越强?”
这令她无比欣喜。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太超乎她的意料了。
就算一开始意识不到这股力量是从哪里来,现在她也想到了。
这都是在她打开过那卷羊皮之后才得到的。
而她娘亲的借运换命术也是从那卷羊皮上学来的。
她隐隐感觉到,那是比血朱砂更重要的宝贝。
有它在,别说是想要借运换命,就是要把欺负她的人挨个报复回去也不在话下。
程明珠放下了手,程家的院子已经在不远的地方了。
想到今天白天陈松意害她又是抄经又是割手臂放血做药引,她心头的恨意就涌现了上来。
她抬起脚步朝着前方走去,眼底浮现出血光。
她脑海中浮现了几个蛊术,很快她就选中了一个最适合陈松意的。
这个术只要释放在她身上,她就会这里流血,那里流血,一天比一天更虚弱。
就算再好的大夫也治不了她,她就只能留在程家苟延残喘。
她们的气运被绑在一起,她弱自己就强,她强自己就弱。
只要这样磋磨她,让她不断地流血,就能将她的气运一步一步地夺过来。
等到十八岁的时候,她就可以彻底将两人的命格调换过来,彻底完成这个换命术。
院门外,程明珠停了下来,然后难掩兴奋地抬手,敲响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