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一
门后响起应和的声音:“来了!”
伴随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从门后探出一个小厮的头来。
他的神色有些困顿,显然入夜之后无事可做,已经在门后面打起了瞌睡。
小厮揉了揉眼睛, 左右看了看, 却发现外头没人。
“奇怪, 人呢?”
他觉得可能是附近的哪家小孩在恶作剧, 不高兴地嘟囔了两句,说着“没人我可就关门了”,然后又等了等, 这才把门关上。
院墙外,一处月光照不到的墙角下。
元六用没有受伤的腿支撑着自己, 背紧紧地贴在墙上, 面皮在一下一下地抽搐。
在他薄薄的衣服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钻过,他伸手去按,感到那活物贴着血肉, 在自己的手掌底下一路往上, 顺着脖子钻到了脸上。
他眼角余光看着自己的皮肉诡异地起伏。
一股寒气从他的脚底升上来。
他拖着伤腿来到这里, 原本是想按照跟陈松意商定好的借口, 把她叫出来。
可当一听到门后有人应声,藏在他血肉里的东西就活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但他很警觉。
一察觉出不对, 就立刻从大门外离开了。
本来他在戏园子里坏了腿就已经很不对劲了, 再加上记忆又出了问题,肯定是有人对他用了术。
他仰头靠着墙, 听着小厮的抱怨, 当听到那扇门重新关上,在他血肉里钻动的活物也重新安静了下来。
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但元六知道自己身上多了东西,钻进了他的血肉里。
这玩意一听到人的声音就动,不知会不会传到别人身上去。
这太危险了,他不能去见陈松意。
元六深吸一口气,用还好的那条腿支撑起了自己,就扶着墙,向着暗处一瘸一拐地走远。
应门的小厮打了个哈欠,刚刚把门关上,一回头就见到身后站了个人:“啊!”
来人衣着素净,长发乌黑,面色苍白,站在那里不动,差点把他吓死。
小厮抚着胸口,瞌睡虫一下子飞了,目光落在地上,见到来人是有影子的,这才将视线重新移到了她的脸上,认出了她:“松……松意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走路没有半点声音?
陈松意将他惊恐发白的脸色收在眼底,隔了片刻才看向重新关上的大门,问:“刚刚不是有人敲门吗?”
“是、是啊。”
“怎么不请进来?”
小厮运了运气,感到激烈跳动的心落回了胸膛里,这才谨慎地道:“小的听到敲门声就去看了,可外面没有人……”
他见陈松意的视线始终停在门上,仿佛要穿透门板看到外面。
这种感觉实在诡异,小厮还没来得及再提起心,陈松意就走了过来:“开门。”
“啊?这……”
“我来之前就与人约好,他替我回家报信,再替我从家里捎信回来。”
听到陈松意的解释,小厮恍然大悟,连忙去开门:“原来是跟松意小姐约好的呀。”
陈松意见他一边拿下门栓一边说,“刚刚可能是小的动作慢了些,来捎信的人以为没人看门就走了,都怪小的躲懒。”
在程家做下人是有智慧的,不管怎么样,先把错揽到自己身上,做主子的自然就不会太苛责了。
果然,陈松意没有怪他,等到门开以后就走了出去。
月亮在云中半隐半藏,离开大门七八步外就难以视物。
但陈松意并不用眼睛找寻。
今日午后她接触到那卷羊皮,脑子里瞬间就多出了许多东西。
世间万物仿佛被重新解构,海量而庞杂的信息一下将她拉进了一种玄之又玄的顿悟中。
她立在窗前,看向万物,那些线条、轨迹随着她目光转移而变幻聚散。
她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解析出这些线条的本质,从其中找出一种规律,自己就能掌握一种全新的“术”。
那会是一种跟她所学的武完全不同的力量。
抓住这个机遇,以后再遇上奚家那样的情况,她就不会再束手无策。
可惜的是,第二世师父教过她推演,教过她农技,却没教过她更多关于“术”的东西。
这令她犹如站在宝山前,不得其门而入,也没有经验可以参照。
然而陈松意并没有什么都不做。
在这种焦躁中沉下心来,她最终想到的办法就是将自己见到的信息都写在纸上。
只要写下来,那些抽象的信息就会被具象化,想要从其中找出变化规律,就更加容易。
于是,要怎样在纸上落下第一笔就成了最难的一步。
世界何其广阔,便是站在一扇窗前,她眼中所见的也不只是花鸟鱼虫,风光云雾。
这世间有哪一种文字,能够承载万物的变幻?
她在桌前枯坐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停滞了,第一笔也没能落下。
无数的笔画、符文在脑海中聚散变化,身边的人来了又去,砚台里的墨湿了又干,幸好一直无人来打扰。
终于,在月光从窗棂照进来的一刹那,陈松意脑海中灵机触动。
她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变化,落在纸上,画出了平生的第一道符。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看自己画出的第一道符有什么作用,心中就再次生出了触机。
不管是武也好,术也好,顿悟之后都会有这种感知强化。
这种敏锐的感知在刚刚进阶的时候是最强的。
人最容易在此时感应出危机,之后这种状态会消散,但境界会稳固下来。
在战场上,陈松意就曾因为这种触机而避开过两次大的危机。
所以她没有迟疑,将真气灌注于手掌,把桌上的纸张抓起就揉碎,然后起身出了房门。
门外听候差遣的丫鬟见她出来,连忙起身。
陈松意简短地交代了一句,让她看好刘氏的情况,自己与人约好了要出去一趟,便往大门的方向去。
程明珠没有闻声而动出来拦她,程三元家的也在厨房亲自看着,其他人就更拦不了她了。
可惜她出来得似乎还是迟了一步,外头已经没有人了。
陈松意没有就这样回去。
少女闭上了眼睛,将顿悟后还极其敏锐的感应提升到了极致,锁定自己刚刚感应到的气息。
下一刻,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了大门左侧的巷子,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桥头镇的夜晚,街上热闹,巷中安静。
弥漫的黑暗里仿佛有鬼怪潜伏,要择人而噬。
陈松意的脚步没有因黑暗而有丝毫停顿。
昨日她受到反噬重伤逃离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她还很熟悉。
她顺着自己的感应一路追过去,裙摆随着她行进的脚步发出摩擦的细小动静。
在走到一条没有光的死胡同时,陈松意停下了脚步,然后放慢了速度,走进了这个堆放杂物的暗巷。
后院。
程明珠见到眼前的门这才打开,立刻把手中的帷帽塞给了前来开门的丫鬟:“怎么这么慢?”
丫鬟见到是她,有些颤抖地低下了头:“奴婢该死……”
程明珠一把推开她,越过她从门外进来,一边走一边扫过院子里巡视的人。
等身后的丫鬟跟上来,她才问道:“夫人怎么样了?”
丫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回大小姐的话,夫人还在昏睡,但没有再发热了。”
程明珠看着那亮着灯的房间,陈松意就在里面。
自己只要现在进去,给她下个蛊,那她就再也反抗不了了。
将指尖扣在掌心,程明珠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走在她身旁的丫鬟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心头一颤,背脊弥漫开了一股寒意。
察觉到她的视线,程明珠不悦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滚开。”
丫鬟立刻停住了脚步,看着她独自往夫人的房间走去。
程明珠心中默念着血咒,手中扣着要给陈松意下的东西。
走进灯火通明的房间,发现外间没有人,里间才有动静,她于是放轻了脚步朝着里间走去。
绕过屏风,见到床边背对着自己的人,她眼中浮现出了充满恶意的光芒,伸手就要拍上去。
站在床边的人若有所感地直起身来,一回头见到她,于是露出笑容:“大小姐。”
程明珠手一顿,皱着眉看清了她的脸:“曾姨?怎么是你?”
她转头看过了左右,问道,“陈松意她人呢?”
程三元家的站直了身体,拿着打湿的帕子撇了撇嘴:“出去了,说是同人约好了这个时间来给她捎信。”
就这还说什么孝顺呢,多半是借口。
到底不是从夫人的肚皮里爬出来的,一旦没人看着,她就不演了。
程明珠听着她的话,也十分不高兴,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可人不在,她也不能怎么样。
她看了躺在床上的母亲一眼,然后拒绝了程三元家的摆膳的提议,“我还要出去,母亲这里你看好了。”
说罢就转身绕了出去。
暗巷。
墙根下,几只灰色的老鼠飞速地跑过。
逆着它逃离的路线,陈松意来到了胡同深处的角落。
在一堆破败的杂物后,她看到了元六。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断腿上,看到上面简易地绑着木板。
夜晚阻挡不了她的视线,她自然看得到他此刻的狼狈。
两人的情况同昨夜完全对调。
元六低头藏着自己的脸,微微发抖,仿佛在忍受难以承受的痛苦。
“别过来……”
听到有人来,元六也没有抬头,捂着一边的脸,怕皮肉从脸上掉下来。
他强撑着走到这里,已经没了力气。
虽然他没有去过南疆,但是却听说过那边的蛊术,他觉得自己中蛊了。
眼下在他体内的蛊虫只要一感到有人靠近,就会变得无比的活跃,像是要钻破他的皮肉,钻进面前的活物身体里,所以那些老鼠才会躲着他跑。
来人在他面前站住。
她一开口,元六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元护卫,是我。”
来的是陈松意,这令元六稍微放松,但随即他又紧绷起来:“意姑娘,你快走。”
他的声音里浸着痛苦,“我中了邪术,这里很危险……”
陈松意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想往后退。
可他身后就是墙,已经退无可退。
她沉默着,非但没有退,还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目光冷静,伸手要去抓他捂住脸的那只手。
但她触及青年的目光,看到了其中的抗拒,于是又停下了。
她问:“是谁下的术?”
在元六回答之前,陈松意所能想到最差的结果,就是那个道人来了。
不过在接触到那卷羊皮、产生了顿悟之后,她看这些邪术就已经不再觉得无解。
因此,她的心情比昨夜还要平静。
她审视着元六的脸,在他脸上所能看到的是隐隐的黑气。
看了片刻,她心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了解术的方法,要用鸡子、雄黄、菖蒲……还要配一道咒。
“我不知道是谁。”
仿佛被她的镇定所感染,元六也没有那么紧绷了。
只是当手掌之下的蛊虫再次躁动起来的时候,他更加用力地按住了那半边脸。
陈松意听他说了一遍他是怎么跟着程明珠去了戏园,看到她跟县令之子还有胡三婆在一起,之后便是一片记忆混乱。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摔断了腿,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中了术。
“……总之,这里很危险,意姑娘不用管我,你快走吧。”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会死在邪术之下的结果。
能把消息传递到她手上,他就算完成任务了。
这里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复杂跟危险,元六只恨自己没有更警觉。
他不寄望于陈松意能救自己,只希望她赶快离开,找到公子爷。
元六靠着墙,思维陷入了混乱。
脑子里干扰他记忆的迷雾越来越多了……
他一个松懈,面前的人就抓住了他的手。
他心中一惊,猛地回神想要缩手,陈松意却已经靠了过来:“我能救你,别怕。”
说完,她就咬破了指尖。
鲜血渗出。
陈松意握着元六的手腕,强硬地将他的手从脸上拉了下来。
她看着他皮肉底下鼓起钻动的虫子,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
元六看她伸手过来,感到她的指尖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鲜血浸润。
画符需要黄纸跟朱砂,但这里两样都没有。
所以陈松意以血替代了朱砂,以元六的脸为符纸,在上面画了一道符。
这正是她刚刚在纸上画下的第一道符。
符渐渐成型,她本能地感到自己会成功。
等到最后一笔收势,血画成的符似乎有光芒微微一闪,然后消失在了他的血肉里。
元六左半边脸上鼓动扭曲的经络皮肉重新平复了下去,符生效了,它把蛊虫封住了。
陈松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一次画符,她感到精气的流逝比强行用金针渡气救人要多得多。
元六见她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几分,可是神情却放松了下来。
“走。”她伸手过来扶住了自己,“先回去,我只是用符把它封住了,还要找些东西才能解。”
元六被她扶着站起了身。
虽然不知道只是短暂分别了一日,她怎么又有了这么多的长进,但蛊虫确实不再躁动了。
他镇定下来,知道陈松意没有骗自己。
她真的可以解除自己身上的蛊。
两人离开了巷子,避开了所有耳目。
陈松意原本想要带他回客栈,可元六却给她指路去客栈旁边那家无人居住的民宅。
“客栈里人来人往,很难避开……昨天我把铁拐拿去藏起的时候,顺便在那里留了些东西。”
“好。”陈松意道,“那便去那里。”
要进入无人居住的宅子,甚至不用元六去开锁。
陈松意带着他,轻而易举就跃过了矮墙,落入了院中。
元六把他的一部分工具藏在了西厢房,陈松意便把他安置在了这里。
她找出了他留在这里的东西:有几套伪装的衣服、有伤药、有绷带、有银钱……不过解蛊毒的东西不齐,还要去找。
元六靠坐在灰尘堆积的床榻上,陈松意检查过了他的伤腿。
在他身上,她发现了两种不同的蛊,都十分的刁钻恶毒。
她画的符还在起作用,见元六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糟糕,陈松意便道:“你的腿是因蛊而伤,我要先给你解了蛊毒,再给你接腿,在这里等着我。”
元六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只闭上了眼睛,在这废弃的房间里调息养神。
公子爷把自己留在这里是为了帮上意姑娘的忙,可现在他非但没能帮上忙,还成了拖累。
元六觉得自己无颜面对风珉,又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外面透进来的月光,叹息一声:“公子爷你去了沧麓书院,可最好别那么快回来。”
……
南疆作为蛊术的发源地,会用蛊的通常是女子。
当地还有专门解蛊的男性巫师,有他们自己的特定术法。
不过陈松意并没有去过南疆作战,对这些知道得不多。
她解蛊毒,只能用符,加上一些民间解蛊毒的常用办法。
民间常取雄黄、蒜子、菖蒲三味。
以开水吞服,泄去蛊毒。
蒜子易寻,去客栈的厨房转一圈就能拿到一串,陈松意还顺手拿走了几颗鸡蛋。
剩下的雄黄跟菖蒲,如今不是端午,百姓家中不会常备,需要去药铺一趟。
镇上的药铺已经关门,陈松意没有敲门,径自进了院子里,搜刮了药铺里的菖蒲跟雄黄,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柜子里。
对元六用蛊的人手法粗暴,肆无忌惮,肯定还会在镇上肆虐。
这些多取一些,算是防患于未然。
把东西集齐以后,她才又再次回到了这个无人居住的民宅里。
元六睁开眼睛,见她不光去客栈取了蒜跟鸡蛋,还顺手把灶上烧着的开水也提了过来。
“在这里生火麻烦。”
迎上他的目光,陈松意解释了一句。
元六点了点头,看着她将取来的东西摆在桌上。
雄黄、菖蒲这两样他大概猜到是要怎么用,可鸡蛋跟蒜他就不明白了。
她拿它们来做什么?
不是说生火麻烦吗?还拿这两样过来做吃的?
陈松意取了碗,将雄黄、菖蒲跟蒜子都放进去。
把这三样碾碎混合到一起,她拿到了元六面前:“吃下去。”
三样东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会太好,但元六眉头也不皱,就着开水吞了下去。
吃下去之后,他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什么变化,陈松意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回到了桌前。
她出去一趟不止拿了这些,还买了朱砂跟黄纸。
她站在桌前凝神细思片刻,然后提笔蘸了朱砂,在黄纸上画下了一道符。
这道符跟她画在元六身上的第一道不一样,耗费的心神也没有那么急剧。
画完之后,她将符烧了,化在水里,再次端到了元六面前:“喝。”
元六依旧是毫不犹豫地喝下。
喝完这碗符水,陈松意再看了他片刻,觉得可以了,于是让他脱衣服。
元六放下碗,只以为她是要在自己身上扎针。
可没想到陈松意却取了桌上的两枚鸡蛋。
鸡蛋还是生的,她用随身带着的针在大的一头上扎了下去,戳出了一个小孔。
她拿着蛋来到元六面前,让他背对着自己,然后用鸡蛋在他背上滚了起来。
鸡蛋接触到背部,元六一开始没有什么感觉,但随着陈松意在背后念诵着什么,他就感到自己的背上开始发痒,忍不住动了动。
陈松意看着他背上的黑气聚集,底下的皮肉也开始起伏,仿佛有虫子在其中钻动。
随着她的念咒跟滚动,蛊虫全都朝着她手中的鸡蛋聚集过来。
等到蛊毒收尽,元六背上的皮肉恢复平整。
陈松意又让他转了过来,拿起另外一颗鸡蛋,在他胸前又再收了一回。
这下元六直面收蛊,看着自己胸口的皮肉起伏鼓动,虫子钻进鸡蛋的画面,他半点也想不起什么男女之防,什么不好意思,精神全集中在陈松意手中的那颗鸡蛋上。
等身上的蛊处理完,陈松意才在他的伤腿上开口放了血,从其中取出一块竹蔑,扔在碗里,要跟用过的两颗蛋一起拿去烧掉。
元六欲言又止,很想问这样是不是就收干净了,收过蛊的蛋里面是什么样子。
陈松意察觉到他的心思,转身在屋里找了找,找到一根剩下一小节的蜡烛,点亮了拿到他面前。
她将用过的鸡蛋对光照着让他看:“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黑点没有?这就是蛊,要是打开就会看到里面全是蛊虫,得拿去烧了。”
元六寒毛直竖,很后悔好奇这一下,连忙道:“快、快去吧。”
陈松意把东西拿到屋外烧干净以后,才回来给他正骨。
把断掉的腿重新接上、固定好,她看向桌上剩下的两颗蛋,问元六:“饿不饿?饿的话我把蛋煮了给你吃。”
元六一听,脸都绿了。
他现在看到蛋就想起里面密密麻麻的蛊虫,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吃蛋了。
“我不饿。”他飞快地摇头,却对陈松意之前画的符很感兴趣,“意姑娘怎么会画符了?”
陈松意没有瞒他:“刚学会的。”
元六精神一振,刚学会就这么厉害?
他问:“可以给我整个护身符吗?”
他的□□不足以抗衡邪术,只能寄望于灵符。
陈松意想了想,应了他。
她在黄纸上画出了今晚的第三道符,给他折成了三角:“好好带着,能保你一命。”顿了顿,又道,“理论上是这样,但我也是第一次画,所以你还是自己小心。”
原本十分欣喜的元六:“……”
那不敢寄望了,还是靠自己惜命吧。
第 122 章
蛊毒清除以后, 元六整个人很快又昏沉起来。
陈松意给他扎了两针稳固元气,便让他在这里歇着,独自出了门。
来到院中,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
等天上明月一躲入云中, 她就踏上院墙, 几个腾跃, 悄无声息上了客栈最顶层。
高处的晚风吹来,吹动她身上的衣裙。
陈松意附在梁柱上,单手固定住身体, 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黄铜望远镜,架在了眼前。
望远镜旁, 她的长发轻轻拂动。
通过镜筒, 她将黑夜中的桥头镇尽收眼底。
程家的院子很安静,没有什么变化。
她的目光于是在那一角掠过,看向了更远处。
镇上出现了用蛊的人, 当地的官府不可靠。
她损失了元六这个情报来源跟有力帮手, 接下来自己就只能单打独斗。
陈松意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有些想念小师叔了。
桥头镇的建筑都不高, 最高的就是她所在的客栈跟远处的登辉楼。
刚才去拿药的时候, 她就听见了一些动静,只不过没有功夫去查看。
现在在高处, 她凝神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看去, 一下就找到了异常的地方。
跟她此刻置身之处隔着一条街的位置, 有人在发出沉闷的哀嚎。
只是她的视线被建筑挡住,看不见后面的情况。
在她思忖着该不该过去, 想放下黄铜望远镜的时候, 郭县令一行从巷子中钻了出来。
陈松意往阴影中藏了藏,本来要移开的望远镜又放回了眼前, 对准了这一行人。
身穿官袍的郭县令走在最前面,一边掩鼻,一边不停怒斥身后的官差。
隔得太远,她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也无法从唇语辨别。
陈松意冷静而专注地看着郭县令脸上的神色,只见他极其愤怒,仿佛被坏了好事。
而他身后的师爷一边挨着他的骂,一边迅速地向身后传令。
他自己则继续跟着郭县令往码头的方向走。
陈松意抬起了望远镜,朝码头的方向看去。
就见到一艘大船朝着桥头镇码头缓缓驶近,船身破开了水面,将水面上倒映的月光碎成了无数片。
陈家村外,稻田边。
一只虫子从叶尖落进灌溉的渠沟,打乱了流动的月光。
沿着水流而行的容镜停住脚步,看向了远处的火光。
人声欢庆,连一开始心不在这里的老胡都被拉下了场,被灌了不少的酒。
他笑得很大声,已然把家里还有两个可疑人物要监视的烦恼事忘在了脑后。
容镜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继续沿着潺潺的水流向前走去。
他追着感应来到陈家村,顺势在陈家留下,原本打算守株待兔,见一见那个似是跟天阁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然而在等待的时候,他却在陈家村的地下水系里感应到了微妙的元气流转。
这风水局布得极其高明,一分人为,九分天成,令他起了探寻之心。
于是,他用了个小术法,追本溯源。
等到夜幕一降临,就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了陈家,往感应最强的方向走。
远处很热闹,这里却很安静。
水面上倒映出的身影仿佛融入了自然,融入了天地,就连草叶上趴着的小虫,都不会为他的脚步而惊动。
披着月光,他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走出了稻田范围,沿着分支出来的河流继续往前,一路走向无形的元气汇集处。
……
桥头镇。
郭县令抬手擦了擦汗,看着前方已经靠岸的船,脚步更快了几分。
本来今日设宴,他应该在登辉楼等着,等手下把沧麓书院来人给迎过来。
可执勤的衙役匆匆来报,称镇上忽然出现了怪病,已经传染了好几个人。
放在平日,郭县令不会亲自来察看,但今日不同。
他的政绩不行,就只能指望这次秋闱,治下能出几个优秀举子。
他不得不出来,亲自到巷子里去看了一眼,见到肚大如箩、奄奄一息的张二狗。
旁边躺着的是几个因为把他拖到巷子外,结果也感染了相同症状的巡卫。
看着这几个哀嚎不已的人,郭县令只感到头疼不已:“赶紧赶紧,把他们的嘴堵住!”
一转身看到周围聚集过来的百姓,又催促道,“快,快把人疏散,没什么好看的!”
这件事必须得压下,把这几个被感染病症的人围起来,再让大夫过来看。
总而言之,就是不能影响他跟沧麓书院来人的会面。
登辉楼。
郭威跟胡三婆站在二楼的栏杆前,看着郭县令一行从巷子里钻出来,朝着码头赶去。
郭威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水。
这种动静……肯定是程明珠搞出的事。
郭威重重一掌拍在栏杆上:“这个女人……迟早要坏了我的事!”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节外生枝,而程明珠就是得志便猖狂,他已经开始后悔跟她合作了。
胡三婆朝着街上看去,已经看到程明珠的身影在朝着这个方向来了。
于是,她仍旧劝郭威稍安勿躁:“郭公子,要成事总是要担些风险的。”
——何况现在木已成舟,他们也拦不住程明珠。
她说着睁开了左眼,看向郭威。
只见他的气运还是旺盛的,只是隐隐掺了黑气。
这心血来潮的一眼,胡三婆久违的看到了一些东西。
她一愣,定神看去,发现阻碍郭威的人竟然有不少。
最明显的两个,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可惜她眼睛不好了,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胡三婆迟疑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开口。
不过,看着郭威握在栏杆上的手,见那只手用力得青筋暴起,她就明智地缄口了。
这个时候,郭衙内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给他火上浇油。
何况只是被阻碍,又不是一定就不能成事。
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胡三婆合上左眼,往后退了一步。
她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开始想要怎么找退路了。
如果事情不成,她是一定要把自己摘出去的,毕竟她只是想要钱,不是想把自己搭上。
码头。
沧麓书院一行已经下了船。
跟在他们身后的宏威镖局镖师也站到了岸上。
人数众多,将这个宽敞的码头都衬得有些拥挤了。
副山长站在最前面,跟书院教习一起。
远远见到郭县令带着人来亲自相迎,书院教习还有些意外地捋了捋胡须:“郭大人真是盛情,竟亲自来迎。”
话音落下,郭县令的笑声就从十几步之外传了过来:“赵兄,哈哈哈哈——”
他变脸的本事极佳,脸上再看不出半点先前的焦急,眉眼含笑地向着副山长伸手。
“赵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为等这次跟你会面,本县可是准备已久。”
一走到近前,郭县令就要去握副山长的手。
他要表明自己已经在登辉楼准备好宴席,就等他们这些贵客到来。
虽然一接眼也觉得码头上的人有点多,但他没放在心上。
目光在这些学子身上一扫,尤其是看到从自己治下出去的陈寄羽等几人,郭大人脸上的笑容又变得更浓了几分。
他收回目光,就要携了副山长的手给他引路,副山长含蓄地轻咳一声:“郭兄。”
等郭县令看过来,他便向着旁边示意,“今日还有贵客同来。”
“哦?”郭县令有些意外地看去,见到旁边一个身穿锦衣的公子摇着折扇站了出来。
他英俊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懒洋洋地同他打了一声招呼:“又见面了,郭大人。”
这一声“又见面了,郭大人”,不光令郭县令身体一僵,就是他身后同样见过风珉的主簿、师爷也都瞪大了眼睛——
忠勇侯之子?
他怎么又来了!
将他们的反应收在眼底,副山长打消了原本想介绍的念头。
迟疑了一下,他问道:“怎么,郭兄跟小侯爷认识?”
“自然是认识。”风珉抢白了郭县令,将折扇收起在掌心一敲,“郭大人的案子可查清楚了?”
“清了清了。”郭县令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向着风珉赔着笑脸,“已经查清了。”
见状,副山长有些疑惑:“什么案子?”
不光是他,沧麓书院此行去赶考的学子也都生出了好奇。
他们看了看陈桥县的父母官,又看向这个凑上来跟他们同行的小侯爷。
风珉看了紧张的郭县令一眼,还算给面子地道:“没什么,就是上回我经过陈桥县,碰上一桩案子,过问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见风珉放过了自己,郭县令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对,不是什么大事。”
他勉强找回了先前的谈笑风生,对副山长道,“只是一个小案,已经判清楚了。”
师爷机灵地站了出来:“我家大人已经在登辉楼准备好了宴席,只等诸位到来就开宴,不如诸位先移步过去?”
“好啊。”应声的仍旧是风珉。
他展开了扇子,反客为主向副山长跟郭县令道,“我们过去吧。”
两人自无不允。
于是,沧麓书院的学子并同宏威镖局的镖师,跟郭县令一行会合,浩浩荡荡的往登辉楼去。
师爷落在后头算着人数,见到这位小侯爷出行竟然这样大张旗鼓,请了十几二十个镖师。
顿时觉得幸好今日是把登辉楼整个包了下来,否则哪里安排得了这么多人。
风珉跟副山长、郭县令走在最前面,陈寄羽等陈桥县学子落后几步。
贺老三跟姚四走在他们身旁。
在经过客栈的时候,贺老三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
队伍里有人看到,还想叫住他:“走错了,那边——”
姚四一把按住他的手:“嘘,他要去茅厕,憋了一路了,你快当没看见。”
就这么一阻一挡,贺老三的影子就不见了。
他离开队伍,本来是想去客栈找元六的。
然而在进客栈之前,他却在墙根下看到了元六留下的暗号。
贺三不动声色,脚下一转,就从客栈门外绕开,顺着暗号标记去了旁边那家废弃的民宅。
一进去,他就看到院子的地上有口破铁锅,里面有燃烧过的痕迹。
贺三收回目光,看向各个紧闭的房门,然后选择了西厢房。
一推门进去,就看到躺在床上、腿上打着夹板,看起来正在发烧的元六。
贺三神色一变,立刻走了过来:“老六!”
元六躺在床上,睁开眼睛见到是他,神情还有些恍惚。
贺三见他状态差得连最基本的警觉都保持不住,连忙把他扶起来:“你怎么伤成这样?”
靠在他身上,元六这才回神:“老贺……真是你,我还以为是在做梦……你回来了,那公子爷——”
说到这里,元六的神色猛地恢复了清明。
要不是烧得没力气,他简直要一下子跳起来。
“你们!”他抓着贺老三的衣襟,咬牙道,“你们怎么回来了?!不该回来的,这里很危险!”
“慢慢来,说清楚。”贺三安抚住他,“怎么回事?”
理论上风珉把他留在这里,是让他保护陈松意。
本来这个镇上能伤到他们的人就少,加上元六又机灵,还会伪装,风珉才能放心离开。
等问清他怎么会伤成这样以后,贺三也再难以平静。
县令之子跟邪门外道勾结了。
今夜去登辉楼的可不止公子爷、陈公子,还有沧麓书院的那么多学子,他们可都去了。
要是郭威有异心,他们谁都可能成为目标。
“意姑娘呢?”他想起自己进来的时候没见到陈松意,忙握着元六的肩膀问。
元六脸烧得通红,无力地道:“她拿了我的一套伪装……出去了。”
二合一
月光照亮客栈顶层, 上面已经空无一人。
一炷香之前,陈松意见到码头有船过来,就将望远镜塞回怀里, 迅速地起了一卦。
“六.四, 往蹇来连……”*
结果一出, 她就没有丝毫迟疑地松开了手, 从顶上翻身落了下来。
回到废弃的民宅里,元六已经陷入沉睡,发着低烧。
陈松意看了看他的状况, 便去翻他藏好的装备,准备换一身装扮出去。
她潜入刘氏的院子用过的伪装已经被元六烧掉了。
眼下只能就地取材, 从他的行头里翻出一身合适的。
元六藏在这里配件齐全, 先前陈松意只是粗略地翻过。
现在仔细一看,发现里头不仅有伪装乞儿的全套武装,也有伪装农户的东西。
翻到最底下压着的道袍时, 陈松意眉头一跳。
又往下翻, 结果翻出了一把装模作样的桃木剑。
她拿着桃木剑思忖了一下, 回身就把自己买的黄纸跟朱砂也带上了。
她动作极快, 从开始到伪装完毕也不过花了不到一盏茶功夫。
先前站在这里的青衫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邋遢道士。
看起来跟游天在漕帮总舵使用的形象总体相似。
陈松意活动了一下。
虽然身上的道袍大了些, 不过正符合邋遢气质, 也不影响行动。
于是一换好衣服, 她就再次从院子里翻了出去。
从另一个巷口出来,正好见到从码头过来的人群在面前走过。
陈松意立刻避到了暗处, 目光追随着从面前走过去的一行人。
在其中, 她看到了郭县令,看到了风珉, 也看到了自己的兄长。
晚风中,风珉的声音传来:“……郭县令将治下治理得不错,这么晚了还挺热闹。”
郭县令干笑:“小侯爷过奖了,这都是本县应该做的。”
陈寄羽走在沧麓书院的学子当中,默然不言。
陈松意抿紧了唇。
风珉重要,他是厉王之后的边关守将。
她的兄长重要,他牵系着大齐未来四百年的气数。
原本她将风珉支到书院去,就是想让他远离这个漩涡,同时也希望他能把兄长带走。
可偏偏事与愿违,他们一起回来了。
她藏身之处垂落着一面酒旆,被巷子里吹来的风轻轻吹动。
陈松意扫过街上的官差,他们不光挡住了行人,还若有若无地把守着各个巷口。
她调转目光,又再次看向与风珉同行的那二十几个气质不同的镖师。
还好,他没有独自回来,看来也知道陈桥县的县官不可靠,直接雇佣了镖局的人同行。
她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既然不知敌人在哪里,那就让水变得浑浊起来,让情况更加复杂。
陈松意抬起了眼眸,遥遥看向他们的目的地——那座灯火辉煌的酒楼。
她原本打算先去隔壁街查看情况,现在看来是要先放一放,先去登辉楼一探了。
……
桥头镇的主街上,百姓被暂时隔在长街两侧,看着面前走过的一行人。
前往登辉楼的人群丝毫没有察觉,在一街之隔,有感染怪疾的人正被堵住了嘴,不准发出任何声音。
郭县令的师爷提着一颗心,见平安过关,才松了口气。
他从队伍中退了出来,悄悄落后了几步,准备退进巷子,去看看召集的大夫来了没有。
他不知道角落的阴影里有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等到他们走远,她才走了出来。
重新变得宽阔起来的主街上,百姓恢复了自由走动。
他们看着跟县太爷一起离开的人,低声议论着这些究竟是什么人,没有注意到他们当中多了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身量不高,道袍上还打着补丁,背着一把桃木剑,头发蓬乱。
桥头镇往来的人多,出现一个两个道士不奇怪,只有被父母牵着的小孩多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引来多少关注。
陈松意举步,朝已经走远的人群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那些把守在巷口的官差也没有在意她。
然而,当走到巷口的时候,被巷子里的风一吹,她的脚步就顿了顿。
从对面飘来了跟先前元六身上相似的气息。
凌乱如草的头发下,她的耳朵动了动,又捕捉到了一些闷哼跟痛呼。
元六缩在墙角的样子犹在眼前,前往登辉楼的人还没有抵达酒楼门口。
陈松意看着前方,沉吟许久,终究调转了方向,往跟登辉楼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春堂。
张屠户夫妇眼眶通红,穿戴富贵的张娘子钗环都乱了也顾不上整理,脸上泪痕交错。
随着里间又响起一阵尖叫,张娘子六神无主,一下子抓住了丈夫的衣襟。
“当家的!”她慌乱地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把女儿送到这里来找大夫也没有用,从进去以后已经不知这样叫了多久了,他们还看不到她。
她真的会没事吗?
张屠户抱着她,一手支撑着妻子,下意识拍着她的肩膀:“没事的。”
他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李大夫可是我们镇上最好的大夫,有他看诊,秋娘肯定没事的……”
刚刚戏园子的人跑来叫大夫的时候,回春堂已经关门了。
是他们硬把刚吃过晚饭,正准备沐浴的李大夫叫出来,又把人抬到了这里。
张娘子正要点头,就听里面传出一声拔高的惨叫,顿时紧绷起来:“秋娘……”
她心里一乱,推开张屠户就要往里冲,“秋娘!”
“——娘啊!”里面的张家姑娘听到母亲的声音,顿时发出尖锐的泣声,“你们放了我,放了我吧!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张娘子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里间,被布条牢牢绑住了手脚,整个捆在木榻上的张家姑娘像油锅里的活鱼一样拼命挣扎,眼泪和汗跟被她抓出来的血混在一起,整个人看起来无比凄惨。
李大夫额头上渗出了汗。
他看着这个棘手的病人,从被送过来到现在,他已经招数用尽。
不管针灸也好,灌药也好,全都不起作用。
她身上那股痒意,仿佛真的要把全身皮肉抓破才能消除。
现在哪怕被绑着,这姑娘也还是不停挣扎,手脚跟身上都磨破了。
李大夫摇了摇头:“不行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黔驴技穷,为难地看着还在挣扎哭叫,陷入狂乱的张家姑娘,“快让张屠户另请高明,我这里……”
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呼喝声。
李大夫神情一肃,在湿布上擦干净手就从里间出来,看是什么人在回春堂这么闹腾。
然而才一出来,就见到县衙的衙役站在外面。
对方一看到他,立刻道:“县令大人有令,召集县里的大夫,李大夫你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原本在掩面哭泣的屠户娘子一听到这话,错愕地抬起了头:
“你们要把李大夫带走?那我女儿怎么办?”
衙役正是上火的时候,见张娘子瞪自己,于是把脸一沉:
“我怎么知道她要怎么办?我是奉命行事。”
“你——”张娘子猛地放下了手,怒气上头,红着眼睛就要去揍这个不管旁人死活的衙役,“县太爷的命是命,我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你干什么?!”见她体格惊人,露出的手臂比自己要粗两倍,衙役也慌了,下意识就握上了腰间的刀柄,“别过来!”
“孩子他娘!”
张屠户心头一跳,连忙去拦。
李大夫也走了过来:“张大嫂不要冲动!”他挡在张娘子跟衙役中间,伸手把他们隔开,然后对着衙役道,“等我收拾一下东西,这就跟你走。”
衙役冷哼一声,这才把手从刀柄上移开。
见他要走,张娘子慌了:“李大夫……你不能放着我家秋娘不管,要多少诊金我都可以给,求求你救救她!”
李大夫看向屠户娘子,见她双眼红肿,摇摇欲坠的样子,于是叹了一口气:“不是诊金的问题。”他放下手,道,“令千金的病症我治不了,你们赶紧去另请高明,不要耽误了。”
听到竟然连他都治不了,张家夫妇的脸顿时都变得苍白起来。
李大夫都治不好,难道他们的女儿就只能等死了吗?
回春堂有两名大夫。
一个是李大夫,另一个是郑掌柜。
郑掌柜近些年来已经不坐诊了。
不过现在李大夫要应县衙的要求去出诊,于是便让自己的学徒去把郑掌柜叫来。
然而,来找他的衙役却道:“不用去叫了,我兄弟已经去郑掌柜家叫他了。”
镇上就这么几个大夫,县太爷都发话了,他们还能不把人都找来吗?
李大夫无法,看着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张家夫妇,只能让自己的学徒留下,让他尽量稳住张家姑娘的情况,自己则背上药箱跟衙役走。
出了回春堂,衙役领着他径自往巷子走去。
李大夫脚步一顿,压下心中疑惑,跟着他进了巷子,朝隔壁那条街走去。
从主街一穿过来,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主街的热闹、灯火通明,都跟这条街没有什么关系。
李大夫背着药箱,走在衙役身后。
这个时间不去街逛的话,家家户户就该门窗紧闭,准备洗漱安置了。
可是一路过来,他却见到有不少居民在门后探头探脑,仿佛外面有什么事令他们十分好奇,但又不敢出来。
“就在前面,李大夫。”
李大夫收回目光,对衙役点了点头,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终于,在距离另一条巷子口不远的地方,他见到了一片临时围起的空地。
听见里面传来的闷哼跟隐隐的哀嚎,他知道这就是目的地了。
他跟着衙役绕前去,看到里面的场景,哪怕李大夫已经有所准备,也还是被吓了一跳。
只见地上躺着几个人,每一个肚子都大得像是怀胎十月的孕妇。
而除了最左边那个穿着普通的布衣,剩下的几个全都穿着衙役的衣服。
郑掌柜已经在里面了。
他年事已高,被官差从家里请来,给地上这些患上怪疾的人看诊。
可听说旁边这几个衙役是因为发现倒在巷子里的张二狗,把他拖出来,所以才被传染了,就算他是大夫也不敢近身啊!
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见到了背着药箱的李大夫,郑掌柜一下就有了主心骨,转头朝他奔来:“李大夫!”
“掌柜的。”
怕他摔跤,李大夫伸手扶了他一下,然后就被郑掌柜抓住了手臂。
李大夫听他低声道:“这怪疾会通过接触而传染,我看不出他们是因什么而患病。”
越过他的肩,李大夫看向地上躺着的这些人。
他皱着眉:“我在医书上看过,有人腹中进了血吸虫,肚子就会大如箩筐……”
“可那也不是瞬息之间就变成这样啊!”
郑掌柜急得跺脚,抓着他的手道,“我问了,他们从发病开始到现在这个样子,前后不过一盏茶功夫。”——就算肚子里有虫,那也不可能是血吸虫这么无害的东西。
李大夫的心像压着石块一样沉重,他知道事情的棘手了。
跟还在回春堂里的张家姑娘相比,这里的问题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很快,镇上的其他三位大夫也过来了。
一来见到回春堂的郑掌柜跟李大夫都在这里,三人也意识到眼前这怪疾的可怕,没有贸然上前。
“李大夫。”
“郑掌柜,两位先来,这是什么情况?”
李大夫没有说话。
看诊讲求的是望闻问切,靠近有被传染的风险,所以他只能远远站着,力求看清这几个人身上的症状。
郑掌柜则压低了声音,将自己先前对李大夫说的话对三人说了一遍。
这下三名大夫也是骤然色变,下意识就想离躺在地上的人远一些。
然而他们不想靠近,却有人硬逼着他们要过去:“几位都是镇上最好的大夫,县令大人请你们过来,希望你们能找出诊治这怪疾的办法。几位站在这里,不过去好好看一看病人,怎么能找得出办法?”
几个大夫一回头,见到郭县令的师爷从入口处绕了进来。
他用手帕掩着口鼻,皱着眉看地上躺着的那几个人,见大夫们看过来,他还朝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催促道,“去呀。”
几个大夫心中暗骂他真是不顾旁人死活,但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不满。
因为他代表的是本地的父母官,传达的是郭县令的意思。
“周师爷放心,我们一定用心诊治。”郑掌柜人老成精,先用了缓兵之计。
他一开口,另外三个大夫也跟着道:“对,我们这是先集中辨症一下,商量着该用什么办法来治。”
“最好是这样。”
师爷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冷冷地道。
没有办法,有他跟官差在旁盯着,几个大夫只好商量起来:“不然就先用治血吸虫的方法来治,出个打虫的方子,先把虫子打下来。”
打虫的方子好定,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定下了。
用到的都是现成药材,他们几人的药箱里就能凑出来。
方子开好,李大夫也过了一眼,没说什么。
换他来,开出来的方子也就这样了。
很快,衙役就去附近的人家借了炉子来,要就地煎药。
几个大夫站在一处,看着还站在旁边的师爷,压低了声音:“要是这方子不起作用怎么办?”
“不起作用,那就不是病了。我来的时候听人说了一句,张二狗像是在巷子里撞了邪才变成这样,药起不了作用,那就该去叫庙祝或者胡三婆,可能有办法。”
这个大夫低声说着,一抬眼,见到外面人头攒动,不由得愕然了一下。
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到外头聚集了不少附近的居民。
显然,衙役们又是在这里围一块地,又是去借火炉的,引起了他们的好奇。
见没人约束,他们全都忍不住凑了过来。
大夫们:“……”
他们想躲都躲不及,这些人怎么还自己凑上来的?
其中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踮着脚,在外头绕了一圈。
等绕到了入口,透过里面的人看到了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张二狗,她顿时哭出了声:“你个死人!让你不要老是喝酒,你看你自己喝成什么鬼样子了?”
街上安静,她这一哭格外刺耳。
师爷皱了皱眉,想命人把这个女人赶出去,却见她已经身怀六甲,挺着个肚子想要挤进来。
“师爷。”有认出她的衙役道,“这是张二狗的婆娘,听到风声过来的。”
其他人好赶,这是家属,又是大肚婆,不好赶出去啊。
更关键的是,不只是她,后面还有好几个匆匆赶过来的。
那都是地上这些衙役的家人。
他们跟地上躺着的这几个怎么说也是同僚了,物伤其类。
要是今晚运气不好,撞见张二狗的是他们,现在自己的家人着急想要过来看一看都要被赶出去,他们也不好受。
周师爷可以对着镇上的大夫威逼,却不好对县衙里的官差过于强硬。
毕竟他只是县令的幕僚,而非县令本人。
就在他犹豫着该怎么处理的时候,那些想挤进来的女人身后忽然多了一个邋遢道士。
见她们挤在前面,他似乎有些不耐烦,抬脚一踏旁边的廊柱,就从围起的围栏上方跳了进来。
周围的衙役反应过来,就要上前拦住这个不速之客,就听这个背着桃木剑、穿着打了补丁的道袍的道士用年轻得出乎意料的声音道:“不想他们死就别拦我,他们这是中蛊了!”
中蛊?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落在众人耳中,李大夫霍地转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想拦他的衙役手也僵在原地。
蛊也是虫,大多发作得急而诡异,跟张二狗他们的症状完全符合。
再加上他这一身游方道人的装扮,对蛊毒有所了解,就显得更加有说服力。
扑通一声,张二狗的妻子跪了下来,她白着脸,向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道士求道:“求道长救救我当家的!他虽然百般不好,但到底是我孩子的父亲……求道长……”
她哭得又凶又急,陈松意怕她动了胎气。
正好左右的衙役也被唬住,她于是走过去把人扶了起来。
那年轻的孕妇一边哭着,一边透过乱发看他。
她发现这个道长的眼睛很漂亮,而且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气,一时间愣了一下。
陈松意一看她的反应,便察觉到自己匆忙之下换的伪装有破绽,不能近距离看。
可惜了,她想,不能像前两次那样戴上面具。
她的思维转得很快,一收回手便对着她们说道:“这蛊毒会传染,你们退开。”说完从怀里抽出一块布巾绑在脸上,遮住了口鼻。
做完这一切,她才对着周围的衙役跟大夫道,“留在里头的人也是,把脸蒙起来。”
众人连忙照做,连师爷也是一样。
毕竟论起对蛊毒的了解,谁也比不上这种专业人士。
等所有人都把脸蒙住,混在其中的陈松意就不惹眼了。
见这个少年道士遮好了脸,上前就要去检查地上那些被拿走了堵在嘴里的布,也已经奄奄一息、叫不出声的人,李大夫还想去拦他。
陈松意没叫他碰到自己,不过错身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认出了他是来过自己家里给母亲看过病的大夫,于是放缓了语气,说道:“还请给我准备一些热水、生鸡蛋、雄黄……”
她一口气报了自己需要的全部东西,被挡在外面的家属各自记下了。
不用催促,她们都立刻道:“我去拿热水!”“那我去拿鸡蛋——”
郑掌柜也表示自己可以回去取雄黄跟菖蒲,找到了机会从这里出去。
另外三个大夫的反应没有他快,心中饮恨,只能看着陈松意走到了一人身边,在他面前蹲下,然后伸手按在了他的颈侧。
所有人看着都是心中一抖,怕他中蛊。
陈松意却是手未离就从竹筒中抽出了笔,沾取朱砂,在这个衙役的脸上画下了一道符,将活跃的蛊虫封住了。
昏暗的光线中,只见那道符上仿佛有微光一闪,然后,这个衙役的肚子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神色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旁边还有意识的几个衙役见状,眼中也放射光芒,朝着她伸手道:“道长……道长……道长救我!”
李大夫像是想到了什么,忙向着陈松意问道:“请问道长怎么称呼?”
陈松意头也不回,应道:“我姓游。”
第 124 章
神医游天在陈家村显圣, 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天,但余威犹在。
围观的人群中当即就有人大叫道:“游神医?是游神医吗?!”
他一边叫着,还一边激动地要从外面挤进来, 把神医看个真切。
李大夫的眼中也闪动着光芒。
他就是听说, 神医游天是个做着道士打扮的少年人, 因此在见到一个年轻道士插手进来的时候, 才会对眼前的人身份有所猜测。
陈娘子的病他也看过,他自问只能做到维持现状,却不能让她变好。
更别说是补全她损耗的本源, 让她寿元无碍了。
可是,当游神医给她看诊过后, 她的身体就与健康人无异了。
那只是半月之功啊。
看热闹的人当中还有不知道的, 疑惑地问游神医是何方神圣。
话音落下,就被身旁的人解惑了一番:“游神医啊!你不知道吗?那是行踪不定的神医,给人看病全凭他的心情, 诊金收多收少, 也全看求医的人家世如何。”
“对!他先前在陈家村停留过一段日子, 治好了很多人, 我三舅姥爷的病就是他治好的,神得不行!”
有人现身说法, 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就连周师爷也不能免俗, 忍不住转头看向围栏外的妇人, 听她绘声绘色地说起她的三舅姥爷。
“我三舅姥爷肚子里是长了个大肉球,看了多少大夫都治不好。听说陈家村有神医路过, 家里人忙从隔壁镇赶过去, 用板车推了他去陈家村求医。
“说来也奇怪,多少大夫都看不好的病, 游神医就给他扎了几天针,回来吃了几副药——过两个月再见他,他就全好啦!”
她说着,还把三舅姥爷的情况跟地上躺着的这几人联系上了。
众人只见她眼睛一亮,兴奋地一拍手,“喏,就跟他们几个差不多!”
在场的几位大夫:“……”
差远了,这根本不是同一个病症。
不过普通百姓不知道,都听得津津有味。
听完之后,所有人都对游神医的医术高超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尤其是几位大夫。
百姓的口碑,就是一个医者的水平写照。
此刻他们再看这个年轻的身影,都不由地生出了几分高山仰止的感觉。
见到周围的反应,陈松意也没有多作解释。
她跟神医游天之间的共同点就只有两个,一个是都姓游,另一个是都会“医术”。
就算这个身份被见过小师叔的人识穿,她也可以退一步,表示自己没有承认过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游神医。
栏杆外的妇人享受够了周围的瞩目,又兴奋地看向这位闻名已久的“游神医”。
她唏嘘地道:“当时见我三舅姥爷恢复得利索,我也想去找找游神医的,可惜去到陈家村的时候,他人已经走了。”
说到这里,她挤到张二狗的妻子身边,对着她羡慕地道,“张二狗家的,你家二狗真是交了好运了,能遇到游神医在镇上。我看你们可以放一百个心,有他在这里,准没事。”
他们碰上的居然是神医,张二狗的妻子已是喜出望外,闻言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那几个后面赶来的衙役家人也是如此。
刚刚他们见陈松意一出手,就让其中一个衙役的肚子消下去,已觉不凡。
现在更是添了信心,毫不怀疑这位道长能把自己的亲人救回来。
这片被围起的空地上,气氛终于不再那么沉重。
而被包围在这样的气氛里,听周围的人不断从脑海中挖出谁谁谁曾经被游神医治好,佐证这个道医的医术不凡,周师爷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道士生出的疑窦也消了下去。
听他们的话,哪里有稀奇古怪的病症,哪里就有他,只求治愈,不求钱财。
这样的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毫不犹豫地出手,也不奇怪了。
“水来了,水来了!”
“还有鸡蛋!”
这时,跑去取东西的几个家属也回来了,拎来了热水、鸡蛋,还拿了碗跟盆。
聚集在入口处的人连忙让开,让她们进去。
陈松意手持朱砂笔,挨个给躺在地上的人画符,封住他们体内的蛊虫,头也不抬地道:“把水倒碗里,其他东西放地上。”
回春堂离这里远,去取雄黄跟菖蒲的郑掌柜还没有回来,还不能开始收蛊。
不过随着她最后一笔画完,剩下几人鼓胀的肚子也都消了下去。
陈松意停下来,感受了一下这样画符的精气耗费。
画完这五个人,精气消耗才跟在元六身上画一道符相当。
抛开熟练与否不谈,果然选朱砂为介质要比直接耗费自己的血更好。
只是比较起两者,陈松意清楚地感觉到用血画符的时候,自己行笔没有那么迟滞。
可见两种方法各有利弊。
不知能不能折中一下。
她收回了笔,让地上躺着的人别动。
转头就见到那些取了水跟生鸡蛋,还有蒜子来的人踌躇地站在几步之外,不敢靠近。
想了想,陈松意便意识到她们在顾虑什么,于是说道:“我已经用符暂时把蛊封住了,不会出来,你们可以过来。”
得了这句话,这几个家属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把东西送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
这些原本觉得自己要没救了的衙役此刻腹中不再剧痛,抬起头来也不会看不到自己的脚,心中都放松下来,还有力气对自家亲人安慰道:“没事,有游神医在呢。”
陈松意没有打断他们的亲人重聚,而是在思考着如何防备对面下蛊。
下蛊的人在暗处,张二狗的意识还模糊着,从他口中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她算了算自己现在会的三道符——
一道“封”,一道“解”,一道“护”。
前两个都已经证实了能起作用。
如果最后一道也能够起效的话,把它带在身上,就能挡住蛊虫。
一道符起码能抵挡一记。
画它个十张八张,待会儿潜入登辉楼,把护身符分出去,她就不用担心哥哥跟风珉他们会遭了毒手。
陈松意想着,目光落到了这几个刚刚中过招的人身上,有了个想法。
她才要抽出黄纸来画符,身后的李大夫就走上前来,在她身边蹲下了:“游道长。”
“怎么?”
陈松意拿着笔,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李大夫低声道:“回春堂中有个病人,是陈家村张屠户的长女,不久前刚被送到我那里……”
他向陈松意轻声描述了张家姑娘的病症,然后说道,“我用了所有办法,都缓解不了她的症状,看起来就好像跟这边一样……”
也像是中邪——
不,也像是中蛊了。
在听他说到村头张屠户家时,陈松意心中就有什么模糊地闪过,只是没能抓住。
听到后面李大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显然是要拿自己的病人来麻烦传闻中的游神医,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正在李大夫觉得自己唐突的时候,他身前的人已经转过头去,说道:“把她抬过来吧。”
李大夫顿时心头一松,忙起身道:“我这就让人把她送来。”
他转过身,才要找合适的人去回春堂报信,就听见外面传来郑掌柜的声音:
“来了来了,东西拿过来了!”
李大夫连忙迎了过去,亲手把雄黄跟菖蒲接了过来。
郑掌柜正惊讶于他的急切,就听见他对自己说道:“麻烦掌柜的再回回春堂一趟,把张家姑娘送到这里来。”
……
雄黄跟菖蒲一到,要的东西就都齐了。
陈松意开始着手收蛊。
她原本要捣碎蒜子跟菖蒲,与雄黄混合,后面的三个大夫却都殷勤地迎了上来:“游道长,我来我来!”“这些捣碎混合就可以吗?”
他们行医多年,对蛊术也有所耳闻。
先前是没有保障,不敢贸然上前,现在有高人在旁,他们怎么可能错过解蛊的过程?
陈松意也没有阻拦,点头:“对,捣碎混合就好,然后用开水给他们送服——那个昏过去的,先把他弄醒。”
这一步没有什么关窍,她放心让这些大夫去做,自己则拿起笔,开始画符。
见状,外面的人又推挤起来,都想凑近一点,看他在画什么。
站在里面的周师爷也一样的。
他不由地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陈松意画出来的符上。
周师爷也见过道士画符,有完全没用的,也有些是有真材实料的。
不管是有用没用都好,他们画符有个共同点,就是都画得慢,半天才能画成一张。
可是眼前这个姓游的道士画符却极快。
周师爷看他画了两种符,第一种画了五张,第二种也画了五张。
等他画好之后,那三个大夫才堪堪把磨好的蒜子、菖蒲跟雄黄,用开水给地上躺着的几人送服下去。昏迷中的张二狗更是被扎了一针,醒来就被灌了一嘴,烫得他嗷嗷直叫。
灌完之后,几个大夫才拿着碗回来,恭敬又期待地道:“游道长,我们弄好了,你看——”
陈松意便一指左手边的五张符:“把符烧了,化成符水。”
不过符水化好之后,她却没有叫他们再灌下去,而是自己亲自来。
这一下,包括李大夫跟郑掌柜在内,都忍不住上前看他的动作。
只见他扶起其中一个衙役,喂他喝下符水,然后就解了他的衣襟,用开了口的生鸡蛋在他胸口滚动,一边滚动一边低声念咒。
他们的眼中看不见陈松意看到的黑气,但却可以看到被收蛊的衙役脸色在飞速地好转。
对视一眼后,就有人壮着胆子上前去,伸手去把这衙役的脉。
见陈松意没有反对,他便闭上眼睛认真地分辨起来。
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几人,用再明显不过的表情告诉他们——
好了!
人治好了!
一时间,在场所有的大夫都心头火热起来。
他们看着那颗鸡蛋,恨不得自己上手来试一试。
等到陈松意把用过的鸡蛋放在碗里,换了背面准备再收一回的时候,那个最大胆的、上前来把脉的大夫就试探地道:“游道长,你看能不能让我来试一试?”
陈松意看了他一眼:“收蛊是要配合念咒的,而且有被蛊虫入体的危险。”
这个大夫顿时一僵,摆手表示那还是算了。
咒记不记得住是一回事,能不能挡住蛊虫又是另一回事。
他还是远远看着就好了。
在张家姑娘被匆匆抬过来的时候,陈松意已经按部就班,把地上四个衙役体内的蛊都收了出来。
用过的鸡蛋全被倒进了火里焚烧,到张二狗的时候,她却弃了鸡蛋,转而取了一个碗。
碗的底部贴着她刚画好的符,样式跟张二狗脸上画着的一样。
喝过符水之后,张二狗就等他像先前治那几个衙役一样,用鸡蛋来滚自己的胸口。
可没想到面前的人却没有动作。
张二狗不由得慌起来:“道、道长……”
他感到一碗符水下去,自己的肚子又翻江倒海了起来。
那种活物在里面剧烈运动的感觉又来了。
他低下头去,惊恐地看到自己原本恢复平坦的肚子又再次胀大起来。
因为酒醒了,这一次直面蛊虫的感觉更加恐怖,他肚子里传来的痛也更加清晰了。
二狗眼泪都飙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就要经受这样的酷刑。
可他才发出一点声音,面前的人手就在他鼓胀起来的肚子上猛地一压。
张二狗顿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胃里逆冲上来,张嘴欲呕:“……”
陈松意眼疾手快,将手里的碗盖了上去。
等到张二狗吐出的东西落进碗里,她才把碗翻转了过来,把两张符交叉着贴在了碗面上。
远远看着这里的众人就见到他手中的那只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冲撞,把上面贴着的符纸都顶了起来。
张二狗近距离看着这只碗,更是吓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尤其是看到陈松意抬手将一张符拍在旁边的衙役胸口上,然后揭开了碗上的符纸一角,把碗怼到那人面前时,张二狗就再也承受不住恐惧,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其他人也吓了一跳,那衙役亲眼看到里面蛊虫的样子,更是整个僵直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胸口却生出了一阵暖意,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其中。
他就见到碗里的蛊虫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挡住,怎么也冲不到自己身上来。
衙役立刻想到自己胸口贴着的这张符纸,低头看去,两眼放光。
陈松意没有实验太久。
她验证了护身符有效,就把手里的碗连带蛊虫一起扔进了火炉里。
炉子里火光一窜,她拍了拍手,看向被抬过来的张家姑娘,见到她脸上脖子上的抓伤跟挣扎不停的疯相,目光沉了沉:“抬进来。”
张屠户夫妇看到这个蒙着脸的年轻道士还愣了一下。
周围的人连忙催促道:
“快进去,这是游神医!”
“他不是去过你们村吗?你女儿有救了,还傻站着做什么?”
游神医?张屠户看着这个“游神医”,总觉得跟印象当中不大一样。
但架不住张娘子催促,他还是赶紧把女儿抬了进来。
……
登辉楼外。
因为风珉一路上走走停停,时不时要到店铺跟摊位上去,对着县令大人问政,所以这短短一段路,他们现在才走到登辉楼。
郭县令已经受不了他,借口要进去先看看布置好了没有,别怠慢了他们,就先一步进了楼里。
完全沦为了陪衬的副山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勋贵子弟中的勋贵子弟确实难伺候,而且又像是抓住了郭县令的什么把柄,难怪县令大人要落荒而逃。
站在登辉楼门外,刻意放慢了速度,等贺老三去跟元六交换情报再回来汇合的风珉没有等到人,神色便沉了下来,心中猜测元六那边是不是有了什么变故。
他摇着折扇,看向陈寄羽。
后者回望他,依旧平稳,神情中不见丝毫焦虑。
风珉收回目光,微微一哂。
也是,放眼整个陈桥县,从沧麓书院的这些学子算得上是最显眼的目标了。
那想用邪术夺运换命的人如果聪明,就不会舍近求远,放着他们不用。
再加上讲到气运,还有谁能比生在王侯家的自己更强?
有自己在,不用担心旁人才是。
第 125 章
念头转动间, 先一步进去的陈桥县主簿已经出来了:“诸位,里面已经准备好了,快请进。”
副山长便朝风珉做了个手势:“小侯爷请。”
风珉收起思绪, 对他一点头:“赵山长请。”
然后摇着折扇, 与他并行。
脱离风珉的压迫, 郭县令已经重新调整好了状态。
他站在登辉楼里, 再一次展现出了东道主应有的、不失气度的热情。
在他身后,郭威也来了,等着迎接沧麓书院一行。
毕竟今年他也是要去参加秋闱的, 没有意外的话,也要跟沧麓学院的人同路。
先前已经同路行了一段, 进来之后副山长跟郭县令便不再寒暄。
他的目光一移, 落在了郭县令身后的年轻人身上,开口道:“郭兄,这就是令公子吧?今年也要去江南贡院参加乡试?”
“哈哈哈, 不错。”郭县令笑了一笑, 道, “小犬资质平平, 我看他火候未到,这次不过是放他去试一试, 涨涨经验。”
说着, 他把儿子从身后让了出来, “还不快来见过你赵世叔?”
“是,父亲。”郭威很顺从, 毕竟郭县令设下这场宴席最大的目标之一, 就是让他跟赵山长搭上线,好得到跟随在他身旁的机会, 得他指点一二。
官场上的消息总是灵通一些,据说这一次江南贡院的主考官是赵山长的同宗。
既然是同宗,他对主考官的喜好就会了解得更加透彻一些。
郭威心中暗叹,他们父子为了找寻出路,可以说是各自手段都出尽了,脸上则挂着谦逊的笑容,从父亲身后出来,向副山长见了一礼:“小侄见过赵世叔。”
他垂下眼睛、刻意表现的时候,连周身那种阴鸷的气息都被冲淡了不少。
副山长含笑点头,到底顾及风珉在,便没有顺势考校,只是说道:“虎父无犬子,我看令公子一表人才,郭兄不必过谦。”
郭威脸上笑容不变,没有将这官样化的评语往心里去。
可当他抬起头,看到站在一旁的风珉时,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这时,郭县令已经顺势向副山长提及了让儿子与他们同行的事,后者也答应了照料一二。
不过没有听到郭威的反应,副山长于是挑了挑眉,朝他看了过来。
这一看,就见到郭威对上风珉,两人的神情完全不同——
前者笑容僵硬,后者意味深长。
副山长立刻便想起了小侯爷先前说的,他在陈桥县过问了一桩官司。
他回过味来,看来这桩官司,这位郭衙内也牵涉其中啊。
“又见面了,郭公子。”
同样的话,风珉现在又在当儿子的面前说了一遍。
“……小侯爷。”
郭威的目光同他一对上,就想起了在州府码头上、钦差驾船前被他揭了底的画面,脸上一阵火辣。
幸好后面爆出来的大案轰动了整个江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上面,他煽动人去拦下钦差驾船的事才没有流传开来。
可遇上风珉,终究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郭威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
戏园里抓到的那个人,那张昏迷的脸仿佛还在眼前。
程明珠清清楚楚地说了,只要他回去见了他背后的人,她的蛊就能叫他们都死得无声无息。
现在风珉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人没有回去见他,还是他运气好,避过了一劫?
不管郭威怎么想,郭县令都不可能让自己的贵客一直站在这里,很快便引着他们入座了。
登辉楼今日清了场,这里除了郭县令的客人以外没有其他人。
宴席摆在一楼大堂,郭县令原本还要谦让主座。
但风珉给他面子,没去跟他抢,于是郭县令得以坐在自己东道主的位置上。
宏威镖局的镖师作为风珉这一趟雇佣的护卫,也全都跟进了登辉楼。
他们二十几人分开,坐了两张桌。
其他桌次上,就是这一次从沧麓书院前往江南贡院参加秋闱的学子。
主桌上则是郭县令父子、副山长、书院教习跟籍贯在陈桥县的学子,再加上一个风珉。
风珉没有坐主位,选择跟陈寄羽坐在了一起,把姚四打发去了其中一桌镖师那里。
众人见他一坐下,就用挑剔的目光把登辉楼打量了一遍,这里看过来,那里看过去,还展开了扇子,侧头在扇子后跟身旁的人说话。
旁人不知道风珉在说什么,只当他是见惯了京城繁华,陈桥县这里最好的酒楼也入不了他的眼。
唯有陈寄羽听到他说:“这里最少有六个出口,都被人看住了,老贺要悄悄回来不容易。
“郭大人看来对你们这些贵客很上心,路上也安排了不少官差把守,要是真有什么事,县衙也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风珉在来的船上就有了一个初步计划。
他这么展露身份,大张旗鼓,就是要在明面上跟当地官府接触。
不管郭县令愿不愿意淌这趟浑水,也要他付出一些人力,有所反应。
而他选择宏威镖局也不是无的放矢。
毕竟这是江南近二十年来最风生水起的镖局,押镖从未失手,算得上气运强盛。
选择他们,除了保驾护航,也是为吸引幕后黑手加码。
这样去思考,陈寄羽觉得也不能说他想得不对。
只是在风珉撤开扇子,重新坐直以后,想到一直没回来的贺护卫,反倒觉得他那边更令人在意。
——他要是发现了什么,这里这样众目睽睽,又要怎么把消息传递给他们呢?
陈寄羽想着,感到对面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他抬头看去,见到是郭威在审视地看着自己。
在县学的时候,两人是昔日同窗,不过算是两个阶层的人,没有什么交集。
但陈寄羽还是向他点头致意。
郭威收回目光,心中仍旧不安定。
人人都说陈寄羽运气不好,但现在看来,他才是真正的气运加身。
无权无势,能被先生推荐去沧麓书院,还能抱上风珉这样的大腿,被他另眼相看。
难怪程明珠会把他选作给自己夺运换命的人之一。
本来在程明珠展现出这种骇人的力量之前,郭威的念头是只选择气运最强的人跟他交换,然后其他人就不要多招惹,以免节外生枝。
可现在他如坐针毡,一时间想要放弃,一时间又想要把这里的人都收拾干净。
死人不会开口,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那才是最安全的。
这些念头充斥着他的大脑,令他在宴席上也食不知味,完全没有心思去观察这些沧麓书院的学子水平,分辨哪些是需要重点打击的劲敌。
两杯酒过后,郭威便坐不住了。
他借口要更衣离开了席间,绕到后面,从院子外置的楼梯上了二楼。
程明珠带着那盒血朱砂,早早就来到了这里。
郭威在楼上也置了一桌酒席,酒足饭饱之后,她待在这里就开始百无聊赖。
二楼是郭威的人,连郭县令都不知道他的儿子有额外的布置。
只不过这个房间严禁他人踏入,在这里的就只有程明珠跟胡三婆。
对这个既贪财又胆小的神婆,程明珠并不感兴趣。
因此当郭威一推门进来,原本懒懒坐着的她就一下子直起了身,兴奋地道:“是不是要开始了?”
郭威的反应却不像她所想的一样。
他神色不善地闯进来,两眼盯着她,质问道:“你不是说给那人下蛊了,他回去死定了吗?要是他背后的人接触到,也一样会死?”
“是啊。”
程明珠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自下而上地看向他,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郭威低吼道:“那为什么他的主子还活着?!”他说着指向楼下,“刚刚他还站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地跟我说又见面了。”
“不可能!”程明珠断然道,“我不可能失手。”
她说着眯起了眼睛,想了想,问道,“你确定那是他的人?”
见郭威点头,程明珠便道:“那就说明他们没有碰面呗。”
她重新放松下来,摆手道,“那个中了蛊的家伙逃出去,肯定是给旁人通风报信了。”
郭威额角跳动的青筋这才平复下来。
胡三婆这才插进话来:“公子先坐下,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没有解决不了的。”
程明珠看着他坐下,神色阴沉地去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露出了一点嘲讽的神色:“你看看你,遇上一点事情就慌成这样,像什么做大事的?”
郭威抬头,像蛇一样冷冷地盯着她。
程明珠却不会被他吓到。
她用指尖摩挲着一旁放着的帷帽:“放心,我下的蛊还没人解得了,不管他是见了谁,都死定了。而且他只是见到你跟我一起,这能说明什么?楼下那些人肯定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要自乱阵脚。”
郭威听着,虽然神色依然阴沉,但是心中却对她话信了七八分。
因为以风珉的性格,要是察觉到一点不对,都会立刻把自己钉死。
他已经放在风珉手上两次,见识过他的果断。
他决然没有手握自己的把柄,却不行动的道理,除非他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这么极端。
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找出气运最强的那人,就让胡三婆动手——
在郭威这样想着的时候,程明珠却道:“你那么怕,那把他们全都杀了不就好了?”
她一边说着,脸上一边露出兴奋的笑容,脑海中因为这个念头浮现出了许多新的蛊术。
本来回去没有逮到陈松意,事情没有按照她原定的计划发展,就已经令她不爽至极。
现在一找到发泄口,她心中的阴暗念头就急速高涨。
郭威却没有接受她疯狂的提议,他猛地起了身:“你疯了?!”
他感到自己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程明珠不是随口一说,她真的想这么做。
郭威第无数次后悔听信她的话,跟她合作。
“你怕什么?”程明珠收起了笑容,坐在原位上,畅想道,“我还有很多的术没有在人的身上用过,我会做得很安全,下了蛊之后他们不会立刻有反应,要等到离开之后,才会陆续发作。”
郭威眼角抽搐了一下。
程明珠说的话、做的事跟她这张脸完全不相衬。
见他僵直,她起了身,蛊惑道:“他们的死状会千奇百怪,等他们都死了,你就没有竞争者了,这不是很好吗?”
“你不就是想考个官身,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不再受忠勇侯府那样的勋贵所胁迫?”
“要是想成功,想一劳永逸,那就信我。”
第 126 章
程明珠几乎没有掩饰自己的急切。
现在这些蛊术只存在于她的脑子里, 只有她用出来了,才算真正归了她。
她留在江南的时间不会太长。
错过这一回,以后再想有这么多人做材料让她施展蛊术, 可就难了。
被她盯着, 郭威只觉得自己仿佛在直视一片黑色的漩涡。
里面在吸引着他, 控制着他的神志, 让他想要点头答应。
然而下一秒他就清醒过来,脸色一变,戒备而阴沉地道:“别用你那一套来蛊惑我!”
要死这么多人, 怎么可能没痕迹?
世间发生的一切,都会留下痕迹。
不管她能做得再离奇都好, 遇上刑名高手, 都无所遁形。
程明珠太自负,觉得没人可以奈何得了她,但她也不想想, 这世间既然有像她这样, 机缘巧合掌握了这种力量的人, 自然也有能克制她的。
郭威不会陪她疯。
他只想得到功名, 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开玩笑。
见他竟如此坚定,程明珠撇了撇嘴, 有些不甘地退了回去。
郭威没有再理会她, 他面色不佳地转向胡三婆:“开始吧。”
“好。”仿佛没有见到他们之间生出的分歧, 胡三婆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从桌前离开, 到朝向一楼大堂的窗前去。
他们会选择这个房间, 就是提前来勘察过了。
确定过站在窗户前,既能看到下方, 又不容易被察觉。
窗户没有开启,胡三婆要动用那只眼睛寻找气运最强的人,并不需要直接看到他们。
她只要睁开左眼,眼前出现的就是另一种视野。
周围安静了下来。
胡三婆瘦小的身影站在窗前,她睁开了左眼,全力催动,朝下方看去。
对这只眼睛还能用多久,她心中有数。
就算这次不把眼睛用得那么狠,再用几次,这只眼睛也要废了,于是并不吝啬力气。
她原本耷拉的左眼盯着前方,透过窗纸,看到了一楼大堂里数十个人影。
凹陷的眼眶中,一颗灰白的眼珠在不断地移动。
胡三婆几乎要发出感慨——
眼前这一片,算得上是她见过气运最辉煌的人群了。
镖局事业正蒸蒸日上的镖师且不提,这一次跟着副山长出来,前往江南贡院参加乡试的学子都个个有着考中的实力。
而在这些气运光团中,她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意外了一下,凝神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经过再三辨认,她终于确定了那团光芒正是那天来过自己家中,自称要贩卖药材的客商。
虽然隔着窗纸,胡三婆看不见风珉,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去除了外表的干扰,直接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果然不是行商。
自己没有看错,那样的气运,怎么可能是行商?
不过不管那天他乔装来自己那里是为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人的气运在她见过的人中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强盛,没有意外的话,今日这大堂中,应该没有比他更强的人了。
胡三婆想着,眼睛转动,朝着他身旁“看”去。
在风珉边上的人身上的光芒映入眼中时,她竟有了直视骄阳的刺目感!
胡三婆猛地一震,一时间呆在原地。
“找到人了吗?”
此时,郭威等她寻找目标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起身走到她身边。
胡三婆顶着刺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着一楼大堂主桌的位置问:“那是谁?”
见她如此激动,郭威伸手略推开了窗,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看到那个方向上坐着的风珉跟陈寄羽,他皱眉道:“左边那个是京城来的勋贵子弟,他爹是忠勇侯——”
胡三婆睁着一黑一白的眼睛,打断了他:“右边那个呢?”
“右边——”郭威看了陈寄羽一眼,神色冷了冷,“是陈家村的农门子弟,怎么?”
胡三婆一跺脚:“就是他了!”
此子气运之盛,甚至远超他身旁的那位忠勇侯之子,她平生前所未见。
她还记得自己给风珉断命,他若行军从武,必将列土封侯。
陈家这个儿子的出身远不如他,气运的光芒之强盛却还在他之上,他未来的成就会有多高?
她实在难以想象。
郭威看着她,见她左边眼眶里那只本就灰白的眼睛变得更加浑浊,仿佛从活的变成了死的。
胡三婆也不在意。
这一次赚到的钱虽然比不上她被偷走的,但也够她安稳生活了。
在左眼看不到之前,还能见到这样耀眼的气运光华,算是意外之喜。
她重新闭上了左眼,心中仍在想着陈家这个儿子。
在搬走之前,她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他身上哪有这么强的气运?
——在他身上是发生了什么事?
程明珠听了全程,此刻开口道:“怎么,所以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定了陈寄羽吗?”
她就知道,陈松意身边的人没有哪个差的,只是郭威偏偏不听,还要胡三婆看过才肯定下。
真是多此一举。
郭威从她脸上读出了这几个字。
他伸手把窗重新关上,嘲弄地道:“我才奇怪,陈家人对你不错,陈寄羽把你当成亲妹妹,为了找你错过了上一次乡试。他根本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怎么你就急着要把他推到死路上去?”
这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也是他一开始没有接受程明珠提议的原因。
程明珠不耐烦地道:“我跟他有什么恩怨是我的事,你不必知道。总之你们现在绕了一圈,还是发现我说的话是正确的吧?”
郭威默认了。
最终锁定是陈寄羽这个结果,让他觉得既酸涩,又庆幸。
酸涩的是,这个在他眼中看来完全比不上自己的农家子,竟然会有如此不凡的未来。
庆幸的是,程明珠既然一早推出陈寄羽,那她手上就肯定有他的八字。
不必再花时间耗费精力去找,夺运换命的事今晚就能定下。
今晚之后,那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会变成自己了。
郭威想着,心头嫉妒的酸涩褪去,变成了火热的期待。
他于是忍不住向着胡三婆催促道:“既然要准备的东西都已经齐了,那就——”赶紧开始夺运术。
未来一个月,他跟沧麓书院的人同行。
这样一来,就正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陈寄羽的气运跟命格都换到自己身上。
胡三婆经过方才的兴奋,现在冷静下来,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原本在颤颤巍巍地往桌前走,眼᭙ꪶ 下却停住脚步,用剩下那只完好的眼睛看向了郭威:“陈家子的命格贵不可言,必有护星在侧,怕是很难夺取。”
程明珠一听到“护星”两个字,就知道指的是谁。
她冷了脸,说道:“这个你不必管,只管做你的就是。”
“姑娘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胡三婆笑着向程明珠点头,果然她把自己的养兄推出来,针对的就不是他一人。
郭威一拍手,门外候着的人就把八仙桌抬了进来,在房中布置了一个神坛。
胡三婆披上了自己的法衣,来到了桌前,伸手抚过桌上那盒血朱砂,准备开始施术。
……
长街,被围起来的空地里,中蛊的五人已经全部被解救,正坐在地上各自喝着一碗红糖水。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新被抬来的那个年轻姑娘身上。
他们看着她脖子上、脸上鲜血淋漓的抓痕,听着她被堵住的嘴里发出的闷哼。
她的症状跟先前几个人完全不一样,游神医能救她吗?
张家夫妇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
他们看着这个跟印象当中不大一样的游道长,看他检查他们闺女身上的伤势,顾不上在乎什么男女大防。
——甚至今晚要见的准亲家被抛在戏园子里,他们走没走,两人也顾不上了。
当听到这位游道长发问的时候,夫妇二人还没有回过神来。
等陈松意再问了一遍张家姑娘在发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张屠户才找回声音,答道:“我们今夜原本是带她去相看人家,结果男方还没来,她就变成了这样。”
张娘子更是抹着泪,无比懊悔地道:“早知订不到登辉楼,就改天再相看也好的,戏园子那种地方人这么混杂,我就不该……”
“戏园?”
陈松意查看她伤势的动作一顿,抓住了那道先前没能抓住的灵光。
元六之所以会中招,就是因为看见程明珠出门,跟在她身后去了镇上的戏园子。
算上张家姑娘,就有两个人在戏园里中招了,是巧合吗?
她想着,提笔在张家姑娘的脸上画下了一道符。
随着符文上微光一闪,一直挣扎哭喊,想把自己的喉咙都抓破的张家姑娘终于安静了下来。
“……秋娘?”
见女儿一下子没有了动静,张家夫妇心里一突。
还好,他们凑上前来一看,就发现她只是因为脱离了痛苦而一下陷入茫然。
虽然没有声音,但人还在呼吸,于是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胸腔里。
用符封住了她体内的蛊,陈松意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而是看向了正跟妻子待在一起,喝着他碗里的红糖水的张二狗。
先前差点死掉,现在仿佛有了点重新做人的打算,想把剩下半碗红糖水让给妻子的张二狗动作一顿,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抬起头,见到那位游道长在看着自己,又想起他按在自己肚子上那一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道长……”
为什么这么看他?难道还有什么事吗?
陈松意原本查看张家姑娘手上的伤口,半蹲在地上。
此刻她略微调整了一下方向,正面朝着张二狗:“你是怎么中蛊的,还记得吗?”
眼下没有了张家姑娘挣动的动静,空地上安静得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张二狗身上。
论起来,他才是蛊传播的源头。
而他一直像滩烂泥一样,昏过去几次,不管是在场的大夫还是官差,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中蛊的。
现在陈松意一问,所有人便都看向了他,等着他的回答。
张二狗本来就扭捏着不想说,现在这么多人看过来,他更是压力山大。
“我……”延迟觉醒的羞耻心让他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我是……”
他的妻子看不下去,在旁用力在他腰间掐了一把:“恩公在问你话,还不快说?!”
张二狗惨叫一声,才投降道:“我说说说,我——”他咽了口口水,“我就是喝醉了,从巷子回家,看到一个美娇娘在对我笑,然后就……”
空气顿时安静,大家都觉得巷子里吹来的风变得冷了几分。
他这可不像是中蛊,更像是中邪。
第 127 章
陈松意没说“世上没有鬼”。
毕竟她第一世枉死之后, 就是化成了那样的状态,才在刘氏母女背后看清了她们的真面目。
她只是在一片安静中追问张二狗:“那女子长什么样?”
张二狗这一回却是真的不记得。
他喝得太醉了,挠了挠头只是说道:“我不记得她的长相, 只记得是个年轻女子, 戴着帷帽。”
戴着帷帽……陈松意暗道可惜, 可惜元六没有提及程明珠今日去戏园是什么装束。
问完了问题, 陈松意便要给恢复神智的张家姑娘服下蒜子、雄黄等研碎混合的粉末。
张家姑娘在那噬骨的痒意中沉浮了许久,精疲力尽,得益于陈松意的符, 才得到了片刻安宁。
她看着脸上绑着布巾,来喂药祛除蛊毒的年轻道长, 犹疑了一下, 开口道:“我记得我在戏园子里碰到的那人……她也戴着帷帽,也是个年轻女子。她从我身边过去,我就变成这样了。”
“什么?”张家夫妇这才知道女儿不是无故沾染, 而是被人害了。
张娘子瞪大了眼睛嚷道:“我们家世代都是良民, 从不与人结仇, 她为何要对我的女儿下毒手?”
听了张家姑娘的话, 陈松意心里的九分怀疑也变成了十分确定——
程明珠,果然是她。
至于她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蛊术, 陈松意想到了那卷羊皮。
既然自己能够从其中得到封、解、护这三道符, 她为何不能从其中获取一些东西呢?
——毕竟她也能接触到箱笼里的东西。
张娘子的声音实在太大, 令陈松意抬头看向了她,见她还在满脸不敢置信地向周围的人寻求认同, 便提醒她道:“你觉得自己没有与人结仇, 旁人只是冲着你女儿来的,却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一早身陷局中。”
张娘子声音一顿, 瞠目结舌。
张屠户则是一惊,担忧地问:“敢问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怎么就身陷局中了?
张家姑娘喝下了解蛊毒的药水,因为身上的符还没有解开,药水便没有起效用。
陈松意起身化了解封的符水,眼见周围的居民跟官差都在安静地听着,于是便借了自己现在这个身份告诫他们:
“世人气运皆有定数,没有无缘无故的突然衰落或走高,都是积累而来。
“一个人若是突然走了好运,在享受泼天富贵之前,就该先问一问自己是否积善行德,才换来了这般厚泽。”
“如果没有,这般走盛多半是遭人算计,强行催发运势。
“鸿运之后,随之而来的必然就是急剧衰落,甚至可能家破人亡。”
张娘子听得一颤。
她觉得游道长虽然没有在看她,但这字字句句仿佛都在说她。
她就是一朝暴富,脱离了原本的生活,跻身镇上的富豪人家。
但她努力地回想,自己平日也远远谈不上行善积德,顶多就是不与人为恶。
这么多年都没有交过好运,为什么突然就降临到了她身上?
还有,她又想起一点不对劲的痕迹来,他们村里四五户人家同时发迹,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想到这里,张娘子脸上血色褪去。
难道说,女儿遭遇此事,就是自己得了不该得的好运,所以才报应到了她身上吗?
不止是她,张二狗也是一阵恍惚。
想到自己平日所作所为,他就觉得今日有此一劫,说不定都是报应。
他有家有室,妻子还身怀六甲,正是需要他陪伴的时候。
要是他今日没有出来喝酒,而是留在家里,也就不会有这场祸事了。
沉默的气氛弥漫,在场许多人都陷入了沉思。
尤其是张娘子,她先前有多得意张扬,现在就有多后悔。
在陈松意把手里的符水递给张家姑娘,让她喝下去的时候,张娘子颤声开口道:“游、游道长,如果现在已经走了不该走的运……想要避免家破人亡,该怎么做?”
埋在他们家院子里的催运符已经被陈松意挖出来了,现在她也有了破术的手段。
只是,借来的运势终究已经借了,盛极转衰是必然的。
她看着张家夫妇,几乎不用起卦都能看到他们之后的命运。
她默然了片刻,才道:“多做善事吧,低调谦逊,再为子孙后代重新积福。”
这时,张家姑娘喝下去的符水起了作用,她体内的蛊再一次活跃起来。
只是她身为女子,不同先前几人,不方便再从胸口后背收蛊。
陈松意于是在她指尖刺破了几个针孔,然后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了碗底,把碗放在她的手边。
张家姑娘的指尖原本是普通的颜色。
现在她的指甲却开始泛红,从根部开始往上蔓延,如同染上了蔻丹。
灯笼的火光不够亮,有人点燃了火把。
火光照耀下,只见无数身体细长的红色虫子从她的指尖钻出来,争先恐后地朝碗里涌去。
“哇啊啊!”
看到这一幕,举着火把的衙役害怕地躲开,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一样避之不及。
先前那些蛊虫被收在鸡蛋里烧掉,他们没有见识到。
现在亲眼目睹了,只觉得寒毛竖起。
陈松意却没有躲,盯着这些被自己的血吸引的蛊虫。
蛊虫在人的体内,就拿它们没有办法,但只要逼出来,就能用火烧死它们。
等到这些在张家姑娘体内飞速孵化,令她奇痒无比的细长虫子都进了碗里,陈松意便引燃了黄纸,扔进碗里“嗤”的一声点燃了里面的虫子。
火光映在她的眼底,蛊虫扭曲挣扎。
张家夫妇连忙上前把女儿扶了下来,带着她远远躲开。
蛊虫一解决,她身上的伤就可以由大夫医治了。
陈松意只专注地盯着碗里在燃烧中扭曲的蛊虫。
第一世程明珠便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杀人,现在得到了力量,只怕更加猖狂。
她要是疯起来,定会害到无辜的人,要怎么做才能一击即中,避免伤亡?
往蹇来连……陈松意又想起自己先前起的那一卦。
一抬眼,看到周围同样恐慌的官差,她心中就有了成算。
很快,碗里的蛊虫燃烧成灰烬。
她起了身,走向周师爷。
周师爷刚过来的时候还好,可当见到这些蛊虫以后,察觉到这些东西蔓延开来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他就默默地出了一头冷汗。
“还好……”他想道,“还好有这个游方道士半途杀了出来,解决了问题。”
镇里今夜的安宁应该保住了,自己这个师爷的位置也保住了。
他用捂嘴的帕子擦干了额头上的汗,便想要下令封口,把这里的东西全都撤走。
然而还没说话,这个姓游的道士就走了过来:“你是县衙的师爷?”
“正是。”周师爷本该为他的不懂礼数而冷脸,但是想到他的能耐,便知道自己说不定还要仰仗他,千万不能得罪了,于是正色道,“这次多亏道长出手相助,才没有让毒蛊危害一方——”
陈松意打断了他:“先别高兴得太早,下蛊的人还没抓住。她要是再在暗处出手,官府的反应没有这次这么快,就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了。”
师爷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脸色一僵。
是啊,眼下只是解决了这里的问题,那蛊女要是再次行凶,他们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而且,今夜登辉楼还有贵客……不能出错。
陈松意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说道:“中蛊的人数少,我还可以救,但是扩散开来我就管不了了。到时候这一镇沦为炼狱,我是可以走,你们呢?只怕脱不了干系。”
周围的官差听着都心惊肉跳,要不是周师爷素来重身份,同人说话的时候并不允许他们插嘴,他们都要扑上来求这位游道长留下帮他们了。
师爷的面皮抽搐着:“该怎么做……还请道长赐教。”
这个年轻的道士沉默了片刻,才在布巾后面说道:“我下山行走是入世修行,遇到的人能救便救,她或许还没来得及再次行凶,我有一法可以追踪到她的下落。等找到她的去向以后,你便立刻告知你们县令,调集人手把她抓住。”
程明珠跟郭威结盟,郭县令不一定知道内情,县衙上下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现在她既有了这个力挽狂澜的身份,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官府提出要求,要他们出力。
“这……”
周师爷面露难色。
他在这里坐镇,就是为了把事情压下去,不坏县令的好事,又怎么敢在这时候拿这种事去触他们大人的霉头?
围栏内外的百姓都在听着他们的对话。
见周师爷没有痛快答应,都恨不得挤过来催促他。
这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吗?要是游道长走了,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县衙不作为,那他们是不是该趁现在赶紧收拾包袱离开,到外面去避一避?
微妙的恐慌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不光陈松意察觉到了,举棋不定的周师爷也看到了。
他动摇了起来,陈松意见状,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我过来的时候,看到码头上很热闹,你家县令在接待贵客?要是那个下蛊的人在那边下手,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这一下,周师爷的冷汗再次冒了出来,其他在旁听着的衙役也是忍不住了。
他们纷纷上前来劝:“师爷,游道长说得对,还是赶紧去向大人汇报吧。”
“有这样的凶徒在我们县里,要是隐而不报,伤到了楼里的那些人,后果别说是我们,就是大人也承担不住。”
“而且师爷,”有人压低了声音道,“你看周围已经有人偷偷走掉了,事情瞒不住的。”
如果不立刻处理,一旦这些百姓先乱起来,那就彻底失控了。
“好!”被这样劝着,周师爷终于咬牙一点头,对着陈松意道,“还请道长先找一找那蛊女的下落,然后随我……一起去见大人!”
第 128 章
围栏撤去, 人群却没有散开。
县衙准备负起责任,去缉拿那个下蛊的女子,镇上的百姓也就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们不急着逃走, 更想留下来看看游道长的那“一法”是怎么作用的。
陈松意所说的那一法就是扶乩。
不是从羊皮上学来的, 而是同她的推演术一样, 得自她的师父。
用扶乩术定对面的行军路线, 一定一个准,是战场上的大杀器。
师父原本只打算给她的兄长讲,但见她眼馋, 便一并教了。
可惜,这跟推演术不一样, 需要画符, 而她没有这个资质。
所以她的兄长会,而她只知道理论,用不出来。
但是现在……
她会了。
沙盘、线香、黄纸、朱砂……县衙的人迅速收集来了陈松意要的全部东西。
她没有选择起卦, 而是用扶乩来在众人面前追踪下蛊者, 为的就是更加直观冲击。
张二狗很不安。
扶乩术的施展需要借一个人, 口含线香, 由施术者以符驱动。
在场众人之中,游道长选中了他, 而他的妻子也很支持他去做。
不仅是为镇上百姓计, 也为回报游道长的救命之恩, 还为他过去做的那些混账事补过,为两人未出生的孩子积福。
沙盘已经摆好, 八仙桌上, 游道长也已经挥毫画下了符箓。
张二狗的妻子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
“……嗯、嗯。”张二狗咽了口口水,紧张得同手同脚, 走到了桌前。
陈松意直起身,示意他把沙盘端起:“端着它。”
见张二狗紧张得发抖,脸也白了,这个脾气看上去不怎么好的年轻道长还难得宽慰了一句,“放心,这术不会损伤到你。”
——而且待会一动术,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不紧张。”张二狗勉强牵起嘴角,把沙盘端了起来。
还好这沙盘并不沉重,他手脚无力也端得稳。
站在旁边的周师爷也十分紧张。
其他人不必他下令,见他们准备开始,都默默地举着火把,屏息凝神。
陈松意伸手拿过桌上画好的第一张符,在布巾底下念着从记忆深处找出的咒语,然后将一根没有点燃的线香插在了张二狗的口中。
张二狗端着沙盘,眼睛紧张地向下看。
只见游道长把燃烧的符投入一只碗中,那碗底还有拔出的蛊虫烧成的灰。
他还没想明白这烧成灰的蛊虫要拿来做什么,面前的人就已经一把托住了他的下巴。
张二狗被迫仰起了头,然后,那只手在他脖子的不知什么穴位上一按,他就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众人看着那只碗被送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伴随这一吸,里面所有的灰烬都被他吸入了鼻子里。
嗤的一声,线香在他的口腔里自燃起来。
随即,张二狗就眼皮一耷拉,脖子一软低下了头,嘴里的线香正好抵在了沙盘上。
周师爷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这些道门中人……就算那是烧成灰的蛊,那也还是蛊啊!
没有在意周围的惊呼,陈松意以指为笔,在沙盘上画出了桥头镇的简要地图。
桥头镇的布局规整,只要是在镇上住过的人,看到游道长在沙盘上画出的线条,都很容易从其中对照找到主干道和标志建筑。
“这是……码头?”
“对对,这是我们这条街!那是县衙!还有登辉楼!”
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陈松意继续念诵符咒。
有了蛊虫灰烬作为牵引,低垂着头的张二狗很快就开始了自动追寻下蛊者的行踪。
沙沙沙,线香在沙盘上划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香越烧越往下,露在外面的部分就越来越短。
而从张二狗有反应开始,周围的人就再次安静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口中的线香。
陈松意在旁,也一瞬不瞬地盯着,见到线香画出的线条自程家院子开始,一路前往戏园子,然后又折回,经过巷子,再回到起点。
冒用了小师叔的名号,扮作道士的少女眯起了眼睛——
程明珠回过院子?
见蛊女从地图一角出发,出去一趟又回到了原地,周师爷松了一口气。
他正要按着沙盘上的方位,对照着去索人,就见到线香未停,在回到起点后又再次出发。
一口气被迫中断的周师爷:“……”
毫无知觉的张二狗衔着线香,继续在沙盘上划线。
这一次,看着线香行进的方向,周师爷的目光越来越惊恐。
周围那些对镇子了如指掌的老衙役反应也是如此。
在线香画出的线停在登辉楼的方向上时,他们的惊恐达到了顶点。
而陈松意的目光也沉凝到了极致。
“来人!”
这一次,不用她再摆道理,周师爷都᭙ꪶ 主动调集起了县衙的人。
他的声音从人群的包围中传了出去,在街上回响,“把留在外面的全部衙役都给我召过来,不管当不当值!还有巡卫队!没死都就全都给我叫过来——!!!”
从成为陈桥县令的师爷开始,周师爷就没有这样慌张失措的时候。
他的声音都快劈叉了,那样的凶徒竟然就在登辉楼!
她是怎么混进去的?
是一开始就在里面,还是跟着船上下来的那群人一起过去的?
不管怎样,她要是伤了里面的任何人,惊吓到了大人的任意一个客人,他这个师爷都做到头了。
领命的官差纷纷行动起来,一个个都紧绷到了极点。
陈松意伸手拔掉张二狗嘴里的线香,他立刻醒了过来。
“……开始了吗?”
他迷迷糊糊一张嘴,就有大量的烟雾从他嘴里冒出来。
睁开眼睛,看到周围兵荒马乱,张二狗还不知道术已经施完了。
他清醒过来,紧张地端着沙盘左右张望,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陈松意先前画好的护身符已经干了。
她从张二狗面前绕开,来到了桌前,把这些干透的符折起来,又画了十几张。
等到周师爷把人聚集过来,分配好要怎么带队把登辉楼包围起来,陈松意就来到了那些同样用布巾蒙住脸,好抵挡一下蛊虫侵袭的衙役面前。
她把护身符分了给带队的几个县衙老手:“带上这个,遇到她应该能抵挡一阵。”
得到护身符的捕头跟老衙役忍不住一喜:“谢道长!”
见识过眼前人的手段,他们对这位游道长都充满了信赖,多这一道符就多一份保障。
周师爷见陈松意分了护身符给他们,却没自己的份,忍不住动了动嘴唇,神情复杂地想开口问他是不是漏了自己。
其他百姓见了这护身符也眼馋,都想向游神医求上一张。
就算这次用不上,放在家里,也好保自家平安不是?
陈松意扫了他们一眼,把剩下的符收了起来:“我的精力有限,临时画不了那么多符,楼里的人更危险,更需要。”
这样一说,周围的百姓也觉得是这样。
看不到那些要去登辉楼的官差衙役里,也就带头的人才有吗?
至于周师爷,陈松意看向他,道,“我跟师爷同去,跟在我身边,你自然会比旁人更安全,这张符便给别人吧。”
周师爷只能点头。
确实,这时候没有什么地方比游道长身边更安全。
他也就压下了嘴边那句替自家县太爷讨要一张护身符的话。
游道长画了几十张符,到了里面,自己大人怎么也分得到一张吧?
对其他人,陈松意也没什么好嘱咐的。
仓促之下,做不了太多准备,小心行动便是。
她只是说道:“一旦发现目标,就立刻发出警示,中了蛊也不要过于害怕。只要撑到我过去,就能替你们解蛊。”
“是!”
一众官差巡卫听到这话,都有了点底气。
他们立刻按照安排好的分成四队,留下一队跟她和周师爷同行,另外三队则从不同的方向绕向登辉楼,去包围住这个地方。
……
登辉楼,二楼。
房间里,胡三婆已经完成了施术准备。
桌上两个用红纸撕出来的小人,上面用深重一些的黑红颜色写着两个名字跟生辰八字,正对应着房间里的郭威跟一楼主桌的陈寄羽。
穿着法衣的神婆念念有词,半阖着眼睛,用枯瘦的手从桌上拿起用那盒血朱砂涂抹过的红线,然后将其中一头缠在郭威的纸人上。
郭威盯着她的动作。
在红线绕上纸人颈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什么感觉。
程明珠刚才在胡三婆施术准备的时候看了片刻,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她一看就知道胡三婆没有多少本事,施术主要是借用那盒血朱砂之力。
在这里待得无聊,她便拿起帷帽出了房间,到楼下院子去了。
夺运换命术要彻底完成,怎么都要几天,而且郭威想要换命成功,还得她先收拾了陈松意。
下了楼,程明珠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院子里也没什么意思,她眼睛一转,便去了登辉楼后厨。
登辉楼的后厨一派热火朝天。
这家酒楼在镇上开了那么多年,历经几任县令,生意都依旧做得红红火火,是本县父母官招待贵客的第一去处,就是因为它时常有新奇的噱头。
像这一次,登辉楼的东家去了一趟岭南,就从岭南请回了一位大师傅。
大师傅擅长烹调野物,做菜用料广博,做出的味道跟江南菜系的清爽甜口不一样,更带着几分浓郁的“野”性。
今日郭县令包场,在这里宴请从沧麓书院前往江南贡院赶考的学子。
登辉楼花了心思,准备了一席应景的“金龙宴”。
金龙宴的主料是蛇,其中还有几条从南地高价买回来的巨蟒。
程明珠进来的时候,这些大大小小的蛇还被关在笼子里,在后厨的高温下蛇信吞吐,眼睛盯着从面前走过的人。
第 129 章
很快, 后厨里就有人发现了她:“姑娘来这儿做什么?”
见程明珠停在泛着蛇腥味的笼子前,身上的衣着矜贵,发现她的人自然而然判断她是前面的贵客, 连忙走过来, “姑娘是贵人, 后厨乱, 还有这么多蛇,看着肯定害怕,还是先出去吧。”
过往也有客人对登辉楼的后厨好奇的, 会转进来看看,后厨的人见怪不怪。
只不过这次进来的是个戴着帷帽的姑娘, 还停在装蛇的笼子前, 所以大家好奇多看了两眼。
程明珠没有说话,她在微微颤抖。
来后厨之前,知道这里关着这么多蛇, 等着被做成菜, 她也以为自己会怕的。
可等来了之后, 见到这些蛇类冰冷的眼睛跟缠绕的身体, 她只觉得兴奋。
尤其是看到堆在最下方的几条巨蟒,无论是身形还是气势, 都叫她移不开眼。
蛊之一道, 跟五毒密不可分。
蛇就是五毒里的一种。
脑子里有那么多没用过的蛊术, 这些爬虫在她眼里就是施术最好的道具。
沉醉蛊术的她见之心喜还来不及,又怎会畏惧?
不过她没去纠正这人的错误, 只是透过白纱的缝隙与最底下的巨蟒对视。
她指尖微动, 无声地念动了什么,留下了一点东西, 这才离开。
二楼,布置着神坛的房间里,胡三婆的施术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她口中念诵的声音骤然增大,原本快废掉的左眼也睁开了。
作为这里唯一的观众,郭威感到时间都似乎变得迟滞起来。
他知道,这是因为夺运换命术进行到关键时刻,自己心中紧张,才会生出这种感觉。
然而,看着胡三婆用枯瘦的手指夹起绑在写有郭威生辰八字的纸人身上的那段红绳,猛地展开、抻直,然后往代表陈寄羽的那个纸人脖子上一转一扎的时候,郭威还是感到自己身上漫过一阵战栗。
这一瞬间,似乎一切都与先前不同了!
一楼主桌,正要放下筷子的陈寄羽感到脖子上猛地一痛。
无形的线在他颈上收紧,令他呼吸到的空气骤然减少,原本应该轻轻放下的筷子碰撞在碗碟上,引来了旁人的目光。
与他同出自陈桥县的学子见状打趣道:“寄羽兄这就不胜酒力了?今日的主菜还没上呢。”
要是因为不胜酒力错过压轴主菜,那就太可惜了。
陈寄羽喉咙像是被堵住,撑着桌沿想要勉力支撑,却感到一阵赛过一阵的晕眩。
等到呼吸恢复,身上的力气却像在被不断抽走,令他整个一软,往旁边倒去。
“寄羽?”风珉撑住他,神色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
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姚四更是直接起了身,目光如电地看向四周。
跟以为陈寄羽只是喝醉的人不一样,风珉见他反应越来越不对,便猜到是用术的人动手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
他们过来,本就是来吸引注意的,对方会在登辉楼动手并不奇怪。
风珉没有预料到的是,背后的人竟然越过了自己,选择向陈寄羽下手。
更没有预料到的是,他会这么毫无征兆就中了术。
对方怎么会拿到他的生辰八字?
郭县令原本在跟副山长说话,见风珉扶着人起了身,他带来的那桌镖师跟护卫也齐刷刷拿起武器跟着起身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这是怎么了?
原本觥筹交错的席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不明所以地看向风珉。
正当郭县令撑起笑容,想问小侯爷为什么是这个反应,是否自己招待不周的时候,外面传来了骚动。
本来就怀疑风珉是不是借机下自己的脸,心中有火的郭县令立刻也起了身,朝着传来骚动的方向冷道:“外面怎么回事?!”
“回大人——”外面传来守卫的声音,“是师爷带人……”
“什么?”郭县令错愕。
没等外面的人把话说完,楼里众人就听到了一阵不太整齐的脚步声。
只见几十个人乌泱泱地从外面过来,既有衙役,也有民兵,人人都拿着武器,严阵以待。
郭县令盯着门口,见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信赖的幕僚周师爷。
在他旁边还有个蒙着脸的道士,蓬头乱发,连眼睛都挡住了,背着把桃木剑冲在最前面。
风珉一见到冲进来的这些人,目光首先就停在了那个看不清面目的道士身上。
他所认识的人里,穿道袍的就只有陈松意的师叔,但他已经辞行回山上了。
他怀着几分戒备地看着这个道士——陈寄羽刚倒下,他就闯进来了。
可同时,风珉又无端地觉得这人有点熟悉,不由得皱起了眉。
陈松意一停住脚步,就看到风珉扶着自己的兄长,后者似乎失去了意识。
她想也不想就要走过来,却被郭县令喝住:“站住!你们闯进来做什么?!”
自己精心布置的宴席被这么被毁了,郭县令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更别提为首的还是自己的师爷。
一旁的主簿见状,连忙起身扶住了他:“大人息怒。”
郭县令稳住了心神,怒视周师爷:“你给我一个解释!”
在他说话的时候,外头还有脚步声,门窗上印出人影绰绰。
楼内众人惊诧地意识到,周师爷调集了大量的人马把这里包围了,一时间有些发慌。
迎着郭县令的目光,周师爷冷汗涔涔。
他预想到了带人冲进来的压力,但没想到真实情况比想象的还要重。
但不管怎么样,该说的总是要说,总不可能把这个也交给游道长来背。
他咬牙道:“大人!属᭙ꪶ 下是不得不抗命,特意带人来保护你们!”
副山长既没有书院的学子那么慌张,也没有郭县令那么生气。
听了周师爷的话,他还替一旁怒发冲冠的郭县令发问:“我们在这里有什么不安全的?”
郭县令死死地盯着自家师爷,想看看他能给出个什么理由。
周师爷心一横,竹筒倒豆子,把事情全说了出来:
“赵山长有所不知,镇上出现了用蛊的妖人,在去迎接诸位之前,衙役就发现了中蛊者。
“一开始我们只以为那几人是得了怪病,却不想全都是蛊虫引起的。
“下蛊之人穷凶极恶,行事乖张,目的不明。
“那些蛊虫发作起来,不光会置人于死地,还会传染。如果不是得了游道长相助,只怕桥头镇今夜就要完了。”
听到这话,众人看向了那个背着桃木剑的道士,听周师爷红着眼睛继续道,“方才我们追踪那妖人的踪迹,发现她就在登辉楼,目的怕是想要伤害大人跟诸位贵客——”
郭县令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才想训斥他一派胡言,结果话都还没说出口,后方的门窗就被撞破,有人从院子外面被打飞了进来!
看着摔在地上发出哀嚎的衙役,郭县令跟扶着他的主簿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刺客!有刺客!”
“快来——快保护大人!”
数息前。
从后院的方向绕过来包围登辉楼的一队人刚进入院中,迎面就看到从后厨回来的程明珠。
见到她头顶的帷帽,为首的老衙役立刻发出了警戒:“蛊女!”
程明珠看到这些突然出现的人,听他们叫破了自己底细,神色一厉,想也不想就马上出手。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衙役就见到有什么黑色的东西从土里钻出来,激射向自己的门面。
两人身上带着护身符,身后跟着的人却没有,他们想也不想就拔出了刀,把身后的人往旁边一推:“躲开!”
被他们推开的人反应极快,顺带扑倒了旁边的同僚。
而两个资历最老的衙役横刀在前,避无可避,迎上迅疾的蛊虫。
程明珠在帷帽后面冷笑一声。
就这样还想挡住她的蛊?
可没想到的是,那几只从土里激射而出的蛊虫撞到他们身上,却没有同先前几次一样透体而入,而是被什么挡住了。
程明珠神色猛地一变。
这两个衙役都感到身上一暖,见那恐怖的蛊虫被挡下,心中一喜,顺势就用手上拿着的火把烧了过去。
蛊虫怕火,很快避开了。
郭威留在房间外的人见到下面的动静,则连忙从楼上下来:“干什么——”
公子说了院子里不许有人来打扰,这些衙役跟民兵突然涌进来。
这么大呼小叫,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然而他们才一走下来,站在楼梯后的程明珠目光就锁定了他们。
几人想要训斥这些衙役,还未走到最后一个台阶,就感到脖子上一痛,不由地抬手去捂:“什么东西……”
那些冲进后院的衙役起了身,看着他们放下手,掌心有着一点血迹。
紧接着,这几人的眼睛就开始翻白,手脚不受控制地抽搐。
衙役们不由地后退。
他们一手拿着刀,一手握着火把,耳边听到楼梯后面站着的女子发出冷冷的笑声。
然后,这几人的抽搐停了下来,泛白的瞳孔映出他们的影子。
短暂的停滞后,他们仿佛变成了失去神智的野兽,发出不似人类的吼声,朝着衙役们冲了过来。
“小心!”
衙役们一阵手忙脚乱。
这些被控制的人力量增大了数倍,不知痛,也不知害怕,一扑进人群中就开始疯狂进攻。
他们原本还收着手,可渐渐发现这些被控制的人变得刀枪不入,也不怕火。
面对他们的攻击,护身符也不起作用。
其中一个带头的衙役就被抓住手脚高举过头,狠狠向着墙壁掷去,冲破了门窗,摔进了大堂里。
程明珠见着这混乱一片,没有停留,立刻上了二楼。
第 130 章
一楼, 混乱一起,陈松意就冲到了陈寄羽面前。
她伸手要去搭兄长的脉,却被风珉一把格开。
瞥见他眼底的戒备, 陈松意再次伸手。
你来我往, 劲力碰撞, 两人便瞬间便过了几招。
“小侯爷——”
周师爷一个没拦住, 见两人交上了手,顿时心急如焚,要扑过来解释。
他想向风珉解释游道长的手段神妙, 可才起了个头,两人就又突然停了下来。
无他, 跟陈松意一交上手, 风珉就认出她来了。
在江南遇上两回这样的情况,每次见到陈松意,风珉都会感到猛地松一口气。
但随即, 又会因为她跟自己身陷同样的险境而提起心。
没有在意他的担忧, 陈松意切断了跟他的视线接触, 搭上兄长的额头。
陈寄羽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一上手就察觉到他身上不正常的高热。
她伸手去翻兄长的眼睛,问风珉:“他这样多久了?”
她一开口, 说话的声音也是风珉熟悉的声线。
被她感染, 风珉也很快找回了镇定, 迅速道:“不到一盏茶功夫。”
此刻他后知后觉,陈寄羽这样高热昏迷, 跟奚家小姑娘的症状一样。
他想再说点什么, 陈松意已经搭上了兄长的脉搏。
指尖与兄长的手腕接触的瞬间,她的眼前就轰然一声, 再次漫开了弥天大雾。
漫天的白雾没有阻碍她的视线太久,很快就被狂风撕扯吹去。
陈松意置身登辉楼中,眼中看到的却是埋葬了陈家先祖的深潭。
深潭上生出了风暴,她站在岸边,抬头就看到天上乌云如盖。
云中攒动着电蛇,酝酿着毁灭的力量,浓云铺展,盖过了方圆数十里的天空。
远处,田边的村中青壮都看到了这惊变的天象,纷纷起身。
喝多了在扶着树呕吐的老胡也抬起头,眼中的醉意变成了惊愕——
那边是怎么了?
……
登辉楼,原本在感受着气运加身的郭威听见楼下的动静,犹豫了片刻没有出去。
法术还没有完成,胡三婆正在不能受打扰的关头,需要有人护法。
一楼突然有人闯进来就算了,后面院子这里怎么这么吵?
外面那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房间的门此时被人用力地拍响了,郭威皱着眉看去,见到了程明珠的影子。
他走了过去,一开门程明珠就闯了进来:“下面来了一群人,有人认出我了。”
底下一片乱,直直地映入眼中。
郭威猛地关上了门,阴沉地转身质问程明珠:“那你上来做什么?”
露了行迹,引来了注意,还往楼上来,是想拉着他一起同归于尽吗?
程明珠看了一眼还未完成施术的胡三婆才转身,在帷帽后审视地看向郭威:“认出我的是县衙的人,难道不是你放出去的风声?”
下面那些人在她眼中并不算什么,何况她还有杀手锏。
她会上来是因为叫破她身份的是衙役,她要来确定是不是郭威出卖了自己。
“我疯了吗?把跟你合作的事透露出去?”郭威的神色更难看了。
他又重新走到门边,在门纸上戳了一个洞,往外看了一眼。
见还没人攻上来,他皱着眉催促程明珠,“趁还没人发现,你快走,等事情结束了我再去找你——”
程明珠却留在原地没动。
她说道:“既不是你,那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有本事,胆敢来找我的晦气。”
说话间,她留在后厨的后手已然发动。
先前那个跟她说话的后厨帮工原本正蹲在木盆前洗菜,整个人忽然一僵,身体抽搐了起来,瞳孔也开始翻白。
前头的混乱没有传到后厨,众人依旧忙得热火朝天,无人在意这个角落。
等到他身上的抽搐结束,人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四肢僵直地走向关着一大堆蛇的笼子。
蛇类的竖瞳与他灰白的眼睛对视。
他抬手,缓缓伸向了笼子的门锁。
……
水潭上空,天地元气所化形的麒麟咆哮挣扎。
与其说是周围的暴风扰乱了朝着这里汇聚过来的元气,不如说是麒麟的挣扎生出了这团风暴。
无数气流攀附上了它的身体,像蛇一样吞缠着它夺运。
哪怕陈松意知道自己此刻正身在登辉楼中,而不是在这里,也能身临其境的体会到麒麟的暴怒。
连接天地的暴风将水潭周围的草木连根拔起,甚至陈父立在水塘边上的先人墓碑都要被摧折。
天空中一声霹雳巨响,雷光从云中打了下来,击在水潭边上的一棵树上,顿时燃起了火。
糟了!陈松意目光落在燃烧起来的树上,心中叫了一声糟。
风水格局的形成自然不是依靠某种因素,周围的一草一木改变都可能有破局的危险。
如今天降雷火,就是在汇集气运的深潭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元气瞬间从那个缺口泄了出来。
原本挣扎的麒麟力气顿时变小了,那些争夺它气运的蛇顺势而上,在它身上重重地咬下一块肉。
如果陈松意此刻真的在那里,说不定真的能够听到麒麟怒吼。
她一见到这一幕,便知道哪怕自己在这里解了术,那边也已经被毁了,兄长依旧会继续垂危。
刘氏已经倒了,接替她的这人用的术看上去比她还要厉害。
然而自己还没有抓住程明珠,分身乏术,既离不得这里,也不能赶回去。
就在情势僵持,她不知该怎么做的时候,水潭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就站在她的对面,衣角仿佛还带着白色的雾气,站在风暴中朦胧不清。
可陈松意立刻就意识到他是谁。
上一次在白雾中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在马车里,她看不清他的形影,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是可以破术的人。
这一次,也是如此。
他步行至此,看了一眼烧焦的树跟从草木间弥漫开去的雷火,就伸手拿出了一只酒壶。
隔着白雾又隔着风暴,陈松意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看他的动作中,都感到一种玄之又玄的气机牵动。
他取下壶盖,在其中倒入了酒,然后信手往天上一泼。
霎时间,天地间就响起了细密的雨声。
先势小,后变大。
伴随着云间滚动的惊雷,雨水冲刷向地面。
在漕帮总舵,陈松意“作法”召集来的风雨,不过是她算出来的。
她开坛做法,也只是为了鼓舞士气而装腔作势。
但潭边人召来的雨却跟她不一样。
这道雨完全是在天地间凭空生成,施术者的术法神妙,不知高过她几何。
很快,地上燃烧的雷火就被雨水浇灭,汇聚的乌云也因为雨势的降下而缓缓平息。
唯有深潭上空的麒麟仍然陷在困战中,元气还在通过缺口不停流逝。
站在岸边的白衣人于是又再倒了一杯酒。
陈松意紧紧盯着他的动作,见到他以指为笔,在杯口上划动。
伴随着他第一笔划下,深潭上空的气流发生了变化。
风暴一滞,混乱散开的气流在深潭上空凝聚。
随着他一笔一画,无形气流凝出了字。
他在画符。
符落在纸上,不过是方寸之间。
他却以杯为潭,牵动天地元气,在深潭上空落下一道符。
意识到这一点,陈松意顿时凝神于目。
她全神贯注去看那一道符的书写,让那笔画气韵隔空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现实里,她开始同步。
所有人见到这位蒙着脸的年轻道长抬起了手。
他的形容不修边幅,手指却很干净,像少女青葱。
烛台上的光芒一闪,仿佛有无形的气流割过,令他的指腹上凝出了血珠。
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风珉可以最清晰地感受到陈松意的气机变化。
她人仿佛在这里,仿佛又不在,眼睛像是在看着陈寄羽,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处。
她的指尖落在了兄长的眉心,照着在白雾中所看到的符,没有丝毫迟滞的开始书写。
最初,她还落后潭边人几笔,渐渐就跟上了。
风珉没见她画过符,他们分别才不过一日,不知她从哪里学来了这术。
当最后一笔收势的时候,落在深潭上空的符跟落在陈寄羽身上的符几乎同时完成!
陈松意耳边只听见轰然一声,眼前风暴散去,寰宇一清!
下一刻,她也从白雾中退了出来,眼中所见从深潭上的麒麟跟潭边人,变回了登辉楼的众人跟风珉。
与此同时,二楼的房间里,胡三婆发出一声惨叫。
她猛地后仰摔倒在地,捂着眼睛大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原本还想劝程明珠不要多生事端,快点离开的郭威只感到那种气运贯注的感觉消失了。
他神色一变,顾不得其他,抢上前就按住满地打滚的胡三婆,把她的两只手从脸上扯了下来。
程明珠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只见胡三婆皱巴巴的脸上双目紧闭,有两道黑血从她的眼中流下来。
不只是原本快要废掉的左眼,这一次她的右眼也保不住了。
术法被破的瞬间,那人身上的煌煌气运如同骄阳,直扑入眼,令她两只眼睛灼烧似的痛。
夺运术中断,施术的胡三婆遭到反噬,郭威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本还想要劝阻程明珠的心思顿时消散了。
他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然后燃起了怒火。
察觉到他的心境转变,程明珠嘲讽地挑了挑嘴角,在帷帽后面看着他:“被人搅局的滋味如何?现在你还想抓着我不放,让我立刻离开吗?”
郭威握紧了拳头。
程明珠继续蛊惑,“现在除非把下面的人都杀了,不然你想洗脱嫌疑,想继续走你的煌煌大道,门都没有。”
“好。”希望被毁的郭威起了身,没有再管委顿于地的胡三婆,阴狠地道,“做你想做的,留下风珉还有几个书院学生。”
留下这几个,他自会想办法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