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这是殷莳在京城过的第二个年了。
比起卖身为奴的仆人,雇佣的麻烦就是,雇佣的人年节里是要回家过年的。
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何米堆四个人还是安排了一下,将整个年节分成四段,每段留一个人,其余三个人回家过年。
这算额外的加班,殷莳在过年红包和米面肉油的年货之外,另给了丰厚的加班费。他们也愿意。
关伯就简单很多,李校尉想来接他去家里过年,他拒绝了。
“都卖给娘子了,自然跟娘子过年。”他说。
李校尉便扛了些年货过来给殷莳。殷莳叫王保贵给他回了年礼。
沈家当然送了许多年货过来。
其实殷莳如今的身家颇丰,是个地主了,在这个古代已经可以过上富裕的生活。但沈家依旧常送东西来,多是节令之物,比如冬日的炭。
这是姑姑姑父的心意,也可能是前夫的心意,不管是谁的,反正殷莳都笑纳。
她如今不方便频繁出入沈家,更不能断了这种往来。
在这个古代,不管什么时候,她都需要一个保护人。
现在是沈大人,未来如果活得够久,迟早有一天是沈缇。
这没办法,在这个社会,光有钱没用。单身女人钱多了,还招祸。
如今她的事朋友们都知道了。
到了过年,有七个朋友派人送来了年礼,还有两个悄无声息了。
这是个看身份的时代,跟你谈得来的前提是,你得有可以和对方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身份。
殷莳其实知道,还存在的友情也只是余波而已。随着身份的变化,她已经没法和从前的朋友们来往了。
都是别人家的媳妇,头上都有婆婆管着。婆婆们会愿意自家的媳妇和小沈探花的夫人来往,但不会乐意和沈家的下堂妇来往。
那两个悄无声息的,就是婆婆管得严格的。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会随着时间和距离变得疏远的。以后,她退出了这个社交圈子,不能再和原来的朋友们走动,慢慢的,都会断联。
但殷莳也不是会为了朋友断联伤感惆怅的年纪。人生路上,所有的朋友都是阶段性的。
人生走到最后,如果不进入婚姻或者生育,在父母都离开之后,必将独行。
她已经独行了许多年,也不怕。
甚至在这古代还更好一些,身边还有婢女、陪房。
婢女陪房们卖身给她,在这里不被认为是平等的人,可确实也是一种陪伴。
甚至可能几代人的陪伴。譬如王保贵的孩子们,就是殷莳的家生子。
殷莳如今有了自己的宅子,当然在自家宅子里守岁过年,给家里的人发红包喜钱。
如今家里十几口人口,过年的时候殷莳开了席。
没有外人就不必太讲究。殷莳和王保贵妻子、葵儿、蒲儿一桌。王保贵女儿和英儿两个小孩,和灶下的刘娘子、烧火丫头、两个粗使妈妈一桌。
男人们一桌。
只是这个社会也不能完全不讲究,中间还是用屏风隔开一下男女。但依然热闹。
就算回家了三个,还有十五个人呢,怎能不热闹。
王保贵妻子没怎么和殷莳打过交道,一开始还拘谨,后来发现殷莳不嫌她呱噪,逐渐才放开。
“卖的不比在城里的时候差。”她开心的告诉殷莳。
在沈家的时候,她做油果子,让孩子们拿到街上去卖。后来殷莳离开沈家来到西郊,这生意就做不了。王保贵妻子颇怅然。
结果发现早上和下午官道上的人其实很多,尤其是早上,都是要进京城的人,天没亮就都是人影了。王保贵妻子便又开始做油果子,让孩子们拎到官道上去卖,虽然走到官道上稍远些,但也卖得很好。又可以贴补家用了。
她的手很粗糙,是个很勤快的女人。
殷莳喜欢勤快愿意付出劳动努力改善生活的人。
“还可以试试做点别的。”她给她出各种点子。
王保贵妻子得到很多启发,十分动心,都想试试。
屏风另一侧,男人们互相敬酒,碍着殷莳在,不敢划拳,但酒是好酒,喝得开心。
声音就不免大起来。
虽然嘈杂,但也热闹。
王保贵妻子怕殷莳生气,冲屏风喊:“你们小点声!”
实则她自己声音也超大。
殷莳莞尔。
相比起来,沈家的年就没那么热闹了。
当然也开家宴,婢女们团团来拜,领赏钱,带着笑说吉祥话,有那巧嘴的还会说俏皮话逗主人开心。但……就是莫名有种冷清感。
可能是因为家宴的席面上只有三个人。
一个四品官员,一个四品诰命,一个侍讲学士。
这个家里也没有别的人能跟他们坐在一个桌子上。
待婢女们都领完赏退下去,席上就更冷清了。
沈大人看看妻子和儿子。
沈夫人看看丈夫和儿子。
沈缇谁也不看,垂眸啜酒。
此时,“人丁单薄”四个字如此具象化。
但想想,以前也是这样的。自沈老太太、老太爷相继去世后,很多年都是这样的。
怎地就今年冷清了起来?
想一想,自然是因为少了一个人。
那个人喜欢在节庆的日子里打扮起来。
她喜欢绣着金线的裙子。赤金的钗缀着宝石和珍珠,把笑盈盈的脸庞映得明亮。
她总是能让人心情愉悦,
她光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嗯,这个家是过得很好的,很和睦很富足很兴旺。
年年有余。
沈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喊了莳娘的,叫她过来过年。她不来。”
沈大人看到,沈缇握着酒盏的手顿住,他的嘴角竟然勾了勾,有了笑意。
说不清是会心一笑还是嘲笑。
如今事情都过去,沈大人再看儿子和前儿媳,便觉出来怪了。
你说他两个无情,那绝不对。
你说他两个有情,又很不对劲。
不说非得凄风苦雨吧,但也没见过有情眷属被拆开,一个笑盈盈,一个淡淡然的。
沈缇如今养气功夫已成,殷莳遇事镇定冷静,这都是沈大人愿意看到和欣赏的优秀品质。
但这东西是用来对外和对事的,不是用来对夫妻对感情的。
沈大人隐约察觉,沈缇和殷莳之间一定是有什么他不了解的情况。只是做公公的也不能过问儿子和媳妇的婚内细节。便是成了前儿媳也不成。
沈缇嘴角勾着,啜了口酒,道:“她如今和我们是两家,自然单过。”
抬眼瞥了眼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沈夫人有点伤心。
沈大人对她说后悔无益,但这对她来说实在有点难。如今每天都感觉过得冷冷清清的,儿子更是离了心。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说不要后悔,要怎么才能做得到呢。
沈大人看出妻子的低落,警告地瞥了沈缇一眼。
沈缇淡漠地移开视线。
沈大人安慰沈夫人:“初二莳娘过来呢。”
说完,自己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这个莳娘,竟似也有些恶趣味,明明按着姑侄来说,她该在初三来。她偏要初二。
其实她娘家在千里之外,她独自在京城,把姑姑姑父家当成娘家也不是不行。但那也应该是等她再蘸之后。
如今她还单身着,这分明就是故意跟沈缇撇清关系,摆明立场。
剜沈缇的心呢。
沈大人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等到初二,殷莳果然如约而来。
穿着绣着金线的裙子,插着宝石珍珠钗子,踩着精致绣花的鞋子,环佩叮咚。
她一来,沈家就热闹起来了。
“四娘子来了。”
“四娘子里面请。”
“四娘子。”
“四娘子。”
婢女们适应得比主人更快,引着殷莳往内厅里去,也早有人飞奔去通禀。
内厅是见亲戚的地方,比正厅、花厅、偏厅的摆设都更舒适。上首是个宽阔的大榻。
沈大人和沈夫人坐在那里,都道:“来啦。”
殷莳笑盈盈地拜下:“给姑姑、姑父拜年。愿姑姑、姑父岁岁有今朝,年年有余庆。姑父步步高升,官运亨通。”
她一来,就把喜庆的气氛带来了。
从前习惯了不觉得,得要失去她,再见到她,才能体会到她的生命之力有多旺盛。
按照传统的眼光来看,就是世人俗称的旺家的女人。
不划算呀不划算,沈大人心想。
但那个时候冯翊不为妹妹争夺一下肯定是不甘心的。以冯翊那心性,说不得真做点什么出来也难说,或者因此恨起沈家来。
如今,沈家也因为他出了儿媳。大家谁也没落好,就都看开点吧。
沈大人和沈夫人给了丰厚的压岁钱。殷莳也给沈家的丫头们准备了赏钱。
很是热闹了一番。
待稍后,殷莳让葵儿拿过来一个匣子:“姑姑,我年底扫屋收拾东西,翻出了这个,才想起忘记还给姑姑了。”
沈夫人瞧着那匣子有点眼熟,想不起来:“是什么?”
接过来打开,却原来是一个碧玉臂钏。
沈夫人怔住。
殷莳笑道:“夏天才戴,之前收起来了,我一时没想起来。这翻出来才想起来,这是家传之物,要往下传的,以后,给松哥儿媳妇。”
沈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般给出去的东西不该收回来,但这又的确是从她婆婆那里继承来的,她也不能擅自做主,便扭头告诉沈大人:“先前给了莳娘。这个是母亲留下的,说是太婆婆传下来的。”
沈大人瞥一眼。
所谓传家之物,就是某一代人买的较为贵重的珠宝,因为贵重有价值,便一代传一代。通常都是玉和宝石,因为金子都是可以重新炸过打新首饰的,珍珠不够长久。
沈大人道:“给了便是给了,给莳娘就行。”
他发话了,沈夫人自然无有不从。
因是玉器,殷莳也不敢推来推去,便受了:“长者赐,不敢辞。”
没关系,以后沈当长大了娶了妻子,姑姑再还给侄媳妇就行了。
殷莳陪着沈夫人说话。
如今不止是信王府的女眷们进京了,留在京城的诸位王爷的家眷们都进京了,京城里多了许多宗室女眷和外地人。
外地人大多是新贵们的家眷。
总之京城的人事有许多新局面。自然也有许多八卦,沈夫人好久没能与人畅聊了,总算又有人能让她满腹倾诉欲,总是问“然后呢”。
沈大人缓缓剥着干果,听姑侄两个沟通京城最新八卦。其实男人也不是不爱听这些的。
视线一转。
沈缇坐在那里,手中虽然举着茶盏,但其实已经很久没动了,那茶水都不冒烟了。
一双眼睛一直凝在了一个特定的人身上。
沈大人把干果送进嘴里。
傻儿子。
第172章
很快到了十五,蒲儿叹道:“去年这时候我们去看灯了呢。”
那时候学士还是翰林,他身边的哥哥们围着她们,唯恐她们走丢被人拐子拐走。
最后大家都有了灯,好开心啊。
那时候以为未来会一直这样呢。
葵儿道:“快给我闭嘴。”
但还是被殷莳听到了。
殷莳抱着手炉出来:“今年不行,京城但凡有个什么破事,得说好几个月才能过去。灯节易遇熟人,怪麻烦的。”
“等明年。”她许诺,“明年带你们去看灯。”
天黑了,大门自然要栓紧。却忽然有人拍门。
“关伯,关伯。”拍门的人道,“我是平陌。”
“学士来了。”
听闻沈缇来了,殷莳裹上大衣服来相见。
沈缇立在正厅前的庭院里。
殷莳脚步匆匆:“怎么不进屋呢?”
沈缇转过身来,手里提着一盏灯,道:“进屋就看不出灯好看了。”
夜色里,年轻的侍讲学士提着精致的月兔捣药灯,恰如古画。
他把灯递过去:“给你。”
殷莳接过来,叹道:“去年的螃蟹灯我搬家的时候坏掉了,怪可惜的。”
沈缇道:“没关系,年年都有新的。”
他道:“今年你我不适宜一起露面,被人指指点点想来十分讨厌,败坏兴致。先避一避风头,明年我们再一起去看灯。”
殷莳没有答应,只说:“看情况吧。”
沈缇也不失望,他不是容易露出失望或者高兴情绪的少年了。无论是家里还是公署里还是宫里,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做一个不被人看出情绪的人。
沈缇道:“那我回去了。”
殷莳道:“路上小心。”
她知道他定是卡着关城门前出来的。
但她不问他怎么回去,还回不回得去,或者回不去住在哪里。
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是推给他人。
沈缇注视着她朦胧的眉眼,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片刻,垂下眸,微笑:“好。”
殷莳提着月兔灯送了他到大门。
门外,平陌几个人正在搓手哈气,冷得跺脚。
沈缇道:“回去吧。”
殷莳点点头,便真的回去了。
她回去,关伯自然要关门,上门栓,防贼和盗匪。
平陌望着那关上了的大门叹气。
沈缇问:“借宿的地方找到了没有?”
平陌道:“找到了,就在左近,已经给了钱。”
沈缇道:“既找到了,叹什么气。”
他翻身上马:“走,带路。”
平陌更叹气。
正月十六年节便过去了,衙门开印,男人们都开始恢复工作状态。
沈大人回来,沈夫人郁郁不开心。
沈大人问:“又怎了?”
沈夫人道:“昨个跻云出城没回来,我以为他宿在莳娘那里了。今天叫了昨天跟着出去的人一问才知道,莳娘根本没留他。他在附近借宿的。”
沈大人无语,扶额。
沈夫人叹道:“我是看出来了,莳娘是真的没那意思。”
从前殷莳在沈家的时候,把家里方方面面都打理得很好。管事的妈妈和媳妇子没有说她不好的。便是她罚了喝酒赌博的人,大家也只觉得她治家有方做的对。
她从前把沈缇是照顾得很好的。怎会想不到那个时间已经没法回城,沈缇需要一个住宿的地方。
她自然想得到,但她不肯。
沈夫人犹豫一下,道:“如今跻云无妻无妾,要不然……再给他说一门亲?”
沈大人嘿道:“你若有本事让他娶,你就给他说。”
这种事上还阴阳怪气,气得沈夫人捶他:“正经些,当然是你做主。”
沈大人道:“先立皇后,然后是立储大典。然后你儿子便是太子的老师了。玥娘,跻云的事已经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的了,他不是小孩子了。”
沈夫人叹气。
正月里,先后两场大典,先立后,再立储。
国本正,人心定。
除了宁王余孽伪太子还没有扫荡干净,一切看起来都是蒸蒸日上的。
皇帝三十出头,正在壮年,一副励精图治模样。
太子今年十七,得了储位,有了老师。
他有数位老师,但是其中他最喜欢的自然是侍讲学士沈缇沈跻云。
宫闱里很难有真正的秘密,到处都是偷听的耳朵。
皇帝与沈缇的对话自然也不是秘密。
皇后悄悄与太子说了。
她道:“贵妃总装病请他,他没去。我便知道他心思,只差那最后一下。”
侍讲学士沈跻云在最合适的时候,给了皇帝最后一下推力。
有时候有些东西是命,得信。
沈缇虽然年轻,学问确实扎扎实实的。先达者为师。
但比起中年人和老头子,年轻的太子当然更喜欢年轻的老师。
新朝焕新颜,说起当朝的年轻人,文有沈跻云,武有冯憬途。
通常对二人的赞叹之后,紧跟着便是关于这两个人之间的一段恩怨纠葛,让人津津乐道。
正月三十是旬日,休沐日,沈缇来西郊看殷莳。
殷莳也不并禁他来,只不许他留宿,到了下午,便让他赶紧滚回城里去,以免城门关了回不去。
“不着急。”沈缇道,“你这里离城门近,我们待会跑快马,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一定赶得上。”
“我弹琴给你听啊。”
沈缇时间管理大师,果然压着关门的时间进了城。才进城城门便关了。
平陌回头看了一眼,叹道:“好悬。”
差点又要在城外过夜了。
城外许多人家专门留有空房间,专门收留滞留在城外的人投宿用的,几代人的生意,从有京城的时候便有。
回到家里,下人们禀报:“大人和夫人等着学士呢。”
沈缇扔了马鞭,去见父母。
到了上院,请完安,问:“何事?”
沈大人拍拍桌上的东西:“你看看这个。”
沈缇拿起来看看,原来是有人提亲,便放回去:“推了就是。”
沈大人很痛快,道:“好。”
沈夫人忙道:“你如今大了,我们也不敢擅自就给你订下,肯定是听你的。”
沈缇道:“自然。”
声音并不十分大,但其中语气之硬令沈夫人难受。
人其实从小到大要被父母强迫做很多事。长大后看,很多其实都可以接受、理解甚至原谅。
但趁他离京公差之时,休离了他的妻子,不行。
这个坎过不去,永远过不去。
沈缇瞟了一眼父母:“以后不必问我,直接推了就是。”
沈夫人道:“你也不能一直不娶啊。”
“我已经有松哥儿。”沈缇道,“母亲好好养便是。娶不娶都不重要。”
此时回想起来,殷莳早在东林寺就提过让他生孩子。她那时候才十七岁,想得真远。
他有孩子,她就不必生。
没有孩子,就少了羁绊,要走的时候,丝毫不拖泥带水。
说走她就走了。
沈夫人难受,当娘的怎么能看着儿子形只影单。
儿子为什么不娶,原因很明白。
所以虽然丈夫已经告诉过她“不能”,沈夫人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那能不能把莳娘……”
“不能!”
沈大人没来得及阻止她,沈缇已经喝断她。
沈大人转头去看儿子。
沈缇眉眼都冷,看着母亲,告诉她:“母亲,以后莳娘还会来请安走动,无论什么时候,母亲都不可以再提这个话!”
“母亲,我所说,母亲可记住了!”
他声音眉眼都冷厉了起来,令沈夫人感到扑面而来的压力。
“我知道。我只是想着……”她想解释,又道,“唉,算了。”
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沈缇终也只能压下情绪,像父亲那样耐心地给她解释:“母亲,莳娘也是人。这个事里,她毫无过错,无妄受累,全是我家之错。我们不可以再这样羞辱她。”
沈夫人道:“我懂。”
她心道,真正不懂的是你们这些男人。
读书人总有许多商户人觉得没有意义的坚持和执拗。其实在利益面前,哪有弯不下去的腰,低不下去的头。
莳娘那孩子十足十地像极了太爷,身段灵活,才不会在意这些。
偏你们不懂。
某种意义上来讲,沈夫人对殷莳的认知也不能算错。
的确若利益摆在眼前,殷莳绝对低得下头去。
但沈夫人的认知误区在于,对殷莳来说,重新做回沈缇的妻子,并不是她想要的利益。
进入了二月,天气开始变得暖和起来了。
西郊的宅子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冯洛仪来了。
“殷娘子。”她福身行礼,抬起眼,“现在,可唤一声姐姐吗?”
莲子大的珍珠垂坠,照亮她的脸庞。
殷莳觉得,她比起从前,生命力强了太多了。
“可以。”她微笑招呼她,“里面坐。”
谈正事自然在正厅的正堂,若是男客还可以立起屏风。
但更熟悉的客人可以到正厅的次间里去,次间便不是冰冷的硬木椅了,有榻。
殷莳和冯洛仪坐于榻上,葵儿上了茶,都忍不住看了冯洛仪一眼。
人离了一个环境,变化真大。
“你现在如何?”殷莳问。
“多亏姐姐那些安排。”冯洛仪道,“如今大家都以礼待我,都对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让我向前看。”
殷莳微笑:“恭喜。”
冯洛仪道:“也有来提亲的,只哥哥没看上。”
殷莳道:“你还年轻,不必着急,婚姻是个大事,慢慢选。”
冯洛仪点点头:“我其实,也并不想再嫁。只哥哥还是希望我能有个归宿。”
殷莳叹息:“这没办法。”
因为这时代就是这样,不认为父母家和兄长家是女子的归宿,认为夫家才是。
冯洛仪道:“我哥哥成亲了,嫂嫂是振威侯的姐姐。”
殷莳道:“恭喜他。”
冯洛仪道:“端宁大长公主常叫我过去陪伴她。如今振威侯府,只有大长公主不必守孝。我哥哥把我的事托给大长公主了。”
振威侯府如今圣宠在身。官员守孝丁忧是要停薪去职的。振威侯守孝,皇帝都让他占着五军都督府的位子,许他挂职守孝。
关键时刻这一记从龙之功,是必得回馈的。
只振威侯要守父孝,太夫人要守夫孝,再往上一级,端宁大长公主的儿子儿媳都已经过世。只有她不必守。
振威侯的姐姐因为嫁过了,按出嫁女算,守九个月已满,正好和冯翊完婚,成了新的恪靖侯夫人。
恪靖侯府和振威侯府守望相助,冯洛仪的婚事是冯翊耿耿于怀的事,谁会看不出来。端宁大长公主人情练达,自然把这个事揽过来。
“姐姐,我的未来大抵是这样的,我如今也不操心,哥哥嫂嫂和大长公主殿下为会我安排好。”冯洛仪道。
她抬起眼:“可是……姐姐呢?姐姐的未来怎么办?”
“沈家,还能回去吗?”
冯洛仪流下了眼泪。
人啊,也不是全无良心,又做不到无私为人,总得先为着自己,哪怕伤害了别人。
便是这样,既怯懦自私,又常被良心拷问,灵魂鞭挞。
多么有趣。
殷莳握着茶盏,微笑看着。
第173章
“每个人想要的是不一样的。”殷莳道,“我知你心思,过去的都过去了,不必多想。”
“我,我……”冯洛仪哽咽,“我一直觉得像大梦一场……”
“一开始,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后来又觉得,什么都没抓住。”
“像溺在水里,喘不上气,时时刻刻都盼着,快醒来,醒过来就好了……”
“二哥哥回来了。他说能让我做正妻。”
“我明知,我若做了正妻,姐姐便没了去处。”
“我明知,沈郎心悦姐姐。”
“我还是……”
“我心里都明白的,我还是……”
冯洛仪将脸埋在手里,轻轻啜泣。
殷莳也不打断她,让她说。
她所在做的是什么行为呢,某个宗教里叫作忏悔。讲出来,就没那么痛苦了。有种已经赎过罪了的错觉。
但人类真的在某些时刻需要这么做。
殷莳如今已经不必再去怜悯冯洛仪。因为她已经有了强大的依靠,有清晰的未来,脱离了弱者的行列。
这也是为什么沈缇在最后能对她如此心硬的原因。
因同情和怜悯是只能付与弱者的,没法付与强权者。
冯洛仪作为恪靖侯的妹妹,已经开始享受冯翊的强权带来的利益。她已经跻身于强权者的行列了。
殷莳只要耐心的倾听就行。
果然冯洛仪倾诉过之后,精神上的压力解脱了很多。
殷莳给她换了杯热茶。冯洛仪擦了擦脸,轻声道谢。
她喝了口茶,放下:“沈家……”
殷莳回答:“不能。”
冯洛仪沉默。
许久,她抬起眼:“姐姐,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其实没有什么了,但拒绝只会冷场,有时候还会让人反生怨恨。殷莳道:“这个事,我实尽力了。叫你哥哥不要再迁怒于我。”
“二哥哥他……”
冯洛仪头垂得很低。
所有人都只看到冯翊如今显赫,只有冯洛仪看到冯翊作为一个哥哥,无力痛哭的模样。
“其实,”她道,“我三妹妹找到了。”
“咦?”殷莳道,“没有听说这个事。是最近吗?”
恪靖侯的妹妹找到了,按说应该会成为京城的热门新闻。
冯洛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殷莳顿了顿,问:“她的遭遇不好?”
冯洛仪哽咽点头:“她,她已经不能再回来。”
怪不得那时候冯翊的戾气压都压不住了。
但殷莳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对冯翊改观半点,因为将沈缇置于同样境地,殷莳也相信他绝不会做和冯翊一样的事。
底色就不一样。
“可其实,有恪靖侯在,还是能让你妹妹过上一个不差的日子。锦衣玉食肯定是没问题的。”殷莳道,“她所差者,是冯家女和恪靖侯妹妹的身份。”
“你这几年的痛苦,也是缘于此处。”
“现在都过去了,摆脱出来,希望你能记住,沈家没有薄待你,跻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未曾欺负过你。”
“是。”冯洛仪轻声道,“我现在在家里回想起来,其实是没有人待我不好的。在沈家,连仆人也未曾轻慢过我。”
“我和沈郎虽然最终一别两宽,可于我实是解脱。”
“哥哥如今也想开了。他的婚事,是沈大人给的指点。他说这一步走得极好,若不是沈大人指点迷津,他怕是走不出这一步的。”
振威侯的姐姐寡居在家,也是深居简出的。冯翊离开京城四五年了,家里又没有可以替他去社交的女眷,上哪去知道她去。
便他现在显赫了,旁人想给他做媒,介绍的也都是未出阁的年轻闺秀。谁没事个人介绍个寡妇。
寡妇再嫁,通常都是别人主动去求娶的。求娶寡妇不会得罪人,但给人介绍寡妇不一定不得罪人。
殷莳没料到这里面还有沈大人的手笔。
沈大人不及自己的儿子刚烈,但身段、手腕灵活老辣许多,是殷莳从前喜欢的那种合作伙伴。
“哥哥很感激。”冯洛仪说,“对我和沈郎的事,终于放下。我们两家之间,还有松哥儿在中间。以后,当亲戚走动。”
殷莳道:“那不是很好嘛。其实,大家都能放下,就很好了。她们说的对,都已经过去了,你以后朝前看就是了。”
冯洛仪点点头。
她的倾诉到这里也算是结束了。殷莳希望她能起身告辞。
但冯洛仪没有。她抬起眼,看了殷莳许久。
“姐姐。”她道,“姐姐想要的,该告诉他。他们男子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姐姐不告诉他,靠他自己是想不到的。”
殷莳微微一笑:“我想要什么?”
冯洛仪看着她道:“姐姐想要的,是每个女子都想要的。只是我们没办法,必须贤惠,必须容人。”
“我母亲说,天底下的相敬如宾都是靠女子的贤惠容人支撑的。”
“可我知道,沈郎心悦姐姐,他对姐姐不是相敬如宾。”
沈缇的琴声冯洛仪听过不止一回。
他的琴声在求爱。
既然是在求,就说明未得到。
沈缇容貌、家世、才华甚至性情都无可挑剔,殷莳甚至还是高嫁,如何竟还不爱他?
冯洛仪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明白了。
殷莳看着她。
冯洛仪如果不经历这数年的困顿,会否也会成为一个如吴箐那样性格开朗的女子呢?
谁知道呢,命运这种东西太难预知。
但的确有些东西,古今女子皆通。
偏古今男子,皆不通。
“你误会了。”她笑道。
“我与跻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一个君子协定。我和他约定帮他照顾你,我没有食言,不曾忘了初心。”
“要非还要再加上点什么,那就姐弟之情,间或也有些男女之欲吧。”
“但并非是你想的那样,因为,妒的前提是要先爱,我……并不爱沈跻云。”
冯洛仪困惑:“为什么?沈郎人中龙凤……”
殷莳不必思考就可以回答:“他太年轻了。我也会觉得他可爱可喜,但喜爱不是爱,一字之差,十万八千里。”
冯洛仪更困惑,什么叫作“太年轻了”,难以理解。
殷莳却道:“其实我知道两家事情谈崩了,你选择大归,也还是有点吃惊的。我知道你有执念,但正如你所说,跻云乃人中龙凤,他这个年纪上,京城未见有能超越他的。你与他……”
更是彼此的唯一,还孕育了孩子。
她含糊过这一句,道:“你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我很钦佩。”
冯洛仪知道她的言下之意。
“哥哥后来也问过我。”她道,“哥哥也是觉得,我怎放得下沈郎呢。”
她的声音轻轻的。
“可如果姐姐换作是我便会明白,在我那种境况之下,谈情谈爱其实都可笑。”
冯洛仪告辞。
殷莳送她到大门,看她登车。
“去吧。”她对她说,“都过去了,向前看。”
冯洛仪撩着车窗帘子,对她微微倾身行礼,放下帘子,随着车子离开了。
葵儿气愤:“她来干嘛。”
殷莳只笑笑。
看看天气,十分晴朗,唤何米堆:“把马都牵出来溜溜。”
葵儿也在学着骑马了。但她只敢骑马驹,大马还是不太敢。
骑马这项技能,只要学会了就很难不爱。
葵儿如今爱极了几匹小马驹,忙跟着去帮忙了。
这几匹马若在沈家,也就是交通工具罢了。
在殷莳这里,完全就是宠物级别的待遇。
几个男人天天把马厩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几匹马当祖宗似的伺候,养得皮毛水光油滑的。
养了半年,马驹的体型也大了很多,但男人们体重大还是不能骑,都是葵儿和蒲儿在骑。殷莳体重也轻,也可以骑,但她更爱骑成马。
她的骑术被六娘评价为好看但实战不适用的花架子。
殷莳一点都不虚心接受批评:“好看就行了。”
本来就是娱乐。
只是现在只有两匹成马可以供骑乘,殷莳骑马从来不跑远,只站在宅子外面的空地。
郊外有大片的空地,殷莳的宅子与最近的村子遥遥相望,但还有一段挺大的距离。她自己门前都是大片的空地。这个冬天他们甚至搞出了跳跃的障碍物供她练习。
只等着马驹再长大一些,男人们可以骑了,有人伴着她,就可以一起往远处骑去。
殷莳又计划在宅子外的空地上开一片花圃,种些花炼精油。
现在已经叫男人们沤肥改良土壤了,再暖和一些,就扦插。
六娘虽然只有一条手臂,也不影响干活。京畿良家子其实都是农民出身,泥土里的活计都拎得起来。
六娘一便翻地一边道:“娘子这日子,富贵闲在哩。”
二月底,宝金过来传话:“江翰林夫人旬日里过来看望娘子。学士和江翰林陪着一起来。”
吴箐是殷莳几个朋友里关系最好的那个,也是结识最早的那个。
殷莳很高兴:“好,告诉学士,我拟好菜单,扫榻相迎。”
“回来,别传错话,我迎的是吴姐姐。”
“可不是他。”
到了休沐日,果然沈缇陪着江辰、吴箐夫妇来了。
这时候天气已经转暖,晴天的时候户外很舒服。
江辰吴箐两口子参观了宅子和园子,都有点嫉妒了:“这么大。”
江家当然有更大的别院,吴家也一样有。
但那都是家里的。父母在不分家,江辰吴箐夫妻俩只是家里的一房而已,还不是长房。
两口子手里当然也会有些私产,但也不敢张扬。
大家族里的小辈就是这样的,花团锦簇的都是家族的,自己实际上私产有限。江辰还不像沈缇那样是独生子,家里的全是他的。江辰兄弟好几个。
家里人丁兴旺,所以江辰夫妻在家里的居处也就是一处一进的院子,比璟荣院都差许多。
搁在许多家庭里,璟荣院这样规格的院子,根本轮不到小辈住……
哪像殷莳如今,一个人住着四进带花园的宅子。
尤其是,没有长辈和妯娌的存在。
吴箐叹道:“我以为你在城外受苦呢,哪想到你在享福。”
殷莳笑得眼睛弯弯。
第174章
吴箐和殷莳坐在敞轩里,临水喂鱼。
“宇极说,到了休沐日想找跻云,总是找不到人。后来揪着跻云问了,才知道他旬日里是要来看你的。”
吴箐叹气。
“是。每次时间都赶。”殷莳道,“总怕他误了关城门的时间。有一次真的误了,就住在城门外的车马店里了。活该。”
殷莳也不避讳这个事:“我和沈家不可能不来往,这是我姑姑、姑父、表弟,姑姑姑父愿意庇护我,我十分感激。但离了就是离了,我这里不能做他的外宅。”
吴箐的心原本有点偏向了沈缇,这么一说又生起气来:“就是!”
她喂着鱼出了一会儿神儿,忽然道:“其实来之前我一直想着,以后你怎么办呢,总得寻个出路的。”
殷莳问:“现在呢?”
吴箐道:“我哪里想得到你日子过得这样好。这可比我在家里舒服太多了。换作是我,都不想回去。”
吴箐道:“你其实,只差一个孩子。”
丈夫不一定是自己一个人的丈夫,但孩子肯定是自己的孩子。
所以女人们之间的共识认为孩子才是下半辈子的依靠。
吴箐遗憾殷莳没有在离开沈家之前生下孩子来。虽然女人不能带走孩子,但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未来她的孩子长大了也得认她养她。尤其这个事里,她不是过错方,是受害者。
人美好的期盼,永远是话本子里那种孩子长大后为我平反迎我回家的大团圆结局。
“若有孩子,大概也不会是眼前局面。”殷莳说。
她若生出嫡子,以她对沈大人的了解,沈大人为着这孩子,很可能就要硬刚冯翊了。
不要小看一个大家长对嫡孙的重视。为着嫡孙,捎带着要护住他的亲娘。
否则当祖父的未来怎么跟孙子解释他娘哪里去了。
幸亏没生孩子,才能麻利抽身。
破了原本破不了的婚姻之局。
江辰和沈缇坐在水边石桌对弈,与吴箐、殷莳隔水相望。
沈缇道:“宇极,用心些。”
江辰这棋走得,落花流水的,没有样子。
江辰道:“做做样子就行了,你叫我怎么定得下心来下棋。”‘
他又问:“你怎定得下心来。”
沈缇道:“不然呢。”
江辰道:“接她回家。”
“沈家把她赶出来,又把她接回去。”沈缇问,“她这一辈子,怎么抬得起头。”
江辰叹气。
如今天气转暖,春日里正是京城宴席频繁的时候。这种宴席承载着许多的社交任务,其中一项非常重要的,便是相亲结亲。
恪靖侯的妹妹硬不肯留在沈家,大归了。
侍讲学士沈缇如今无妻无妾,上门说亲的人络绎不绝。
京城现在多了许多宗室,女眷们也来了,许多的郡主、郡君、县主、县君们。
本朝的规矩防宗室也防驸马。王爷们在地方上不得干涉军政。驸马仕途也有天花板。
沈缇这样有前途的人,皇帝既然点了他做太子的老师,意思就很明显了。公主们只能叹叹气。
郡主县主们却是可以真的想一想的。
但沈家都拒了。
便有几个郡主请托到了她们皇伯父那里。
结果只得了皇帝一句:“别闹。”
沈跻云若能压,恪靖侯的妹妹早扶正了。
所谓皇帝赐婚,是两家谈好结亲,皇帝给做个脸,锦上添花的东西。
不是皇帝压着一方的头逼人家硬娶硬嫁。
臣子不是奴仆,奴仆才会被主人配婚。
臣子是士,对臣子这么做是在侮辱整个士人阶层,是把臣当了奴。
臣子的婚姻,是父命之命媒妁之言。
但随着一个人能力和地位的提高,父母之命能占多大比例有待商榷。
很显然沈跻云这里,父母已经不能在婚姻上越过他去,直接做主。
江辰落下一子,问:“那你们俩怎么办呢。”
沈缇道:“我还是要娶妻的。”
江辰吃惊。
沈缇吃掉他一片子。
江辰问:“你不要弟妹了?”
沈缇把吃掉的那些子放回盒中,抬眼微笑:“胡说。”
他的视线转过去,看向水对面,两个女子穿着鲜亮的春衫,沐在春光里。
“我,”他说,“要把她娶回去。”
“三媒六聘,八抬大轿。”
“以红绸相牵,由中门而入。”
“金杆挑盖,匏瓜为卺。”
“宇极,你不知道。”沈缇遥遥凝望殷莳,嘴角含笑,“我一想到,我要亲手做这每一件事,便常心悸。”
江辰嘴巴张大,半天合不拢。
他和沈缇是一起坐过牢的过命交情,沈缇所想,终于也有个人可以知道。
江辰终于闭上嘴,吞下口水,道:“也是,若非这样,实在对不起弟妹受这一场屈。”
他问:“你准备何时呢?”
“随时。”沈缇收回目光,叹息,“如今所差,惟她一句‘我愿意’。”
可这一句,实在很难。
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得到。
“没关系。”他说,“我可以等。”
自然不能回去得太晚。江辰可以在外面留宿,吴箐不可以。
且她坐的还是马车,不像沈缇和随人们可以骑快马飞奔。
他们下午日光还亮的时候便得回去了。
吴箐依依不舍:“下次我带衣服来,和你一起骑马。”
殷莳道:“好。”
但殷莳知道,她也只是说说。未必有下次了。
因为年轻媳妇出门是要和婆婆报备的,去哪里,见谁,做什么,都要报备清楚,婆婆许了,才能出门。
尤其吴箐并不掌家,她大嫂管家,她进出二门的动静,都被大嫂掌握着。
所以朋友们才需要相互下帖子,帮助对方出门。
吴箐在路上挑开车窗帘子,好几次看到丈夫江辰骑马在前面和沈缇并辔而行,却频频回头看她,似有话说。
憋了一路,终于进城,和沈缇分道扬镳,回了自己家。
先去婆母那里报备一下回来了,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小院。
唉,人比人气死人,和殷莳那四进带园子的宅子一比,真让人想叹气。好想让江辰外放啊,好想跟着出去去外面看看。
只翰林们紧靠着权力的中心,谁愿意外放呢,都想天天在皇帝面前露脸。
一回到院子里,江辰迫不及待把吴箐拽到屋里。
把吴箐吓了一跳:“天还亮着呢……”
江辰带上槅扇门道:“你猜跻云与我说什么!”
他把沈缇的想法告诉了吴箐。
吴箐面色怪异极了。
“怎了?”江辰笑道,“是不是被跻云惊到了?”
文人骨子里都有点浪漫,江辰是很被沈缇的想法打动的。
吴箐却吞吐:“可能……有点难。”
江辰微怔:“为何这么说?”
吴箐道:“殷妹妹想的和他想的不一样呢。”
“我和沈家,是姑表亲。”殷莳说,“姑表亲,代代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这份血缘,足够了。
按照这时代的人对家族、亲族的理念。她只要不离开京城,就是沈大人必须得担起来的责任。
毕竟是体面人家。
“跻云不管和谁生孩子,都有殷家血脉,都是我的侄子。”
“他现在一时还放不下,不必着急,慢慢来。”
“人是很难将一件事坚持太久的。”
“尤其是感情。”
“时间能解决一切。”
“待他娶了新妻子,我便只是他姐姐,是他孩子的姑母。”
江辰瞪着吴箐。
吴箐无辜看着江辰。
“这,”江辰站起来叉腰踱步,“啊这……”
怪不得沈缇说,惟差她一句“我愿意”。
跻云啊,还能如愿吗?
温度一天天地高起来。
早朝结束,皇帝又在文华殿接见了官员,听奏事务。处理了一堆奏折。
待忙完,告一段落,看着外面大好春光,心痒痒起来。
唤了羽林卫统领赵禁城进来:“卫章,我们跑马去!”
赵禁城字卫章,道:“是,臣这便……”
皇帝摆手:“不去校场,去城外。”
赵禁城道:“……陛下如今不是做王爷的时候了。”
皇帝不开心:“要不然累死我。你看看那奏折多得。过完年之后到现在我一天没歇过。”
臣子们还有休沐,信王自做了皇帝之后几乎天天加班,案牍劳形,励精图治。
向北捂着嘴笑。
向北和赵统领都是潜邸旧人,伴着信王长大的。如今信王是皇帝了,在别人面前都得端着,在他们面前自在许多。
赵禁城问:“要摆仪仗吗?”
“当然不。”皇帝道,“这不是给御史们找理由诤我吗?可不能给他们扬名的机会。我们悄悄出去。”
一队羽林卫换了便服,悄悄从西华门出了宫,从西城门出了京城。
为何是西边呢?因出了西城门,城外一片开阔,视野的尽头是山。
西山有避暑行宫,有官员们的别院。
西山另一面,有皇家的猎场,正是皇帝的跑马之地。
天气好,最好的运动就是跑马。
殷莳也出来骑马。
她就在门前空阔地上跑,连续几个木障,都成功跳过去了。
男人们喝彩。
葵儿就跳不过去,因为她只敢骑小马。小马还有点小,虽然给她跳的也是矮一些的木障,可依然没跳过去,把葵儿给摔下来了。
大家都笑。
六娘赶紧过去:“有没有受伤?”
他只有一只手,也不敢扶大姑娘,急得团团转。男人们更笑了。
把葵儿气哭了。
还是殷莳骑马跑回来,跳下马来把她扶了起来。
还好只是摔了个屁墩,没受伤。
但男人们笑得揶揄,葵儿羞恼,回宅子里去了。
六娘满脸通红。
殷莳含笑。
看看天气,实在好,殷莳日日只在门前空地,虽也有百米宽阔,但终究有尽头。
殷莳心痒,唤道:“米堆!我们往那边跑跑!”
“那边”说的是官道的反方向。当然跑官道会更痛快,但官道人多,只有两匹成马,只能带一个随从,暂时先不往那边去。
何米堆应了,利落上马,道:“娘子,你路不熟,你跟着我啊。落后两个马身合适。”
殷莳答应了:“好!”
关伯嘱咐:“米堆,看着点娘子,别太快。”
米堆应了:“放心!”
殷莳便跟着何米堆跑开了。
的确后世俱乐部里学的东西,和这时代把马当作交通工具甚至战斗工具还是不一样的。殷莳还有很多东西要跟何米堆学。
两个人跑这一趟实在痛快。
回来的时候放慢了速度,何米堆道:“再等等,等孩儿们长大了,脊梁骨硬了,咱们往西山那边跑去,跑官道,那才叫一个痛快。”
何米堆爱马,成日里抱着小马喊“我的孩儿”、“我的心肝”。
殷莳也开心:“好。”
“咦?”何米堆忽然道,“怎么回事?什么人?”
殷莳望去。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自家的宅子,家门口,来了一群男人,正在和关伯他们说着什么。
俱都是黑衣劲装,高头健马。
殷莳一踢马腹,飞骑过去。
“关伯!”她在门前勒马,“怎么回事?”
男人们听见马蹄的时候便已经转身看向这边。
春光里,一个年轻女子控着骏马,腰肢一束,明艳照人。
她的目光投向了黑衣男人们的首领,和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一群人里谁是首领,其实是一件很突出的事。哪怕大家穿的都是一样的,依然是那么显眼。
男人三十出头年纪,猿臂蜂腰,浑身都是力量感。
和殷莳平时能见到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不,其实殷莳根本见不到几个男人。
殷莳也觉得应该是因为自己从穿越以来,能见到的男人实在太少的缘故。以至于乍然看到一个全在自己审美上的男人,有点移不开眼睛。
那些帐子里的气息和躁动。
不是只有男人才会有。
女人也是人。
第175章
“娘子。”关伯说,“你回来的正好。这位大人要借用房子。我说得娘子回来发话才行。”
关伯一发声,把殷莳和那男人胶结的目光撞开。
殷莳翻身跳下马。
一瞬骑装的裙摆飞舞起来,轻盈得让人有一种想伸手托住她的冲动。
殷莳站定,眼睛一扫间已经看到了有几人手里拎的山鸡,还在滴答血。官道附近都是人,哪来的山鸡。
她道:“这里是通政使司沈通政家的别院。诸位有何贵干?”
“原来是沈通政家。”中间那男人浓眉高鼻,扶着腰后横刀,“无意惊扰娘子,羽林卫办事,借用一下府上的厨房。”
羽林卫三个字令殷莳一凛。
殷莳把缰绳交给何米堆,上前一步伸出手:“请验官牌。”
没想到一个女人还晓得要验官牌。
旁边的人正要解腰牌给她,中间那男人已经扯下自己的腰牌递过去。
殷莳接过迎着阳光细看。
象牙雕刻。
正面:【殿前司将军统领羽林卫中左右前后五军事 赵禁城】
背面:【羽林卫带此牌无牌者一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殷莳微抬起眼。
从前沈缇给她讲过,羽林卫共中、左、右、前、后五军。
眼前这个男人叫作赵禁城,他是统领羽林卫五军的人,意味着……
殷莳问:“可是圣驾在此?”
赵禁城浓眉微挑,但点了头:“正是。陛下微服,不要声张。”
殷莳道一声“好”,把牙牌还给他,问:“将军需要什么?”
赵禁城说:“借用一下厨房即可,宫里的饭没意思,陛下不想回去吃。我们不扰内宅。”
新帝登基后,最不喜欢的就是宫里的饭食。
老百姓心里都当皇帝在皇宫里天天是山珍海味,每顿都吃得赛神仙。其实山珍的确是有,海味也的确是有,但皇帝吃的并不赛神仙。
实际上新帝在封地上当王爷的时候的确能吃得赛神仙,但他入主京城当了皇帝之后,吃的饭食食材的确是山珍和海味也没错,只味道实在泛善可陈。
硬要夸,就是“规规矩矩”四个字。
这非是本朝才有,而是历朝历代宫闱里形成的潜规则——
给皇帝做饭,不求出挑,只求无过,不求新颖,只求不变。
主打一个稳,安全,不掉脑袋。
“好。”殷莳爽利地应了,唤人,“猪子,你带他们进去,让刘娘子把厨房让出来。”
“只管让出厨房,别沾手。”
“可瘦,把我的泉水给将军的人用。”
“六娘,去唤王保贵出来。”
京城里上层人家饮食用水都是用西山玉泉峰的山泉水。
殷莳喝惯了,如今也喝不来井水了。日常做饭用井水,但她饮茶用泉水。
如今皇帝要吃饭,赶紧把泉水拿出来,不敢藏着。
“赵将军,”殷莳道,“待会我的管家来了,赵将军需要什么尽与他说即可。”
“我妇道人家,不宜见外客,请容我回避。”
赵禁城看着这个一身骑装的“妇道人家”,有点微妙。
抛头露面骑马的时候没觉得该回避。和一群男人说话的时候没觉得该回避。
这会儿她说她要回避了。
赵禁城也不能不让一个妇道人家回避,他道:“夫人请。”
这女子看着十八九,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梳着妇人头,已经嫁过人了。
便称一声夫人。
殷莳福个身,便麻利先进去“回避”去了。
赵禁城跟着何猪子进去看了一眼厨房,刘娘子已经带着烧火丫头让出来。羽林卫的人已经撸袖子开始动手了。
刘娘子其实很想帮忙的,但何猪子跟她说了“娘子说别沾手”,便忍住了。
羽林卫的人动作颇麻利。
因为其中几个人说是羽林卫,其实是跟着信王从潜邸过来的王府护卫。从前跟着王爷打猎,就地烧烤埋锅造饭都是顺手的。
今日皇帝归途中忽然不想回去吃了:“回去让御膳房弄出来,又没了味道。”
皇帝想就地吃野味,这才有了赵禁城带人找厨房。
赵禁城亲眼看过厨房没有问题,这家的厨娘也不沾手,微微颔首,退了出来。
这时候一个看起来像是管家的人来了。
正是王保贵。
他刚才先遇到了殷莳。不是巧合,是殷莳往他会走的路上去堵他,堵到了,言简意赅地跟他说了情况,以免他一无所知。
现在王保贵已经知道情况了,上来给赵禁城行礼:“见过将军。”
“将军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家主人已经交待,定竭力而为。”
“没什么了,让他们弄就行。”赵禁城问,“府上的男人呢?”
王保贵道:“我们府里只有娘子,没有旁的人。”
一个女子单身而居,是寡妇吗?
怪不得要回避。
长得那样漂亮,若有男人,便陛下看到了,以陛下的性情也不会怎样。
但若没男人,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信王从前也有过打猎带回民女的事。于权贵,常见事而已。
那女子下马张口就抬了沈通政出来。
通政使,大九卿之一。是常常面圣的人,赵禁城常在宫里见到他。
对上别的权贵,够用了。
偏今天来的是皇帝,那女子一听,立刻就“回避”去了。
又想想,问:“沈通政家是不是就是沈学士家?”
赵禁城记得皇帝提过沈缇沈跻云父子同朝。
其实京城里父子、兄弟都为官的人家挺多的。但像沈缇这样年轻就能和父亲一起在皇帝面前露面的不多。
值得皇帝提一嘴。
那个小沈学士如今是太子的老师了,那么年轻,先帝钦点的最后一位探花郎,真真宰相根苗。
只是赵禁城在他这个位子上,不必理会京城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亲戚谱系。
他只要当好他的差就行。所以若不是因为皇帝提了一嘴,也不会记住谁是谁的爹,谁和谁是一家。
王保贵道:“正是。是一家。”
赵禁城好奇问:“府上娘子是沈家什么人?”
王保贵道:“是沈大人的侄女。”
赵禁城点点头,没再废话,安排了一下,快步出去。
王保贵忙跟着出去。
赵禁城走出宅子大门,抬眼看到了远处的东西,扭头一看王保贵还跟着,便问:“那些是什么?”
王保贵顺着他马鞭看过去,道:“是马障,家主人练习骑马跃障用的。”
比门子上的老头精明许多。
门子上老头张口就是“我们娘子”。管家张口闭口却都是“家主人”,隐去了主人的性别。
赵禁城若不是刚才多问了一句“男人呢”,也不会知道原来是单身妇人独居。
赵禁城看了那些障碍物一眼。
想起了刚才那女子落地时裙摆的飞扬。
骑马跃障的时候,应该也很好看。
他翻身上马,带着两个人离开了。
河边,皇帝垂钓。
赵禁城飞驰回来勒马下马:“弄上了。”
皇帝问:“干净不干净?”
赵禁城道:“当然干净。选了最大的宅子,一问,是通政使司沈通政家的别院。”
皇帝道:“他家别院怎在这个地方。”
这里也不是好地方,京城上层人家的别院都在西山。
赵禁城道:“宅子多吧?”
皇帝失笑:“也是。”
皇帝道:“沈知非不错。“
又道:“跻云更佳。”
皇帝如愿地在郊外喝道了鲜美热烫的鸡汤。
皇帝实际上喜欢烫口,但宫里的食物永远是温的。当然也不凉,但绝不会烫——没有御厨或者內侍想因为烫到了皇帝掉脑袋。
皇帝在宫里总是吃不到烫口的东西。
“没办法。”皇帝喝着鸡汤道,“卫章,以后都这样。得适应。”
赵禁城也低头喝了一口鸡汤,微微烫了舌尖,吹一吹,再喝第二口。
想起来之前那个女子吩咐自家的厨娘和婢女让出厨房,“不许沾手”。
他心想,京城读书人家的女子反应真快,想得真周密。
还是,就只是她?
赵禁城意识到自己今天思绪不够集中,总是有那么一丝两丝不受他控制的想起沈通政的那个侄女。
当然是很漂亮。但赵禁城跟在一个王爷身边十几年,什么美人没见过。
困扰他的不是她的美貌,是她的眼神。
在她被门子唤回神之前,他和她的目光是有那么几息的时间撞在一起的。
有些时间在外部看来很短暂,对当事者而言,却可能很漫长。
那几息的时间,足够一个久经人事的成年男人接收到另一个成年女人发散出的信息。
成年人之间,本来就是一个眼神便知心思的事。
只是……
赵禁城喝了一口汤。
文官家的女眷,按说不会。
国朝的主流审美不是他这样的。尤其沈家,沈通政、沈学士,大小沈那相貌气质才是最主流的审美。
她家里两代美男子,怎会看得上他这样的粗鲁武人。
皇帝心满意足,对他道:“下次还来。”
悄悄地趁着城门关闭之前回城回宫了。
向北在宫里抱怨:“可回来了。”
向皇帝汇报,某某官员求见,又某某官员求见,全被他挡了
皇帝又回到了繁忙的劳碌中,唉了一声道:“明天见他们,我先泡个澡。”
皇帝去了,自有人伺候。
向北问赵禁城:“都干嘛了?”
赵禁城讲了,又道:“那宅子是小沈学士家的别院。里面住个女眷,可能是寡妇,是沈通政的侄女。”
“咦?”向北搓着下巴想了想,“多大年纪?”
赵禁城道:“看着十八九,不知道有没有二十。是个年轻娘子。”
“果然。”向北猜到了。他对京城各种八卦和人际关系、亲戚谱系的了解程度,甩赵禁城十条街都不止。他道:“沈学士的表姐。”
“你糊涂了。”赵禁城道,“既是大沈的侄女,怎会是小沈的表姐?当然是堂姐或者从姐,最远也是族姐。”
向北直乐:“傻子,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都没想到她是谁?我给你讲过的。”
赵禁城微怔,他什么时候听过沈通政侄女的事?
“什么侄女,是内侄女。”向北说,“沈夫人的娘家侄女。”
“沈学士的前妻。”
“便是被憬途逼得和离的那一个。”
“你当时还问了一嘴,那个原配呢?”
竟是她。
赵禁城想起来了,向北的确给他讲过的。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恪靖侯、恪靖侯妹妹和沈跻云三个人身上了。
那个原配仿佛从大家的意识里消失了。
都说她是自请下堂的。
可赵禁城和向北都跟恪靖侯熟稔。“自请”两个字里有多少水分,实在值得考究。
但想起今天殷莳意识到圣驾在近的反应,赵禁城竟又觉得,“自请”两个字可能是真的。
有点像那女子的行事风格。
行事果断,趋利避害。
不过……真的是自作多情了。
她曾经是沈缇沈跻云的妻子。
怎么会看上他。
赵禁城自失一笑。
定是春光太好了,惹人遐思。
但短短几息的一场春梦,倒也算是美好,正衬这大好时光。
第176章
第二日沈大人在通政使司收到了殷莳派人何猪子送来的信。
短而简明,讲述了昨天遇到圣驾被借用了厨房的事,见到了一个人是羽林卫统领赵禁城,没见到皇帝,自己也回避了,无事发生,只是因为事关皇帝,所以与姑父报备一下。
没有咋咋呼呼地去府里说,也没有叫人口述传话。简明扼要的一封手写短信说明情况。
如果这是下属,沈大人真的会很喜爱。
他让何猪子回复殷莳:“好的,知道了。”
本也无事,就是互通一下信息。待回到家里,把那封信给沈缇看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但沈缇自然是高兴不起来的。
她住在城外西郊,对他来说实在太远了。
其实住在城里也不安全,如今城里多出许多贵人,都是在地方上横行惯了官府也无可奈何的人,这几个月发生了不少事。
可住在沈家家里难道就安全了吗?若安全,她又如何会到西郊去。
三月三,想邀她踏青,被拒了。
这天太多踏青的人,好在多是往城南去,因城南水系多,正合节庆主题。
这种到处都是人的日子殷莳就不多参与了。只在家门附近选个地方野餐一回,算是踏青过节了。
进入三月,京城一下子变得热闹拥挤起来。
去年的秋闱推迟了,好在并不影响今年的春闱。
举子们陆续聚集京城,连南部靠海州府的举子都抵达了,他们最远。
这是新帝第一届,若中了,与以后中的意义必然不一样,都摩拳擦掌。
这时候,殷老太爷的回信到了。
去年年底,殷望晟带着殷莳与沈缇和离的消息回到了怀溪家里,炸了窝。
殷三老爷几要跳起来:“怎么回事!”
待殷望晟大致一讲,殷三老爷气道:“愚蠢,愚蠢!怎地自请下堂,死也要占住妻位!”
在殷三老爷眼里,只要女儿跟妹妹一家绑定,再生一个有浓浓殷家血脉的孩子出来,他这一房就一直有好日子过。
哪知道蠢女儿居然主动让位给别人。
“闭嘴。”殷老太爷没好气地说。
又道:“信与我看。”
转述这种事,太容易带上转述者的主观倾向,还是看当事人的信件更能获取准确信息。
信有两封,沈大人一封,殷莳一封。
沈大人的信并不长,简明叙述了事情的概况,解释了当时的情形,可能对沈家、殷家带来的不同影响。
殷老太爷一看就十分明白沈大人的取舍。也不觉得这取舍有问题,对面一个当红的实权侯爷,难道让殷家跟冯侯爷结仇去?
当然不行,该避就避,该让就让。
退一步海阔天高
而殷莳的信完完全全就是在诠释“退一步海阔天高”。
“孙女北上,是为结亲,非为结仇。”
“恪靖侯势大,不宜相抗,不若退一步,成全冯、沈二家有路可走。”
“不过牺牲我一人之婚姻,平三家之难事。姑姑、姑父,亦歉疚于我,歉疚于我,便是歉疚于殷家。”
很好,很好,幸好这孩子不像她爹。她看的很明白。
接下来,她又道:“我若归家,不过一下堂之妇,徒害殷家惹人耻笑。”
“不若留我在京城,承欢姑姑、姑父膝下。”
“恩大成仇,怨大亦成仇。孙女在京城愈好,姑父与殷家愈无芥蒂。”
“陪嫁之资去留,全由祖父,孙女无有不从。”
而沈大人的信里也说:“莳娘自归我家,贤孝恭顺,遇事,镇定机敏不惶不乱,上抚婆母下安人心,实是佳媳。”
“缘短情长,一日姑丈,一世长辈。”
“不过一副碗筷。”
“赠予良田少许,西郊宅邸一套,为出离之偿。”
“怀溪千里之遥。不若于我膝下照应,令她安心度日,老来有靠。沈家殷家,仍是一家。”
“岳父大人不必忧心。”
两封信互相对照着看,殷老太爷满意极了。
遇到冯翊仗势压人强抢妻位这种事,又不是殷莳的错。便是殷老太爷自己嫁过去也只能道一声倒霉。
但殷莳没有哭哭啼啼等着两家决定她的命运,惹人嫌弃。她主动出击,从沈大人的信件里看,她退一步果然海阔天高了。
她很清醒地知道她肩负的任务就是维系殷家和沈家的关系。那么到底是以儿媳妇的身份去维系还是以侄女的身份去维系都不重要。
当然其实可能对一个女子还是重要的。但殷莳能抛开纯内宅的视角,站在两家的高度上思考问题,她能放下,就不重要了。
很好很好,比她缺心眼的爹多生了一百个心眼子。
沈大人信里用的“镇定机敏不惶不乱,上抚婆母下安人心”这十六个字,透着对她的喜爱欣赏。
殷老太爷最期望的是沈家和冯家能真的做成亲。
若成了,殷家便多了恪靖侯这么一门转折亲,多好。且他的孙女在这事里面,算半个功臣。
殷老太爷便没有立刻回信,先观望。
殷家生意人,自有许多生意上合作的伙伴。商人们南来北往,沟通有无,除了货物,还有消息。
过年之后,进入二月里,殷老太爷打听到了京城的新消息。
沈家、冯家,竟没成!
贵亲飞了!
老太爷扼腕。
他聪慧孙女,白牺牲一场。
殷三老爷问:“那莳娘可以回去吗?”
殷老太爷翻了个白眼。
殷三老爷失望:“不能啊?”
又问:“那如何?要把她接回来吗?京城的田宅和铺子,是拿回来还是直接给玥娘?”
殷大爷对弟弟们很无奈,道:“听爹的就行。”
殷老太爷提笔给沈大人和殷莳都回了信。
如今,这回信来到了京城。
对沈大人,殷老太爷抹眼泪说,女婿啊,我这孙女交给了你,就没想让她回来。她回来干嘛呢,徒惹人笑,怀溪小地方,容不下她这样的下堂妇。但她又实在可怜,我这孙女在家里精心教养,十分地乖巧听话的,就麻烦你这姑丈照顾她吧。
好在她嫁妆还算不错,足够她生活花销,又有姑姑姑丈给的出离之资,够她过日子的。
你多多帮我照顾她,别让人欺负她,平平安安就行。女子一辈子,也就是求一个平安。
直接把殷莳甩给了沈大人。
对殷莳,老太爷先肯定了她之前采取的一切行动,大大地勉励了一番。
然后告诉她,就留在京城别回来。
回来没你的好。
好好哄好你姑姑姑丈就行。
嫁妆都给你,你好好过日子。
一夜夫妻百日恩,和跻云之间,你自己把握着。
做不成夫妻,外室也没什么大不了,别太看重这些名分的东西。名分的本质是为了保证利益,若能直接获取利益,也不必那么在乎名分。
跻云要是再娶了,你小心些。看看对方是什么家世再决定如何行事。
总之你把握好,别得罪了跻云下一任妻子的娘家。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看你之前所为,虽和我印象中的那个孙女很不一样,但想来人在安逸环境里便容易懒惰懈怠,到了危险环境反而容易受到磨炼脱颖而出,你就是那个成长到令爷爷惊讶的孩子。
总之,一个目标,不得罪人,各方搞好关系就行。至于具体怎么做,随你发挥。
爷爷信你。
随信附上一千两银子,给你当生活费。
万一缺钱了或者遇到难事了,别犹豫,尽管去跟你姑丈开口。
人会对自己亏欠的人疏远,但易对自己帮助过的、有恩过的人心生亲近,这点你肯定懂。
把握住。
沈大人和殷莳看到回信,都嘴角抽了抽。
殷莳是被唤进城里来看信的。
读完,她和沈大人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虽然不知道对方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但大体是猜得出来的。
殷老太爷行走江湖一辈子,唱念做打都拎得起来。
殷老太爷还想着让她通过男女事牵着沈缇,殷莳也并没有生气。
因为商人女儿带着丰厚资财给官员做妾做外室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阶级社会。
沈缇已经看过了给沈大人的那封信,全家都是在等着殷莳过来拆她这封信。
此时她看完了,沈缇的目光便落在信纸上。
殷莳一看,立刻把信纸折了,直接塞进衣襟里。
沈大人有点没眼看。
沈夫人问:“莳娘,父亲怎么说?”
殷莳道:“祖父唉声叹气的,嫌我福气不长远。叫我以后一定孝顺姑姑、姑父,孝顺的人才有福气。”
沈大人别开脸去。
殷老太爷没有责备她,沈夫人长长舒了口气,道:“那就以后好好在姑姑身边,不必担心了。”
沈大人正色道:“正是。不必多想了,好好过日子,缺什么短什么,来与姑姑姑父说。”
眼神递过去:踏实了吧。
殷莳巧笑嫣然:踏实了。
手里的银子还增加了。
京城人多了,皇帝也不好再往外跑,每日里都努力当一个勤奋的好皇帝。
他登基后的第一届春闱如期开展,十分顺利。
又有了新一届的状元榜眼探花,披锦簪花地游街。
新探花二十多岁,以进士而言也算很年轻了。仍比不得上一届的小沈探花。
小沈探花今年才二十呢,已经是是学士,着绯袍。
新探花长得也算端正,奈何小沈探花生了那样一副容貌。
人登台的顺序真的很重要,赶上你前头那个登台者太耀眼,后面登台者的优秀都黯然无光了。
只能捏着鼻子道一声:倒霉。
有些事情一回生二回熟。
热热闹闹的春闱结束,春光正好,殷莳当然要出去骑马。
她如今每天都要跑几趟的,上瘾。
今天跑回来,又看到门外拴着一群马,有黑衣带刀的男人们。
怎么又来。
一个肩宽腰劲的男人转过身来,于阳光中看着殷莳骑马而来,勒马,跳下。
轻盈。
“殷娘子,打扰了。”赵禁城说,“圣驾在左近,不会过来。”
放心吧。
第177章
有意思的男人。
王保贵已经在接待了,殷莳便道:“我的管家将军已认识了,将军且忙,容我回避。”
赵禁城颔首:“娘子自便。”
殷莳进去了。
葵儿跟着,道:“娘子,那个将军好壮啊。”
殷莳道:“武人嘛。”
葵儿道:“看着年纪不小了。”
殷莳道:“是啊,一定有妻有子的了。”
殷莳忽然脚步顿了顿。
恍然大悟!
原来那日沈缇非要她答应“不与有妇之夫来往是这个意思”。
沈缇是有点摸到她喜欢什么样的。偏这个世界大多数人都是十五六十七八结亲。她能看入眼的单身的概率太低了。
“不与有妇之夫来往”排除的几乎是绝大多数。
殷莳失笑:“沈跻云。”
你小子。
殷莳洗漱过,换了家常衣衫,葵儿给她重新梳过头。
端上煮的饮子。
殷莳捡起一本闲书接着看。
沈缇每个月都会把当月世面上的新书买回来给她送过来。她这里攒了不少书,慢慢看。
这十来年,学会了慢。
岁月太长,不慢不行。
待一壶饮子喝完,葵儿又去装了一壶。
殷莳抬眼看了看,道:“装一壶给那个赵将军送去。顺便看看他们怎样了。”
葵儿应声去了。
过了一阵子回来,道:“给他了,他让谢谢娘子。”
又道:“厨下的人说快好了,再一刻两刻吧。”
殷莳点头,继续看书。
葵儿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忍不住问:“皇帝到底在哪啊?”
殷莳道:“别问。不该我们问。”
葵儿吐吐舌头,继续做她的针线。她近来做的针线颇多。
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那以后皇帝回回路过都来我们这里吗?”
殷莳正看着书,闻言,抬起了眼。
手下人在厨房忙碌。
既知道殷莳是个单身妇人独居,赵禁城便没有待在宅子里,只在大门外空地上。
王保贵几个人抬了矮桌和竹椅出来,陪着他说话。
“原来是五军营出来的。”赵禁城道,“我就瞅着下盘很稳。”
陈六娘挠头嘿嘿笑。
因他断臂,最显眼,赵禁城忍不住问他来历,问出来这几个人都是五军营的。
“你们娘子还挺有心的。”赵禁城道,“知道往军营去找人。”
何米堆吹嘘道:“我们娘子可是个利落人,啥啥都能拎得起来,说干啥就干啥,不比男人差。”
赵禁城想起殷莳今天转身就进去了,丝毫不拖泥带水,微微一笑。
王保贵借着斟茶,笑着打断了何米堆吹嘘,把话题从殷莳身上切断,转到赵禁城身上:“赵大人不是京城人吧?是跟着陛下过来的?”
赵禁城只道:“是。”
便不再多言了。
也是个套不出话来的人。
外面的几个羽林卫等得无聊,从马鞍上拿下弓箭射空地上的柳树。
羽林卫的装备更胜京军营,弓都是好弓。六娘心痒死了,奈何只剩一条手臂,再拉不得弓了。只能在一旁喝彩。
赵禁城喝了几杯饮子,看了眼大门,决定不再等了。
起身对下属说:“你们盯着。”
下属给他牵来马,刚接过缰绳,有人唤他:“赵将军!”
大家一起回头。
大门台阶上,殷莳裙带翩翩,绰约而立。
神色却肃然:“赵将军,借一步说话。”
赵禁城把马缰丢给属下,跟着过去。
殷莳引他走开一段,到别人听不到的距离才站定,道:“我不问圣驾在哪儿,我只想知道,陛下出行是早有计划安排,还是随兴之举?”
赵禁城道:“没有计划。”
殷莳道:“那就两次都是一时兴起?”
赵禁城承认:“是。”
殷莳眉眼神情都严肃:“既然是这样,下次再有这情况,不可以再到我这里来了。”
赵禁城还没问“为何”,她已经道:“若圣驾是计划出行,自然前有探路,后有护卫,沿途都安全,不必担心。但陛下是随兴出行,前无探路后无保障,只有随身的护卫。这样的即兴之行,就不能有固定的轨迹。让人能摸到踪迹。”
赵禁城一凛。
殷莳看他眼神变化,知道他听进去了,放心道:“陛下如今是陛下了,跟以前在地方上做闲散藩王再不一样了。”
“是我疏忽了。”赵禁城肃穆,抱拳感谢,“多谢娘子提醒。”
殷莳微屈膝回礼,道:“将军不必自责。陛下登基不过半年,大家身份都不一样了,都在适应。”
赵禁城道:“我的官衔是殿前司将军,但我的职务是羽林卫统领,大家一般喊我职务,少有喊将军的。”
“好。”殷莳改口,“赵统领。我要说的说完了,不耽误赵统领了。”
赵禁城再次抱拳:“娘子提醒得及时,还是多谢娘子。”
两个人转身朝大门前走去。
殷莳问:“赵统领说话带些口音,是跟着陛下从潜邸过来的吗?”
赵禁城道:“正是。”
殷莳漫不经心地问:“尊夫人和孩子想来都跟着皇后娘娘一起过来了?”
赵禁城道:“家中无有妻子,只有一个女儿,已经成亲。”
殷莳微笑:“在京城官宦人家打交道,妾室行事多有不便的,还是得有一房正室夫人。”
赵禁城道:“家中也没有妾室。我家那丫头也在与人走动,也是正在适应。”
殷莳“哦”了一声。
两个人步速不快也不慢,说话时都看着前方,谁也不看谁。
完全是无心的闲聊一般。
几步路,几句话。
赵禁城问:“殷娘子如今,仍居在沈家的别院中?”
殷莳知道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份,道:“是我的宅子。写进了和离书里的。只是对外用沈大人的名义,安全点。沈大人是我姑父,沈夫人是我姑姑,与我父亲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那是很亲近的血缘关系了。
但如此,仍不敌憬途逼迫。
大家都在适应新身份,她是否也是。
殷莳提高声音:“六娘,在干嘛?”
陈六娘正在和羽林卫说话呢,在摸人家的弓。
他转身,眼睛亮闪闪:“娘子,羽林卫的弓可好呢。”
“娘子,咱也买几架好弓吧。若有盗匪,咱可以从墙头往下射箭。”
殷莳好笑:“这里是京郊,天子脚下,这里要是有能围困屋舍的盗匪,从此地县尉到京军到金吾卫,大家都别干了。”
众人轰笑:“可不是。”
且这里是西郊,往西是西山,西山可不只有避暑行宫和高门别院。
西山还有西山大营呢,京军驻扎在那里。
哪来的不长眼的盗匪,敢到这里撒野。
六娘挠头,忽然眼睛又一亮:“那我们可以教娘子射箭。娘子,射箭很好玩的,不比骑马差。”
“我虽然不能拉弓了,但我从前回回考核,箭术都是甲等,我会教。”
“娘子,试试呗,好玩的。”
倒真把殷莳说动心了。
因为箭术是前世她想过尝试但是还一直没有去尝试过的一项运动。
其他很多前世她常玩的运动在这里都不行,没有条件。箭术以前在沈家没有条件。
男仆们虽然也会,京城动乱的时候,好几次男仆们都背着弓爬上墙头警戒。但她身为少夫人,内宅女眷,摸不到。当时也没那个心境。
大穆朝是不禁武的。
百姓和官员的家里允许有武器,刀枪棍棒都许,弓箭也许。
弩不可以。弩是违禁品。
甲胄不可以。收藏甲胄视为谋反。
“回头看看,哪能买到好点的,不妨来两副试试。”殷莳许了。
六娘开心极了,跑去与何米堆他们报喜讯:“娘子说要买弓箭了!”
看来她适应得很好。
赵禁城从下属手里接过缰绳。
殷莳笑着转回头看,看到,道:“赵统领过去?”
赵禁城颔首。
殷莳笑道:“赵统领忙去。”
她没回避。
赵禁城留下几个人,和两个下属上马,看了她一眼,一扯缰绳,飞骑而去。
殷莳回到内院里,葵儿发现她心情很好:“怎么了?”
殷莳道:“答应了六娘买几副弓箭。”
葵儿道:“他又拉不了弓。”
六娘只有一条手臂了,左臂是从半截被斩断的,只余半截上臂。
“他可以教我。”殷莳道,“我可以继承他的衣钵,发扬光大,当个神射手。到时候咱们一起学。”
葵儿笑起来:“什么都学。”
现在的生活是离开沈家的时候想不到的。那时候心里都是凄风苦雨,哪知道到这边后是这样的。
每天都很有趣。
能常出门看看风景,心都开阔起来了。
“说起来,”殷莳捻个果子咬一口,故意道,“只有一条胳膊,过日子不太方便。”
葵儿反驳道:“他一条胳膊也能干,斧子抡得呼呼的,劈柴可快了。就是不好打井水。别的他都干。可能干了。”
葵儿一口气说完,抬眼看到殷莳在笑,才反应过来。一时满脸通红:“娘子真坏!”
殷莳哈哈大笑。
笑完,把个果子吃完,擦手道:“我跟你说,咱们是女方,不能上赶着。他不来求,我不放人的。”
葵儿转过去,给她个后背,啐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翻年就算长一岁。
今年殷莳算是二十了,葵儿十七。虽然都还没到生日。
葵儿这年纪,搁在沈家也是该婚配的年纪了。
殷莳其实不想让她太早就嫁人,怕生孩子早,危险高。
偏这个世界的价值观却是,婢女若留到十八九不许嫁,易成仇。
主家也要被人指指点点,不是积善人家。
嫁人是阻止不了的事,那就只有教她避孕了。
喝药是不行的。
那东西喝久了伤身,易绝孕。
殷莳开始认真地思考起避孕这件事。
这个时代的物理避孕方式,她大抵是知道的,只是,上哪、让谁去弄这些东西呢。
不是只有葵儿才需要。
第178章
殷莳这里,是定期进城采购。
原想着等进城的时候去买两副弓箭的,谁知道没两天,忽然门子上来通禀,赵禁城来了。
葵儿咦道:“他怎么又来了?陛下怎么天天跑出来玩?”
英儿道:“不是不是,他今天带的不是羽林卫的人,像是他自家的人。”
殷莳合上书:“请他到正厅里相见。”
英儿拔腿要跑:“我去把屏风支起来。”
上一个屏风坏掉了,后来又换了新屏风,放在正厅里备用。
殷莳却道:“不必了。”
她去了正厅。
赵禁城正负手打量这厅堂陈设。
下盘沉稳,腰肢有劲,有种常年在马背上练出来的感觉。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殷娘子。”
殷莳道:“赵统领今日怎来了?陛下又出游?”
“并没有。”赵禁城道,“今日我休沐。”
殷莳:“咦?”
今天并不是休沐日。
赵禁城道:“我们羽林卫休沐安排与别处不一样的。我们一值岗,便是好几日都不回家。”
殷莳道:“原来如此。羽林卫掌禁中护卫陛下安危,责任重大,的确辛苦。”
赵禁城忍不住微微一笑。
殷莳也笑,问:“赵统领笑什么?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赵禁城道,“只是娘子口才令人羡慕。我家的笨丫头在外行走,常拙于言辞,惹出笑话。”
“没关系。”殷莳道,“只要她爹坐得稳,便没有人敢笑她。”
赵禁城统领羽林卫,护卫的是皇帝的人身安全。
什么人才能坐在这个位子上,那必然得是皇帝绝对信任的人。
殷莳猜测,赵禁城大概率以前就是信王府的侍卫统领,按级别讲大概是校尉之类的七八品小武官,至多六品。
但谁叫他跟的人如今是九五至尊了呢。
不说他现在级别不一样了,单皇帝这份信任,就没人敢轻视。
他是天子贴身的人,他在这个位置上,又是一个独立于官场,特殊的存在。
赵禁城吐口气,道:“娘子说的对。”
殷莳问:“赵统领今日休沐怎来我这里?”
赵禁城抱拳道:“正如娘子所说,我也是在适应。承蒙娘子好意提醒,不胜感激。家里有轻弓几副,不值什么钱,送来给娘子把玩。聊表谢意。”
那天听到她和六娘说话,还上心了。
“不过几句话的事,赵统领何必客气。”殷莳道,“既是统领心意,我便厚颜受了。”
她没有拒绝,赵禁城眼睛亮起来,道:“在外面呢。娘子看看,有些注意的事,我也与娘子说说。”
殷莳随着他一起出去了。
赵禁城送了她三架弓,数壶箭。
六娘几个人正围着,因是旁人送给殷莳的礼,也不敢擅动,正眼馋。
终于殷莳出来了。
赵禁城让他的人拿过来给殷莳看。
殷莳瞧瞧,问:“这三个是不一样的?”
赵禁城拿起一个,给她看:“这架最轻,娘子初学,可从这架开始。”
又指给她:“那架最重,娘子恐用不了。给府上男丁,护院用。”
想的挺周到的。
“好。”殷莳应道。
她拿着那架轻弓,觉得的确不重,顺手便学着别人模样拉开了弓弦。
陈六娘、何米堆等人忙道:“别——”
赵禁城就在她身侧,已经一把握住了弓弦!
殷莳抬眼看他。
赵禁城告诉她:“若拉空弦,要缓缓归位,切忌放空弦,容易崩着脸。”
殷莳受教:“原来如此,知道了。”
她将弓弦复位。
赵禁城看着她的侧脸。
明艳照人,实在叫男人心动。
赵禁城做事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何况他本就是有意而来。
做出了试探的一步:“我今日无事,娘子若也方便,不如换身衣裳,我教教娘子弓箭要领。”
他道:“若不方便,便算了,我回去,不打扰娘子。”
殷莳抬眼看他。
赵禁城眼睛灼亮,等她回复。
六娘大怒,想说话,被何米堆和刘可瘦给按住了。六娘左右看看,几个年纪大的人都给他使眼色。
的确他们只是雇工,东家的事,该不到他们多管。
六娘又看王保贵,王保贵是管家呢,王保贵总该说个话吧。
但王保贵袖着手,只看远处。
因这个家里,没有人能做殷莳的主。
殷莳才是唯一的主人,到底要怎样,是得她自己决定。
殷莳与赵禁城目光相接,对视了片刻。
她微笑。
很好,赵禁城就连做事的风格都是她喜欢的。
“今天阴天,天气不好。”殷莳道,“改天吧。你下次什么时候休沐,我再请教。”
她接了。
赵禁城笑了。
“明日。”他道,“我连休两日。”
“明天一定是个好日子。”他道,“我一早过来,还可以陪娘子骑骑马。管我一顿午饭就行。关城门前我得回去。”
殷莳道:“明日是该留你午饭,只是我这里,只有管家可以作陪。”
饭桌有饭桌的讲究,陪客的身份得对等,至少不能太低。王保贵是奴仆之身,理论上不能陪赵禁城上桌。
赵禁城却道:“我没那么讲究。我和我的人开一桌,让你管家陪就行。”
殷莳点头:“好。”
微风吹拂鬓边碎发。
许是要下雨,空气中有潮湿之意。
她脸颊肌肤润泽,眸中蕴水,嘴角的笑意勾人。
以她的容貌、言谈、行止,竟还是被沈家出妻。
憬途实在欺人。
赵禁城道:“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说话的声音与平时比都不太一样了。
殷莳抿唇一笑:“好,明日见。”
赵禁城心情好极了。
他和随人翻身上马,看了她一眼,保证道:“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殷莳笑起来。
赵禁城回去了。
殷莳对何米堆几个人道:“你们把这些收起来。这种东西是不是也要保养的?”
何米堆忙道:“是呢。兵器都得养,不好好养,上战场要自己的命。”
殷莳道:“那就交给你们啦。”
何米堆应了。
殷莳进去,回了内宅。
王保贵也跟着回去了。
刘可瘦才放开手。
六娘怒道:“他怎能这样!”
几个人里,他最年少,还未娶。
何米堆道:“娘子都没说什么,娘子还应了,你急什么。”
六娘语塞,跺脚:“娘子怎还应他!”
姓赵的不是个好人,他居然欺负娘子!
“我告诉葵儿去!”他跑进去了。
何米堆几个人对视几眼。
傻小子,你以为就你懂,娘子不懂吗。
娘子是嫁过人的。
殷莳在正房的次间里,葵儿被叫出去了。
葵儿现在出去外面,常被那几个人笑,气得她常躲在内宅,不出二门。
刚刚殷莳出去外头,她便没跟着,让蒲儿跟了。所以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总之殷莳回来了,心情很好的样子。
没想到六娘让英儿把她喊了出去,如此这般把刚才的事讲了一番。
很气愤:“他若有意,往沈家去也行,往娘子这里也行,总该让媒人上门才对的。怎能这样!”
葵儿回到屋里,欲言又止。
殷莳问:“是六娘吗?”
葵儿道:“是。”
殷莳问:“他说什么?”
葵儿道:“他说那个赵统领不是好人,欺负人。他、他没想娶娘子。”
殷莳笑道:“我知道呀。”
若想娶她,是该让媒人上门提亲的。
但赵禁城是自己上门的。他送弓箭还可以说是答谢之前提点之意。
但他对她发出了邀约。
一对男女若无媒无聘的来往,便是私相授受。
赵禁城做事很直接,他摆明车马,表示了他的意思。
不娶。
来往不来往?
这个“来往”便是殷莳与沈缇讲的那个“来往”。
他也明示了,殷莳若不愿意,他就不打扰了。
“他不想娶,我也没想嫁。”殷莳道,“不是正好吗。先来往看看,谈得来,可以试试。”
试错了也没关系,又不是一睡定终身。
“可是,可是……”葵儿期期艾艾。
“可是学士是吗?”殷莳问。
葵儿点头。
学士每个旬日都来呢,陪着娘子。压着关城门的时间才肯走。
宝金说,有几次都错过了关城门的时间。只好住在车马店了。
城墙外只有车马店,没有像样的客栈,很差。
“葵儿。”殷莳坐直,“我被沈家休离了。”
葵儿顿住。
殷莳道:“你还想我给沈缇守身不成?”
葵儿泄气。
但她坐到殷莳脚边,又道:“可六娘说的也有道理。”
殷莳问:“他说什么了?”
葵儿道:“他说娘子该好好的再嫁户好人家。”
殷莳微微一笑:“他错了。我根本不需要再嫁人。”
殷莳有独立的资产,足够养活她自己和十几个下人,过富足的生活。
她至少目前没有想生孩子。
她只是在这个阶级社会需要一个保护人,保护她和她财产的安全。
很幸运,她有沈家。沈大人担起了这个保护人的责任。
不是公公、丈夫,而是姑父。
也不是父亲,这实在太好,因为父亲最终还是会遵守社会的规则把女儿的所有权和保护权都交给另一个男人。
但姑父不会,姑父是接过了保护权的那个人。
沈大人只接了殷莳的保护权,放弃了对她的所有权。
殷莳现在处在一个几乎是理想的状态。
这在穿越之初,甚至刚嫁给沈缇的时候,都是不敢想的事。
便机缘巧合地实现了。
“可是学士……”葵儿还是不忍心。
学士看娘子的时候,眸子里都是情意啊。
娘子离开沈家的时候,学士不在。葵儿一直觉得,学士回到家发现娘子已经离开的那一刻,定是锥心刺骨的。
想想就难过。
“我早就跟他说过了。”殷莳道,“离了就是离了。我与他说过,我迟早会有人。”
葵儿道:“那大人和夫人那里……”
殷莳道:“姑父当然不会拘着我。实际上,姑父是愿意我跟学士断干净的。”
葵儿抬眼。
“学士什么前程。如今也没有冯氏于中间了。”殷莳道,“换你是大人,你是愿意学士跟我纠缠不清,还是断个干净,来日另娶高门?”
“大人只是有耐心而已。”
“大人也知道,只要时间够久,都会过去。”
“大人是我亲姑父,除非他休了姑姑,不认殷家这门亲,否则一辈子都是我姑父。”
“可学士在呢,殷家是学士的外家,一辈子变不了。”
“那我一辈子都有姑父。”殷莳道,“和表弟。”
“葵儿,我不必嫁的。不嫁才能过最好的日子。”
葵儿问:“夫人也不管吗?夫人是娘子亲姑姑呢。”
“姑姑不是坏人。”殷莳道,“但我和学士比,谁更重要的。当然是学士。姑姑所想,其实跟姑父是一样的。”
“只是姑姑有点黏糊,她心疼儿子,便总想两头都要,想让我给学士做个外宅。”
“我为什么大过年的非要初二上门。”
“我便是让她明白我的意思。姑姑明白了,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这些事,都不必说破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就行了。”
“葵儿,不必担心。”
第179章
第二日当真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殷莳一身骑装,正在宅子外面空地上看何米堆几个人立箭靶。
军营里出来的男人的确是勤快能干,动手能力非常强,一晚上便扎了两个箭靶出来。远远地立在空地上那株大柳树旁。
关伯说:“有马蹄声。”
关伯说有,纵然大家还没听见,那肯定是有了。
殷莳便凝目望去,果然过了片刻,都听见了马蹄声。
很快,路尽头看到了来人。
赵禁城如约而来。
三十岁的男人正当年,是最好的年纪。
那匹马也神骏,是御赐的。男人骑在上面疾驰而来的时候,当真好看。
赵禁城看到殷莳已经换好骑装在等他,她的马也牵出来了。
他没下马,在马上对她笑道:“先跑两圈?”
殷莳道:“你跑过来已经不短的路了。”
赵禁城道:“不算什么,才热身而已。”
何米堆给殷莳把马牵过来。
但殷莳的马有点怕赵禁城的马。
赵禁城翻身下马:“你骑我的。”
他们交换了马。
赵禁城那匹马有点高,看着也有点不驯。但赵禁城牵着缰绳,按着马颈,那马就乖乖的,殷莳轻松上去了。
赵禁城牵过殷莳的马,抚了几下马颈,又在马耳边说了什么,殷莳的马也乖顺起来。
赵禁城翻身上马。
两个人踢马前行。
赵禁城的随人跟上,何米堆也赶紧上马跟上。
一路赵禁城指点她的骑姿。他比何米堆可专业太多了。
何米堆说到底是步兵而已。他连马都捞不着几回,他家里只养了一头大青骡。
别看他们几个对殷莳骑马指指点点,其实他们几个大部分骑马知识都是理论,在殷莳这里才有机会得到实践。他们只是身体素质好,所以看起来骑得还不错。
后世的马鞍和这时代的马鞍有些变化。
殷莳遇到了真正专业的人,便虚心起来了,听从建议,调整自己的骑姿。
同时感受到了胯下那匹马可真好。跟从骡马市买回来的马是不一样的。是古代真正的宝马。
上哪里能买到这样的好马呢。
赵禁城一直控马,落后殷莳半个马身,好看她姿势。
待差不多,他提马追上,和她并辔而行。
“这马想飞。”殷莳说。
赵禁城笑道:“出城之后跑了一段,它还没跑够。”
这会殷莳速度不算快,可也不算慢了,这马居然嫌不够。
殷莳道心疼,道:“那我们跑起来?”
赵禁城说:“可以。”
这趟路是与官道是反向的,殷莳已经跑熟了。
速度提起来,身周都是马蹄声,有人始终伴在身侧,真是御风一样的感觉。
待到了日常跑马的终点,一条小河边,大家停下来,纷纷下马,放马喝水吃草休息。
赵禁城打量四周景色,问:“你平日里往这边跑?”
“是。”殷莳道,“官道人多。我家里的小马还未长成,日常里我只能带一个人跑。怕遇到什么地痞,人单力薄容易吃亏。”
赵禁城称赞:“你做事,十分谨慎。”
“我毕竟是女子。”殷莳道,“不像你们男子,有官职或者有武力。我就这么几个护院,全指着他们呢。”
赵禁城赞道:“他们几个还不错。”
不必过手,看下盘就知道,底盘稳,便是扎马步下过苦功的。
殷莳问:“你女儿多大了?”
赵禁城道:“她今年十六了。”
但去年诸王夺嫡,他随着信王应该是五六月份已经在京城了。
殷莳问:“她什么时候成的亲?”
“去年年初。”赵禁城道。
二月里先帝殡天,宁王谋篡,诸王讨逆。
殷莳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但赵禁城明白她的意思。
一年时间,天翻地覆了。藩王府的侍卫统领,如今统领羽林卫五军,六千人。
但凡晚一年,他女儿都能嫁到不一样的人家。
“都是命。”赵禁城无所谓道,“我家丫头让我惯坏了,若嫁到京城富贵人家她也扛不住好命,现在这样也挺好,我给她招赘了个女婿,愿意哄着她。”
倒不是汲汲营营,被富贵迷了眼的人。
“正是。婚姻之事,如人饮水,自己觉得好才是真的好。”殷莳道。
赵禁城和冯翊一样属于新贵。但冯翊前有生擒伪帝之功,后有封侯之势,且论出身,又是书香之家出身,他兄长还是进士。虽然现在冯家人丁也不旺,那也比赵禁城强多了。
赵禁城甚至没有儿子。他女儿也做不了官。
他现在是皇帝的贴身之人,但他的富贵很可能只有这一代。
殷莳问:“尊夫人去世多久了?”
赵禁城算算,竟有些茫然,道:“一下子竟十年了?”
“那么久了吗?”殷莳惊讶。
他没妻子,她以为他夫人去世时间不长,一时还没续弦而已。
赵禁城叹道:“是啊。一晃眼,这么快。”
殷莳问:“后来就没续弦吗?”
“没有。”赵禁城道,“那时候丫头小。她母亲跟着我没享过福,尽只吃苦了。我恐后娘错待她,便一直没续弦。”
殷莳温声道:“尊夫人泉下有知,必然十分欣慰。”
赵禁城的目光凝在她的面孔上。
殷莳并不躲避视线,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扬起脸。
春光明媚,她的眉眼更明媚,毫无幽怨之色。
单看她这个人,谁会想得到仅仅半年之前,她被逼着下堂,失去了一桩极好的婚姻呢。
赵禁城道:“在禁中,也常看到令姑丈,还有……嗯……”
“表弟。”殷莳一笑,“沈学士比我小,他是我姑表弟。”
赵禁城道:“令表弟,简在帝心,实在人中龙凤。”
“是啊。”殷莳欣然道,“他学问很好的。以后一定大有所为,能进名臣列传的。”
“我姑父也很好,很会做官做人。”
“他们两个,我希望他们仕途都顺利,官阶越高越好。”
“这样,我有亲人关照,过日子也踏实。不怕人欺负。”
坦坦荡荡。
赵禁城喜欢她说话的风格,不似许多高门大户的女眷,弯弯绕绕,沟通起来困难。
常把他女儿弄得烦躁。
问得差不多了,殷莳道:“回去吧。”
大家又上马,飞骑回去。
大早上骑这一大圈,真是神清气爽。
宅子外面的空地上已经立好了箭靶。
家里的四个人里只有何米堆和刘可瘦能拉弓。
但没关系,六娘虽然只有一条胳膊但他会教。殷莳跑马回来,六娘正在教葵儿。
何猪子和刘可瘦都在一旁笑吟吟看着,不插手。关伯坐在门口台阶上晒太阳打盹。
王保贵坐在竹椅上看着。
箭殷莳回来,大家都起身,唤:“娘子。”
“娘子回来了。”
明明家里就她一口人,却给人一种热火朝天的感觉。
赵禁城下了马,微笑赞道:“你这小日子过的不错。”
“人无非就是那么点追求。”殷莳伸手挡住阳光看看天,“吃吃喝喝,打发时光。”
赵禁城莞尔。
王保贵让出小桌。葵儿把弓塞给六娘,跑去伺候茶水点心。
饮子是天亮就开始煮的,晾得微凉,这会儿喝正好。
赵禁城的几个随人咕咚咚地灌,解渴,凉爽。
赵禁城那边跟何米堆说话。
说完走过来,殷莳推给他一杯饮子,问:“跟米堆说什么?”
赵禁城道:“让他把你的马和我的马先栓一块,熟悉了,就不容易受惊了。”
坐下喝了饮子,稍微休息片刻,道:“其实还是乡下舒服。城里人太多。”
“买东西略有不便。”殷莳道,“每隔些日子我们进城采购一趟,每次买一车东西。别的都还好,主要是景色好。”
远处有山,近处有柳。
视野开阔。
殷莳道:“在这种地方住久了,很放松。”
赵禁城颇向往,道:“正是。待我老了,也想过这种日子。”
他将杯子中的饮子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问:“累不累?”
“不累。”殷莳闲在地道,“只要天气好,我每天都要跑一跑,习惯了。”
她问:“你是做过骑兵吗?”
“也不算骑兵。”赵禁城给她答疑,“我是以良家子入选王府侍卫的,按制,亲王府有五百卫兵。入了王府之后,有教习教我们,刀枪、拳脚,也有马术师傅。”
“我功夫好,十几岁便选到了陛下身边,算是贴身的人。”
“那时候陛下从不懈怠,天天要跑马的。不像现在,出来一趟得悄悄的。”
殷莳微笑:“不一样了。”
赵禁城也道:“不一样了。”
他站起来:“走,我教你弓箭。”
赵禁城拿起最轻的弓,拉了拉,递给殷莳。
刚才葵儿用的也是这一张。另两张她们都拉不动。
赵禁城讲了基本的要领,殷莳试着射了一箭,歪歪斜斜的。
第二箭就好些了。
第三箭差一点擦到箭靶。
赵禁城问:“你是不是学过功夫?”
殷莳道:“我日常练习天竺柔术,也打打八段锦,不算功夫,但拉伸筋骨,健身益体。”
赵禁城道:“怪不得。”
骑马的时候能感觉到她柔韧,轻盈,平衡感很好。
殷莳的动作不规范。
赵禁城喊了声“四民”,叫四民的随人便过来,赵禁城给了他一张弓让他拉开。
“这里,就是这里。”赵禁城自然不能对殷莳上手,便摆弄四民当样板给殷莳看,“要这样。”
这下看得明白多了。殷莳理解了,纠正了姿势的错误。
赵禁城拍拍四民,四民麻溜地给他们让出了空间。
何猪子、刘可瘦和六娘都叉腰站着看。
葵儿和王保贵站一起。
关伯也不打盹了,坐在台阶的蒲团上眯着眼睛看。
还有赵禁城的随人。
随人心里很明白自家主人大老远出城是来干嘛的。
都含笑看着。
赵禁城暼了这些人一眼,挪了一步,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如果宅子里有地方,也可以在宅子里练。”他建议道。
殷莳明白他什么意思。
她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
“我不怕人看的。”她盯着箭靶,瞄准,“我要怕人看,我就会待在垂花门里面不出来。”
“那样,你根本见不到我。”
“我们也不会站在这里,说这些话。”
“赵统领,我不是那样的人。”
殷莳松开手指,箭矢流星一样射出去,射中了箭靶!
宅门前响起了众人的喝彩声。
殷莳抬起眼,眸子璀璨,与赵禁城四目相视。
“卫章。”许久,赵禁城道,“我字卫章。”
“殷娘子,可以问你闺名吗?”
高大的男人声音轻轻的,似乎生怕微风泄漏了,让旁人也听到她的名字。
第180章
嗖的一声。
殷莳又射中了箭靶。
“下次告诉你。”她含笑看了赵禁城一眼。
所以,还有下次。
赵禁城微笑,已经开始期待下次。
他也张弓,箭矢如流星飒沓,瞄着殷莳那支箭的箭尾,将那支箭丝滑劈成两半。
“好。”他欢悦道。
良家子大多是农民的儿子。
赵禁城一个没有出身背景的人能在五百侍卫里脱颖而出,做到统领,果然是有点东西的。
大家喝起彩来。这一次声音特别大,是真心佩服的了,不是凑热闹。
连六娘都咋舌。
“下次来之前,着人先打个招呼。”殷莳道。
赵禁城一口答应:“好。”
赵禁城果然午后就离开了。
不黏糊,不拖泥带水。说好的什么便是什么。
殷莳想了又想,最终做出了决定,唤了王保贵来:“让大山去沈家问一声姑姑,明天还是后天,我哪天过去给姑姑请安方便?”
殷莳不定期地进城给沈夫人请安,去之前会先遣人过去打个招呼,以免沈夫人没空,或者和家里其他客人冲撞。
王保贵的两个儿子叫作大山小山,他们主要是帮着自己娘做些卖油果子和小食的生意,偶尔需要也给殷莳跑腿。
大山便骑马进城去了。
如今家里有马,进城跑腿可以骑马,快活死了。
天黑前回来覆命:“夫人说都可以。夫人着人赏了我点心和钱。“
殷莳笑道:“自己收着吧。”
赵禁城回到了家里,管家迎他,告诉他:“大娘不高兴。”
赵禁城问:“又怎么了?”
管家说:“大娘去了恪靖侯府,回来就不高兴。”
赵禁城道:“不高兴就不要去。”
赵禁城的女儿叫作赵青。
她招赘在家,和丈夫一起傍着爹过日子。
听闻赵禁城回来,她跑来找爹,抱怨:“爹你这两天都去哪了?”
丈夫在宫中当值,原想着爹在家休息可以陪她,哪知道爹也不见人影。
赵禁城问:“今天去憬途那里了?”
赵青闻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冯憬途的妹妹看不起人。”
赵禁城问:“怎么了?”
赵青道:“没怎么,就是看不起人。”
但让她说具体的,又说不上来。
实际上冯洛仪招待她,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赵青恼道:“反正她就是看不起我,我能感觉得出来。”
赵禁城道:“憬途出身和我们不一样,你和他妹妹谈不来,不必硬凑。”
赵青哼了一声。
赵禁城道:“过自己的日子就成。如今的日子不是以前能比的,别贪心。”
但赵青不甘心。
同是潜邸旧人出身的新贵,她和冯洛仪的待遇差距太大。
赵青实际上现在非常后悔嫁人太早。
只是一年前正情窦初开的时候,丈夫生得俊俏,趁着爹不在家撩拨她,迷了她的心窍,闹死闹活地要嫁。
她的丈夫也是王府侍卫。只王府有五百侍卫,那人除了生的俊些也没别的长处。
良家子而已,家里穷的要死。
她是他上官的女儿。
赵禁城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早说了要招赘,继承家产。
赵禁城其实没看上那人,奈何赵青死活要嫁,最终招了那人入赘。
赵青心意圆满。
圆满了就一年,天翻地覆了。
跟着王府女眷来到了京城,才发现爹不一样了,家里不一样了。
来往的人也不一样了。
见多了富贵,再看自己丈夫,便看不上了,觉得拿不出手。
她以赵禁城女儿的身份行走社交,越来越感受到吃了嫁得太早的亏。
实际上,只有未出嫁的女儿才可以分享父亲的身份光环。
已成亲的妇人的身份是随着丈夫走的。
也就是因为她是独女,在家招赘,才能继续享受父亲女儿的身份光环。但与人交往,论起丈夫,总是输人。
令她郁郁。
与她相反的却是冯翊冯憬途的妹妹。
明明给人做过妾还生过孩子,别人却说:“那是小沈学士啊。”
“她甚至不肯给小沈学士做妾。”
仿佛那不是她的污点,倒成了她的光环。
她现在虽然还没有自己的身份,但她哥哥是恪靖侯,嫂子出身振威侯府,瑞宁大长公主常把她带在身边。
她虽还没再婚,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若再婚,嫁的也不会差。
她虽还未再婚,别人已经预期了她未来的身份,把她划作了她们一个圈子里的人。
那是赵青进不去的圈子。
令人恨恨,恹恹。
赵禁城一眼看穿女儿心思。
人乍然富贵,把持不住,十分正常。新贵中已经有人频露丑态,令皇帝不喜了。
何况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儿家。
但赵禁城不自禁地想起了殷莳的那双眼睛。
曾经做过进士的夫人,探花的妻子。
如今城郊独居,没有幽怨凄哀,小日子过得热闹有生机。
那双眼睛看着他,毫不回避,又大胆又坚定,对自己想要的坦坦荡荡。
赵禁城道:“明天我进宫当值了,女婿回来休息,你在家好好的,别老跟女婿吵架。”
赵青道:“我看他处处不顺眼。”
赵禁城冷笑:“不是你自己寻死觅活要嫁的?”
赵青语塞。
父亲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变了很多。她也没以前那么敢在他面前说话了。
尤其这次,她随着王府女眷进京。明明父亲的信里说了让她把家里的人都带过来,她却将他的两个通房都卖了。
父女因此生出嫌隙。
但父亲为了她一直不续弦也不再生孩子,两个贱婢却偷偷商量到了京城一定要想法子生出孩子来。
她忍无可忍。
她是坐产招夫的,以后赵禁城这份家业只能是她的,岂可给别人。
如今家里富贵不同从前,更不能拱手让人。
殷莳第二日便进城去了沈家。
沈夫人有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再见发现她气色极好,眉眼带笑。
她总是这样的。
殷莳道:“城外风景养人呢。我养了几匹马,有时候会骑骑马,十分闲在的。”
沈夫人叹道:“你这孩子,到哪里都能过得好。”
她听她说骑马,想的和当初王保贵想的一样,以为就是骑在马上,让仆人牵着缰绳散散步。
沈夫人哪想得到殷莳是要骑马飞驰。
运动量上来了,人的气色当然就好。
奶娘领着睡醒的沈当过来,殷莳还抱了抱:“姑姑抱抱,哎哟,好沉。”
如今跌跌撞撞会走了,也会喊“姑姑”。
殷莳赞叹:“生得真像跻云啊。”
脸蛋白白润润,实在可爱。殷莳爱不释手,亲了又亲。
沈夫人心中微微心酸。
有殷莳陪伴,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沈夫人留了饭,殷莳用了饭告辞,沈夫人恋恋不舍。
殷莳告辞出来,并没有直接离去,她去仆人的居处。
云鹃见到她,又惊又喜:“娘子!”
云鹃如今肚子又老大了,快生了。
这是她的第二胎。
云鹃当年嫁的时候,殷莳还是个未嫁的姑娘,也不敢跟云鹃谈避孕。
她们那时候都是足不出闺阁的姑娘,如果云鹃的丈夫追问起来,未必肯信是她教的,说不定会连云鹃一起怀疑起来。
殷莳摸着云鹃的肚子,十分感叹。
云鹃道:“宝金每次回来都会与我说娘子那边的情况。只可惜我肚子大了,不能跟过去看看。”
宝金一直在沈缇身边,殷莳已经把他们夫妻的身契都给了沈缇,以后他们夫妻是沈家的人了。
沈缇与殷莳殷莳之间若有捎带传话或送东西,都派宝金。
休沐日里去西郊,也肯定带宝金。
殷莳离开了沈家,宝金反而在沈缇面前更有体面。
如此,大家便知道学士对休离的前少夫人的态度。
殷莳道:“我其实有事要你去办。”
女子出嫁,通常身边都有妈妈。殷莳没有,有些事,未婚的婢女办不了。
想来想去,身边已婚可用的媳妇子,就只有云鹃。
宝金如今是沈缇的人,也正好。
云鹃难得能为殷莳做点什么,闻言十分高兴,道:“有什么我能办的?”
殷莳附耳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了。
云鹃人傻了:“这……”
殷莳叹道:“只有你和宝金能帮我办了。我总不能与家里那几个男人说让他们去吧。”
云鹃道:“可是……”
殷莳道:“我已经不是少夫人了。”
云鹃眼泪流下来。
她因为有身孕不能乱跑见人,从殷莳挪到西郊去边一直没过去看过。她不像葵儿那样跟着殷莳一起生活,能实际地体会到新的生活其实真不错。
虽然宝金每次回来也会告诉她“少夫人日子看着过得不错”,但总是难以想象,总觉得被迫离开沈家是一件无可奈何的悲事。
殷莳不再多说,握了握她的手,道:“你让宝金去办便是。”
等葵儿嫁了,以后这种事也可以通过葵儿去做。但现在葵儿还待字闺中,只能是云鹃和宝金。
人力资源有限就是这样,捉襟见肘的。
她又道:“你生完这胎,若不想再生,也可以用的。人不能一直连着生孩子,很毁身体。”
云鹃却道:“这怎行,保贵婶子说得趁着年轻多生几个。”
王保贵如今两儿一女,都是死剩下的。
普通人家大多是这样,孩子的夭折率太高,一家六个孩子看着热闹,其实是生了十个死了四个剩下的。
便富贵人家稍强些,也强不了太多。
吴箐如今一儿一女凑个好字,看着十分美满。实际江辰已经夭折过一个嫡子一个庶女。
这不仅仅是人的观念的问题,实际上和劳动力需求、医疗水平都息息相关。
殷莳叹息,道:“那你养一两年再生,不要连续生。”
云鹃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