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赵禁城休息了两天,这天也进宫当值了。

    时近中午,他去找向北,迎面走来了今天当值的两个翰林。

    很巧,一个是翰林侍读江辰江宇极,一个便是人称“小沈”的侍讲学士沈缇沈跻云。

    擦肩而过之时,赵禁城看了小沈学士一眼。

    江翰林道:“后天休沐了,你是不是又要去西郊。”

    赵禁城的脚步便停下。

    沈学士道:“你既知道,何必问。”

    江翰林道:“唉。”

    沈学士道:“没用的话,不必反复说。”

    江翰林道:“唉。”

    两个年轻的翰林说着话走远了。

    赵禁城回头看一眼那俊秀背影,才又迈开脚步。

    向北见到他,笑问:“休得如何?”

    “还不错。”赵禁城欣然道。

    向北道:“看出来了。”

    赵禁城:“?”

    向北道:“你这眉眼都舒展。可见休息得不错。”

    向北有些羡慕。他在宫里,皇帝贴身,哪有真正休息的日子呢。

    下午冯翊进宫,见到了他们两个。

    向北道:“哟,侯爷。”

    冯翊道:“去!”

    过来捣他一拳。

    向北笑嘻嘻。

    冯翊跟赵禁城聊了两句。

    有官员出来了,向北进去,很快出来宣了冯翊。

    冯翊进去了。

    赵禁城道:“憬途妹妹跟沈家那个事,你再给我讲讲,具体怎么回事?”

    向北道:“怎么忽然又问起这个?”

    赵禁城道:“之前没仔细听。大娘问呢。她想与憬途妹妹走动。”

    向北便又给他细细讲了。

    赵禁城垂眼听着,尤其是“小沈学士的妻子便自请下堂”那一段。

    “所以那时候小沈学士根本不在京城?”他问。

    “是啊。”向北道,“小沈学士那性子,后来硬顶着憬途不肯抬他妹妹。他若在京城,必不会让他前妻下堂的。”

    赵禁城问:“真是自请下堂的吗?”

    向北笑嘻嘻:“待会儿憬途出来你问他呀。”

    冯翊当初投信王的时候十分狼狈,后面还不能以真名姓示人。

    那时候安排他生活起居的便是向北,后面他投笔从戎,又跟赵禁城常混在一起。

    都十分熟稔。

    赵禁城凝望殿前宽阔广场,思索许久,忽然道:“我觉得是。”

    “嗯?”向北道,“什么?”

    “没什么。”赵禁城敷衍过去。

    殿里唤人,向北忙进去了。

    冯翊进完宫,回了家。

    他不是每天都在家的,他常常是要在西山大营。

    回家见到妻子,妻子告诉他:“昨天洛娘说,她招待了赵统领家的大娘,但赵大娘走的时候似乎不高兴。”

    冯翊问:“怎么回事?”

    妻子道:“你还是直接问洛娘清楚些。”

    冯翊换了衣服去了妹妹那里。

    冯洛仪道:“我尽力招待她了,没有失礼或不周到的地方。哥哥说要我和赵统领的女儿多走动,我记在心里的。所以昨天感觉她似乎不高兴,便赶紧禀给嫂嫂。”

    冯翊细问了。

    果然冯洛仪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或许不该强让她去跟赵大娘走动。但妻子比他还大两岁,跟赵大娘差得太多了。赵大娘才十六。

    实在没办法。

    冯洛仪犹豫一下,问:“哥哥,非要跟赵大娘来往吗?”

    “算了。”冯翊道。

    “哥哥,赵统领那么重要吗?”冯洛仪问。

    冯翊苦笑。

    “世人都道我是潜邸旧人,鲜花着锦,实际上我跟了陛下才几年?”他道,“若论陛下最信任的人,还得是向北和卫章。”

    “旁人没法比的。”

    冯洛仪不安,道:“那我……”

    “不必了。”冯翊摆手,“赵大娘就是那样的。明天我去跟卫章打个招呼。”

    冯洛仪叹道:“我真的尽力了。只赵大娘……幼年丧母。”

    赵青幼年丧母,赵禁城没有再续弦。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她无人教养。

    冯翊的前妻都改嫁了,他都已经封侯,有了恪靖侯府,他两个女儿都要放到前岳家那个拥挤的小宅子生活,就是为着让她们有外祖母教养。

    直到他今年娶了新妻子,才把两个女儿接回来交给了妻子教养。

    以后说出去,便是侯府嫡女教养出来的。

    而赵青就是“五不娶”中头一个不娶的“丧母长女”。

    她的性格行为在冯洛仪看来,也都符合世人对丧母长女的看法。

    冯翊道:“没办法,卫章就她一个孩子,都给她招赘了。”

    冯洛仪道:“她像是无人教养。”

    冯翊道:“卫章自己养她的。”

    冯洛仪惊讶:“那怎行?”

    冯翊道:“原本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讲究的。”

    冯洛仪道:“她没有祖母外祖母吗?”

    “也都是乡下人家,给谁养都是一样的,还不如卫章自己带在身边养。凑着王府还能长些见识,真送回乡下,你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他顿了顿道:“我听向北说,她娘是被她祖母打死的。所以外家也不肯养她。卫章自己带在身边养。”

    冯洛仪吃惊不小:“怎会这样?”

    冯翊道:“乡下地方,打骂磋磨儿媳,常见的。你当是京城,大家都得体面?上吊的跳河的都有,打得太重,死掉了的也有。”

    冯洛仪叹息。

    沈缇一回到家里,便得知今天殷莳来给沈夫人请安了。

    他便去上房见沈夫人:“她有什么事吗?”

    “当然没有。”沈夫人嗔道,“她只是来看我。我们说了好久的话。她还和松哥儿玩了会儿呢。”

    沈当正在沈夫人的榻上翻滚。

    沈夫人把他抱过来:“是不是,松哥儿?松哥儿来告诉爹爹,今天见到谁了?”

    沈当:“姑姑姑姑。”

    沈夫人叉着沈当腋下举起来:“姑姑还抱松哥儿了是不是,还亲我们松哥了是不是?”

    沈当被举高高,开心地咯咯笑。

    沈夫人道:“莳娘还说啊,松哥儿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是吗?”沈缇把沈当接过来,凝视。

    像他吗?总觉得更像他生母。

    她是怎么看出来像他的?

    沈缇把沈当放在榻上,揪住他两边腮肉,拉扯。

    沈当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看这个男人。

    沈夫人气得拍开他手:“你当爹的像点样子。”

    沈缇松开手,给沈当揉脸蛋儿。

    宝金回到家里,听了云鹃转述了殷莳交待的事,惊得目瞪口呆。

    “让我?”他懵了。

    “不然还有谁呢?”云鹃叹气,“总不能这种事跟保贵叔说吧。葵儿还没嫁呢,她又懂什么。这又是男子用的东西,最后还是得有个男的去买。只能是你了。”

    她又问:“你知不知道上哪里去买?”

    因为那些东西,是要加工过的,不是从动物身上取来就能用的。

    必是得在什么地方弄了,再在什么地方销售。

    隔绝了女人,只有男人才知道。

    “知道倒是知道。”宝金果然知道,却道,“可是……”

    不可能是学士。

    学士在车马店将就过好几次都没能在西郊的宅子过过夜。

    少夫人的心真硬——这是平陌的话。

    “娘子是有人了吗?”宝金小心地问。

    云鹃叹气:“我哪敢问。”

    她问:“学士和娘子在西郊到底怎么个情况呢?”

    宝金道:“娘子从来不留学士的。”

    两口子相对无言,忽然一起叹气。

    云鹃把殷莳留的钱拿给宝金。

    宝金道:“这么多。”

    云鹃道:“娘子说,她身边没有妈妈,不方便。你看看有什么东西,都帮她置办上。”

    宝金掂了掂,哎呀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二日,冯翊回西山之前,又去了宫里,专门去找赵禁城的。

    “昨天回家才知道,前天大娘过来玩。”他道,“二妹招待得恐不合大娘心意,说大娘走的时候不太高兴。我替她给大娘赔个罪。”

    “别理她,我家那个什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赵禁城道,“你妹妹知书识礼的人,她们两个怎么玩得到一块去。别硬凑了。”

    “憬途,怎么回到京城反跟我见外了?不必如此。”

    得到了赵禁城的谅解,冯翊放心了。

    他劝道:“其实,你结门好亲,让夫人带着大娘走动,比大娘这样自己到处撞要好得多。”

    “京城女眷,抱团得很。外地官员家眷初到,常难融入。”

    “憬途。”赵禁城却道,“我现在这样才是正好。”

    冯翊想了想,道:“也是,你在这位子。”

    赵禁城道:“你的婚事结的好。陛下都夸的。”

    结亲有结亲的道理,不结亲有不结亲的道理。

    冯翊劝他:“那也纳几个妾室,生个儿子吧。没儿子怎成。”

    赵禁城道:“没事,大娘招赘了。”

    冯翊便不劝了。

    向北出来,正看见冯翊摇头。他走过来,冯翊没看到他,已经下台阶走了。

    向北过来问:“说什么呢?憬途怎又进宫?今天陛下没唤他。”

    赵禁城道:“大概是专门来找我的。”

    说了大娘和冯洛仪的事,又道:“劝我生儿子。”

    向北道:“该生生吧。”

    赵禁城道:“不生。”

    向北:“啧。不是我说你,你那女婿,唉,我也不说了。总该给大娘留个倚仗。”

    赵禁城道:“她有倚仗。她功夫好,女婿打不过她。便以后我没了,她也不会挨骂挨打。女婿要是乱来,便把女婿打出去,还是能做到的。”

    “我能给她的都给她了,若没了我她就过不好,我在地下也没办法。”

    向北咋舌。

    “是我想多了还是怎地。”向北道,“自大娘成亲,总觉得你待她不像从前了。”

    赵禁城沉默许久。

    “去年她为着嫁人与我闹死闹活,我忽然惊觉,她竟一点都不像她娘,倒像我娘。”赵禁城道,“撒泼的样子太像了。”

    “所以生什么生。若生个出来,半点不像我,像那两个,有什么意思。”

    向北知道“那两个”指的是赵禁城已经去世的爹娘。

    他道:“他们人都没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赵禁城却道:“过不去。”

    有些事,一辈子过不去的。

    土生土长的乡下少年少女,原配夫妻。

    十四成亲,十五生女。

    十七岁他入选王府侍卫,成了家里最出息的儿子。

    父亲爱大哥,母亲偏三弟。

    大哥三弟都嫉妒他出息,唆使自己的妻子往婆母面煽风点火。一家子欺负他的妻子。

    父亲觉得这个儿子本事大了不听掌控了,也默认了妻子儿媳们“教训”二儿媳。

    他在王府里挣着俸禄,一个月能挣出一家人的挣不出的钱。和妻子聚少离多,攒着休息日,两三个月回家一趟团聚。

    原以为靠着他,她在家里能最体面。谁知道最受欺负,从来不说。

    他十九那年,因为一些机缘,成了王爷身边贴身的人。家里对他的妻子更变本加厉了。

    那一回打得太狠,没有人知道她内出血了。她也只默默忍着,不吭声。

    若不是他正好攒够假期回家,恐怕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家里人遮遮掩掩,他寻访四邻,到处打听才知道了真相。

    打断了大哥的腿,削了三弟的手指。

    他一个男人抱着女儿离开了村子,从此把女儿养在身边。

    因做的绝,家里人惊惧,也不敢再来找他。

    后来爹娘都去世了。

    身边兄弟都劝他“过去了”。

    怎过得去呢。

    人在少年时,竟无力护住自己的妻子,怎过得去!

    一辈子过不去的!

    遥遥的,赵禁城的目光穿过广场,看到了侍讲学士沈缇沈跻云。

    他正朝东宫去,该是去给太子上课。

    沈跻云多大年纪?

    “啊?”向北还真知道,“陛下提过,说小沈今年才及冠,实在年轻。”

    那么去年,他也是十九岁。

    十九岁,没有护住自己的妻子。

    小沈学士,你又是何样感受?

    第182章

    又到了休沐日,沈缇来到了西郊。

    殷莳已经跑完了马,在练箭了。这个时代娱乐太少,车马太慢,每多一项运动,生活便更充实一分。

    沈缇一直也不知道殷莳的所谓“骑马”是跑快马,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和他的随人出城不像赵禁城那样是快马飞驰的。

    他是正常的骑速,这个速度来到西郊的时候,殷莳每次都已经跑完马回来,换回衣服了。

    但他今天看到了殷莳射箭。

    殷莳还穿着骑装。两只袖子扎了护腕,腰肢勒得一束,张弓搭箭,竟能射中箭靶。

    听见他来,殷莳回头笑着打招呼:“跻云来了。”

    沈缇下马,道:“怎么还买了弓箭?”

    殷莳道:“闲的时候打发时间,万一有盗匪,还可以射盗匪呢。”

    “京城哪来的盗匪,若有,金吾卫统领都得挂印。”沈缇笑道,“不过准备些也好,或许有些小毛贼,能远攻就远攻,不必近战,伤了自己人。”

    殷莳道:“正是。”

    殷莳把弓递给他:“你试试?”

    沈缇接过来,张弓搭箭,也是一箭中靶。

    殷莳鼓掌。

    沈缇道:“太久没练,生疏了。”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原本就有“射”。

    他道:“年少时就想在家里立个靶子的,母亲只一直不许。后来大了事多,也就忘记了。”

    “都这样。”殷莳说,“你先玩,我先去换衣服。”

    她先进去了。

    沈缇又射了几箭,赞道:“这弓不错。”

    但他说完话,忽然怔住。

    没看错,内造的印记。内造之物,这弓竟是内造之物?

    他又抽出箭来看,果然箭杆上也有印记,亦是内造之物。

    箭壶也精致,不是普通能买到的大路货。

    沈缇问:“这弓箭哪里来的?”

    何米堆道:“别人送的。”

    沈缇问:“什么人?”

    何米堆圆滑,道:“娘子的朋友,我们也不晓得。学士问娘子吧。”

    但他眼神避开,沈缇如何看不出来。

    人只有心虚的时候才会避开眼神。

    沈缇进去了。

    殷莳已经换好衣服在煮茶等他。

    沈缇问:“弓箭是内造之物,什么人送的?”

    殷莳瞧了他一眼:“怎么,我还要事事都向你汇报?”

    沈缇坐在榻几对面:“是认识了什么人?”

    殷莳承认:“是。”

    沈缇:“男子?”

    殷莳:“是。”

    沈缇沉默不语。

    殷莳分了茶推过去:“尝尝这个茶,新茶。”

    沈缇抬起眼:“我想……”

    殷莳注视着他。

    沈缇终于说出了心中想法:“我想娶你。”

    殷莳凝住。

    沈缇道:“我想把你重新娶回去,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中门迎接。”

    殷莳笑了:“父母之命呢?”

    “如今便是父亲,也不能再左右我。”沈缇道,“我惟在等你愿意。”

    “莳娘,可愿再嫁我?”

    “这一次,不是假夫妻。”

    “不愿意。”殷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也在沈缇的预料之中。原本就没想过这么快与她说的,现在与她说,必然是要被拒绝。

    只是他没想到殷莳独居西郊,竟能认识什么男人。

    不管因何原因,她接受了对方的礼物,就是对对方敞开了第一道大门。

    沈缇危机感重重,才不得不提前说了。

    “净是些妄想。”殷莳道,“你醒醒。跻云,我们已经结束了。有些事是没法走回头路的。”

    “如今冯氏的事已经彻底了结,我也离开了沈家,你现在清清爽爽,又仕途光明,正该回归正轨,结一门好亲。像吴姐姐那样的。”

    “就算你想,姑父也不会想。”

    “你错了。”沈缇道,“莳娘,你以为父亲还会强迫我,他不会。”

    “你不懂官场的事,我知道你以为我还和从前一样。实际上从我升为学士的时候,父亲就已经不会再强迫我遵从他的意志。这一点,父亲很明白。”

    “如今,我是太子老师。纵然父亲仍然希望我另娶高门,但他也不会强迫我,只会希望我。”

    因为权势这东西,分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冯翊的权势是看得见的。是由职务带来的权力和由该权力生成的可与别人进行交换的利益。

    但还有一种权势是无形的,便是对皇帝的影响力。

    为何翰林明明职级低微,却被称为清贵呢?便是因为他们离皇帝太近了,他们的工作便是备咨询,不断地向皇帝输出影响力。

    当沈缇超越众人,成为了侍讲学士,又进一步成为太子老师后,以沈大人这样精明的人,绝不会做出强压于他,损害他威信,减弱他在帝王心中影响力的事。

    和对皇帝影响力比起来,婚姻与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沈大人当然知道哪个划算。

    “听起来,的确是姑父会做的选择。”殷莳道,“但这些,跟我都没有关系。”

    “跻云。你这么了解我,该当知道,我所求与旁人不一样。”

    “我幸得与你做姐弟,跻云,难道不做夫妻,你以后就不管我了吗?”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哪怕黄泉碧落,我都不会不管你。”沈缇道,“你明白的。”

    殷莳欣慰:“正是啊。”

    “跻云,我在向前走了,一开始或者会很难受,接受它,很快就明白,也就是那样。”

    沈缇垂下眼:“他是谁?能告诉我吗?”

    “是甲或者是是乙,对你有什么区别吗?”殷莳道,“总之是个我看得入眼的人。”

    沈缇抬起眼,什么样的人她能看得入眼呢。

    她又曾否将他看入眼过?

    这一天沈缇连午饭都没有用便离开了。

    殷莳也不强留他。

    她送他到了大门外。

    何米堆六娘他们已经收拾了箭靶,回去干活。门前空阔干净。

    殷莳道:“你每个旬日都过来,时间都浪费在我这里了。下次别来了。”

    “总该留出自己的时间,文会雅集,与三五好友走动一二。”

    “跻云,你这样是走不出来的。”

    沈缇却牵着马,看她许久,道:“我为什么要走出来。”

    殷莳哑然。

    沈缇翻身上马,离去。

    他骑得很快,马跑了起来。

    平陌几个人在后面追:“学士!慢些,学士!”

    沈缇终于放慢了速度。

    “平陌。”沈缇问,“我想知道她在与谁来往。”

    平陌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是。”

    殷莳这里,葵儿告诉她:“宝金哥把我叫出去,让我跟娘子说,娘子让他办的事已经在办了,只是需要订做,要等些日子,还得找机会给娘子送过来。”

    殷莳道:“知道了。”

    过了两日,赵禁城人没来,却派了四民来。

    四民道:“因马上端午了,我们大人到端午结束前都抽不开身,没法过来看望娘子。大人遣小人问问娘子,要不要看龙舟,他给安排个地方,必不与其他人冲撞。”

    “不必了。”殷莳道,“告诉你家大人,这等热闹的地方不必想着我。我还是喜欢安静的日子。你家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四民回去覆命。

    赵禁城点点头。

    又是一年端午,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端午,如今虽还有些宁王余孽在流窜,伪太子尚未捉到,但朝堂局势已经稳定,必要大办。

    赵禁城就职羽林卫统领以来接手的最大一次宫外活动。

    羽林卫的职责太重了。他忙得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

    终于到了端午正日子,赛龙舟热火朝天。

    沈缇依旧伴随帝驾。

    沈大人的座次往前挪了。

    赵禁城要掌控现场,拱卫皇帝的人身安全。

    这一次与前年相比,多了许多新贵和宗室。

    沈夫人依然和相熟的人家女眷一起,因今年她家人更少了,只有她,不免凄凉。

    在这热闹中,竟还遇到了冯洛仪。

    冯洛仪和自家嫂嫂在一起。跟着的还有赵大娘。

    虽然赵禁城说了,让赵大娘不必跟冯洛仪凑一起,但那样的话赵大娘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人能往一块凑了。

    看来看去,还是得冯洛仪。便又凑到了一起去。

    冯洛仪与沈夫人相遇。

    她嫂嫂先打招呼:“沈夫人。”

    沈夫人与她相互行礼问候:“侯夫人。”

    又与冯洛仪打招呼:“洛娘。”

    冯洛仪执晚辈礼:“伯母。”

    如今尘埃落定,舆论也控制住了,各自保住名声,仿佛回到了从前不曾有过这些经历的时候。

    直到两拨人交错而过,沈夫人都还有种恍惚如梦的感受。

    可回过神,自家那伶俐活泼讨喜的儿媳已经不在身边了。

    沈夫人忽地难过了起来。

    河岸这一侧人流巨大,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金吾卫一队一队的,常能看到,维持治安和秩序。

    又有叫卖声吆喝声说笑声吵架声。

    诸王之乱平定后,京城迅速地恢复到了安稳繁盛的状态。

    那些破产了小户平民或殷实之家,卖出去的房宅里已经住进了新的人家,重又有了炊烟。

    散落的田产又一次流动,多数的田产向少数的大户手中集中。

    今日的繁荣依旧,却已不是昨日的人。

    某间酒楼三层的包厢里,有人从窗子里向外观察。

    平民与皇帝之间隔着宽阔的河道,河对岸,除了官员便全是羽林卫。

    旌旗密集。

    便是重弓也很难射到那么远的距离。

    除非上床弩。床弩那么大的东西又怎么能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支起来不惊动别人。

    总之端午不是个好时机。

    许久,房中人叹气:“去回禀主人。还得从长计议。”

    终于一天的热闹结束,皇帝的御驾平安回宫。

    赵禁城肩上担子卸下,长长吐出一口气。

    冯翊过来与他打招呼:“卫章,辛苦了。”

    赵禁城点点头:“分内事。”

    但他知道很多人看着他。

    看他这个昔日王府校尉能不能胜任羽林卫统领这个位子。

    掌不掌得动六千人的队伍,能否控住大场面。

    这个位置,到底坐不坐得稳。

    如今看,很稳。

    第183章

    端午之后,往赵禁城府上去提亲的人骤然增多了。

    赵禁城一进宫便是连续数日不出来,这些事务自然就落到了赵青手上。

    赵青烦不胜烦。

    尤其她注意到,自端午之后来提亲的不只是数量变多了,质量也变好了。

    她就更觉得烦。

    丈夫与她说:“可不能让爹再娶一个,若生了儿子,这家业还有你什么事?”

    赵青道:“用你说。”

    其实赵禁城早与她说了:“都推了就行。”

    爹摆明了不娶,给她吃了一记定心丸。

    端午结束了,赵禁城使人来西郊:“我们大人想过来看望娘子。”

    殷莳问:“他什么时候休沐?”

    四民道:“后日。”

    殷莳答应了:“好。”

    过两日,赵禁城来了,带了一匹马。

    那匹马通体白毛,无一丝杂色,皮毛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何米堆陈六娘几个看得眼睛都直了。

    “送你的。”赵禁城道,“我没读过什么书,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不太懂,只手里有几匹马还算不错,这匹好看,送给你。”

    还说自己不懂风花雪月,太会送礼物了。

    那马见到生人,喷着鼻息不肯低头。

    赵禁城过去按住马颈,硬压着它低头服软认了主,不敢再对殷莳喷鼻息。

    殷莳说:“我试试?”

    这马太高,赵禁城给她牵到上马石旁,殷莳踩着上马石轻松上去,坐稳了。

    赵禁城也上了自己的马。

    他道:“你跑过官道了没有?”

    殷莳道:“还没。”

    赵禁城道:“我带你跑一回试试。”

    殷莳眉眼都展开:“好。”

    她掏了掏,掏出个面衣来戴上。

    赵禁城的人也都掏出面衣戴上。因官道不比乡下小道,绿植多土小。官道上土是很大的,跑官道若不戴面衣,鼻孔都得是土。

    官道是三合土的硬路,极为平整。一直延伸到西山。视线没有障碍,山看起来都很近。

    马跑起来痛快极了。

    起初殷莳还控着马速,后来渐渐放开。

    赵禁城和她的马不一般,随人和何米堆渐渐跟不上他们。

    这次赵禁城跑在前面,殷莳跟在后面。一路跟着他疾驰,几乎是到了西山脚下才停下来。

    随人已经被甩在了后面。

    赵禁城道:“你若自己来,到这里就止步了。别再往前去。”

    西山有皇家猎场,许多禁区。殷莳点头:“好。”

    她仰头望着山,道:“我第一次离这么近看西山。”

    赵禁城问:“以前没来过吗?”

    “没。”殷莳说,“先帝前年没有来避暑,我姑父、表弟他们都来不了。我和姑姑便也在家里。西山的别院没有用上。”

    她说起“表弟”十分自然。

    赵禁城摘了面衣,问:“小沈学士是不是旬日里都往这里来?”

    殷莳看他。

    赵禁城解释道:“在宫里偶然碰见,听见了他和别人说话,说旬休沐日来西郊。我猜是来看你。”

    殷莳问:“另一个人是不是翰林侍读江辰江宇极?”

    赵禁城道:“正是。”

    殷莳点点头。

    赵禁城问:“你们……”

    殷莳笑看他。

    赵禁城:“那个……”

    殷莳道:“说呀。”

    “咳。”赵禁城搓搓鼻梁,道,“主要是大家理清楚,以免撞上尴尬,生出事端。”

    殷莳道:“以后有什么话,直接说。我喜欢说话痛快的人。”

    赵禁城点头:“好。”

    殷莳告诉他:“我那个事你要是知道的话,该当知道事情当时他是不在京城的。”

    赵禁城点头,道:“他们都说你是自请下堂的。”

    殷莳问:“你信吗?”

    赵禁城道:“我信。”

    殷莳微笑。

    赵禁城道:“殷娘子,我出身不高,也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那许多气节。我这样的人,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所以人跟人对眼缘是有道理的。

    殷莳道:“我正是这样的人。”

    赵禁城便笑了。

    他道:“我是听说过小沈学士的性子的。我总觉得,他那时候不在,是不是憬途有意安排的?但又觉得,憬途还不至于能把手伸到翰林院去。”

    殷莳道:“大家一起安排的。”

    赵禁城顿时便明白了。

    中间有沈大人的手笔。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希望殷莳下堂的不只冯翊,还有她的公公沈大人。

    她一个高嫁远嫁的女人,能怎么办呢?聪明如她,自请下堂以自保。

    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她这么聪明懂得保护自己就好了。

    就不会让人空遗恨。

    妻子的面孔都模糊了,两个不慈的长辈都去世了,那恨都还在。

    殷莳道:“其实是大家算计了他。所以他到现在还有点走不出来。他旬日里都会来看望我。他不入内院,我也不留宿他。离了就是离了,我和他是姑表至亲,以后也不会疏远,但已不是夫妻,也不会是情人。”

    她目光清澈,毫不躲避,说的显然都是实情。

    赵禁城也相信以她这样的利落的性子,不会黏黏糊糊,藕断丝连。

    殷莳道:“给他点时间吧。”

    赵禁城哂道:“他还不如你利落。”

    殷莳道:“富贵里长大的人,没有切身之危机,自然情长情远。”

    而如赵禁城和殷莳这样的人,或者要讨生活,或者面临着生存的危机,便会把感情的需求往后排,该拿起拿起,该放下放下。

    殷莳道:“他只有休沐的日子才能过来。你以后来找我,避开那日子就行了。的确撞上不太好。”

    赵禁城眼中有了笑意:“好。”

    他和殷莳彼此有意,还在接触试探中。她说“以后”,那自然就是还有以后。

    岂能不欢悦。

    两个人说着话,放马往回走。

    随人们和何米堆追上来了。何米堆道:“这下娘子跑痛快了吧。”

    殷莳笑道:“痛快。”

    因放了缰慢走了,男人们都摘了面衣。

    只有殷莳还戴着,主要是防晒。

    待路过一个岔路口,赵禁城马鞭指着那边道:“往那边去,便是西山大营。”

    或许不该多这一嘴,随着马鞭一指,他说完也转过头去,却看见所指方向,正有一群人骑着马过来。

    好巧不巧的,不是别人,正是掌着京军的恪靖侯冯翊。

    冯翊是先注意到了前方一伙人有两个人的马很高大,一看就知道是宝马。再一看,原来是熟人,怪不得有这样的好马。

    “卫章!”冯翊夹马过来,很高兴,“你怎在这里?哦,你今日休沐?”

    冯翊说着,视线越过赵禁城,和殷莳的视线撞上了一息。

    殷莳别开眼去。

    赵禁城带缰往前上了一步,挡住了冯翊的视线:“正是。出来跑跑马,松快松快筋骨。憬途要进宫?”

    “是,还要去一趟五军都督府。什么都得催,不催不行,拖拖拉拉的。”冯翊道。

    他说完,故意开玩笑道:“遇都遇到了,不如一起走?”

    赵禁城恨得牙痒痒,道:“不必了。憬途你不着急,慢慢走就是,我们还要跑马,先行一步了。”

    他转头对殷莳道:“我们走吧。”

    殷莳一踢马腹,白色骏马便飞窜出去。她腰肢纤细,骑装下摆翻飞起来,白马皮毛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实在好看。

    冯翊和他的人都喝一声彩。

    随即掩住口鼻——几匹马都跑起来,只留飞扬的灰尘给他们吃。

    “咳咳。”有人挥着手拍散尘土,学着赵禁城的声音道,“我们走吧。”

    大家哄堂大笑。

    “赵统领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温柔了。”

    “哎呀,对女人说话和对咱们说话怎么还不一样呢。”

    众人又笑。

    冯翊也笑了,但笑完,心里泛起怪异之感。

    刚才和那戴着面衣的女子虽然只对了一瞬的视线,不知道为何有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在哪里见过。

    “定是个美人。”

    “那肯定的。”

    “马术居然还不错。”

    “瞧那匹马,是陛下赐下的那批大宛马吧?赵统领拿出来讨佳人欢心呢。”

    冯翊道:“别嘴碎了,走吧。待会跟五军都督府的家伙们且得掰扯呢。”

    下属道:“只盼着振威侯早日出孝。”

    振威侯如今只是占着位子,并不真的就职,他还得守孝呢。

    待他出孝,真的进入了五军都督府,有了自己人,京军的后勤就不必冯翊日日地去跟老油条们扯皮了。

    冯翊等人虽也跑了起来,但只是赶路的常速,比不了赵禁城殷莳烈马飞驰的速度。

    一路行过去,都未再见到赵禁城的踪迹。

    待到了城门,守门的校尉过来奉承:“侯爷。”

    冯翊问:“羽林卫的赵统领可进城了?”

    校尉道:“早上见着赵统领出城了,这会子还没见他回城。”

    咦,跑那么快,还没回城吗?难道是在城外什么地方?

    冯翊进宫去见皇帝,还顺嘴道了一句:“来路上瞧见卫章了。刚出营上官道,就遇到了。”

    “咦,他跑那里做什么去了?”皇帝问,“他今日休沐的。”

    “在跑马。”冯翊道。

    皇帝嫉妒:“我一天天地累死了,他倒去城外跑马。”

    向北掩口偷笑。

    冯翊道:“还带着个美人。”

    “咦?”

    这下,皇帝和向北都惊讶了:“卫章吗?”

    “是啊。”冯翊笑道,“我也意外。”

    皇帝问:“卫章是打算续弦了吗?”

    向北道:“并没有。卫章说了,全都叫大娘推掉了。他没有续弦的意思,也不打算生儿子。”

    皇帝道:“哎,续不续弦的,儿子也该生啊。”

    向北道:“他就不生。他那点旧事,您又不是不知道。”

    皇帝摇头。

    八卦稍说一说,给皇帝解解闷就行了。

    冯翊告退出来,在宫里遇到了沈缇。

    “跻云。”

    “二郎。”

    二人虽然做不成郎舅,但一个是沈当的父亲,一个沈当的血缘舅舅,为了沈当,各退一步。

    冯翊更是身受沈家之恩,对沈家的人是不能有脸色的。

    见着了,就客客气气打招呼。

    对沈大人,更要执晚辈礼。

    “跻云这是去东宫?”

    “正是。二郎去哪里?”

    “五军都督府。”

    “二郎去吧,我也去了。”

    “好。”

    二人错肩而过。

    只冯翊走了几步,忽地停下回头!

    盯着沈缇的背影。

    他知道了!

    他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了!

    他就说那双眼睛怎么会有那种熟悉感。

    那个女子有一双璀璨的眸子。

    敢直视他。

    敢在他失控边缘迎上前一步。

    胆大冷静,遇事不惧。

    ……

    小殷氏!

    只是小殷氏怎地竟和赵禁城混在一起?

    赵禁城对小殷氏的态度明显是男女的态度。

    小殷氏竟不为沈跻云守着吗?

    是空闺难耐,还是单纯想找个人依附?

    不管是哪样,若早知道她不打算为沈跻云守着……

    冯翊颇觉遗憾。

    第184章

    殷莳问赵禁城:“你们很熟?”

    她第一次听赵禁城提到冯翊的时候直接“憬途”就猜到了。只不过她不想提及这个人,便没有问。没想到运气这么不好还遇到了。

    赵禁城道:“憬途当初投奔到信王府,我们常在一起厮混的。”

    他道:“憬途能文能武,陛下很喜欢他。”

    殷莳微哂:“能武是真的,能文就算了。”

    殷莳好歹是从文官家里出来的,沈家数代进士,祖上出过不止一位宰执,来往的人家如江家也是如此,那才是能文。

    冯翊从前在冯家都属于是没出息的孩子,科举出不了头的。

    如今倒成了能文能武文武双全的人才了。

    不过是时势造英雄罢了。

    不过的确武官还读过书,在皇帝那里是有点容易获取偏爱的。

    赵禁城笑而不语。

    知道冯翊和殷莳的过往,殷莳不喜欢冯翊太正常了。便不再提他。

    回到宅子前,殷莳下马,对这匹马真是爱极了。学着何米堆的模样抱着马颈说话。

    赵禁城笑问:“与它说什么?”

    殷莳道:“告诉它以后我会照顾好它,绝不会冷着它饿着它,也不会委屈它的,定叫它日日可以出来玩耍,在我这里开开心心的。”

    她说的一本正经,益发好笑。大家都笑起来。

    何米堆道:“就是。马懂人言的,你对它好,它晓得的,就给你使劲跑了。”

    殷莳又对赵禁城道:“我先去换衣服。你们也洗洗脸。”

    大家都应了。

    赵禁城几个人洗手净面,掸了身上的尘土,喝了煮好的饮子,蒲儿过来请:“娘子有请赵统领。”

    赵禁城跟着蒲儿去了,走了外院的门进了花园,殷莳在临水的敞轩里等他。

    赵禁城隔着水便看到了她,穿着家常的衫裙,衣袖在微风里轻轻曳动。

    眉眼朦胧精致,临水而坐。见到他来,抬起眼,对他笑。

    她这样的女子,若非是最初相遇的那一刹那被他捕捉道了她目光中不一样的东西,轻易他是不敢招惹的。

    总觉得自己这样的粗人配不上。

    或者冯翊那样文武双全的才行,但她的眼里偏又看不上冯翊,反看到了他。

    怎么能不让人心动呢。

    赵禁城走进敞轩里,殷莳道:“坐。”

    面水的一面无墙,只有廊凳连接柱子。赵禁城坐下,夸赞:“这鱼养得不错。”

    殷莳道:“养死好几条了,这是换的新的。”

    赵禁城失笑。

    便看着她喂鱼。

    他从来做事雷厉风行,少有这样的时刻。

    什么也不做,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一个人,便感到心情愉悦。

    许久,殷莳忽然道:“莳。”

    赵禁城:“嗯?”

    “艹时之莳。莳花弄草的莳。”殷莳道,“我叫殷莳。”

    赵禁城唤她:“莳娘。”

    他道:“莳娘,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不然是占你便宜。”

    他道:“我不打算娶妻。”

    殷莳转头看他。

    赵禁城道:“你还年轻,还是该找户正经人家嫁了的。”

    “然后服侍夫君,伺候婆母,三年抱俩吗?”殷莳问。

    赵禁城没有说话。

    嫁人也不一定能过好日子。有些婆婆对媳妇十分苛刻,京城人家叫媳妇立规矩,已经是很体面。

    乡下地方,动手打媳妇也是常态。

    “我现在的日子很好了。”殷莳说,“我有资产可供生活。我有姑姑姑父看顾我。表弟也对我不错。我有事,他们不会不管。嫁人这种事,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她放下鱼食,掏出手帕缓缓擦手。

    “我今年二十岁了,还算年轻,所以想找个人做个伴,打发时光。”

    “我希望和这个人不谈嫁娶。”

    “希望他家里简单点,若有妾室,便算了。”

    “希望大家是能说得通话的,俱都有分寸,能做到好聚好散。”

    “我还有点看脸,长得丑的不行。”她道,“这些都符合的人,能碰上一个不容易。真巧碰到了你。”

    赵禁城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殷莳莞尔:“你不丑,别摸了。”

    赵禁城笑了,问:“莳娘,长长久久吗?”

    “这可难说。”殷莳道,“又不图嫁娶,自然只图个开心。你今天说错一句话让我不开心,明天我便不想你来了也说不定。”

    赵禁城答应:“莳娘若想让我走,我定走得体体面面的,不使你为难。”

    “你若纳妾了,或者改变主意想娶妻了,提前与我说一声。”殷莳道,“免得大家不好看。”

    殷莳不问通房。

    她终究也得为这个时代放低底线。到妾,可以了。

    通房只是丫头,升不成妾的通房最终也只是丫头,到了年纪都得婚配嫁人,来来去去。

    只能闭上眼睛,假装不存在。

    否则她在这个时代,大概只能守活寡一辈子。

    赵禁城答应:“好。”

    殷莳擦干净一只手,把另一只手伸给赵禁城。

    赵禁城捏住她的手,接过帕子,给她轻轻地擦。

    “你是没有受过苦的女子。”他道,“看手就知道。”

    殷莳道:“我娘家出身不高,但在地方上也是一方富户。”

    赵禁城道:“你跟着我,我也不会让你受苦的。”

    殷莳抿唇而笑。

    阳光里她的面孔芙蓉一样。

    赵禁城捏着她的手,不免有些口干舌燥。

    “殷莳,今日我可以留下吗?”

    “还不行。”

    “为何?”

    “我叫人去准备东西,还未准备好。”

    “什么东西?”

    “不使我受孕的东西。”

    “……”赵禁城后颈微热,道,“那种东西,我来准备就是了。”

    “不行。”殷莳道,“我自己准备的才放心。”

    这时代比后世不方便一百倍。

    那种东西不是一次性的。是要反复使用的。

    殷莳得让自己的人准备,保证是全新的,才放心。

    “待会王保贵陪你吃饭。”殷莳道。

    赵禁城虽然失望,也一口答应:“好。”

    又道:“我明天再来?”

    殷莳道:“明天别来了。一共就休沐两日,也该陪陪家人。”

    赵禁城道:“我家里只有一个丫头,已经成亲了。”

    殷莳道:“那做你自己的事去。交际应酬,肯定会有。我希望我们之间的来往轻松自在的,不要迫得太紧。”

    赵禁城道:“好。”

    但他握住殷莳的手并不放开。

    殷莳也任他握着。男人掌心粗粝,有厚厚的茧,摩挲她的手,酥酥麻麻的。

    这是一种让身体放松愉悦的感觉。

    “话说,你也算是新贵。”殷莳问,“你如今无妻,总有来提亲的吧。”

    赵禁城道:“提不提是别人的事,我只管我自己,我没打算娶。”

    殷莳问:“你只有一个女儿?”

    “是。”赵禁城道,“我给她招赘的。以后我的家业都给她就是了。”

    这时代不追求生儿子的人少见。

    便是吃不起饭的穷汉,都要拼命生儿子,传香火。也不知道买不买得起香,就非得要传香火。

    殷莳没去问赵禁城为什么不追求生儿子,必是有什么原因的,但不管什么原因,他能不被那一套无后为大的东西捆缚,不是那种迂腐陈旧到让人窒息的人,就很好。

    今天赵禁城依然没能留宿,四民觉得特别没眼看。

    那匹“照夜白”都送出去了。

    那一匹马都可以换一座宅子了。

    居然还是跟他们一起用的午饭,然后老老实实回城。

    偏四民偷眼看着,他家大人竟嘴角含笑,神情之欢悦,寻常时候哪曾见过呢。

    四民大着胆子问:“大人,明日还过来吧?”

    赵禁城道:“殷娘子叫我明日不用过来。”

    叫你不用过来,你便真不过来了啊。

    行不行啊大人!

    四民叹气。

    冯翊办完了事,回家里看了一眼,看了看家人。端午前,他兄长三弟和侄子们都回到京城,一家子都住在恪靖侯府里,总算又团聚。

    他看完家人,又出了城。

    再次遇到了赵禁城。

    两人打招呼:“办完事了?”

    “回城啊?”

    熟人也不必太多寒暄,打完招呼一个进城,一个出城,各往各的方向去。

    冯翊看着赵禁城的身影消失在门洞里。

    又转头看看西山的方向。

    所以还没能留宿吗?

    冯翊与他的人一路驰行,到了一处路口勒马:“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办点事。”

    他下了官道,走上了小路,消失在遮蔽了视线的树林后。

    听闻冯翊来了,殷莳一天的愉悦便戛然而止。

    “他在哪?”她问。

    英儿道:“在宅子外面呢,他说他不进来,请娘子出去说话。”

    殷莳微哂。

    来到宅子外面,果然恪靖侯冯翊负手而立。

    “恪靖侯。”殷莳走下台阶,“何事莅临寒舍?”

    冯翊转过身来。

    殷氏莳娘面如芙蕖,看相貌完全是个娇美的弱女子。偏一双眸子一如从前,璀璨有光,精聚神敛。

    令人难忘。

    那时候唤他“二郎”全是虚与委蛇,如今尘埃落定,知他不会再对她怎样,便只得一声“恪靖侯”了。

    冯翊道:“我没有踏足你的宅子,我没有食言。”

    那时候在江府外,他许诺了她再不登她的门。所以他不进门。

    果然,殷莳的眉眼柔和了一些。

    人若守信,便是加分项。虽然冯翊的守信是有许多前提条件的。

    但好歹在眼前算是守信了。

    殷莳不吝啬称赞别人:“恪靖侯是信人。”

    冯翊道:“借一步说话。”

    殷莳便与他一直走到柳树下。

    冯翊站定,盯着她眉眼,道:“赵禁城没打算娶你,你不要跟他厮混。”

    “莳娘。”冯翊道,“你的事我也有责任。你若想嫁人,我帮你寻寻。”

    殷莳微讶。

    她道:“多谢你好意。我没有想要嫁人。卫章不娶,早与我说清楚了的。”

    卫章。

    冯翊道:“你若是想找个男人依附……”

    也不必非得赵禁城。

    我也……

    第185章

    殷莳深知男人的劣根性,她一瞬便懂了了冯翊的眼神。

    她怎么能让冯翊把话说出来,直接截断:“并没有。”

    她道:“我有姑姑姑父呢,跻云也很关心我,终归我们是有血缘的。”

    “遇到卫章是碰巧了。看得对眼,也谈得来。”她道,“最重要的就是卫章没妻子。我也跟他说了,他若是在京城娶个妻子,这个侯府的小姐,那个大员之女的,我自是不会与他再来往。”

    “我独居独处,安安静静的,姑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我。我要是与什么人家惹出麻烦事来,姑父可不会容我乱来。”

    也不会容你。

    冯翊闭上了嘴巴。

    两个四目相视。

    殷莳微笑。

    冯翊深感,人生有些事实非人力能掌握。失去,错过,遗憾,才是人生常态。

    他最终叹息一声。

    又看了看殷莳,道:“你照顾好自己。”

    殷莳微微福身。

    冯翊去牵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

    又看了看殷莳。

    她的碎发和裙带都在微风里拂动,十分美好。

    当时太冲动了,差点伤害她,她一定是明白的,所以一直对他十分警惕提防。

    他道:“卫章没读过什么书。”

    “懂道理就行。”殷莳道,“我上学时也常偷懒。”

    冯翊点点头,道:“若遇到麻烦,记得来找我。”

    殷莳只笑不应。

    冯翊心中失落,最后看她一眼,一拉缰绳走了。

    葵儿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见他走了,跑下来到殷莳身边:“他又来干什么呢?”

    “和他妹妹一样。”殷莳道,“还不如他妹妹。”

    “走。回去。”

    赵禁城休够了两日,回到宫里当值,便觉出来向北笑得不对劲。

    他掐住向北的后颈提起来:“笑得这样坏,干什么坏事了?”

    向北两手乱抓:“放开!武夫!放开我!”

    赵禁城放开:“快说。”

    向北整理衣襟,骂道:“我成日里就在陛下身边,我能干什么坏事。倒是某些人该好好反思,最近干了些什么。”

    赵禁城冲他伸手,向北跳开:“哼,你休沐时候带着佳人去跑马,陛下都知道了。”

    赵禁城磨牙:“憬途怎么嘴这么碎。”

    向北道:“知道陛下爱听呗。”

    他又道:“陛下问你是不是要娶妻了,我替你回了。”

    赵禁城道:“多谢。”

    向北十分想知道:“哪里寻得的佳人?竟还和你一起跑马?”

    赵禁城把他头按下去:“管得真多。”

    嘴巴像蚌壳一样严。

    向北不满:“跟我还见外。”

    赵禁城走开:“待以后再告诉你。”

    向北跟上:“说嘛~”

    赵禁城:“走开。”

    摆脱了向北,赵禁城带人巡视宫禁,行到东宫处,看到了侍讲学士沈缇从东宫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呢,本就不熟,倒也不必过去打招呼。

    但如今,赵禁城看到沈缇,怎能不多看一眼。

    莳娘的前夫,是生成这个样子的。

    远远的,沈缇沈跻云也站定,遥遥地看着他。

    两个男人的视线隔着阔大的空间撞在了一起。

    直到有羽林卫唤道:“大人。”

    赵禁城别开视线,继续巡视。

    心想,莳娘知道了吗?

    休沐日,沈缇来了。

    说不让他来也没用。这个人就是这么拗的。亲爹娘也管不了。

    只是沈大人知道他回回去,回回都留不下。有几回以为他留下了,唤了他的随人过来问才知道是没赶上城门关门的时间,投宿在城外了。

    沈大人简直无语问苍天。

    他若有本事留宿,他就认了他们俩的事。偏傻儿子没这个本事。

    都是做过夫妻的人,怎么就能被拿捏成这样子。

    沈缇有心事,沉沉的,甚至写在了脸上。完全不符合他的养气之道。

    殷莳道:“你要是来给我甩脸子的,趁早回去。”

    沈缇垂眸。

    殷莳道:“还是给我接着讲上上次没讲完的东西吧。上次你白来一趟,什么都没讲就走了。”

    她煮了茶给他:“喏,润润喉咙。我还记得呢,上上次你来,说下次来讲人殉。”

    沈缇喝了茶,便静静给她讲:“本朝的殉葬制度,还是先帝终结的。”

    “寿王是先帝的弟弟,他曾上书先帝倡议丧葬从俭,更以殉人为不仁之举。寿王薨时,先帝想起此事,特下了旨意许寿王妃子、夫人不必殉葬。”

    “然路途遥远,圣旨到时,寿王的弟弟康勤郡王已经将寿王妃、侧妃和六位夫人共八位女子殉了寿王。”

    “先帝没办法,只得为诸女追加美谥,诸女娘家成为‘朝天女户’以享优待。”

    “及至元昭太子薨,也就是宣王的父亲,先帝元后所出的第一位太子。那时候宣王年纪尚幼,若殉了太子妃,宣王便父母全无。”

    “先帝极爱元昭太子,亦爱宣王,终下了决心,废除了人殉制度。”

    “至此,本朝百余年,历代帝王共殉妃嫔五百余人。”

    殷莳喜欢听沈缇给她讲些东西。

    她还是沈家少夫人的时候,每天沈缇回家后的时光便有固定的一段时间给她“上课”。

    她佩服他能把那么多东西记在脑子里。他给她讲这些实在大材小用。她也曾问过他会不会觉得无聊。

    “怎会。”那时候他眼睛闪亮,说,“我就喜欢你认真听我讲的样子。”

    那时候的时光真的美好。

    殷莳很喜欢听他给她科普这些东西,让她对这个时代和庭院深深之外的世界有更清楚的认知。

    殷莳道:“其实越听你讲,越能明白那时候大家为什么会为了先帝硬扛着宁王。明明宁王也是先帝的儿子。”

    沈缇冷冷道:“宁王不配。”

    先帝之死,虽是嗑药而死,但宁王在里面动了太多手脚,已经定性。

    殷莳道:“先帝还挺厉害的。我起初,以为他是个很昏聩的皇帝呢。”

    沈缇道:“先帝晚年或有昏聩,帝王长寿,实在难免。史书上多见。但先帝之功绩,仅在太祖皇帝之后,无人可以抹灭。”

    殷莳问:“那后面就再也不用拿人来殉葬了吧。”

    老皇帝真的功德无量了。

    沈缇道:“自此之后,诸王妃子、夫人不是必死。但人殉之制非本朝才有,追溯起来,已有千年,深入人心,非是一时能改的。那之后,各地藩王仍时有以妃嫔、夫人殉葬的。到现在亦是无法彻底禁绝。便后来先帝处罚了几家王府,诸王不再敢以妃嫔、夫人殉,便以身份更低的妾室、奴婢殉葬。也是有的。”

    殷莳道:“哪有什么深入‘人’心,只深入了帝心王心罢了。老百姓家,谁愿意好好的大活人给人陪葬。”

    “是。”沈缇道,“所以这二十多年,士林多有抨击此事的。父亲和我都曾为此写过文章。”

    “做的好。”殷莳道,“这才正合了为生民立命,读书人便该如此的。”

    以往若是殷莳夸他,沈缇是会很高兴的。

    但他今天高兴不起来。

    殷莳无视了他的脸色,道:“再讲讲别的。”

    但是沈缇讲不下去了。

    他抬起眼:“莳娘。”

    “羽林卫统领赵禁城,深受陛下信任。他不打算与任何人家联姻,他根本就不打算娶妻。”

    原来是这个。

    她居然还猜错了。

    宝金还是没胆量。

    殷莳道:“我知道呀。”

    沈缇立起身体:“莳娘!”

    殷莳根本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道:“你知道我不想入婚姻的。他这样,于我正好。别的人还不行呢。我不是答应过你不与有妇之夫来往嘛。”

    但沈缇真没想到会有一个正正好的人,正正好就和殷莳相遇相识了。

    平陌守在宅子附近,等到了灶下的刘娘子出来去村里买菜肉,从她那里问了出来。

    在殷莳的宅子里留过饭的男人,就只有羽林卫统领赵禁城。

    一下子沈缇就想到了这个平时经常能擦肩的男人。

    宽肩劲腰,人在英年,外形和年纪都正是殷莳喜欢的。

    再想到内造的弓箭,更无疑了。

    一个事实就是,当女子不必困于垂花门内,能自由行走在外面的时候,她们是真的能遇到一些自己能看入眼的而非父母家族指定的男人。

    实际上,沈缇一直觉得,殷莳遇到任何一个文人、读书人,他都有信心击败对方。

    因为殷莳是很喜欢他的学问的。

    当一个读书人的学问被另一个人击败的时候,前者将遇到明显的祛魅。

    但沈缇没想到,会是赵禁城这样的男人。

    武人自有武人的魅力。

    赵禁城作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在父子俩点评京中时事和人物的时候,被沈大人评价为心境沉稳。

    新贵们乍登高位,多多少少都有些飘。很多人露出了丑态。

    便冯翊这样身负着振兴家族使命的,也难免浮躁。

    唯赵禁城,被评为最沉最静最稳重。

    如今细想起来,俱都是殷莳爱的品质。

    她喜欢年长的男人,便是缘于此。

    京城中那么多的人,偏偏叫她在西郊遇到了赵禁城。

    那时候她甚至老老实实地给沈大人写了封短信汇报这个事。因为不是大事,他们父子看看就过去了。

    那时候怎想得到,这么一个偶然相遇的人,会被她看在眼里。

    如何两个人就互相看中了呢?

    是怎么开启的呢?

    谁先迈出了第一步?

    是她吗?还是赵禁城?

    这些问题都让沈缇感到痛苦。

    有种掌心中握不住流沙的感觉。

    第186章

    这种痛苦,缘于阻止不了的失去。

    和离不是失去。

    分居独处也不是失去。

    此时,沈缇才真正感到失去的痛苦。

    然而所有的痛苦都是人生路上成长的轨迹罢了。

    谁没有痛苦过呢。

    年轻人才刚刚浅尝而已,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在不断而来的痛苦与克服之间完成成长成熟的。

    殷莳并不会因此就感动或者共情。

    她的阈值要比这高得多。

    沈缇离开后,葵儿拿着一个包袱过来:“宝金哥带过来的,让给娘子。还嘱咐我不要打开。是什么?”

    殷莳道:“既说了不让你打开,还问是什么。”

    葵儿吐吐舌头,把包袱交给殷莳,老实离开了。

    宝金实在谨慎,怕旁人打开,竟打了死结,紧紧的。

    连殷莳都打不开,最后直接用剪刀剪开了。

    东西真不少。

    殷莳留给宝金的钱不少,跟他说除了她点名要的东西之外,其他让他看着办。

    宝金看来是一点都没贪渎啊。

    除了殷莳指定要的东西,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堆。

    角先生都是最普通的了。

    孔雀毛是可以理解的。

    有个东西奇奇怪怪,猜半天,大概猜到是羊眼圈,用得上吗?

    一串铃铛,微晃便能感到震颤,应该是传说中的缅铃了,具体用法不祥,有待开发。

    这都是能猜得到的,还有些猜不明白的,以后慢慢琢磨。

    先得清洗,连葵儿都不能帮她做这个,都得自己亲手来。

    做这些事不嫌麻烦,反倒很有乐趣。

    于重重拘束之中,于一隅之地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怎么不是令人愉悦的呢。

    赵青的丈夫唤作高长树,今年十八岁,因为娶了上官的女儿,一路跟着进京,如今在羽林卫也是个校尉了。

    正经的官身了。

    这是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原先所想的不过是上官有些许田宅,却只有一个独女,勾引了来,娶到手,承一份家业罢了。

    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岳父跟着王爷一飞冲天了。

    他也跟着喝汤。

    最近与人吹了个牛,吹嘘自己有好马,是大宛宝马。

    宝马是有的,但不是他的,是他岳父赵禁城的。

    那批马是皇帝赏赐的,是赵禁城的心爱之物。明明有好几匹,从没想过分一匹给女婿骑。

    偏赵青进京后开窍了,也开始嫌弃他了。高长树还得伏低做小地哄着才行。

    试探过几次,赵青脸一沉:“那是皇帝赏的,你也配。”

    弄得他没脸。

    但赘婿就是这样,否则为什么大家都看不起赘婿呢。

    只是这次牛都吹出去了,下不来台,高长树使尽浑身解数哄得赵青高兴,赵青才终于松口了:“你悄悄的,别让我爹发现,趁他还没休沐,赶紧用完赶紧还回来。”

    高长树便去了,挑来挑去,问马厩的人:“那匹照夜白呢?”

    那匹照夜白实在是好看,纯白皮毛在阳光底下流光溢彩的,不知道骑出去得有多招眼。高长树馋很久了。

    岂料马厩的人道:“大人送人了。”

    那么好的马他还没骑过呢,就送人了。

    高长树十分心痛,问道:“送给什么人了?”

    马夫悄悄道:“听四民、长生几个人那话里,好像送给了一个女人。”

    高长树吃惊,摸了几个钱给马夫,细问。

    马夫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大人在城外面认识了一个女人,休沐的日子都往城外跑。”

    高长树想起来的确最近听赵青抱怨过,休沐的日子找不到爹。

    她有许多关于京城贵妇圈的牢骚要发,找不到人说,不开心。

    高长树意识到这个事的严重性。

    照夜白,可是能换一座宅子的价值。

    这时候吹牛打赌都不重要了,他连忙去把这个事告诉了赵青。

    赵青对这种事只比他更敏感,因她在外走动,总是有许多妇人与她说,她爹该续弦,该生儿子。

    来分她的家产。

    呸!

    赵禁城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女人,送个金镯子银钗子的都属于正常。

    但他把照夜白都送出去了。他是那么爱马的人,

    这就严重了。

    这比以往都严重得多。

    赵青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

    五月十八这日,太阳正好。

    殷莳在园子里晒太阳,问葵儿:“六娘到底什么时候肯张口?”

    葵儿闷声道:“我怎么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还扭过身去。

    殷莳纳闷:“吵架了?”

    葵儿只不吭声。

    正要细问的时候,英儿跑进来:“娘子!外面打起来了!”

    葵儿蹭地站起来:“怎么回事?谁跟谁打?”

    英儿道:“来了一个小娘子,说是赵统领的女儿,上来就纵马把娘子的花田踩坏了。米堆叔和六娘哥上去说理,那小娘子不讲道理,下马就甩人鞭子。六娘哥哥就跟她打起来了。”

    殷莳闲时,在宅子外面的空地上开了一片花田,种花提炼精油。六娘虽然独臂,可十分精通地里的活,日常把花田打理得很好,很是下了心血。

    葵儿英儿都看向殷莳。

    殷莳揉揉额角,无奈站起来:“走吧,去看看。”

    宅子外面的空地上,有两个人正战作一团,拳来脚往。

    正是六娘和赵青。

    六娘功夫颇俊,原是李校尉麾下心爱的兵士,可惜断了一臂。但他独臂力战赵青,也不落下风。

    因他是正经的职业士兵出身,还上过战场。出拳是为了打死人。不像赵青,出拳是为了打人。

    差一字,同样的拳威力就不一样。

    信王当初领的内地屯田兵,便打不过京军营的职业士兵。

    六娘实际上还收着了。

    两个人拳脚极快,时时发出拳到肉的砰砰闷响。葵儿看得眼花缭乱,胆战心惊。

    殷莳出来却并不喊“住手”。她若喊“住手”,六娘一定会住手,对方不一定会住手,那岂不是六娘吃亏。

    她出来,先飞速地扫了一眼。

    米堆、猪子、可瘦几个人,或叉腰,或抱胸。姿态放松,甚至脸上还带着点笑,可知六娘无凶险,游刃有余。

    对方几个家丁,也没有上前相帮的,反而纷纷在劝:“大娘,大娘,快停下,咱好好说话。”

    一眼扫过看清了形势,殷莳才发话:“米堆,分开他们两个。”

    何米堆和何猪子提着棍子就上去了——家里日常给这几个护院准备的武器是木棍。这东西日常护卫足够了,打人十分地疼,狠一点能直接将人骨头打断。

    殷莳经历过京城之乱,也准备了几柄钢刀、长枪,日常也不收起来,随他们几个人练功用。但不许拿出宅子,以防生出事端。日常里,只许他们用棍棒护卫。

    何米堆和何猪子两根长棍插进二人之间,将两个人架开。

    那两个人打得上瘾,被架开了,犹自挥拳踢腿想冲上去。

    六娘看到了殷莳,先道:“好男不跟女斗,今日算了。”

    赵青道:“我不欺负人,下次我绑一只手跟你打!”

    六娘呸道:“我一只手你也打不过。”

    两个人一边叫骂,一边各自疼得龇牙咧嘴。

    家丁叫道:“大娘,大娘!”

    使劲使眼色。

    赵青才醒过神来,她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猛转头,去看那小妖精。

    却看到一个美人。

    清妍端丽,身姿如松。

    一双眸子沉静璀璨。气质气度全然是大家女模样。

    赵青便滞住了。

    她跟家里打听“那个女人”,四民、长生都躲着她,见着她就跑。她只得抓了别人揍了一顿逼问。

    男仆无法,只得说了。

    曾是进士夫人,和离了出来独居。至于具体是哪户人家的,男仆晓得轻重,死咬着不肯说,生怕赵青把事情闹大,闹到什么官员的家里去,到时候受连累。

    赵青将信将疑。她虽然现在跟着爹享受了富贵,可“进士”两个字深入人心,高高在上。

    便是和离了,曾经做过进士夫人的人怎就看上了她爹?

    在过去,他们家和“进士”之间隔着鸿沟呢。

    带着人来砸这狐狸精的家,哪知道来了一看,门前一对门当,箱型雕刻狮子。

    是高级别的文官家里才能用的。普通的小官都不行。

    家丁们当时就怯了。

    本来就是硬着头皮跟着赵青来的,可能还要受赵禁城的责罚,再一看这情况,更不敢由着赵青胡来。

    便劝。

    正六娘从旁边花田里过来,听着赵青和关伯问话。

    赵青问的话难听,六娘大怒,上去骂。

    赵青不敢冲宅子,看他是从花田里过来的,便纵马过去踏了花田。

    六娘过去拦,挨了鞭子,两个人便动起手来。

    赵青这辈子所依仗者,父亲和功夫。

    今天干的事是忤逆父亲的,结果和人对打也受挫了,出城时的心气儿已经给消磨了一半。

    再一转头,看到殷莳,盈盈而立大家女模样,全不是想象中风骚狐媚小妖精的样子。

    倒很像那些宴会上对她似笑非笑客气又疏离的人。像是什么人家的当家夫人。

    不是什么金镯子银钗子就能糊弄的女人,怪不得她爹一出手就是照夜白。

    赵青呆了一瞬。

    随即想起来高长树的撺掇。她虽然如今很嫌弃高长树,可终究已经嫁了,利益一体。

    她调整呼吸,上前一步,喝问:“我爹是羽林卫统领赵禁城,你就是和我爹好的女人?”

    殷莳打量她两眼。

    虽然已经梳了妇人发髻,实际上还是个小姑娘,莽莽撞撞的,一点没有遗传到她爹的沉稳。

    殷莳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却道:“你这样行事做派,在京城官眷圈子里行走,一定会很受排挤。”

    一击便见血,直击了软肋。

    赵青被她一句话,整个窒住。

    第187章

    赵青双目圆睁:“你!”

    你怎知道!

    殷莳看向她带来的几个男仆:“你们过来,卫章知道吗?”

    男仆们瑟缩了。

    殷莳道:“你家大娘不晓事,你们也不晓事?四民呢?”

    四民正火急火燎地往西郊赶呢。

    他和长生几个人是赵禁城的仆人,赵禁城进宫当差,一进去就好多天,所以他们几个时间比较自由。

    赵青追着他们想问殷莳的事,他们惹不起但躲得起,都躲到外面去了。

    谁知道家里人忽然找来:“不好了,大娘带人往西郊去了!”

    四民和长生对视一眼,一声“不好”,掀桌子就上马往这边赶。

    马鞭子都快抽出火星来了。

    四民才是家里说话有分量的男仆,正如沈缇身边的平陌,沈大人身边的程远。

    四民在赵禁城身边,说话的分量还胜过赘婿高长树。

    这位娘子声音平和,语气也平淡,但几个男仆已经头皮发麻,忙抢着道:“大人正在宫中当值,要二十一、二十二才休沐。”

    “四民哥哥不在家里。”

    “我们劝过大娘了,只拦不住。”

    “娘子勿怪。”

    男仆阵前倒戈,险些气死赵青。

    她有一肚子市井粗话要骂,可对上殷莳的眼睛,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正是因为偶尔泄露的口风和做派,京城那些女眷才看不上她,自己也是知道的。直觉那些话一出口,眼前这个女人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不仅看不起自己,恐怕连带着她爹都要被看不起了。

    她明明跑来是为了闹散这个“外面的女人”和她爹,此时此刻,却本能地不敢连累她爹被看不起。

    可憋着又气极,抢过男仆手中马鞭,狠狠照着地上抽了一鞭子,喝道:“要你管我家的事!我就问你,是不是你!我告诉你,我爹根本没打算娶妻!”

    殷莳看她马鞭照地上抽,便知道她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一个才及笄的女孩子,从地方上来到京城,才刚刚跟着父亲见识了富贵,还没有真的养成仗势欺人的习惯。

    赵禁城那样的性子,也不会由她。

    殷莳道:“这里也没有人想嫁给你父亲。我自然管不着你家的事,只是这里是我的私宅、私产,与你父亲全无关系。不管你是谁,你踏坏了我的花田,照价赔了,我便不与你计较。”

    她对王保贵、何米堆几个说:“数数毁了我多少花,花苗肥料人工都换算成钱让她赔。赔了再让她走。若不赔,咱们见官去!”

    她说完,转身要回去,不再搭理赵青。

    赵青要气死,跳脚道:“我怕你不成!我爹如今是殿前司将军!羽林卫统领!我爹救过皇帝的命!”

    殷莳一只脚已经迈过了门槛,闻言又收了回来,转过身来蹙眉望她。

    赵青道:“我爹在皇帝身边十多年了!我还见过皇帝呢!我会怕你!”

    殷莳道:“住口。”

    她冷声道:“不许胡说。”

    赵青大怒,指着仆人道:“我怎么胡说了!不信你问他们!我哪句是胡说!”

    殷莳扶着葵儿走下台阶,一直走到赵青面前:“救皇帝命那一句。不许胡说。”

    赵青气死了:“怎么是胡说,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殷莳眉眼冷峻,“更要闭上嘴,以后不许再提。”

    赵青怔住。

    殷莳道:“我不信你父亲没告诉过你这个话不能乱讲。”

    赵青张张嘴,没法反驳。

    殷莳盯着她:“你父亲小地方人,不过一村夫之子,没出身没背景没帮衬,他如今在这个位子上靠的是什么?”

    “是圣心,是圣眷。”

    “圣心圣眷谁不想要,多么可贵难得。”

    “你若管不住自己的嘴,到处乱说,惹得陛下厌烦了,弄没了你爹的圣眷,你可以试试看,你爹会怎样。”

    殷莳目光严厉,语气也严厉。

    像是做过家长或是做过上位者,迫得赵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冯翊冯憬途是你爹的熟人。”殷莳道,“想必你与他也不陌生?”

    赵青吞了一口口水,点点头:“恪靖侯。”

    殷莳问:“恪靖侯生擒伪帝。自古以来四大军功,先登、陷阵、斩将、夺旗,生擒尤胜一筹。你看冯憬途如今,可有到处炫耀功劳?”

    沈缇与她说过,冯翊娶了端宁大长公主的曾孙女,得端宁大长公主指点,如今沉稳了很多,十分懂得低调做人。

    赵青呆住。

    她想起来,她羡慕冯洛仪的哥哥能封侯,夸赞他功大的时候,冯洛仪是怎么说的?

    “都是陛下龙气加身,哥哥不过顺天应时,偶得功劳罢了。”

    赵青回神,对上殷莳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又退了一步。

    “我,我就是随便说说。”

    殷莳问:“这是能随便说的话吗?”

    关伯一直望着官道的方向,果不其然,就在这时候有马蹄声响起,三个青年男子快马飞驰而来,看到两个女子面对面只有一步之距地对峙着,急得大喊:“大娘快住手!勿伤了殷娘子!”

    正是四民、长生和报信的人。

    赵青冤枉死了。

    她被这女的训斥得都回不了嘴。

    看到四民来了,她反而有点支撑了。因四民在外头比她更能代替父亲行事。

    “四民!”她喊,“你告诉我,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四民马一勒便飞跳了下来,一脑门子都是汗,可知赶路赶的多急。一路上都在想,万一大娘把殷娘子给打了可怎么办,焦灼死了!

    几步就飞跑到两人身边,喊了一声“殷娘子”,看殷莳仪容一如往常整齐娟美,才放下心来。

    又喊了一声“大娘”,语气里充满了埋怨。

    殷莳抬手拦住他说话,看着赵青:“是我又怎样?你是想把我怎样?要杀了我吗?”

    赵青赤手空拳,并无武器,显然是没打算杀人的。

    赵青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殷莳问:“那你来划花我的脸?毁我的容?还是打算砍了我的手脚,让我变得残缺?”

    赵青目瞪口呆。

    “也不是?”殷莳问,“那你到底来干什么?”

    赵青语塞:“我……”

    殷莳道:“不会就是,在我门前跳着脚嚷嚷一通,砸烂我一些财物,骂几句粗鄙难听暴露你出身的话,就回去了吧?”

    赵青脸涨得通红。

    可又反驳不了。

    她看着凶巴巴,还真没胆量就毁容伤残杀人。

    从前,不过一个校尉女儿罢了。王府不得干涉地方军政,地方上多的是有实权的官员。王府一个校尉离“权力”还远得很。

    赵青实际上还没有真的接触过权势,也不懂得权势可以做些什么。

    她没头脑地就冲了来,可能要做出的事情全被殷莳说中了。

    四民嘬着嘴唇,看着左边的女人,再看看右边的女人。

    不敢出声。

    “所以你来之前根本就没有过过脑子?”殷莳道,“你无论是杀了我、伤残我还是毁我容貌,都能有效地阻断我和你父亲的事。”

    “但你如今打算做的,除了给自己丢人,能起什么作用?”

    “能拦我嫁,还是能挡你爹娶?”

    “都不能。”殷莳否定,“你现在要做的全都是无用又无意义的事。”

    “四民。”殷莳终于看向四民,“赵统领平时都不教女儿的吗?”

    一声“赵统领”让四民头皮发麻。

    完蛋。

    怎么又改回叫“赵统领”了?

    他替赵禁城辩解:“我们大人以前在王府当差,常不在家……”

    便是殷莳这样的商户人家的小庶女,日常都有学上,三夫人与她没什么感情,也得挑起嫡母的责任,日常教导她们持家理事和接人待物。

    赵禁城作为父亲,让赵青成为无人教养的状态,实在失职。

    殷莳问:“赵统领现在在宫里?”

    四民道:“是。大人安排得是想错过旬日,旬日之后再休。”

    旬日是休沐日,是沈缇会过来的日子。赵禁城想和他错开,免得撞上。

    殷莳道:“但你有事,也可以去找他吧。”

    羽林卫守卫宫城。

    赵禁城就是统领羽林卫的那个人。

    纵他在宫里,四民也肯定能联系得上他。而且要远比其他官员的家人联系在宫中当值的官员容易得多。

    四民也没法说瞎话,只能道:“……是。”

    赵青脸上变色:“你要干什么?”

    殷莳笑道:“你说呢?”

    赵青道:“你要告我状?”

    殷莳惊奇:“你来之前,是觉得我就会任你欺负,毫不吭声是吗?”

    赵青的脸憋成了猪肝色,憋了一会儿,跺脚怒道:“你们都欺负我!”

    “欺负你?”殷莳站在阳光里笑了。

    “你爹为了你十年不娶,他甚至连儿子都没有。”

    “你爹正当盛年,我不信是生不出来,是不想生而已。”

    “在这世上,没有儿子的男人会被别人怎么嘲笑你知道的吧?”

    “你爹不在乎这些,只想把家产都留给你一个人。”

    “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又为他做了什么?你又在乎过他吗?你就只知道那点算计,却在这里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欺负你?”

    赵青被说得脸色发白。

    咬着嘴唇,眼泪都迸出来了。

    一言不发,翻身上马,飞快地跑了。

    四民瞪了那几个男仆一眼,使个眼色。那几人赶紧也上马追去:“大娘,大娘——慢点——”

    四民道:“殷娘子……没、没什么事吧?那我……”

    殷莳道:“你站住。”

    四民只得硬着头皮等着。

    殷莳过去跟王保贵交待了一番,把四民喊过去:“王保贵跟你一起回城,你带他去见赵统领。”

    四民愁眉苦脸,领着王保贵去了。

    赵禁城又遇到了沈缇。

    他巡视完,来到文华殿看到沈缇站在台基上面的汉白玉栏杆里,眺望广场,便心生预感。

    直觉沈缇是在等他。

    否则,这个时间早该换班离开了。

    他走过去,打招呼:“沈学士,可是下值了?如何还不离开?”

    沈缇转过身来,看着他。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赵禁城也不会怂。两人四目相视,谁也不回避目光。

    沈缇道:“赵统领家乡是什么习俗?遇到心仪的女子只戏不娶吗?”

    赵禁城道:“知自己不能娶,便不娶。胜过娶了人家,又休离。”

    沈缇眸中闪过愠色。

    赵禁城道:“已经对不住人家了,就少管点闲事。她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她不想嫁,你还想按她头嫁?你娶过她的,该知道她的性子。”

    向北出来,正看到侍讲学士沈缇从赵禁城身边错肩而过。

    赵禁城好似还看了他一眼。

    向北过去:“怎么和沈学士在说话?”

    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赵禁城道:“碰上了,聊两句。”

    向北笑道:“可别随便跟沈学士瞎聊,他是出了名的言辞锋利。”

    是吗?那刚才哑口无言,抿唇盯着他的模样,还挺让人愉悦的。

    赵禁城微笑。

    赵禁城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四民被迫带着王保贵来找赵禁城。

    他们当然进不了宫,但值守宫门的羽林卫都认识四民,立刻进去禀报了。

    赵禁城很快就来了。

    来之前只知道是四民找他,待出了宫门,竟看到了王保贵,赵禁城脚步便是一滞。

    王保贵道:“我们娘子有话要小的转达大人,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便走到宫墙下,远离了众人。

    四民远远看着,看到王保贵恭恭敬敬地传达殷莳的话。

    赵禁城的脸色变了。

    第188章

    赵禁城脸色相当的难看,四民隔着老远都能看出来,他缩了缩脖子。

    大娘,你自求多福吧。

    大人的鞭子什么滋味,你最清楚。

    “你与她说,多谢她。”赵禁城对王保贵道,“我今天是不能出宫的。我安排一下,明天出宫,必给她一个交代。”

    王保贵躬身应了。

    待要转身,赵禁城问:“她很生气?”

    王保贵搓搓脸,没说话。

    赵禁城垂眼,道:“等明天。”

    王保贵不用等四民,自己便离去了。

    四民颠颠地跑过去,缩着脖子:“大人。”

    赵禁城道:“你跑哪里去了?”

    四民愁眉苦脸:“大娘追着我和长生问殷娘子的事,我们又不能说,便躲出去了。没想到大娘从别人那里问出来了,竟跑到西郊闹事。”

    赵禁城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四民还真知道:“因为姑爷去找照夜白,没找到。”

    赵禁城脸冷得要结冰。

    四民不敢说话。

    许久,赵禁城道:“我明天回去。把大娘看好了,不许她出门,等着我。”

    四民一低头:“是。”

    五月十九,赵禁城将近午时才脱身出宫。

    骑着马直接回了家。

    他还不是一个人出宫的,他把高长树也从宫里揪出来了。

    回到家里,便给他扔到地上。

    高长树就没敢起来,直接跪着了。

    赵青怒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女的有什么本事,就会告状!”

    她踢开高长树,跪在地上,背对着赵禁城:“你打吧!”

    赵禁城伸出手,四民把马鞭交到他手上。

    赵禁城马鞭甩开,空抽一响,发出“啪”的声音,又脆又利。

    高长树和四民都是一哆嗦。

    高长树瞪大了眼。

    他是听赵青说过,赵禁城把她当儿子养的,从小学武练功。犯了错要挨鞭子。

    但赵青和他成亲以来,赵禁城给女儿脸,再没打过她了。

    高长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赵青挨鞭子。

    第二鞭就狠狠地落在赵青背上。

    那声音让高长树发毛。

    几鞭子下去,春衫洇了血。

    赵青也硬气,咬着牙一声也不含,只发出短促的闷哼声,额头都是汗。

    直到看到四民给他使眼色,高长树才醒过神来,赶紧过去抱着赵禁城的腿求饶:“岳父!岳父息怒!饶了青青吧!都是小婿的错!”

    赵青喊道:“你滚!”

    赵禁城踢开高长树:“待会再论你的错!”

    他问:“你知道错了吗?”

    赵青疼得闷哼一声,终究还是得服软:“知道了。”

    赵禁城问:“知道什么了?”

    赵青咬牙道:“我不该去那女人家门闹,不该踩坏她的花田,啊——!”

    这一鞭子来得猝不及防,赵青没绷住痛喊了出来,趴倒在地上。

    赵禁城怒道:“你以为殷娘子找我告状说的是这些破事?”

    “你当着许多人的面又胡说八道什么了!”

    “那句话,我教过你几次不可以乱说!”

    殷莳与王保贵说:“你跟他说,我不会跟晚辈计较。但大娘张嘴就是她爹救过皇帝的命,实在要命。他必须好好教一教了。”

    王保贵原话转达给赵禁城了。

    原来是那个。

    赵青终于怕了,爬起来,气弱道:“我、我就是……”

    “你就是什么也不懂,如同村妇,却一心想往京城贵眷圈里扎!”赵禁城道,“赵青!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我闺女而已!你男人只不过是个校尉,在京城谁伸脚都能踩死他!”

    “王爷已经不再是王爷了,如今他是陛下。”

    “我只问你,高长树日日与人炫耀当初是怎么勾引的你,你是不是很高兴?”

    赵青大怒:“他敢!我打断他的腿!”

    说完,忽地滞住。

    悔恨交加。

    既悔自己年少无知,叫高长树给勾引了,又悔在外面乱说话,影响父亲仕途。

    自己尚不能忍丈夫在外乱说话,代入皇帝,若有个人总说自己救过他的命,实在厌烦。

    “爹,我知错了。”这回诚心诚意了,“我再也不犯了。”

    赵禁城把鞭子扔到地上,啪的一声。

    他坐到了椅子上:“高长树!”

    高长树用膝盖挪过来:“爹!”

    赵禁城看着这小子。

    长得俊俏,心思多,趁他当差不在家,勾引了赵青。

    这小子揣的什么心思,赵禁城其实明明白白。

    但赵青死活要嫁。

    且她怎样都是要嫁人的,高长树打不过她,她便不会落得像她娘一样。

    便认了。

    “你想骑大宛马?”他问。

    声音冷冷。

    高长树满头都是汗:“不、不敢。小婿不敢。”

    “你也知道不敢?”赵禁城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骑御赐的大宛宝马。”

    “不过一校尉罢了。你有多少同僚,几层上官?你个小人物骑上大宛宝马,可想过同僚上官心里可痛快?”

    赵禁城冷笑:“官场做人都不会,还成天想着算计人。”

    高长树满头都是汗。

    因为他算计的,不是别人,正是赵禁城和赵青父女俩。

    四民翻个白眼。

    四民也是被算计了,因四民只是家里男仆,高长树是王府侍卫,他每次来都说是赵禁城让他带话或者带东西给赵青。

    赵青和他打配合,把四民和长生都给坑了。

    叫他给偷了家。

    后来事发,把四民和长生给气得,两个人互相扇嘴巴子。

    骂完了高长树,赵禁城的视线又转向赵青。

    赵青后背衣衫洇了血,人知道了错,再硬气不起来,已经蔫了。

    赵禁城对高长树道:“滚出去!”

    高长树知道他定是有话要跟赵青说,连滚带爬出去了。

    房中只剩四民和赵青,长生在门口守着。

    赵禁城问:“你去殷娘子那里想干什么?”

    “想杀她?想打断她的腿?还是想毁了她的脸?拆了我和她。”

    “别告诉我你就是去闹一闹,骂一骂,什么目标都没打成,徒丢我的脸?”

    “做事情前,先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然后是要怎么干。不是没头没脑跳脚嚷嚷一通,别人就能把你想要的送到眼前!”

    赵青悚然望着他。

    四民也瞠目结舌。

    赵禁城看四民:“怎么了?”

    “就、就……”四民磕磕巴巴道,“殷、殷娘子,大人刚才说的话,和殷娘子说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

    赵禁城顿住。

    “她是怎么说的?”他问。

    四民把当时听到的学了一遍。他道:“我还以为是王管事学给大人了,所以大人其实根本不知道殷娘子说的什么话?”

    那为什么两个人能说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来?

    其实很简单,因为做事的风格一样,行为和思考的逻辑一样。

    以赵青那个时候的情境,依照这个逻辑能推出来的就是这些。

    所以两个人能互相看对眼,一试探,二试探,愈试探愈觉得合拍,不是没有原因的。

    莳娘。

    赵禁城从来没有生出过这种感觉。在胸膛里,奇异难以描述。

    总之,想到那个人,就热腾腾的。

    但是。

    他看向赵青。

    赵青都干了些什么蠢事,莳娘那样端秀体面的人,一定厌了他吧。

    说到底,他是个粗鄙人,原就配不上她。

    赵禁城盯了赵青许久。

    他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怒气,沉默得吓人。赵青跪在地上,惴惴不敢抬头。

    许久,赵禁城开口:“大娘,你回老家去。”

    四民和赵青都大吃一惊。

    赵青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亲爹:“爹?”

    赵禁城道:“京城人文荟萃,权贵无数。你和高长树,都不适合待在京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闯出祸事来。我在老家给高长树谋个职位,你们两个回去过日子。正好家里的宅子和地都还在……”

    “我不回去!”赵青尖叫,“我都到京城了!我不回去!!!”

    见识过了京城的富贵繁华,怎么还能回到那小地方去!离爹那么远,有事怎么找爹!

    她是她爹唯一的孩子,她死也不会离开她爹的!

    赵禁城道:“也行。我在马行巷有套宅子,三进带园子,你和高长树挪过去。家里的人除了四民和长生,你想带走谁,就带走谁。”

    “爹!”赵青尖声问,“你不要我了吗?”

    赵禁城道:“闺女大了,都得嫁人。既成亲了,便该另立门户。”

    赵青悲愤:“我是我娘唯一的孩子,你忘了我娘了吗?”

    “我没忘。为着你,我从前不娶,以后也不会娶。”赵禁城道,“只是你,半分不像你娘,一日日地,我看着你,越来越像我娘。”

    赵青呆住。

    她是知道他爹有多憎恨祖父母的。

    乡下村里的人找来王府,说老人弥留了,让赶紧回去见最后一面。

    她爹在王府请了丧假带着她离开,实际上硬在路上拖了三日才回去,果然不慈的老人已经过去了。

    就不肯见最后一面。

    人死了他都不肯原谅。

    赵青其实,从小就知道她爹的心是有多硬的。

    她抬头看见父亲的眼睛冰冷,看她仿佛看着祖母,带着厌憎。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我……”

    “你选。”赵禁城道,“要么回老家去,要么去马行巷。”

    赵青知道再无转圜余地,瘫在地上。

    赵禁城替她选了:“好,你们夫妻去马行巷住。”

    “陛下赏了我几个田庄,我拨一个给你。你男人的俸禄加田庄的出息,我这边每个月贴补你一些银子。够你们两个过体面日子了。”

    “以后,你就是羽林卫一个校尉的妻子,与高长树的同僚家里来往交际。不要再以我的名义在勋贵之家走动。”

    赵禁城把赵青撸回了她本来该属于的阶级。

    赵青的繁华梦都碎了。

    她哭喊:“爹——”

    “待我死了,我这些家业都给你。你守不守得住,由着你。”赵禁城盯着她,“只是,我活着一天,老子的事,老子的东西,轮不到你们两个插手!”

    赵禁城下午出的城,只带了四民一个人。

    到西郊的时候,太阳已经斜了。

    殷莳在正厅里接待的他:“赵统领。”

    赵禁城抬起眼。

    她脸孔雪白,额头饱满,眸子神光内敛,淡淡笑着,矜持又疏离。

    什么样的缘分让他遇到她?

    不知道怎生修来的。

    赵禁城伸出手去:“这个是给你赔罪的。”

    一根马鞭。

    殷莳接过来,上面分明沾着血。

    第189章

    殷莳抬起眼:“谁的血?”

    赵禁城道:“我家丫头的。”

    殷莳问:“你还打人?你打女人?”

    赵禁城道:“她从五六岁我就开始教她扎马步,练硬功夫,叫她不做一个被人欺负的人。她要是这样,还被视为‘女人’,那就是我的失败。”

    六娘跟赵青打一场,脱了衣服之后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何米堆几个给他推药油,一身药味。

    他们说,赵青的功夫确实俊,就是没上过战场,没见过真血,缺少点杀气

    殷莳道:“好吧。”

    然后她看着他。

    赵禁城低了头,声音也低了:“莳娘,是我没教好孩子,让她冒犯了你,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给你赔罪。”

    殷莳道:“我不是叫王保贵给你说了。总之,你管好自己家人的嘴就行。这一回,我也知道六娘几个人是人有所值了。我单门独户的,谁也没招惹,平白让人上门欺负一场,亏得有他们。”

    果然还是生了气的。

    换成谁能不生气。

    赵禁城道:“是我没教好。我把她和女婿分出去单过了。原本嫁了人,就该独立门户了,是我一直纵着。以后也不让她在京城人家里乱走。跟着她男人过该过的日子就行。其他的,想太多无益。”

    把赵青和她的丈夫与他剥离。

    亲爹也不可能不管独生女,生活上肯定还是要照顾的。但是尽量杜绝了赵青闯出祸事的可能性。

    换成殷莳,大概也就是这样处理了。

    赵禁城抱拳,深深一礼:“惹得莳娘不快,实是我的罪过,望莳娘大人大量,宽宥则个。”

    他起身,看着她,道:“我也没脸再来扰莳娘,今日与莳娘道个别,莳娘你……照顾好自己。”

    “容我告退。”赵禁城凝视她片刻,转身迈出一步。

    却没走成。

    低头看去,殷莳葱白一样的手指捻住了他的袖子。

    他抬眼去看她。

    殷莳似笑非笑:“玩什么以退为进。”

    赵禁城道:“你叫我退,我便退。你叫我进,我便进。我说过的,若你不喜了,想叫我走,我必体面离开,不使你为难。”

    殷莳审视着他。

    赵禁城低低唤了一声:“莳娘……”

    许久,殷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哼”。

    赵禁城再唤她:“莳娘。”

    殷莳的指尖滑下去,捏住了赵禁城的指尖。

    赵禁城的心里腾地热了起来,反手牵住了她的手。

    殷莳横了他一眼,转身牵着他走。

    一路牵着赵禁城,穿过了穿堂,进了垂花门,入了正房,上了次间的榻。

    这里,是殷莳的闺房了。

    赵禁城打量着房间里的布置。

    十分秀雅,许许多多小物件,可可爱爱,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葵儿见赵禁城终于来到了这里,虽然没有无礼,但是上茶的时候脸紧绷绷的。

    赵禁城看了她一眼。

    殷莳吩咐了几句,葵儿应了,去了灶下。

    赵禁城看殷莳。

    殷莳噗笑,小声道:“六娘身上好多淤青,她心疼了,迁怒你呢。”

    赵禁城叹气:“他们这个年纪,要看好了,不要没过礼就做下事来。女孩子吃亏。”

    “我晓得。”殷莳道,“我早让米堆他们看好六娘。我说了,请他们来是守门户的,不是来乱我门户的。六娘若有意,让媒人上门。若乱来,四个人我都退回去,另雇他人。”

    四人连坐。

    这样,何米堆、何猪子、刘可瘦平日里玩笑归玩笑,确实把六娘盯住了,不许他坏大家的饭碗。

    最近葵儿和六娘仿佛吵架了,葵儿都不怎么出内院。昨天还是听说六娘被揍了,才出去看。

    六娘后来梗着脖子跟她解释:“不是我被揍!是平手,平手!”

    葵儿道:“跟个小娘子平手,有什么好骄傲的。”

    把六娘郁闷死了,直说下次如果赵青再来,他绝对不留手了。

    葵儿从厨下端了酒菜过来的时候,殷莳和赵禁城在说赵青的教育问题。

    “那时候她小,我在王府里也还没有单独的住处,和别人一个屋,不方便带她。便先将她寄养在别人家。”

    “休假的日子过去看她,都在督促她练功。想着孩子把功夫练好了,便不受人欺负。”

    “后来陛下给我升职,我有了单独的住处,才让她跟着在我身边。”

    “从小在下人和市井间长大,我自己也是粗人,教不了她什么。”

    “后来我有了官身,才请了人教她认字读书,也不大读的进去,不过不做睁眼瞎罢了。”

    “才成了如今的样子。”

    殷莳道:“我昨天看她和六娘交手,米堆他们也说大娘功夫俊。我其实很羡慕。”

    赵禁城诧异:“羡慕什么?”

    殷莳道:“羡慕她功夫厉害。”

    赵禁城道:“都说女人生来是要靠男人的,在家的时候靠爹,出嫁了靠丈夫,以后靠儿子。可其实,父亲只能护她一时,护不了一世。丈夫可能护都护不住。也不一定有儿子。想来想去,我也没有别的本事可以教她,唯有让她练出一身功夫,不管怎样,谁也别想欺负她。”

    殷莳赞道:“你给了她很有用的东西。”

    赵禁城叹道:“是吧。”

    但其实别人并不这么看。身边的人并不觉得他让赵青练一身功夫是对的,是好的。

    这样嫁到别人家去怎么做贤惠媳妇。

    说着话,屋里就暗下来了。

    一盅酒也喝完了。

    殷莳唤了葵儿添酒,起身去点了灯。

    葵儿添了新酒,出去了。

    殷莳举着灯过来,放到榻几上。

    火苗晃动,在墙上投下人的影子。

    “你管他们呢。”殷莳站在榻前给他斟酒,“不够贤惠他们便占不着便宜不能随心使唤奴役了,当然会抱怨。于咱们自己,当然是要自家的女儿过好日子,谁管他们。”

    赵禁城仰脸看她:“莳娘。”

    在灯光里,鼻梁切割出了阴影。

    男人鼻梁高真的特别提气。赵禁城的额头也饱满,浓眉深眼,脸颊线条硬朗。

    殷莳低头看他。

    伸出手,指背轻轻划过他的下颌线。

    所过之处,触感光滑。

    成年男子,尤其是赵禁城这样眉毛浓密的男人,得新修过面的时候,才能这样光滑。

    只要过一夜,就会有微微的扎手感了,特别快。

    头发也干净。

    一看就是洗过澡才来的。

    他每次来的时候,都很干净整洁。

    用了心。

    赵禁城微仰着头任她抚触,目光幽邃。

    “莳娘……”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他去捉殷莳的手。

    殷莳却收回手,端起刚刚斟满的酒盏,低头饮下。

    抓住男人脑后头发,向后拉扯,俯下身去把这一口酒渡给了他。

    酒入口,入喉,入腹,一路如烧。

    赵禁城握住了殷莳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抱了起来。

    ……

    葵儿许久没听见动静,问了一句“娘子,要添酒吗”也没有收到回应。

    葵儿犹豫片刻,轻轻将槅扇门推开一线缝隙。

    次间只有残酒,没有人。

    通往内室的槅扇门紧闭着。

    葵儿心脏怦怦跳,忙关上了门。

    英儿抱着干净的被褥枕头来告诉四民今天住在这里。

    四民正和何米堆等人一起吃饭。

    大家都咳咳起来,仿佛被呛到。

    只有四民嘴角压都压不住。

    六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何米堆就坏,安排铺位故意:“四民挨着六娘。”

    男人们睡通铺。

    这房间本就是男仆居处,但殷莳只有四个男仆,王保贵一家人单住,所以通铺还很宽松,再多几个人也不挤。

    大家洗漱了吹灯歇下。

    黑暗里六娘哼了一声。

    四民忍住笑,道:“六娘兄弟怎么不开心。咦,今天好像没看见葵儿姑娘。”

    六娘恼道:“她是内宅丫头,你管她干什么。”

    四民道:“我看葵儿姑娘年纪也不小了,殷娘子这里也没什么合适的人,倒是我们家里有几个后生都还没娶妻。我想着回头请大人给殷娘子提提呢。”

    原是故意逗六娘的,想看他恼。

    谁知六娘翻个身给他个后背,闷闷地道:“你给她说个好的,要勤快的。她是娘子贴身伺候的,做不得粗重活计。还有人品得好,不能酗酒赌钱打婆娘,尤其不能打婆娘。”

    大家本都憋着笑等看六娘笑话,没成想六娘憨成这样。

    何米堆都忍不住道:“六娘,说什么蠢话呢。”

    四民也道:“小六子,四哥哥我虽然与咱们认识时间还短,可也看得出来葵儿那丫头中意的是谁。人家是个好丫头,你要是没那意思,趁早别撩拨,挡了人家姻缘。”

    六娘道:“我不是,我……”

    四民经历过赵青和高长树的事,对这种事特别有气,踢了六娘两下:“你什么?”

    六娘闷闷道:“我一个残缺之人,怎配得上她。”

    何米堆道:“傻话。”

    何猪子道:“你若配不上,她就不会看上你。”

    刘可瘦道:“怪不得蒲儿问我你俩是不是吵架了,说葵儿在生气。是不是叫你提亲你不去?”

    六娘不吭声,默认了。

    四民骂道:“呆瓜。”

    六娘羞恼:“你管好你自家事。你家大人,怎不来与娘子提亲!”

    四民道:“六娘兄弟,你得记着,东家对咱再好,咱也是雇工。主人对我再好,我也是奴仆。这都不是咱们能过问的事。”

    何米堆道:“是这个理。”

    大家便不说这个话题了,唠叨些别的,讲讲养马。

    慢慢月亮高了,都睡过去。

    月亮照亮屋脊上,反着光。

    正房的内室里,拔步床帐子垂着。衣裳革带落在脚踏上。

    封闭的空间,混合的气息。

    后肩的噬咬有微痛感,让人欢愉。

    殷莳扬起脖颈。

    赵禁城的手从后面沿着颈子划过来,粗粝的掌心抚过危险的咽喉,指腹摸到她的唇。

    殷莳咬住。

    帷帐摇晃,床吱呀响。

    十二年。

    暂将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这一方空间之外。

    终于有一场淋漓尽致。

    第190章

    五月十九,是休沐日前的最后一天,这天放班回来,大家都觉得懒骨头犯了。

    官员个个在计划明日里怎么睡个好觉,又与什么人有约,怎样愉快地过好一旬才一天的休沐日。

    沈夫人与沈大人说:“跻云明日是不是还要去西郊?”

    沈大人道:“你去问他呀。”

    气得沈夫人拧他:“你是不是他爹!”

    沈大人道:“我是他爹我也不能绑着他。”

    沈夫人絮叨了片刻,沈大人却在想别的。

    他忽然道:“你说,莳娘怎么就看不上跻云呢?”

    沈夫人道:“胡说,怎么会看不上。”

    沈大人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跻云从没在西郊留宿过。”

    沈夫人叹道:“自然是因为莳娘伤心了。”

    沈大人不再多说。

    深觉得沈夫人还没有他更了解这个侄女。

    你若只以“男人”、“女人”的角度去揣测她,必然是大错特错的。

    只是他想不通,便说为着趋利避害自请了下堂,但对殷莳来说,和曾经的丈夫沈缇保持来往对她来说是毫无损失,甚至有利可图。

    以殷莳的性子,明明该走更有利可图的那条路。

    偏她却和沈缇切割得明白。

    可以做朋友,做姐弟,做亲戚,就是不肯做夫妻。

    沈大人原是看沈缇笑话的。

    只是看着看着,不知怎地,竟有点替沈缇不甘心起来。

    终究是亲父子。不管平时怎么批评儿子,说到底心里还是以这个儿子为骄傲的。

    怎地在殷氏莳娘那里就支棱不起来呢?

    颇让人心塞。

    沈缇傍晚过来给父母请安、用饭。

    自从殷莳离开,冯洛仪也离开后,沈家又经常是一家三口一起用饭了。

    这样,三口人聚在一起,还可以把沈当抱出来亲近一下。

    饭后,沈大人抱着孙子,听妻子问:“明天有什么安排啊?”

    儿子道:“和往常一样。”

    就把妻子给憋回去了。

    十分好笑。

    在这个事上,的确他们夫妻是亏欠了沈缇的。

    但沈大人就可以轻轻易易地迈过这个坎。曾经流放边陲百夷瘴疠之地,又在官场里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心理素质怎可能不强大。

    沈夫人不行,从此在沈缇面前就弱势了起来。不敢以母亲的身份压他,有事都是商量的口吻。

    之前想给他提个通房,也被沈缇直接给拒了。

    殷氏冯氏都走了,不知道在给谁守身,真真可笑。

    正想着,忽然听见妻子一句:“可你,也得有自己的日子过啊。”

    沈大人就知道不好。

    果不其然,沈缇下一句:“我本来是有的。”

    房间里就安静了一瞬。

    沈大人把沈当放到地上:“松哥儿,去找祖母。”

    “祖母祖母!”沈当踮着脚朝着沈夫人扑过去。

    沈夫人忙蹲下抱他:“心肝儿!慢点。”

    沈缇揉揉沈当的头,对沈夫人道:“母亲照顾好松哥儿就行,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他走了。

    沈缇如今一直都住在书房里。

    从璟荣院调了几个丫头来服侍,倒不至于累死竹枝。

    只是有时月夜里会走出寝室,站在廊下望月,回头看着廊道,会想起来第一次在这里拉住她,偷袭了她的唇。

    那时候多么美好。

    可她原来是不愿的。

    只是妥协而已。

    沈缇就寝,平躺着望着帐顶。

    其实那句“和往常一样”纯是为了噎沈夫人,他躺在床上,问自己:明天还去吗?

    要不然,不去了吧。

    不去了?

    天亮时分睁开眼。

    不去?

    不去怎行?

    怎能让她一个人在西郊。

    且不知道为什么,从睁开眼那一刻,沈缇就觉得心脏难受。

    冥冥中好像有声音在告诉他,有什么很糟很糟的事正在发生。

    他无论如何是躺不下去了,早早地便起身。

    婢女们都惊讶:“学士起这样早?今天休沐呢,不必早起的。”

    便平时休沐日沈缇都要出门,也不必这样早。

    长川才刚打着哈欠过来,还以为他等会才会起呢,谁知道他已经起了。

    “去告诉平陌。”沈缇道:“赶紧吃早饭,待会就走。”

    婢女们给了长川一个饼,长川叼着饼跑着去了。

    平陌倒是起了,他一贯早起,早早地就得准备东西安排事情。

    长川含着一口饼,传达了沈缇的吩咐。

    平陌叹气。

    学士上一个休沐日与四娘子定是不欢而散了。他都看得出来。

    回去的路上,学士忧心忡忡。

    没人比平陌更清楚为什么。

    官员可以优先通行,出城很顺利。

    甚至骑速都比平时快一些。

    仿佛被什么赶着似的。

    大家只能踢马跟上。

    眼瞅着,前头就是岔路口,下了官道,拐过一片遮挡视线的树林,便是少……便是四娘子单门独户的宅子。

    殷莳也醒了。

    五月中下旬,还远没到要用冰的温度。但男人的身体热力太大了,把她热醒了。

    “醒了?”抱着她的男人道,“我今天还得回宫里去。”

    昨夜体力消耗太大,殷莳太困了,还不想起,迷糊道:“去吧,给我带上门。”

    男人粗粝的掌心抚着她,其实心中微有疑惑,但又怕说出来是误会惹她不快,便没说。

    只道:“还有时间。

    他把她翻过去,提起了她的腰。

    “困~”

    “没关系,你睡你的。”

    ……

    赵禁城穿戴整齐,从内室里出来。

    葵儿绷着脸站起来。

    赵禁城道:“她醒了,你进去吧。”

    赵禁城武人劲腰,夺命如刀,殷莳怎么还睡得成。

    肚子也饿了,想想干脆起来先吃早饭,再睡回笼觉。

    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好像忘记了。

    直到洗漱完,葵儿给她梳头,在她耳朵边说:“可别在路上遇上。”

    殷莳脑子昏沉沉都还没反应过来。

    葵儿急得跺脚:“学士!今天是二十!”

    殷莳这下彻底醒了。

    昨晚还想着提醒赵禁城今天早点走呢。后来累得全忘了。

    “他走了吗?”她问。

    “该走了吧。”葵儿说,“学士一般也不会这么早。”

    殷莳想想,释然,无所谓地笑笑。

    接过梳子,自己梳头:“去把床收拾一下。”

    葵儿去了,撩开半边帐子,进了拔步床里,却忽然呆住。

    “娘子。”帐子里问,“换、换一下床单吧?”

    “嗯。”殷莳道,“换吧。”

    很快葵儿抱着床单低头跑出来,到外面把床单塞给蒲儿:“叫她们去洗。”

    她自己又回去给殷莳重新铺床。

    只是脑瓜子嗡嗡的——

    昨天赵统领和娘子自然是做了那个事了。

    可怎么床单污成了这样,被褥乱成了这样?

    葵儿从进了沈家就是在屋里伺候的。

    沈家丫头多,分工更细。通常早上她只管伺候殷莳梳洗就行了,不用管床铺。

    但那不表示她没见过殷莳和沈缇同床共枕后的床铺。

    整齐,干净。

    两个被窝——即便掀开了,也是两个整整齐齐的被窝。

    那时候年纪小,也不那么懂,因日日如此,便一直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直到现在。

    见识了完全不一样的,忽然就意识到了从前的不对。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葵儿铺着干净的新床单,眼泪都掉下来了。

    原来娘子在沈家,一直守着活寡,受着这样的委屈啊!

    殷莳和离,虽是自请下堂,但当时那个情况,冯氏兄妹仗势欺人,葵儿的心里,并不完全当她是自愿。

    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候沈缇并不在。

    葵儿心里一直觉得,学士若在,或许就不一样了。

    后面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只能这样到了。但沈缇每个休沐日都来,待殷莳如从前。葵儿的心,自然而然地还是偏向沈缇。

    一直不乐意接受赵禁城。

    她错了,她以后再也不向着学士了!

    四民备好了马在门口等着赵禁城。因来之前就知道今日还是要进宫的。

    没想到会留下。

    意外之喜。

    关伯似有不安,一直念叨:“怎么还不出来,早点回去吧,早点回去。”

    四民蹲在台阶上直乐:“关伯,你念叨什么呢?还赶我们不成?”

    男人晨起是什么状态,心心念念许久的美人终于在怀,那是不可能醒来就提裤子走人的。

    耐心点。

    关伯有点心不在焉。

    时不时地,总是朝官道方向看一眼两眼。

    终于赵禁城出来了,眸子精亮,神清气爽。四民一看嘴角就翘起来了。

    赵禁城问:“吃了没?”

    四民道:“吃过了。”

    关伯道:“吃过了,吃过了,好了,早点回去吧。”

    四民奇怪地看了关伯一眼。

    赵禁城却似乎明白,点头:“好,这就走。”

    不使她尴尬。

    关伯忽然脸色一变。

    “来不及了。”他叹气。

    四民更莫名:“什么来不及了?”

    忽然想起关伯是上过战场的老兵,他能听马蹄声。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

    没一会儿,真的听到了马蹄声。

    一行人转过树林,出现在了视野里。

    四民一拍脑门!

    今天休沐日!

    沈缇想着,马上到了,待看到她的院墙、檐角,就踏实了吧。

    今晨为何一直心神不宁呢。

    谁知道,转过树林,视野开阔起来。前方的确出现了殷莳的宅邸,可大门有人有马。

    平陌脸色都变了。

    沈缇的心脏,忽地像是被捏住。

    羽林卫统领赵禁城和他的仆人都是背对着门口站立。

    马拴在台阶下。

    他来得这么早吗?

    沈缇奔驰过去,下马。

    赵禁城走下台阶,看着他:“学士。”

    空气仿佛有些粘稠僵滞。

    平陌看着沈缇背影,张张嘴,没敢说话。

    沈缇翻身下马,也看着赵禁城。

    有什么不对。

    不对。

    不对的。

    他不是刚来。

    沈缇的心沉了下去。

    真相呼之欲出。

    总得有人说出来,毕竟都是成年人,藏着掖着不是事。

    赵禁城道:“她应该还没梳洗完,学士要不然先到正堂等等?”

    四民咳了一声。

    赵禁城回头看看大门,确信以殷莳的能力,能处理得了沈缇沈跻云。

    她都从沈家全身而退了。

    赵禁城道:“我今日还得进宫,先行一步,改日再叙。”

    四民眼观鼻鼻观心地牵了马来,赵禁城与沈缇错肩而过,主仆二人上马离去。

    沈缇望向大门。

    关伯缩在了门后,假装自己不存在。

    沈缇才迈出一步,便被平陌一把拽住了手臂。

    “学士。”平陌半求半哄,“要不然回去吧。先回去吧。”

    沈缇终于说话,平静地道:“总得叫我死心吧。”

    那种死了一样的平静,平陌见过一回,记忆犹新。便是殷莳和离,冯家逼婚那一回。

    他说不出话,松开了手。

    沈缇挣出了手臂,走进了大门。

    “唉。”这回,轮到平陌蹲在台阶上。

    关伯出来,蹲旁边。

    平陌捂着头顶,问:“是不是真的……?”

    关伯没吭声。

    平陌便懂了。

    “唉!”

    可是怪谁呢?

    怪谁呢?

    都已经和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