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大门外,冯翊负手打量堵着门的几个人。

    一个全活儿人和一个独眼的,把那个断臂的小子挡在身后,他俩站在前头,把门堵着。

    竟然有那么点气势。

    冯翊打量了几眼,心中一动,问:“当过兵?”

    何猪子抱拳:“回侯爷,我们几个都是五军营退下来的。”

    冯翊恍然大悟,怪不得认得他。

    瞎眼的和断臂的可以理解,他问何猪子这个全活儿人:“你为什么退下来?”

    何猪子解释:“肩膀伤了。当时中了箭,贯穿了。后来伤好了外头看不出来,只是拉不了弓。便给刷下来了。”

    军队有军队的考核标准,拉几石的弓都是有要求的,他这一项考不过,就被淘汰下来了。

    冯翊问:“抚恤金可都给到了。”

    何猪子道:“给到了。”

    冯翊接着问:“可有上官克扣贪渎?”

    “没有,没有。”何猪子忙道,“都给全了的。”

    冯翊点点头:“若有那样的情况,告诉你的伙伴,尽可告到我这里来。”

    都知道恪靖侯如今代表着皇帝,替皇帝抓着京军三大营呢。一下子三个人对他印象都好起来。

    只是他和殷娘子这个事吧……嗐,真难说。公事和私德,果然没法搅在一起。

    冯翊问:“怎地在殷娘子这里?”

    “娘子如今出来单独讨生活,这里是城外,所以雇几个人手看家护院。”

    “沈家介绍你们过来的吗?”

    “不是,娘子以前和我们上官打过交道,叫管事找过去的。”

    “她自己?”

    “是吧?”

    冯翊本就觉得奇怪,因为沈家按说没什么机会和五军营打交道。

    竟是小殷氏自己?

    奇奇怪怪的女子。

    他与三个人聊了两句军营的事,问了问这些人淘汰下来的生活。

    不一会儿,关伯出来了:“娘子请侯爷里面相见。”

    冯翊掸了下衣摆,带着随人进去了。

    被领进了正厅里,却只看见了一扇屏风,隐隐后面有个人影。

    这屏风临时从卧室里搬过来的。因殷莳没预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要隔着屏风见人,没有在客厅里预备。

    看来以后还是要预备的。

    终究有些人,不宜直接见面。

    透过半透的纱屏,殷莳可以清楚看到外面景象。

    冯二郎二十四五年纪,长得和冯洛仪还有点像,更英气一些。他穿的是武人装束,圆领袍,宽革带,皮护腕扎紧袖口,金箍箍住,衣摆开叉,骑马方便。

    这一身,就还真的挺好看的。

    冯洛仪是那样的美人,她哥也不可能丑。

    冯翊道:“殷娘子?”

    “正是。”殷莳在屏风后面道,“冯二郎莅临寒舍,不知所来为何?”

    冯翊拍拍手,便有亲兵们抬了几只箱子进来放下。

    落地声音沉闷,听起来很重。

    殷莳问:“冯二郎这是何意?”

    亲兵退出去,冯翊对屏风后的人抱个拳,道:“早该来的,洛娘也一直催促,只有我近来实在脱不开身,今日才得空来。”

    “殷娘子。”冯翊放下手,道,“我们冯家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娘子为沈家少夫人时,不曾磋磨过洛娘,还多有爱护。洛娘是知娘子的恩情的。”

    “只造化弄人,命运颠乱。譬如我,这些年只能埋名隐姓地活着,好不容易回来了,妻子都改嫁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洛娘和跻云俱都好好的,本就是一对璧人,如今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沈家的长孙。”

    “试问娘子若是我,又该怎么办?”

    殷莳道:“冯二郎是个好兄长,没有人不承认的。”

    冯翊深深一揖:“累娘子至此,我兄妹二人俱感愧疚。”

    他站直,对那几只箱子抬抬手:“这里是白银一千两,并一些香药布帛,都是身外物,奉给娘子,聊表心意。”

    原来是来送钱的,那挺好。

    殷莳微微放松,问:“冯二郎客气了,现在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冯翊道:“第二步。”

    殷莳问:“那我的事还没有人知道吧?”

    冯翊点头:“尚未。”

    殷莳问:“令妹抬了身份了吗?该办的都办了吗?”

    冯翊道:“等跻云回来。”

    屏风后沉默了一下。

    冯翊问:“殷娘子有什么指教?”

    殷莳诚恳道:“我建议你们把办的赶紧都办完,把做事情做死。”

    冯翊道:“那不成,洛娘不能受这种委屈。得等跻云回来,我们两家要给他们风光大办。”

    殷莳完全都能理解冯翊和冯洛仪的想法与需求,但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她道:“要不然二郎还是把这些先抬回去吧。等事成再给我。”

    她没说不要,她只是说事成了再拿。冯翊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他道:“成不成,都跟这个没关系。殷娘子为洛娘退让到这一步,这些是殷娘子该拿的补偿。便事有不成,我还能找娘子要回去不成?再说,娘子觉得,事会有不成?”

    殷莳道:“我怎么知道呢?我只能做我自己的选择,别的人,我谁也管不了。”

    冯翊称赞她:“但娘子做的都是聪明的选择。”

    殷莳道:“不过取舍罢了。”

    冯翊凝视着屏风后朦胧人影。

    “殷娘子。”他问,“可否一见?”

    男人这种生物,殷莳无语。

    “冯二郎投笔从戎,重振家业,妾自是敬佩的。”她道,“只是也不至于就忘记了冯家是诗礼传家的读书人家吧。”

    冯翊笑笑:“唐突了。见谅。”

    他实在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令沈跻云为着她不肯抬自己妹妹。

    妹妹也说,小殷氏是个美人。

    沈大人那日去寻他,他说:“我说过的,我可以娶她。”

    沈大人道:“她不愿。”

    沈大人没说她为什么不愿。

    或许是想为沈跻云守着吧。毕竟那样的探花郎,女子很难不动心。

    若为沈跻云守了,便不能正大光明,二人也还可以偷偷摸摸。

    冯翊道:“待事成,我愿与娘子结为义兄妹。”

    到时候,总该撤去屏风,见见真容了。

    以后做恪靖侯的妹妹,不会亏待她。

    殷莳道:“正好,成就一段佳话。”

    冯翊道:“唤我二郎即可。”

    殷莳道:“来日做了兄妹,再改口不迟。”

    冯翊勾勾嘴角。

    殷莳端了茶。

    端茶即为送客,冯翊识相地起身,道:“娘子在这里有何难处,都可去恪靖侯府寻我。”

    他留下了自己的名刺。

    待转身要离去,殷莳喊住他。

    冯翊回头。

    殷莳道:“只请冯二郎记住,我是真心实意盼着这事能成的。”

    美人总是易让人怜惜的。

    尤其是向男人示弱的美人。

    哪怕是个未见过面的,但你知道她是个美人。

    冯翊心中生出些怜惜,温声道:“我知道。”

    他走了。

    殷莳轻轻呼出一口气。一转头,看到葵儿一脸困惑。

    “怎么了?”她问。

    葵儿道:“我想着恪靖侯是个大恶人呢,怎么瞧着……挺好的?”

    真天真啊。

    殷莳道:“你和别人利益一致的时候,谁看着都像是好人。你得等着看和他利益相背时候,他是什么模样。”

    葵儿道:“他生得好看呢。”

    谈吐、举止也很好。毕竟是诗礼之家出身的。

    “不要因为别人生得好看就觉得是好人啊。”殷莳揉额角。

    葵儿问:“以后真的要和他做义兄妹吗?”

    殷莳道:“如果事情成了,恪靖侯愿意给我做义兄,我干嘛不要。”

    葵儿撤了屏风,检查了那几只箱子。

    一只里头装的果真是银子,一打开箱子,脸都照亮了。

    葵儿想起来这是因为殷莳失去了少夫人的身份,所以给她的补偿,又生起气来:“我傻了,我怎能当他是好人。就是个笑里藏刀的。”

    殷莳欣然:“这才对。”

    王保贵一回来就听说恪靖侯来过,他脸色都变了,丢下那些马就来见殷莳。

    “没事吧?”他问。

    “没事。”殷莳安抚他。

    “他来干嘛?”

    “你猜?”

    王保贵琢磨了一下:“总不能是来送银子?”

    殷莳一乐。

    王保贵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别怕。”殷莳道,“又没有撕破脸,怕什么。只要不撕破脸,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道:“恪靖侯很大方呢。送了不少东西。”

    王保贵道:“可不是,他如今如日中天呢。说亲的快踏破恪靖侯府的门槛了。”

    “不说他了。”殷莳摆手,问,“马买回来了没有?”

    两个人便一起去看马。

    两匹成马,四匹马驹,已经被牵到马厩。

    几个汉子围着几匹马欢喜得抓耳挠腮,团团转。

    又是梳毛,又是看蹄子,还有抱着马脖子跟马说话的。

    那含情脉脉的眼神,不知道还以为要跟马谈情说爱了。

    笑死个人。

    “娘子,娘子,快来看!”陈六娘开心得哇哇叫,“这匹,四蹄踏雪呢!”

    四蹄踏雪的是匹马驹,还得养养,明年才能骑。

    殷莳先过去看两匹成马,看得眼睛都亮了。

    何米堆挤过来,口沫横飞地给殷莳讲解他挑的这几匹马:“远看一张皮,近看四肢蹄。娘子你看这毛色,亮的!你看这腿,这长度!”

    又掐马腰,又捋马鼻子,又掰开马嘴给殷莳看:“娘子快看!”

    只要舍得花钱,不怕买不到好东西。

    在买马这件事上,殷莳就很舍得花钱。

    大家都说她喜欢莳花弄草。

    她喜欢花吗?当然喜欢。

    但那是因为从前她出不了院子,在四方小院里能选择的最好的打发时光的方式就是莳花弄草。

    如今,她出来了。

    “走,套上鞍,拉出去遛遛。”

    第162章

    何米堆快活得要死!

    他脚跛了但是不影响骑马。好马、好鞍,任他驰骋。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机会。

    殷莳的宅子门外这条路拐个弯就通向官道,人用脚走大概不到两炷香的时间。

    马跑一趟就快了。

    何米堆骑马到官道,再骑回来,兴奋得脸红:“娘子,你看,我就说这马好吧!”

    飞快地就一个来回。

    因有两匹成年马,陈六娘也给殷莳表演了一个单手控马。

    确实如他所说,不影响他控马。看得出来他虽然只有一条手臂了,可是腿力惊人,在马上稳稳的。

    很好,马也好,人也好。

    殷莳是非常满意的。

    她不吝称赞他们:“你们两个骑术都不错。”

    两个人却:“唉!”

    殷莳:“?”

    关伯嗤道:“都是三千营刷下来的。”

    两个人:“唉——!”

    五军营是步兵,三千营是骑兵。

    没有步兵不向往骑兵的。

    这两个当年都是没能被三千营选上,才被分到了五军营。

    何米堆强说:“我就差一点就被选上了!”

    众人大笑。

    俱往矣。

    如今,连五军营也待不住了。幸好李校尉给找了个不错的东家。

    殷莳道:“等我骑装缝出来。”

    冯翊回到了自己府里。

    女儿们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已经送回到她们外祖母那里去了。

    如今府里还是只有妹妹冯洛仪。

    他去到冯洛仪那里,冯洛仪起身迎他:“回来了。”

    她问:“见到她没有?”

    冯翊道:“隔着屏风说的话。”

    冯洛仪问:“她收下了没有?”

    “收了。”冯翊道,“收得很痛快。”

    冯洛仪松了口气。

    冯翊坐到榻上。

    “她是个聪明人。”他说,“你放心好了。”

    就冯翊的角度来看,殷莳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绝不是那种宁死不低头的人。

    后者是真的会让人头痛,前者沟通起来就要顺畅的多。冯翊喜欢跟殷莳这样的人打交道。

    他受不了的是沈缇那种人。

    思及此处,他道:“她建议我们在跻云回来之前把事情办死,你看要不然……”

    有些事父母是有权利替儿子办的。

    比如婚姻,要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面无关乎本人。本人同意不同意都没关系。父母同意了,有媒有聘,就合法了。

    但冯洛仪拒绝了:“不。”

    她说:“我是要嫁给沈郎,不是嫁给他父亲。”

    她虽然垂着头,声音也轻,却十分坚决。

    冯翊如今地位,也不想将就,便道:“好。”

    殷莳骑装终于缝好了。

    她要骑马,全家人都出来看了。连灶下的烧火丫头都出来了。

    何米堆十分地担心,抓紧了缰绳:“小心。”

    有上马石呢,怕什么。殷莳轻轻松松就上去了,伸手:“缰绳给我吧。”

    王保贵大声咳了一声。

    何米堆道:“先熟悉熟悉,我先牵一圈,娘子和这马先熟悉一下。让它认认主人。”

    殷莳知道他们担心,忍不住莞尔,也不逞强:“行。”

    确实她也是太久没骑了。从穿越到现在,十来年没碰过。

    好在有些东西是忘不掉的。

    何米堆小跑着给牵到门前路的拐弯处时,殷莳已经差不多找回感觉了:“行了,缰绳给我吧。”

    何米堆跑这一趟也感觉她挺稳的,便给了她。

    殷莳自己控缰,调个头,往回走。

    渐渐提速,马跑起来了。

    回到门前空地处,并没有停下,拐个弯调头,又朝官道方向跑去。这一次,速度才真的起来。

    “哎呀,真的会骑啊。”

    “这姿势怪好看的。”

    只有陈六娘道:“好看归好看,这架势冲锋是不行的。”

    葵儿无语死了:“娘子冲锋干嘛?上阵杀敌吗?”

    陈六娘挠头傻笑:“也是。”

    殷莳不离开大家视线,跑到路径拐弯处便调头回来了。这一次回到门前停下,轻盈地跳下马背,笑问:“怎么样?”

    汉子们自然一通猛夸。

    殷莳道:“那几匹小的好好喂起来,明年咱们便可以一起跑马了。”

    汉子们图的就是这个,忙应了,猛点头。

    没有人约束的日子自由自在。殷莳便是想跑马,身边人也只会说“小心点”,不会说“不可以”。

    但人终究是社会性动物,尤其在这样的时代,怎可能完全自由自在。

    十月中旬,申伯来了。

    申伯陪着殷莳的大堂兄殷望晟来了。

    殷望晟的神情,明显是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大约是到了京城,进了沈家,见到了沈夫人,得知了消息后,一路震惊着就过来了。

    “姑姑一直哭。”殷望晟的情绪也有点激动,“她叫我来找你问,说你能说的更清楚。”

    “怎么回事?”

    “你和跻云怎地和离了?”

    “究竟怎么回事?”

    “大堂兄别急,先喝口秋梨汤,听我慢慢讲。”殷莳从葵儿手里接过秋梨汤,亲自端到殷望晟面前,,说话不急不缓。

    殷望晟记得都快嘴角起泡了。

    但也确实渴了,接过来咕咚咚喝了半盅。抹抹嘴,道:“说吧。”

    殷莳坐定,组织了一下语言,意简言赅:“跻云为着他的未婚妻冯氏,从怀溪娶了我。”

    “沈家人丁单薄,为着子嗣计,没有给冯氏避孕。这你去年过来的时候就知道了。今年二月,她生下了庶长子。”

    “京城变天,新帝登基,冯氏的二哥回来了,他如今受封恪靖侯,为皇帝掌京军三大营。他如今权势在手,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新贵。”

    “恪靖侯自然不能容忍自己的胞妹为妾,所以,他想让我腾出正妻之位给他妹妹。”

    殷莳说完,也端起自己的的秋梨汤,轻轻啜了两口。

    就这些信息,足够殷望晟消化一阵子的了。

    果然,殷望晟呆了好一阵子,才道:“她哥哥封侯了?”

    殷莳放下秋梨汤:“实权侯爷,可不是那等闲散远离权力中心的。他是替皇帝掌着天子亲军的,可知皇帝多信任他。”

    殷望晟搓着膝盖:“那完了,那完了!”

    殷莳失笑:“什么完了?”

    殷望晟沮丧道:“她哥哥这么厉害,咱抢不过人家啊。”

    他转头看殷莳,震惊责备:“你还笑?你怎还笑得出来?”

    殷莳却道:“我现在日子过得好着呢,凭什么不能笑。”

    殷望晟一呆。

    殷莳道:“晟堂兄,这事不用急也不用慌。的确是我是做不成跻云的妻子了,你便是逼着我去抢,我也抢不过人家侯爷的妹子。只是晟堂兄不要本末倒置了,好好想一想,家里跟我沈家做亲,到底是为了什么?”

    殷望晟道:“自然是为了和沈家长长久久。”

    “是呀。只要能和沈家长长久久就行了嘛。”殷莳道,“只要能实现这个目标就行了,至于在实现的过程中,我到底是什么身份,有什么重要的。”

    殷望晟顿了顿,道:“细与我说。”

    不愧是殷老太爷亲手教出来的承重孙,不是呆板的人。

    殷莳便与他说了当时的情况:“……跻云有情有义,不肯出我而抬冯氏。当时闹得有点僵。要这样僵持下去,就要大大地得罪恪靖侯了。恪靖侯或许不会对沈家怎么样,那对殷家呢?对我呢?”

    “我一看这情况,我若再不撤,或许哪天死了也不知道。跻云太年轻了,他以为他能护着我。”

    殷望晟叹气:“是,他想得简单了。然后呢?”

    殷莳便讲了后来的情况。讲完,她问:“晟堂兄,你觉得我做的对吗?”

    殷望晟长长叹气,却承认:“你做的对。”

    他问:“那你现在怎么办呢?要跟我回怀溪吗?”

    殷莳反问:“若晟堂兄是我,会回去吗?”

    这还用说吗,殷望晟道:“这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问太爷。”

    “我若回去了,徒给家里丢脸,让家里惹人耻笑。”殷莳说,“大约家里是不会留我的,可能要把嫁给什么老鳏夫或者送给什么人做妾。”

    “我回去了,沈家和殷家便有了芥蒂。纵殷家表示不介意又怎样呢,沈家心里有鬼,谁也不会愿意再去见那个让自己心虚的人。此乃人之常情。天长日久地,沈家和殷家便要疏远了。”

    “反倒是,我在这里,就傍着姑姑、姑父生活才是对的。姑父说了,沈家愿意养我一辈子。姑父予我田地屋宅,安顿我在这里生活的。他们这样养着我,便不觉得亏欠我了,心里便安定,便不会与殷家疏远。我过得越好,沈家和殷家就越不会有芥蒂。”

    “晟堂兄,你说呢?”

    殷望晟颇有些惊讶。

    因为他是殷家承重孙,见多识广,很懂人心。他惊讶于殷莳竟也能这样看透人心。能猜出人的反应。

    他道:“你说这话,真有点太爷的味道了。”

    殷莳嘴角勾起:“我是太爷的亲孙女啊。”

    她道:“这些事我都写在信里了。那封信在姑父那里,原就是准备着等你来了交给你,带给太爷的。”

    殷望晟道:“庶长子出生怎地不写信告诉我们。”

    殷莳道:“那时候没办法。宁王篡位,跻云不从,差点死了。幸运给关起来了。然后京城陷入战火,粮价暴涨,许多人家都过不下去,卖儿卖女卖家当卖房子。谋逆平定才不过一个月。想着家里快要来人了,便等着你们来呢。信直接给你们便是了。”

    殷望晟咋舌:“路上也都听说过,可还是觉得不真亮,跟听故事似的。我们在怀溪一点事都没有。”

    殷莳轻叹:“有些事要身在其中,才知可怕。”

    殷望晟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打量:“这宅子多大?”

    “四进。带东西跨院。”

    “嚯。你一个人住?”

    “是呀。”

    “这日子不错。”

    殷莳诚恳点头:“没有长辈管着,特别自在。晟堂哥你一定懂,就跟你在鱼米巷你那外宅里一样自在。”

    殷望晟被口水呛到,咳咳咳咳咳起来,脸都咳红了。

    殷莳面不改色:“喝口水缓缓。”

    殷望晟捶胸顺气,面色痛苦:“谁、哪个长舌的与你乱说的?”

    殷莳道:“还能有谁,这等事你怎敢让三郎知道的。”

    殷望晟捶半天胸,总算顺过气来,肺不疼了。

    他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问:“你的嫁妆如何处置的?”

    “都在我手里呢。家里若要收回去,我便还给家里。”殷莳道,“只姑父说,不会收回去的。他叫我放心。”

    殷望晟道:“既然姑父开口了,自然听姑父的。”

    殷莳的嫁妆本来就是给沈家的利益,沈大人同意留给殷莳,殷家自然不会再收回去。

    殷望晟虽然不能全权做主,但他了解老太爷的思路,知道老太爷会怎么做。

    “现在就一个问题啊。”殷望晟坐回到椅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椅子把手,“你们都瞒着跻云啊。”

    能说会道的殷莳终于闭上了嘴巴,默然。

    许久,她道:“等他回来会发现,除了娶冯氏做正妻,再没别的路可以走了。”

    “唯有这样,才是最好的。”

    殷莳的声音轻轻。

    “他已经不是十七岁了。”

    “长大了,就得学会妥协和接受。”

    “谁不是这样呢。”

    第163章

    殷望晟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殷莳叹道:“最迟年前肯定能回来。他去的地方近,若快些,下个月兴许就能回来了。”

    去半个月路程,回半个月路程,中间督考大约一个月时间。算算差不多。

    殷望晟很想知道:“回来了会怎么着?你跟他做过夫妻,你说以跻云的性子会怎么着?”

    殷莳绷着脸道:“我不知道,别问我。”

    殷望晟嘿了一声。

    殷莳忍不住问:“你希望他怎么样?”

    殷望晟把手一袖,嘿嘿两声,道:“我自然希望他闹一闹,越闹越好。”

    虽然也知道这样那样的利益进退,可终究自己妹妹被出,当哥的到底是不痛快的。

    “可别。”殷莳道,“我天天盼着事情能顺利。事情越顺利,对我们就越好。”

    她道:“前些日子恪靖侯专门过来了一趟,给我送了些银子财帛。你看,只要事情顺利,大家就好好的。你盼的是我怕的。你别瞎盼。”

    殷望晟道:“好叭。”

    他侧过头去,打量殷莳。

    殷莳:“怎么?”

    殷望晟道:“莳娘,你变化好大。”

    殷莳微微一笑,益发觉得老天爷是向着她的。经此一遭,她再不必掩饰自己真实的性格,凡有质疑的,都可以说:“换你经历我的事,也会变得不一样。”

    殷望晟叹气,安慰她:“如今这样的日子其实真不错。”

    “不用担心我。”殷莳道,“我心里有数的。不管到哪,都会把日子过好。”

    殷望晟赞道:“正是,这才是太爷的亲孙女。”

    殷望晟道:“那我回去姑姑那里了。”

    殷莳道:“来都来了。”

    留下吃饭。

    殷望晟在殷莳的宅子里用了午饭。参观了宅子,啧啧称叹:“姑父大方。”

    “姑父从来不是小气的人。”殷莳道,“但你得知道他需要什么,想要你做什么。”

    殷望晟肃然,请教:“莳娘,我待会回去了见到姑父,该作什么样子呢?”

    殷莳想了想,道:“你就叹气吧,掉两滴眼泪也是可以。毕竟是我哥哥,得心疼我一下,要不然也太薄情了。”

    殷望晟:“啧。说得跟我不心疼你似的。”

    从沈家来的路上是心疼过了的。想着这个三房的四妹妹怎么就被从夫家赶出来了,太可怜了。

    哪知道来了一看,殷莳这脸庞都发光,笑意舒展,眉间惬意。宽敞大宅子,上无长辈,下无夫婿,自己当家做主,想干什么干什么。

    这小日子过得,还怎么心疼啊,有点嫉妒了都。

    “最终还是要表现得以大局为重的样子。”殷莳道。

    殷望晟点头:“明白了。”

    殷家如果不是肯定要把她嫁人的话,其实殷莳在殷家真的挺好的。殷家人是商人思维,和沈缇大不同,沟通起来要顺畅得多。

    殷莳还带殷望晟看了她养的马。

    大多男子都懂马,殷望晟常在外面跑动,颇懂相马。一看就知道这马不便宜。

    殷莳的小日子是真的可以。

    殷莳嘱咐他道:“你可千万别想着把我弄回去啊,我在京城才是最好的,对大家都好。”

    瞧她那算计的样子。

    殷望晟哈哈大笑。

    他告别殷莳,回到殷府,先对沈夫人哭。

    沈夫人眼睛也红了:“都是我无用。”

    殷望晟立刻跪下谢罪:“姑姑说的哪里话,若没有姑姑,哪有殷家今天呢。只我们原是期盼着,两代殷氏女沈家妇,不想却难成。”

    沈夫人叹气,道:“你不晓得的,你姑父是极满意莳娘的,夸过她许多次。若没有冯家的事,莳娘便是你姑父心里最佳儿媳。只这些,终究是抵不过恪靖侯的权势。我们这些内宅女子,便做得再好也就这样了。我也就是比莳娘幸运在,我生了跻云。”

    殷望晟也遗憾殷莳没能抢在冯洛仪前头生出嫡长子来。

    在这个时代,在男人的心里往往便是,女人再能干表现得再出色,都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来更有价值。

    但转念一想,殷望晟道:“其实如果莳娘真有了儿子,倒麻烦。”

    别看沈夫人做了许多年的沈家妇,可其实骨子里依然是殷家人的脑子。

    她道:“正是。”

    殷莳如果有儿子,这时候撤起来就没有这么利索了。沈大人必然会重新考虑,冯洛仪抢正妻之位恐怕就没这么顺利。

    那么殷家间接地就和恪靖侯结仇了。

    这绝不是殷老太爷想要的。

    沈夫人轻轻叹气:“莳娘脑子比我转的快。”

    有些她得事后想想才能想明白,殷莳几乎是一接收到有效信息就已经做出判断,立刻就逼着她与她一起去见沈大人。

    沈夫人道:“她走这一步,是很对的。你姑父与我说,就依她的意思,不让她回怀溪去。沈家养着她,养得起的。不会叫她过得比从前差。”

    殷望晟心里一乐,行,正遂了殷莳所愿。

    殷望晟道:“姑父厚道,姑姑别担心,待会我见了姑父,自会感谢姑父。”

    果然等沈大人放班回来,听说殷家嫡长孙殷望晟来了,便召他到书房相见。

    殷望晟红着一双眼去见沈大人,拜头便谢:“已经去看过了莳娘,莳娘过得很好,全赖姑父仁厚,侄儿替她谢过姑父。”

    沈大人心底赞了一声。

    殷家人果然是可以打交道的。

    殷望晟代表殷家,在这件事上与沈家顺利地取得了和解。

    甚至因为殷莳的主动退让,沈大人对殷家更亲近了一些——只有自己人才会为你考虑,为你退让。在面对恪靖侯的时候,显然殷家和沈大人站在一边。当然是自己人。

    殷望晟这趟过来交割,没想到遇到全无预料的情况,但好在处理得都算好。

    他回去前又去看了殷莳。

    有件事他是有点好奇的。虽然藏着,还是叫殷莳看出来了。

    “哥哥有什么话就问吧。”殷莳无所谓地道,“都到这一步了,还能有什么要藏着掖着的。”

    殷望晟“咳”了一声,摸摸鼻子,道:“也没什么,就是想着跻云这般人才,你……咳咳,算了,当我放屁。”

    殷莳微微一笑。

    “哥,高嫁岂是容易的。”

    “从我知道要高嫁到京城来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不可陷入情情爱爱之中。”

    “太爷也绝不会希望我那样的。”

    殷望晟把手一袖:“好吧。”

    殷望晟回怀溪去了。

    她给殷老太爷写的信殷望晟已经看过。他道:“你放心吧,姑父都亲口说了让你留下。”

    殷莳知道,她与怀溪殷家从此便是这样了。从前她是沈家媳妇的时候,还有可能说未来回怀溪省亲。但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她这一生都再不会回怀溪去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下雪了。

    今年虽然也开了科举,但算是恩科。时间上耽误了,比正常的秋闱迟了两三个月。

    但也总算顺利地结束了。

    某地,新考中的举子们已经在收拾行装准备赶赴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

    举子入京赶考,官府有统一的车辆,车子上插着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赶考的举子。路上便有宵小强贼,也不会对这样的队伍下手。

    只举子们到出发才失望发现:“咦,沈学士已经先走了?”

    “不同我们一起吗?”

    “唉,还想着路上能向学士请教呢。”

    这个先走一步的沈学士当然就是沈缇沈跻云,国朝最年轻的侍讲学士。

    “平陌,东西都装齐了吧?”

    “齐了齐了。”

    “我给少夫人买的那些没落下吧?”

    “没有,一个都没落下,全装上了。”

    都问了几遍了,平陌无语死了。

    但看到沈缇行路时明亮的眼神,又忍不住勾起嘴角。

    学士和少夫人恩爱,平陌这个奶兄当然是乐见的。

    与此同时,京畿地区,京城直辖的某个县,上任了一位新的县令。

    今年从二月以来就一直动荡,到新帝终于平定谋篡,京城空出了很多职位。大家都在跑动,人事调动颇为频繁。

    一个外地官员递补了这个京城下辖县的县令之位。

    因在京畿,常有进京出京的官员路过。按照官场规矩,难免有许多招待。

    这日,招待了一个离京的官员。

    县令摆酒,令家伎作陪。

    酒过三巡,酒壶空了,一名家伎起身出去打酒。

    两个官员、几个师爷闲聊着,话题已经从朝堂政事转移到了京城许多八卦事上。

    “恪靖侯冯翊冯憬途悬赏寻他妹妹。”

    “咦,我听说是在小沈探花家里?”

    “不是,那个是与小沈探花订过亲的妹妹。当年便被沈家赎买回去,养在小沈探花身边了。要寻的这个是另一个,说如今该十五岁,当年被别人买走了,不知所踪。”

    “赏银不便宜呢,若有人看到,该会报信,应该能找回来。”

    “未必。”

    “怎讲?”

    “你想想,万一恪靖侯这妹妹落入什么不好的地方呢?譬如,青楼?青楼里开苞,十三稍早,十四正好,十五嫌老。她这年纪若在那种地方,该已经被梳拢过了。若你是这青楼主人,你敢带她去见恪靖侯?不怕被恪靖侯斩作十八段?”

    “那倒是。若这样,这姑娘怕是出不来了。”

    “何止出不来,她若敢露身份叫主人知道了,搞不好就要被灭口了。”

    “唉,也惨。”

    “都是命。她的命,没有她姐姐好。冯取难几个女儿,就这个被沈家收留的女儿命最好。”

    房外,打酒的伎子因为失手摔了酒壶,正被管事掐拧。

    “蠢物!你知道这酒几多钱!”

    “足够买你!”

    第164章

    十一月,信王府和属官们的家眷浩浩荡荡地进京了。

    京城百姓瞧了热闹。

    “信王妃来了,该立皇后了吧。”

    没几日,第二场雪下来了,整个京城都白了。

    “哥哥出去了?”冯洛仪诧异,“他不是说今天和我用饭的?”

    冯翊好容易休息一日在家,说好了陪冯洛仪一起吃饭,却失约了。

    他突然出门了。

    冯洛仪问:“是有什么急事?”

    婢女道:“不知道呢。正房的姐姐们说,外院通报有人求见,侯爷去见了,直接没再回屋里就出门了。”

    冯洛仪道:“那肯定是有事的。”

    婢女说:“正是呢,肯定是正事。姑娘别挂心,今日厨下蒸了姑娘喜欢的鱼。”

    冯洛仪点点头。

    冯翊出去了一整日,天黑才回来。

    听闻他回来了,冯洛仪过去看他。如今侄女们都养在她们外祖母膝下接受教养,恪靖侯府就他们兄妹二人。

    冯家虽已平反,但路程遥远,长兄和三弟要回到京城怎么也得是明年的事了。

    恪靖侯府外面看着花团锦簇的,真实里面却是兄妹二人在相依为命。

    不料去了侯府上房,却看到婢女们大冷天地都站在廊下,冻得发抖。

    冯洛仪吃惊:“怎么回事?”

    婢女们见到她,忙簇拥过来,压低声音:“姑娘,侯爷他……他心情不好,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姑娘劝劝侯爷。”

    “我等不敢进去。”

    婢女们看着也可怜,冯洛仪点头:“我去看看。”

    她进了正房,却见通向次间的槅扇门虚掩着。

    她走到门口问:“二哥?我可以进去吗?”

    许久,门里传来冯翊的声音,与平时不太一样,很低,道:“进来吧。”

    冯洛仪推门进去,次间里却昏暗暗的,朦胧中一个男人的影子坐在榻上。

    冯洛仪道:“怎地不点灯?”

    冯翊没有说话。

    冯洛仪摸索到灯台,将灯点了起来,端起灯转身道:“今天怎么突然……”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二兄——恪靖侯冯翊,坐在榻上,眼睛通红,显然是哭过。

    冯洛仪僵住。

    “哥……”她声音发颤,“出什么事了?”

    冯翊盯着她,许久,告诉她:“……洛琳找到了。”

    冯洛琳,冯洛仪的三妹。冯翊自身登高位之后,便一直放着悬赏在找她。

    如今,终于找到了。

    “她人呢?”冯洛仪没有惊喜,因眼前情形让她害怕。

    若找到了,不该是带回来,欢欢喜喜洒泪团聚的吗?

    如何二兄将自己关在屋里,甚至把婢女们都撵了出去?

    这不对。

    冯翊眼睛通红:“她……她回不来了。”

    冯洛仪问:“她还活着吗?”

    冯翊道:“活着。”

    冯洛仪沉默许久,声音发抖,问:“她……落到了什么地方?”

    次间里死一样寂静。

    兄妹俩都得面对这件事。

    “在华年县县令孙义东家里。”冯翊回答得艰难,“……为家伎。”

    为家伎。

    家伎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冯家以前也有家伎的,都是漂亮的女孩子。母亲从来不许她和她们接触。生活在同一个宅子里,冯洛仪与她们从不相见,仿佛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冯洛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冯翊看着二妹冯洛仪,眼前浮现的是三妹妹冯洛琳。

    她哭得歇斯底里。

    “为什么!为什么二姐可以回去!”

    “为什么我不能!”

    当年冯洛琳只有十一岁,和同龄的女孩子们被最早买走。

    买走她们的是职业的牙人,把她们带出了京城,一路调教,然后卖掉。

    冯洛琳被转了几次手,到了现在主人的孙义东手里,成了孙家的家伎。

    京城动乱后,孙义东递补到了京城下辖的华年县任县令,冯洛琳跟着回来了。

    酒宴上了,执着壶去打酒回来,在门外听到了客人们闲聊,忽然“冯翊冯憬途”这个名字冲进了耳朵里。

    她的二兄竟然成了显赫的侯爷,而且悬赏在找她!

    冯洛琳差一点就要冲进去告诉这些人:“是我,是我!我就是恪靖侯的妹妹!”

    却听见客人们说:“可怜,出不来了吧。”

    “何止呢,可能还要被灭口。”

    冯洛琳骇然止住脚步,摔碎了酒壶。

    辗转反侧数日,终究不敢告诉主家,偷偷与一个男仆欢好,告诉他自己的身份,许诺:“我哥哥定然重谢你。”

    男仆抱着她道;“我不要你哥哥重谢,我只要娶你。”

    天上没掉馅饼,掉下来个侯爷胞妹,可不得抱紧点。

    男仆今日终于有机会进城,直接寻来了恪靖侯府,碰巧今天冯翊正在家。

    男仆也知有些话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太招人恨了,只含糊说:“在华年县县令家里。”

    让恪靖侯自己去看吧,要恨就恨华年县令去。

    冯翊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是惊喜交加地快马出城,直奔华年县的。

    万料不到,冯洛琳在孙家沦为家伎。

    家伎是做什么的呢?

    首先不能怀孕,所以早早地便以烈药绝了生育。

    除了娱乐家里男主人,也被用来招待客人。

    偏华年县就在京城辖下,进京出京都要路过。

    偏这几个月人事调动频繁,不断有官员进出京城,孙县令招待了不少人。

    孙县令面对恪靖侯,吓得抖若筛糠。

    冯翊是把牙咬了又咬,握住腰后刀柄的手几要出血,才忍住了,没有擅杀朝廷命官。

    “她我带走。”他咬牙道,“你家下人全部换掉,都给我卖得远远的!”

    冯洛淋见到他,嚎啕大哭:“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们好几年!“

    小小年纪坠入地狱,活着的期盼是做梦有一天父亲和兄长们来带她回家。

    终于二哥哥来了,可是已经过了好几年。

    二哥哥还不肯带她回家。

    “洛琳,洛琳,你听我说!”

    “哥哥不会不管你。”

    “只是,哥哥……不能带你回家了。”

    冯洛仪举着灯台,看着她贵为侯爷、权势赫赫的二兄冯翊,一只手捂着脸,压抑地哭泣。

    冯翊能怎么办。

    若一家人一起苟活,默默无闻,或许也不是不能接回冯洛琳。

    偏他现在显赫,人人瞩目。

    那些顶着寒风在恪靖侯府门外排队,对着门子上的小厮笑得谄媚的官员,或许在路过华年县的时候,便享用过他的妹妹。

    冯洛琳是无论如何再做不回冯洛琳了。

    人人都道他现在如日中天,身负圣宠,手握权势。

    人人都以为到他这个程度没有办不成的事。

    只有冯翊知道自己面对命运无情的时候有多无力。他是没有能力使时光倒流的。

    纵他现在富贵了,亲人们也回不到过去的模样。

    冯翊捂着脸,连哭也不敢大声,唯恐外面的婢子们听到。

    他哭得背心耸动,压抑极了。

    他是兄长,是父亲,是恪靖侯,是一家人的希望。

    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他其实,也不过就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罢了。

    终于哭完,擦干眼泪抬起头,软弱过去,他便又是那个被命运按在地上踩踏过又站起来的恪靖侯。

    他看着冯洛仪,总归还有一个妹妹是完好的。

    虽做了妾,但那是沈缇沈跻云,佳人落难,才子相救,不失为一段佳话。

    还有操作的余地,让她有一个好收场。

    冯翊抹了把脸。

    “你不用担心。我会安置好洛琳。”

    “给她一份家产,给她寻个男人。”

    “让她好好地过日子。有我在,不怕夫家敢错待她。”

    冯洛仪擦去脸上泪痕,问:“我何时能见她?”

    冯翊却沉默了。

    冯洛仪:“二哥?”

    冯翊涩然道:“不必见了。”

    不必见,她并不想见你。

    踏着雪,沈缇在十二月初回到了京城。原本预计十一月底能到的,但因下雪影响了赶路的速度,才迟了。

    不管怎样,看到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墙,沈缇的心情和雪后的晴空一样美好。

    正是小别胜新婚。

    回到家里,下了马。

    男仆们纷纷来帮忙,拆卸行礼,收拾马匹、车辆。

    管事们上来嘘寒问暖。

    都是应有之义,沈缇问管事:“父亲母亲可在?少夫人呢?”

    管事道:“大人在公署坐班。”

    春秋笔法,含糊了关于夫人们,尤其是少夫人的问题。听起来仿佛除了沈大人,别的沈缇关心的人都在似的。

    沈缇很自然地便这样以为,把马鞭交给小厮,便往内院去。

    内院的事自然不归平陌管。

    他指挥着男仆们拆卸行礼。

    过了一会儿,他察觉不对,揪住了家里一个男仆,问:“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那都是什么脸色?怎么?家里有事?”

    男仆们面面相觑。

    平陌道:“快说。”

    看着沈缇已经进去了,有熟悉的男仆大着胆子凑到平陌身边,用手拢着嘴悄悄把事情说了。

    平陌震惊转头看向内院方向!

    这一路上,他的公子罗里吧嗦。

    “她会喜欢这个吧。”

    “她喜欢有意思的东西。”

    “虽有些村气,但有趣,她肯定会喜欢的。”

    “这个干果也好吃,她定会夸我。”

    可他记挂了一路的那个人,他盼着赶紧相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府里了。

    公子!

    雪景太好了。

    殷莳坐在花园假山的亭子上眺望。

    西山都白了。而且山顶有雾,朦朦胧胧地笼着,混似画一样美。

    殷莳喝了一口温酒驱寒。

    想不到有一天,竟然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她跟葵儿道:“回头叫保贵去打听一下,把这个亭子改成暖亭,要多少钱。”

    葵儿道:“火盆还不够啊,烧的都是银丝炭呢。”

    而且还点了两个,她们在亭子里吃吃喝喝,葵儿觉得一点也不冷。

    入冬了,沈家给拉来了一大车的银丝炭。沈大人说养着她,是真的养她。

    默认了养一辈子。

    便不是儿媳了,也算是侄女。养儿媳也是养,养亲戚也是养。

    这年代都是大家族思维,很多人是要养亲戚的。只差在富养还是穷养。

    沈家这是在富养殷莳。

    这里离官道不远,偶有赶路之人行到这里,过来叩门求壶热水的。当然会有做官的人家,看到箱型有狮子的门当,不免问一嘴:“府上是何人家?”

    统一对外都回答:“是如今知通政使司的沈大人家里。”

    若继续问:“府上何人在此处?”

    便答:“是大人的侄女。”

    今日,又有人拍门。

    老关头披着厚袄从门房里出来:“来了来了。谁呀?”

    卸掉门栓,打开门。

    门外,拍门的年轻管事问:“少夫人是不是在这里?”

    老关头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哪个少夫人?”

    年轻管事道:“沈家少夫人!”

    老关头终于终于转过弯来了:“噢!你是?”

    年轻管事道:“我是平陌。学士回来了!”

    叫作平陌的年轻管事闪开身。

    老关头目光投过去。

    门外台阶下,数匹骏马,男仆们都年轻端正。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男人掀开兜帽。

    老关头没见过生得这样的男子。

    恪靖侯已经算俊了。

    这年轻男人更胜一筹,站在雪里,皑皑皎皎,眉眼逼人。

    他问:“她在哪?”

    第165章

    该来的总归得来。

    殷莳坐在假山亭子里赏雪景,英儿跑得都跌跤了,浑身沾着雪过来禀报:“学士回来了!”

    “娘子!学士来了!”

    葵儿和蒲儿连忙给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偷看殷莳。

    当时离开沈家的时候心肝肺都疼,都委屈。天天盼着学士回来。

    可几个月的日子过下,又觉得其实……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得。

    甚至过得还挺好的。

    殷莳甚至允许她们出门的,就是必须喊个男仆跟着,别让人拐卖去了就行。还说等开春暖和了,教她们骑马。

    葵儿蒲儿如今颇觉得,小日子过得非但不比在沈家的时候差,甚至还更好。

    慢慢的心态就变了。

    殷莳却握着温热的酒盏望着远处的雪山半晌没动。

    葵儿不得不喊了声:“娘子?”

    殷莳叹道:“唉。”

    只能放下酒盏起身了。

    殷莳来到正堂,便看到了一个青年男子的背影。

    他是不是又长高了呢?肩膀好像又变宽了。

    这个年纪就是还得再过几年才能真正定型。

    “跻云。”她唤了一声。

    沈缇霍然转身。

    殷莳裹着锦绣鹤氅,抱着手炉,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她道:“回来了。”

    数月不见,她气色极好。

    沈缇凝视着她。

    殷莳道:“屋里说话吧。”

    葵儿忙去打起帘子。

    殷莳让了让,她是主人。

    沈缇一言不发,低头进去。殷莳跟着低头进去。

    蒲儿上了茶便赶紧退出来。葵儿放下帘子。

    两个人便在正堂里,和抱着黑色斗篷的平陌无言对视。

    许久,平陌叹了一声。

    葵儿和蒲儿也叹了一声。

    雪后晴天,又是午后十分,阳光透窗,朦胧明亮。

    沈缇和殷莳坐在榻上,殷莳给他斟茶。此情此景,一如在璟荣院中的时光。

    可璟荣院全变了模样。

    沈缇回到府里,要先洗漱再去拜见母亲的。他先回的璟荣院。

    婢女们见到他,没有敢抬眼对视的。

    他问了句:“少夫人呢?”

    没有人回答。

    他觉得不对劲,快步走进房里——

    全不一样了,虽然还是有桌有几有床有榻,可是每一件东西都不一样了。

    因为按照时下的规矩,大户人家结亲,男方提供住处,女方负责铺屋。

    新婚夫妻房里的家具,都是妻子的嫁妆。

    既和离了,自然是要撤走的。

    全都跟着殷莳搬到新宅子里去了。

    摆条案的地方也还摆着条案,放花瓠的地方也还放着花瓠。

    却都是新从家中库房里起出来的,每一件都不是原来的东西了。

    殷莳仿佛不曾存在过。

    殷莳把茶推到沈缇面前。

    “既回来了,事情都知道了吧?”她问。

    沈缇:“嗯。”

    殷莳问:“见到姑父了吗?”

    沈缇道:“尚未。”

    殷莳点头:“那是姑姑跟你说的了。”

    “她说,”沈缇道,“是你主动提出来的,是你自求下堂。”

    沈缇异乎寻常地平静:“她怕我不信,起誓说自己说的是真的。”

    殷莳握着茶盏,静静地听他说。

    沈缇抬起眼。

    “可其实,我一听便知。”他看着她道,“的确是你会做出来的事。便让母亲编也编不出来。”

    殷莳欣慰地笑了:“我就说,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沈缇的目光落在榻几上,不说话。

    殷莳叹气:“在生我的气吗?”

    沈缇没有说话。

    在光线中,在灰尘中,他鼻梁秀挺,眉眼深邃,像尊玉雕一样俊美,也像玉雕一样冰凉。

    殷莳道:“其实我现在最该做的,是牵着你的袖角,强颜欢笑告诉你没关系,不必心疼我。退一步海阔天空,我退这一步,大家就能都好了。”

    “我还该告诉你,别担心,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不比做沈家少夫人的时候差。”

    “如此,你必将怜我。”

    “你总是会怜惜弱势的那一方。我这么做,你便会心疼,会自责,会愤怒,会想着保护我。”

    沈缇一直垂着眼听着。

    殷莳道:“可如果我这么对你,就太侮辱你了。”

    沈缇缓缓抬起眼睛。

    “跻云。”殷莳道,“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沈缇看她许久。

    “其实,”他道,“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殷莳笑了,欣然承认:“是。我可以骗别人,但唯独不想骗你。”

    沈缇道:“那时候愿意嫁给我,也是因为没有更好的路可走了。”

    殷莳道:“是。因为不嫁给你也要嫁给别人。你是那时候我最好的选择了。”

    沈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放下,侧过头去看窗户。

    晴雪的日光穿透窗纸,变得朦胧,将他的面庞照得明亮。

    许久,他转回脸来看她,声音有些嘶哑:“当我吻你的时候,你并不愿的是吗?”

    殷莳的神情变得淡漠了起来。

    沈缇问:“为何不说呢?”

    殷莳微哂。

    “‘我不愿’三个说出来当然简单,不过动动嘴唇。”她道,“可如果说出来没有能力去实现,那便是徒给对方增添情趣。”

    沈缇闭上了眼睛。

    想把那些细细密密的吻从脑海中都驱除出去。

    如今回想起来,她虽然接受了他的吻,可其实从未主动抱过他。

    当他情不自禁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掌心总是抵着他的胸膛的。

    自卫的姿态。

    一直都是。

    在和冯家的事里,沈缇其实一直并不是很担心。

    人都是得有底线的。

    沈大人的底线就是不强逼殷莳下堂,这一点是很明白的。

    殷莳只要无有七出之错,沈大人就不会休弃儿媳。

    但殷莳出手了,她自请下堂。

    只要她是心甘情愿的,便没有打破沈大人的底线。

    以沈大人的手腕,便可以把这个事运作成三个人的佳话——落难的佳人,有情义的公子,善良贤惠主动退让的妻。

    殷莳既然出手,沈缇知道,他的父亲一定会接住。

    而母亲在这样的事中肯定是听父亲的,侄女怎么也不可能比丈夫儿子更亲。

    于是,在他不在京城的时候,她和他父亲便联手把这件事办了。

    瞒着他,绕过他。

    何尝不是逼迫他。

    “跻云。”殷莳道,“其实我走这一步,只不过是让一切都回到原本该有的轨迹罢了。你和小冯……”

    “我与她,从未私相授受过。”沈缇却打断了她。

    殷莳顿住。

    “我与她只通过几封书信,唱和过几首诗词。这些都是过了明路的,未曾私相授受过。”

    “婚事早就由家里订好,以后按部就班地娶亲迎亲便是,根本不必我多花心思。我的心思都放在科考上,并未曾放在她身上。若说两情相悦,不如说是父母之命更贴切。”

    “只那年,她家突生巨变,她人生颠覆。待我赶回去,她已经是官奴之身,若无平反或大赦,她这一生也就这样。”

    “她……本该是我的正妻。”

    “妻者,齐也。”

    “那时候我意识到,这世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有我了。”

    人岂能无信而立。

    婚约,也是一种契约。

    “虽然国法许我解除婚约,另觅佳偶。可我读的圣贤书告诉我,这是不对的。在人鲜花着锦时相亲相近,在人失势跌落时相离抛弃,此可是君子所为?”

    君子不屑为之。

    “只国法如此,良贱不婚,我也不能再娶她为妻,只能另想解决的办法。”

    这才有了后面他与殷莳的姻缘。

    这个年轻的男人,力求在国法与良心、与他的君子之道之间找一个平衡。

    便娶一个能容得下冯洛仪并肯善待她的妻子。

    “莳娘,我知道,你曾以为我和洛娘有情。”沈缇注视着殷莳,“但我不信,这么长时间以来,你还看不明白这些事。”

    “你说我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你对我,又何尝不是呢?”

    这次,换作殷莳侧过头去望着那透窗的光。

    但很快,她转回脸来:“她已经为你生了松哥儿。”

    已经。

    殷莳问:“抛弃你孩子的生母,是你会做的事吗?”

    殷莳替他回答:“不是。”

    她又道:“也不是我会做的。”

    所以无解。

    天赐良机,帝都风云变幻,冯二郎归来。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殷莳怎么能不抓住。

    三个人的事或许无解,但对她一个人来说,抓住了最好的解。

    “回去吧,回去吧。”她温柔地说,“让一切都回到正途上去。”

    “这样谁也不痛苦。”

    “我们大家都好。”

    “跻云,回去吧。”

    离开的时候,平陌在门口给沈缇披上黑色的斗篷。

    殷莳上前一步,帮沈缇系上带子。

    沈缇抬起眼,能看到她的眉眼面庞。

    殷莳做他妻子的时候,从来不伺候他穿脱衣裳这些事,都是婢女在做。

    “宝金已经跟了你了,就让他一直跟着你吧。”她说,“这样,我要找你,也有人方便给递个话。可行?”

    沈缇“嗯”了一声。

    她整理好,抬起脸,声音很温柔:“去吧。”

    沈缇记得,有一次,她也是这样对他说“去吧”。

    是什么时候呢?

    让他去哪里?做什么?

    那是新婚第四日。

    她对他说,去吧。

    他去和冯洛仪圆了房。

    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叫作沈当。

    沈缇闭上眼睛。

    平陌和葵儿都站在正堂门口,只能看到沈缇的后背。

    他们看到,殷莳好像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沈缇的脸。

    第166章

    沈缇这一路回城,走得很慢,全不是来时疾驰的状态。

    平陌等人也只好压着马速,慢慢走。

    好在大家穿得都厚,大袄是布面毛皮里子的,腿上也绑了皮毛护膝。

    回到沈家,已经是公署放班时间。门子上的人见到他立刻上前禀报:“大人已经回来了。说请学士往内书房相见。”

    沈缇点点头,把马鞭给了平陌,径直进去了。

    平陌握着马鞭看着黑色的斗篷消失。

    小厮们牵了马去,平陌回到了前院他们的值房里。

    宝金在那里等着。见他回来,宝金蹭地站了起来:“平陌哥!”

    他是今天上午跟着学士回到京城的。

    学士进去了内院。他们在外院整理带回来的行礼。

    忽然得知少夫人已经离开了。

    宝金懵了。

    因他和旁的男仆不一样,他是少夫人的陪房。

    少夫人怎会离开沈家?少夫人离开沈家了他又该怎么办?

    很快学士从内院里又出来了,点了几个人,包括平陌在内,直接翻身上马就走了。

    男仆们悄悄议论:“一定是去城外找少夫人去了?”

    他细打听,大家告诉他:“少夫人如今挪到了城外一处宅子。”

    “少夫人和她的陪嫁丫头都走了。王管事一家也跟着一起走了。”

    “宝金,你家里头的还在。她没走。”

    宝金连忙跑回家里去了。

    云鹃看到他就哭了。云鹃如今怀着身子呢,宝金忙劝:“别哭,别哭,慢慢说话。”

    云鹃抹了眼泪,道:“他们趁学士不在……”

    宝金问:“他们是谁?大人和夫人吗?”

    云鹃顿了顿,道:“……还有少夫人。”

    宝金一呆。

    宝金在值房里终于等到平陌回来:“平陌哥,学士回来了吗?”

    平陌道:“回来了,刚进去。”

    宝金道:“平陌哥,少夫人叫我留下。”

    平陌点头:“我知道。学士已经答应少夫人了。”

    宝金想说点什么,但这些事又哪是他一个小小男仆能置喙的。

    沈缇既已经答应了殷莳,则他个人的前程就不用担心了。

    但还是茫然。

    很茫然。

    怎么就这样了呢。

    学士买了很多土特产给少夫人,说少夫人一定喜欢。

    他也跟着买了点,给云鹃。

    学士还夸了他。

    怎么就这样了呢?

    正茫然,长川穿着袄子跑着来了:“平陌哥哥!”

    喘了两口气儿,道:“学士吩咐,让你明天带着宝金把那些东西给少夫人送过去。学士说,让宝金认认路。”

    “那些东西”自然就是那些在外头买的土特产。不贵,但是琐碎,种类很多。

    学士只要看到了,觉得好玩或者好吃,就会买下来想着带回来给少夫人。

    平陌和宝金四目相视。

    “唉。”

    沈大人在自己的书房里等来了儿子。

    当沈缇走进来的时候,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觉得儿子还是那个儿子,但似乎身上又有些微妙的不一样了。

    沈缇还是规规矩矩地给沈大人行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直起身,放下手臂,抬起眼。

    父子二人视线碰撞。

    沈大人问:“此行公务可顺利?”

    沈缇道:“顺利。地方上官员、士绅皆配合。也处置了一批夹带、舞弊的,皆革去了功名。陛下得位正,人人皆思报效君王,正是人心所向。”

    沈大人点点头。

    书房里便陷入诡异的寂静。

    沈大人撩起眼皮。

    沈缇也撩起眼皮。

    两个人都不回避地直视对方。

    很好,沈大人很满意沈缇的状态。他的情绪很稳定。

    或者哪怕他心腔里癫狂愤懑也没关系,只要他能表现得冷静,沈大人就很满意。

    沈大人对殷莳也很满意。

    他就知道,无论沈缇带着多少情绪去见她,殷氏莳娘一定能安抚好他的情绪。

    他和她在通政司交手那一次,她跪也好起也好,每个行动每句话语都恰到好处地击在别人的情绪点上。

    看似是他做的最终决定,但实际上,那时候是她掌控了局面。

    他后来复盘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拿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去见过莳娘了?”沈大人问。

    沈缇道:“见过了。”

    沈大人道:“你既见过莳娘,便该知道我不曾逼迫过她,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

    沈缇点头:“是,都是她想要的。”

    沈缇太平静了。

    这种异常的平静令沈大人内心深处隐隐有了不安之感。

    但他把这不安压了下去,道:“你也不必怨恨我或你母亲,父母之爱子女,当为其长远计。我们所做的一切说到底不过三个字,为你好。”

    “你若想怨恨谁,”沈大人毫不客气地打击沈缇,“不如怨恨自己。好好反省,你与她成婚一年半,好,你关起来的那半年不算,那也足足有一年。爹娘给了你一副好相貌,好出身,如何竟拴不住一个女人的心?”

    殷氏莳娘跪在他面前陈述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东西挺多的,但她想要的里面,没有情情爱爱,更没有沈缇。

    她是毫不犹豫地拿了自己能拿的利益,便离开了沈缇。

    沈缇终于垂下眼。

    许久,他道:“因为我太年轻了。”

    听起来像一句开脱之语,但沈大人微微一品,竟赞同:“是。”

    沈缇比起同龄人其实已经沉稳成熟很多。

    但殷氏莳娘这个姑娘心智上有着令沈大人都惊异的成熟。她做取舍像个老练的政客,不像个年轻的姑娘。

    这样的心智,以目前来说,沈大人得承认,沈缇是真的压不住她的。

    “年轻可以是年龄,也可以是言行。”沈大人道,“她看不上你的是什么呢?”

    沈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两者皆。”

    沈大人嘴角扯扯。

    颇为有趣。他这儿子眼高于顶,殷氏莳娘却好像是他的克星。

    这样挺好,人就是得经历打磨和挫折,才能真正成长。

    “我已使人去通知了二郎你回来了。”沈大人道,“你明日回翰林院结完公务,按例会有三日假。二郎后日和冯氏一起过来。”

    “大家碰个头,把事情定下来。”

    沈缇没有像从前那样与父亲争辩,只倾身行礼:“是。”

    沈大人轻轻叹息。

    终于长大了。

    长大,就是得学会妥协和取舍。

    莳娘那孩子就会。

    如今璟荣院没有少夫人,跨院没有冯姨娘。

    沈缇走在甬道上,长川跟着,缩着脖子不敢问去哪处。反正才申时,天光大亮着,学士又不是看不见路需要他打灯笼引路。

    他想去哪就去哪呗。

    到了岔路口,沈缇停下脚步:“长川,去告诉璟荣院的丫头,把我的衣裳用品,全抬到书房去。”

    “全?”长川傻眼,“所有的吗?”

    “对。”

    “学士以后是要长居书房吗?”

    “正是。”

    那太糟糕了,书房只有竹枝一个丫头。一天两天还行,要长居的话,竹枝会累死。

    长川这时候不能不仗义发言:“长居的话,竹枝一个人伺候不过来。”

    沈缇道:“从璟荣院调几个丫头过来。你去办。”

    “我?”

    “对。你也该学着做事了。该长大了。”

    好吧,长川跑着去了。

    沈缇负手往书房去。

    竹枝不知道他回来,正在屋檐下支起炉子烤红薯。香气都溢满了空地。

    没有长川来预警,沈缇便突然出现,吓得竹枝差点把炉子踢翻:“学学学士,回回来了!”

    沈缇走过去坐在檐下:“熟了吗?分我半个。”

    竹枝老实道:“烤了两个,可以分给学士一个。只还要再等会儿。”

    两个人就在檐廊下烤火取暖等着红薯熟。

    沈缇道:“去年这时候,我和少夫人也在璟荣院烤红薯来着。还烤了栗子、花生,她非要烤鱼干。”

    “鱼干不行,味太大了,糟蹋了我的好茶。”

    “那回长川也在,他吃红薯还烫到了嘴。”

    “竹枝,哭什么。”

    竹枝抽噎,不敢说话。

    沈缇问:“她走的时候,一定会与丫头们有所交待,她说什么了?”

    “婢、婢子不知道。”竹枝用力抽抽鼻子,“我在书房,她们没叫我。璟荣院的姐姐给我送钱来,说是少夫人走前赏的,每个人都有,这是我的份,我才知道、才知道少夫人竟……长川和平陌哥哥都跟着学士出公差了,我也、也找不到人说……”

    “若是为少夫人哭,”沈缇微笑,“倒是不必。”

    竹枝愕然。

    沈缇道:“红薯好了。”

    竹枝用夹子把红薯夹出来,稍晾凉,掰开散了热气,递给沈缇。

    沈缇接过来,慢慢地吃。

    红薯甜甜的,和去年烤的一样甜。

    沈缇道:“少夫人一直很喜欢你。”

    竹枝闷闷地道:“少夫人喜欢小孩子。”

    沈缇顿了顿,道:“是,她喜欢小孩子。她对年纪小的人,格外宽容。”

    “但她喜欢你,是因为你有趣。”他说。

    竹枝道:“只有少夫人不嫌我呱噪。”

    沈缇道:“因为她在家里,其实并没有很多有趣的事。”

    “她现在在外面,能做很多有趣的事。”他道。

    不像在家里,她必须笑着接受很多她并不希望的事。

    “所以,竹枝,不必哭。”沈缇道,“为她高兴吧。”

    他吃完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残渣:“温壶酒给我。”

    他回去寝卧。

    竹枝温了热酒给他。

    沈缇轻晃酒盅,抬眼看到了墙上挂的美人像。

    那日他去圆房,她说:“去吧。”

    她还说:“恭喜。”

    沈缇走到画像前。

    “莳娘。”他举起酒盏,祝贺她,“恭喜。”

    仰头,一饮而尽。

    翌日,沈缇回到翰林院交接公务,获得了三日的假期。

    休假第一日,恪靖侯带着妹妹冯洛仪如约而至。

    虽然要谈的是冯洛仪的事,冯洛仪本人却没有旁听的资格。她的事,由沈大人、沈缇和冯翊这三个男人来决定。

    沈夫人是长辈,倒是可以列席。

    沈大人道:“跻云。”

    沈夫人声音温和:“跻云。”

    冯翊声音里透着亲近:“跻云。”

    甚至殷莳不在,但沈缇仿佛听见了她也与他们站在一起,含笑喊了一声:“跻云。”

    跻云,你就从了吧。

    没有别的路可走。

    抬了冯洛仪为正妻,乱麻解开,船头拨正,以后,一路顺畅无阻。

    大家都好。

    他们都知道他不是十七岁了。

    可他们都觉得十九岁该学会妥协。

    他们不觉得有些事是不能妥协的。

    沈缇抬起眼。

    一双眸子淡漠。

    “不。”

    第167章

    来之前冯翊便跟冯洛仪说:“别担心。除非沈跻云是个傻子。”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傻子才会不从。

    只有傻子,才会让大家都输。

    但冯翊真的想不到,沈缇沈跻云,真的是傻子。

    他宁可让大家都输。

    “不。”他说,“岂可以妾为妻,乱了纲常。”

    他的情绪一点也不激动,非常平静。

    唯其平静,愈可知其坚定。

    沈大人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和殷莳其实都在赌,赌沈缇的妥协。

    事实证明,他们赌输了。

    莳娘,你错了。

    你还是不够了解你的夫君,我的儿子。

    沈夫人还试图说服沈缇:“跻云,她是松哥儿的亲娘啊。”

    “没关系。”沈缇说,“松哥儿可以养在您膝下。母亲养出了我,自然也可以养好松哥儿。”

    “跻云!”沈夫人感到一种脱出掌控的无力,明明是自己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为什么长大了就不再听自己的话了。她道:“孩子不能没有母亲。”

    沈缇却道:“孩子怎么会没有母亲。他有姨娘。”

    沈夫人道:“那说出去怎能一样。”

    沈缇道:“天下的庶子难道都不活了?宁王篡位时,金銮殿撞柱而亡的严相便是庶出。后世人只会记得他的刚烈,谁会在意他的出身。男儿大丈夫在史书上留下的名声,从来不靠生母是谁。”

    沈夫人只觉得心肺都疼。

    她闭上了嘴。

    “跻云。”沈大人喝道,“你可知你这样做,没有人能好。莳娘为何自请下堂。你这样,何尝不是辜负了她!”

    他不提殷莳倒罢了,他提起殷莳,沈缇竟笑了笑。

    “我不愿”三个字说出来到底有多难。

    便连男子也要顶着这么大压力。

    身周的每一个人都在逼迫。

    当她还是他的妻子还是沈家的儿媳时,怎敢轻易把“我不愿”三个起说出口。

    她也只在帷帐中说过。因为那是她最后的底线。

    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她亲口对他说过她不愿。

    她是信任他的人品的是不是。

    书房里的人没有能能理解沈缇这一笑里的欣慰的。

    他笑意淡去:“父亲也知,所有人都好的时候,只有莳娘被辜负?”

    沈大人语塞。

    沈缇冷笑:“她自请,父亲便允了?她给了台阶,父亲便下了?殷氏莳娘何错之有,要做沈家的下堂妇?”

    “父亲也别拿两年前那套来胁迫我。”他道,“两年前,洛娘是我的软肋,我只能屈从。”

    “如今,我连妻子都没有了,父亲拿什么来胁迫我?”

    如今早就不是两年前了。

    那时候沈缇如果硬扛着不娶,沈大人不仅可以替他娶一个回来放家里,还能让冯洛仪从人间消失。

    冯洛仪会不会跌到冯洛琳的境地,那个时候就是沈大人一句话的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儿子沈缇沈跻云身着绯袍,官居五品,简在帝心。

    纵然沈大人依然拥有替儿子聘娶妻子的权力,他也不会完全无视他的个人意志强行这么做了。

    沈缇正是因为已经有了去实现“我不愿”的实力,才能把“我不愿”说出口,践行到底。

    沈大人闭上了眼睛。

    “跻云!”冯翊忍着,几乎可以算是低声下气地恳求,“家父家母当年得你为东床,不胜欢喜。家父尝与我们道,沈家子乃麒麟子,吾家幸得之。”

    “跻云,我在信王府看到邸报,看到你点了探花,却不知道洛娘沦落何处,我连哭都不敢哭,唯恐眼睛肿了让人看出来。”

    “跻云,我回来京城得知洛娘一直在你这里,安然无恙,我不敢相信,简直有种做梦的感觉。”

    “跻云,你好人做到底,再帮冯家一次吧,二哥求你了!”

    但沈缇沈跻云的眸子一直很淡漠,并不为所动。

    这双冷淡的眼睛看向冯翊。

    “二郎。”他道,“我不欠洛娘的,也不欠沈家的,更不欠你的。”

    “我沈跻云,问心无愧。”

    大家都拿沈缇没办法的根本原因,就是沈缇他没有任何过错。

    他在这个事件里从始到终都道义无失。

    他的决定,他的坚持,才是符合礼法的,才是对的,才是普世认同的正确。

    人若一直做正确的事,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冯翊握住了腰后的刀柄。

    牙咬得要碎。

    手要出血。

    沈缇淡淡瞥了一眼,道:“二郎,你的权势是要留着振兴冯家的,不是用来擅杀朝廷命官的。”

    若比权势,沈缇的确拼不过冯翊。毕竟是实权侯爷,领着天子亲军。

    但若比圣心,无论先帝与新帝,沈缇沈跻云历经两朝都不输人。

    且他清高自持,并不借着圣宠圣心进言弄权,皇帝更加地喜欢他。

    冯翊最终颓然坐进了椅子里。

    沈大人搓着额角。

    沈夫人掩面。

    冯翊只觉得无力——一如他在得知三妹冯洛琳真实境况时的那种无力。

    便刀在手又能怎样,改变不了妹妹们的命运。

    “你要怎样?”他搓了把脸,咬牙问。

    沈缇道:“我早便说了,我不会以妾为妻。洛娘如果愿意,就留下来,一如从前。洛娘如果不愿意,我放她归家。”

    冯翊牙咬了又咬:“那就……那就……”

    沈缇却打断他:“二郎!”

    他道:“不要替洛娘做决定。让洛娘自己选。”

    女子,也有自己想要的和不想要的。

    如果可以,她们也不愿意被男人左右命运。

    冯洛仪要等着兄长和夫君决定她未来的命运。

    她先回去了跨院。

    照香高兴极了,跑前跑后殷勤地伺候。

    “姨娘,茶烫不烫?”

    “姨娘,可要吃点心?”

    “姨娘,火盆可够吗?要不然熏炉我抬过来吗?”

    “姨娘!”

    “姨娘!”

    “姨娘!”

    冯洛仪觉得脑子里如有针扎。

    “照香!”她忍无可忍地喝道。

    照香的声音戛然而止。世界顿时清静。

    照香眨巴眨巴眼。

    冯洛仪调整了一下情绪,缓声道:“先退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照香怏怏然退下了。

    正堂里,月梢咬着嘴唇把脸别过去。

    照香气得满脸通红,狠狠瞪她。

    冯洛仪从榻上架子里抽出一册佛经,摊开在榻几上。

    默默诵读一遍,脑海里的针才都拔了出来。心里也清静了许多。

    在恪靖侯府她不至于这样。但在沈家,她如果不多诵读几遍经文,内心实在无法获得宁静。

    不知道默诵到第几遍的时候,月梢在外头禀报:“姨娘,大人那里来人,请姨娘过书房去。”

    冯洛仪抬起眼。

    书房里安静得像死一样。

    每个人都很静。

    每个人都觉得很无力,除了沈缇。

    沈缇腰背挺拔。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去打量父亲和母亲。

    人长大了便会发现,原来“父亲”和“母亲”这两个角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可以很轻易地看透他们。

    也可以令他们再没办法强逼你。

    冯洛仪来了。

    她与沈大人、沈夫人见礼,幽幽的眸子看向冯翊:“二哥?”

    冯翊让一个妹妹失望了,如今他又要让另一个妹妹失望。

    他动动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洛娘。”沈缇开口,“以妾为妻于礼不合,非是正道,我不同意。”

    他道:“洛娘,你若愿意留,便与从前一样,在我身边只能是妾室。你若不愿,我放你与你兄长归家。”

    冯洛仪抬眼看他,心一点点凉下去。

    沈郎,明净如玉,如此狠心。

    沈缇道:“洛娘,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决定吧。”

    那时候他是同她喝了合卺酒的。

    冯洛仪嘴唇轻颤,问:“沈郎,倘若当年我便是妻,你我会如何?”

    沈缇凝视她。

    冯洛仪清冷幽美,是这世间唯一与他行过鱼水之欢的女子,是他孩子的生母。

    沈缇认真地思考,而后回答:“大约,相敬如宾。”

    冯洛仪想对他笑一笑,可眼泪却滑落腮边。

    她放弃了强笑,闭上了眼睛,泪水长流。

    冯翊俯着身,手肘压在膝上撑着额头,面孔对着地板。

    冯洛仪仰起脸,努力把泪水逼回去。

    她朝沈缇走近一步,福身行礼。

    “落难之时,全赖郎君搭救。郎君恩情,妾没齿难忘。”

    除了沈缇,众人俱都吃惊。

    冯翊愕然抬起头:“洛娘?”

    他道:“洛娘,你有孩子啊。”

    在大多数人尤其是男人认知里,母亲怎能离开孩子,怎能主动离开孩子。

    当一个女子生了孩子,她就被绑住了,再也动弹不得。

    但冯洛仪只是摇了摇头,用手擦去了刚流出来的眼泪,没有回应兄长。

    她看着沈缇。

    那年沈缇只有十五岁,还不满十六,力抗父母,留下了她。

    若没有留下会怎样呢?若被送回乡里会怎样呢?

    或者就会落到洛琳的境地。

    那样,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

    “沈郎。”她笑着,但眼泪止不住,一串串,“愿沈郎仕途傥荡,前程无量,来日,位列名臣,名录青史。”

    沈缇抬手:“愿洛娘你,重梳婵鬓,解怨释结,既离我家,再登名媛之列,另聘高官之主。”

    她福身。

    他回礼。

    明明是郎君如璧,美人如玉。

    明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明明是彼此的初知人事。

    命运与沈缇和冯洛仪像是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但这一礼行完,起身。

    两个人都觉得肩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四年。

    四年的时光结束了。

    少年与少女跌跌撞撞摸索着走过这段人生,在这里分手,各奔前路。

    “二哥。”冯洛仪道,“我们回家吧。”

    这一次,她是真的能回家了。

    冯翊道:“好。跟哥哥回家去!”

    照香有点焦急,几次到院门台阶上在夹道里张望,咕哝:“怎么还不回来?”

    她的主子一走几个月,好容易回来一趟,怎地去半天还不回来呢。

    照香莫名不安。

    月梢道:“别是又走了吧,又不带你。”

    照香险些气死,狠狠地“呸”了一声,进屋去生闷气。

    她是跟着姨娘一路从大牢里过来的,姨娘怎会不带她。

    但冯洛仪就真的没有带她。

    秦妈妈带着人来了,宣布封院。

    “冯姑娘大归,以后家里没有姨娘。”

    照香人傻了:“我呢?那我呢?”

    秦妈妈看了她一眼,傻丫头,冯洛仪为了做冯姑娘,连松哥儿都不要了,怎会要你。

    “你旧主子对你有安排的。别怕。”她道。

    秦妈妈宣布了冯洛仪留给跨院诸人的安排。

    “伺候一场,也是缘分。照香嫁妆银一百两,月梢二十两。”

    照香和月梢是冯洛仪在跨院的贴身大丫头。她俩得了嫁妆银子,全了主仆一场的缘分。

    尤其照香,她是跟着旧主人从大牢里到这里,这段经历不一般。她得了一百两,大家羡慕,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冯洛仪不带她走,把她留下了。那这份主仆患难情,总得有个交待。

    一百两对婢女来说,是一笔巨资了。

    其余婢女也各有赏赐,但没法和月梢比,更没法和照香比。

    照香听得明白。冯洛仪的钱箱是她掌着的,冯洛仪有多少钱她清清楚楚。这一分派,是把那个钱箱里的银子全分干净了。

    照香呆了:“她,她一文钱都不带走吗?”

    秦妈妈叹道:“她连你都留下了。”

    银子当场分派,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

    照香抱着一百两银子茫然。

    秦妈妈过来对她说:“你也不用怕,你有一百两的嫁妆,待外院的小厮们知道了,得抢着求你。”

    照香闻言,摸摸一百两银子。

    又硬又凉。终于明白到冯洛仪是真的不要她了。但她也有了一百两的嫁妆,不愁嫁。

    照香悲喜交加,不知为何,控制不住地流出了眼泪。

    第168章

    沈缇踏进了东路这间跨院。

    他已经许久没来过这里了。

    婢女们进进出出,十分忙碌,正收拾东西。因为要封院子了。

    “学士。”

    “学士。”

    纷纷与他行礼。

    沈缇颔首,走进了正房里。

    照香和月梢正在说话。

    事到如今了,两个人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照香哭了一通。月梢反而安慰她:“别哭了,谁有你嫁妆银子多。”

    忽然沈缇进来了,两个人都慌忙站起来:“学士。”

    沈缇点点头,看了一眼里面。

    两个丫头光顾着说话了,还没收拾里间,不免心虚:“这就收拾。”

    沈缇却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二婢互看一眼,安静低头退出去了。

    房中没了旁人,沈缇一直走进了内室。

    一切都很熟悉,这里承载了他成人的记忆。

    妆奁匣子打开,白玉镯子赤金钗都在。他还记得那只白玉镯子,是婚后他给她买的第一件首饰。

    都留下了。

    孩子留下,珠宝留下,婢女留下。

    她把能留下的全留下,挣脱而去。

    那时候他想着,虽然她不能做他的妻子,可他也能照顾她一辈子。

    如今回想起来,确实年轻。

    他回到次间里,坐到榻上。

    榻几上犹自摊开一份佛经。她是要靠诵读佛经才能获得静宁吗?

    沈缇翻翻架子上,许多佛经。

    靠下的一格,定是这几个月没有主子,丫头们懈怠了,竟落了尘土。

    沈缇抽出一本,却是本闲书。

    随手翻开,一张纸掉了出来。

    展开,是她的字迹。

    一首诗,一首记录婚后生活的诗。

    沈缇凝目。

    他从前读过冯洛仪的闺中诗,知道她用字押韵的习惯,这的的确确是她的亲作。

    却和她给他看的那些截然不同。

    那时候他就诧异她词风变得不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她真正写的诗。

    沈缇咀嚼着那字里行间的哀沉幽怨。

    轻轻把那张纸放回榻几上。

    阳光里,尘埃飞舞,时光流去。

    沈缇望着空空的房间,想到少年时那些义气坚持,摇摇头,自失而笑。

    城外,西郊。

    殷莳听闻恪靖侯又到访,赶到正厅。

    正厅是个穿堂,前后有门。自上次之后,那架屏风便没有再搬回寝室,直接留在正厅,备用。

    她去的时候屏风已经支好。

    隔着屏风,冯翊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那一面的窈窕身影隐隐约约。

    冯翊凝视着屏风。

    “侯爷今日怎来了?”屏风后那女子问,“前日跻云回来了,这两天想来两家该坐下来把事情……”

    冯翊上前一脚踹倒了屏风!

    轰的一声!

    屏风倒下,露出后面一个丽人,眉眼大气,容色明艳。

    一双湛亮的眸子中有吃惊,却没有慌乱,正看着他。

    殷莳及时地后撤两步,屏风倒在了她的鞋尖前。

    大意了。

    因冯翊上次来十分地友好,还送了许多礼物。大家都大意了。

    葵儿去准备茶水了。就这么短短片刻空档,屏风后只有殷莳一个人。

    屏风倒下,两人之间,再无阻隔。

    冯翊踏着屏风上前,冷笑:“果然是个美人。难怪沈跻云放不下。”

    殷莳凝视着他:“事情不顺利?”

    冯翊的眉间有戾气,他浑身都散发着戾气:“沈跻云不肯。洛仪已经大归。”

    三妹妹已经回不了家。

    二妹妹没了归宿。

    冯翊感觉心腔里有股子压不住的邪火,但又不能恨沈家。

    他恶狠狠盯着殷莳。

    在猛兽的面前,不可以留给他后背。

    殷莳没有后退,反而迎上一步。

    “那你浪费时间,来我这里做什么?”她质问,“做好收尾的事了吗?要快一点。不能让别人去乱说,要抢占先机!”

    冯翊顿住。

    他问:“如何收尾?”

    这一顿,气势便被打破。

    殷莳问:“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吗?”

    冯翊悲怒交加:“沈跻云宁可让洛仪母子生离,也不肯抬她做正妻!”

    他想不通。

    二妹妹也是美人,还为沈缇生下了长子,如何沈缇就能对她如此决绝。

    思来想去,还是认定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无情至此,只能是因为他的心已经给了另一个女子。

    冯翊一腔散发不出去的戾气,便找到了方向。

    大归,生离。

    所以那两个孩子,那一对她看着似璧人的少年男女,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殷莳闭了闭眼睛。

    沈缇啊。

    她睁开眼,一双明眸清亮:“对外头已经说到哪一步了?别人知道我的事了吗?”

    冯翊道:“便这几日,算着沈缇该回来了,已经使人知道你自请下堂。”

    因为消息不能散播的太早,以免控制不住舆论方向发酵成沈家和冯家逼迫小殷氏。

    卡着时间散播消息,一是断小殷氏和沈缇的后路,一是使人们刚听到这一个消息,消息还没走形,新的大团圆美好收场的消息便来到,才子佳人终成眷属,正是人们喜闻乐见的。那么之前对小殷氏是否为自愿的一点质疑便会被冲散。

    便中间有小瑕疵,在更好的结局面前,大家就会选择视而不见。

    甚至会给小殷氏的贤良大度一层层镀金。

    这便是原本的计划和安排。

    但全毁在了最后一步上。

    沈缇沈跻云,硬是在这水到渠成的时候,抽刀断水!

    一泻千里!

    殷莳道:“如果二郎确定再无转圜余地,就去使人知道——”

    “沈跻云恪守礼法,冯家女风骨不改。”

    “沈大人夫妇惜爱儿子长孙。”

    “恪靖侯扛着振兴家族的担子,为着妹妹,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

    冯翊凝住。

    殷莳又上前一步,微微仰起脸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声音温柔:“二郎,你已经尽力了。”

    “便换了任何人,也不会比二郎做的更好了。”

    这声音似有魔力了,直击心底。那双眼睛更是直视着他,带着怜意,似含心疼。

    不会有人比他做的更好了。

    便大哥回来了也是做不到的。

    冯翊的眼泪夺眶而出。

    冯翊万料不到自己会在殷莳面前失态,他猛地转过身去,走开几步,只留她后背。

    殷莳假装看不到他用袖子蹭脸。

    她声音平缓,透着理性:“便是让大家都知道,这个事情最后虽然不如人意,但每个人其实都没错。”

    “跻云是刚烈君子,他不肯抬妾为妻有什么错。”

    “沈大人夫妻最初本就是与冯家结亲,洛娘本就是他们选定的儿媳,还生了长子。他们希望一切回归正轨,有什么错。”

    “洛娘诗礼之家的闺秀,先前不幸沦落贱籍,幸得沈家相护。但如今冯家已经平反,一个读书长大的女孩子不肯做妾又有什么错。”

    “二郎重回京城,肩上担着一家子的希望。看到妹妹被迫为妾,想扶她起来。换成任何一个兄长或者父亲都得这么做。”

    “重点便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苦衷,虽然事情最后没能如愿收场,但要让听的人觉得,每个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不会被指责,是该被同情的。”

    “二郎,动作要快一些。要抢占先机,尽快去做。”

    冯翊转过身来。

    眼泪虽已经擦干,那眼角通红。

    他凝视殷莳。

    殷莳也不回避,微微扬起脸。

    冯翊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整顿情绪,道:“且让我想想这事找谁去做。”

    信息量太多且细腻,这是没法靠着下人去传播的。

    因下人只能传播大概的事件,比如:听说了吗,恪靖侯的妹妹原来被沈家救了。

    囫囵的形状。

    细节,得靠女眷。

    冯翊眉头拧紧:“我这边没有合适的女眷。我前妻之母只是安人……”

    冯翊从前是冯家最不成器的孩子,他走的是恩荫的路子。

    且本来就讲究抬头嫁女低头娶妻,前妻的父亲只有六品,着绿袍。

    从绿袍到绯衣,别看沈缇轻轻就跨过去了,实际上是很多基层官员一辈子迈不过去的坎。

    前岳母的交际圈子层次太低了。

    冯翊低头沉思:“沈夫人……”

    殷莳道:“那不行的。这事必须别人去说,哪能自己去说。旁人说是夸赞,自夸自己便是笑话了。”

    冯翊抬头。

    殷莳叹道:“我来吧。二郎,我随你进城。”

    转身,看到葵儿端着茶站在影壁旁,看着倒地的屏风发懵,不敢说话打断他们。

    看她转身,葵儿动动嘴唇。

    殷莳眼神压过去,葵儿立刻闭上了嘴。

    殷莳道:“走,我去换个衣裳,叫他们备车,我要随恪靖侯进城。”

    冯翊目送着她消失在影壁后。

    出了穿堂到了后面的庭院里,殷莳捉住葵儿的肩膀,用力透了几口气。

    葵儿惊疑不定,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屏风怎么都倒了?刺绣的纱料都踩破了。她端着茶一进去就吓了一跳。

    那两个人站得很近说话,眼睛盯着眼睛的。葵儿当时没敢吭声,呼吸都怕打断他们。

    “没事了。”殷莳摆摆手,“我跟着他去把这个事办了,就彻底没事了。”

    “叫米堆给我赶车。叫猪子、可瘦骑马跟着。”

    想了想,又道:“叫六娘也去,坐车头。”

    殷莳便跟着冯翊一起进城。

    目标是江辰江宇极的家,大理寺卿江府。

    吴箐听到是她来,急匆匆来相见,眼睛都红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前几个月下帖子请你,你总推辞,我便担心。一问,梅娘、珍娘她们下帖子给你也是如此。”

    “冯家那个给沈跻云做了妾,她哥哥如今是恪靖侯。我们就一直害怕。”

    “这几日,忽然说你自请下堂。莳娘,到底怎么回事。”

    “箐娘,别急,听我慢慢告诉你。”殷莳与好友四手相握。

    待坐下,与她把事情讲清楚。

    吴箐大恨:“冯憬途欺人太甚!”

    “形势不由人。”殷莳劝慰,“这些年京城人家兴衰起落,只比我更激烈,我人好好的,不是挺好的。”

    吴箐气得落泪。

    她道:“跻云果然刚烈,恪靖侯那样的权势,他都敢硬顶。”

    她犹豫:“莳娘,那能不能……”

    殷莳微笑:“不能。”

    “箐娘,我们往日常叹女子困于后宅,许多不自在。如今我出来了,十分自在的。不必去想回头路。”

    “有些事也回不了头。”

    吴箐泪水涟涟。到这一步,殷莳再回头,也是个笑话。

    殷莳恳求:“所以需要你帮忙。”

    江辰和沈缇一起在牢里关了半年,仕途也因此加速了,如今也升了六品。

    吴箐现在也是安人,和冯翊的前岳母一个级别。

    虽都是安人,却大不相同。江辰吴箐是官宦世家的年轻小辈,六品只是他们人生路上的一个台阶。

    六品安人却是冯翊前岳母这辈子顶到头的规格。

    她们的社交圈子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还有珍娘她们,我如今不适合露面,不能一一拜访,只能托给你了。”殷莳道。

    吴箐虽气,却仍然接了朋友的请托。

    殷莳道:“恪靖侯便在外头等我呢。我会与恪靖侯说清楚,是江家帮了这个忙。”

    吴箐道:“呸,我也不是为了他。”

    待相送,问清了殷莳如今的住处,红着眼睛嘱咐:“你要好好的。”

    “我很好,真的。”殷莳道,“只以后不方便给你下帖子了,你要想来找我玩,得自己想办法出门。”

    吴箐道:“我有的是办法出门。”

    送走了殷莳,吴箐擦擦眼泪,去见了自己的婆婆,将这事禀报了。

    江辰的父亲是大理寺卿,江夫人派人去唤了门子上来,门子禀报说:“是有一个男子带着一队亲兵陪着那位夫人来的。只他没进门。”

    细问,回答:“是武人装束,十分华贵,当是有身份的人。”

    江夫人与吴箐对视一眼。

    是恪靖侯无疑了。

    江夫人叹息。

    吴箐气得咬牙,骂道:“欺人太甚!”

    江夫人道:“这个忙得帮。让莳娘这孩子过去这个坎,与我家也没坏处,正与恪靖侯结个善缘。”

    吴箐跺脚。

    殷莳从江家出来,告诉冯翊:“妥了。”

    她道:“江家人亲友甚多,交际颇广。我把你的名号也抬出来了,想来大理寺卿的夫人也愿意帮这个忙。”

    冯翊没有登江家的门。

    他如今是恪靖侯,他若登门,江家得开中门迎他,动静太大了。

    当年与父亲走得近的人,那个时候也一起都坏事了,如今能用者寥寥无几。

    沈夫人身为当事人之一,又不能亲自出面,王婆卖瓜。

    幸亏殷莳见机快,也能找得到能用得上的人。

    冯翊终于低头:“多谢你。”

    “时娘。”他道,“你的闺名是时吧?时光之时?”

    殷莳纠正:“莳花弄草的莳。”

    “莳娘。”冯翊道,“我仍可与你结为兄妹。”

    “那倒不必。”殷莳道,“我更希望,这事之后,二郎再不要登我的门。”

    冯翊凝视她。

    许久,他答应:“好。”

    他道:“我的名刺留好,若有事,可以找我。”

    “殷氏莳娘,算我欠你的。”

    第169章

    冯翊道:“我送你回去吧。”

    殷莳拒绝了:“我得去趟沈家。”

    “也好。”冯翊道,“与他们说一声。”

    殷莳登车,冯翊目送她离去。

    从始到终,殷莳没有撩开车窗帘子看他一眼。

    到了沈家,门子见是她,俱都喊:“少,少……”

    殷莳一笑:“是四娘子。”

    门子低头:“四娘子。”

    又问:“娘子是来找夫人还是学士?”

    “都不是。”殷莳问,“大人是不是在家?与我通传,我要见大人。”

    传话的待要往里跑,殷莳又喊住:“别惊动学士。”

    传话的应了。

    但沈大人正与沈夫人在一起,一路通禀过去,虽没惊动沈缇,沈夫人却也知道了。

    他们在内厅见了殷莳。

    殷莳行礼:“姑姑,姑父。”

    沈夫人不及开口,沈大人已经问:“出了什么事?”

    沈、冯两家的事一直悬而未决,殷莳不方便进城露面。

    她住在郊外,每个月沈家会有管事过去送些生活物资,秦妈妈也会代沈夫人出城看望她。

    今日上午,沈、冯两家之事才刚了结了,下午殷莳就来了,必不是无缘无故。

    殷莳道:“今天事毕,冯二便去了我那里。”

    沈夫人吃惊,忙拉住殷莳的手:“没事吧?”

    殷莳安抚她:“没事。”

    殷莳道:“他脾气很大,把屏风都踢翻了,跟我说事情没办成。”

    沈夫人道:“他肯定心里有火气的。你只当他失心疯了。”

    沈夫人内心里犹自以为,冯翊顶多是打打砸砸。

    沈大人的目光却锋利了起来。

    因男人才懂男人的恶。

    妇人们生活在内宅,容易天真。对超乎自己认知范围的东西便想象不到。

    今日之事,恪靖侯必然憋了极大的怒火,但他不能跟沈家撕破脸。

    殷莳立起屏风,隔绝男女。冯二却把那屏风踹倒了。

    只有沈大人才明白殷莳今天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

    他视线扫过去——

    殷莳衣衫整齐,发髻不乱,神情也镇定。安抚她姑姑的时候,脸上甚至带着微笑。

    殷莳的目光投过来,与沈大人的目光撞上。

    “姑父。”她温声道,“我没事。”

    沈大人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就好,坐下说话。”

    待落座,殷莳把她和冯翊的对话和后面的行动如实告知了沈大人。

    沈夫人长叹:“唉——”

    殷莳安抚她:“姑姑,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

    沈大人心中也暗暗叹息。

    殷家第三代里,殷望晟不错的,但殷莳更佳,可能是殷家最佳。

    实在是好儿媳。

    可惜了。

    但这都是自己做出来的选择。

    诚如沈缇所说,殷莳自请,他便允了,殷莳给台阶,他便下了。说到底,因为这也是沈大人想要的。

    成年人便是得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承担责任。

    后悔实在是一件徒劳无益的事。

    忽然门口帘子打开,婢女一句“学士来了”还没通禀完,沈缇已经快步进来了:“莳娘,出了什么事?”

    殷莳嘱咐了门子不要惊动沈缇。往里通禀的时候这句话也禀给沈大人了。自然沈大人夫妻便不会特意去通知沈缇。

    但殷莳一路行来不可能不被人看见。便有人去告诉了长川,长川撒丫子就奔去了沈缇的书房。

    沈缇一听说殷莳来了,心头就是一跳。

    正和沈大人想的一样,若无事,断不会来,至少不会今天来。一定是有事。

    他急匆匆就赶过来了。

    殷莳如今不再是沈缇的妻子,那她就是沈缇的姐姐,自然不必因为弟弟进屋而起身。

    她微笑答道:“没事,我来看看姑姑姑父。”

    沈缇正色道:“莳娘!”

    殷莳叹道:“我知道了今天的事,没办法,只好去找了吴姐姐。”

    她掩去了冯翊到西郊去找她的事,只讲了她请托吴箐的部分。

    沈大人和沈夫人也有志一同地没有吭声,没有人提起冯翊的出现。

    沈缇当然以为是沈家通知了殷莳。

    听到她平安无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在她对面坐下,告诉她:“冯氏已经大归。”

    殷莳虽已经知道这个事,还是沉默了一下。

    沈大人和沈夫人也都沉默了。

    只有沈缇很坦然。

    殷莳打破了沉默,问:“松哥儿以后养在姑姑膝下了?”

    沈夫人道:“是。”

    沈缇道:“母亲养出了我,不怕养不好松哥儿。到六岁,便从内院里挪出来,我亲自带。”

    此时大户人家养孩子便是这样,具体的生活都是奶娘和婢女们照顾。

    所谓养在沈夫人膝下,也就是搁在沈夫人院子的跨院里,日常离沈夫人近点。也并不是需要沈夫人去伺候屎尿。

    男孩子到一定年纪便挪出去,开始与母亲拉开距离,由父亲教养。以防“长于妇人之手”。

    这是对应时代和阶级的养孩子的方式。

    总之和后世是非常不一样的。

    沈夫人问:“莳娘,你近日如何?”

    殷莳闻弦歌知雅意,道:“近日大雪,从我园子里假山上的亭子里望西山雪顶,可美呢。我寻思给那亭子改一改,改成个暖亭,不知道麻烦不麻烦。”

    沈大人见得多,道:“若改烧地龙,麻烦些。把亭中石桌改成火桌,容易些。”

    殷莳眼睛一亮:“这我没想到。听起来更好。今年来不及了,待开春再动工,明年我赏西山雪,就更暖和了。”

    沈大人微笑。

    沈夫人又问:“炭够不够用?”

    殷莳道:“家里送来了一大车,我估量一冬天用不完。

    两个人说了些细碎的生活上的事。

    沈大人和沈缇都很有耐心地听着。

    沈大人看了沈缇一眼。

    沈缇垂眸听着,知道这都是她们说给自己他听的。

    让他知道,她在西郊生活得很好。让他知道,沈家把她照顾得很好。

    殷莳很好地把握尺度,并不说太久,适时收尾,起身告辞。

    沈夫人道:“留下吃饭。”

    殷莳道:“太晚了要关城门,太麻烦了。”

    沈夫人才放她。

    大家都起身。

    沈夫人道:“莳娘,事情已经过去,以后姑姑姑父这里,走动起来。”

    殷莳应道:“好。以后我常来看姑姑。”

    但她看了一眼沈大人。

    今天虽化解危险,但冯翊的意图实在令她后怕。

    沈大人是她的保护人。

    沈大人接收到了她这一眼传递的意思,微微颔首。

    殷莳轻轻松口气。

    沈缇道:“我送你。”

    没人表示反对,那便送吧。也不可能不来往。

    大家都在新的身份关系之下,摸索着新的相处模式。

    便道别沈大人和沈夫人,由沈缇陪着往外走。

    一段路,两人走得缓慢。

    长川和婢女都在后面远远缀着,不敢靠太近。给出让那两个人说话的空间。

    沈缇问:“刚才和父亲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他看到了。

    殷莳面不改色:“姑姑让我来走动,我得看看姑父的意思,毕竟姑父是一家之主。”

    听起来能解释得过去。沈缇点点头。

    殷莳问:“真的就这样了?”

    沈缇道:“不然呢?”

    殷莳叹气:“太任性了。”

    “不是任性。”沈缇道,“是我幸运。”

    殷莳侧头看他。

    沈缇道:“我比你幸运,生为男子,有能力说出‘我不愿’三个,能说出来也能实现。”

    “这倒是。”殷莳道,“令人羡慕。”

    “莳娘。”沈缇站住,肃然道,“你想法常与旁人有异,我不一定全能猜得到。你还有什么不愿的事,告诉我。以防我想不到。”

    殷莳看着他面庞。

    如果当初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慢慢养成,或许真能养成成功。

    殷莳道:“我住在西郊,并不是给你当外室的。”

    沈缇正色道:“自然。”

    殷莳道:“我希望家里人都能明白。”

    沈缇答应:“好。我会让他们明白这件事。”

    殷莳道:“本朝不禁再嫁。”

    沈缇面色微变:“你要再嫁?”

    “目前还没遇到合适的人。”殷莳说,“但你得明白,我是可以喜欢别人,或者再嫁别人的。”

    沈缇却说:“但你一直便不想入婚姻。”

    “这倒是。”殷莳道,“我的意思是,我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也会与之来往。”

    来往是什么意思,成年男女都明白。

    沈缇沉吟片刻,恳求道:“那能不能答应我,不与有妇之夫来往。”

    “……”殷莳莫名,“当然不会与有妇之夫来往。”

    沈缇道:“那便好。”

    他继续往前走。

    殷莳追上:“你在玩什么文字游戏?”

    沈缇不承认:“没有。”

    殷莳琢磨半天,没琢磨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她没想到沈缇一直认为她喜欢老的。老的基本上都有妻子,都是有妇之夫。

    这一排除,就排除了个绝大多数。

    但殷莳知道这话里肯定有陷阱,只沈缇不肯承认。

    她道:“我不知道你这话里什么意思,但我看你是非要我把那句话说出来。”

    沈缇道:“我不听。”

    不听也得听。

    殷莳道:“我是你姐姐,我不会为你守贞的。”

    沈缇停下,仰头叹了口气。

    “知道了。”他闷闷地说。

    翌日,早朝散朝,沈大人堵了冯翊:“憬途,借一步说话。”

    第170章

    冯翊其实知道今天势必得有这一遭。

    昨天他冲动了,小殷氏是个明白人,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势必要向沈大人寻求保护。

    果然。

    两个人来到一处空地,无柱无墙。

    不等沈大人开口,冯翊便深揖一礼道歉赔罪:“昨日侄儿冲动,惊吓了殷娘子。侄儿已向殷娘子保证,再不踏足西郊之宅。”

    沈大人面色冷峻。

    昨日冯翊的意图太过恶劣,已经触及了沈大人的底线。

    “令尊为人中直,昔年我劝他明哲保身,勿要参与立储之事,他不肯。”他回忆道,“他认定,谋国岂可惜身。还是在那封上书上联了名。”

    “与他相比,我汲汲营营,实在惭愧。”

    “只我自认庸碌,此一生只想保护妻子家人平安顺遂,不颠沛流离,不历我少时之遭遇。”

    冯翊感到痛苦。

    因沈大人这样的父亲,才是儿女们想要的父亲。

    二妹、三妹一定都同意。

    他低头:“伯父自谦了。”

    沈大人冷冷道:“小殷氏虽已不再是我家媳妇,仍是我的侄女。是沈家的人。”

    冯翊连连谢罪:“侄儿知错了。”

    沈大人看了他片刻:“年轻人,乍登高位,岂知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多得是想取代你的人。”

    怎会不知道呢。冯翊低头不语。

    沈大人道:“你该娶妻了。”

    冯翊抬起头来。

    “你回京时日尚短,这些年京城变化大,京城人事你尚不熟悉。”沈大人道,“有一门亲,实可结得。”

    冯翊肃然:“侄儿鲁钝,请伯父指点。”

    ……

    一日过去,沈大人放班回家,沈夫人迎上来为他更衣。

    沈大人问:“跻云呢?”

    沈夫人闷闷回答:“在书房吧。”

    沈缇从璟荣院搬出去了。

    也不是不能理解。昔日夫妻共同居处,某日归来,妻子没了,每一件家具都被替换了。

    沈夫人道:“我说另外给他安排个院子,他也不要。”

    沈大人道:“不要强迫他,让他自己走出来。”

    沈夫人道:“我哪敢呢,他这样倔。”

    但她还闷闷不乐。

    沈大人问:“还有什么事不开心?”

    沈夫人道:“你知道他与我说什么。他说,莳娘住在西郊,并不是给他做外室的。”

    沈大人沉默一下,没好气地骂道:“没用的东西。”

    完全被殷莳拿捏了。

    什么风流探花郎,白瞎了好相貌,好出身,大好前程,竟拿捏不住一个女人。

    沈夫人很不开心。

    沈大人道:“他自己都想得开,你别瞎操心了。”

    沈夫人依然很不开心。

    沈大人道:“当初与她写和离书的时候,就该想到的。”

    沈夫人垂头不语。

    “……”沈大人才明白,“你是真想让莳娘与跻云做外室?”

    沈缇会说这个话,一定是殷莳说了什么,这一点不难想到。

    沈大人原以为殷莳针对的是沈缇。

    想错了,原来竟是妻子。

    沈夫人问:“莳娘若真的改嫁,怎么办?”

    “怎么办?”沈大人慷慨道,“侄女出嫁,我当姑父的给她厚厚添妆呗。”

    沈夫人气苦:“跻云喜欢她啊。”

    冯氏问,若我为妻如何?

    沈缇答,相敬如宾。

    可真正感情好的夫妻是不会用相敬如宾四个字的。

    譬如沈缇和殷莳,就不是相敬如宾。

    “你知跻云喜欢她,当时为何不阻止?”沈大人平静地问。

    沈夫人答不上来。

    “玥娘。”沈大人道,“甘蔗是不能两头甜的。”

    沈夫人落泪:“那能不能、能不能……”

    沈大人回答:“不能。”

    世上没有后悔药,回头路哪是那么好走的。

    小殷氏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给自己留了许多后路,唯独没有回头路。

    目标清晰,行动果决,脑子清醒。

    沈大人实在欣赏。

    第二日,冯翊送了厚礼来。

    沈夫人问沈大人:“如何又送礼与我们?”

    明明算是不欢而散了。

    沈大人不提他和殷莳之间发生的事,只道:“松哥儿在我们家呢。”

    沈夫人叹息:“也是,到底是亲舅舅。”

    说来也可笑,当冯洛仪还在沈家的时候,冯翊不能算是沈当的舅舅。

    但冯洛仪解除了妾室的身份,以生母血缘来说,倒可以认冯翊当舅舅了。

    冯翊的礼物当然不止送给沈家,也送了一份到西郊。

    殷莳自然明白是赔罪之礼。

    “收了就是。”她道,“……这个人。唉。”

    沈缇休了三日的假,开始了工作。

    其实此时离小年已经不远了,各个公署情况不同,有些忙得要死,很多事情要在年前完成,有些就清闲,事情放到年后做就行。

    翰林院属于比较闲的。

    沈缇休假回来,自然得找刘学士报道。

    刘学士看到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一口气,劝道:“跻云,过刚易折。”

    沈缇便知道,殷莳请托吴箐的事,江家女眷做到了。

    他只淡淡笑笑,不必解释。

    当事人不说话,倒是有许多人替他说。

    这个事里涉及的人物有迅速崛起的新贵恪靖侯,有国朝最年轻的学士简在帝心的探花郎。杂着婚变、权势相逼、两女争夫等等诸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元素。

    江家女眷甚至不用费力,事情便传播开了,热度盖过了京城其他所有别的绯闻、新闻、轶事。

    不过好的方面是,因为从一开始就做了把控,大抵舆情还是朝着殷莳希望的方向去的。

    尤其是沈缇和冯洛仪的一别两宽,令许多闺阁女子落泪,直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呢?”

    明明话本子里不是这样写的啊。

    不该是有权势的兄长回来给做主,拨乱反正,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怎么现实里变成了这样呢?

    少女们茫然。

    这件事一度为京城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甚至传到了皇帝这里。

    皇帝是个勤奋的皇帝,繁忙公务暂告段落休憩之事,问身边人:“最近京城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向北道:“还真有个事,如今大家都在说。”

    便把正热的这事讲述给了皇帝。

    皇帝听完叹了一声:“这能怪谁?”

    向北道:“正是谁也怪不了,都是命。”

    但他又道:“只沈学士何必呢,人家儿子都给他生了。弄得恪靖侯也十分郁郁。何必呢。”

    “何必呢”三个字,正是许多人的想法。

    但皇帝世间只能有一个,他不是“许多人”。

    皇帝微微一笑:“跻云若是这事屈从了憬途,当初也就不会违逆我那兄长了。”

    向北道:“这么说,也是。”

    皇帝问:“那跻云现在既无妻,也无妾?”

    向北道:“听说是。怪惨的。”

    皇帝又问:“憬途怎样?”

    向北道:“自然是不开心的。”

    皇帝问:“和沈家呢?”

    “倒还好。”向北道,“前几日散朝,有人看到沈通政和恪靖侯在殿前广场说话,恪靖侯对沈通政十分恭敬,执的是晚辈礼。”

    皇帝点头:“憬途也不错。”

    但皇帝最后嘴里念叨的是:“跻云啊……”

    皇帝看着地上铺着的金砖出神。

    金砖是一种特殊烧制的地砖,质地坚细,敲之若金属般铿然有声,故名金砖。只有皇宫才允许用。

    向北也不说话,知道皇帝在烦恼什么。

    就在刚刚,侧妃娘娘还谴人来称病,希望皇帝去看望她。

    皇帝没有去。

    信王府女眷抵达京城快一个月了,大家一直期盼的立后大典毫无动静。

    新朝事太多,人事调动频繁,官员们都在忙着跑动自己的事,一时还没有大规模地谏立后之事的。零零星星几个折子,都暂时压下来了。

    理论上,王爷升级当了皇帝,自然该是王妃当皇后。

    但那只是理论上。实际上没有没有任何硬性规定一定要立原配为后。

    且王妃的出身不高。

    王爷们分封就藩,并没有实权,对地方上的军政都不得干涉。

    身为皇子也没有婚姻自主权,王妃们是发的,统一发的。

    凡隔几年,有几个适龄的皇子凑一堆,便选秀,选出来的秀女分配给皇子为妻。

    王妃们都是良家女子,都没背景,顶多是小官之家,不会更高了。

    以防皇子们与朝臣勾结。

    皇帝做信王的时候,与信王妃也算是相敬如宾。

    毕竟是上了玉牒,先帝钦赐玉册金宝的正妃。

    但信王在地方上娶了一位侧妃,如胶似漆,十分宠爱。

    只是正妃有嫡长子,虽无宠爱又无背景,但行端坐正,谨言慎行,于礼法道德上都无可指摘之处。

    皇帝十分犹豫。

    又一日,沈缇在宫中当值。

    皇帝批阅了一堆奏章,抬起头来。

    殿中一侧有几案,沈缇也正执笔。宫殿高大,殿柱、门窗尺寸都大。阳光透进来,明暗切割强烈。

    年轻的学士英挺俊美,眉眼专注。

    皇帝看了片刻,忽然道:“跻云。”

    沈缇抬头:“陛下?”

    皇帝道:“其实,抬了憬途的妹妹,也不是大事吧。”

    皇帝说的哪里是臣子的私事呢。皇帝究竟在说什么,沈缇心里雪亮。

    “家之小,一国之基。国之大,千家万户。”沈缇道,“臣不身正,何以谏君王?”

    “臣若在野,或可肆意。臣既在朝,岂能妄为。”

    话不明说,点到即止。

    皇帝叹气。

    许久,却点了点头。

    年前,昭告天下,立信王正妃为皇后,信王嫡长子为太子。

    年后大典。

    又为新太子选老师,侍讲学士沈缇之名在列。

    小年到了,放假了。沈家侄女殷莳正经准备了节礼,往沈家走动起来。

    她如今上门,都可以见得到沈大人。

    沈大人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冯二郎要娶妻了。”

    殷莳道:“那好。不知是哪家闺秀?”

    沈大人道:“是端宁大长公的曾孙女,振威侯寡居归宁的长姐。”

    这里说的振威侯是新的振威侯,便是那个诸王夺嫡时,于阵前披麻戴孝,助新帝攻克京城的少年。

    他如今袭了爵位。

    皇帝把他放在了五军都督府。他还年轻,如今也太平,没有靠军功崛起的机会,离掌实权大概还有很多年。但皇帝的态度摆出来,位子占住,慢慢培养。

    冯翊求娶振威侯的寡姐,端宁大长公主欣然应允。

    恪靖侯府和振威侯府,一个缺能立得起来的男人,一个缺军中背景和关系,正正好。

    “是门好亲事。”殷莳拊掌,“对恪靖侯也好。”

    沈大人点头:“正是。”

    京军中许多振威侯旧人,当时也是因为这些人响应了振威侯,阵前哗变,信王才打了个翻身仗。

    冯翊娶了振威侯寡姐,安抚了京军,皇帝也乐见。

    殷莳换了话题:“姑姑,我初二过来拜年。”

    沈缇抬起眼,沉默不语。

    沈夫人欲言又止。

    沈大人含笑,觉得有趣。

    初二回门。

    殷氏莳娘,一个转身,把夫家变成了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