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人都有触不得的逆鳞。

    沈缇大怒!

    “冯二!”沈缇厉喝,“我念着沈冯两家旧情,对你客气有加!你竟如此羞辱于我!”

    冯翊辩解:“我非是羞辱跻云,也不是说笑。跻云,你好好想想,唯有这样,才能顾全所有人。”

    包括小殷氏。

    沈缇闭上眼,运气,再睁开,已经冷静。

    “你若不愿洛娘为妾,我给你一张放妾书。”他道,“洛娘的命运本就非是由我,乃是由冯家而来。我已经为她扛过一回。我本是打算替她扛一辈子的。如今你回来了,很好,接下来,该你替她扛了。”

    女人的命运无法自主抉择,常由男人。

    冯洛仪命运至此,不是沈缇沈跻云造成。是冯家自己的责任。

    若不是沈缇,她如今还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

    冯翊的大妹已逝,三妹不知踪迹。二妹妹冯洛仪已经是最幸运的了。

    冯家得知沈家的恩。

    冯翊低头了:“跻云,且息怒。是我唐突了。”

    沈大人打圆场:“都冷静些。”

    沈缇负手,把头别过去,根本不想与冯翊说话。

    冯翊受沈家恩,还是肯放低姿态的,对沈大人道:“伯父,今日太匆忙。我先带二妹回去,来日我们慢慢再商量。”

    沈大人道:“正是。事急则缓,事缓则圆。今日先这样。贤侄先回去。”

    沈缇微微侧过头:“慢走不送。”

    沈大人送了冯翊。

    二人在垂花门处等冯洛仪。

    “伯父。”冯翊行个大礼道,“还请劝劝跻云。”

    沈大人叹息:“此事难两全。”

    沈大人熟悉自己的儿子。过往儿子与他争执过多少回,都没有这般发怒过。

    但想到是殷莳,沈大人又能理解。

    冯洛仪出来了。

    冯翊过来原来带着马车和婢女。来的时候装的是礼物,回去的时候可以坐人。专为接冯洛仪的。

    只他看到冯洛仪身边除了领路的婆子,便只有自己派进去接人的婢女,微怔,顺口问了一句:“你的丫头呢?”

    冯洛仪道:“留下看院子。”

    她给沈大人行礼:“大人。好久不见。”

    人和人,可以住在同一座宅子里,却好几年不见面。

    冯洛仪上一次见沈大人,还是刚从牢里被赎买出来,来到沈家,同时见到了沈大人、沈夫人。那之后是沈夫人在安排她的事。

    做了沈缇的妾之后,她便被交到殷莳的手里管理。

    父亲原就不该见儿子的房里人。甚至正经儿媳也是要避嫌的。

    也就是自先帝崩逝这半年的夺嫡之乱,沈缇做了阶下囚,给了殷莳可乘之机,强行令大家习惯了她的做派。沈大人欣赏她做事干练,对她有些行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沈大人叹息:“同你哥哥好好团聚几日。”

    冯洛仪又福身。

    车子便等在垂花门外,婢女扶着她上车。

    冯翊与沈大人道了别,带着冯洛仪离开了。

    冯洛仪始终跟做梦似的,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离开过沈家了。她甚至都没有好好逛过沈家的花园。

    她一直被困在四方的小院子里。

    车厢外嘈杂的人声像假的。

    冯洛仪忍不住在袖子里悄悄拧了自己一下,会疼的,说明不是做梦。

    冯洛仪撩开车窗帘子向外看,久违的人间烟火。她又回到人间了。

    “呀。”同车的婢女道,“姑娘,莫哭。马上到家了。”

    掏出帕子给她拭泪。

    一声“姑娘”,简直震颤了灵魂。

    冯洛仪浑浑噩噩地坐着车就到了恪靖侯府。

    冯翊特地让马车在大门外停,让她从外面看看“恪靖侯府”的匾额。

    “以后,这就是家了。”他说。

    他带着妹妹一路进去。

    侯府阔大,更甚于沈家。建筑的规格也更高。

    冯翊带冯洛仪走中路,一路到了正厅。正厅气派恢弘,全是富贵景象。

    “你来了,家里总算有点人气儿。”冯翊说,“要不然就只我一个人。”

    冯洛仪问:“大哥和三弟什么时候能回来?”

    冯翊道:“这个急不了,半年一年的吧。”

    冯洛仪问:“二嫂和绫娘、婉娘什么时候回来?”

    冯翊轻叹:“回不了,她改嫁了。两个月前刚生了一胎。我昨日遣人给她补送了贺礼。”

    冯洛仪沉默片刻:“绫娘、婉娘?”

    “在她们外祖母那里养着。就先在她那吧。我使人送了银子过去。”冯翊道,“咱们家里也没有能教养她们的人。什么时候我娶继妻,什么时候再把她们接回来。”

    “大嫂子呢?”

    “也嫁了。”

    女子青春有限,也很难一直在娘家容身,终还是得再嫁。

    这些还都是知道人在哪里,往哪里去找的。

    冯洛仪问:“小妹还能找到吗?”

    冯翊道:“找不找得到也得找。已经在找了。”

    “洛娘。”冯翊道,“你是最幸运的一个。”

    冯洛仪垂下头去:“……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洛娘。”冯翊道,“若最后,事不能如愿。不得怨恨沈家。”

    冯洛仪抬起眼:“他不肯是吗?”

    冯翊问:“他和小殷氏何时成亲的?”

    冯洛仪回忆:“去年四月里。”

    冯翊问:“他们感情很好?”

    他的提议可以说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沈缇却暴怒了。

    他为了小殷氏,完全不考虑利益。

    只有一个解释,他是真的很在乎小殷氏。

    可明明,是为了洛娘才低娶的。

    冯洛仪茫然。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日在璟荣院听到的琴声。

    她的沈郎,日日弹琴给小殷氏。

    她的沈郎,在婚后爱上了他的妻子。

    一个丈夫爱自己的妻子有什么错呢?谁也不能指责他的。

    只有冯洛仪,苦到了心肝肺脾里。

    冯洛仪涩然的神情给了冯翊答案。

    他叹息一声:难怪。

    送走了冯翊兄妹两个,沈大人转回书房里,沈缇还在那里等他。

    见到他,沈缇冷冷地道:“父亲动心了是吗?”

    沈大人瞥了他一眼,走到书案后坐下。

    “抛开别的不谈,”他道,“你得承认,冯翊给的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怀溪殷家若是出一位侯夫人,你外祖只怕立刻年轻十岁。”

    “那抛开的是什么呢?”沈缇问,“是我与莳娘乃是结发夫妻这件事吗?”

    沈大人叹了口气:“造化弄人啊。”

    可不是吗。谁知道冯家出了个冯翊呢,转眼成了皇帝心腹,新贵里风头最盛的人物。

    若没有他,便是冯家平反回来,冯大郎也没有能力像今天冯翊这样与沈家谈判。

    一个刚平反起复的人根本没有筹码,只会对沈家收容了他妹妹感激涕零。

    沈大人道:“冯翊是不可能让他妹妹再做妾室的。这个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沈缇道:“我说了,我给他放妾书。”

    沈大人嘿道:“当初死活要纳也是你,今日宁死不抬也是你。”

    沈缇却道:“昔日纳冯氏,今日护莳娘,都是没有错的。只是今时今日形势变了而已。”

    沈大人问:“真要放妾?那是松哥儿的生母。”

    “对冯家,我是问心无愧的。”沈缇道,“父亲不知道,其实冯氏在我家一直郁郁寡欢。”

    沈大人哂然:“她做妾,当然郁郁寡欢。你抬她做妻看看她还郁郁不郁郁。”

    沈缇沉默了片刻。

    “但我的妻子,已经是莳娘了。也只会是莳娘。”

    “她想要的,我给不了。不如放她回家。”

    “她心心念念,都想回到从前。”

    不是沈家的妾,而是冯家娇养深闺的姑娘。作诗烹茶,含羞待嫁。

    沈大人只是觉得可惜。

    因他家人丁单薄,沈缇没有兄弟,殷家子弟没有成器的,舅子们谁也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帮助。

    其实若是普普通通的舅子也没什么,不会这么遗憾,偏冯翊这个实在特殊。

    他现在刚掌了京军,根基还浅,但只要好好经营个三五年,便可以在京城横着走了。

    这般权势,谁能不动心呢。

    沈大人也身在世俗红尘,肉骨凡胎。

    门外忽然响起程远的声音:“大人,宫里来人,召翰林入宫陛见。”

    书房里的谈话结束了,沈大人也站起来:“去吧。”

    沈缇便回璟荣院去换衣服。

    璟荣院里,婢女们迎他:“翰林。”

    沈缇问:“少夫人呢?”

    殷莳却从厢房里出来:“客人回去了吗?”

    她身后还跟着个中年男人,垂手行礼:“翰林。”

    沈缇认得这个人,是殷莳的陪房王保贵。殷莳说他是个勤快能干的人。

    他对王保贵点点头,对殷莳道:“宫里来人召我,我回来换个衣服。”

    殷莳微讶,对王保贵说:“你先回屋等着。”

    便随着沈缇进屋了:“知道是什么事吗?”

    沈缇抬起手臂,婢女们麻利地给他换官袍。他道:“不知道。”

    殷莳道:“陛下单独召你吗?”

    如果是的话,这还是新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呢。

    “我还未见到宫使。”沈缇说。

    殷莳就不问了。

    屋子里安静了短暂片刻。沈缇道:“冯二把冯氏接回去团聚了。”

    咦,昨天还“冯二郎”,今天怎么就“冯二”了。一字之差,口吻就完全不一样了。

    殷莳道:“我知道。她走的时候,来给我打招呼了。”

    她道:“她没带家里的丫头,只自己跟着恪靖侯的丫头走了。”

    沈缇嘴角扯扯,接过官帽低头戴上。

    婢女们给他整理好玉佩、腰牌,又抚平衣摆。鱼贯退了出去。

    “我去了。”沈缇说。

    “好。”殷莳跟在他后面送他。

    沈缇走出正堂,步下台阶,抬头看了看太阳。金秋时节,时近正午,阳光正耀眼。

    沈缇回头,殷莳站在正房台阶上带着笑目送他。

    沈缇朝着院门走了两步,又转身看她。

    她还在那儿,还在笑。

    沈缇忽然大步走回去,站在阶下,看着她。

    殷莳挑眉。

    明媚的阳光打在青年俊朗的面孔上。

    “莳娘。”他道,“无事的。”

    “我不是十七岁了。”

    “你等我回来。”

    第152章

    沈缇从沈大人的书房离开。

    沈大人唤了程远来询问:“可知宫里什么事?”

    程远道:“宫使亦不知。”

    如今新帝身边的內侍,是从信王府出来,一路跟着伺候到了京城的,并非宫中原先的內侍。

    老皇帝殡天,伪帝被生擒,宫里已经清洗过两遭了。时间还太短,大家还没打通宫里的新渠道。

    沈大人点点头,却并不叫程远退下,只是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

    程远便垂手等候指示。

    过了许久,沈大人唤他:“程远。”

    程远应道:“大人。”

    沈大人道:“让京城的人知道,恪靖侯的妹妹落难时,沈家收容了她。”

    程远抬起头来:“和恪靖侯谈得不妥吗?”

    沈大人叹道:“跻云是个什么犟种,你又不是不知道。”

    程远道:“好。”

    冯洛仪原本深藏沈家内院无人知道的。

    但现在她哥哥一飞冲天了,她的存在藏是藏不住了。

    既然如此,不如反向而用——“恪靖侯的妹妹落难时,沈家收容了她”,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让大家都知道,恪靖侯是受了沈家的恩的。

    便是最终谈不拢,恪靖侯也不能跟沈家翻脸。否则,就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他若是个忘恩负义、心胸狭隘的小人,新帝怎敢将拱卫京师的京军交给他。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必得是个忠义之人,皇帝才能放心。

    送走了沈缇,殷莳回到厢房里:“我们接着说。”

    今天冯洛仪的哥哥冯翊登门,不论是按外男来说,还是按冯洛仪的身份来说,她都不宜在场。

    正好王保贵来找她回禀事情。

    王保贵叹道:“这次出来的许多都是良田,唉,我们的银子要是能再多一些……”

    殷莳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那不行,这是我的私产,要和翰林和沈家的算清楚才行。不能混作一谈的。”

    其实自五月之后,粮价暴涨,便有许多京城百姓人家破产。

    人最没法忍的便是饿肚子。

    虽不至于到易子而食的程度,但先典卖家当,最后卖房卖宅的颇有不少。

    那时候王保贵就来找过殷莳,建议她趁机捡漏。

    但殷莳拒绝了。

    因为真正的大户人家多多少少都有存粮,如沈家这样有一定品级,又有大局观的,都暗中囤粮了。

    便一些目光短浅没有囤粮的,家底厚,也还撑得住,不至于到卖宅子这一步。

    所以那个时候卖宅应急的,全都是真正的小老百姓。

    那时候所谓捡漏,吃的都是人血馒头。

    “我知道很划算。”殷莳道,“你说我伪善也行。只捡这种漏,我并不能十分安心。”

    那时候王保贵还觉得她过于妇人之仁。

    但随后改天换日,京城许多人家随着伪帝的垮台而坏事。这时候不用王保贵找她,殷莳主动便唤了王保贵来:“我现在手里能活动的银子有一千四百两,去买田。”

    那时坏事的人家都是依附了伪帝的。

    这是自己的选择,便自己承担这抄家杀头的结果。

    这些人在伪帝登基的时候,可也没少侵吞那些忠义而死之人的家产田宅。

    王保贵才知道殷莳也并非全是妇人之仁。

    她只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原则。但眼光还是有的。

    许多人家坏事,自然有大量的土地抛售出来。王保贵如今渠道都熟了,做这些事已经不需要平陌再帮忙牵线,他自己就可以。

    良田一度跌到了八两上下的价格。

    王保贵把殷莳给她的银子全花光了,收了一百六十亩良田。还不是零零碎碎的,是大块整地。

    但这会子是个机会,过去了就没了。

    王保贵还希望殷莳能拿出更多银子来趁机捡漏,否则错过了太可惜。

    但殷莳已经动用了她全部的现银。

    她不想开口跟沈缇借银子。因为现在买下的地,都是她的私房财产,和沈家隔离得越清楚越好。

    所以拒绝了王保贵。

    王保贵回去,她拿着新到手的田契回到正房里,开了拔步床的暗格,取出了放田契、身契的匣子,整理了一下。

    原本的嫁妆一百亩,后来陆续一共收了九十亩。

    冯洛仪生了庶长子,沈大人补偿了她一百亩。

    这次收了一百六十亩。

    现在她手里一共有四百五十亩良田。

    这搁在哪也算是个地主了。

    足够养活她和两房仆人、几个丫鬟。

    只可惜槐树街的宅子、厂口街的铺面和长安门的铺面如今都空了。几个租户都没能撑下去。

    其实中间殷莳都说了,给他们减免房租,那几户人家也感激涕零,但还是没撑下去。破产退租了。

    租长安门铺面的那户人家退租后甚至还找到王保贵,想问殷莳能不能买下他家闺女。

    殷莳没想到好好的小生意人竟然就到了这种程度。

    她没有买,而是让王保贵拿了二两银子给那人:“再撑一撑,或许情况就好起来了。”

    那人拿了银子磕了个头,眼眶红红地走了。

    现在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他家女儿保住没有。

    殷莳叹息着,把装着契书的匣子重新收回暗格里去。

    沈缇跟着宫使入宫。

    到了文华殿外,有个青年內侍带笑迎他:“沈翰林,陛下等候多时了。”

    是完全不认识的內侍。

    从前老皇帝身边的內侍大多去守陵了。一朝天子何止一朝臣,一朝天子还得一宫內侍呢。

    沈缇递过去一个荷包:“敢问公公名号?”

    內侍带笑收起:“奴婢向北。”

    新帝以前受封信王,在南方。向北而望,那便是望京城了。

    “向北公公,可知陛下召我何事?”

    “是好事。”向北答道,“翰林当日拒绝为伪帝执笔诏书,却写了一首诗讥讽于他,可是也不是?”

    “正是,确有此事。”

    “那诗到了陛下手中啦,可只有一半,陛下想知道后面的。”

    沈缇便心中有数了:“多谢公公。”

    待见到皇帝,这是沈缇第一次单独面圣,三叩九拜。

    皇帝道:“沈卿,平身。”

    沈缇站起来,目光投过去。

    皇帝与他互相打量。

    皇帝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眉眼间是有些肖似老皇帝的,颇为英气。

    皇帝昨日其实接见过沈缇,但是是一大群人一起的。

    一大群刚从牢里提出来便直接让他们进宫的臣子。个个胡子邋遢,身上有味,差点把皇帝熏到。

    但本来就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有时候政治这东西,真的跟唱戏一样。必须得端着演一演,记在史书上才能好看。

    这是君与臣的双向奔赴。

    昨日沈缇也是胡子拉碴,且他和江辰级别低,要站在许多大人们的后面,离皇帝最远。

    今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站在了皇帝的面前。

    行完礼起身,皇帝看过去,在宫殿透窗的斜光里,芝兰玉树般一个青年。

    父皇钦点的最后一位探花郎,有文采,有风骨,还年轻。

    在伪帝篡位之时视死如归,等到了他的到来。

    这简直就老天留给他的人才,正证明了他才是天命正统。

    皇帝一看之下,便喜爱极了。

    其实殷莳一直都知道,虽然她常常偷偷吐槽沈缇是集封建大成于一身者,满身的封建味。

    但实际上,殷莳也明白,在这个封建时代,沈缇就是一个英俊又优秀得让人一看就喜欢的人。

    他若是个二甲普通进士,或许别人还会嫉妒他。但当他踏入一甲,成为一甲三人之一时,便会自动地被这个时代套上光环,令同辈的人甚至失去了嫉妒之心,只剩向往。

    皇帝道:“沈卿来看,这是什么?”

    有內侍把御案上的东西传递给沈缇。沈缇定睛一看,是半幅帛书。正是当日他当着谢先生的面写下的讥讽宁王的诗。后被武人一把撕烂扔在了地上。

    沈缇道:“此物如何到了陛下手中?”

    皇帝笑道:“如今安定了,自然有人献上来,可惜,只有半幅。”

    当初两个內侍各抢了半幅。

    沈缇是很有名气的探花郎,他的字画都是很有名的,他的墨宝本来就值钱,寻常求一幅字也得百两。

    他要是死了最好,死人的墨宝有时候更值钱。

    绝笔嘛。

    可惜没死。

    但内廷也有书堂教內侍读书的。那两个內侍能在文华殿伺候,本来就是读书读得好的。

    他们是能看得懂沈缇的诗的。这种特殊历史时刻写出来的特殊的东西,不论是诗本身,还是字本身,都更值钱。

    时局平定下来,新帝登基之后,两个內侍就琢磨起来怎么能利益最大化。

    商量半天,两个人决定合作。

    一人把手里的半幅献给了皇帝,称:“当时乱,奴婢慌张抢了半幅塞袖子里,另半幅不知道哪里去啦。”

    果然皇帝看了龙颜大悦,不仅给了赏赐,还给这內侍升职了。

    升职的內侍便可拉拔另一个没升职的,两人于宫中守望互助。

    至于那另半幅帛书,倒不急。这东西越久越值钱。

    到许多年后,两人年纪大了出宫养老,才把那半幅帛书拿出来。

    那时候沈缇沈跻云已是位列名臣。

    早先的半幅帛书早就名传天下,被收藏在宫里。民间流传的都是摹本。

    被称为《讽宁王诗帖》,又称《裂帛帖》。

    忽然《裂帛帖》的另半幅现世,果然卖出了好价钱,足够两个老太监养老。

    收藏品的升值,果然需要耐心。

    时间回到现在,此时,皇帝道:“跻云,下半阙是怎么写的,你给朕补齐,让朕瞧瞧。”

    沈缇便提笔,将后半阙墨了出来。

    诗以达情,诗人情绪激荡时所做的诗,往往比平时给了命题的诗要强百倍。

    皇帝读了,果然拍案叫绝。

    “卿虽年轻,但忠心可鉴,此番,受苦了。”

    沈缇道:“三相二参和许多大人都以忠殉身,臣受的这点苦,算得了什么。且在刑部大狱中,臣还是最年轻的,身子骨最好。”

    这又触及了皇帝的另一个爽点。

    老臣们都死了。

    当然皇帝也是感动的,要落个泪,要给他们上美谥,文忠、文正之类的,再追个三公的称号。

    但另一个角度,对皇帝来说,老臣都死了,新朝廷几无掣肘之力。又空出大量的职位,供他给人加官进爵。这对一个新皇帝来说,实在是个极为痛快的开局。

    皇帝微笑:“不必自谦。跻云现在是侍讲?”

    沈缇道:“翰林侍讲。”

    “那好,着,翰林侍讲沈缇,擢为侍讲学士。”

    官场上讲究论资排辈,便是再有才华,也得熬一熬资历。

    沈缇从翰林编修到翰林侍讲,本就快了别人一步。

    从翰林侍讲到侍讲学士,他和沈大人原本预计着要用四到五年的时间——这已经是一个比旁人要短的时间了。

    在他们的仕途计划中,已经不能再短了,因为太年轻,资历太浅。

    但没关系,资历不足圣宠补。

    第153章

    照香躺在次间的榻上生气。

    她知道院子里的丫头们一定在背后说她,说不定笑成一团。

    雪芽进来问她喝不喝水,也被她骂出去了。

    月梢进来靠着槅扇冷笑:“你主子不带你回家你有本事朝你主子撒气去,你朝雪芽撒什么脾气,厉害得你。”

    照香腾地坐起来:“你长嘴了你厉害,不是也没带你!怎么,我主子不是你主子啦?你要翻天啊?能耐得你!”

    “我是沈家的丫头。”月梢说,“沈家大小夫人老少爷们都是我主子。你可不一定。”

    照香大怒:“我是沈家买回来的!我身契都在管事那里呢,我也是沈家的丫头!”

    月梢道:“那我问你,你主子要是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照香骂道:“胡说什么,姨娘怎么会不回来。不过家去几日,怕你们趁主子不在偷懒耍滑,留我看着你们罢了。”

    “冯二公子可都是侯爷了。她是侯爷的妹妹。”月梢目光幽幽地,“你也是在京城长大的,可听说过谁家侯爷的亲妹妹给别人当姨娘的?”

    照香顿住。

    “不,不会。”她想了想,松了口气,“都已经是姨娘了,孩子都生了,那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不要夫君不要孩子了。”

    “你净吓唬人。出去出去,别烦我,我在这眯一会儿。”

    沈缇从文华殿出来,向北笑吟吟上前:“恭喜学士,该做新官袍了。”

    沈缇进了一趟宫面圣,便从六品跨到了五品。虽然是从五品,从五品也是五品,可以穿绯衣了。

    从绿袍到绯衣,很多人仕途上迈不过去。

    沈缇不到二十岁便迈过去了。

    从此,别人不再称呼他为翰林,可以称呼他作学士了。

    沈缇谢过了向北,要离开。

    向北送他下宫殿台基。

    正有一个武人要上台阶,见向北亲送这人,便斜挪了一步让了路,错开身。

    那男人生得浓眉高鼻,猿臂蜂腰,行走间给人以彪悍之感。

    沈缇虽着绿袍,级别不高,却如皎月一般的人,走到哪里都吸引人的目光。

    两个人错身而过,都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

    到了下面,沈缇抬手:“公公请留步。”

    向北总是带笑:“学士慢走。”

    送走了沈缇,向北转身一看,那武人还站在台阶上看着他。

    向北换了副面孔,过去嬉笑挑衅:“唷,赵大统领。”

    姓赵的武人骂道:“讲人话。”

    向北和赵统领都是新帝的潜邸旧人,这次都是随侍身边,跟着打进京城的。

    向北其实是京城人,也曾是官家子弟,后来家里获罪,从小就被净了身成了內侍,伺候老太监。老太监又伺候皇子。

    后来皇子长大些,被皇帝赶出京城就藩。

    向北也被老太监带着一起和皇子去了地方上,便是信王府。

    赵统领是信王封地的本地人,少时以良家子入选王府侍卫,如今三十一岁,原本是信王身边的侍卫首领。信王登基后,升他为殿前司将军,掌宫城内卫和皇帝仪仗。

    因统领羽林卫,日常称他赵统领。

    赵统领在台阶上眺望远处沈缇的背影:“那个是谁?还要你亲自送。”

    “是建弘十五年的探花郎。十分得圣心。”向北道,“刚刚升了侍讲学士,五品了。”

    “原来是探花,怪不得生得这样。这么年轻就五品,厉害。”赵统领又问,“接家眷的队伍出发了没?”

    “想大娘了?”向北明了。

    “她一个人在家,女婿也不在,不知道她行不行。”赵统领担心。

    向北无语:“大娘那拳脚,你女婿都打不过她,谁能欺负了她去?”

    赵统领道:“话不是这么说的……”

    又无法反驳。他自己功夫好,把个独生女也教得很能打。女婿确实打不过女儿。

    遂转了话题:“王妃来了,就该封皇后了吧。”

    向北道:“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

    赵统领把手负在身后:“也是。”

    沈缇进了趟宫,回来便是五品了。

    殷莳眉眼都展开,喜道:“去禀了姑姑和父亲了没?”

    “还没。我先换衣服。”

    “好,换完衣服我们一起去。”

    待沈缇换了家常衫子,两个人一同往上院去,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了沈大人和沈夫人。

    沈大人微笑称赞。

    沈夫人虽也高兴地夸着儿子,时不时地却会看一眼殷莳。

    殷莳只假作没看到,道:“已经叫人去订补子。待会我就开库房寻了合适的料子,叫针线上给跻云做新官袍。”

    沈夫人道:“好,好。现在有你,我不操心。”

    沈夫人问沈缇:“急穿吗?要急的话,先用你父亲的。他有备用的,还没缝补子。”

    “不急。”沈缇道,“母亲怎么忘了,陛下给了我们五日的假。”

    沈缇这批从刑部大牢里放出来的官员都从皇帝那里获得了五日的假期,今天才是第一天。

    “哦,哦。”沈夫人心神不宁地道,“忘了。”

    殷莳只微笑。

    沈大人看了殷莳一眼。

    一直到晚上,一切都似乎跟从前一样。

    但沈缇知道这其实是不对的。因为关于冯翊,殷莳一句都没有多问。

    仿佛今日家里只是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客人,而不是妾室突然有了地位显赫的兄长。

    她反倒是更关心他作的那首诗,让他默出来给她。

    她品鉴的时候,他坐到了她身后,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殷莳往嘴巴里塞了颗梅子,腾出手来,打了他的手。

    但沈缇没放开,他把脸埋在她后颈:“莳娘?”

    殷莳含着梅子:“嗯?”

    “我以后会位极人臣,你信不信?”

    “信。”她回答得爽快。

    “我们做一辈子的夫妻。”

    “嗯哼。”她含糊其辞。

    沈缇勒紧她腰。

    “别闹。”她说。

    “殷莳。”沈缇说,“你不许喜欢别人。答应我。”

    殷莳终于抬起眼,看了眼灯台里的火焰。分析他话里的含义,什么原因引他说了这种话?

    她继续含糊:“嗯哼。”

    沈缇抬起头,不干:“这不算答应,你糊弄我。”

    殷莳无奈:“就算我答应你,难道遇到了喜欢的人就能不喜欢了?喜欢这种事能由人控制?人只有行为能受控制,心是控制不了的。”

    沈缇如何能不明白呢,他是最明白的。

    那些欲念横生却不能碰她的深夜,他只当是对自己的磨炼,人生的修行。

    人只要有意志力,当然可以控制行为。

    但喜欢她的心是控制不了的。

    殷莳笑道:“你只能祈祷我别碰上能让我喜欢上的人,你不能强令我说让我别喜欢别人。那我没法答应你,因为根本做不到。”

    殷莳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她喜欢老的、壮的。

    江辰明明生得模样俊秀,殷莳看他的目光就很普通。杨师鲁的相貌平平,偶遇的几次,殷莳看他的目光里总带着点欣赏。

    这样倒好。

    因为江辰的年纪比冯翊其实还大个三四岁。

    江辰都不够老,冯翊更不够了。

    殷莳自己年纪不大,看这些不够老的人,目光却总带着慈爱,像是做姐姐做惯了。

    不过这样很安全。

    但沈缇还是很气殷莳不肯答应他。

    他把她披散的头发拨开,咬了她后颈一口。

    殷莳呼痛:“属狗的?”

    沈缇哼了一声,将她抱紧,圈在自己怀里,轻轻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殷氏莳娘。

    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知道。

    沈缇有五天假,沈大人还得照常去办公。

    新帝登基的诏书发向四方后,一度中断了的地方奏折如雪片般飞往京城。

    沈大人就苦逼了起来。

    通政使被宁王杀了,左通政当时跟沈缇一起囚在刑部大狱里,如今虽然放出来了,却也跟沈缇一样,在家休息恢复元气呢。

    山一样高的的奏折摞起来。

    沈大人在伪帝时代便权知通政使司事,当了临时的通政使。信王登基后,也还让他继续兼着。

    左通政不来上班,他一个人肩挑了三个人的工作量。

    就这样,还得抽空在公署接待冯翊。

    “恪靖侯。”

    “伯父,唤我憬途即可。”

    憬途是冯翊的字,冯翊冯憬途。

    “好。贤侄,所来为何?”

    冯翊道:“伯父,我昨日的建议,伯父觉得哪一种更合适?”

    沈大人道:“都不合适。”

    “憬途,跻云都不会同意的。”他道,“我这儿子出了名的犟种。他认为对的事情,便会坚持到底。”

    冯翊两手撑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地上:“试问伯父,若换作是你,可能看着自己的亲妹子与别人做个妾室?”

    沈大人道:“你妹子从前孤苦无依,我家愿意照顾她一辈子,才给了她名分。如今你回来了,有你这亲兄长照顾她,我们都是放心的。跻云可以给你出一张放妾书。”

    “她生了沈家长孙。”冯翊含怒道,“就让她母子生离吗?她好好的有夫君,偏要她改门另嫁吗?跻云都肯给她庶长子,怎样也都是有情的吧,怎地现在就如此心狠?”

    “他也说了,女子的一生在父兄在夫君,他怎么就狠心让二妹的一生只有生离和为妾两个选择。”

    沈大人也不是软柿子。

    他道:“跻云说的明白了,令妹命运如此,非是沈家之过。”

    冯翊泄气。

    他握拳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伯父,我们别讲这些虚的。我只与伯父讲,我们三兄弟,大哥是建弘九年的进士,三弟虽然只有秀才功名,但他读书素来有天赋。有大哥带他读书,虽在千里之外,也定不会耽误学业。等他回来,登科指日可待。”

    “我家一门三兄弟,未来两进士,一侯爵。若与跻云为郎舅,朝堂上必倾力相助,决不让他独臂难支。”

    “这是冯家能给跻云的,试问,殷家又能给跻云什么呢?”

    冯翊看到沈大人抬手搓了搓额角,叹气。便知道沈大人不是不动心的。

    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但沈大人还是拒绝了:“憬途三兄弟,未来定前程远大。听了实在令人羡慕心动。只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只讲利益的。”

    “婚姻之事尤其如此。”

    “贤侄。”沈大人看到冯翊眼中眸色变幻,道,“你也不要打我媳妇的主意。她若有事,以跻云的性子,只会玉碎,不会瓦全。”

    “到时候,令妹就只是令妹了。”

    冯翊的拳握了又握,还是放开。

    “此事一时解决不了,且先搁置。”他冷静道,“二妹就先在我那里舒舒心,不着急回去。”

    沈大人同意了:“可。你伯母与我说,那孩子心思重。如今你回来了,她终于等到亲人团聚,正该好好休养散心。”

    谈好了冯洛仪先不回沈家,冯翊起身告辞。

    沈大人放班回到家里,沈夫人与他抱怨:“小崽子不信任我。”

    沈大人问:“你的宝贝儿子什么时候成了小崽子?”

    沈夫人哼哼,道:“莳娘过来与我请安说话,他全程盯着。”

    沈大人说:“你没跟媳妇乱说什么吧?”

    沈夫人气道:“我能说什么?你都叮嘱我别跟她说了。我说出来作什么?让她害怕还是让她生气?”

    沈大人道:“你还好吧?”

    沈夫人道:“我自然好,我操什么心呢。这都是你们男人操心的事,反正谁也不会来问我们,便问了,我说了,难道还能让我拍板不成?”

    沈大人挥退婢女们,将沈夫人轻轻搂紧怀里:“冷静些。我知你心意。”

    沈夫人靠在丈夫怀里沉默许久,辩解道:“我就是觉得,怎么这么多阴差阳错的事。让人心里难受得要死。”

    沈大人轻拍她的背心:“我知道,我知道。”

    沈夫人内心里的烦躁和无力涌上来,委屈地哭了一场。

    沈大人低声安慰她。

    夫妻二十余载,他自然知道她是怎么回事——

    旁人打她侄女的主意,要强夺她侄女的正妻之位,甚至要娶走她的侄女。她当然又惊又怒。

    可这个事能带给沈缇的利益又明明白白。

    她既是姑姑,又是母亲。

    两个身份两种情感在撕扯冲突,自洽不了,便烦躁无力。

    第154章

    冯翊离开通政司去了宫里见皇帝,禀完公事后去了趟净房,却隔着墙听见了别人说话。

    “真的呀?”

    “真的,是昨天的事。今天吏部的文书已经行到翰林院了。”

    “他就这么升了学士?也太年轻了。”

    “是啊,他还未及冠呢。”

    冯翊原本要离开的,听到“未及冠”,停下了脚步。

    翰林院有几个未及冠的?只有一个。

    果然,墙那边的人说:“沈跻云怎么就这么得圣心呢?先帝也喜欢他。如今陛下也喜欢他。他这运气也太好了。”

    另一人道:“也不全是运气吧。试问,当时换作是你,你是从了伪帝,还是宁死不屈?”

    “所以我说他运气好。他宁然能活着。”

    “咦,这么说倒也是。如此这般,何止是运气,已经是气运了。”

    声音渐行渐远。

    冯翊收拾好衣裳出来,心底就如沈夫人一样烦躁无力。

    如果没有意外,谁愿意家中女儿二嫁,又不是守寡。

    且二嫁很难嫁得更好。他前妻二嫁便不太如意,大嫂子亦然。

    这怪不了她们,也不怪在他头上,只能说是命。

    可如今他权柄在握,不能看着妹妹也走这条路。

    当然,有他这个侯爷哥哥,肯定也会有条件不错的人来求娶冯洛仪。但哪个能比得上沈缇呢?

    人年少的时候,真的不能遇上太惊艳的人。

    对妹妹来说,最完美的莫过于留在沈家,做沈缇的妻子。

    其实若不是沈大人警告他若小殷氏有什么,沈缇必然选择玉碎而不是瓦全,他真想做点什么。

    可恨。

    又过了两日,冯翊往前岳丈家去看望女儿们。

    女儿们很黏他。因女孩子们寄居外家数年,颇知冷暖。外家虽也不曾薄待,可从父亲回来之后,她们的待遇大幅度提高了。忽然人人都对她们热情了起来。

    便不想离开父亲。

    冯翊谴退了婢女,与女儿们单独说话:“记住,爹爹如今是侯爷了,谁也不能欺负你们。敢有的,尽使人来告诉爹。旁人若巧言劝你们不要告诉爹,不要信。受委屈了就来告诉爹。记住了吗?”

    长女绫娘问:“爹爹,我们不可以回家吗?”

    女孩眼里有怯怯的期盼。

    冯翊心疼得不行,道:“今天爹爹就是来接你们回去住一阵子。”

    其实本来没这个打算的。因为他实在很忙,京军初收编,还不稳。他很多时间都要在城外,常不回侯府。

    如今家里有一个郁郁寡欢的妹妹,已经够头疼。再接两个小孩子回去,无人看管,更不行。

    但女儿这样求了,当爹的亏欠这许多年,怎忍心拒绝,便答应了。

    绫娘问:“那住一阵子以后呢?”

    冯翊道:“家里如今没有长辈照顾你们,待爹娶了妻,就能把你们接回家里了。那之前,需要外祖母照顾你们。”

    娘嫁了,爹也要另娶。

    绫娘落泪,婉娘见姐姐哭,跟着也哭。

    冯翊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哄了许久。

    哄完,叫她们的婢女与二人收拾衣物,去恪靖侯府小住。

    他则往前岳母那里知会这个事。

    绫娘的外祖母如今十分后悔,若不让女儿另嫁,守到今天,便能是侯夫人了。

    但冯家坏事都是四年前的事了,谁家能让青春女儿守那么久,终还是嫁了。

    “也好,也好。”前岳母道,“孩子们日夜思念你。这里虽然有舅舅,怎替代得了亲爹呢。”

    “是。”冯翊也垂泪,“多亏有您。我且带她们回家小住,之后还是要托给您。”

    前岳母叹口气,道:“你如今也是侯爷了,再娶一个吧。”

    冯翊道:“是,会娶。”

    他那日在沈家说要娶殷莳,虽是临时起意,也并非全是谈判技巧。便为着两个女儿,他的确也是需要一个妻子的。

    偏将满口称赞,沈跻云一力回护,沈大人诚心认可的女人,便出身差些,想来人定是不错的。

    沈缇若肯答应,真的是做到了每个人都好。

    是最优解。

    偏可恨沈缇沈跻云不肯。

    冯翊正想着,忽听前岳母念叨:“只盼着三娘也能找回来,最好能如二娘一般幸运。”

    冯翊顿住:“婶婶在说什么?”

    如今不是岳母了,按照父辈的年龄论称呼,叫一声婶婶。

    前岳母道:“如今大家都说,冯家二娘真是幸运啊。沈家实在有情有义。”

    冯翊道:“说的是洛娘?”

    “是啊。”

    “婶婶怎知道的?”

    “大家都知道啊。”

    散播这样的消息其实很简单。

    官员上班都有随从,这些随从天天跟着官员进出各种地方,与各种人打交道,消息最是灵通。

    沈家的小厮们送了自家的大人进公署,便往各个公署的门房里扎,揣一包点心或者干果,找那些脸熟的随人们去讲八卦。

    娱乐匮乏的时代,忽然有关于新贵中风头最劲的恪靖侯的八卦听,大家都乐听。

    光听不行,听完回去自然还要给别人讲。

    这则八卦很快就在官宦人家传开了。

    “说起来,算是一段佳话了。”前岳母道,“大家都这么说。毕竟那不是别人,是小沈探花,本来就是订过亲的。”

    “只是……”前岳母犹豫了一下,放低了声音,问出了大家这两天的心声,“以后要怎么办呢?”

    佳话的确是佳话,可要怎么收场呢?

    冯翊心中雪亮。

    这事本来没有人知道了,才三天,就“大家都说”了。

    沈缇太年轻,又刚烈,这不是他做事的风格。定是沈大人的手笔。

    把他架起来,让他不能跟沈家翻脸。

    其实冯翊早就明白这一点。

    他先前跟冯洛仪便说过,若事不能如意,也不能记恨沈家。因若要那样做了,便真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于冯翊和冯洛仪都是大大的不利。

    冯翊对这事真是半点脾气都不能有。

    偏前岳母还往前倾身,非常地想先人一步知道点内幕或者后续。

    冯翊揉揉太阳穴,道:“正在和沈家谈呢。”

    正在谈!也算是后续。前岳母很满足。

    殷莳现在觉得休假太长不一定是好事。

    沈缇休假这几日,整天到晚地要黏着她。她去给沈夫人请安,他也要跟着,片刻不离的。

    沈夫人都是一脸无奈。偶尔看殷莳一眼,也是欲言又止。

    好在殷莳的耐心真的很好。终于熬过了这五日的假期,送走了红官袍的沈学士。

    她终于可以单独去见沈夫人了。

    “姑姑。”殷莳屏退了婢女,“好不容易跻云终于去公署了,姑姑与我说实话吧。恪靖侯那日来,与父亲和跻云谈了什么?”

    沈缇态度强硬,沈夫人这几天已经放下心中遗憾,接受这些阴差阳错的结果。

    这么看结果其实还是挺好的,现在,她有一个不错的媳妇,她还有孙子。正如丈夫说的,人是不能什么都要,也不能总是想要最好的。

    沈夫人道:“便是来商量接冯氏回去团聚的。”

    殷莳却微微一笑道:“姑姑不说我其实也知道,恪靖侯定是想让我为他妹妹腾出正妻之位,是吧?”

    沈夫人张张嘴,却否认不了。

    殷莳温温柔柔地按住沈夫人的手臂:“姑姑,姑姑知道什么,还请都与我细说分明。人最怕消息不全面,看事看一半,那样最容易想岔做错。我知道的越多,越好做出正确的应对。”

    殷莳在那段混乱日子里的表现是连沈大人都称赞的。

    沈大人就曾与沈夫人说:“若再有事发生,我和跻云不在,听媳妇的。”

    沈夫人终还是将冯翊说的都告诉了她。

    说完又道:“你莫怕,你公爹和跻云已经将他撅回去了。你公爹嘱咐我别告诉你,免你受惊吓。跻云这几天天天过来盯着我,就是怕我管不住嘴巴。”

    “莳娘,莳娘?”

    殷莳嘴角带笑,垂着眼眸,轻轻搓动手指。

    先出妻,再平妻,到张口说要娶她,许她侯夫人之位。

    冯翊这个人有点东西。这种做事的手腕,是殷莳欣赏的风格。

    换了她是冯翊,大概也就是这样的路数了。因为其实也的确没有别的解。

    “莳娘?”沈夫人摇了摇殷莳手臂。

    殷莳转头看她。

    沈夫人犹自安慰她:“你不要怕。跻云你是知道的,他认定的事,是不肯回头的。”

    殷莳问:“那父亲呢?”

    沈夫人顿住,道:“你公爹,自然也……一样的。”

    是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说话吞吐呢?

    是不是虽然没说出口,但入睡前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叹口气。

    叹独生儿子错失的资源。

    殷莳觉得心情真是无比的好。

    从穿越第一天,她就觉得自己这次的投胎技术是很好的。如今穿越十二年了,她觉得自己的运气真的很好。

    从穿越伊始,就一丁点苦都没吃过。一直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遇到的都是有底线的体面人。

    其实如果再这么下去,她可能就真的要闭上眼睛全盘接受这个世界了。

    偏偏上天就是要给她机会,搅动了风云,告诉她,大道走不动,还可以走小径。

    殷莳站了起来。

    “姑姑。”她说,“我要去通政使司见父亲。姑姑同我一起去吧。”

    沈夫人大吃一惊:“你去那里做什么?那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

    殷莳道:“因为我要避开跻云,同父亲单独谈一谈,就只能上门去找父亲了。”

    因为通常,沈缇都比沈大人早一刻钟到家。

    沈夫人:“你……”

    殷莳道:“姑姑若不去,我也还是要去的。因为这个事姑姑做不了主,我必须和能做主的人谈。但姑姑是血亲长辈,我还是希望姑姑也在场的。”

    沈夫人坐在榻上,仰头看着殷莳。

    明明是日日相见的人,怎地忽然如此陌生?

    她站在那里,低头看她,似乎连五官都与平日有了微妙的不同。

    仿佛有一层朦胧的面具碎裂开来,露出了其下一张真实而陌生的面孔。

    第155章

    左通政回来上班了。

    沈大人当然得先嘘寒问暖关心一下同僚的身心健康,毕竟在刑部大牢里关了六个月。

    关心完了,小山一样的奏折不客气地送到了左通政的公房里。

    一个人顶三个人用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沈大人高兴地在自己的公房里沏了一壶好茶,正吹着烟气细品的时候,差人来报:“府上夫人和少夫人请见大人。”

    一下子惊了沈大人。

    什么事要家里两个女人一起来公署找他?

    还以为孙子出了什么事。沈大人难得失了从容,提着袍子一路小跑跟着差人去了待客的厅。

    幸好是虚惊一场。

    妻子面有难色。但媳妇很从容:“松哥儿?松哥无事,父亲放心。是媳妇有事,请父亲寻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沈大人道:“到我公房去吧。”

    沈夫人一辈子也没进过男人办公的地方,托殷莳的福,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识一下通政使司官员办公的地方。

    沈大人身为右通政,有自己的一间公房。但他现在兼着临时的通政使,便把办公的地点先放到了通政使的公房。

    这是通政使司单人公房里最大的一间了。

    沈夫人好奇看着,颇有一种一脚踏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差人来上了茶,退出去的时候带上了公房的门。

    沈大人道:“媳妇,究竟何事?说吧。”

    到了此时,心中已经隐隐有预感。

    果然,殷莳说:“好不容易跻云也去坐班了,我终于能同姑姑单独说话。我知父亲和姑姑都是一片好意,才瞒着我。但此事深关媳妇切身,媳妇不孝,硬是逼着姑姑同我讲了实话。又硬逼着姑姑同我一起来见父亲。”

    沈大人看了妻子一眼。

    殷莳嘴上说着“不孝”,实际上把这事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不使他责备妻子。

    这种说话办事的风格和担当,若在官场里,是很受上司喜爱的。

    荒谬,想什么官场,她是个女子。

    沈大人道:“你姑姑有没有告诉你,跻云与我已经拒绝了恪靖侯。你不必担心。你是正经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沈家少夫人,谁也不能夺了你的妻位。”

    殷莳道:“姑姑、父亲和跻云,都是中直又有情义之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收留冯氏。我从怀溪嫁到京城沈家,实在幸运。”

    “只是,沈家待我深厚,我也不能只想着自己。”

    “跻云和冯氏,前缘坎坷,如今拨乱反正正是时候。沈家与冯家,原该就是两姓之好,守望互助。”

    “如今事情其实只卡在了媳妇一人身上,媳妇……愿自请下堂。”

    该怎么说呢。其实她跑来通政使司见沈大人,沈夫人和沈大人就隐隐有预感了。

    但当她真的说出“自请下堂”四个字的时候,房间中还是陷入了寂静。

    只听到殷莳的声音娓娓道来——

    “原本就该是佳话的一段好事,就该有好收场。”

    “最好是先把跻云对未婚妻不离不弃,沈家收留恪靖侯落难的胞妹这个事传出去。”

    “这段事情里有情有义,正是大家最爱听的事。”

    “再将恪靖侯的为难和沈家的拒绝传出去。让大家明白,这事走到今天,实在两难。”

    “等几日,等大家都开始谈论这个事,猜最后要怎么办的时候,把我自请下堂成全跻云和冯氏的事再讲出去。”

    “最好让恪靖侯来重金谢我。认我作个义妹。”

    “如此,这一段佳话便有好收场。这段佳话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受到指责。”

    “跻云有情义,冯氏可怜又幸运,恪靖侯身负振兴家族的家长之责,他尽力周全了,沈家有情重义。”

    “怀溪来的殷氏,也是个知进退、有心胸的女子。”

    “没有人受到指责,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房中又陷入了寂静。

    沈夫人磕磕巴巴地道:“可是、可是……”

    殷莳转头看她:“姑姑,跻云一个人在朝堂,怎么比得上郎舅相助,冯家眼看着就要好起来了。”

    沈夫人:“可是……”

    殷莳道:“姑姑,听父亲的。”

    沈夫人焦急地看向沈大人,喊了一声:“知非!”

    想说,你别答应她!

    又想说,你答应她啊!

    她竟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了。在这个事里到底该怎么选择?

    好想很不对,又好像很对。

    只能掩住脸,把做选择的事交给沈大人。

    沈大人目中精光绽放。

    这个儿媳,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怀溪殷家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的?

    老太爷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吗?

    他道:“你这三步走的法子,我已经走了一步,叫京城的人知道沈家收留了恪靖侯的胞妹。”

    总是这样,她总是慢沈大人一步。

    但不是因为她脑子不如沈大人,而是因为她被关在内宅里,信息不畅,也没有人力资源的缘故。

    但她和沈大人终究还是想到一块去了,说明这条路子走得通。

    殷莳高兴:“父亲已经走了这一步了?这太好了。”

    沈大人看着她明亮的笑容,道:“但我这么做,非是为了让冯氏抢你的妻位。正相反,是因为我家拒了冯二郎,我为了冯二郎不好与我家翻脸,才这么做的。”

    殷莳道:“父亲和跻云的高义,我不会忘记。如今,请父亲修正目标,继续走下去。”

    沈大人道:“你说‘大家都好’,但实际上,这里面你最不好。”

    按照殷莳的法子,旁的人都得到了想要的。唯独殷莳得到的只是不被指责。

    少女们才会考虑爱不爱的事,成年人的逻辑思维都是利益导向。

    殷莳道:“那得看,我到底想要什么。”

    沈大人果然问:“莳娘,你想要什么?”

    终于,终于有人问了这个问题。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事情能发展到这里,其实殷莳个人之力非常薄弱,全靠老天爷肯相助。

    实在太幸运。

    “我想……”殷莳抬起眼,直视着沈大人,“我想做姑父的侄女。”

    这个社会对单身的女性是非常不友好的。

    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你光有钱是不行的。

    你哪怕开启事业线,做生意赚了大钱,也是不行的。

    在权势的面前什么都不是。

    甚至不需要多大的权势,小小一个县令也能做到。

    一个有钱的女子,一个独身没有男人保护的女子,怎么对付她呢?

    衙役、无赖和仆人勾结起来。

    仆人夜半开门,无赖摸进房里,衙役大张旗鼓来捉奸。

    县太爷判你一个通奸淫乱有伤风化。

    让你坐木驴,绕县三圈,使劲颠,最后这个有钱的女人就被活活颠死在了木驴上。

    所有参与这一切的男人们一起瓜分了她丰厚的家产。

    这不是杜撰,这是殷莳在她那个时代读到过的真实的历史。

    所以殷莳从投胎伊始就知道,她其实是不能够脱离家族的。她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需要保护者。

    在怀溪,便是殷家。付出的是殷家掌握着她的婚嫁权。

    在京城,是沈家。付出的是嫡嫡道道,三从四德,正妻小妾。

    殷莳一直明白,她真正想要在这个时代是没法实现的。

    无非是视得到的多与少,来付出多与少罢了。

    但偏偏,运气就是这么好。老天爷就是帮她。虽然不是完全理想,但有了一条无限接近理想的路可以走——

    不是殷家的女儿,不是沈家的媳妇。

    她还可以只做沈大人的侄女。

    当沈大人的侄女可比当殷家的女儿强太多了。

    首先,勉勉强强能称得上一声“官眷”。同时,因为这个事里她是“完美无辜的被牺牲者”,沈家对她会有愧疚,她能借助这个得到沈家的庇护。

    然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大人他不会积极主动、尤其不会强迫她再嫁人。

    如此,她可以做到安全与自由两全。

    在这之前,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那时候嫁给沈缇已经是最优解了。

    但当殷莳意识到她还有这条路可以走的时候,她就知道必须控制住和沈缇之间的进展。

    若做了真夫妻,也不是说就走不成,但一定会产生很多拖拖拉拉,变得麻麻烦烦的。

    现在这样,清清爽爽、利利落落的,多好啊!

    沈夫人不解:“你在说什么,你本来就是我的侄女啊……”

    沈大人却全都明白了。

    殷莳道:“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是不能回怀溪去。”

    殷莳轻提裙摆,跪在了沈大人面前。

    “下堂之妇日子艰难。殷家若再嫁我,我没有相抗之力。我是与跻云做过夫妻的人,若是回去了被家里嫁给什么人做妾,也是辱没了跻云。”

    “我不想回去做殷家的女儿,我还是想做姑姑、姑父的侄女。京城这么大,应该还容得下我一个小女子。”

    沈夫人掩面。

    沈大人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媳妇。

    她已经改口喊他“姑父”了。

    她的视线,全不曾回避。

    沈大人道:“冯二郎愿意娶你。”

    “那不行的。”殷莳却道。

    “我听说冯二郎比江宇极还年轻。他这么年轻,凭什么掌京军三营。冯家如今全指望他,朝堂上根本没人能帮他。”

    “军队是那么好掌握的吗?纵他有圣心圣宠,他若掌握不住,皇帝也不是非他不可。”

    “他如今,是急需一门好的姻亲的。沈家虽好,到底是文臣。”

    “我想,他更需要的是与在军中有势力的勋贵联姻,才能压得住。”

    “他是个好兄长,为着解决妹妹的事,情愿娶我。但若真娶了我,我是妨碍了他的前程的。”

    “待两三年后,不,不用两三年,一年两年足够了。”

    “一年两年后,跻云和冯氏伉俪情深琴瑟和鸣之时,我若人没了,不会有人在意的。”

    “姑父,这对我是个大坑。我不会嫁给他。”

    “姑父。”殷莳道,“人与人,并不一定要都输,还可以共赢。”

    “我之所求,不是一定要做谁的正妻,谁家儿媳。我想要的,是有人护我,使我免于被欺压,被强夺,使我作为一个女子能保有自己的资产,过一份富足安稳的小日子。”

    “只要这个目标能实现,到底是什么身份,其实不重要。不过都是实现目标的方法罢了。只不过通常除了嫁人也没有别的方法。只现在,眼前,咱们这不是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吗?既如此,实没必要纠结。”

    “跻云与冯氏,本是前缘既定,却坎坷波折。如今拨乱反正了,我自求下堂,还他们一段该有的人生。”

    殷莳拜下去,额头抵着手背。

    “姑父,怎么做对大家才是更好的,您一定明白。”

    第156章

    公房里落针可闻。

    只有沈大人的脚步声。

    他踱了一趟,又踱了一趟。

    沈夫人连呼吸都不敢。

    沈大人又踱了一趟,站定。

    “起来吧,这个事,”沈大人说,“跻云不会同意。”

    殷莳心里叹了一声。

    她直起身来,却并不站起,仰头看着沈大人:“所以我才避开他,到公署里来找姑父。”

    “父母爱儿女,当为其长远计。”她说。

    沈大人道:“你是他的妻子,你该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殷莳说,“他素来只做对的事。”

    “那就让这条路,成为唯一对的路。”

    “生米做成熟饭。”

    “到时候,唯一对的事,就是娶冯氏。”

    “否则,蹉跎了冯氏的一生,辜负了父母的苦心,也辜负了我。”

    “到那时候,再不娶冯氏,就是大家一起输。”

    沈夫人呆住。

    沈大人凝视着这个跪在眼前的晚辈。

    殷莳进一步推进:“姑父,能不能有什么法子,将跻云绊在什么地方脱不了身?我们便把这事办了。”

    沈大人神色微动。

    殷莳便知道,他有法子:“姑父?”

    沈大人道:“你起来说话。”

    若一直不起来,那便不是恳求,是逼迫了。

    殷莳顺从地站了起来。

    沈大人道:“今日朝会,陛下刚刚宣布,要大赦,今年的科举还是要开,算是恩科。”

    开恩科。

    就是在本来不该举行科举的时候,出于一些原因,比如庆祝皇帝整寿或者战场大捷之类的原因,额外开一场科举,便叫作恩科。

    其实今年本来就该是秋闱之年,但老皇帝殡天,之后战乱半年,把科举的时间错过去了。

    相当于没有科举了。本来天子崩,也该停一科的。

    但新帝不想停,故开恩科。

    殷莳嘴角勾起。

    翰林院的工作之一,便是天下学政和科考。

    瞧,这次投胎真的很好,老天爷一直都在帮她。

    沈大人放班后去了恪靖侯府。

    等他离开,冯翊去了冯洛仪那里。绫娘、婉娘正听她弹琴。

    见他来,两个女孩都笑着起身行礼:“爹!”

    绫娘、婉娘回到恪靖侯府一两日便肉眼可见地活泼开朗起来了。因为这是回到了自己家里,家里有父亲,有家有父亲,女儿就有了底气。

    对“恪靖侯之女”的身份也开始有了实质的感受,人就变得不一样了。

    但冯洛仪做不到。

    因为哥哥的家不是妹妹的归宿。也因为她还是沈家妾。

    冯翊摸了摸女儿们的头,温和地对她们说:“先回去,爹和姑姑有事说。”

    女孩们离开了。

    冯翊把事情告诉了冯洛仪。

    冯洛仪呆住。

    冯翊现在实在好奇:“这个小殷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冯洛仪问:“真的是她提出来的?”

    “是。”冯翊道,“冯大人早先已经拒绝我不止一次了。不会无缘无故改变主意。他既说是小殷氏,那就应该就是小殷氏了。因这个事,本就是卡在了小殷氏的身上。我实在想不到,这个女子竟这般识时务。”

    他握住下巴想了想,又道:“不过想想也是,若因为她耽误了你和跻云,虽然说不能算是她的错,但公公婆婆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芥蒂。这种东西,就像心里的刺,时间越久越难受。还不如早早拔出来。”

    “小殷氏,看起来是个头脑很清醒的人。”

    不止清醒,便别的女子能想明白,又是否能有这份魄力能自请下堂,放弃沈缇沈跻云那样一个如圭如璧的郎君?

    她居然能。

    “哥,这样……真的行吗?”冯洛仪颤声问。

    冯翊道:“到那时,他就只有娶你这一条路可以走。除非他沈跻云是个傻子。他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是傻子。你放心吧。”

    “但是……”

    “没什么但是。他与小殷氏有情意,或许会生你的气。男人这种气不会很久,你好好哄他,他知你的好,自然也就过去了。顶多……”

    顶多是,小殷氏跟他藕断丝连,勾勾搭搭,给他做个外室。

    那没关系,让妹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名分才是最重要的。

    抢了人家正妻的位子,这点事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这些都是后话,倒没必要现在就与她说。总之,先做好眼前的事。

    对于皇帝来说,眼前有很多事要做。

    偏这个时候,还有不好的消息——伪太子至今还没捉到,圈禁在西山的那个庶人竟然自缢了。

    伪太子就是信王世子,信王吸取了老皇帝的教训,登基之后就立了太子。冯翊攻入禁中的时候,活捉了信王,但信王世子跑了。

    皇帝十分生气。

    因为信王自缢,便陷他于残害手足的罪名中。明明都让他活着了。

    便其他与他争过帝位的兄弟,现在也都在京城好好享福呢。

    皇帝想在史书上经营个好名声,容易么。

    好在就这么一件不好的事,其他的都是好事。新朝眼看着安稳下来了,朝臣们建议补上今年的科举,算恩科。

    这就是人心所向。

    皇帝欣然应允了。

    这件事定下来,许多相关部门都忙碌了起来。

    翰林院是职责所在,抓了很多壮丁派出去督学督考。

    皇帝看到了名单上有沈缇。皇帝道:“沈跻云也去?”

    皇帝对向北笑道:“一想到跻云过去,年轻轻一个俊俏后生,那么多年纪能当他父亲的人,要对他口称老师,便觉得有意思。”

    向北抿唇一笑:“贤才趋少壮,俊采焕新朝嘛。”

    龙颜大悦。

    而殷莳,自然装作不知道这是沈大人的手笔,只问:“远吗?”

    “不算远,半个多月的路程便能到。比怀溪近多了。”沈缇道,“只是我没想到会派我去。”

    他给殷莳解释:“因为我年轻。按照官场规矩,若做了考官,便是老师,取中的都算是弟子、门生。虽则只是乡试,取的是举子。但明年春闱,也不可能一个不中,必然得有人高中。”

    这便都是人脉。以后帮人办事,便说“某地为官的某某是我门生,你到了那里找他关照你”。

    “一般这种机会都给年纪大的人。我还年轻,以后有的是当考官的机会,不想学士却派了我去。”

    学士指的是掌院的翰林学士刘学士。

    如今沈缇是侍讲学士,也称学士。家里上上下下都改口了。

    殷莳道:“我去问问姑姑,出远门都需要准备什么。”

    沈缇道:“不着急,我近,可以晚点走。他们着急出发的,都是去远地方的。”

    殷莳道:“那好,正好有时间细细收拾准备。”

    沈缇笑道:“你学起来。以后肯定还有用得着的时候。”

    殷莳只微笑不语。

    沈缇翌日入宫,碰到了冯翊。

    冯翊看到他就热情打招呼:“跻云。”

    他们两个都出入宫廷,难免碰面。自那次之后,沈缇一直对冯翊冷着脸。

    一想到冯翊竟想娶走殷莳,就没法不生气。

    冯翊正相反。如今人人皆知他受了沈家的恩。他是不能给沈缇撂脸子的。尤其冯洛仪的事还悬着。

    沈缇虽生冯翊的气,倒也不至于完全不与冯翊说话。两个人之间,毕竟还有一个冯洛仪,以及,还有沈当。

    既遇上了,便告诉冯翊:“我要去督考,不在京城。洛娘便先在你府上,待我回来再说。”

    或许在恪靖侯府,她能过得更开心些。

    冯翊含笑道:“有我呢。跻云放心。”

    沈缇微微蹙眉。

    直觉冯翊那笑里有什么,但又没有证据。瞥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临行前,密密嘱咐殷莳:“我不在的时候,你忍忍,不要出去逛街。”

    殷莳问:“怎么了?”

    若不说实情,怕她不知道轻重,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沈缇还是说了:“冯氏的哥哥冯二,我担心他对你不利。”

    殷莳凝目看他。

    沈缇还是只能说了:“他想让冯氏做正妻,他做梦,我已经拒绝了。”

    他抱住殷莳,抵着她的额头:“莳娘,你别怕。我的正妻只会是你,不会是别人。我说了,我们做一辈子的夫妻。”

    殷莳的掌心按在他的胸膛上,是可以感受到那心跳的。

    年轻又有力量。

    殷莳没说话,抬头看了看他。

    沈缇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抬眼看她,又低下去亲了亲。

    殷莳闭上了眼。

    是不是因为别离的缘故,沈缇觉得她这一次格外地柔顺。

    她的身体都是软的。

    沈缇忍不住深入。

    紧紧地抱住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成为一体。

    婢女在门外唤:“学士,到时候了。”

    两个人才分开。沈缇的气息都乱了。他将面孔埋在她颈窝里许久,年轻的身体才平复。

    “你等我回来。”他摸着她的脸说,拇指轻轻摩挲她的唇。

    殷莳对他笑。

    但她的笑里似乎有什么他看不懂的东西。令沈缇困惑。

    沈缇去跟父亲母亲道别。

    沈大人勉励了几句。沈夫人嘱咐了许多。

    该走了。

    沈缇却忽然撩起衣摆,跪了下去。

    “父亲、母亲。”他行礼道,“儿子不在家。莳娘替儿子尽孝。”

    他拜伏完直起身体,行揖的方向是朝着沈大人:“父亲。”

    我不在,莳娘托付给您。

    堂上却安静了一瞬。

    沈大人道:“差不多了。快走吧。”

    沈大人并没有答应他的托付。

    作者有话说:

    注:“贤才趋少壮,俊采焕新朝。”

    网络所得佳句,出处不祥,非是作者本人之作。

    第157章

    沈大人给了殷莳三百亩上等田。

    这会子地便宜,不是只有王保贵知道收地。沈大人也新收了许多地。

    兼并便是这样逐渐发展起来的,累积到两三百年左右,一个王朝就扛不住了,就要灭亡了。

    沈大人还给了殷莳两千两现银。

    其实还有另一个方案,就是可以按月或者按年给付生活费,和府里的月银一样。这个是可以写进放妻书里的。

    一般是约定“三年生活之资”,如果是“五年生活之资”就是很大方了。

    沈大人表示,他可以一直给,到殷莳改嫁。如果殷莳不再嫁了,也可以管一辈子。

    但殷莳拒绝了,便改为一次性给付两千两现银。

    沈大人问殷莳以后的生活怎么安排。

    其实槐树街的宅子也还空着没找到新的租客,但殷莳不想生活在京城里。

    离沈缇太近了。

    且这个时代的城市虽然也比乡村便利些,却也没有那么便利。照样要从井里打水,照样要用木柴烧火。在殷莳的眼里差得不算太多。

    新皇帝是个嫡嫡道道的,他的兄弟们也都认了。政治上明显开始趋于平稳。

    边境据说也很稳定。京军厉害吧,但真正厉害的兵是边兵。把疆域外头的游牧民族防得死死的,敢露头就打。

    这都是武德充沛的老皇帝的遗泽。

    殷莳因此判断只要新帝不是突然嘎了,整个京畿地区都会比较稳定繁荣。她决定追求一下前世她一直追求不得的田园生活。

    不,不是农村生活,是田园生活。

    二者区别大了。

    且一出京城的大门,宅子的价格立刻直线下跌,便宜了太多。买得起。

    因此她告诉沈大人自己有意在京郊乡下购置个宅子。

    这样可以和沈缇冯氏保持一定的距离,又不会太远,有事还可以往沈家跑。

    她这打算也不藏着掖着,坦诚地向沈大人表明了。

    沈大人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后来跟沈夫人说:“你侄女,咱们侄女……十分地务实。”

    但沈大人不让殷莳自己买宅子,他在最近新增的资产里扒拉了扒拉,扒拉出一座“小宅子”给了殷莳。

    有多“小”呢?

    沈大人说:“四进。”

    沈大人说:“带东西跨院,一侧是房舍,另一侧是花园。”

    殷莳:“……”

    而且离官道还近。进城很便利。

    是某个官员的别院,官员坏事了,宅子就上市流通了。

    沈大人在通政司就是批阅奏折、上下传达的,消息比别人灵通。知道哪些人家坏事了,就去打听人家的资产,合适的就先捡漏。

    殷莳说:“那怎么好意思呢,姑父太大方了。”

    “拿着吧,跟姑姑姑父不必见外。”沈大人说。

    殷莳嘴角压不住:“长者赐,不敢辞。”

    沈大人跟沈夫人道:“不给够,你儿子且得气。以他的脾气,便我不给,你儿子也得给。”

    他们给了,殷莳笑纳了,大家心里都舒坦了。

    恩大成仇,亏欠不能补也易成仇。

    于是殷莳拿到了和离书,她获得的这些补偿都在和离书里列得清楚。

    和离书该由本人亲签画押,但公公也有代替的权利。

    成立了。

    将盖了印章画了押的和离书拿在手里,剥离了“沈家媳妇”身份的殷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快感。

    尤其,和和离书一起办下来的,还有一份户头文书。

    女户。

    这个在怀溪时候根本办不到的事情,在京城办到了。

    因为她和离了,无有夫家。娘家在千里之外。以这个落户京城,沈大人再疏通一下关系,很顺利地立了女户。

    其实沈大人原没想着要把她户籍扒出去。便留在沈家也是可以的。

    但殷莳想要,沈大人就给她办了。

    一桩桩一件件,在怀溪办不到的事,都办成了。

    殷莳既松快,又平静。

    沈大人也很平静。

    唯有沈夫人哭了一鼻子,道:“我怎么与父亲说?”

    沈大人道:“这个事,不能不通知殷家。”

    殷家每年要来交割,一般是在十月到十一月,这样,年前可以赶回怀溪去。如今已经是九月下旬,殷家的人就快要来了。

    殷莳道:“姑父给太爷写信吧。我也给太爷写封信。太爷和父亲若是要收回我的嫁妆,我便还给他们。”

    沈大人嘴角扯扯,道:“不会收回的,你放心吧。”

    沈大人算是给了保证。

    殷莳勾起了嘴角。

    接下来就是准备搬家撤退了。

    殷莳把葵儿、蒲儿、英儿、王保贵和云鹃都召集起来。

    宝金倒是不在,他跟着沈缇去出公差了。

    殷莳宣布了她与沈缇和离的事:“如此这般……已经办完了,以后我就不再是沈家少夫人了。”

    大家都懵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葵儿尤其懵。

    前几天学士出发前,这两个人还在屋里亲亲呢,出来的时候,少夫人的嘴唇都是肿的。

    怎地突然……

    可大家也都知道,冯姨娘的哥哥如今显赫了,还来过一趟沈家,把冯姨娘接走了。

    本来大家是很担心的,后来见沈家平静无波,学士和少夫人一如往常,才渐渐把心放下来。

    谁知道殷莳突然给大家炸了个大的。

    葵儿问:“为、为什么呀?”

    王保贵沉声问:“是不是和恪靖侯有关?”

    大家都看着殷莳。

    殷莳道:“算是和他有关。”

    葵儿眼睛都红了:“凭什么呀!”

    殷莳道:“凭他如今显贵。我再不走,便要成为一段佳话中的那个恶人了。”

    葵儿蒲儿都哭起来。英儿看姐姐们哭,也吓得哭起来。

    云鹃更是泪水涟涟,决然道:“不能这样,他们就是趁着学士不在家!咱们等学士回来!”

    她进来的次数不多,但殷莳常常让葵儿、蒲儿过去看她和孩子。她听这两个妹妹说,学士和少夫人感情是很好的。

    “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殷莳告诉了他们,“这个事,是我主动求去的。”

    大家又懵了。

    殷莳道:“因为留下并不一定是好事。主动求去也不一定是坏事。”

    “保贵。”殷莳将和离书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王保贵飞速地读完,问:“上面答应的,都给到了吗?”

    殷莳道:“给到了。房契地契都拿到手了。那边也是收拾好了,直接可以搬过去。”

    王保贵点了点头,眉头锁的没那么紧了,把和离书还给了殷莳。

    殷莳道:“今天召集大家,是跟大家说一下以后的安排。”

    “以后,我会挪到新宅里去。新宅子在城外乡下,离官道不远,进城还算方便。”

    “现在要考虑的,是对你们的安排。”

    “葵儿。”殷莳道,“蒲儿和英儿我是要带走的。”

    葵儿一听这话不对,急道:“我呢?怎地只说带她们?”

    殷莳道:“你和她们不一样,她们还小呢。你这年纪,得考虑婚嫁了。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我是想把你留下,让姑姑和秦妈妈给你挑个小女婿,以后你就跟着你的夫婿留在沈家。”

    葵儿坚决道:“我不留。你都走了,我留在这里干什么!我跟你走。”

    殷莳道:“你在这里,大概能嫁什么样的人,咱们心里都有数。你跟我走,到了外面,我实在没法保证了。”

    葵儿道:“那我也跟你走!”

    殷莳道:“不必现在就决定,现在只是先让你知道。我也不是马上就搬。你过一两日再回答我也行。”

    葵儿道:“不用。我就跟你走。”

    殷莳无奈:“好吧。”

    蒲儿、英儿不用说,是她肯定要带走的。

    她问王保贵:“再一两个月,家里那边就要来人了。去年来的是大堂兄,今年不知道谁来。不管是谁,你是要继续跟着我,还是跟家里的人回怀溪去?”

    沈夫人当家嫁过来的时候,殷家家底还不够,沈夫人没有陪房,只有三个丫鬟。

    如今这三个丫鬟在内院里都是独当一面的。

    但因为没有陪房,外院的资源,沈家的资产,沈夫人就插手不了。没有自己人。

    殷莳出嫁,老太爷亲自挑的王保贵。

    未来随着时间推移,沈缇当家,殷莳成为了沈夫人,王保贵或者王保贵的儿子自然可以进入沈家的产业中。

    老太爷肯定是有这种期待的。

    故而殷莳才问他,是要留下还是要回去。

    她又道:“若都不想,我也可以给你一家放身。你一家都勤快,在京城不愁没饭吃。”

    然而就算回怀溪去,也已经没有他的位子了。

    等等!王保贵忽然反应了过来!

    “少夫人不回怀溪?”

    总算有个人反应过来了。

    王保贵这么一说,旁的人也才反应过来:“咦?”

    是哦,若和离了,不该是一起回怀溪去吗?

    殷莳笑笑:“不回,我回怀溪干什么。难道等着二嫁吗?”

    “我只不过以后不做学士的妻子,沈家的少夫人了。可我还是姑姑姑父的侄女,以后,自然是傍着姑姑姑父生活。要不然为什么姑姑姑父给我的田和宅,都在京畿呢。”

    王保贵精神一振。

    他问:“那嫁妆如何处理?”

    殷莳道:“姑父与我保证了,不会被殷家收回去。”

    这样的话,王保贵就心里有数了。结合着冯姨娘的哥哥发达了这件事来看,理解了刚才殷莳所说的“留下并不一定是好事,主动求去也不一定是坏事”。

    还真不一定是坏事。

    算上沈家给的和离的补偿,如今殷莳手里有七百五十亩良田,城外一座四进带双跨院的大宅,城里一座可出租的宅子,两个铺面。

    还有现银。

    他如今在跟有意的租客接触着,如今京城安定下来了,相信很快都能租出去,每个月又可以有出息了。

    殷莳这份家产,搁在地方上也算是个富绅的水平了。

    她明示了“还是姑姑姑父的侄女”,意味着她已经处理好了和沈家的关系。虽从沈家出来了,但沈家会继续庇护她。

    那他回去怀溪干什么。

    京城虽然很大有很多机会,但王保贵亲厉了战乱时期粮价飞涨,殷实的小生意人都破产卖儿卖女,许多百姓人家典当度日甚至被迫低价卖了宅子流落街头。

    他是不想离开大户的。

    小民的抗风险能力实在太弱了。大户才有更强的抗风险能力。

    他跟着殷莳这大户,殷莳再背靠着沈大人这样的高官,才能稳稳的。

    以王保贵的脑子,几息便想得清楚了。

    他道:“我不回去。太爷将我给了少夫人,原就是替少夫人打理资产的。如今少夫人也是需要我的。”

    殷莳当然需要王保贵,她现在实际上最需要的就是王保贵了。因为很多事情是没法女子直接出面的,必须得有男人去办。

    但强扭的瓜不甜,须得王保贵自己愿意留下。

    如今王保贵选择继续跟着她,再好不过了。

    最后,她看向云鹃。

    云鹃还抱着孩子。

    不必等云鹃为难去做抉择。殷莳从来不干考验人性的事。

    吃饱了撑得才考验人性。人性得维护,而不是去考验的。

    所以她不等云鹃开口,便直接告诉她:“你和宝金留下,你们两夫妻的身契,我留给学士。”

    云鹃道:“可是……”

    她和赵宝金是殷莳的陪房。理论上他们就应该跟着殷莳进退的。

    可宝金如今是跟着沈缇的。

    但殷莳跟沈家的关系非但不能生疏了,以后,还必须走动起来。因为人的感情是需要维护的。长久地不在眼前,自然就会疏远。

    “没有可是。”殷莳道,“云鹃,等宝金回来了,你告诉他。”

    “我需要有我的人留在沈家,我需要一个我的人留在学士身边。”

    “就让宝金跟着学士。”

    安排完了自己的陪嫁们,也得跟璟荣院的婢女们有个交待。

    婢女们都很震惊,屋里伺候的几个还哭了。

    “你们几个,我是看不到你们发嫁了,但你们是学士身边伺候的,别怕,都会有好归宿。”殷莳说,“看绿烟、荷心。学士身边的,都不会差。”

    “只以后你们出嫁我赶不上,便提前把嫁妆给你们吧。”

    按照家里的规矩,殷莳不能越过沈夫人去。她给婢女们的嫁妆都是十五两。但额外再给她们留一些小首饰,不贵重,需要时候也能当钱使。

    大家哭得更厉害。

    感情是处出来的。少夫人嫁过来快两年了,日日相处,璟荣院气氛和谐,主人宽厚,是大家都羡慕的去处。

    京城混乱的时间少夫人像定海神针似的,让大家心安。

    怎么就……

    学士什么时候回来呢?

    学士快回来呀!

    第158章

    到了搬家那日,沈夫人哭得泪水涟涟。

    “是姑姑对不住你。”她说。

    “姑姑可别这么说。”殷莳笑道,“若不是姑姑把我带来京城,我现在不知道在哪个恶婆婆身边站着立规矩呢。”

    殷莳就是这样,总是能让人觉得舒服。

    思及此处,沈夫人益发地难受。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缺了什么似的。

    握着殷莳的手不肯放开。

    殷莳道:“我离京城可近呢,说进城就能进城的。就在姑姑眼皮子底下,待我收拾好了,就来给姑姑请安。”

    殷莳与沈夫人咬耳朵:“姑姑,咱们女儿家,最重要的便是安身立命。姑姑当年一个人过来,也是一路走过来的。一定懂的。其他的,都不重要,对吧。”

    沈夫人闭上了眼睛。

    谁不是呢。

    在怀溪的时候,殷莳听说的都是四姑娘命好,高嫁,婆母疼夫君宠,只育一子,夫君也不纳妾。四姑娘是怀溪的嫂嫂、弟妹和侄女们羡慕向往的对象。

    殷莳那时候对这个社会还有点天真,信了。

    到了京城沈家才发现,沈大人有两个通房。

    都不到二十岁,很年轻。显然不是那种跟了很多年的。

    也不会是突然心血来潮提上来的。

    只能是一直就有。

    “通房”不算什么正式的名分,通房依然是丫头,全称就是“通房丫头”。

    要到妾这个层次,才算是真正有了名分。

    名分在这里,就是女人能获得的编制。

    就是铁饭碗。

    遇到厚道人家,妾室便无所出,主家也一直养着。

    但通房算不得铁饭碗,只是在岗待遇比别的岗位稍好而已。

    若一直无孕,年纪大了,颜色减了,男主人失去兴趣,便被安排发嫁。

    新的更年轻的婢女顶上。

    如此一茬一茬。男人的年纪在增长,通房们永远年轻美貌。

    殷莳掌家一年多,很自然地通过各种渠道获得了更多的信息。

    沈大人的通房们没有受孕过。所以没有人被提成过妾。

    沈大人少年时在流放地也曾病得濒死过,沈老太爷给他用过夷人的烈药,救回了性命。

    沈夫人一生只受孕过一次,生下了沈缇。

    那个时候沈夫人还年轻。她如今都算是美人,何况年轻时候,应该和沈大人正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讲通俗点,不管那时候沈大人有没有通房,大概率是有的,因为这是常态,反正在那种情况下,当时还年轻的沈夫人肯定是和沈大人行房频率最高的女性。

    然后她幸运受孕了。奠定了一生安稳的基础。

    也就是说沈大人这一辈子只使一个女人受孕过一回。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许多信息摆在一起,不言自明。

    据说当年沈氏族人里许多妇人攻讦沈夫人,说她善妒,霸占夫君,不够贤惠什么的。

    沈夫人背了这个锅。

    沈夫人从怀溪小商户的庶女,到京城官宦人家有品级的命妇,自然背锅背得心甘情愿。

    然而这样,你甚至都不能说沈大人好色。

    人家这品级、地位、出身、经济条件,只有两个通房而已,在别人眼里已经是清心寡欲,洁身自爱的典范了。

    扒开温情的面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画面里,妾室通房婢女伎和妓都不算是人的。

    这时代只要原配不死,男人不续弦,大家就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后世总有人因为几千年历史上有那么两个巴掌就数的出来的著名历史人物没纳妾,就蒙上了美好的滤镜。

    但实际上,妾还能被说一嘴,通房都不配被文字提起。

    更不要说去做客被招待的伎子和社交应酬时的妓。

    单单看到这个历史名人没纳妾就感动到不行的人,对“时代”这两个字真真是没有清醒的认知。

    殷莳却是活在这个“时代”里。

    这一切无时无刻地不在侵蚀着她的皮肤和血肉。

    闭上眼认了或者能活得更轻松。偏殷莳不是那种闭上眼认了的人。

    老天爷也没有辜负她,终是给了她一条路可以走。

    如今,她走出了沈家,来到了自己的新家。

    这宅子的原主人官职应该不会特别高。

    因为真正的高官家的别院都在西山。西山是避暑胜地,那里有皇帝避暑的行宫,深山里还有一处专门囚禁皇族的离宫。京军的大营也在西山脚下。

    有牌面的人都在山上有别院。到七八月份的时候,皇帝到西山行宫避暑,臣子们便一家家地跟着来。

    老皇帝以往年年去的,到前年秋日里病了一场,身体情况快速地走下坡路,去年便没有去。

    这家的原主人品级该是不够的,在西山的高端别墅区搞不到别院。

    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套四进的宅子实际上在京城西,在京城和西山的中间。一边眺望京城,一边眺望西山景色。

    殷莳觉得沈大人实在是个妙人,他非常知道她需要什么。这波动乱他捡漏的田产和宅子应该不少,但他偏偏给了她这套——既保持了距离,又不那么远,真需要的时候,跑回沈家就很方便。

    谢谢务实又接地气的姑父大人。

    跟有相同思维模式的人沟通起来是非常顺畅的。

    比如沈大人。

    甚至可能那个冯二郎。

    殷莳最怕的,其实反而是沈缇。

    年轻人是真的会为感情放弃利益。沈缇还不止是这样,除了感情他还有他认定的道义和原则。

    他若全是错的也就罢了。

    偏看着他,总让人想到自己曾有的青春。忍不住叹息。

    新的宅子殷莳住进去,偌大一座四进的宅院,再没有别的主人,就她一个。

    中路房舍宽阔,东路跨院整齐,西路的跨院整个是一个园子。

    花园里有个不算高的假山,在山上的亭子里,可以远眺西山。

    景太好了。

    这么一套宅子让人有种做梦似的感觉。

    因在城外,建得墙厚且高。

    有车马院,有储粮的地窖,还有一个小冰窖。

    殷莳光是把这套院子各处都摸透,都花了不少时间。

    现在的缺点就是人太少了。

    殷莳,三个婢女,王保贵一家五口。

    沈家给了一个灶下婆子一个烧火丫头,两个粗使健妇。

    男丁满打满算就是一个王保贵和他家两个小子。

    感觉不太够。

    沈大人也说过要给她几个强健的男仆。

    但男仆不优质的殷莳不想要,足够优质的跟着她肯定前程不如在沈家。如果落了怨恨不是好事,反而危险。

    原本想着有王保贵和他两个儿子,一共三个男人呢。

    真到了新宅子,晚上大家各回各处,就空旷得有点吓人了。

    还是得添人。

    王保贵去找了申伯:“少夫人想要功夫好的。她有个想法,之前那个李校尉那里,不知道能不能给介绍个把人手。”

    “自然是能的。”申伯眼睛都红了,“我带你去跟他认识一下。唉,这事闹得……唉。”

    申伯年纪不小了,原看着家里公子娶妻娶得又美又贤又能干,十分开心的。

    谁知……唉。

    申伯连连叹气。

    主人自然有主人的格局和远见,但仆人们跟日常打交道的那个人更容易有感情。

    前院男仆说起来不如内宅婢女们跟殷莳接触得多。可听说了消息的人没有开心的。

    都还记得那时候外面街上都是兵,大家惶惶不安。少夫人夜半站在墙下,一句一句教梯子上的人怎么说话,冷静镇定。

    也不忘叫给男仆们加热汤热饭。街上的京军只给了骨头汤,院墙里的男仆们是实打实吃肉吃到饱,拿着棍棒在宅院里巡逻都有力气。

    她还和男仆们讨论可能忽视的死角,让大家集思广益,改进了巡院的路线。

    那时候大家心里都很踏实。

    一个大户人家,光是男主人强不够,最好还得有一个能撑得起来的女主人。

    就像少夫人那样。

    李校尉那边是申伯接触的。申伯这样的人,一旦跟什么人建立了关系,就不会只一杆子买卖,就会维持养护住这个关系。

    这是优秀管家的职业素养。

    和李校尉那边只打仗的那几月失去了联系,京城平定后,申伯便使人去打听过。

    寻思的是李校尉要是死了,便给个白事份子钱。

    许多大户人家为什么在地方上会有善名。主人给个大方向的指示,具体到这些小的善行,都是管家们在操作。

    谁知道李校尉很幸运,非但没死还升了一级。这关系又维护上了。

    这次申伯亲自带着王保贵去跟李校尉认识,介绍他们搭上线。说了需求。

    李校尉手里是真有人的,有些伤残了队伍里不留了的兄弟正需要出路。只是得问清楚是什么人家。

    申伯道:“我也不瞒你,是我家原先的少夫人。”

    “从前与你打交道,与兵士们热水热汤,其实都是我们这位少夫人在安排的。”

    “便那次找你帮忙,也是少夫人先想到的。”

    “这次,也是少夫人想到或许你这里有人手。”

    李校尉一拍大腿:“我就说,背后肯定是个女人!”

    二月里那时候从沈家抬了几大桶汤,那汤不止是用骨头熬的,有油星有肉味,那里面料还足啊。

    若是男人的话,给个吩咐,下面人会给准备汤,但不会是这样。

    当时兄弟们就说了:“这家里定是有个好女人。”

    只没想到,虽然出面的都是男人,可原来从头到尾与他们打交道的都是这个女人。

    只是堂堂沈家少夫人还需要从他这里找人?

    李校尉自然要问。

    这事也瞒不住,申伯便说了。

    李校尉竟然知道:“是不是恪靖侯那个妹妹那档子事?”

    果然瞒不住。因为根本就是沈家和恪靖侯在安排造势,打造佳话呢。

    且恪靖侯就是京军的顶头上司,这段八卦也传到京军营了。

    但佳话不佳话的,人心里自然有杆秤。

    李校尉呸了一声,道:“你放心,这事我来办,定给她找几个可靠的人。”

    第159章

    李校尉事办得不错。

    他没两天就给殷莳找到了四个人。

    一个是脚跛了,一个是肩膀受伤的,一个是瞎了一只眼的,最后一个严重点,左臂没了。

    其实前三个若在边军,都属于轻伤不下阵线的。根本不算什么。

    但京军毕竟不是边军,京军是天子亲军,规格高。

    脚跛了的跟不上急行军,肩膀受伤的拉不开弓,瞎了一只眼的没法和人打配合。都通不过考核,给了抚恤金,淘汰下来了。

    只剩一只胳膊的就更不用说了。

    但不影响这几个人功夫硬。

    王保贵对只剩一条胳膊的那个颇有疑虑。毕竟属于重大残疾了。

    李校尉二话不说,拔出腰刀扔了出去:“六娘!”

    断臂人瞬间跃起,接住刀一个腾空旋身,一刀便将木桩劈成了两半!

    嗯,是的,他叫陈六娘。

    古人就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颇让殷莳觉得有趣。

    总之陈六娘虽然只有一条右臂了,但是个厉害的。王保贵服气了。

    李校尉叉腰:“别小看我们五军营。”

    不算边军的话,内陆最强步兵了可以说是。虽然一个个都略有残疾,但当不了兵不影响看家护院。

    而且他们四个人虽然是五军营的,不是三千营那种骑兵,只是步兵,但都会骑马,也都会赶车。

    王保贵又与他们谈,不仅当护院,还有家里的粗重活,比如砍柴、搬东西之类的。既然会骑马、赶车,就连车把式也一起包了。

    殷莳是女眷,家里肯定得养车。就需要车把式。

    殷莳是奔着优质男仆去的,开的价格令人满意,这几个人都愿意。本来当兵的也粗糙,远不及大户家生的男仆精致,什么劈柴担水之类的活儿,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都是京畿良家子,不签卖身契。但“良家子”三个字本身也是一种保障。都有家有室的,能寻得到地方。

    而且签雇佣契约,得有保人。若有事,保人也担责。通常是介绍工作的牙人。他们这个是李校尉。

    李校尉担保他们的人品。

    都谈得差不多了,李校尉搓着手,吞吐:“嗯,那个……家里还缺不缺看门的?”

    王保贵闻弦音知雅意:“李校尉有合适的人?”

    “就我师父。”李校尉厚着脸皮道,“我师父当年功夫了得的。”

    就是年纪太大了,是个老头子。命不太好,几个儿子孙子陆续生病死了,女儿也嫁的远,如今孤苦伶仃的。一直是李校尉在接济。

    申伯这次也又同来了,他给王保贵使个眼色。

    其实不用申伯使这个眼色,王保贵也已经决定收了。

    王保贵这两年跟殷莳磨合得很好,对殷莳的做事风格很了解了。而且殷莳给他放权,这种事,他就可以全权决定。

    工钱李校尉帮他师父要的很低,他就想给他师父找个养老的地方,给个铺睡给口饭吃就行了。

    老头甚至可以签身契。

    李校尉想给他师父签个死契呢。签死契基本上主家就给养老送终了。

    王保贵同意了,就这么说定了。

    约定了日子,签好了契书,李校尉告个假,亲自把四个残疾青壮和一个老头送过来了。

    军营里告假难,长官知道是帮着刷下去的那几个人找了活路,特别准许的。

    通常这种事都要给介绍人塞谢礼钱的。

    这次李校尉是死活不要。

    “该我谢你。”他说,“也替我谢谢少夫人。”

    王保贵说:“我们家娘子。”

    李校尉一拍脑门:“是,是,你们家娘子!”

    殷莳已经不是沈家少夫人了,现在家里上下都改口叫“娘子”。

    李校尉和王保贵已经开始称兄道弟。

    王保贵留他吃饭。李校尉跟他不摆架子,大家一起吃了饭。

    里头人出来端了好几个硬菜:“娘子说给加菜。怠慢了校尉大人了。”

    李校尉忙道:“客气了,客气了。”

    饭桌上,他问:“保贵兄弟,你家娘子以后就这么自己过日子了?她娘家哪里的?”

    王保贵道:“娘家不重要。我们娘子如今虽出了沈家的门,不是沈家媳妇了。可她还是沈大人的内侄女。大人和夫人都十分心疼她,这套宅子就是大人和夫人给的。因为我们娘子不想住在城里,大人夫人也不想她离得太远,你瞧这个位置,多好。”

    众人便知道这个单身女人背后还是有依靠的。

    李校尉道:“怪不得用那门当。”

    大家伙进门的时候看到了,这宅子用的可是箱形狮子的门当石。

    低级文官用箱形有雕饰的门当,高级文官才能用箱形有狮子的门当。外头人一看门当,便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人家了。

    王保贵道:“以后姑娘子就傍着她姑姑、姑父过日子了。沈大人如今兼着通政使呢。若有事,咱们娘子去找她姑姑、姑父去就行。不怕的。”

    众人以后要吃殷莳的饭,殷莳有靠山,他们就乐意。

    如今恪靖侯是掌京军的大人物,那些个八卦大家也都知道了。便是原来不知道的,这趟来之前也知道了。

    大头兵们免不了背后蛐蛐恪靖侯两句:“欺人太甚。”

    “只他妹子是人?旁人不是人了?”

    王保贵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吃菜,吃菜。多吃些。”

    这顿饭吃的很好。主家看起来是个很大方的人。

    李校尉为着自己给师父找到这么一处养老的地方很开心。

    他师父的被褥卷都是他给背来的,吃完饭还想着帮他师父铺好床再走。

    王保贵道:“不用,不用。娘子都给准备了新的。”

    李校尉随着去了住处一看,果然是有全新的,比他师父的烂被褥强太多了。以后师父有好日子过了。

    走之前,跟王保贵拍胸脯:“但有事,往军营去找我!”

    王保贵乐呵呵:“行。”

    李校尉走了,几个人收拾好了,王保贵道:“走,去见见娘子吧。”

    领着几个人去见殷莳。

    知道是去见女东家,几个糙汉子还特意拉拉衣裳。

    也预想过,能嫁给探花郎的女子模样肯定差不了。

    哪知道竟出来一个美人,容貌清丽动人,行止明艳大气。这样的,通常都在大户人家的深宅里,实不是他们寻常能接触得到的。

    这美人毫不羞怯,看人的时候目光直视过来,说话看着人的眼睛说。

    她笑道:“家里人口不多,你们来了,感觉安全多了。我听说你们功夫都很好,以后,各位多多辛劳。”

    几个汉子都脸通红,手足无措,吭哧道:“应该的,应该的。”

    殷莳微微一笑道:“跟李校尉打交道也不是头一回了,他推荐的人我是信得过的。如今小门小户,也不必讲什么大规矩,只几条——”

    “不得醉酒。”

    “不得赌博。不是说在我这里不许赌,是你这个人就不许赌。酒醉易误事,赌博却坏人品。若让我知道谁有赌瘾的,我便请李校尉把人领回去,咱们好聚好散。只我是决不用的。”

    这一条王保贵在托李校尉寻人的时候就交待过。因为殷莳特别看重这个。

    李校尉已经考量过,也交待过。

    几个人都肃然正色道:“娘子说的是。”

    “我们几个没有好赌的。”

    “娘子放一百个心。”

    殷莳点点头。

    李校尉把他师父都塞进来了,指望着她给他师父养老,必然不会坑她。

    “二门以内没有召唤不得擅入。”

    大家应道:“是。”

    殷莳道:“也不必紧张,时间久了就知道了。我在这里是想好好过日子的,想来你们也是。大家互相关照着,各司其职就行了。今天先这样,明日里裁缝会过来量个尺寸,给大家裁衣裳。”

    报酬里还包含了四季衣裳。

    在几个人看来,待遇很好了。

    他们本来是职业士兵,都是在这次夺嫡之乱中负伤残疾的,乍然失去了饭碗,一个个正愁呢。

    忽然李校尉给他们寻了新的饭碗,待遇还颇不错,大家都十分上心。

    这四个人里年纪最大的才三十多岁。最年轻的就是陈六娘,才十八,比殷莳还小。断了条手臂,真是可惜。

    李校尉的师父是个老头子,姓关。看着挺老的,可走路腰板正板正的。瞧着下盘就稳。

    老关是签了身契的,他工钱比另几个人都低,但他在这里有房住,有饭吃,主家管衣裳。他的工作就是看门,也很轻省。

    他年纪这么大了,完全是看在李校尉的面子上才签的他。

    关系户。

    只这样的大宅子殷莳自称“小门小户”,令几个人都额上生汗。

    可又一想,她是从大官家里出来的。可能在人家眼里就是小门小户吧。

    也都进过城,京城里经常一整条街都是长长的墙,只有一个大门的。真正的深宅大院。

    殷莳又问:“都会骑马、赶车?”

    几个人点头:“都会,都会。”

    只有一条手臂的陈六娘更道:“我单手也能控马。”

    殷莳问:“咱们这里,女子骑马方便不方便?”

    众人:“?”

    殷莳一笑:“其实我会骑马。只在城里的时候,碍于长辈管教,不大方便。如今我出来单过了,这里人烟比比城里稀少得多,景色也好。如今家里只有一架车和两匹拉车的驽马。我想着要是女子骑马不是大事的话,买几匹骑乘的马回来,闷的时候一起出去骑骑马,那多痛快。”

    穿越十来年了,一直在深宅大院里过日子。

    如今终于从重重围墙里走出来了,殷莳怀念起前世的日子来了。

    可以开车独自旅行,也可以在俱乐部里骑马驰骋。

    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几个汉子眼睛都亮了,包括一只眼的。

    因为驽马是用来拉车的,虽然也不是不能骑,但那不一样。

    真正用来骑的马是不一样的。

    他们齐声道:“不妨事!不妨事的!想骑就骑!”

    只有陈六娘年纪小,人老实,道:“不知道啊,妇人们都不骑马。”

    殷莳微微一顿。

    陈六娘道:“她们出门都是骑驴、骑骡子的。”

    气得独眼人赶紧踩住他的脚。

    殷莳莞尔。

    作者有话说:

    注:陈六娘,一个历史上真实的古代士兵的名字。此处借用。

    第160章

    只是如今已经九月底,马上十月,天已经冷起来。殷莳便在考虑是现在就买,还是等开春了再买。

    跛脚那个建议道:“买马驹子,便宜,养到明年正好能骑,还能养得熟。”

    大家都道:“米堆最懂马。”

    跛脚的这个叫作何米堆,他道:“马驹子便宜,虽要多养些时日,但吃的也少,其实是划算的。”

    殷莳便问他养一匹马大约所需的饲料量,也都答的上来。

    “何米堆。”殷莳开始派工作了,“你把马驹和成年马的饲养成本给我算出来,算一年的花销。还有其他需要的配套。家里是有马厩的,其他诸如马鞍、马蹄养护这些,养一匹马一年下来到底需要花多少钱,你给我捋出来。我看看,再决定买什么,买几匹。”

    何米堆傻眼了。

    原想着来了之后第一个活计可能是劈柴可能是担水,只万没想到是要他算账。在军里这也是文书才干的工作。

    “我、我不识字啊。”何米堆急得直挠头,“我就只认识我自己的名儿。何米堆三个字拆开了,我也认不出来了。”

    大家都笑了。

    其实都是这样,不识字才是老百姓的常态。

    “没关系。葵儿。”

    葵儿应了一声,上前一步。

    殷莳道:“这是我的丫头葵儿,她识字。你只管口述,把数目都告诉她,她来录。录下来我们算一下哪个划算。”

    一个大姑娘居然识字还能写会算,几个糙汉子都肃然起敬:“葵儿姑娘。”

    葵儿笑着摆手:“叫我葵儿就行。”

    葵儿在沈家待了这么久,做璟荣院的大丫头,不光手底下十来个婢女听她指派,大丫头们还要协助殷莳理家,常跟管事娘子们打交道。葵儿如今说话做事都大气起来了。

    看她说话气度,汉子们心想,无怪乎都说宁娶大家婢。

    这个活儿便派给了何米堆和葵儿。

    余下人暂没有被派什么具体的活计,但大家都是勤快人。

    先是把车马院打扫干净了,车子擦洗过,各处卯榫都检查,该敲打的地方用裹了厚布的锤子敲打,车厢动起来的吱呀声就小了。

    又轮着劈柴,打水。

    葵儿汇报说:“灶下的刘娘子直呼够用了。他们几个说,不如趁现在暖和,把一冬天的柴都劈出来,胜过冬日里冻着手再劈。咱反正房子多,我叫他们专门收拾出一间院来放柴火,吓,堆得可整齐呢。”

    “又挪了个水缸过去,放在柴房外头灌满水,说防火。”

    “很能干呢。”

    “就是干活干累了,脱了衣服光膀子干,有点吓人。我赶紧回来了。”

    宅子小,不像沈家那样内院外院各有厨房。这里就一处厨房在外院。

    “六娘就剩一条胳膊了,别人都光膀子,他不光,说怕吓着我们。唉,真惨,就他还没娶呢,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娶得上。”

    葵儿叹道:“那时候虽然知道外头打仗,可咱们在宅子里粮食也不缺,真没什么感觉。见到他们,才好像知道,哦,真的打过仗了。那身上刀伤痕迹吓死个人。”

    “娘子,以后还会打仗吗?”

    殷莳道:“可能性比较小。”

    沈缇和沈大人言谈中都透露过,新帝是个励精图治的,脑子也清醒。所以至少能安稳个二三十年吧。

    葵儿高兴起来:“那就好。”

    生活便安稳了下来。

    新衣裳也才好了,发下去,连老关头都有。

    簇新簇新的,料子也好。几个男人有点舍不得穿。王保贵道:“主家得有体面,穿上穿上。”

    也是,以往见过大户豪奴,许多都是统一着装的,特别有气派。他们也不能给东家丢脸。

    想一想,这相当于是军袄、军服了。在营里也是得穿得统一的。

    便穿上了,小心点,做活的时候脱了就行。

    何米堆和葵儿把养马的成本算出来了。

    何米堆口述,葵儿执笔。

    葵儿因为能写会算,几个汉子对她毕恭毕敬的,一口一个“姑娘”地叫。

    乐得葵儿见牙不见眼。

    葵儿和何米堆一起拿着工作成果给殷莳过目。

    殷莳看了看,养马其实比养车便宜些。许多低级官员家就是只有马没有车,日常骑马上下班。

    但殷莳都养得起。

    她问:“马要到哪里去买呢?”

    何米堆道:“得进城,城里有骡马市,专卖骡马的。”

    殷莳便让人把王保贵也叫来:“找个时间去趟骡马市,买两匹成马,四匹马驹。马驹要养到明年就能骑的那种,也不能太小。”

    王保贵问:“要养那么多吗?”

    王保贵职责所在,肯定要考虑成本问题。他原以为买个一匹两匹殷莳骑着玩就行了。

    殷莳道:“正是。以后我想骑马呢,总不能我一个人窜出去了,别人不见影了,我自己遇到坏人怎么办?”

    王保贵傻眼:“要骑快马?”

    殷莳才发现他们两个对“会骑马”的理解原来有歧义。

    她问王保贵是怎么以为的。

    王保贵挠头:“我想着是有人给娘子牵着,娘子溜达一趟看看景,透透气。”

    殷莳道:“那算什么会骑马。我是真的会骑马的,我可以控马跃过木桩的。”

    王保贵困惑:“娘子是何时学的骑马?”

    殷莳一呆。

    大意了。穿越十来年,还是第一次出这么大的纰漏。竟忘记了王保贵是从怀溪跟过来的。

    葵儿也接了一句:“是啊,娘子何时学的骑马?”

    殷莳面不改色地道:“我当年在东林寺学的。只好多年没骑了。”

    王保贵和葵儿都“哦”了一声,解了困惑。

    幸好葵儿也是在她从东林寺回来之后才来到她身边的。

    漏洞补上了。

    “别怕花钱。”殷莳道,“给我寻匹好马来,这可是我以后的日子。”

    王保贵非常欣赏殷莳这种生活态度。

    明明是下堂之妇,若是别人,搞不好就关门礼佛,吃斋念经地过日子了。

    殷莳这一双眼睛亮灼灼的,兴致勃勃规划着以后的生活。

    王保贵莞尔:“好。米堆懂马,让他去挑。”

    第二日一大早王保贵带着何米堆和还有自己两个儿子进城去骡马市买马去了。

    家里人都喜气洋洋又心痒难挠的,就等着他们回来。

    小小一个家,买几匹马就是大事了。

    尤其男人们。

    肩膀有伤的和何米堆是一个村的,也姓何,叫作何猪子。一只眼的叫作刘可瘦。

    还有一个陈六娘。这三个家伙一上午也不知道往大门上跑了几趟。

    “关伯,回来了没?”

    “关伯,你说米堆会挑个啥样?黑马白马?还是枣红马?”

    “关伯,你知不知道,娘子说买六匹,六——匹呐。这气派!不愧是大户人家。”

    关伯老年丧子丧孙,身上有点死气,不大爱说话。

    被徒弟给整个人卖了,给他找了个养老的地方。主家大方和气,说话利落。关伯这几日吃得都很好,脸上竟长肉了,死气散了不少,开始有生气。

    “去去去,砍柴去。”他骂几个年轻的,“马厩收拾好没有?豆料备齐了没有?”

    “备齐了,备齐了!”

    “马厩洒水冲得一丝灰都没有!”

    “就等马了!”

    此时的马,等于后世的车。没有男人不爱的。

    尤其娘子一出手就说买六匹,显然是将他们几个人头也算进去了,以后大家都能捞到马骑。

    想想就焦急得不得了,何米堆和王管事怎么还不回来。

    “来了来了,有马蹄声。”老关头忽然说。

    然而并没有看见人或者马的踪迹。

    大家怀疑。陈六娘更说:“关伯,你瞎说呢,哪有?”

    老关头轻蔑哼了一声。

    没一会儿,真的听到了马蹄声。

    陈六娘:“咦?”

    老关头啧道:“我跟着先帝出征过两回。小兔崽子不信我。等等,数不对。不是王管事。”

    来的果然不是王保贵他们。

    来了一队人,还有车。

    为首的那个锦衣骏马,是个二十来岁的昂扬青年,相貌英俊,武人装束。

    关伯几个人都站起来。

    那年轻男人在高高的马上问:“这里可是殷氏娘子居所?”

    关伯道:“正是。敢问来客何人,小的去通禀。”

    那青年跳下马,把马鞭扔给随从:“去告诉她,冯二来访。”

    关伯早就从队伍里退了,并不认识这个人。

    可是何猪子、刘可瘦、陈六娘都认识他。

    他们身体都绷紧了。

    陈六娘轻声告诉关伯:“是恪靖侯。”

    他们的女东家殷娘子,如何从沈家少夫人变成了殷娘子呢?

    是因为恪靖侯逼着她给自己的妹妹腾位子。

    关伯神色也肃然了起来,直起身体:“请贵客稍待,容我通禀。”

    他对另几个说:“守好门。”

    殷莳正晒太阳煮茶呢。

    刚进入十月,还不到烧火盆的时候,屋里有些凉,外面反而温暖舒服。

    正该是围炉煮茶的好时节。再烤上红薯、花生、枣子、栗子,暂时既无大事也无琐碎烦心事,生活惬意放松。

    正这时候,关伯来禀:“恪靖侯来了,要见娘子。”

    殷莳剥花生的手顿住,抬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