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要杀人对程明珠来说不是难事, 难的是之后该怎么收场。
有了郭威这句话,她就再无后顾之忧。
她眼中血色光芒一闪。
后厨的蛇群跟受了她操控的人顿时如洪水出闸,涌了出来。
当中最显眼的便是那三条巨蟒。
它们在蛇潮中爬行, 其中一条去了后院, 另外两条朝着大堂去。
“蛇!后厨的蛇跑出来了!”
身在二楼的两人很快听见底下的尖叫跟怒骂。
自己的爹分明也在下面, 郭威脸上却没有什么着急跟不忍。
乱糟糟的声音中, 陈松意睁眼,便看到了黑压压的蛇潮。
蛇潮后跟着厨房的帮工,两眼翻白, 四肢僵硬,没有神智。
盘中餐竟变成了催命符。
先前还在期待压轴主菜的人此刻都很难维持人色。
风珉的反应最快, 在蛇潮刚冒头的时候, 他就将桌布一扯,把桌上的杯盘全掀了下去。
见陈松意恢复清醒,他便一拉她的手腕, 带着她跟陈寄羽上了桌:“上来!”
“快!快!”
“上桌!”
其他人见状, 也有样学样, 纷纷爬到了桌椅上。
受风珉雇佣的镖师则拔了刀, 朝着涌过来的蛇潮杀了过去:“杀!”
刀劈在蛇的身上,轻而易举就把蛇砍成了两段。
可断掉的蛇却没有就此死去。
哪怕只剩一个头, 它们也依旧沿着轨迹飞扑, 重重一口咬在镖师的腿上。
被咬的人猝不及防发出痛呼:“啊!”
登辉楼用来做菜的蛇没有毒。
但它们受程明珠控制, 身上却带着蛊。
蛊虫随着蛇牙钻入人体中,伴随气血运行, 很快就发动。
被咬的人在劈砍了几条蛇以后, 顿时蛊虫发作,手上的兵器掉在了地上。
跟随陈松意从巷子那边过来的官差对这一幕都不陌生。
他们见过中蛊的张家姑娘, 也见过张二狗,见倒地的镖师要么肚腹急剧鼓胀,要么控制不住地将皮肉挠破,便意识到他们这是中蛊了。
不必陈松意警示,他们就高声喊道:“不要被蛇咬到!蛇身上带着蛊!”
可惜,冲在最前面的镖师避得过蛇,却避不过后面那些被蛊所操纵的人。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些人有多难对付。
刀枪不入又力大无穷,难怪从后院过来的压抑会被砸穿了门窗扔进来。
“快!过去帮忙!”
周师爷尽管也惊恐,但见游道长已经破了术,站在桌上看着这混乱一片还没出手,心中还有底气,还能指挥调动人力。
可郭县令却已经吓破了胆。
蛇!这么多的蛇,还有那两条巨蟒,缠上了倒地的人!
看着它们水桶粗的身躯在人体上缠紧,两个镖师脸憋得青紫,衙役想要上前救援却被巨蟒逼退,郭县令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仓皇四顾,看到自己的师爷还在不断地把人填进去,忙大叫一声:“师爷!快开门!快护送本官出去!”
刚刚周师爷带着人一进来,外头就把门关上了,将登辉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也不放出去,郭县令才稀里糊涂地被扯到了桌子上。
站在桌椅上有什么用?
那些蛇会爬,那巨蟒人立起来,一口就能把他扯下去!
此刻他顾不上想自己离席已久的儿子,也顾不上想其他。
求生的本能令他只想离开。
周师爷还未回答,站在桌上的风珉便一声断喝:“不准开!”
不止郭县令,所有想走的人都被他喝住。
陈松意的精气神因方才那道符消耗一空,还在一边恢复,一边寻找下蛊之人的踪迹。
她听着风珉道:“这里的爬虫身上带着蛊,还有不知多少人中了招,要是放出去,百姓该如何抵挡?”
郭县令哑口无言。
风珉盯着他:“身为父母官,郭大人应当守一方平安,书院的诸位下场应试,若是高中,来日也会成为一方父母,当有此觉悟才是!”
他调转目光,扫向众人:“周师爷跟游道长带着这么多差吏来,他们不知道这里危险吗?但他们还是来了。
“我希望诸位明白轻重,今日这里必须死守。除非事了,罪魁祸首伏诛,否则谁也别想出去。”
这话若是由别人说,楼里的这些人能有一万个反对的理由,可说话的是风珉,这里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及这一位尊贵。
连他都要舍身犯险,把危险关在这一楼之中,又有谁还能出言反对?
郭县令脸色苍白。
指望他命人开门,护送他们撤离的人也都神色灰败,默默熄灭了心思。
见压制住了他们,风珉才收敛了杀气。
他想把陈寄羽交给陈松意,然后向姚四取自己的枪来,下去加入战局。
但陈松意的动作比他更快。
她松开了扶着兄长的手,从怀中抽出了一沓画好的符,塞到风珉手里。
“这些符可以抵挡蛊虫,但时间仓促,画得不多,你去分。”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话音一落,站在桌上、椅子上躲避的人目光就集中在了风珉的手上。
陈松意扯了一下面上的布巾,看过他们,“都找些趁手的武器。蛊虫怕火,蛇也一样,没有武器便造些火把,都没有就扯块布把脸挡住。蛊虫会从口鼻、伤口入体,但入体了也没关系,尽量让自己活下来,等我回来。”
众人先是呆滞了一下,随后忙行动起来。
郭县令忙不迭地从自己的衣袍上撕下᭙ꪶ 了布绑在脸上,又让周师爷去取灯。
风珉察觉到她要独自行动,立刻问道:“你要去哪儿?”
陈松意消耗一空的精气神已经缓缓恢复了一成,不多,但足以让她感应到操纵蛊的人在哪里。
她抬眸,目光落在了二楼的某扇窗上,没有答风珉的问题,而是说道:“你留在这里,再给我一把刀。”
跟程明珠的恩怨,是她的私人事务。
她虽没有力量再画一道符,但她在没有得到这些力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用刀杀人了。
这里承载蛊虫的载体众多,她没有办法一口气终结眼前的混乱,却可以釜底抽薪。
只要施术的人死了,被放出来的蛊虫自然就会死,登辉楼的危机也会解除。
“游道长,用我的刀!”
在巷子那边为她所救的衙役走上前,把自己的配刀给了她。
陈松意伸手接过,对这位衙役一点头,留下一句不知是对风珉还是对这里的其他人说的“活着”,便在脚下圆桌上一踏,瞬间化作惊鸿飞起!
众人吃惊不及,又见道长飞到半途抬手一射,射出了几点寒芒。
浸泡过小师叔给的药水的长针还剩三根,全都被她射了出去,刺破了巨蟒的鳞片。
很快药效发作,原本缠在人的身上用力收紧、想要把那两个镖师活活勒死的巨蟒力劲松懈,高昂的头也低了下来,软在了地上。
围攻巨蟒想救人的衙役愣了一下,但出手的人已经离开了混乱的一楼大堂。
她势如破竹,向着二楼的某个房间破窗而入。
房中,程明珠正居高临下地享受着掌控全场、生杀予夺的快感,见到窗户被破,一个身量不高的道士闯进来,神色猛地一变。
郭威也是一样。
两人都没想到竟会有人从大堂的方向找到这里,还袭了上来。
陈松意双脚落在了地面上,目光一扫,看到了房中还没有撤去的香案,还有躺在地上低低哀嚎的胡三婆,便知道今日下术的人是谁。
风珉他们去查她,没想到竟看走了眼。
这个神婆本事不低。
见对方提着刀,没有立刻动手,郭威心存了可以谈判的念头。
他一边往后退去,一边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
说着,他脖子上忽然一痛,声音顿住,不由地抬手去按。
放下手一看,就见到手心有血。
郭威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也不顾陈松意,瞬间转头去怒视程明珠,“你——”
程明珠却冷笑一声,往着门边躲去:“他摆明了是要来对付我们,你还想跟他啰嗦什么?”
郭威没想到她说抛弃盟友就抛弃盟友,想用自己来阻挡这个道士,她则趁机离开。
他立刻便想去抓程明珠,然而却已经不可能了。
他的眼睛开始翻白,四肢抽搐,很快就失去了自主意识,转头猛地扑向陈松意!
程明珠则开了门便闪身出去,飞快地拾级而下。
这个道士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当他的气机锁定自己的时候,程明珠意识到,哪怕自己有蛊术作为倚仗,也不是他的对手。
她一边往下跑,一边在心中暗骂:“都怪郭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总是说我会被克制,这人多半就是他招惹来的!”
尽管如此,程明珠还是没有失去自信。
毕竟只要有那卷羊皮在,她的蛊术就能够一直精进,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院子里的打斗没有停息,被吸引过来的官差倒下了,后面又有新的人聚集过来。
他们跟被蛊控制的人缠斗在一起,没有余裕去拦从楼上下来的程明珠。
程明珠盯着后院的门,脚下不停。
只要从那里出去,摘掉帷帽,就没人能认得出她来。
她加快了脚步,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才要踏上院子的地面,就听楼上传来了栏杆断裂的声音。
破风声中,一个人影从二楼摔了下来。
程明珠猛地回头,原以为是那个道士,可是定睛一看,被打下来的却是郭威。
他中了她的蛊,变得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竟然也拦不住那个道士!
程明珠神色一变,骂了一声“废物”,连忙加快脚步往外冲去。
下一刻,那个穿着道袍的身影也从断裂的栏杆处跳了下来,伸手要去拿她。
程明珠心中警铃大作,狼狈地一闪,催动蛊虫召来了埋伏在院中的那条巨蟒。
巨蟒吐信窜出,昂首拦在她跟陈松意中间。
程明珠头也不回,径直往外冲去!
在院中缠斗的人只见黑夜里刀光一闪。
从楼上追下来的游道长一刀就把蟒蛇的头砍了下来。
巨蟒断头处黑血狂飙,失去头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
陈松意收刀,感应了一下程明珠的去向,立刻就要追上去。
然而她忘了被砍下的蛇头。
蛇头宛如在生,力道惊人地弹射而起!
就在尖牙要咬上她的时候,一把精钢铸成的刀从左前方插来,将蛇头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熟人赶到。
身上沾着血迹的贺老三一把拔起了刀,对着她快而含糊地道:“意姑娘快去。”
第 132 章
桥头镇依然灯火明亮, 但街上却没有行人。
除了登辉楼,到处都安静得诡异。
暗巷口,一个身影跑了进来。
巷口挂着的昏暗灯笼照亮她的影子。
程明珠脚下不停, 双手一撒, 将数十只蛊虫撒向了墙角跟土地。
那条蟒蛇拦不住他, 那个道士很快会追上来。
从她习得蛊术, 觉得自己从此天高云阔、再没人可以违抗她开始,不过才过去了一天。
她甚至没怎么威风,就被这个道士追成这样!
程明珠目光怨毒得仿佛能滴下汁来。
这个道士一个, 陈松意一个,仿佛都是生来就要跟她作对。
她口中念咒的速度更快了。
脑海中不管浮现出什么蛊术, 都想也不想就立刻用上了。
“我原本想把我最厉害的蛊术都留给陈松意, 但是现在,我让你尝尝万蛊钻心的滋味!”
只要他大意一些,中了她的蛊, 那就别想活!
施完蛊, 仗着对地形的熟悉, 程明珠七拐八弯钻过了几条巷子。
一边跑, 一边继续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埋下蛊虫。
原本她还想在路上抓个人来做人质,可一路上她一个人也没有撞见。
这些往日在桥头镇走动的人好像都死绝了一样。
程明珠只能继续骂着今日的不顺, 骂着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坏她好事的道士。
跑出巷子的时候, 帷帽还被从旁支出的竹竿挂了一下, 脱离了她的头发。
她的脸顿时暴露在空气中。
咒骂着停下脚步,程明珠回头想要去拿那顶帷帽, 却听见巷子深处追来的脚步声。
那道士来了!
她顿时顾不上去拿帷帽, 一咬牙就继续往前方跑去,左右现在街上没有人, 也没人看到她长什么样。
前方传来隐隐的水流声,那是从镇上经过的运河支流。
河边栽着杨柳,河上架着一座石桥。
过节的时候会有许多人来岸边放花灯,程明珠也来这里放过。
过了桥,另一边就是更加低矮混杂的民居。
程明珠喘着气,盯着那个方向。
她放出那么多蛊虫,现在整个人都感到气血翻涌,仿佛有什么在血液里冲突躁动,想要杀戮见血的负面念头一阵一阵地冲上来,要盖过其他。
她无法拦住那个道士的脚步,对方也不知道是怎么锁定她的。
唯有去对面,找到更多的人。
当着他的面杀人,她就不信那些人命还阻拦不住他。
巷口的灯笼被高速奔跑带出的疾风吹动,陈松意追了出来。
她身后的地面被出云的月光照亮,地上满是虫尸。
她追着程明珠的气息一路赶来,从追入第一个巷口就有虫潮密密麻麻地等待着她。
而她身上还留着一道护身符。
符自动催发,她胸口一暖,扑上来的蛊虫就被挡了回去,再将手中举着的火把往前一伸,或是撒出一把雄黄粉,这些凶猛的蛊虫就自动让路。
蛊虫不入体,就多的是办法可以驱退。
但程明珠能放出这么多的蛊,也出乎了她的预料。
她目光更加坚定——
必须要在今晚解决了她!
她运起了真气,刀气纵横,在高速移动中将地上的蛊虫砍飞。
剩下活着的那些她没有理会,只继续追了出来。
追到巷口的时候,陈松意见到了挂在竹竿上的帷帽。
一冲到街上,就看到程明珠在往桥上跑。
她顿时用右脚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一踏。
地上溅起一片烟尘,青砖断裂,她人也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
刚跑上桥头,程明珠就感到身旁一阵疾风掠过。
她停住脚步惊恐地抬头看去,就见到那个道士如同鬼魅一样停在了前方的桥上。
失去了帷帽遮挡,她的脸暴露在对方面前。
可对方却依然将脸遮在布巾后。
程明珠全身血液都在鼓噪,身上却感到阵阵发寒。
她扯着嗓子,在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夜晚里质问不远处的人:“你是谁?!为什么要跟我作对!你就不怕死吗?!”
她说着,本能地双手一抬,就再一次放出了蛊虫。
然而这些在旁人面前无往不利的蛊虫,到了这个道士眼前就变成了儿戏。
哪怕他并不去挡,这些蛊虫也近不了他的身。
他拿着刀只是随手一劈,激射向他的蛊虫就被从中间剖开,劈成两半落在地上。
程明珠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的头很痛,心脏也像是沸腾了,血液鼓噪着冲击耳膜。
那些蛊术仍旧不断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但却失了控,放什么不放什么再不由她说了算。
陈松意将一手拿着的火把往桥下一抛,扔进了水里。
她单手持着刀,踩着蛊虫的尸体,朝着失控的程明珠靠近。
程明珠一边无法止住徒劳地放出蛊虫,一边往后退去,“别过来……别过来!”
她一手按着自己痛得像要裂开的头,感觉到了面前的人身上的杀气。
程明珠瞳孔收缩了一下。
不可能,她明明有那样的气运,明明得到那样的术,她应该还有很广阔的人生,不可能死在这里!
“我可以跟你回去!”她连忙抬起头,高声道,“我可以解除他们身上的蛊!你不想知道我是从哪里学来这样的蛊术吗?”
“你放了我,我就把那卷羊皮给你!你也想得到更多的力量吧?
“反正有郭威顶罪,我们完全可以抽身……跟我合作,我会让你有无上的地位,花不完的财富,只要你放过我……”
可惜她的这些蛊惑对面前的人完全没有用。
她可以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杀意没有丝毫减少。
就在这时,她脚下踩到一粒石子,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摔倒之后,她便开始慌张地左右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什么人能过来救自己。
见到她的动作,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陈松意也停下了脚步,陪着她一起等了一下,感应四周,看会不会有人来。
答案是没有。
指点了刘氏、给她们母女换来了这十六年气运的道人,在她试探刘氏的时候没有出现,在她要杀程明珠的时候还是没有出现。
程明珠也意识到了,没有人会来救自己。
她颤抖了起来。
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害怕。
她真正陷入了绝望。
陈松意看她一边说着“别过来”,一边支撑着自己想要起身。
这个时候,她看上去倒是像个清纯无辜的少女了,不像杀人的时候那样残忍恶毒。
陈松意走到她摔倒的地方,在她面前捡起了那颗被她踩到、让她脚滑跌倒的东西。
那颗石子一样的东西在她的掌心里泛着光芒。
月光下,谁都看得出这是一粒银子。
一粒碎银,三钱重。
陈松意看着它,在逃离程家的第一天,她就在巷口捡到了三钱银子。
今日要跟程明珠做一个了断,竟然又捡到了三钱银子。
在陈松意的注意力被这颗碎银吸引的时候,程明珠成功地支撑起了自己,想要趁机逃跑。
然而才一动,她腿上就爆发出剧烈的痛楚。
黑夜中响起一声惨叫:“啊!”
她整个人扑倒在地。
陈松意从掌中收回了目光看向她,见到她的裙子上迅速洇开了血迹。
她右腿的血肉仿佛爆开了,血止不住地流出来,还有蛊虫从里面爬出来,咬破了衣料钻到外面。
撑起上身的程明珠见状,眼睛惊恐地瞪大,惨叫着去捂自己的腿。
紧接着,她的另一条腿上也发出了爆裂的声音,伴随她的又一声惨叫,又是一团血迹在裙子上晕开。
陈松意站在原地,见她徒劳地去捂两条腿上爆开的伤口,一边哭叫着“走开”,一边去拂开那些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的蛊虫,但越拂越多。
蛊虫反噬了。
她从得到力量之后就毫无节制地使用。
逃跑的时候为了摆脱陈松意的追击,又放出了密密麻麻的蛊虫。
这些东西从来不是凭空生成的。
用得越多,需要的代价就越大。
此刻,她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了孕育蛊虫的温床。
在她的皮肤下,各种各样的蛊取代了她的血肉。
程明珠不想变成这样,面前这个道士仿佛就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向着陈松意求救:“救我……救救我……”
可即便到了此刻,她也发现对方心冷如铁,没有丝毫想要放过她的意思。
她崩溃了:“你不是救了那么多人吗?为什么就不能救救我!我知道我错了……那些人不是没死吗?”
——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
“谁说没死?”
面前的人开口说话了,程明珠发现“他”的声音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
她所想的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但是面前这个人发出的声音却属于女子。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程明珠想不到自己在哪里听过。
她停止了哭泣,目光变得警惕而疑惑:“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同样的问题她刚才问过一遍,可是面前的人却没有回答。
这一次她再问的时候,这个人有了动作。
程明珠盯着她,见她拉下面巾。
天上的月亮再次从云后钻了出来,照在了她的身上。
陈松意扔了刀,抬手将凌乱的头发向后捋去,露出了程明珠熟悉的脸。
看着这张没有表情的面孔,程明珠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指着她凄厉地道:“是你!”
原来是她,原来全都是她!
程明珠面孔扭曲,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
一瞬间,她所有的害怕都变成了愤怒跟怨毒。
桥上响起她的咒骂:“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家锦衣玉食地养大你,你就是这么回报的?!是你!原来都是你!我就说你怎么会这么好心,回来给我娘侍疾,原来是想杀我!”
此刻她已经疯狂,完全想不起若不是自己先滥用蛊术,面前的人怎么会追过来,怎么会想在这里了结她。
她只觉得陈松意心思狠毒,“你以为我死了,你就能拿回程家嫡女的位置吗?不可能!你永远是个乡下农女!你要是敢杀我,你看程家放不放过你,我娘不会放过你的!”
她骂得十分难听,但陈松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
她一抬手,程明珠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她瞪大了眼睛,发出“嗬嗬”的声音。
在她的喉咙上穿了一个洞,那枚穿洞而过的碎银嵌在了桥的栏杆上。
程明珠不明白她怎么能这么干脆地动手,就像她不明白,在自己被接回去之前一直都被养在深闺的陈松意,为什么能有胆气独自回江南,又为什么能有这样的武艺。
陈松意看着她,声音像一片雪一样轻轻地飘下来,落在程明珠的头顶:“不是你们先故意错换两家孩子,想要夺我气运,让陈家替你们家破人亡吗?”
她觉得自己没有害死人,还有被饶恕的余地。
可陈松意不必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前前后后两世时间,因她们而死的人。
夺运换命的秘密被这个祭品当面揭破,程明珠目露惊恐——
她怎么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她想要发问,但是却再也问不出来了。
意识消失的时候,她只感到自己在坠落。
而桥上的人声音又像雪花飘落下来,轻而冷地覆上她的身:“弄脏我的手,才得到三钱银子,真是废物。”
第 133 章
桥下河水黑暗, 坠落下去的尸体又浮上来,被水流缓缓地推向前。
水波里,程明珠身上的衣裙像一朵惨淡的莲花。
对岸民居, 已经有人影晃动, 试探着出来张望了。
桥上, 陈松意望着她的尸体, 脸上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意,目光甚至更加凝重。
她抬头,看了一眼登辉楼的方向。
然后迅速从桥上离开。
……
寂静的小镇在火把跟人声中复苏。
被疏散回家, 勒令他们不许出来的镇上百姓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消退,又慢慢地走了出来。
河岸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前来打捞的人。
他们有的是官差, 有的是镇上的居民。
人人手中都拿着火把。
火把的光芒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 把河岸映亮,令这里有了几分放河灯时的热闹。
黑夜里,风珉听见他们的声音, 拖长了尾调:“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半个时辰之前, 程明珠放出的蛊突兀地失去了效用。
有的变回石头、竹篾那样的死物, 有的化作虫尸, 不再动弹。
没有了蛊毒威胁,满地的蛇跟那两条不能动弹的巨蟒也就不再危险。
留了一部分人在登辉楼处理后续, 关押了失去双眼的神婆跟脱力的县令公子, 风珉立刻带着剩下的人来到了这里。
他站在桥上, 抿着唇,紧绷地看着桥下流水跟底下打捞的人。
先一步来搜索的人汇报, 他们在暗巷里找到了很多死去的蛊虫, 看到了桥上的血迹跟刀痕。
这里爆发过一场战斗,但桥上却没有蛊女的尸体, 也没有游道长的踪迹。
怕是两人在打斗中一起掉进了水里,所以调集了更多的人下水寻找。
搜寻的队伍里,元六也在其中。
他断了一条腿,由贺三扶着,一瘸一拐去寻找线索。
他撑着伤腿赶过来,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风珉:“……好让公子爷知道,意姑娘为什么刻意把我们支开。”又为什么在程明珠为祸一镇的时候,独自追击上去。
因为这里的危险不是他们能应付的。
局势会发展成今夜这样,在陈松意看来,完全是她的责任。
元六的话犹言在耳,风珉握紧了拳,指节咯咯作响。
他既为陈松意的刻意支开而生气,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愤怒,更为她现在下落不明而心焦。
陈寄羽还没醒过来,但应该没有大碍。
风珉不知道,如果等他醒来他们还没找到她,自己要怎么开口跟他说,他妹妹为了救大家以身犯险,现在不知所踪……
“公子爷!”
正在他不知不觉,把桥上的栏杆越握越紧时,贺三跟元六回来了。
后者仍旧由贺三扶着,神情却显得很高兴,手里还攥着什么。
一回到风珉身边,元六把手里的布条递给了他,道:“意姑娘留了记号,在一棵树下。”
他从一块松动的砖石下挖出了这个。
风珉精神一振,立刻将布条接过展开。
上面是陈松意熟悉的笔迹,他飞快地阅读,见她说急着要赶去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
“……若非得他隔空相助,兄长危矣。
“此间事远未了结,我心中有惑,想见他一面,请他解答。”
“程明珠已死,速去院子,取刘氏房中箱笼。
“切记封箱,你亲自保管,不要开启。”
“等我回来。”
落款是“陈”。
将这布条来回看了几遍,风珉脸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松弛了下来。
她写下留言的时候神志清醒,笔触有力,应当没有受伤。
就在这时,桥下也传来了声音:“找到了!蛊女的尸首在这里!”
知道陈松意没事,风珉一改先前的沉重,将布条一收,对护卫们点头:“下去看看。”
月下的乡道上,一人一骑正朝着陈家村飞驰而去。
陈松意在镇上车马行找了匹马,留下银子,骑上它就连夜往水潭的方向去。
这匹马已经很老了,也很瘦,被关在一个单独的马厩,许久没有出来跑过。
但它驮着少女,依然跑得很快,仿佛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这样全力奔跑。
从明月高悬一直跑到天边泛白,在第一丝曙光照下来的时候,陈松意终于看到了水潭。
水潭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周围依然是她昨天看到的风暴摧残过的样子。
天生异象,就算是陈家村最大胆的人,也没有敢在夜里过来一探。
她下了马,摸了摸这匹跑得气喘吁吁、精疲力尽的老马,让它在旁边吃草,然后自己走向了潭边。
深潭上,无形的气流还在缓缓地聚集过来。
白雾中,麒麟还在。
昨夜那些缠绕在它身上争夺气运的蛇已经消失了,被打开的缺口也补上了。
这只由无形的元气凝聚成的神物仿佛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陈松意走近,感到了心绪平和。
不过,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她转头朝着周围看去,寻找着自己的目标,终于在对面的一棵树下发现了对方的身影。
他坐在一块大石上,衣角仿佛都还在雾气中,整个人跟这个灵韵聚集的深潭相得益彰。
他仿佛是这里的水灵化形而生,昨夜出手跟陈松意隔空合破了术,不过是深潭的反击。
但陈松意知道,并不是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越是走近,看得越清。
树下的人闭着眼,他的酒壶还放在身边,表面凝结着水露。
陈松意停步,他也正好睁眼。
两人之间弥漫的雾气正好被一阵从湖面上᭙ꪶ 起的风吹散,眼中各自映出对方的影子。
只一眼,容镜便知道,自己特意绕路来这里,要等的人就是她。
眼前的少女一夜救人、连战又赶路,风尘仆仆,形容也有几分憔悴。
她身上的道袍不合身,头发也只是凌乱束起,在他看她的时候,她也在审视他。
容镜见她的眉眼跟昨日收留他们在家中的陈娘子相似,气质却完全不同。
江南女子柔婉的眼睛生在她的脸上,也透着不屈跟坚毅。
容镜主动开口:“我从下山以来,便一路马车出行,未露行迹。”
听见他的声音,没有想到他会主动开口,陈松意愣了一下,然后捕捉到了这句话里的两个关键词。
下山,马车。
后者表明了他的身份,他就是陈松意看到的那辆马车里的人。
前者也是身份的说明。
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在小师叔游天的口中。
面前这个在等自己的白衣人来自何处,答案呼之欲出。
天阁下来的人,陈松意三世为人,见过的就只有三个。
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小师叔,还有一个就是眼前人。
她不由得认真去看容镜。
他们三个完全不同。
她的师父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子,只是对苍生心怀极大的悲悯。
小师叔游天又是另一种样子。
他像一团火,有时炽烈,有时又愤懑。
他激烈地燃烧着,不知要把什么烧去。
而眼前的人,他就好像不该存在于此世间的仙人。
尘世里不该有他的影子,他应该只停驻在山巅,化身云雾。
容镜继续道,“因着有好几处要去,时间不宽裕,前面我都完全按照计划走。只是到奚家村外时,有一家人拦住了我,说是受人指点,来向我求救。”
容镜说完,便静静看她。
陈松意虽然猜到他的来历,但还是谨慎的没有提其他。
她只是点头承认:“是我。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那家人,当时我无力救那个孩子,便让他们在那里等。”
见她承认,容镜也点了点头:“那孩子没事了。”顿了顿,又道,“我来,是因为好奇,究竟是谁推演出了我的行踪。”
虽然他出行没有刻意遮蔽天机,但天阁弟子里,能推演出他行踪的就那么几个,而且在外行走的人又是有定数的——据他所知,江南应该没有人在。
所以,他才改道来了陈家村,才感应到地下水系里聚集的元气,才会顺着水流来到了深潭,才会在昨夜生变时,隔空配合了她。
在没有见到陈松意的时候,容镜本来有很多好奇跟疑问。
但在见到她之后,见到她身上命运的混沌跟纠缠,意识到自己会偏离行程来到这里,机缘巧合之下帮她稳定了这个风水格局,全是受她身上时刻变化的命运带动影响,容镜心中所有的疑问就都有了答案。
在整个天阁里,还有谁是最擅长拨动命运,以命运起术、解术的?
他眉宇舒展,直接问道:“林玄是你什么人?”
陈松意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家师。”
下一刻,她又反问道,“阁下是家师什么人?”
容镜微微地笑了笑,大概了解了为什么小师叔先前感应到自己在附近,会放弃逃跑,主动来投。
哪怕是对“术”完全不精通如小师叔,也感知到了面前少女对命运的牵动。
在游天看来,她是师兄林玄在外擅自收的弟子,又教了她那么多该教不该教的,生怕她被自己发现了要抓回去,所以主动自首来转᭙ꪶ 移山门的注意力。
容镜心中一叹,小师叔到底不通术,见识还是浅薄了。
她既是师伯收下的弟子,是他安排的一枚牵动命运、又跳出命运格局的妙棋,自己又怎么会抓她回去呢?
老马已经喘匀了气,在外面啃着带露水的嫩草,偶尔抬头朝这里看一眼。
容镜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姓容,单名镜,我唤他师伯,你应该唤我师兄。”
“见过师兄。”
陈松意立刻改了口。
而见她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反应,容镜便知道,师伯大概是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不管是天阁还是其他,她都知道得少之又少,完全应了那八个字——
混沌无序,不可预测。
第 134 章
师兄妹虽是初见, 但并不是外人,不需要那么多寒暄。
容镜选择的树下正好有另一块稍小的平坦石头,他抬手便让陈松意坐下。
陈松意遵从了。
她在石面上盘膝而坐, 忽地想起了第二世幼时。
虽然这里跟边关不同, 容镜也跟师父不一样, 但她还是找回了在师父面前听从教导时, 被他带着在松下讲道的感觉。
然而,她的心才因为想起旧事软下来,容镜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神经猛地绷紧:“你有很久没见过师伯了吧。”
“……”
“别紧张。”看到前一刻才放松下来的人, 此刻仿佛又竖起全身的刺,容镜解释了一句, “因为你这么急着来见我, 想必定是出了解决不了的问题,又没有旁人能够求助。”
他眸光温和,仿佛在无声地问她“不是吗”。
她在来这里之前, 甚至还不认识他呢。
只因见到一点希望, 就顾不上冒昧, 连夜赶来。
以她所表现出的性情, 只可能是这样了。
在他的目光下,陈松意缓缓地放松了自己。
她的声音有些哑:“瞒不过师兄慧眼, 我确实很久没有见师父了。”
从她重生回来开始, 就彻底断了跟师父的联系。
她只知道几年后他会在哪里出现, 却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也无从推算。
对着所有人, 她都说自己的行动是受师父指引。
唯有今日一见容镜, 在他面前,才被揭穿了画皮。
说了真话, 在意外感到心头大石移开了一寸的同时,陈松意也不得不承认——
面前的人实在是太敏锐了。
没有前因后果,甚至交谈不过两句。
只凭她的行动,他就能猜出真相。
坦白以后,她再看容镜。
先前第一眼,她没有觉得他像狐狸,但现在再看,这般敏锐,这般对谎言充满了洞悉跟克制……
确实是像世间最狡猾的生物化形。
如果小师叔的阴影来源于眼前人,也难怪他对同样属狐狸的军师没有好感。
容镜看上去在天阁的地位就不低,而且又比小师叔年长。
小师叔在成长过程中,大概没少受他的全面压制,才会恨不得一有机会就跑下山来。
这样一来,在他面前能说什么,能说几分,就要再斟酌了。
正好容镜发问:“师妹来找我,是要问什么呢?”
陈松意便思忖起来。
原本她找过来,是想向这个萍水相逢的高人求助,看身上的术能否彻底解除,或者有所补救。
先前她迫不得已杀了程明珠,意料之中,身上的术没有解除。
然而刘氏母女都倒下了,她们背后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就让陈松意感到越发的危险。
这种对危险的觉察在战场上救过她很多次。
她心中不安,所以才连收尾都等不上,就来了这里。
可没想到,在这里等她的容镜会是天阁的人。
这时候,她反而不好像遇到没有交集的世外高人一样问他。
“先喝些水吧。”
看她的双唇干裂,容镜没有催促,而是把自己的壶递给了她。
陈松意的思路被打断,看着递到面前的壶。
她有些意外,他随身带着这样一个酒壶,里面装的竟然不是酒?
见她不接,容镜以为她介意,于是解释道:“我没喝过。”
陈松意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这个。
行军打仗的时候,哪有这么多在意的?
她伸手接过,打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甘霖入喉才感到了渴。
喝完水,她的心里也权衡够了,陈松意将壶还给容镜,说了声“谢师兄”,便从自己重生回来开始说起——毕竟,这就是她离开师父,独立行事的开始。
随着天光渐亮,潭上的雾气也开始散去,露出了树下两人的身影。
少女的声音随着雾气稀薄,变得更加清晰。
她从自己离京,遇上风珉,算出兵部尚书付大人有难起头:“……我引忠勇侯之子去山谷中救了他,又清剿了马元清养在云山的山匪,挖出被他们掩埋在山顶的禁军尸体,断了他一臂,成功助付大人回京。”
之后再到漕帮、红袖招、对付两江总督桓瑾诸事,最后才是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有人使用换命术这件事。
她料想,容镜既能破得了这个术,那他自然就该对夺运换命术有所了解。
只是说到这里,她又再次犹豫起来。
她身上的气运跟被下的这个术,是她最深的秘密,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而且重生以来,越是探寻,这简单的夺运换命就变得越不简单,牵扯得越来越多。
她回来以后做的那些事,对容镜说了无妨。
可事关大齐四百年气数,陈松意就拿不准应不应该坦白至此。
幸好,容镜没有让她为难。
他没有刨根问底,而是转移了话题:“师妹你看这口深潭。”
陈松意顺着他的话抬头看去。
只见晨光中水雾初散,平静的潭面上反射着光芒。
光芒穿透了那只由无形的气流凝成的瑞兽麒麟。
容镜的目光跟她落在同一处,同样在看着这只并不真实存在的瑞兽。
他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此处是大好宝地,若是先祖安葬于此,子孙后代必定封侯拜相,能辅佐圣明之主,开创盛世太平。”
陈松意缓缓点了头,这样的轨迹,她已经在自己的兄长身上看到了。
她知道以容镜之能,会看出这一点不奇怪,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说起这件事。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容镜又道:“但这是有期限的。”
“期限?”陈松意收回目光,看向他。
容镜对她道:“我同你说过,我是因为地下水系有异常的元气聚集,所以才会过来。”
陈松意点头,觉得自己在接近某个真相。
容镜看着她的眼睛,这是一双能够看破命运,看到过去未来的眼睛。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气运的偏爱跟馈赠。
“原本这个期限是数十年,数十年之后,要么由盛转衰,要么再次生出造化,攀上一个新台阶。可是现在这里元气聚集异常,转变将提前到来,如果没有成功……”
他没有说下去。
但陈松意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将这个期限与某个时间点联系上了,确认道:“现在的期限是多少?”
容镜道:“只剩不到两年。”
只剩不到两年,陈松意在心中默念。
果然,那就是她十八岁生辰,“原本”应该死去的时候。
前世,程家将程明珠接回来。
在所有人都想把她送走的时候,刘氏硬留了她两年。
等到陈松意满十八岁,她才让程明珠动手杀了她。
留她两年的行为,陈松意其实并不理解,尤其是在昨夜见过胡三婆对自己的兄长施夺运换命术,几乎立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见这个术成功与否,跟中间要经过多长时间并没有关联。
原来,是为了等气运积攒到一定的数量吗?
那样说来,在她死的时候,正是气运积攒达到顶峰的时候。
为什么程明珠在那个时候杀死她,却没有得到惊人的财富跟气运,而只得到了一文钱?
她不期然地想起了不断出现的三钱银子。
如果不止,那那股庞大的气运去哪里了?
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变化,容镜知道她在思考一些从前没有想过的事情,于是安静地等她想。
他想着陈松意先前说的那些经历,或许她自己不知道,她做这些不易之事,都是有一个目标的。
这个目标更在解除她身上的夺运术之上。
越是听她说,容镜就越是隐隐能感知到,师伯收她为徒,放她独行的真正妙处。
她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却影响着一切。
她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命运塑造了她。
她的目标无形中跟师伯的目标重叠。
师徒二人一明一暗,都在向着同一个使命前进。
隔着两世,容镜无意中察觉到了这个老人的用意。
在这个老人无法触及也无法掌控的时空里,隔空做到了他想要对松意进行的点拨。
等到她思考的时间足够长了,远处的村子也开始复苏的时候,容镜才叫停了她的思考:“所以,你现在反而不用担心。到了期限,这里是会转为稳固还是如何,那是到时候的事。
“有些不该发生的意外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不必去管,就像这口深潭,漏的地方既然能补上,就说明还没到崩的时候。
“你一路走来做了这么多,之后只要照着你的心走下去就好,我想这也是师伯让你自己独立行事,而不过问的原因。”
任命运无测,任她从心所欲而不干涉。
那他便猜不到结果会如何,他的对手也同样猜不到,也就同样无从干涉。
顿了顿,容镜问:“不知道我说的这些,是否解答了你的疑问。”
陈松意点头,迷茫散去了一些:“解答了一些。”
容镜对她露出笑容,然后再次转移了话题:“时间不多了,来说说你修行的事吧。”
她是天阁弟子,师父又不在身边,作为阁主跟师兄,容镜对她有着考校跟教导的义务。
她未必知道自己在跟什么抗争,他也不能过多插手,以免影响师伯的安排。
但他知道,她走的路并不平坦,她要做的事也很凶险。
所以,她越强越好。
第 135 章
容镜的时间不多, 两人上来便直入正题。
陈松意的推演术还好,是师父手把手教的,又带着她在城中、在战场上应用过无数次。
再加上这一世她又得了看破命运的天赋。
两者相加, 效用极佳, 于是不存在问题。
她主要问的还是刚从羊皮上得到的符术。
她会的那三道——封、解、护——昨夜刚验证过, 实战惊人。
这是继《八门真气》以后, 她所掌握的另外一门利器。
没了昨晚那样的契机,她想知道自己之后怎么做,才能学到更多的符。
这确实是个问题。
毕竟容镜不能留下教会她, 也不可能把她带在身边。
在确认了她已经学会了自己画的那道符,又确认了她平日的修行方式之后, 容镜对她的学习能力有了一定的了解, 于是许诺:“这不难,天阁有许多记录符术的书,等我回去挑一本给你寄过来, 你自学便是。”
他这样做, 等于是给了她修习符术的许可。
陈松意一直肃然的脸上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
她郑重起身, 向容镜施礼:“谢师兄。”
容镜显然不觉得给她这个许可是什么大事, 只微微一笑:“你眼下会的这几道符,一般情况下已经足够用了, 我给你的建议是多发掘它的妙用。”
“是。”
容镜便又指点了她一些如何冥想、如何快速恢复精力的诀窍。
在“术”这一道上, 他是真正的精通, 只是三言两语就解答了她许多疑问。
陈松意原本以为,他对自己的指点就只局限在“术”上。
没想到, 在知道她也跟随师父学了农技以后, 容镜在这上面也给出了指点:
“陈家村如今使用的农具跟农技并不相配,此次我下山, 特要带回一名弟子,他师承墨家。等回去之后,我便让他将农具改造之法编写成册,一并送来。”
这真是意外之喜。
陈松意的神情更加郑重,再次向容镜诚挚行礼:“多谢师兄。”
随后,容镜又问起她的武艺,知她练的是《八门真气》跟刀法。
还知道先前小师叔来过,将完善过的“金针药浴刺激法”给了她。
容镜颔首:“小师叔是练武奇才,未及弱冠就将《八门真气》练到了第十一重。”
但就是因为太水到渠成,所以有很多事情,他反而注意不到。
尤其陈松意这一世的资质并不好,哪怕有他的“金针药浴刺激法”辅助,也还是有不少问题。
得到容镜的指点,她在这方面的迷雾也驱散了很多。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潭面上的水雾彻底散去,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留在外面的老马吃够了草,挪动蹄子朝这边走来。
容镜因为马蹄声朝它看去,然后又看了看升起的太阳,才对她道:“我差不多该离开了,今日就先到这里。”
从他们见面到分别,还不到半个᭙ꪶ 时辰。
陈松意对修行的规划跟认知就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对容镜的指点,她很是感激。
修行是否有人引领,差别很大。
临近分别,容镜神色也郑重起来:“此次分别,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师兄有几句话想赠你。”
得他教导指点,陈松意已将他视作半师,闻言正襟危坐:“师兄请讲。”
容镜道:“术之一道,即便在天阁弟子中,要传授也有诸多条件。师伯既然选择教你,就说明你的心性通过了考验。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你身边教导,你要记住,‘术’不能滥用,越强的力量就越难控制,在这一道上走得越远、越深入,就越可能要付出超乎想象的代价。”
陈松意望着他的眼睛,觉得师兄虽然没有说,但他一定看破了什么。
她让风珉扣下刘氏的箱笼,将其封住,就是为了扣下那卷羊皮。
那两个用来施术的娃娃跟血朱砂不算什么,真正难测的是它。
程明珠可以因为触碰到它而学会蛊术,自己可以因为触碰到它而学会符术。
天阁会因为小师叔偷学了火药术,派人下山将他抓回去。
如果让他们知道这卷羊皮的存在,就算要容镜耽搁行程,他也会绕路过去将此物扣下。
所以陈松意才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它的存在。
“我记住了。”她点头,轻声应下了容镜的告诫,终究还是没有提及此物。
容镜又注视了她片刻,才收回目光。
老马也终于来到了树下,轻轻低头蹭她。
远远的,村子方向出现了一辆马车。
见车来,容镜同她告辞:“我该走了。”
陈松意起身相送后,他又道,“小师叔回山上只需禁足,不必受罚,不用担心。回头见到师伯的话,替我问好。”
陈松意应下了,想到小师叔游天对自己说过的话,犹豫了一下,对容镜道:“师兄能否答应我一件事?等回去以后,多给小师叔些吃的东西。”
听到这个奇怪的请求,容镜答应了,脸上却露出微微的困惑之色——
先前我饿着他了吗?
……
……
桥头镇。
陈寄羽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
他躺在客栈的床上,一时还没有将眼前的情况同昨夜的事联系起来
他的脖子上还有着淤痕,不过身上倒是没有什么难受的感觉。
听着外面走动说话的声音,他慢慢地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来。
然后,脑海中才想起了一些失去意识之前的片段。
“……这么久了,陈公子该醒了吧?”
“意姑娘说就是这个时候,准没错。”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个脚步声从门外进来。
等绕进里间的时候,见到他坐在床上,说话的两人才停了下来,然后齐声道:“陈公子醒了!”
陈寄羽看贺老三跟姚四进来,面带喜色。
妹妹松意跟风珉落后他们两步,进来见自己醒了,同样高兴。
风珉立刻越过了护卫:“你可算醒了!”
陈寄羽看到妹妹却是一愣,第一反应便是问他:“松意怎么会在这里?”
陈松意快步走向他。
风珉则停在原地,说道:“她知你昨夜受伤,吓了一跳,忙过来看你。”
昨夜力挽狂澜,救了所有人的游道长正是陈松意,这件事除了风珉他们,没人知道。
众人只知游道长将事情摆平,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没有给他们感谢他的机会。
说话间,陈松意已经来到兄长床边。
她看了他的气色,又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不着痕迹地搭了一下脉,才关切地问:“大哥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已无碍。”陈寄羽摇了摇头,然后看妹妹眼下青黑,怕是没有休息好,于是问她,“你来这里的事,爹跟娘知道了?”
“不知道。”陈松意也摇头,“这案子复杂,虽然凶手已经被抓住了,但县衙把消息封锁了起来。现在镇上风声被压了下去,昨夜那个下蛊之人真实身份是谁,大家也不知道呢。”
听见她的话,陈寄羽不由地看向风珉。
风珉对他略一点头,陈寄羽便知道这多半是他的意思。
见陈寄羽并不怀疑,风珉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说到底,这次陈寄羽会中招,是因为程明珠把他的八字给了郭威。
程明珠虽不是他的亲妹妹,但陈寄羽一直对她不错,还为她错过了三年前的秋闱。
若是让他知道程明珠这样害他,还在追捕中死了,怕会影响他的应试。
对陈松意来说,现在她心中排第一位的就是兄长的科举,程明珠的真面目曝光不重要。
所以,她才让风珉将实情先封锁。
包括昏迷中的刘氏在内,涉案的一干人等都被控制住了。
郭县令的儿子牵涉其中,他难逃干系。
这个儿子他是别想保住了,如果他还想保住头上的乌纱帽,那就不能违抗风珉的意思。
因此,整个陈桥县风平浪静,而昨夜镇上有多紧张,今天就有多平静。
从沧麓书院来的学子们都没有受伤,除了徒受了些惊吓,基本上就是按照原定计划在桥头镇住了一晚,今天就能继续启程,上路赶考。
经过昨晚的事,副山长也不想再在路上多停留。
所以他们的船定在不久之后就会出发。
知道陈寄羽已经醒来,没有大碍,副山长跟书院教习便放心了。
而陈松意则提出要陪同兄长上路,好就近照顾。
原本船上多她一个姑娘不方便,但现在陈寄羽刚受过伤,身体确实不好。
有他妹妹照顾,他们的确更放心,副山长权衡之下答应了。
陈家村。
老胡宿醉刚醒。
接近收成的时候,地里没有太多的活计。
虽然他最近本就起得不早,但怎么也没想到一喝醉,再睁眼就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听见外头有马车的声音,还以为是住在家里的那对主从有动作了。
老胡连忙从床上下来,顾不得洗漱就冲到了门外。
不想外面停着的马车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从上面还下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老胡傻眼:“老四?!”
“二哥啊。”姚四正在扶马车里的人下来,听见老胡的声音,却见他脸都没洗,于是嫌弃地道,“就算急着出来接我们,也该洗了脸再出来啊。”
老胡:“谁要出来接你们……不是,你们怎么来了?车里是谁?客房里住着的那两个人呢?”
“容公子他们一早就走了。”小莲正好要去喂鸡鸭,端着盆经过。
“什么?”老胡觉得事情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以为图谋不轨、要重点观察的那对主仆真的只住了一夜,什么事都没干就走了。
姚四也把元六从马车里扶了出来,老胡一看后者的腿,顿时叫了起来:“老六?你腿怎么了?”
元六道:“说来话长……二哥你来扶我一把,意姑娘还有口信让我带过来。”
老胡回过神来,上前来扶:“什么口信?”
元六:“她要跟陈公子去一趟江南贡院,先不回来了。”
……
州府,监牢。
付鼎臣手持钦差令旗,雷厉风行,手段强硬,根本不怕得罪人,但调查的进度却不算快,牢里也有很多人的嘴没有被撬开。
他深知自己要对付的除了马元清跟桓瑾的联盟,背后还有其他人,于是将抓来的人分开扣押,把监牢打造得泼水不进。
然而,在这个应该没人能进来的监牢里却来了一个道人。
他身材高挑,留着短须,面如冠玉,目有神光,走在黑暗的监牢中也像在闲庭信步。
牢狱深处,有种死一般的寂静。
阎修从在漕帮总舵之外落败被抓进来以后,就感到万事皆休。
这种感觉在他科举落榜时也曾有过,只不过那时他尚且自由,心中郁郁还能到江边去痛饮。
现在却只能被关在黑牢里,蜷缩在冷硬的木板床上,与虫鼠为伴。
当见到有人来到自己的牢房门外时,他原本没有在意。
可当来人唤他的名字,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触动了他的记忆,监牢里的人蓦地转身。
看清外面站着的是什么人,阎修眼中一下子放出了光芒。
他忙不迭地从床上滚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他面前:“道长!道长救我——”
站在外面的道人含笑着点头:“好,我接你出去。”
阎修先是一喜,可想起什么,心中又是一沉,收回了本探向外面的手。
“就算出去,我又能去哪里?”
他的明主已经倒台,他的抱负也不能再施展,天地之大,对他来说却跟这里没有什么区别。
见他坐在地上,阴郁而颓然,道人没有就此离开。
他温和地道:“你还没有输,江南不能待了,那就换个地方。”
闻言,阎修眼中又生出了一点光芒。
他抬起头来,带着一点期盼地问:“去哪里?”
“草原王庭。”道人朝旁边退开一步,阎修便见那油盐不进、对牢里的人从来都十分冷漠的看守恭敬地上来,打开了锁。
门上锁着的锁链落地,道人的声音响起。
“那里有个更好的位置在等你。”
从被放出来到送走,阎修都仿佛在梦中。
两次救他于绝望中的道人却像是手眼通天,他们一路出来无人阻拦。
哪怕到了码头,那些人也像是瞎了一样。
坐上船头,阎修裹紧身上的斗篷,望着前方破开的江面,眼中颓废散去,又再次有了光芒。
码头边上,道人站在那里,目送他的船只远去。
一旁等待已久的人迎上前来,笑容满面地道:“先生的事办完了?”
道人回首,含笑点头:“办完了。”
“好!”那人欢喜的一拍手,“我们几家可是等先生好久了,楼外楼已经备下宴席,先生请。”
第 136 章
江南佳丽地, 金陵帝王洲。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在江南的水稻被收割干净,稻田里只剩下短短杆子的时候, 沧麓书院的船终于抵达了旧都。
大齐旧都, 东南重镇, 金粉繁华, 文气盎然。
大齐继承了前朝科举制度,每三年取士,举人三十进一, 历经数朝,从江南贡院走出的举人累计下来不知几何。
这是陈松意有史以来第一次踏上旧都。
她第一世在京城长大, 第二世在蜀地长大, 旧都的繁华与这两处都不同。
旧都的繁华里透露着靡靡缱绻,这里的勋贵多,身居高位的官也多, 一块砖头砸出去能砸中四五个。
在京城里号称第一纨绔的风珉, 到了这里都算得上是好好青年了。
不过沧麓书院这一船人是来考试的。
旧都再繁华, 街上穿着绫罗绸缎的人背景再深厚, 都跟他们无关。
一靠岸,他们就去了状元巷, 在那里顺利地租下了三个院子。
提前大半个月来到, 又有副山长跟书院教席带着就是好, 不用为该住在什么地方而踌躇。
来考试的学子四五人住一个院子,各自的长随、书童就住一间。
他们趁提前到来的时间继续勤加苦读, 为考试做准备, 衣食住行自有下人给他们做好,不必担忧。
大齐的秋闱在八月初, 八月九日考第一场,十二日考第二场,十五日考第三场。
随着开考的时间临近,所有人都紧迫起来,桥头镇的插曲也自然而然地被他们忘在了脑后。
可以说,这次由副山长带队出行,除了桥头镇那一回,一路下来还是很顺利的。
而且小侯爷也很给面子,他自己留在桥头镇,盯着郭县令彻查那桩邪术害人的案子,但却把雇来的镖师物尽其用,派来护送他们到底。
有两艘大船,他们住得还宽松些。
原本陈松意要跟上来照顾兄长,不少人还为有姑娘家同行、要特意给她腾出一个舱房而颇有微词。
等风珉的船一给,他们就什么意见也没有了。
沿路还有那些悍勇的镖师护卫,真是安全感十足,在船舱里睡觉的时候睡得都要沉一些。
至于陈家那边,在元六捎了口信来之后,知道女儿在镇上正好遇到了她哥哥,而长子身体稍有不适,女儿决定陪哥哥去一趟江南贡院,方便照顾他,陈父陈母也感到很是放心。
明明都是女儿,从前明珠没有被找回去的时候,家里要为她操心。
为了她,三年前寄羽还错过了一展锋芒的机会。
晚上入睡前,陈家夫妇房中夜话。
“明明松意也比寄羽小,可怎么换了她跟去,我这心就一下子安定下来了呢?”陈母将丈夫脱下来的外衣挂好,一边把袖子抻平整,一边忍不住说道。
陈父坐在床边泡着脚,在初秋的凉意里用热水泡一泡脚实在是舒服,他听了妻子的话,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我们松意在京城长大,从来都很有主见吧。”
有她跟去,也不用担心儿子住得不好,更不用担心他像从前一样,容易在关键时刻倒霉。
沾着妹妹的福运,总是能够化险为夷,平平顺顺。
陈母挂好衣服回来,给他去倒洗脚水,越想越觉得丈夫说得对。
大概就是因为知道女儿有主见,在她身边又总有好事发生,所以他们才把她当成了主心骨。
不光是他们,跟陈家兄妹住在一个院子的几名学子,也很快察觉到了跟陈松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好处。
他们带出来的书童跟长随虽然办事伶俐,但在厨艺上却没有什么天赋。
可这一次跟着副山长出来,他们能带一个下人就已经是极限了。
谁也不能像独自出门时一样,前一个书童,后一个厨娘,再带几个丫鬟。
毕竟他们是来考试的,不是来享受的。
这群读书人,想要他们自己下厨更不可能。
这样一来,想要吃点什么,就要花钱到外面去买。
而随着开考的时间一天天临近,状元巷里空置的房子全都租了出去,客栈房间也全都客满了。
人一多,想要买到好吃的食物就变得困难了起来。
他们也不愿意委屈自己的五脏庙,于是颇有些怨气。
这时候,他们就发现,同窗的这个妹妹做饭真的很有一手。
每日清晨她出去一趟,给她兄长买早食回来,然后顺带买些菜。
之后除了傍晚去洗衣,便不再出去。
她做的菜虽然家常,卖相看起来不如外头的酒楼精致,但却香得很。
他们试过一回等不到自家下人买饭回来,饿得头昏眼花。
出于同窗情谊,陈寄羽邀他们来一起先吃一些,垫垫肚子。
从那以后,他们就惦记上了陈松意的手艺。
于是试探着请求她,在给她兄长做饭的时候,也给他们做一份。
他们每日交固定的伙食费,她做什么他们吃什么。
她要出去采购,他们的长随跟书童都随她使唤,不必她去提那些重物。
几人提出来的时候,本来没觉得陈松意会答应,因为她看起来就是被富养着长大的。
而且,她的兄长又是他们的同窗。
作为妹妹,要她给他们做厨娘的活计,被富养着长大的姑娘性子要是差一些,只怕要当场翻脸。
可没想到的是,陈松意答应了。
接过银子的时候,少女看上去还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这个院子里住的差不多都是出自陈桥县的学子,只有一个是临县的。
不过他在书院上学的时候跟陈寄羽同舍,并不拿自己当外人。
陈松意这段时间看过他们,审查过他们的性情,甚至看到了他们几个这次谁能考上,确保了兄长身边再没有郭威那样的不安定因素。
都是不错的人,只给他们几个做饭,她并不用担心有什么麻烦。
她数了数到手的银子,对着哥哥一笑,然后对几人道:“诸位学兄既然放心将这事交给我,那我一定会办得妥帖,叫你们都吃好。”
她进过学,启蒙也同他们一样,学的是四书五经,叫一声学兄并不突兀,“按照我跟兄长每日伙食份例,加上你们书童跟长随的份额,这些银子也还是有剩的——”
有人嘴快道:“剩下的自然就归你。”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怼了一肘。
他才有些后悔,这样不就是真拿她当厨娘了?
要感谢她为他们张罗,当然是要等乡试结束之后,再认真地备一份礼。
结果她的反应又叫他们意外了。
只见陈松意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们这次带出来的钱不多,兄长若是考上,参加鹿鸣宴还有诸多应酬,少不得要做两身新衣裳。有了这些,我就不必再烦恼要去同谁借了。”
第 137 章
听了她的话, 几人这才明白,为何她方才接过银子时会松了一口气。
下一个升起的念头就是——这姑娘果然是寄羽的亲妹妹。
他们兄妹两个都是一样的,从来不掩饰家中积贫, 也完全不因此而自卑。
在书院的时候, 陈寄羽就是靠给书院做事、抄书来度日。
每月考试拔得头筹, 得到嘉奖, 银钱都是寄回家里。
两年多时间,他一直是两身袍子,洗得发白, 饮食上也极为苛刻对己,整个人高大却瘦弱。
近一段时间, 他的生活才变得稍微好起来。
作为亲近同窗, 他们隐隐知道,是他的亲妹妹回来了。
而且又有神医途经陈家村,治好了他们母亲的病。
他们家里这才稍稍宽裕了起来。
为此, 几人对提出请求, 请她帮忙做饭也就不那么不自在了。
在背后还一起商量了一下, 定下了等乡试结束之后要怎么答谢他们兄妹。
对陈寄羽能够中举这件事, 他们毫不怀疑。
若不是运气不好,早在三年前他就该考中了。
迟了三年, 他的实力只会更加深厚。
这一届的两省解元, 说不定就有机会落在他们书院呢。
……
几人对陈松意全然信任托付, 还提前商量好要如何答谢,陈松意也绝不敷衍。
她接手厨房之后, 每日三餐从不重复, 中间还有茶点。
他们的书童跟长随沾了光,也是单独开饭, 不用吃剩菜。
没过两日,隔壁的两个院子就都知道了,不由得朝他们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但是羡慕归羡慕,陈松意不可能把所有人的伙食都担下来。
只有副山长跟书院教习还能每天尝到这边送过去的点心。
陈松意很忙,她忙的程度,并不比院中这几个在做最后冲刺的学子轻松。
除了做饭,她还要专注于自己的修行。
容镜说过,她现在学会了那四道符术,一般情况下就足够用了。
个中的妙用则要她自己揣摩,自己去发掘。
还有《八门真气》,她的修习也不能停下来。
只是出门在外,要用金针刺激辅助,就没有药浴这个条件。
时间不等人,所以她回归到了最初的金针刺激法。
以金针入体,刺激经脉穴道,开始第三层的修行。
至于那卷羊皮,她带在身边,暂时没去动用。
贪多嚼不烂,打开它固然有可能学到其他的术,但容镜在潭边说的话她也记得。
所以不到符术与《八门真气》竟全功,不到非不得已,她不打算去动。
程明珠死了,这道夺运换命术就缺了一个环节,而且又还有一年多时间才到最后期限。
所以陈松意也暂时没去管还在昏迷中的刘氏。
箱笼到手后,她只用朱砂污了那两个娃娃跟系在它们中间的线。
那盒血朱砂原本要作为证物呈上去,但风珉担心这东西再被有心人利用,于是也扣下转到了她手里。
桥头镇与她有关的事,大概就是如此画上了休止符号。
时间就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在忙碌中,仿佛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八。
八月九日,三年一度的秋闱正式开考。
两省学子汇聚于此,参加乡试的人数比往年多了三分之一。
这一届江南贡院的考生将近七千人,超出了许多人的预计。
原本往届考生都是在八月八日晚出发前往贡院,四更天开始点名,今年却是二更天就开始。
所有人都再三检查过考篮,确定没有什么缺失,便出了门,在巷中集结。
然后提着灯笼,跟随副山长和书院教习,一起前往乡试考场。
长街上,人头涌动。
前往贡院考试的考生跟送考的人摩肩接踵,成了一条灯火长龙。
沧麓书院一行由副山长跟书院教习带队,队伍中的其他人都是由书童、长随提着考篮相送,陈寄羽则与众不同,由亲妹妹护送。
街上的人太多了,哪怕有高大的长随跟机灵书童护着,大家都还是被挤得东倒西歪。
想到陈寄羽还要照顾他妹妹,怕是自顾不暇,副山长便对教习道:“你去一趟,把他们兄妹唤过来。”
跟在兄长身边,陈松意一手提着篮子。
她剩下的一手两脚都很够用,轻松便把挤过来的人挡开。
刚刚又拨开一个撞上来的人,转眼见到书院教习,陈松意立刻不着痕迹地收了势。
教习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两个被挤得差点要脱离队伍,连忙道:“赵山长说了,让你们快到前面去,好走一些。”
被妹妹一路护了个严严实实,并没有怎么受到挨挤的陈寄羽道了谢,带着妹妹到了前方。
副山长见到他们两个只是稍微有些狼狈,比起许多人都要好不少,便放了心,只对他们点头道:“跟着我。”
平日里并不算长的大街,这一次从状元巷走到贡院门口,花了比平常多几倍的时间。
陈松意白日里也曾来兄长要考试的地方看过,此刻在夜晚的灯火下看贡院大门,最显眼的还是大门左右两坊,左边写着“科举取士”,右边写着“为国求贤”。
过了大门就是二门——仪门,点名就在那里。
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是在做检查的时候,所有的读书人都要经受一劫。
头发打散,脱衣,连鞋袜也不能幸免。
考篮里只能有笔墨,吃的东西要切开揉碎检查,查完才能进去。
有不少人在这一关就留下阴影,觉得尊严被负责守仪门的大老粗践踏。
这一次考不过,便犯了性子,再也不来了。
进了大门,看到各个县的灯笼挂起,不同县的士子便到不同的队伍去,排队接受检查。
灯火照耀下,所有人都脸色苍白,神情严肃。
陈松意经历过战场,经历过生死,这一次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明明是兄长要去考试,她陪他站在这里,却仿佛站在了命运的岔路口。
深吸一口气,她稳定心神,看向了哥哥。
陈寄羽神情也有些严肃,不过比她好。
察觉到妹妹在看自己,他于是垂眸看她,还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了?紧张吗?”
陈松意点头:“紧张。”
原本是紧张的,可是看到哥哥身上向着原本的轨迹靠拢的命运,她就不紧张了。
这一场考试对他来说,只是青云路的第一步,他绝对会过,还会漂漂亮亮地过。
陈松意笃定地道,“不过没事,因为兄长这次必中,必高中。”
见妹妹说得如此笃定,陈寄羽心中的那一丝紧张也消失了:“好。”
陈桥县的另外几个学子也与他们排在一起,见状也都凑上来,凑趣地道:“学妹你只祝你兄长,我们呢?好歹相处了这么一段日子,也该给学兄说几句吉祥话吧。”
陈松意调转目光,看向他们,然后笑道:“中,都中。”
她也不厚此薄彼,有求必应,挨个送上了一句不同的吉祥话。
有的蟾宫折桂,有的金榜题名,有的名列前茅。
几人心满意足,暂时忘却了紧张,却不知这并不是单纯的吉祥话。
他们几个人当中,名次最差的那一个都能落在孙山之前。
在诸多科举大县面前,陈桥县这一次的成绩算得上是很不错了。
“到了到了,灯笼挂起来了。”
“走吧。”
陈桥县的灯笼一挂起,他们就各自接过了自己的考篮,朝着灯笼底下去。
通过检查,拿了考票,前往考场。
入场的考生各自分在何处,考票上都有写明。
几人分别,各自走向了自己的位置。
他们这一次的运气都还算好,没有人分到茅厕近旁的号房,要顶着那味道考三天。
陈寄羽错过了三年前的乡试,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上考场。
哪怕江南贡院设立在旧都,是大齐最大的考场之一,这里的号房也一样狭小。
进深宽度都不超过一米,由两块木板组成了桌椅,等到天明之后发下考卷,他们便在这里面作答。
书院的副山长虽然只是副职,却是个科举高手。
提前带他们来状元巷租住,就给他们讲了乡试的要点,还模拟过一次,让他们不至于一进去两眼一摸黑。
陈寄羽把自己的考篮放好之后,心态很快平复下来,按照副山长所教授的经验,将高的那块木板放下来,与低的木板拼到一起,然后开始休息。
乡试一共要考三场,第一场经义,第二场公文,第三场时策。
三场之中,第一场是重中之重。
只要第一场考得好,后面两场基本上就算是走过场。
只要过得去,都能被取中。
他们排队检查,进来得早的,休息的时间就多。
仲秋时候,晚上还是有些凉意的,不过不到冷的地步。
这一次从入场到取号,都很顺利。
陈寄羽放松心神,很快就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天亮,巡查的军士把他们挨个叫醒,他才醒来。
吃过妹妹准备的干粮,他精神抖擞,开始准备考试。
大齐的乡试,出四书题三道必答,五经题各四道,由考生自选本经作答。
一整个白天、六个时辰里要作七篇八股文,黄昏交卷,对考生的考验不可谓不重。
不过这方面,副山长依然传授了诀窍:“……第一场七题,以前三题四书为重。考官阅卷,每天要看那么多的卷子,不可能把所有的文章都看完。”
贡院对面的茶楼里,副山长等一早来到了定好的包厢,准备在这里等他们第一场结束。
他看陈家这个小姑娘一个人,显然也是打算来贡院外面等,便邀请她一起来。
“趁精力最好的时候先做第一题,再做第三题。这样一来,就算中间的第二题做得平庸些,先起后伏再起,也能让考官评个好分了。”
第 138 章
这些诀窍在沧麓书院不是秘传。
考乡试的时候有乡试的一套, 考会试的时候又有会试的一套,很有针对性。
书院教习就有幸听副山长讲过全套。
如果不是他年纪大了,孙子都有了, 不想再去经受一回搜身的罪, 他都想再去考一考。
不过不去考, 他也有安慰自己的一套说法。
所谓穷秀才, 金举人,银进士,有个举人功名在身, 考不考进士都无所谓了。
进了沧麓书院当教习,若是能教出桃李满天下, 名声也不会比做官差。
他笑呵呵地给副山长斟茶, 见陈松意听得津津有味,又知道她也是进过学的,于是打趣道:“也就是小姑娘你是个女儿家, 我们赵山长这一套科举宝典可是无价之宝, 多少人想听他传授都没机会。眼下放眼书院, 也就只有这次来的这二十几人听他传授过。你若是个男儿, 听过以后回去让你兄长带着苦读几年,再来考个举人, 十拿九稳。”
“哈哈哈, 别听他说, 哪有这么容易?”
副山长嘴上这么说着,神情却有掩盖不住的得意。
不过他会说这些, 也就是因为陈松意是姑娘家, 又陪着她兄长来考试,而且她的兄长陈寄羽还是副山长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学生之一, 所以他才多说了一些。
这对兄妹,做兄长的不错,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做妹妹的也不错,副山长对他们很是高看一眼。
大齐女子没有考科举做官的先例,陈松意在程家的时候进学,不过也是跟着西席读书。
第二世又生在将门,戍守边关,也同样不懂科举。
所以副山长说这些,她是最好的听众,从当中了解了很多门道。
他们来得早,但茶楼也是早早就热闹起来,七千多个考生,就算他们当中只有三成的人带了长随或者书童,那也是超过两千之数。
他们在里面应试作答的时候,随同而来的人在外头也没闲着。
陈松意就听到从茶馆楼下飘上来的声音,好似有两伙人在争执。
在副山长跟书院教习一边品茶,一边吃起茶馆的点心时,她推开了窗,朝着下方看去。
只见两伙穿着不同制式衣服的人相对而立,在茶馆门口高声争执:
“这次乡试,我们书院比试第一!”
“做你的春秋大梦!有我们在你们也敢想第一?敢不敢打个赌,看五经魁首里有几个归我家书院,有几个又能归你们?”
“有什么不敢的?赌就赌!”
“赌!难不成还怕了你们吗?”
底下争得热闹,引来了不少围观。
陈松意收回了身,对老神在在、仿佛对下面的争执完全不感兴趣的副山长跟教习道:“原来带着学生来考试的不止我们书院一家。”
副山长一笑,拿起茶杯:“那是自然,这可是各大书院最容易露脸,最好造势的时候。”
不管最后第一是哪家夺去了,现在造势,起码就让人知道你们有这底气。
江南生员就那么多,书院林立。
想要之后三年招到优秀的学生,这几天就要想办法好好露脸。
教习也道:“每逢乡试,江南贡院外回回如此,想来天下之大,可能就只有在京城考试没人敢在横渠书院面前造势,敢班门弄斧了。”
陈松意看他们虽然这样说着,却完全没有要下去同人打擂造势的意思。
显然在江南的各大书院当中,沧麓书院是有自己的底气的。
他们的底气就是实力。
凭实力说话,不需做这些,也有源源不断的学子来求学。
副山长吃了两块茶点便停了手。
他觉得这茶点的样子做得虽然好看,但味道不如少女天天送过来的那些。
他看着陈松意的神情,觉得有些稀奇:“你兄长在里头考试,你在外头不紧张,不担心吗?”
陈松意还没说话,就听底下传来的动静退去。
这两家书院的人虽然要造势,但也知道适度。
定下赌局之后,他们也就不再这样剑拔弩张,等这两家退去之后,其他人的声音便飘了上来:
“真是不怕风大一点闪了他们的舌头,他们两家算什么?这次有那么多才子、神童下场,光我知道有实力夺魁的就有林詹、姜致二人,哪里轮得到他们。”
“嗐,半桶水哐哐响,状元巷里住着的有几个不比他们强?就说住在巷末的沧麓书院,那可是一口气租了三个院子,带了二十几人来考这一回。”
听到他们说到自家,副山长脸上露出笑容。
这就是沧麓书院的底气,不必造势,论到这五经魁首的有力争夺者,旁人也不会错过了他们。
陈松意捕捉到的重点却与他不同,她在意的是林詹、姜致这两个名字。
且不管这两个名字是否与她惊鸿一瞥的记忆中相符,就说她所知道的那两位,的的确确都是籍贯江南。
在她所见的兄长原本的命运轨迹上,这两位是在他之后下一届的状元跟探花,同样惊才绝艳。
尤其是林詹,少年得意,在陈寄羽之后再次打破了横渠书院的垄断第一神话。
——他们竟也到这一届来参考了?
原本对副山长的问题,陈松意是想要回答她对兄长有信心,可是在听到这两个名字之后,这一场她的兄长能否夺下第一,她就不那么确定了。
……
从清晨到黄昏,在茶馆里等的人吃过早饭,又在这里吃了一顿午饭。
在里面考试的学子就没有那么幸福了,他们吃的仍旧是昨夜考篮里带进去的干粮。
其他人吃的是冷硬馒头,陈寄羽等人就幸福多了,他们吃的是陈松意准备的干粮。
她做的是母亲最拿手的烧饼,半个巴掌大小,哪怕冷了,内馅依然是软的,凉了吃有种跟热着吃不一样的风味。
吃着这个,陈寄羽多了一种幸福感,顺利写完交卷之后,就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提着考篮随大流一起从考场里出来。
考完出来,所有人都是筋疲力尽。
有的神色看起来还轻松,有的却一出场就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引人侧目。
应试压力不小,每年都有心态崩溃的。
还有人在中途就体力不支倒下被抬出来,这一次秋闱对他们来说基本上也就结束了。
副山长接齐了所有人,看过他们的神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回去吧,状元巷里已经准备好饭了,等回去吃完洗个热水澡,都先好好睡一觉。”
——两天两夜之后才是第二场。
“是。”
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地应是,陈寄羽在副山长身边看到妹妹松意,安下心来。
她没有一个人在状元巷等,也没有一个人在外面等一天,看起来精神比他们的这些刚从考场里出来的人好多了。
江南贡院外的人太多,他们的书童跟长随也没有全都过来。
留了人在院子里烧热水,每个院子只来了两个人,帮着提考篮。
相比起昨夜来的时候,街上所有人都像是蔫了的茄子。
没有了挨挤抢先的劲头,只默默地往回走。
回到状元巷,众人狼吞虎咽地吃过饭,又挨个洗漱过。
然后就倒在床上,一头睡了过去。
刚离开书院来这里的时候,他们还觉得状元巷的房间小,床硬,睡不习惯。
可等在江南贡院里走了一遭,就都觉得自己先前真是不识好歹,状元巷的房间多大多宽敞,床也十分舒服得不得了!
副山长放他们扎扎实实地休息了一晚,等第二天起来以后才把他们召到一起,依次问了问题目做得怎么样,对他们第一日的表现心里有了数。
等到十一日晚,休息好的众人又跟第一天一样,前往江南贡院考第二场。
考完之后,再间隔两天两夜,考第三场。等三场顺利走完,乡试就彻底结束了。
所有被这三场考试折腾得脱力的考生总算活过来了。
考完后的第一天根本不如他们想的一样,可以在旧都尽情玩乐,所有人都只想回院子里大睡一觉。
放榜的时间是在八月底,具体哪一日要看黄历。
不过今年的考生多,时间可能比往年要押后一些。
等到他们都睡够了,恢复了精神饱满,这才开始在旧都四处游玩访友,出没各大酒楼,弥补来了这里快一个月却什么也没有做的遗憾。
在全城解脱的士子当中,唯有陈寄羽格格不入。
每日不是在院中继续读书,就是前往书局,去找一些自己需要的书。
旧都文气盛,这里的书局也大气,并不禁止学子进来在他们店里看书,还有位置给他们坐。
只不过不能把纸笔带进来抄书,只能看过以后凭记忆回去,再默写下来。
以陈寄羽的博文强记,一次也只能记住半本。
陈松意知道后,便同哥哥一起去。
兄长记忆上半本,她就记下半本,回到院子里一合,就是一本完整的书。
同院的几人去逍遥快活回来,见到他们兄妹两个在书房里对坐着抄书,都有些莫名的心虚。
明明考完了,同窗却跟之前一样在这里用功,搞得他们这些跑出去玩的都显得很不自觉。
他们忍不住对陈寄羽说:“寄羽,都已经考完了,还要过几天再出榜,你怎么也不带妹妹出去走一走?”
备考这段时间他们看得清楚,陈松意并没有比他们清闲多少,金陵城她肯定是没逛过的。
陈寄羽却道:“等出了榜,多得是时间。但是像现在这样可以让我抄书,向山长请教的机会却不多了。”
很快,他们就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八月二十八日,在无数学子的引颈期盼下,贡院出榜了。
第 139 章
贡院出榜有几步, 一是要填好乡试榜,放入彩亭,然后再抬到布政司衙署外张贴。
放榜之日, 长街上又是人山人海, 看榜的人挤得比第一日开考去点名的时候还要疯。
这一次不光是下人们挤, 他们的公子自己也忍不住往里挤。
三十取一, 这次七千多人,共取二百三十九名,虽然考上的几率不变, 但总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今年更容易考上。
“中了, 中了!”“哈哈哈哈——我也中了!!”
很快里面就有人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开始放声大笑。
而有人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紧咬着牙关怎么也不敢相信。
旁边的同伴便劝慰着,这次不行, 下一次再来。
笑声哭声, 狂态尽出。
不少落榜者挤出人群, 便狂奔向河岸, 掩面痛哭。
岸边有官差巡逻,严防死守。
每回放榜的时候都是这样, 谨防落地的失意者投河, 看他们想跳就把人叉回去。
陈松意他们是落在比较后面才挤进去的, 乾坤已定,先让别人看了, 自己再去看也没什么。
可同院的另外几人坐不住, 见前面有人退出来了,便拉上他们兄妹往里挤。
经过一番努力, 兄妹二人总算挤到了榜前。
另外几人带着书童跟长随,到名单的后面去往上看。
他们兄妹二人则停在第一张乡试榜前。
两人算是谨慎,陈寄羽从二十名往上看,陈松意则从第五名往上。
看了没两下,陈寄羽就在前二十里看到了一个同窗好友,忍不住开心地笑了一下。
而陈松意在第四名看到姜致的名字也乐了——提前一届来考,果然势不在他。
兄妹二人都定了定神,又再继续往上看。
再往上不认识,再往上还是不认识。
看到第二名的时候,陈松意看到了林詹的名字,想着这位少年得志的状元郎现在比他应该夺魁的时候还要小三岁。
她扬了扬眉。
这么小,还能力压这么多人成为亚元,果然是状元之才。
他跟姜致两人都没能拿下解元,在陈松意心中就没有人能对自己的哥哥造成威胁了。
她于是不再犹豫,目光猛地朝第一个名字扎过去,入眼就是抬头的一个陈。
然后,眼前才好似聚焦扩大,“陈寄羽”三个字清晰地映入了眼中!
第一!
她哥哥得了第一!
这本该天经地义之事,可陈松意抓着兄长的衣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其他找完自己名字的人也过来了。
他们没有那么多顾忌,一眼落在榜首的位置上,看到陈寄羽的名字便眼睛一亮,高声道:“寄羽兄,你是魁首!”
“好家伙,寄羽果然没有叫我们失望!”
“大家听好了,这次解元是我们陈桥县的士子——陈寄羽!”
听到他们的声音,榜下的人都忍不住朝这个方向看来,目中透着羡慕嫉妒。
那可是七千多人中取中的第一人!
陈松意先前关注的姜致跟林詹也在人群当中,知道自己跟第一失之交臂,两人都有些失望。
听到第一名出现,也都忍不住想看一看这个力压他们的人到底是谁。
“姜大哥,你看到了吗?”林詹年纪小,身形还不高,踮起脚尖也越不过面前的人墙,着急地问姜致,“那个陈寄羽是高是矮?是个怎样的人物?”
姜致的目光落在陈寄羽的侧脸上,见他接受着同窗的恭贺,哪怕在这样堪称人生得意之时的时候也依旧恭谦,不见半点张扬,心中先服了几分,抬手拍了拍林詹的肩膀:“是个君子。”
远离人群的茶棚下,副山长跟教习在这里远远地站着,等他们年轻人去看榜。
虽然现在是秋季,但日头还是猛烈的,他们上了年纪了,还是待在有阴凉的地方好。
那几人带去的书童得了公子的吩咐,已经机灵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他们鞋都差点被挤掉,连忙穿好就往茶棚跑。
茶棚这里站着许多同样在等晚辈的士人,当中不乏举人老爷,见这两个机灵书童还没奔到近前,在半路上就开始大叫:“山长!先生!我们中了!我们书院中了!”
他们这样大呼大喊,在这个日子却不算丢脸,毕竟那些专业报喜讨彩头的人动静更大。
副山长此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激动,淡然地问:“中了几个?”
这样的淡然气度,叫茶棚里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朝着这边看来。
都等着那两个书童回话。
两个书童停下脚步,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齐声并报道:“寄羽公子拔得头筹,高中解元!”
“我们公子得十七名!还有周公子王公子,李公子,全都榜上有名!”
站在副山长身旁的教习“哎呀”一声,却是激动之下不小心扯断了几根胡子。
他放下手,问道:“二十七号院的这几个全中了?”
两个书童疯狂点头:“中了中了,一个都没走空!全是举人老爷啦!”
“哈哈哈哈——”一直作淡然之色的副山长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跟教习对视一眼,两人笑得无比畅快。
先前五经魁首被那两个书院各夺去一个,他们好生得意。
回去的时候,又认出了坐在茶棚里的副山长,还过来说了些怪里怪气的酸话。
副山长脸上不显,但心中还是不爽的,可现在——好家伙,原以为夺下一个解元就够扬眉吐气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一整个院子全不走空的添头。
就光凭这一点,他们住过的那个院子就要成为风水宝地,租金要涨了。
茶棚中的许多人先前也看到了那两个书院的人对副山长的轻慢,当时还觉得这位不知出自哪个书院的副山长遭了无妄之灾,可现在,他们看副山长的神情都变成了羡慕。
这时,陆续又有两个院子的人来报。
虽然不像二十七号院子那样全中,但也有六进三、七进四的佳绩。
众人心里一算,然后惊了惊——等于说这次乡试除了魁首之外,他们还狂揽十个举人名额,中举率超过了二分之一!
茶棚里当即便有人忍不住出声问道:“还未请教,解元郎是出自哪个书院?”
不必副山长跟教习说话,最先来报喜的书童昂首挺胸,与有荣焉地道:“正是沧麓书院!”
另一人则往副山长跟教习身边一站,对着众人介绍道:“书院这次正是由赵山长跟龚教习带队,指导我们公子应考!”
沧麓书院这四个字在江南也是如雷贯耳,能够有实力教出解元跟这么多个举人也不奇怪了。
一时间茶棚里人人都起了身,向着带出了这么多佳徒的副山长跟教习说着“久仰久仰,这次真是恭喜恭喜”。
副山长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得意,同教习一起向他们拱手回礼,然后对着自己带出来的随从道:“回去,派人立刻快马加鞭回去报喜!”
官府自然有人会去报喜,但哪里有他们自己人跑得快?
按照顺序,副山长派出的人先跑了一趟陈桥县。
原本因为先前的事而坐蜡的郭县令骤闻喜讯,高兴地大叫了一声好。
然后命人立刻去陈家村报喜,自己则亲自去向风珉道贺。
好叫他知道,书院一行取得佳绩。
而你的至交陈寄羽更是拔得头筹,没有受到邪术的影响。
去报喜的官差快马加鞭,连夜跑到了陈家村,直奔陈家,哐哐地敲响了门。
正是不忙的时候,官差进村,所有端着碗在吃新粮、闲聊的村民都跟着凑了上来。
今年是个丰收年,跟随着老胡那一套打理耕地作物,所有地的亩产都比往年高出许多。
除去赋税都还能剩许多,今年人人都能过个扎实的好年。
“来了来了。”陈父听见敲门声连忙放下碗出来。
老胡也跟着一抹嘴,对还在桌前的陈母、小莲跟元六道:“我跟着出去看看。”
他来到外头,就见到外面聚过来了许多人,陈父则像是被什么震撼得傻了。
那个官差见老胡出来,又大声重复了一遍:“陈家公子高中解元,我家县太爷特命我来报喜!以后陈家公子就是举人老爷,从此改门换庭、光耀门楣了,恭喜恭喜!”
老胡“哎呀”一声,猛地一拍大腿:“好事!大好事啊!”
陈家不知道,那日在登辉楼他们的长子中了术,险些没命,意姑娘这才会跟在他身边,跟着兄长去江南贡院。
可是现在他高中解元,显然那事对他没有影响,老胡可以说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了。
他立刻上前,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一锭碎银子来,塞到那报喜的官差手里。
官差要推辞,他却说:“莫要推辞,辛苦你跑一趟,沾沾喜气。”
这话官差爱听,而且塞到手里的银子分量不小,于是眉开眼笑地收下,然后告了辞。
“老哥!”老胡见陈父还是呆呆地站着,像是没反应过来,于是搭上他的肩膀晃了晃他,“回神了!你家公子考了解元,以后你就是举人老爷的爹了!家里的田地不用赋税——咦,今年正好免了!”
“免、免了?”听到田地相关,陈父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有了笑容,“好,好。”
人群中,张娘子那大嗓门格外突出:“我就说寄羽这孩子是有出息的,不过陈三哥,我只听过状元,解元是什么?”
村头张屠户家又搬回来了,这事在陈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们只知道张家的女儿去了镇上以后生了一场怪病,张家夫妇听了高人的话,把先前赢回来的钱财都散出去了大半,一家人又回来过日子。
虽然在镇上生活风光得意,但张娘子现在还是觉得住在陈家村踏实。
尤其现在又出了个解元,说明陈家村水土养人,回来是对的!
陈家村祖辈都没有出过读书苗子,陈寄羽还是他们村的第一个秀才。
因此,来看热闹的人也都跟着问:“对啊,解元是什么?比状元大还是比状元小?”
“解元是……”陈父倒是听儿子说过,只是有心解释,奈何口拙,被乡里乡亲围着问,脸都胀红了也说不出来。
陈母他们听见外面的动静,也从屋里出来了,正好听老胡在外面吹得天花乱坠:“……连中三元听说过吗?听说过吧。
“这乡试第一,就是解元。等来年春天大公子再去京城考一次会试,再夺了第一就叫会元。再上金銮殿,在皇帝面前考殿试,如果被点中第一,那就是状元了!
“天下多少读书人,要力压他们夺下第一,连中三元,整个大齐建朝到现在才有几个?”
老胡觉得是不大可能,现在这样高兴就好了。
第 140 章
听完老胡这一番解释, 大家纷纷表示懂了:“嘿,这是我们陈家村第一个秀才,现在又是第一个举人, 说不定很快就要成为我们这儿的第一个状元!”
喜讯在村里传得很快。
不多时, 陈家的几位族老也过来了。
他们被晚辈扶着, 一张张老脸笑成了菊花。
一过来, 就说明了来意。
“听到消息之后,族里商量了一番,决定要为村里的第一个举人打一块匾, 挂在宗祠里。”
陈父受宠若惊:“这怎么使得……”
族老们却笑眯眯地道:“使得,自然使得!”
陈家村祖祖辈辈都是在田里刨食, 现在出了一个读书人, 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为首那个由孙子扶着、老得牙齿都掉光了的老人拉着陈父的手,两眼放光地道:“现在只是打个匾,等羽哥儿中了进士, 再立坊!”
几位族老都附和地点头。
这要是祖坟冒青烟, 考上了状元, 那就是立状元坊了!
别说是他们陈家村, 就是整个陈桥县都是独一份。
看重政绩的郭县令说不定会在镇上给他们羽哥儿立个状元坊。
想想过往的人一来镇上,看到的就是他们陈家的荣光, 几个黄土已经埋到脖子的族老就觉得来日去了地下见了先祖, 自己脸上也有光了。
此刻再看陈三郎, 想着当年饥荒的时候他小小的一个,抱着父母的骨灰坛来投奔他们这一支。
当年他们只是动了恻隐之心才收留了他, 给了他一口饭吃, 哪里想到今日会有这样的造化?
不过,在提起是否要把他父母的坟从那个水潭边移出来, 移到陈家村的祖坟里来的时候,陈父还是摇了摇头。
当年父母的骨灰被他失手落进潭里,应当早就四散而开,融化在那潭水里了。
便是潜下去找,也只能找到那个骨灰坛罢了。
既然这样,那就不必去打扰他们安眠。
见丈夫眼眶发红,本就不善于言辞的人现在更是憋不出一句话来,陈母接过了话茬。
她对着在场众人含笑道:“我家寄羽能有今天,全多亏了宗族跟乡里乡亲帮衬。今日时辰晚了,来不及设宴——明日,明日我家开宴!我掌勺,大家都来热闹热闹!”
陈娘子掌勺?
一听到这话,这段时间没少因为他家飘出来的香气而被勾起馋虫,馋得挠心挠肺的众人可就不困了,甚至觉得那官差怎么不早点来,早来了今晚他们就能蹭上这一顿。
也有人道:“哎呀,寄羽跟松意这不是还没回来吗?等他们兄妹回来了再说。”
老胡很有见地地道:“大公子和意姑娘怕是没那么快回来。考完之后,他是要在那边参加鹿鸣宴什么宴的,文人举子之间还要举行文会,交流扬名,要很久的,我们还是先庆祝。”
“胡大哥说得对!”
“等羽哥儿回来太久了,咱们先庆祝,等他回来再庆祝一回!”
“明日设宴,要什么跟我说,我去买!”
“有什么要帮忙的,三嫂子也不用客气,只管找我婆娘。”
乡下地方摆宴,都是邻里乡亲来帮忙。
又是这样的大好事,各家男丁女眷你一言我一语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陈母也邀请几位族老明日一定要来。
他们牙口不好,她会做些容易嚼的好消化的菜给他们,一起热闹热闹。
设宴的事情定下,吸引来的却不只是陈家村的人。
本来之前就有不少人想给陈寄羽做媒,现在心思又动了。
陈家腾飞在即,就算做不成哥哥的,做成妹妹的姻缘也好啊。
所以陈家摆宴这天,来了不少想保媒的人,都被陈母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了。
风珉虽然没来,但却让人送来了一份贺礼。
郭县令知道了陈家村正在庆祝,也送了一份礼。
他们两人送的都是文房四宝,风珉还送了两本书,虽然放在一众鸡蛋、布匹等农家产物中显得格外不同,但是并没有太超过。
不过当有乡绅送来真金白银的时候,负责记档的小莲还是吓了一跳。
其他人上门吃席,收他们一些小礼还可以,宴席结束之后他们家自有同等的回礼,但是真金白银却不行。
小莲匆匆地去找母亲拿主意,陈母刚炒完一锅菜,听她说记录下了这是哪家送来的,于是点了点头,安抚她:“没事,记下名字就好,回头娘送回去。”
小莲这才放心地离开。
陈母站在原地,却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儿子考上举人以后身份地位就变了,变成了值得拉拢的对象,只是没有想到这真金白银的攻势来得这么快。
在他们乡下地方尚且如此,不知道在旧都,一双儿女现在又如何了?
……
与此同时,旧都。
状元巷,陈松意他们所居住的院子里也堆放了很多礼物,大多是冲着陈寄羽来的。
陈寄羽不在家,他穿上了几个同窗好友在放榜之后,为感激他的妹妹这段时间对他们的照顾而赠予他的一套新的衣冠,去参加了鹿鸣宴。
这样一来,归还这些东西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陈松意的肩上。
若是换了别人,骤来要应对这种情况,怕是要手足无措。
但陈松意不论心性也好、经历也好,应对这些都游刃有余,也不会落了这些人的面子,在他们这里落下一个兄长傲慢、不近人情的印象。
而在鹿鸣宴上见识过这位解元的风采之后,众人发现接下来连日的宴会,他身上穿的都是同一身衣服——仿佛每日穿回去洗了,第二日就再次穿上,并没有同样好的衣服来替换。
于是众人便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位陈解元是个农家子弟,家中贫寒。
在他之前,那个村子甚至都没出过一个秀才。
“我听说沧麓书院的学费可不低,就算他们倾举家之力也供不上他去读书,这位陈解元又是怎么去的?”
“这就得说他运气好了,他本来在县学念书,三年前就想来应考,结果时运不济没来成,差点书都念不下去。是县学里的夫子惜才,用自己的关系把他推到了沧麓书院,沧麓书院把他特招进去的。这三年还免了学杂费,让他用工勤相抵,今日我们才能看见这位陈解元站在这里。”
这个颇了解内情的人说完,人群中就响起一阵拖长的“哦——”。
声音里明显带着嘲笑。
“农门贵子,也真是难为他了。难怪穿上锦衣跟我们一起站在这里,都还感觉得到他腿上的泥没洗净呢。”
“那自然是没有钱兄这样大家族出来的底蕴的。”
“哈哈哈哈……”
他们在这里说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从席间离开的陈寄羽在花木后面听得很清楚。
不过他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脸上却没有什么气愤、自卑或者受打击的表情。
那日乡试榜出来以后,副山长高兴坏了。
来这里低调了那么久,现在该是高调的时候了。
原本第一日考完,他依次问过他们破题的思路,心里就有了数,虽然没有预料到会这么好,但也早早定下了状元巷外最好的那家酒楼。
榜上有名的自然是开心,这次落榜的也很快放下了。
他们这一行人本来大多都是第一次来考,一次考不中还有下一次。
——这次火候未到,就当是来提前体验。
于是席间人人都纵情恣意,一改之前的紧绷。
有人喝得发酒疯,在屋里乱跑乱跳,有人放声歌唱。
也有人大哭,却是哭自己运气好:“考之前我心里没底的!可寄羽的妹妹说我能中呜呜呜……我中了,我果然中了!”
“是是是,这次取两百三十九人,你考两百三十八,合该你中,哈哈哈哈。”
这个差点名落孙山的临县友人哭够了,摇摇晃晃站起来,要来感谢“寄羽的妹妹”。
不过陈松意比他们年纪都小,又是唯一的一个姑娘,所以没人敢让她喝酒,于是他脚下一转就去敬陈寄羽。
作为他们当中考得最好的那个,陈寄羽那晚被灌了不少酒。
见同窗好友过来敬酒,他也笑着喝了。
回去的时候,所有人看着都释放了压力,喝得烂醉。
可等回到院子里,其他人都躺下以后,鼾声此起彼伏,看着站都站不稳的陈寄羽却只是俊脸通红,目光清醒地出来了。
他在院子里打了井水,洗了脸,又漱了一把口,散去酒气,抬头看天上朗星。
时间不早了,外面依然很热闹。
今天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却是金陵城最热闹的一天。
感到脸上的水干得差不多了,他便转身想要去书房继续读书。
考过乡试不过是第一战,后面还有会试。
他与其他人不同,他的时间跟机会没有他们那么多,若是可以,最好是功毕于一役。
他原以为今晚所有人都放松,连赵山长都喝倒了,应当不会有人来找自己,但没想到他刚坐下打开书,门就被敲响了。
抬头一看,却是妹妹松意。
她站在门边,手里还端着一碗汤,向着书房里走来,一边走一边道:“我猜到哥你没有醉,只不过……”
她看他手上的书。
没想到庆功宴刚结束,在所有人都倒下的时候,他竟然一个人回到书房,又开始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