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所求在眼前 江山非所愿,所求在眼前……

    残阳尽褪, 夜幕降临。

    车队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到了个小镇,避免了一行人要露宿荒野的命运。

    然而小镇不大,镇上也只有一家客栈, 并不宽裕的房间, 在他们到来后,彻底捉襟见肘。

    一名护卫走到宁悬明面前, 低声恭敬道:“郎君,主君说房间有缺,想请您今夜与他同住。”

    作为护卫口中的主君, 越青君就坐在宁悬明隔壁桌,桌上摆着在这小店里以算是最好的饭菜,他却未动筷, 只饮着热水。

    只隔着几尺之距, 宁悬明却头也不抬, “劳烦转告, 宁某身份低微, 未免扰了贵人清净, 就不打扰了, 与其他人挤挤就好。”

    说罢,低头吃面,再不言语。

    那名护卫随即转身对越青君禀报:“主子, 郎君拒绝了。”

    越青君闻言笑了下, “既然如此, 那就算了, 都坐下吃饭吧。”

    护卫们不敢坐越青君那桌,作为一个体贴下属的领导,越青君并未勉强, 而是让人将自己桌上的几个菜大都端去了别的桌,只留下自己够吃的份量。

    今日一整天都遵循越青君的话,假装对方不存在的宁悬明,视线终于往他桌上看了一眼。

    见越青君用简陋的碗筷,吃着粗糙的饭食,举止却始终如常,从容自若,未有半点不适。

    宁悬明微微蹙眉。

    纵然已经适应将越青君与卫无瑕分开看待,但既明知越青君从前作为卫无瑕生活二十余年,此时便不太明白对方为何能做到见荣华如浮云,处穷困亦安然。

    卫无瑕是王朝的余烬,那么越青君又是什么人?

    似是察觉到了这道视线,越青君动作微顿,转头看去。

    宁悬明却在即将与他对视时,视线将将错开,眉目流转间,二人只匆匆交错过一眼。

    当晚,宁悬明终究还是没能与其他人挤一间屋。

    护卫们努力挤挤,空出一间屋子留给了宁悬明。

    宁悬明知道,越青君没有阻止他,护卫们自然也不能拒绝,可他们又担心,真与他共处一室,他自己没事,越青君却可能记在心中,日后找其他人麻烦。

    如此,空出一间房给宁悬明,就成了最好的办法。

    可这并非宁悬明本意。

    他不愿因为自己的私事,而给他人带来麻烦。

    可眼下看来,若他一直与越青君这样僵持,诸如此类的事,恐怕还会有不少。

    既(被迫)同意了与对方同行,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思及此,宁悬明心中暗暗有些后悔,若是今日态度坚定一点,无论是哄是骗还是其他,先将那人赶回京城赶回皇宫就好了。

    怪只怪他当时怒火攻心,不够理智。

    可换句话说,听到那样的言论,谁又能维持冷静?

    不理智的后果就是现在,自己选的路,自然要自己担责。

    因此宁悬明对那护卫笑了笑道:“不必了,我之前开玩笑的,今晚我与……正好有些话要说。”

    他卡了壳,一时不知该如何在其他人面前称呼越青君。

    如今他既无官职,便不是对方的臣子、下属,又没有与无瑕的亲密关系,若说能勉强沾边的,应当只有友人。

    可这世上,当真有越青君这样的友人吗?

    宁悬明进来时,心绪仍旧未平,早早进来的越青君却已经洗漱完毕。

    听见开门声,越青君仍旧在看手中册子,未曾抬头,口中却道:“屏风后还有热水,换洗衣物在凳子上,我让人搬了两床被褥上来,铺在软榻上。”

    不等宁悬明开口,越青君便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完全践行了自己的许诺,既照顾他,又不勉强他,细致妥帖至极。

    宁悬明心头微堵。

    “当然……”越青君说完抽空抬头,看着宁悬明笑了下道,“你若是想睡床,我也不介意。”

    宁悬明:“……”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房间另一边的屏风后。

    越青君笑意渐浓,解释才姗姗来迟,“别误会,我说的是你若想睡床,我也可以和你换。”

    宁悬明侧身与他隔着屏风相对,冷笑一声,“我与阁下只是相识,勉强算半个友人,出门在外条件有限,同睡一床也无妨,阁下为何避而不谈?是不敢吗?”

    越青君一心二用,一边看资料,一边回道:“我为悬明着想,悬明竟还笑起我来了,既然不介意同睡,那我这就将床褥撤了,正好给别人送去。”

    ……屏风后再未言语。

    宁悬明毫不怀疑,越青君是真能干出这种事,他微微拧眉,静静听了半晌,却什么也没听到。

    想着对方若当真那么做,那他就叫小二再送一套上来,又或者自己去马车取。

    然而等他洗漱后走出去,却见榻上还是如刚才一般,被褥也好好的,方才根本无人进来。

    越青君适时故作听到声音,抬头望去,面露懊恼,“方才看入迷,竟然忘了叫人。”

    他微微拧眉,“看来只好委屈悬明,独享一榻了。”

    说罢,他又笑了,望向宁悬明的眉眼间皆是愉悦。

    宁悬明静静看着他。

    半晌,终究是转过身去,背对着越青君,在其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抿唇,微不可察地浅笑一瞬。

    一人直面,一人回避,一人坦然,一人内敛。

    却都似寒冬中的红炉,以风雪衬暖夜。

    宁悬明能感觉到,越青君当真在如他所说,对他极尽包容,大到离京远走,小到衣食住行,于公辞官,于私情爱,他都做到了不勉强。

    他隐隐觉得,即便他今夜当真要与别人同睡一屋,越青君应当也不会阻止,只会担心他睡不好。

    如此极尽的包容与尊重,饶是宁悬明,也难免会动容。

    尤其对方还身为天子(虽然宁悬明对这位天子的认可度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动摇,但毕竟身份不是假的,那就姑且算他是吧)。

    也因此他更加不解,越青君为何如此,怎会如此。

    世上难得难解之事,难解之人莫过于此,让他摸不清,看不透。

    宁悬明吹灭了蜡烛,“阁下还是早些睡的好,免得患了头疾,再说今日那般胡话。”

    越青君也不辩驳,只轻笑道:“你觉得是,那便是吧。”

    当夜窗外风雪呼啸了一夜,宁悬明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听着窗外风声,嗅着屋内熟悉的气息,他躺下还未过一刻钟,便悄然入梦。

    梦中是寒冬夜里交颈缠绵,旧梦依稀。

    梦里温情,梦醒怅然,再见到越青君,难免有些许失神。

    越青君与他招呼他用早膳,他也没应。

    宁悬明忽然发现,即便是同样意思的笑容,越青君给人的感觉,也与卫无瑕有所不同。

    即便再看见同一张脸,宁悬明也很难将对方当成卫无瑕,当成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同床共枕之人。

    二人在小镇上停了一夜,清早补给过后,便再次启程。

    越青君刚坐上马车,护卫队长便上前禀报:“主君,昨夜有人打探我们的消息,瞧着像是受人指使,属下的人跟踪对方,但跟丢了。”

    越青君手抵着窗,“我才刚出京,有人就坐不住了。”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

    “另外,郎君说,我们队伍人多,太过引人注目,不如装扮成走南北买卖的商队,好掩人耳目。”

    他们此次出行,车上确实带了不少商品物资,今日又在镇上买了一些,装成商队毫无问题。

    越青君闻言莞尔,愉快道:“悬明纵然生气,却还是关心我的。”

    “就按他说的做。”

    “是。”

    一行人改头换面,越青君也换上了更低调的蓝色布衣,只是气度如此,即便简单的衣裳,也能轻易看出他是商队的大掌柜。

    走了几日,众人终于要到清垣府城。

    然而在要走过一条山道时,前面的人却察觉不对。

    “大掌柜,前面有人埋伏,可能是土匪。”

    说着,已有护卫高声喊:“哪条道上的兄弟?既等在此,何不现身一聚?也好让咱们瞧瞧阁下的风采!”

    山上小弟转头对同伴道:“三哥,怎么办,他们发现咱们了。”

    三哥将身上遮掩一掀,“好眼力,本事不错,不过,你以为这样就算了?今日不将三车货物留下,休想离开虎踞山!”

    在他的示意下,山上的人齐齐现身,竟是有小几十人,且各个带着武器,手上弓箭都堪称精良。

    队长闻言脸色很难看,他们离开京城时,不过只有五辆马车,其中两辆还坐着人,路上虽有补给,也不过又多了两辆板车。

    对方开口就要三车,这是要分一大半。

    宁悬明在见到那些人手中的弓箭时,神色便颇为古怪地看向越青君的方向。

    越青君也默默将一本册子往身后藏了藏。

    这份关于清垣的册子上面,赫然还有山上那位“三哥”的画像,而对方在上面的身份,还是明月山庄清垣分庄里,负责对外交流的管事。

    好一个对外交流,做山匪打劫,怎么不算对、外、交、流呢?

    “山上的兄弟,不是我们不给,而是这些货物都是东家的,可丢不得。”前面的护卫还在交涉。

    “管你是东家西家的,路过这儿就是我们兄弟的!”上面有人喊道。

    “就是!就是!”

    队长抽出刀,威呵道:“我等是明月山庄的人,听东家吩咐,自北边回乡,诸位若非要留下货物,就不怕被明月山庄找上门来?”

    此言一出,山上的人都安静了。

    众人面面相觑。

    “没听说有队伍要来啊。”

    “会不会是假的?”

    “之前也有人狐假虎威,不都被戳穿了吗?”

    三哥一脚将人踹开,“蠢货!”

    上次那个太假了,这回这些人装备齐全,精神面貌极佳,且马车上还真有山庄标志,只是不是每一辆都有,而那一辆又离得太远,他们方才没注意,光看前面了。

    他娘的,竟然是真的!

    三哥当即给自己蒙上布巾,遮住面容。

    色厉内荏道:“既然是明月山庄的人,那今日就放你们一马,兄弟们,走!”

    一行人匆匆跑了。

    队长过来禀报时,便见越青君面无表情地将一本册子合上。

    “路上危险,将悬明请来,方便集中保护。”

    有此理由,宁悬明当然不会拒绝。

    然而他踏上越青君马车后,笑看了越青君一眼,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庄主得见山庄发展至今,底下人仍感怀于你,不忘祖宗基业,重操老本行,可有感动之至?”

    越青君:“…………”

    失策,他知道明月山庄的情况不好,但没想到能这么草台班子。

    “所以悬明可愿意,为我整肃管理明月山庄?”

    宁悬明面上的调侃渐渐消失,神色正经起来,“若我没记错,前不久我刚辞去官职。”

    越青君一脸疑惑:“做我山庄的大管家而已,与官职有何关系?”

    宁悬明皱眉。

    越青君解释道:“我打算重整产业,部分收为国有,部分留下,让明月山庄仅做一个立足于民间的组织。”

    他语气诱惑:“悬明若答应,也不影响今后回朝做官,许你发展一个当副业,如何?”

    宁悬明:“……”

    他错了,怎么能怪明月山庄草台班子呢,这个朝廷从上到下,根本都是草台班子,尤其是当今天子。

    越青君望着他,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觉得有负担,以你命名的山庄,能落到你手上,也是它最好的归宿。”

    宁悬明:“……?”

    他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敢问庄主,你何时给山庄起的名?”

    何止是起名,在有名之前,他们都叫山匪。

    说到这事,饶是越青君,也难免尴尬一瞬,但他还是实话实说。

    “实不相瞒,我也只比你早知道一日。”

    宁悬明想到卫无瑕礼佛,想到剑屏山的越青君,想到卫无瑕与越青君的无缝衔接……

    其中关窍,不必言说,自心领神会。

    一股荒谬的情绪直冲他天灵盖,生生将宁悬明逗笑了。

    又气又笑。

    “你、你真行……”话到此处,宁悬明已彻底词穷,穷尽他一生,也难以对越青君这番行为做出评价。

    图什么?

    一道难以遏制的情绪,在这几日相处中积攒许久,直到此时产生质变,迫使宁悬明付诸行动。

    他迫近越青君,直抵对方面门,狭小的马车里,二人呼吸可闻,越青君避无可避。

    “……你到底图什么?”

    越青君也没有避。

    他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宁悬明,心说你都这么主动了,那我回应一下,也不要紧吧?

    下一刻,他微微前倾,在宁悬明唇角落下一个轻吻。

    属于越青君与宁悬明的第一个吻,让他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江山非所愿。”

    “所求在眼前。”

    “悬明,只要你愿意,就能让我做个符合你心意的天子。”他的气息轻吐在宁悬明耳边。

    “真的不心动吗?”

    第112章 青帝 怕越青君三个字,侵入骨血里……

    高高在上的天子, 任由自己随心所欲地塑形。

    从此江山也如掌中之物。

    这是何等的诱惑!

    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听了都会万分心动。

    宁悬明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腔中急促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堂堂天子, 当真心甘情愿, 对他人唯命是从,任由他人搓圆捏扁?”宁悬明轻声低语, 却因彼此距离,饶是再轻,也听得分明。

    越青君微微阖眸, 鼻尖轻轻在宁悬明脖颈蹭了蹭,心满意足道:“天子不愿,但越青君可以。”

    他垂眸而下, 指尖轻轻勾动宁悬明的手指, 一根、两根、三根……

    即将全然握紧时, 越青君却又一根一根, 慢慢松开, 渐生笑意。

    “离京之前, 我给薛行野留了一封密信。”

    “若有不测, 皇位随他拿去。”

    越青君语气再寻常不过,越是寻常,越是漫不经心, “天子而已, 既然可以随意丢给别人, 随你揉捏塑造又何妨。”

    宁悬明心中震动, 并非是因为越青君对皇位这不放在心上的态度,而是对方竟如此信任那位镇南王薛将军。

    难怪此人竟敢随意离京,自信是真, 做好万全准备是真,不在意也是真。

    先前越青君说的那些为了宁悬明才要这个皇位,宁悬明比皇位重要更重要这等听着好似随口哄人的鬼话,终于真正落到了宁悬明心里,留下几分痕迹。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宁悬明不觉高兴,反而沉重。

    他缓缓退开,直起身子,拉远二人之间的距离,神色恢复之前的淡定疏离,“阁下未免太看得起我,江山之重,皇位之尊,哪里能容我一介凡夫俗子指手画脚,不胜惶恐。”

    宁悬明撩了撩衣摆,轻弹衣上灰尘。

    无论是江山还是天子,都不应由他决定。

    越青君既已许诺会尽自己所能,做个好天子,即便对方行事作风再不如意,宁悬明也不能为此指指点点。

    越青君口口声声说随他心意,任他施为,好似一切由他主导,实际上却不过是以身为饵,诱他上钩,囚困樊笼。

    因而,即便对方做的某些事荒唐无稽,荒谬绝伦,荒诞到不可理喻,惹人生气又发笑,宁悬明都只能忍住,坚守本心,对对方的任何利诱都视若无睹。

    诱饵越大,越要坚定。

    越青君故作遗憾,“果然是悬明,定力远超常人。”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重新恢复成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模样。

    好似不过随意聊了聊家常,丝毫看不出方才说了什么疯话。

    马车在城门口放缓,给了一包碎银后,官兵满面红光,随意检查了一下,便轻易放行。

    宁悬明看向越青君。

    后者摊手,无奈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纵然再如何严刑峻法,若想钻空子,便有的是。”

    无法禁止。

    宁悬明抿了抿唇:“我想说的是,若以商队论,我们刚才给的税钱还不够。”

    只是税钱给的是官府,碎银给的是私人,那些人当然愿意给个方便。

    “他们估计是看见了这个。”越青君指了指马车上挂着的明月山庄的标识。

    过了那座山,他们便让那辆挂着标识的马车走在最前面,保证一来便能让人看到。

    行走在路上,越青君观察着街上行人面对明月山庄的反应。

    虽没抵触,却心存畏惧,轻易不敢招惹。

    想来清垣城的明月山庄没有大善,却有小恶,且一定闹出过很大动静,声名远播。

    改朝换代于民间的影响,兴许还没有明月山庄大。

    刚入城,便有一名穿着山庄服饰的人快跑迎了上来,拜了一拜说:“听闻有北方的兄弟南下,我家掌柜已设下宴席,就等诸位兄弟入座了,也好与我家掌柜聊聊南北风情。”

    早就被越青君叮嘱过的队长拱手道:“那就有劳掌柜了,待我们一行人安顿好,必定上门道谢。”

    那人还想请越青君等人入住清垣城掌柜安排的别院,被众人以想体会清垣风土人情为由拒绝。

    双方别过,那名跑腿回府禀报。

    大掌柜沉思片刻道:“所带货物不多,不像是专程南下行商。”

    “你确定他们是北地分庄的人?”这话问的是在一旁坐着的三掌柜。

    后者连连点头,“听说是回乡。”

    明月山庄在南地起家,动乱时,为求前程跟随主子往北去的人不在少数,如今一切安定,回乡看看也是寻常。

    只是若是这种人,在分庄中的身份地位必然不凡,没让对方看出猫腻还好,若是发现端倪,便不好再息事宁人。

    当晚,越青君便带着宁悬明与几名护卫去了明月山庄赴宴。

    桌上酒水佳肴歌舞一应俱全。

    推杯换盏间,大掌柜终于提到:“听闻诸位在虎踞山上遇到了土匪?可有出什么事?”

    越青君:“有惊无险,对方听闻我等来自明月山庄,便不战而逃。”

    大掌柜满脸惭愧,“都是在下招待不周,让诸位在清垣地界受惊。”

    越青君摆摆手道:“山匪行事,与大掌柜何干,不过,我瞧着那些人对咱们颇为畏惧,想来应当不足为惧,何不将其剿灭?剿匪成功,也是大功一件。”

    大掌柜面露难色:“兄台有所不知,那些人行事猖狂,与本地大族多有勾连,也是看在明月山庄背靠朝廷的份儿上,否则也绝不可能收过。”

    越青君闻言皱眉,“原来如此,当地大族竟为虎作伥,本……我改日修书一封,送去京城,必会有人前来剿匪。”

    听他如此轻松随意的语气,大掌柜便知对方所言不假,即便如此,更证实他心中所想,对方绝非普通回乡的掌柜。

    “此乃小事,传至京城,若扰了贵人清净,可就不好了。”大掌柜感激劝道。

    越青君一脸无所谓,“既然有问题,便要向上禀,不因事小而姑息,这是当初加入分庄时,上头交代下来的话。”

    见此人脑袋一根筋,说不通,大掌柜面上神色也有些许勉强,歌舞过后,一名女子便袅袅上前,给众人行礼。

    大掌柜对越青君露出个心照不宣的微笑,“这是我清垣城里最有名的风姑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一舞倾城,兄台今日不妨瞧瞧,南北美人风情有何不同。”

    说罢,那位风姑娘就在他的示意下,要坐到越青君身边。

    后者面露好奇,“原来姑娘多才多艺。”

    “只是,今夜为我兄弟二人跳一夜舞会否太累?”

    风姑娘脸色一僵,来之前只知要伺候这位贵人,可没说过要伺候两位,当即面带一丝羞辱道:“小女子虽非良家,却也是清白身,岂容郎君如此羞辱!”

    越青君一脸莫名,看了看宁悬明,又看了看大掌柜,不解道:“我请她为我们跳一夜舞,怎么就算羞辱了?”

    宁悬明嘴角微抽,实在不忍再看。

    从前不知此人真面目,对对方装模作样毫不知情还好,如今既知真相,再看对方表演,才深感叹服。

    他一个看戏的都觉得不忍直视,对方作为当事人竟演得津津有味,毫无破绽。

    他闭了闭眼,心中再次感叹,被骗三年,并非自己识人不清,而是对手太过强大,不冤。

    大掌柜笑道:“风姑娘分身乏术,哪能为两人跳。”他还以为对方说的“跳舞”另有他意。

    越青君皱眉:“怎么就分身乏术了?我与弟弟同住,也不劳姑娘两头跑。”

    大掌柜:“客栈有诸多不便,不如住到别院来,也免得还要挤一间屋。”

    越青君闻言却面露不悦,“我们二人结契多年,到了外面还要分房睡?我本以为你为人赤诚,才愿与你相交,却不想你竟离间我二人情谊!”

    “多谢今夜款待,在下就此告辞!”

    说罢,越青君拉上宁悬明起身就走。

    徒留大掌柜与其他陪客一脸懵逼。

    “那人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还生气了?

    有人迟疑开口,“听说南地有些人家娶不到妻,便有男子与男子结为契兄弟。”

    众人闻言嘴角一抽,表情一言难尽,没想到那人口中的兄弟竟是这意思。

    对方怎么也不说清楚?

    “此人性情颇有些憨直,若不好好处置,后果难料。”

    “也罢,且待明日再邀他前来,许下金银试探一二。”

    众人还在商量着,却不想他们根本没能等到明日。

    当晚,山庄守卫便被放倒,官兵围困,一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山庄之中藏有危险武器之地,被严加看守,几名掌柜被抓。

    “谁给你们的胆子?!竟然敢这么对我们!”几人浑身上下被捆着,狼狈地跪坐在地上。

    几人原想抬出朝廷与天子,然而待到将山庄彻底掌控,却见一道身影缓缓从人群中走来,身上仍是两个时辰前的蓝色布衣,仍是那副模样,却再无憨直之感,冷眼一扫,唯余锋芒。

    大掌柜满脸惊怒,大声道:“竟是你?!好!好!今日我好心招待你,你竟然恩将仇报?我告诉你!就算你也是明月山庄的人,也绝无跨地界插手别庄之权!待我向上面禀报,你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越青君充耳不闻,看着没往他那儿看一眼。

    他看向某个极力遮掩自己面容的人,冷声道:“让他抬起头来。”

    被彻底无视,大掌柜脸色涨红,恼怒不已,却无人在意他的心情。

    一名护卫上前,抓着三掌柜的头发,强迫他抬起。

    对上那张惊惧的面容,越青君缓步上前,抬脚便踩着对方的脸压在地上。

    唇边含笑,声音却如寒夜风雪:“哪日劫道不好,偏偏要在今日。”

    “害我今日颜面尽失,这笔账,如何算?”

    见他笑着将人往死里踩的模样,众人皆是心头一惊,浑身寒毛倒竖,鸡皮疙瘩一片接着一片。

    不过转眼间,此人便性情大变,下手狠辣,与先前截然不同,带给人的骇然之感更甚几分。

    “……饶命!大人饶命……”脑袋被踩着,就算想磕头,也根本磕不了,只能连连求饶。

    越青君踩够了,放下腿,在地上蹭了两下,神色淡淡道:“既然喜欢做山匪,那就按山匪身份入罪吧,也不枉你始终念念不忘这一行。”

    对于其他人,越青君看也没看一眼,便让人将他们压下去。

    当地守官上前请罪,“下官治下不严……”

    越青君抬手制止:“从前如何不必再言,今日之后,就不一样了。”

    他懒得算从前罪责,今后若仍是如此无能,那就死远一点。

    接下来半月,越青君皆在清理清垣事务,清查账目,清垣分庄里人员大换血,旧人定罪下狱,新人战战兢兢,饶是护卫中不乏能干之人,也忙得脚不沾地。

    宁悬明竟也没将自己已经辞官挂在嘴边,默默从旁协助,不必言语,举止之间自有默契。

    二人相处之时,竟难得有了几分从前宁悬明与卫无瑕相交之感。

    此后半月,产业切割,官民划分,责权细分,皆一一解决,自清垣开始,往各地推行。

    天子诏令下达各地。

    越青君近来心情不错,唯一的遗憾是,直到明月山庄大改,宁悬明也没有答应他那个请对方做山庄天下总管事的提议。

    看得出来,他还挺想将这份礼物送出去的。

    可惜对方不收。

    一日醒来,越青君还没用膳,便见护卫队长匆匆走来,急急忙忙道:“不好了,主君,宁郎君要走了!”

    越青君闻言一愣,双眸微眯。

    “什么意思?”

    “今日一早,郎君就让人备好马匹行李,只有他一人的份。”队长忙道。

    越青君起身正欲出门。

    却在门开时,正好与站在门外之人对上视线。

    双方对峙,久久无言,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

    越青君问:“听说你要走?”

    宁悬明并未否认:“原想直接离开,可后来想,你一直对我直言不讳,我也不该一声不吭就走。”

    他走了进来。

    队长忙不迭退下。

    吱呀一声,房门关上。

    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越青君面上未有怒意,反而抬眸看向宁悬明,眼中似泛着难言的微光,微微抿唇笑道:“只身进来,这可不像是要逃跑的模样,就不怕我强行留你?”

    宁悬明神色坦然,微微一笑道:“你既说不会勉强,我便信你。”

    越青君微微挑眉,“原来我在悬明心中,竟如此有诚信。”

    宁悬明:“所以,你会辜负我的信任吗?”

    越青君默默无言,望着宁悬明的眸光却亮了亮,半晌,方才轻笑一声道:“悬明,你好像比之前更会拿捏我了。”

    宁悬明无声轻叹,虽然非他所愿,但遗憾的是,似乎确实如此。

    他如今也隐约感到了越青君的无赖之处。

    此人先前处处退让,唯有一点,要随他身侧。

    这本就是个陷阱。

    世上有多少人,都败在天长日久下?

    哪怕一条狗,看久了,都觉得对方眉清目秀。

    何况越青君本就是世间难寻的天之骄子,站在那里便光彩夺目。

    纵然宁悬明如今觉得对方脑子有疾,也难保自己今后没有被脑疾传染的一日。

    “明月山庄之事解决,你的身份也再难掩盖,自然也无需我在旁掩护。”宁悬明缓缓道。

    越青君笑了,他之前诸多令人分心的言行,竟都未糊弄住宁悬明,让对方忘了二人能此行的最重要的原因。

    “你之前说,天下之大,我哪里都去得,天下之事,我一切都做得?”宁悬明上前一步问。

    越青君点头。

    “你还说,只要能在我身边,见到我,哪怕我对您视而不见,也无妨?”宁悬明再上前一步。

    越青君再次点头。

    “可以。”宁悬明道。

    他抬眸,与越青君四目相对。

    忽而,宁悬明弯唇一笑,“我阻止不了你,也拒绝不了你。”所以他不阻止,也不拒绝。

    “你既愿意,那便来吧。”

    “只要不被我看见,不被我发现。”

    “我也很想看看,对于那些荒谬言论,阁下能做到何种地步。”

    房门再次打开,宁悬明回头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去,上马,回身,遥遥相望时,彼此的身影皆模糊不清。

    今日无雪,却有薄雾未散,为彼此徒添一份神秘,也是在这份神秘中,宁悬明方才能稍稍泄露半分,神色难言。

    马蹄声渐远,越青君仍未收回视线。

    他眼中笑意渐深。

    说了那么多,终究遮掩不住,他怕了。

    怕潜移默化,怕日久生情,怕越青君三个字,悄无声息侵入骨血里。

    朝朝风雪催青帝,晚来天既明。

    第113章 桃花运 “你赢了,我跟你走。”……

    严寒已过, 南下渐暖。

    宁悬明到达江南一带,见城中处处皆是绿意花影,竟恍惚觉得已至春时。

    “郎君, 买花吗?清晨才采的鲜花, 可新鲜可漂亮着呢。”小姑娘提着花篮在酒楼书肆门口叫卖,进出此处的皆是或家中富贵或附庸风雅之人, 卖出的几率大大提高。

    宁悬明走过去,买了几支。

    他将花插在马上,却没进酒楼, 而是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了一个烧饼两个包子。

    漫步在街上,一边吃着东西,难得有这么悠闲的时候。

    宁悬明自己都忘了, 上一次闲来无事, 自在轻松地逛街究竟是在何时。

    虽是孤身一人。

    难得孤身一人。

    江南的景美人美, 露天席地, 竟有人垒了高台, 让一群姑娘在台上表演歌舞, 引得无数人观看。

    宁悬明有些好奇, “这是在做什么?”

    “郎君是从外地来的吧?”身旁一个人闻言回道,眼睛却始终看着台上,没有错开半分。

    “你有所不知, 这不花朝节要到了, 城中正在为挑选今年的神女做准备, 这是为挑选神女准备的比赛, 愿意的姑娘都可以报名,若是选上了,就能在今年代表全城的女子, 向花神娘娘献礼,可是极大的荣耀。”

    宁悬明闻言来了兴趣,站在人群中看了好一会儿,见这些姑娘都自信满满,落落大方,仅是这副精神面貌,便胜过许多人。

    “今年的神女多半是古家的古二姑娘,当年她姐姐便做过神女,听说这位妹妹的才貌不输于姐姐。”

    “我还是更看好钱姑娘,对方那身金缕衣可真美,华丽又富贵,钱家今年为这比赛可出了不少银子。”

    “瞧你说的,以往不也有出了银子却落选的,知府大人可不是那等看银子办事的人。”

    “别吵了别吵了,等会儿都跟我把花投给江姑娘,江姑娘才是今日最美的神女!”

    人群中的声音不断传来众人的争论声。

    宁悬明却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出人群。

    他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却见客栈有处神仙亭,里面挂着往来客人留下的墨宝诗词,甚至还有名家之作。

    江南文风极盛,随处可见文人墨客,宁悬明在那里鉴赏一番,还真看见了不少佳作。

    如今新朝初立,越青君上位前,又砍了不少官员,朝中正是用人之时,若是这些人愿意北上京城,未必不能搏一个好未来。

    念头刚起,宁悬明便拧眉。

    怎么又想到与那人相关?

    朝中有没有干他何事?难道还真要困死在京城,在朝堂耗尽岁月不成?

    原想摆脱了那人,获得了自由,便自在闲适,再无约束。

    ……哪怕仅是明面上。

    然而一路走来,那人的身影却始终挥之不去,时而出现一瞬,让人猝不及防。

    客栈中往来行商不少,宁悬明不经意听到,有人谈及明月山庄之事。

    “听闻天子到了那清垣城外,便遭遇山庄中人假扮的劫匪,天子多番忍耐,进城后让人打探情况,当晚便以雷霆之势抓住祸乱百姓之人,还请来判官为其定罪……”

    故事略有夸张,还莫名其妙多了些神异色彩,但越是如此,众人便听得越是津津有味,连宁悬明这个当事人,都觉得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直到……

    “期间还与一位青楼女子多有纠缠,那女子见天子正气十足,纵然位卑也小心提醒,却被那贼人发现,差点性命难保,好在天子出现及时,将人救下,二人之间情意纠葛,多番牵扯,道不尽,道不尽……”

    宁悬明:“…………”

    他嘴角抽了抽,回想那日越青君装疯卖傻将一群人戏弄一番,总共没和那位风姑娘说上几句话,也不知究竟有什么说不得的。

    若是越青君知道有人将故事编成这副模样,只怕会后悔在清垣表露真身。

    也不知此人如今正在何处……

    宁悬明沉默片刻,默默扶额,怎么又想到那人。

    未免自己一直想到越青君,宁悬明在府城住了下来,意图逛遍繁华热闹的江南,好让自己忽略某人的存在。

    然而不知是否因身边无人,加之江南繁华,宁悬明隐约觉得,郊外桃林还未开,自己却仿佛盛开的桃花,莫名招摇。

    他遇到过卖身葬父的女子,酒楼卖唱的歌女,青楼逃跑的清倌。

    也有书肆受辱的贫困书生,拐角误撞的画馆画师,酒楼一鸣惊人的风流才子。

    今日更是奇怪,明明好好走在路上,却还能被远处的绣球砸中。

    下人匆匆跑来,要将他请上去。

    宁悬明解释道:“我并非抢绣球之人,只是被误砸中。”

    下人倒是十分客气有礼,

    “虽是误砸,那也是中,郎君瞧着也是读书人,应当也知礼。”

    宁悬明无法,只好道:“家中已娶妻。”

    下人赔着笑脸,“小人不过是个跑腿的,郎君若有话,不如与我家老爷说个清楚?我家老爷也并非不讲理之人,若他知道,说不得还会给郎君一些银两,赎回绣球。”

    宁悬明便去了。

    当然不是为了那点银钱,而是正如对方所说,未免让人误会,不如直接当面说清。

    他被请到了阁楼上,见到了那位老爷,对方却如那下人所说,是个讲理之人。

    宁悬明并未进场,无意接绣球,且家中已娶过妻,那位老爷当场便要赠银赎回绣球。

    却听屏风后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

    “等等……”

    宁悬明正要下楼的脚步,被老爷拦住,“不如听听?”

    那位姑娘到底不便,便由丫鬟帮忙传话。

    “我家姑娘说,你既没有进场,又是巧合路过,可这绣球却偏偏砸中你手中,岂不更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宁悬明不曾抬头看去,只低着头礼貌道:“世间缘分何其多,不过匆匆一场,我与姑娘甚至并未相见,怎敢提缘分二字。”

    片刻后,丫鬟又道:“我家姑娘说,郎君与她无缘,便是与别人有缘了?”

    宁悬明脑中又瞬间浮现出一道身影。

    “在下已娶过妻。”

    “我家姑娘说,娶妻便娶妻,娶过是何意?莫非之前是妻,如今便不是了吗?”

    宁悬明沉默片刻,说出的话略有些无礼,“在下自言娶妻,已是拒绝之意,姑娘执意相询,是否过于冒犯?”

    “我家姑娘说,她问这些,不过是想了解你,想主动抓住这段缘分,不想让自己后悔,这并非冒犯,而是敢于争取。”

    宁悬明垂眸敛目,“承蒙姑娘厚爱,可惜在下已娶过妻,纵然他已逝,眼下尚在守孝中,无心再娶。”

    又是娶妻,又是守孝,无论如何,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临走之前,那位姑娘还似恼羞成怒让丫鬟说了一句:“守你的孝去吧!”

    宁悬明拒绝银两后离开。

    屏风后的人,眼睫微垂,眼尾轻扬,几分艳丽,几分风情。

    大约是发现自己出门便遇麻烦,接下来几日,宁悬明一直在客栈看书。

    热热闹闹的神女选拔已经结束,宁悬明原本还想瞧一瞧,如今也只好错过。

    小二来送餐食,“郎君,今儿外面可热闹了,您真的不去瞧瞧?错过可就要再等一年了。”

    宁悬明放下书籍,问了一句:“咱们这儿的花神娘娘管姻缘吗?”

    小二点头应道:“也有一些女子会向花神娘娘求姻缘,不过大部分还是求今年花开得更好,人长得更美。”

    宁悬明心道原来还得怪自己来错了时间。

    若非是此时,兴许这桃花运就未必落在自己身上。

    ……但也只是未必。

    选拔结束后,徒留空虚。

    暮色降临,原本热闹的街道此时骤然寂静,地上满是白日里看热闹的人丢弃的杂物,偶有一二行人路过,也十分安静。

    宁悬明难得有些享受这份暗沉与安静,好似夜幕将自己笼罩包裹其中,深深藏起,隔绝外界。

    他站在夜色里,唯余淡淡月光让人能依稀看见人影。

    宁悬明眼见着一道拉长的影子渐渐走来,一路上走走停停,或俯身低头,或挑挑拣拣。

    他抬眼看去,竟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在街上拾荒。

    宁悬明盯着对方许久,见那人脚下微跛,行动艰难。

    片刻之后,他出声道:“外面危险,老人家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家里没人啦,哪里都一样,还不如出来拾掇东西。”

    宁悬明点了点头,意料之中,“原来如此。”

    “今日相逢便是有缘。”宁悬明好似忘了绣球之日说过的话,“既然遇见了您,不如随我进店里,请你吃一碗面?”

    老人见他面带笑容,和善有礼,一边推拒,又一边迟疑。

    然而在宁悬明的再三邀请下,老人终究还是犹犹豫豫跟着对方进了客栈。

    客栈中鱼龙混杂,见到拾荒老人平日里并不刻意驱逐,却也不欢迎,可今日是客人领进来的,且此时大堂人少,见老人可怜,便勉强留下了。

    宁悬明帮老人叫了一碗面,又要了一壶醋。

    “郎君,咱们店里醋都是真醋,味道正宗,东西实在,平时吃,一碟也就够了,口味重的再加一碟,一壶那是怎么吃也吃不完的。”小二劝道。

    宁悬明微微一笑:“无妨,吃不完还可以留着下次吃。”

    如此,小二也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一碗面与一壶醋都送了上来。

    宁悬明没让老人动手,自己帮忙给对方加醋,只见他提起壶,吨吨吨倒了快一小半,原本清淡的清水面,立马变了颜色,成了醋面,或许应该叫一碗醋里混了一坨面。

    他这才将这碗面推到老人面前,“听说老人家大多口味重,我特意点了一壶醋,觉得不够还可以再加,不必客气。”

    “快吃吧。”

    老人望着眼前的面,大约是因为身体不好,握着筷子的手有些不稳。

    迟迟未下筷。

    宁悬明静静看他,“怎么不吃?不喜欢吗?”说着,还望小二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似只要对方说一句不喜欢,他就能再叫一碗。

    老人没说什么,而是开始动筷,夹了几次才终于夹起一筷,颤颤巍巍送进口中。

    宁悬明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好吃吗?”

    老人不说话。

    当然,也可能是被酸掉了牙,说不了话。

    宁悬明双手交叠,支着下巴,幽幽细数:“卖身养父的尸体,沉默的书肆掌柜,酒楼演奏的乐师……以及,阁楼里的大小姐,究竟还有多少身份,是你想不到的?”

    老人吃下这口醋面,稍稍调整坐姿。

    背不驼了,腰不弯了,眼不眯了,手不抖了,腿也不瘸了。

    以袖擦掉脸上的妆容,苍老的面容下,露出一张熟悉的俊脸。

    “不急,容我先吃完这碗面条。”说着越青君又拿起筷子继续吃面。

    见他当真一口一口吃着,宁悬明眸光微动,神色难言,却未张口劝阻,而是静静看着,默默等着。

    直到最后一口面吃完,越青君连喝了快一壶水。

    宁悬明别开眼去,垂眸道:“既然难吃,又何必吃完。”

    越青君理所应当道:“你请的面,自然要吃完。”

    说罢,他又好奇问道:“你何时知道那些人是我的?”

    闻言,宁悬明面上当即似笑非笑,“若非大小姐说什么天定的缘分,或许我还要当自己桃花附身,受尽偏爱。”

    自从越青君与他说什么天命,说什么缘分后,宁悬明几乎对天命有了心理阴影,但凡听到,便要想到越青君。

    绣球之前,他或许还不清楚,绣球之后,他再傻也能回过神。

    既清醒,再回想近日经历,从中找出可疑之处,便不是难事。

    越青君坦然一笑,“是我输了,再有下次,再不让你发现。”

    宁悬明定定看了他良久,忽然道:“你不是输了。”

    “你是倦了,厌了,不耐烦了。”

    以越青君的本事,绣球那日也可以天衣无缝,然而他却屡次三番,露出破绽。

    仿佛在引诱勾引迫使宁悬明发现。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宁悬明当日忍住了。

    宁悬明盯着他的视线,却难得带上几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语气幽幽道:“你要的不仅是能看见我,陪伴我,你还要我也看见你,甚至只看见你。”

    “什么要我当你不存在,都是假话。”

    越青君闻言微微一笑,坦然道:“我说时认真,然人心易变,贪婪不止,得寸进尺太过寻常。”

    宁悬明并未借机嘲讽,反而敛眸沉思。

    忽而抿唇一笑道:“是啊,人心易变。”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没发现。

    “当初走时,虽觉得渺茫,但仍抱了几分,任你如何,我兀自生活的念头。”宁悬明缓缓道。

    他微微侧目,望向外面夜色,只觉沉沉。

    “然而一路走来,途径各地,却发现自己时刻在想,你在不在,你在哪里,你会是谁……”

    或惦记,或警惕,又或者是不安,担心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越青君做了什么不可理喻、无法挽回的事,令人后悔莫及。

    “直到真正看见你,才觉得心中安定。”在眼前时未必乖巧,但看不见时必定在作妖。

    当初听时只觉得气,如今实行才觉得难解。

    明知对方的险恶用心,明知自己应当抛却一切包袱,不要在意,却仍旧难免挂怀。

    当他知道某人的一切言行皆受自己影响,与自己有关后,便再难袖手旁观。

    此计之毒,在于人心。

    从一开始,越青君就万分笃定,才稳坐钓鱼台,有恃无恐。

    越青君给二人倒茶,动作悠闲,再不见刚才喝了一壶的狼狈模样。

    宁悬明转回眼眸,盯着眼前茶杯,见其中还有些许颜色并不清澈的茶末,便知其粗陋廉价。

    越青君却喝得神色如常。

    醋面吃得,粗茶也喝得。

    此人眼中,达官显贵可以如蝼蚁,寻常平民也可以礼貌尊敬。

    矛盾又神秘,怪异又有病。

    唯有一点,唯有一人,是他唯一的明确与坚定,能让绳子对他稍稍约束与收紧。

    纵然宁悬明未必愿意,也无法改变,无法摆脱。

    既如此,那便这样吧。

    “越青君。”宁悬明抬眸开口,第一次当面正经喊他名字。

    这是越青君曾说的,最喜欢的称呼,此时方才如愿。

    越青君眸光微凝,与他四目相对,良久,谁也不曾让开。

    看似轻松悠闲,实则紧绷,仿佛齐齐等着,等着目睹紧绷的绳子彻底断掉,确定胜局。

    终于,宁悬明收敛起笑意,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人,对上对方无论何时,好似都淡淡含笑的眼眸,声音低沉又怅然。

    “你赢了。”

    “我跟你走。”

    第114章 人生如戏(本章有小剧场) 从一开始就……

    崎岖的山道上, 一行人缓慢前行。

    队长抱着一堆果子走到下马休息的宁悬明身边。

    “郎君,这是兄弟们刚才在附近摘的野果,主君尝了一个, 说味道不错, 让您也尝尝。”

    宁悬明捡了一个,“剩下的你们留着吃吧。”

    他用袖子擦了擦, 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口感一般,胜在味道挺甜, 一颗果子没有多大,几口便吃完了。

    宁悬明准备牵马去吃草,还没解开绳子, 便又见队长匆匆跑来, “郎君, 主君问你, 若是要把马牵去吃草的话, 他也与您一起, 好有个照应。”

    宁悬明松开手, 让绳子继续拴在树上,“附近草木稀疏,放开也吃不了几口, 直接喂自己备的草料就好。”

    说着, 他便吩咐队长, “就麻烦你了。”

    队长:“……”

    当初抽签决定谁陪天子一同出行时, 他一下抽中,只当是上天保佑,让他能够成为天子近臣, 护卫立功,升官嘉爵。

    然而现在看来,什么上天保佑,分明是老天爷看他不顺眼,才给他这么个差事,莫说什么升官嘉爵,没被折腾掉这条小命便是万幸。

    休息了一个时辰,期间生火做饭,轮班休息,宁悬明皆在自己的马车附近。

    上次虽说跟越青君走,但也仅仅是跟对方走而已。

    天子身份特殊,总归要坐镇朝中方能安定人心,如越青君这般,无故出门月余,如今朝中还未发生什么大事,已是越青君的诡谲与威赫留下的影响。

    然而天威再如何厉害,正主不在,那留下的影响便一日比一日弱。

    宁悬明终究不是越青君这种任由天下也玩弄掌中,随意揉捏的人,不忍见到新朝尚未安定,便再生事故。

    或许让那御座上的人换一个,是能避免越青君这个不稳定因素的最佳办法,然而短时间内改朝换代速度太快,绝非好事。

    前朝末帝上位不足一年,作为新朝开国之君,越青君要在那个皇位上坐久一点,越久才好。

    为了让此人安分一点,尽快回京,宁悬明也不得不结束短暂的南下之旅,重回波诡云谲的京城。

    此事纵然是宁悬明通情达理,心甘情愿,但终究不是没脾气。

    于是二人之间的关系又退回到刚离京时,此后种种,倒像一场短暂的梦境。

    等给马喂完草料,队长回去复命,越青君头也未抬,在箱子里找出几本书,让队长给宁悬明送去,“归途难免寂寞,这是我在南地顺手买的一些话本,送给悬明,免他无趣。”

    队长又当了一回联络人,但这次并未受阻。

    宁悬明虽避免与越青君面对面,但却并不拒绝对方送来的东西,一如之前的野果。

    他将话本留下,闲暇休息时偶尔翻上一翻,原并未抱什么特别的念头,然而看进去后,才觉这些话本的风格特别,不似从前,颇有新意。

    行文偏向白话,便是一些未曾读书识字的人,听别人读,也能大致明白其中意思。

    内容也并非从前偏向记述性,而更有故事性,拥有更为明显的起承转合,让人看了手不释卷。

    宁悬明并不知道,这得多亏了赵怡。

    当初对方找了一些落魄书生写书,在她的指导下,那些人写出了更偏向现代小说的话本,一经出版,销量火爆。

    自此,更多人学会了这种风格,从此流传开来,写的人越来越多。

    上流文人圈子当然看不上这种东西,但多的是需要养家糊口的书生写,不过一年,南地已经泛滥,若非之后发生战乱,也早该流传至京城,宁悬明若非耽于朝政,也早该知道。

    越青君别的不说,挑选话本的眼光却是极好,选出的这些,皆是他在府城中千挑万选后,觉得无论是类型还是质量,都是最好的一批,且内容应当也是宁悬明喜欢的。

    果不其然,自有了话本,宁悬明每日休息时,大半时间都耗费在了这上面。

    对此,越青君也没有半点意见。

    甚至偶尔宁悬明一时松懈,他还能趁机与对方聊上几句关于话本内容的话题。

    宁悬明回过神后,心中懊恼,难免生硬说上几句:“阁下日理万机,平时里正该勤于政事,少在闲书上浪费时间。”

    越青君摇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看过闲书后心情放松愉悦,更有心情理政,怎能不算一件有益之事呢?”

    宁悬明冷笑一声,“古来贤明君主,皆以理政为乐,阁下此番行径,合该想想自己究竟有何不对之处。”

    “旁人尚能用成为天子并非本心为由,阁下能吗?”

    宁悬明斜睨他一眼,“当今新帝,开国之君,若说成为天子并非本意,天下人就该笑掉大牙了。”

    越青君听出来了,这是逮着机会刺他闲着没事有病,辛苦谋来皇位,却又弃之如履的行为。

    占着茅坑不拉屎,大抵如此。

    听着就知道,想骂他很久了。

    越青君虚心听谏,死性不改。

    到了一处村庄,一行人在附近停下休息,顺便补充一些新鲜菜蔬。

    未免麻烦,越青君并未进村庄,只派了人去办,剩下的人宿在野外。

    护卫们扎好帐篷,越青君与宁悬明共用一间。

    这是二人难得不可避免地相处时间,宁悬明倒是想倒头便睡,然而野外到底有诸多不便,饶是宁悬明再想睡,也不免辗转反侧好一阵。

    越青君忽然出声:“若是悬明睡不着,不如我让人来唱摇篮曲?”

    宁悬明闻言,不由扯了扯唇角,“何必再找人,我瞧着您就挺合适的。”

    此前宁悬明始终没想明白,越青君对他的那种态度究竟像什么。

    如今被越青君一提醒,宁悬明当即就福至心灵,像长辈对晚辈,父母对子女。

    纵然觉得太过扯淡,但并不影响宁悬明借此刺越青君几句。

    然而越青君却丝毫不觉得这有损他天子威仪。闻言竟笑道:“有何不可。”

    宁悬明额角一跳。

    不是吧?

    下一刻,几个音符便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宁悬明:“……”

    越青君一段音还未哼完,自己的嘴便忽然被人捂住。

    越青君转眸看去,对上宁悬明一言难尽的表情。

    “陛下,您有面具,我可没有。”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被对方用摇篮曲,当做孩子哄说出去,必定要引来万众侧目。

    越青君的爹名固然要传扬四海,他出门在外,估计也要被别人喊上一声儿子。

    越青君眨了眨眼睛,眼神中透着乖巧的模样,便是他知道了,他答应了。

    宁悬明这才松手。

    越青君果然没有再继续。

    “既然悬明不喜欢,那便作罢。”

    “只是见你难眠,我也难免忧心。”

    宁悬明有些头痛,躺下闭眼,“多谢关心,不过不必多虑,我如今觉得好多了。”

    未免受越青君折磨,睡意主动袭来,宁悬明不过刚闭上眼睛,便觉得身心俱疲,昏昏欲睡。

    但隐约觉得还差点什么。

    直到半梦半醒间,身旁之人逐渐靠近,陌生的味道,熟悉的气息,令人骤然心中安定,沉入梦乡。

    良久,越青君伸手为其理了理被子与头发,原想收回手,宁悬明却追着他的气息转过身来,手无意识地在身旁摸索,好似在寻找什么。

    越青君犹豫了一下,将手放了过去,宁悬明将其握住,抓在手中,抱在怀里,恢复安宁。

    越青君微微一笑,凑到宁悬明耳旁,用气声道:“这可是悬明主动的,怪不得我。”

    盯着宁悬明的嘴唇半晌,越青君到底忍耐住了想要亲上去的冲动。

    算了,既许了尊重,即便宁悬明不知,越青君也不愿食言。

    他任由手臂跨过两床被子,自己也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翌日,宁悬明醒来,便见到自己与越青君挨得极近。

    也不知是否因为夜间太冷,自己主动寻求温暖,最终寻到了越青君身上。

    他跨过了两人的界限,属于他的被子只有一角还在身上,剩下的大半身子,都探进了越青君的被子里。

    不仅如此,他还抱着越青君的手臂,整个人几乎快要贴在越青君身上,躲在他怀里。

    宁悬明清早才醒,头就开始疼。

    他缓缓……缓缓松开越青君的手臂,又慢慢从对方被子里退出,凉风趁虚而入,将两人都冷得浑身一紧。

    宁悬明还未来得及宣告大获成功。

    身旁便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悬明这么想毁尸灭迹,对于我,也该一起灭口才是。”

    宁悬明轻手轻脚的动作仿佛笑话。

    他当即退出越青君的被子,又扯过自己的盖上,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越青君,皱眉懊恼。

    越青君单手盖住额头眉眼,唯余那唇角缓缓牵起,难掩笑意。

    当日,宁悬明一直窝在马车里看书,用饭也是单独吃。

    直到下午,宁悬明难得上马,在附近跑了几圈,山间林风自身旁擦过,带走了心中几分郁气。

    身后马蹄声渐进,越青君的马越过宁悬明,在他身前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与之相对,无论宁悬明是快是慢,他都配合调整,游刃有余。

    宁悬明瞥了他一眼,加速上了山顶,山顶草木稀疏,视野没有遮挡,山风迅急猛烈,吹得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越青君牵着马走到宁悬明身旁,天边残阳映在天地间,落下一层暖光。

    望着山顶景色,越青君微微仰头,怅然道:“春天了。”

    宁悬明不说话。

    越青君望着他不搭理自己的模样,不由一笑道:“等会儿我去找邱御医问问,世间可有那怪病,让人早上还一切都好,下午便不搭理人,女子月信也无此多变莫测。”

    宁悬明依旧不搭理。

    越青君歪头倾身,凑近他面前,“真不理我?”

    宁悬明别过头去。

    越青君也不觉得尴尬,继续道:“上一个春日,还是在病中度过。”

    宁悬明闻言,方才侧目,转头看向越青君。

    这还是越青君第一次,主动提起并承认自己作为卫无瑕时的经历。

    过往越青君总要和卫无瑕分割,可原来,在他心里,过去的那些,也是真实存在并经历过的。

    宁悬明眼中有着一丝恍惚,片刻后回神。

    “您记错了,病中度过的是卫无瑕,而非越青君。”宁悬明声音被风一吹,听得不那么清,更不提其中情绪。

    越青君笑了一下,“你又怎知,我说的是越青君,而非卫无瑕?”

    宁悬明转眸看他,眸光好似染上一丝山风带来的淡漠。

    “已死之人,怎配被您提起。”

    越青君双眸微眯,“悬明似乎对我有一些误解。”

    宁悬明忽而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意味不明。

    “是否误解,阁下应当心知肚明。”

    越青君定定看他,默然不语,宁悬明却偏过头去,望向远方。

    半晌,方才沉声开口:“今日我看了《玉玲珑》。”

    越青君眸光微动。

    《玉玲珑》讲的是一对因玉结缘的男女,从一见倾心,到两情相悦,再到突生变故,经历种种误会之后,才得以圆满。

    故事平平无奇,内容狗屁不通,可就是这狗屁不通的内容,让人不停看下去。

    全文很长,除了前面开头的甜蜜,以及短暂的结局,中间几乎都是以各种误会串联剧情。

    明明开头几万字就能结束,让男女主终成眷属的故事,生生拖了好几倍。

    其中有假死、失忆、替身……种种对低血压极友好的情节,让人看了忍不住心头那份火气。

    宁悬明心情极差,未必没有受它折磨的原因。

    “我从未看过如它一般满是匠气的话本。”

    若说别的故事,都多少有写作者的喜爱,那么这一本,就全是误会,没有感情。

    “但我也不得不感谢它。”

    宁悬明语气复杂地说了一句。

    “感谢它,让我看清。”

    他转头盯着越青君,眼中是风也捕捉不到的情绪。

    “一个故事,总要经历跌宕起伏,曲折动荡,才能圆满。”

    “卫无瑕前二十年平平无奇,默默无闻,便是无趣。”

    “你让他百病缠身,让他参与夺嫡,让他痴心深情,让他艰难抉择,最后……决绝死去。”

    宁悬明目光微红,染上几分山风的锋芒锐利。

    “像你在江南府城安排的那些故事,扮演的各种角色一样。”

    “你在像写话本故事一样写他,是与不是?”

    “过往种种,或悲或喜,或苦或甜,皆是故事所需,是也不是?!”

    从前并不明白的所谓天命,所谓礼物,原是此意。

    “你要他多病身,要我离别苦。”

    “从相识起,你便安排好了生离死别的结局。”

    他忍着轻颤,咬了咬唇,一字一顿:“……是也不是?”

    第115章 绝对主角(本章有小剧场) 人生赌局,……

    初春的风迅猛又微凉, 吹拂在脸上,传来阵阵凉意。

    二人对峙在山顶,仿若风中的松柏, 任凭劲风加身, 也不可摧折。

    越青君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宁悬明脸颊, 惹得后者眼睫轻颤两下。

    宁悬明这才发觉,方才左眼竟是落下一滴泪来,然而迎风片刻, 已然快要干涸。

    越青君的声音缓缓:“赋他情感,予他灵魂,将他无趣的生平变得更有意义, 这样不好吗?”

    “悲苦固然有, 但喜乐亦不缺, 从前默默无闻, 如今青史留名。”

    “就连悬明你……”越青君倾身上前, 凑到宁悬明眼前, 让对方避无可避, 四目相对,谁也不曾退让。

    越青君忽而一笑,悠悠道:“爱的究竟是他的肉身, 还是他的灵魂?”

    “若是前者, 那你如今应当对我钟情。”

    “若是后者……岂不是更说明我送的这份礼, 很合你的心意?”

    “既然如此, 你又怎能为此而责怪我呢?”越青君的声音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委屈,仿佛做了好事,对方却不领情。

    越青君并未否认宁悬明的问题。

    宁悬明脸色微白, 更衬得那双眼睛泛红。如天边霞光一点,晕染整双眼睛。

    “一个人的一生于你算什么?轻易编造一段人生,对你又有什么意义?手握天下还不满足,还要如操控傀儡一般操控他人吗?”一番话,好似生生从宁悬明口中挤出来,咬牙切齿。

    越青君神色微敛,“若是傀儡,悬明此时也无法站在我身前,更无法神思清醒地说出这番话。”

    “你可知,真正的傀儡是何模样?”

    “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苦乐悲喜。”

    越青君抿唇,神色缓和道:“你既看了话本,就该知道,越是复杂,越是有灵魂的人物,写书人所用笔墨也就越多,倾注的心血与感情也就越多。”

    “他能让你情肠百结,刻骨铭心,让你不计后果与我对峙,让你甚至忘了我这位承载他的扮演者,万般心思皆系在他身上……”

    “这便是他的意义。”

    “也是我做这一切的意义。”

    越青君说得真心,可落在宁悬明心中。却如重锤落地,震彻心扉!

    他怔然半晌,方才苦笑一声,“原来……你操控的不是他,而是我。”

    越青君眸中轻颤。

    “我是不是还要说声荣幸?”宁悬明又问。

    越青君看着他。

    宁悬明不闪不避,“依你所言,为我付出心血,便是你的爱意,莫非往后余生,我都要生活在你的安排中,一切经历,一切感情,皆由你定,才表示你对我独一无二的宠爱?”

    ……与傀儡又有何异?

    不知便罢,既然知道,那这一切便都成了笑话。

    “越青君,你应该去写话本,编戏剧。”

    “而不是操控编造他人的人生。”宁悬明冷声道。

    越青君还是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冤枉,无论是宁悬明,还是卫无瑕,包括原著上百个人物,本就是他所写,自然该由他掌控。

    至于其他并非出自他笔下,而是世界自动衍生出来的千万人物,越青君可从没有掌控他们人生,操纵他们生死的想法,他没那个兴趣,平日里遇到这些人,越青君皆是以各自身份待之,给予一份自由与尊重。

    有时的目中无人,不把人当人,漠视生命,纯粹是他冷心冷情,本性如此而已。

    然而这一切,皆因种种不可言说的原因,无法宣之于口,毕竟谁也不会相信,作者真的会穿进自己写的书里。

    当然,即便他说了,宁悬明大约也只会理解,不会接受。

    “悬明,你知道,话本仅仅是话本,是某些故事与情节,而在话本之外,还有许多时间与空间,是写作之人也不可掌控的领域。”

    “它写不了你与无瑕日日夜夜,写不了你们字字句句,也写不了你我每次言行。”

    “当我作为无瑕,陪你伴你,爱你敬你,每时每刻,未有一丝疏漏,便已经不是简单的故事与戏剧。”

    “它就是真实的人生。”

    “当我也在戏中,与你同做戏中人,你又怎能说我虚情假意。”

    宁悬明面上那一丝悲伤敛去,冷笑道:“是了,你怎会虚情假意,你只是高高在上,觉得能够操纵别人的命运而已。”

    越青君无可反驳,沉默良久,方才语气温柔,声音缓缓。

    “悬明,你可知道,纵然是书写者,当落笔之后,故事轨迹也未必由他决定。”

    “往往许多人写到最后,都是由书写命运的人,变成被人物命运牵着走的记录者。”

    “纵然拿着笔,却也并非随心所欲。”

    “真正决定一切,还是人物本身。”

    他走到宁悬明面前,彬彬有礼道:

    “我很荣幸,能够亲自成为卫无瑕,与你相识相知相爱,体验一段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也是唯一一个,从开始到结局,全然由我书写,一切也由我掌控的人物。”

    “我并非卫无瑕,你的卫无瑕却是我的一部分。”

    “我也无法真正从身到心控制你。”

    从他进入这个世界,甚至在这之前,在原著故事成型,在宁悬明这个角色从性情到思想再到经历,他的灵魂也完整后,就并非是越青君用笔控制他,而是宁悬明引导越青君手中的笔。

    越青君望着眼前人,微微弯了弯唇。

    “我只是了解你。”

    越青君的声音染上了些许无奈。

    “基于这些了解,我会有一些……在别人看来,有点过分的行为。”

    “这固然很不对,但很抱歉,终此一生,我应该也无法改变。”

    “提前向你致歉,希望你能理解。”

    明明说得礼貌又客气,看着一副君子端方,彬彬有礼的模样。

    然而说出的话,却又那样霸道固执,任凭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毫无转移。

    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但宁悬明此时仍难以理解,此人是如何能在如此场景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

    这份没来由的偏执,已经超出他的想象,突破他的理解,让他在愕然之余,只剩不解。

    连愤怒都吝啬。

    他的表情有些无力,“原来你也知道过分……”

    越青君面上难得露出些许歉意,但歉意归歉意,真到了行动时,他依旧会死性不改。

    “我一直认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戏,只是有的精彩,有的平庸。”

    “我与你同在一片天地,共同经历一段时光,就是在同一场戏里。”

    “你是对的,我对你的爱不仅仅是伴侣。”

    越青君承认,这份感情从来不纯粹,但那又如何,无论是伴侣还是主角,他也从来只有这一位,无论是怎样的感情,他也从来只给了他一人。

    “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但于我而言,我的主角,却只有你。”

    越青君自异世而来,孑然一身,他没有来历,没有过去,没有羁绊,没有属于他的命运轨迹。

    他进入了宁悬明的命运,一切心思与行为,皆为宁悬明而起。

    纵然这个世界是越青君的作品衍生,但越青君对它的喜欢,不及宁悬明的万分之一。

    这个世界真正由他书写的部分很少,但宁悬明却完全属于他。

    “没有操控,只是一个贸然闯进你的人生中的人,给予你的一份赠礼。”

    “无瑕也好,青君也好,都是如此。”

    他将自己赠予对方,来交换宁悬明的自由与归属……虽然他本就觉得那属于自己。

    看似不平等,可仔细算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公平。

    从前听着这些言论,宁悬明只觉得云里雾里,如今借用话本比喻,方才觉得拨开云雾,窥见几分真实。

    见他沉默,不表示反对或接受,越青君也不担心,反而眉目温柔。

    “如果人生是一场戏,那么我只是个无戏可演之人,只能进入你的戏里,意图成为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时此刻,越青君仍自恃作者身份,却再无高高在上,而是以一种礼貌客气的态度,宣告自己的降临。

    “所以,不必怀疑,也不必怕我。”

    “你面前这个人,在用他拥有的一切爱你。”也占有你。

    宁悬明看了半晌,缓缓别过眼去。

    “我不愿被谁掌控,也无意接受他人命运。”

    或许越青君真心如此,但宁悬明却只觉身心俱疲,卫无瑕那段过往,是最纯粹的感情与经历。

    那时的他万万没想到,将来会要面临一个复杂到难以言喻的人,一份连当事人都说不清的情。

    他只想回避,只想逃离。

    “你既说人人都是主角,那就请你做好自己的主角。”

    “其他,就不必说了。”

    说罢,宁悬明翻身上马,纵马下山。

    入戏也好,主角也罢,宁悬明都不想要,只想将什么都抛下。

    如今,宁悬明终于接受,卫无瑕永远停留在过去,因为仅仅是一个越青君,就让他头疼不已,避之不及,至于卫无瑕,只有永远凝滞在从前,才是美好的,不容玷污的。

    而他也终于放下卫无瑕,放下他自己也理不清的过去。

    望着他的背影,越青君神色平静。

    他摸了摸自己这匹马的马头。

    “你说,他能否明白。”

    “当一场赌局中其中一方倾尽一切时,另一人也退无可退,必须将自己的全部筹码押上赌桌。”

    而这场赌局,无论是哪个结果,越青君都会赢。

    当夜,越青君下山,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此时的寂静。

    来自京中的密信。

    “陛下!八百里加急!突厥来犯!”

    第116章 主角光环 遇越青君,便罪孽勾销,功德……

    日夜加急, 飞奔而来的密信,终于送到越青君手中。

    越青君拿到手后,却并未拆开, 而是直接将它丢进了听到消息后, 不禁走近的宁悬明怀中,也不管对方接没接住。

    宁悬明心情复杂, 刚刚他本打定主意与越青君划清界限,然而匆匆而来的一封密信,却又让他不得不暂时放下与越青君之间儿女情长那点小事。

    下意识接住信件, 正要开口询问,却见越青君毫不犹豫翻身上马,抽刀迎敌, 还不忘丢下一句:“躲好。”

    宁悬明:“你……”

    话音未落, 便见一群黑衣人自送信人身后而来, 二话不说, 齐齐举刀朝着越青君冲来!

    “有刺客!”

    “护驾!”队长话音刚落, 越青君的刀已经见血。

    黑衣人下手狠辣, 招招致命, 且人数不少,一群人应对得有些吃力。

    宁悬明听话地借着马车掩护,迅速拆开信件, 将内容一一看完。

    信上说, 突厥突袭永安镇, 将小镇百姓尽数屠戮, 洗劫一空,当地守军追击不成,反被砍杀数百人, 之后又偷袭两镇,在他们走后,皆是寸草不生。

    几日前,突厥大军集结,正式对大景宣战,突厥王亲自上阵,以示对这场战争的信心,与对大景的志在必得。

    宁悬明知道,如今新朝初立,朝政尚且不稳,突厥在此时开战无可厚非,只是即便开战,最好也应当选择卫国岌岌可危时,趁虚而入,浑水摸鱼,那时出手,兴许还能因为卫国无暇顾及而多得利益。

    如今卫国覆灭,新朝已立,期间经历数月,早已错过了最佳时机。

    莫非京城的替身暴露了身份?探子得知天子不在京城,这才趁机出手?

    宁悬明望着那些来势汹汹的黑衣人,一时也在猜测,这些人究竟是突厥的人,还是京城的人。

    信是从京城来,这些人也是从京城跟着送信之人。

    若他们是朝中派来的人,那便说明朝中有人图谋不轨,意图弑君。

    说他们是突厥派来的人,就说明京城有突厥的探子,且手段了得,连这等密信也能得到手。

    又或者……更糟糕的可能,京中已有人与突厥联手,双方通力合作下,才让这封密信与刺客来的十分及时,打了越青君一个措手不及。

    事实证明,祸害遗千年,即便刺客下手狠辣,准备充足,在一众护卫的拼死反击下,也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随着时间流逝,死去的刺客数量也在逐渐增加,眼见不能成事,有人转身就要逃跑。

    越青君沉声下令:“不许刺客逃窜,惊扰附近村民,一个不留。”

    “是!”

    众人奋起追击,成功将最后一名刺客斩杀。

    刺客虽死,队伍中的护卫也损失不少,看着地上刺客与护卫们的尸体,队长心中沉重,到底相处多日,有了几分感情,他皱着眉来到越青君面前复命,“主君,属下无能,没能留下活口。”

    越青君冷冷道:“不必留活口,我也知道何人所为。”

    他扫了一眼地上尸体,“将伤亡记下,加倍抚恤。”

    “是!”

    越青君下马走到宁悬明面前,“信看完了?”

    宁悬明将信递给他,默默无言。

    眸中神色却有些复杂。

    越青君方才的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危急之时还不忘消除后患,考虑周边百姓安危,战后第一件事是记录伤亡,抚恤士兵。

    无论哪一样,都不能不算体恤民生与下属,是个合格的上位者,如他所言,是有在认真做这个天子。

    若说他将所有人都当做工具,看谁皆是蝼蚁,没有丝毫仁心,必然没有道理。

    此人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面对其他人时的正经,瞧着就像是个正常人,一半是面对他时的经常发疯,仿若犯病。

    如今他知道了,那不是犯病,而是对他的偏执认定,只是不知,为何这份偏执,只对着自己。

    他敢肯定,来京城之前,他与越青君和卫无瑕都素不相识,毫无关系。

    可对方却好似在初次见面起,便对他步步为营。

    莫非当真有什么天命,让此人第一眼就看中了自己?

    他自问不过一寻常人,何德何能,竟能成为对方眼中的“主角”。

    脑中思绪几转,宁悬明面上不显,“京中或有人与突厥勾结,陛下有何打算?”

    听见这声陛下,越青君看了他一眼。

    “你的建议?”

    宁悬明当然是想让越青君赶紧回京,然而可想而知,这一路上必定会困难重重,刺杀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凝眉片刻后道:“陛下行踪已然暴露,不如我假扮陛下,明面上引开众人视线,陛下秘密绕路回京。”

    越青君闻言,没忍住抿了抿唇,“若要假扮,我为何不找其他人,非要用你?”

    宁悬明动了动唇。

    越青君:“若你的理由说服不了我,我便当你是为了躲我。”

    宁悬明面无表情道:“难道我不该躲着陛下?”

    越青君微微扬唇,老实道:“应该。”

    他竟还知道应该。

    宁悬明心中冷笑,面上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给。

    几乎已是明说,假扮他的原因之一,便是为了躲他。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宁悬明说道,“我不会武,在你身边也是无用。”

    越青君先是点头,对他的主意表示肯定,随后上前两步,凑近宁悬明面前,面带微笑,声音轻缓,语气坚定:“悬明,你要明白一点。”

    “倘若有朝一日,你我之间真有性命之危,必须牺牲一个,保全另一个,那也只会是牺牲我,保全你,绝无其他可能。”

    宁悬明抬眸望向他,视线相对,被越青君眼中的坚定灼烧了一瞬。

    他下意识侧了侧头,却不想竟看见什么,瞪圆双目,厉声呵道:“小心!”

    一边喊,一边还将越青君往旁边推。

    越青君身形却纹丝未动,他迅速转身,即便如此,那道自暗处而来的利箭却也已至眼前。

    带着宁悬明一起避让已经来不及,越青君挡在宁悬明身前,不曾有丝毫退让,手中长刀飞快一挡,将利箭打偏,箭尖顺着手臂擦了过去,划出一道血线。

    宁悬明瞳孔微缩,“你受伤了!”

    越青君来不及回应他,因为第二波刺客已经出现。

    同样的黑衣人,应当与先前的人是同一批,先派出一队人,被他们解决后,让他们心防松懈,再在他们以为敌人已经解决,心中放松时,上第二批,此时护卫们不仅反应慢半拍,且已经被第一批消耗了精力,身体疲惫,正是好下手时。

    越青君的反应已算快,他一把抱起宁悬明,将人甩上马背,自己也一跃而上,坐在宁悬明身后,拥住对方。

    他并未恋战,而是选择迅速逃离,将刺客甩在身后,用自己的后背,面对身后之敌,全然将宁悬明护在一个较为安全的环境。

    宁悬明大声道:“放下我!你自己跑会更快,他们只追你,也未必会注意我!”

    越青君笑了,扬声而出的话散在风中,却也隐约入了宁悬明耳里。

    “所谓主角,便是全书之重,集偏爱于一身,全文所有角色,都将为其服务,为其付出,为其牺牲。”

    宁悬明心跳如身下马蹄,急促而仓皇。

    越青君凑到宁悬明耳边,确保自己的声音,一定能被他听到。

    “悬明,或许你并不知道,也无法理解,但无所谓……我心如此,明月为证。”

    在人生这场戏里,他愿意给宁悬明作配。

    他的主角,天下皆应为其陪衬,包括他自己。

    宁悬明双手紧紧抓住马凳,一如内心,不敢有丝毫松懈。

    骏马疾驰,尽管尽力克制,可心中却仍好似随其震动,百般滋味,复杂难言。

    宁悬明当然不会以为,自己一介草民的性命如何能与天子相比,越青君这般态度,只会是因为他那番主角理论。

    然而即便如此,宁悬明也没想到,越青君能做到这种地步。

    鼻尖嗅到一丝血腥味,也不知是越青君方才杀敌染上的鲜血,还是对方左臂上擦过的伤口。

    方才越青君坚定挡在他前面的身影,还有此时全然护他周全的行为,皆在向他表明,对方确实如自己所说,正在践行自己的诺言。

    哪怕离经叛道,荒唐至极,罔顾天下世俗伦理。

    此时的他,真切地意识到,在对方心中,主角论的地位之高,几乎立于世俗间的一切之上,而他这位所谓主角,又有多么重要,甚至重要过越青君自己。

    对方所做的一切,显然已经超过了戏弄、玩弄的范畴。

    哪怕宁悬明仍难以理解,却已经可以确定。

    他死死咬了咬牙,半晌,方才吼道:“越青君!你是不是有病?!”

    他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搅来搅去,眼中也渐渐涌上一丝酸意。

    抓紧马凳的双手已经泛白,“……是不是有病?!”

    一连两句有病,可见他心中思绪纷乱,情绪激动。

    然而听着他再次对自己直呼其名,越青君却是畅快地笑了。

    他毫不介意地承认:“是啊,我有病。”

    “无药可医。”

    马儿跑的飞快,那些刺客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见越青君逃跑,并未再与护卫们缠斗,少数人留下拦住护卫们,大部分人都纷纷上马。

    “追!”

    他们紧随其后,紧追不放。

    夜色下,道路难辨,宁悬明好歹还能为越青君提醒,避免对方一不小心撞上什么障碍物的命运。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眷顾他们,所谓的主角,不过是越青君一个人的戏码。

    二人跑了许久,终于到了尽头。

    眼前的桥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斩断,底下是滚滚江河,只听声音,便知湍急。

    二人已经无路可走。

    刺客只为杀人而来,自然不必谈判说什么活捉,眼见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近,刀剑离自己也越来越近。

    越青君带着宁悬明下马,他松开缰绳,拍了拍马屁股,放马儿跑路,不必留在此处,平白丢了性命。

    如他所想,刺客也没必要特意去杀一匹马。

    他们的目标始终明确,只是越青君而已。

    越青君握紧宁悬明的手,望着眼前河水,微微一笑,声音平静淡然道:“悬明,你可知,在结局之前,主角无论遇到什么绝境,都会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宁悬明瞪向他,“越青君!”

    他显然已经想到越青君的意思,也因此更觉对方不可理喻。

    此刻危在旦夕,此人难道要寄希望于那缥缈无形的天命吗?!

    然而眼下情景,又实在无路可走。

    越青君对他的横眉冷目毫不在意,抱住他的腰,含笑道:“这一回,真的要借用你的主角光环了。”

    “悬明,我的命运,皆系于你,就让我们看看,我的主角,能不能庇佑你我,度过此关。”

    “抓紧我!”激昂的声音里,毫无紧张与担忧,只有尽情的快意,好似前方并非地狱,而是天堂。

    说罢,便抱着宁悬明,纵身跳入河中,顷刻之间,便失去踪迹。

    刺客匆忙上前,却没能抓住二人。

    “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疯了!

    他疯了!

    跳进河里的那一刻,宁悬明几乎在心中狂吼,恨不能将越青君骂个千八百遍!

    但为保二人在河中不被水流冲开,他仍是下意识将自己挂在越青君身上,死死抱紧。

    此时此刻,宁悬明也不得不第一次在心中暂时相信,真心祈祷,越青君的鬼话是真有其事。

    相信世上当真有天命。

    天命既安排他遇到越青君,那么让他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也不足为奇。

    毕竟,遇越青君一人,他此生便算是渡尽苍生,功德圆满。

    这是老天爷欠他的。

    第117章 死灰复燃 越青君终于承认卫无瑕,拾起……

    河流下游, 水流减缓。

    宁悬明再次醒来时,整个人躺在河边石滩上。

    事实证明,越青君说的那些话, 或许当真有那么点灵应, 而那所谓的主角光环,也有一点用处。

    宁悬明记得自己昏迷前, 抱住河边巨石,让自己停下。

    此时他已经筋疲力尽,勉强拖着已经昏迷的越青君爬到河边浅滩, 便再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如今再次醒来,才发现自己倒是全须全尾上了岸, 越青君却是上半身在岸上, 下半身还在浅水里。

    宁悬明将人拖上来, 休息了一阵, 折腾了许久, 才终于升起火来。

    他们遇袭时正是入夜, 而此时天边却已现一丝晨光, 天色将明。

    越青君意识逐渐清醒,缓缓睁开眼睛,便见身前蹲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对方正在为他宽衣解带, 下手干脆利落, 毫不客气。

    “咳咳、咳……”越青君重重咳了几声, 仿佛要将吞入肺腑的河水都咳出来。

    此时的越青君,一时竟仿佛变回了卫无瑕的模样。

    宁悬明有一瞬间的失神。

    而就是这一瞬的失神,让越青君逮到机会, 连眼睛都没能彻底睁开,眼前的身影也尚未彻底清晰,他却已经开口:“是我不对,早知如此,就该晚点再醒,好让悬明有足够的时间欣赏我的身体……”

    即便大难不死,即便生死危机,越青君也能一句话破坏气氛,化紧迫危险于笑谈间。

    宁悬明握紧手中腰带,很想将它直接丢在这人脸上,然而对方如今才刚醒,也不知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后遗症,要让他立刻起身脱衣,却是万万不能。

    半晌,他终究再次伸出手,三下五除二将越青君扒了个一干二净,把自己已经烤的七七八八的外衣丢在越青君身上。

    “赶紧遮住,阁下的千金贵体,但凡被我看上一眼,都是我占了便宜。”

    山间吹来一阵冷风,几乎要将凉意吹进人的骨头缝里。

    越青君浑身颤栗,然而那双腿在水里泡了太久,此时仍未能彻底恢复,只能无力地躺在那里。

    他听话地将外衣穿上,虽无法驱寒,却好歹能遮羞,维持聊胜于无的体面。

    他动作不疾不徐,察觉到自己双腿的异样,也没露出半分惊慌之色,只轻轻扯了扯唇角,浅浅笑了一下,“能让悬明欣赏,是我这具身体的福气,无论你想再看多久,我都可以,且不收利息。”

    宁悬明将越青君身上的湿衣裳架起烘烤,皮笑肉不笑,“多谢阁下出手大方,不过并不需要,我对旁人的身体不感兴趣。”

    才刚勉强度过危机,越青君才醒没一会儿,二人便又针锋相对起来。

    说针锋相对也不对,越青君从未对宁悬明出刀,宁悬明的锋芒也徒有其表,从不见血,二人之间不能算针锋相对,刀剑相向,只能算小孩子过家家。

    越青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口气太急,让他再次咳了起来。

    他觉得主角光环是真的有用,否则分明是一同跳河,宁悬明醒来休息过后只是有些虚弱和疲乏,其余什么事也没有,而他醒来却是身不能动,腿不能移,如今还要仰仗宁悬明,看对方脸色说话。

    虽然他从来也不看就是了。

    若此时是别人,那自然是岂有此理,可他是越青君,是亲自赋予这份主角光环的人,当然不会觉得老天偏心,区别对待,只觉得满意。

    纵然被宁悬明怼上几句,可在这河边石滩,半边身子吹着冷风,半边身子烤着火堆,一冷一热,半睡半醒时,越青君也难得觉得浑身放松。

    对宁悬明的冷嘲热讽也并不在意。

    “今日大难不死,还多亏了悬明。”越青君道。

    “不敢当,是陛下洪福齐天,天命在君。”

    宁悬明并不揽这个功,毕竟他从来觉得越青君说得那些话都是奇奇怪怪,逻辑诡异,纵然之前勉强相信了那么一下,此时却也将之抛诸脑后。

    他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草药,将其嚼碎了敷在越青君左臂的伤口上,又撕下一块烘干的衣服,将伤口包好。

    伤口没有及时上药,还泡了水,极易感染,眼下条件有限,也只能如此。

    幸而如今天气较冷,温度偏低,极大降低了伤口感染的可能性。

    也幸好箭上无毒,否则即便宁悬明的主角光环再有用,此时也只能束手无策,给越青君收尸。

    望着手臂上被包扎的伤口,越青君忽然弯了弯唇,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当初悬明与无瑕滚下山崖,也有这一出,如今竟仿佛往事再现。”

    “回想过去,分明仿若昨日,转眼却已是两年前。”

    宁悬明闻言,神色有一瞬怔然。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眸,紧了紧手中木棍,粗糙的木棍咯得手心微疼。

    “……你不是不承认无瑕,也不愿提起吗?”

    越青君转眸看他,笑道:“我并非是否认过去,只是想让你将卫无瑕与越青君分开。”

    “事实上,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经历过的就是经历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抹去,当做不存在,我又没有失忆。”

    你竟然还知道?!

    宁悬明不知多少次在心中暗恨,此人分明对什么都心如明镜,却总爱装聋作哑,装模作样。

    “只是那时无瑕刚走,你满心满眼皆是无瑕,我若不狠心点,坚定点,你只怕如今还将我当做卫无瑕,无法从与卫无瑕的过去中走出。”越青君解释道。

    “我当然可以不管不顾,只要与你在一起就好,可那样问题并没有解决,隐患一直存在,你迟早会发现,我并非纯白的卫无瑕,而那时你若再想离开,就再难挽留。”

    只有把滤镜打破,跟过往割裂,一次又一次将宁悬明从过去拽出来,强行让越青君以强势霸道的姿态出现在宁悬明面前,宁悬明才能看得到越青君,才能在心里抗拒之前,让越青君先一步留在他心里。

    哪怕是以一个并不美好的形象。

    那也是真的他。

    宁悬明怔怔半晌,望着越青君的目光有些意外与失神。

    “你……”

    “你竟还会条理清晰地说人话?”

    他意外的并非是越青君说的内容,而是越青君竟然能说出这么正常正经,思路清晰,逻辑完整的话来。

    这些时日以来,此人神经病的形象已经在他这里深入人心,如今竟然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如何不让人惊叹。

    越青君:“……我倒也没有真的身患脑疾。”

    他只是心病。

    宁悬明不得不承认,越青君说得有道理。

    至少如今他再见到对方,想的绝不是卫无瑕,而是越青君。

    不过短短数月,甚至未过半年,对方在自己眼中,便全然从卫无瑕的形象中脱离,大半都要归功于对方锲而不舍地强势刷存在感与定期犯病。

    宁悬明曾经还怨越青君狠心,狠心将卫无瑕抛弃,而今,他却全然没了从前的想法。

    卫无瑕是卫无瑕,越青君就是越青君,并非是越青君将卫无瑕抛弃,而是前者绝不可能变成后者。

    宁悬明见不得他得意,“纵然我与无瑕只有不到三年,却也觉得他的性情胜过你百倍讨喜,无论你做什么,都拍马不及。”

    越青君不见生气,反而笑了,十分真心,十分愉悦的笑容。

    “能让你喜欢,就不枉费我付出的心血。”

    没有谁喜欢长时间戴着面具演戏,能将一场戏演上快三年,都只是为了宁悬明而已。

    宁悬明心中将二者拿来比较,可即便宁悬明对卫无瑕爱重深情,对自己不假辞色,越青君也从不嫉妒卫无瑕。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的礼物争风吃醋?宁悬明越喜欢卫无瑕,他只会越高兴。

    越青君从前说这话,宁悬明只觉得心堵,如今再听,宁悬明却已经相信了话里的真心实意,也能隐约明白越青君的想法与心理。

    心中不由划过一丝怅然。

    原来从摘下面具后,越青君与他说的每一句,都字字真心。

    只是曾经只觉得荒谬,如今却……

    如今却……百般滋味,心绪难平。

    “昨晚你抱着我跳河时,可有想过老天爷不保佑,你我当真遭遇不测?”

    越青君坦然一笑,“何必要想呢?”

    “若主角光环有用,你我幸运地活了下来,自然皆大欢喜。”

    “若真有什么意外,那么与你死在一起,于我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他弯了弯眉眼,“毕竟,我曾经许过你,生死同衾,此时赴约,也算荣幸。”

    什么江山天下,什么黎民百姓,在他心中的份量可以忽略不计。

    脱离了他的笔,这个世界依然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命运,有没有他,并没有那么重要。

    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意的,唯一完全属于他,也只有宁悬明而已。

    有宁悬明在身边,他便拥有整个世界,即便是面对生死,他也能从容淡定。

    宁悬明心头一震,手中的木棍久久未动,火舌已经燃起,引得宁悬明回神后不得不丢下这一根,重新捡起一根,搅动火堆。

    胸腔中的心跳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方才那一瞬间汹涌而来的情绪差点将他淹没。

    一道酸涩自心间升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流遍四肢百骸,让他喉中堵塞,半晌难言。

    却并非是从前的酸苦,反而更像是喜极而泣。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一个“我”好似瞬间将人带回了夫妻情浓时,缠绵悱恻的情意,自心中死灰复燃,迅速燎原。

    时隔数月,越青君终于再次承认卫无瑕,拾起那被遗留搁置许久的过去。

    第118章 温言软语 不为天子,只为越青君

    晨光渐起, 云霞微明。

    宁悬明借着晨曦之光,在河里捞了几条鱼烤了,勉强给一夜未进食的两人填了填肚子。

    吃饱喝足, 越青君便干脆闭眼睡觉, 不见丝毫紧迫和着急。

    宁悬明微微拧眉感叹,“你竟还睡得着?”

    眼下二人不知流落到何处, 如何能与人汇合,刺客会不会寻到这里,越青君的身体也需要治疗与休养, 更不必说,远的还有京城通敌之人,边境有突厥作乱……种种麻烦, 都亟待解决。

    此人就半点不担心?

    越青君掀了掀眼皮, “我如今这情况, 除了休息, 恢复体力, 又能做什么呢?”

    如今他行动不便, 刺客不来便罢, 若是来了,便是此时就走,也未必能走脱, 这里没有大夫, 就算想治伤, 也要等进入城镇。

    至于其他事, 那就更远到他如今鞭长莫及,又何必再提。

    “悬明,折腾许久, 想必你也累了,不如也过来一起睡。”

    并非是越青君有意占便宜,而是事实如此,如今虽进春日,但天气仍然偏冷,尤其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北地。

    林间树木,河边流水,皆为这份冷意添砖加瓦,在这荒郊野岭,若想取暖保存体温,两个人一起睡是最佳选择。

    哪怕如今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兴许都要为了现状妥协。

    可偏偏是他们。

    可偏偏是他们。

    看着越青君坦然自若,诚心邀请的模样,宁悬明心想,自己果然还是不够大公无私。

    若他当真心无旁骛,就该同意越青君的建议,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越青君这位天子考虑。

    虽然越青君总说有没有自己,天下都会顺其自然,但以如今的情形,为天下安定着想,越青君活着总比死了强。

    而如今,还勉强能为保护越青君做贡献的,也只有自己。

    宁悬明隔着火堆望了越青君许久,才垂眸敛目,“不必了,我还不累。”

    他将身上的中衣脱下,盖在越青君身上,“你睡吧。”

    越青君仰头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不由扶额一笑,“若早知有今日,此前我必不会与你争执,让你心存芥蒂,如今连与我互相取暖也不肯。”

    “悬明,陌生人尚且要防备一二,无法彼此信任,你我之间,应当也没有到连陌生人也不如的地步?”

    他虽然对他不干人事,发疯犯病(用宁悬明的话来讲,他自己是不承认的),但好歹不会真的伤害他,不必怀疑,也无需防备。

    在此时此景,能有这样一个同伴,已经是他们的幸运。

    越青君继续劝道:“若你实在介意,那等我睡着,你悄悄过来便好。”

    他微笑扬唇,“放心,我不会醒的。”

    宁悬明低头垂目望着地上躺着的人,感受着随时入侵的冷风,半晌,终究没有转身离去。

    并非是他心软,而是越青君都这么说了,若他仍是拒绝,岂不是显得自己心胸狭窄,斤斤计较,更甚至……像是有多放不下此人似的。

    一刻钟后,宁悬明依偎着越青君,渐渐睡去。

    昨晚在水里漂了许久,又吹了一夜冷风,醒来还忙了这么久,宁悬明其实早就累了,刚刚一直勉力支撑,此时一时松懈下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直到身边人呼吸匀长,心跳平缓,越青君方才睁开眼,静静望着身边人。

    此时此刻,身处在荒郊野岭,除了偶尔出没的山间野物,再无其他生灵,更遑论人。

    心心念念之人,此时就在自己身边,恍惚间,好似天地只剩下彼此。

    越青君唇角微扬,舒展的眉眼中染上一丝惬意,伸手小心将人揽入怀中,以一个能将人圈在怀中,又不让人觉得太过拘束的姿势,渐渐收紧。

    二人这一睡,便是半日过去,待到再次醒来,已是午后。

    填饱肚子后,宁悬明问越青君:“还能走吗?”

    他们不能继续在这里停留,必须尽快离开。

    越青君伸手,宁悬明自然而然接住,借着宁悬明的搀扶,越青君试着站起,不过勉强支撑着起身,还未站稳,便要歪倒在地。

    宁悬明赶忙将人接住,才避免越青君摔在地上的命运。

    靠着宁悬明,越青君无奈轻叹,“看来,眼下我只能仰仗悬明了。”

    宁悬明并未多言,给越青君寻了一根木棍当拄杖,矮身将人背在背上。

    二人走走停停,待到再次见到人烟时,已经过了一日一夜。

    “前面是个村落,可要去歇脚?”宁悬明问。

    越青君想了想倒:“你我身份来历不明,若是贸然出现,必定会引人注意。”

    倘若追杀他们的刺客寻来,对这村子的人不是什么好事。

    如此,二人并未现身,只是躲在山中。

    翌日,村里的张大娘起床做饭,到了院中,当即睁大眼睛,叉腰怒骂起来:“天杀的!谁家的小贼把我家的衣裳偷了?!”

    天还未亮,村头到村尾,都听得到张大娘的叫骂声。

    躲在附近的二人自然也不例外。

    宁悬明将衣裳丢给越青君,脸色不太好看。

    越青君见状笑了笑,“难为悬明了,一世光明磊落,如今竟要为我做一回贼人。”

    闻言,宁悬明不免泄气。

    经过几番周折,二人的衣裳皆在林中损坏,不能说不能穿,只是穿出去必然会引人注意,若是有那细心之人,兴许便能瞧出不对劲来。

    不得已,两人只能另寻衣裳,不仅是为越青君,宁悬明自己也需要。

    好在他们的银两尚未丢失,宁悬明留下一块碎银作为报酬,然不问自取仍为偷,宁悬明自然心有不悦,只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到底不至于连这也不明白,因而恼过之后,便也作罢。

    二人换好衣服,又简单做了遮掩,让他们瞧着再无先前那般鹤立鸡群,趁着天色尚早时进城。

    “大夫,他的腿情况怎么样?”进入县城,二人首先换掉农装,改穿更符合气质的长衫,又才去了医馆。

    大夫诊脉过后,在越青君仍瘫软无力的双腿上捏了捏,又问了一些问题。

    “寒气入侵,有点严重,得服药针灸,双管齐下,精心调养一段时日,才能恢复。”

    以他的话,兴许还会留下病根。

    宁悬明闻言下意识凝眉,望向越青君的腿,眼中带上几分忧虑。

    越青君却好似半点不担心,反而与大夫攀谈起来。

    此人若真想与人打好关系,对方根本无法抵挡,不过片刻功夫,大夫便热络起来,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家中情况都抖落得一干二净。

    针灸过后,越青君能稍稍走上几步,不如先前那般吃力,二人离开医馆,见宁悬明仍眉头不展,越青君出言宽慰:“不必担心,县城的大夫都能将我治好,只说有些后遗症,到了府城,回了皇宫,兴许连病根也能根除。”

    宁悬明瞥了他一眼,心中微堵,心道连此人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他替对方操心个什么劲儿?

    “你倒是宽心,若是高手在民间,那位大夫的医术已是极好呢?”

    越青君微微一笑,“我方才与他攀谈,听他祖上并非杏林之家,不过是祖父在一家医馆中做过学徒,学了点皮毛,从前在村子里给人治病卖药,父亲那辈才送去正经学习医术,兴许有些天资,数十年功夫,才在城中站稳脚跟,开了间医馆。”

    他瞧来医馆的人大多先问的大夫的父亲,想来那位大夫本人,医术应当比不上其父。

    更遑论他人。

    宁悬明:“……”

    方才听此人与那大夫拉家常时,他还疑惑,对方何时这么热情。

    此时方才明白其用意。

    默然无语的同时,却也稍稍放心。

    二人暂居客栈,宁悬明找人备好马车物资,回来对越青君道:“从这里回京城,坐马车需要七八日,你要隐瞒行踪回去,还是去官府寻人护送回京?”

    越青君看了他一眼,“悬明当真觉得,我如今向官府表明身份是个好选择吗?”

    连之前的护卫他都没有试着联系,更遑论从前并不相识,不过担着个君臣之名的官府。

    “若只有你我,路上再遇到危险,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宁悬明对自己的武力值十分有信心。

    越青君微微扬眉,“没关系,若真有那时,悬明尽管抛下我自行离去。”

    宁悬明冷笑,“是啊,当初刺客追的本就是你,若非我在你马上,他们兴许都看不到我,若非河里我死死抓着你,兴许你我也早被冲散,若非见你腿不能走,实在可怜,我也无需背着出去。”

    “多次危机,几番受累,原来竟都是我自找的。”

    说罢,宁悬明转身就要走。

    却被人一把抓住,拉进怀里。

    宁悬明下意识要挣脱,却只觉腰间那双手宛如铁臂,竟是半点挣脱不得。

    “不是说随我自行离去?如此作态又是为何?总不见得刚说的话,转眼就要收回去?”

    越青君坐在床上,本就矮他许多,此时也只能埋首于宁悬明腰间,轻轻叹息一声,语气无奈:“明知我口是心非,就不能让一让我吗?”

    你我什么关系?我为何要让你?

    本就是你无理取闹,你竟还有理?

    这般温言软语,撒娇卖乖,真当我还如从前那般心软?

    心中憋了一肚子话,没来得及怼回去,便又听越青君声声切切,哀哀戚戚。

    “毕竟我如今行动不便,正是悬明脱身离去的最好时机。”

    宁悬明心口一滞,即将说出口的话,又停在了嗓子里。

    此前宁悬明不止一次想过要与越青君分道扬镳,再不相见,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他将越青君交给值得信任的人,就能彻底脱手,甩掉对方。

    只要他所托之时选择正确的人,也不会耽误大事。

    宁悬明算什么,一介布衣,于天下大事无甚影响,唯一能影响到的,也只有越青君而已。

    “我先前答应过你,好好做这个天子,如今正是危急之时,他们需要我,而我又侥幸没死,必然要亲自前去处理。”

    越青君非去不可。

    “可你若要走,我拦不住你。”越青君语气幽幽。

    宁悬明沉默不语。

    越青君的手臂还环在他腰间,寸寸收紧。

    “我当然可以对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天下大事劝服,这并非逼迫,也不算违背我从前的许诺。”

    “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真心。”

    “悬明,不为天子,只为越青君,你可愿意留下?”

    越青君抬起头来,仰视着宁悬明,一双眼睛皆是情意绵绵,让人一眼看去,仿佛陷落进棉花里。

    从前平安顺遂时,越青君百般手段,姿态强硬。

    可如今危难之时,越青君反而软了下来。

    只温声轻叹一句:“悬明,我追不上你。”

    第119章 无憾 盼你梦里梦外皆圆满,时时是佳期……

    越青君仅在县城停留了半日, 当晚天色尚未完全黑暗,他便与宁悬明一起坐马车离开。

    一夜赶路疾行,终于在第二日入夜之前到达府城。

    一路上的颠簸自不必提, 若非这双腿尚且有用, 倒不如全然失去知觉。

    府城的大夫当真比先前那位好上许多,以他的医术不会留下病根, 然而即便再简单的病,也无法立时痊愈。

    经过初步治疗,越青君已经能勉力走上一会儿, 但很容易感到疲乏无力,无法长时间行走,更无法策马疾行。

    “若非我拖累, 悬明此时怕是已经到了京城。”越青君喝完药说。

    宁悬明正要按照大夫所说的穴位与指法给越青君按摩腿部, 闻言却是直接转按为捏, 让越青君好生疼了一回。

    越青君猝不及防, 差点将唇瓣咬出血来。

    宁悬明抬眸扫他一眼, “若你每日只有这些话, 就不必说了。”

    “我不走, 不过是因为局势需要你,而你如今需要我,为了正事, 我自然可以将私下的一些恩怨放在一边, 我不是不知轻重缓急之人。”

    “毕竟, 在天下大事面前, 你我之间那点小小纠葛,实在不值一提。”

    宁悬明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他口中的小小纠葛, 当真很小,小到都不曾被他放在心上,小到此时可以随意提起。

    宁悬明的语气淡淡,仿佛越青君在他心里也如他此刻的话一般。

    说着还斜睨了一眼,淡声道:“莫要太看得起自己。”

    所以,收起你那副模样,收起你那些手段。

    宁悬明本就聪慧机敏,当然不可能被越青君三言两语给迷惑。

    何况此人前科累累,宁悬明本就对他心存戒备。

    如今见对方这般作态,宁悬明自然知道,对方弱是真弱,示弱的话也不假,只是这心中想法,所做目的,却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越青君向来擅长阳谋,让人明知其中有陷阱,明知对方目的为何,明知此人用心不纯,却仍不得不跳进去。

    宁悬明已经对此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应对起来也十分得心应手。

    越青君静静望着他,歪头轻笑,“你说得对。”

    “无论是腿伤,亦或是危急的局势,于我而言都无足轻重。”

    “悬明既然心如明镜,那就该知道,你最好的选择便是此时弃我而去,去一个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跑不了,也追不上,只要你够快,就能离开我身边。”

    一个戳穿真相,一个坦然承认,你知道我,我了解你,双方皆是明牌,只看对方如何应对。

    越青君的声音一字一句诱惑着宁悬明,让宁悬明手上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一瞬间的失神,仿佛让宁悬明真的幻想到了那个画面。

    然而也只是一瞬。

    宁悬明很快便又继续给越青君按摩起来。

    “阁下多虑了。”他说话语气悠悠,不疾不徐,有了几分气定神闲的姿态。

    他既说越青君高看自己,便是对于宁悬明而言,如今越青君的言行与选择,并没有那么重要,非要在他身边紧追不放也好,又或是哪日病好,不再执着痴迷也罢,他都无甚要紧。

    抬眸轻扫了越青君一眼,眼中是许久未见的平静与安定,甚至轻抿了一下唇瓣,神色淡然。

    “你若仍执迷不悟,我也只当有只鬼魅纠缠不休。”

    既是鬼魅,便是看不见,摸不着,也无需理会。

    “你若幡然醒悟,我自当道声恭喜。”

    宁悬明沉静淡然,无悲无喜的神色,让越青君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有那么一瞬,越青君恍惚觉得好似回到了最初。

    ……又好似见到了原著中的宁悬明。

    那时的他未有尝过情爱,更不曾为情所困,一心只愿做好自己,担得起头上官职。

    便是如眼前这般,随遇而安,尽己所能,不问来路,不问归宿。

    自越青君来后,卫无瑕与宁悬明的生死之恋,越青君的诡异纠缠,让宁悬明身心俱疲,已经许久未再见到对方眼下这般状态。

    如今卫无瑕的前世今生已经圆满,越青君的诸多纠葛也已经和解,不必越青君做什么,宁悬明心中已然将一切都释怀。

    纵然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初心。

    再见到这样的宁悬明,越青君向来犹如铜墙铁壁的心脏也难得有几分心虚与歉疚。

    越青君缓缓伸出手,试图抚上宁悬明的脸颊。

    宁悬明侧身避开,才让他的动作停留在半空中,眨眼之间,悄然回神。

    他直直看着眼前人,不闪不避,眼眸中的神情带着几分欣赏与沉迷。

    宁悬明按得心无旁骛,越青君却忽然璀然一笑,望着宁悬明道:“悬明,你如今可有想做之事?”

    宁悬明动作顿了顿,似在沉思。

    越青君继续道:“你我相识时,曾经想要让旧事大白于天下。”

    那是与卫无瑕,与越青君都无关的旧事。

    后来被越青君用来拉近身份。

    “如今,你可还有未圆之憾,未尽之事?”

    宁悬明大脑飞快转动,然而想了许久,也没想到有什么遗憾。

    虽说越青君此人身为天子,有诸多不靠谱之处,然而不知是否是对方从前的骚操作太过匪夷所思,太过惊世骇俗,对方既活着,宁悬明便相信,此人有能力解决如今朝局危机,心中忧虑始终未能真正升起。

    河边一夜,交流谈心,越青君承认卫无瑕,再谈过去事,重拾旧时情。

    宁悬明心中对卫无瑕的一点遗憾也终于放下。

    更有越青君生死相随,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他那所谓的主角论,证明了他并非嘴上说说,而是身心皆入戏,成为戏中人。

    如此决绝,如此认真,宁悬明又怎能说对方言行皆儿戏,皆是玩弄他人。

    毕竟此人对自己也是一视同仁。

    此时此刻,他回望过去,却发现纵然几番周折,虽有诸多疑虑,然而真要说未圆之憾,却也当真没有。

    他面上不显,神色淡淡,“世上遗憾不知凡几,阁下若想做那好心为人圆梦之人,不妨去寻别人,浪费在我这等无足轻重的心愿上,实在可惜。”

    越青君微微一笑,“既如此说,那便是没有了。”

    宁悬明抬眸看他,二人四目相对。

    越青君神色带着些许宁悬明看不明白的复杂情绪。

    静静望了许久,方才收敛笑意,难得带上几分正经。

    “悬明,我既希望你日夜皆有梦,年年有期许。”

    “又盼你梦里梦外皆圆满,时时是佳期。”

    复杂又矛盾,却皆是真心。

    原著中的宁悬明,一生都在向前行走,踽踽独行,从未停歇,直至结局方能安息。

    而今,他只愿宁悬明余生顺遂安宁。

    在府城多停留了两日,越青君忽略城中戒严,城门口的搜查也更加严格。

    宁悬明皱眉,“那勾结外族反叛之人的势力,竟还渗透到了京城周边府城?”

    宁悬明尚未想明白,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

    但见此情景,又觉得那人大胆得有些道理。

    “我倒是知道是谁。”越青君低头看了看自己仍然无法支撑骑马、长期赶路的双腿,“只是眼下要紧的是要如何出城。”

    宁悬明转头打量着越青君,直把后者看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定自己除了一双腿不良于行外,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这才稍稍放心。

    两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低调出现在城门口。

    守城士兵严加盘问,“车里是什么人?为何出城?”

    车夫赶忙笑着递上银两道:“劳烦军爷通融,我家夫人病重许久,眼见着越来越不好,郎君听说南边有位神医,能妙手回春,只是脾气古怪,时常不见人,遂带着夫人前去求医。”

    一只手臂从车内将帘子掀开,白衣男子神色憔悴,面带倦容,俨然已经许久未曾好好休息。

    而他身边的女子更是面容苍白,靠在白衣男子怀中,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平白招人晦气。

    白衣男子神情恭敬,态度谦和,“军爷,可要在下下车检查?”

    说着,他便做势要带着身边女子下车,士兵见那女子靠在白衣男子怀中,半死不活的模样,生怕对方当场身亡,他们虽不怕,却也不喜欢麻烦,连忙摆摆手,让马车出城。

    到了城外,车夫拿了银子下车离开,宁悬明取代车夫的位置,架着马车,载着车中美人匆匆离去。

    美人越青君一改方才奄奄一息的模样,精神许多,连带着这条腿也比先前有力,只是仍不得奔跑骑马。

    “平日里见夫君为人君子,却不想说起谎来,竟也毫不眨眼,没有半分迟疑。”

    越青君穿这一身,口称夫君,面上没有丝毫勉强之色,反而坦然自若,饶有兴致。

    却是让宁悬明手下鞭子不经意间重了几分,马儿猛地蹬腿,速度加快,差点将宁悬明甩出去。

    他扶着马车稳住身体,冷眼瞥了一眼车内,淡声道:“若你闲来无事,不如好生想想,等到了边城,要如何面对你的两朝忠臣。”

    是的,纵使他们如今距离京城只有两日路程,越青君也不打算回京,而是准备绕道去北地边城,直接去寻李不争父子。

    然而如此一来,越青君势必要与李家父子相见。

    想当初,卫无瑕还曾写信让二人在当地维护一方安宁,若有意外,直接转投明月山庄。

    当时那父子二人还在心中悲痛难过许久,敬佩卫无瑕的心胸气度,上演了一出绝世好君臣。

    殊不知某人改头换面,不过是左手倒右手,却平白赚他们一份恩情,让越青君的登基之路更加顺遂。

    如今越青君再次出现在那二人面前,宁悬明都难免担心,此人连李家父子的人都没见到,便被人乱棍打出去,或者悄悄套麻袋。

    越青君轻叹一声,坦然一笑道:“若当真有那么一日,只能劳烦夫君为我收尸。”

    “将我尸身焚烧,骨灰撒尽,只留一点带在身上,也好让我随在身侧。”

    这是曾经卫无瑕说过的话。

    到了如今,再次被越青君说出,有种命运轮转,兜兜转转仍是你的命中注定。

    若是之前听了,宁悬明怕只当此人哄人的话,然而此时听着,却觉得卫无瑕时虽未实现,但却也并非纯粹哄人。

    虽是笑谈间,随口言生死,却也是真心相许。

    宁悬明眉目淡淡,“既然这么会说话,不如好好想想等见到了李将军父子,要如何组织语言,才能免于被打。”

    越青君不说话了。

    宁悬明眉梢微扬,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

    第120章 不负卿卿 “这一次,我将选择权交给你……

    永安, 李不争刚从军营里回来,进书房与幕僚商议之后对敌事宜。

    “那突厥人不知从哪儿偷来的机密,竟也制作了一些火药, 只是威力暂且不如我们, 但即使如此,此番伤亡也远超预期。”李不争语气稍稍有些沉重。

    纵然从前打过无数次仗, 杀过不少人,然而如眼下这般惨重的伤亡,仍是让人心有余悸。

    回想战场上尸横遍野, 到处都是尸首残骸的场景,李不争就从心底里畏惧起了火药这玩意儿。

    难怪制作火药的人曾说,这东西就是怪物, 既能创造盛世, 也能制造地狱, 端看使用它的人。

    如今火药竟也流传到了突厥, 更加让李不争坚信, 这东西再无可能退出战场, 未来死在战场上的人会更多。

    “既然如此, 将军何不避其锋芒?”幕僚出言劝道。

    “如今京中仍未有消息传来,可见传言中天子不在京中,而在地方整顿吏治的消息为真, 若有人以将军不听命令贸然出兵为由降罪攻讦于您, 岂非不妙?”

    李不争不为所动, “该降罪的, 前朝时也没少降罪,可我若退了,突厥只会更猖狂, 边城百姓的日子过得更艰难。”

    想到突厥屠戮的那两个村子,李不争的心又硬了起来。

    “派去突厥的探子可有什么消息?”

    “并未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看突厥百姓人人节衣缩食,便知此次战争消耗不少,且突厥王锐意进取,绝不可能轻易退兵。”

    前朝时期的那次争端,不过是对方刚刚上位,想要巩固地位,而今再次出手,便是真刀真枪,唯有将他们打服打怕,打到今后数十年都无力再掀起战事,方能停歇。

    “我写一封信,你派人送去……”

    “将军!外面有人求见。”一名仆从匆匆赶来。

    李不争当即皱眉,下意识想要斥责,随后又想到,府上下人都是老人,不会不知道他在书房时不能随意打扰,眼下这情况,只能是前来求见之人身份不同寻常。

    李不争收敛神色:“来者是谁?”

    仆从谨慎道:“来人并未表明身份,只说是从京城来的使者。”

    从京城而来!

    李不争闻言再没耽误,当即派人请对方进来。

    “敢问二位,是京中何人派遣的使者?”李不争原本以为是天子的人,然而见来者竟只有两人,且以斗篷遮掩容貌,心中便有些迟疑。

    为首之人摘下斗篷帽子,抬头望向李不争,“将军不知来者底细,便轻易放人进门,实在大胆。”

    李不争手中力道失控,差点将手中的杯子捏碎。

    说罢,越青君对着李不争微微一笑,“当初京城一别,许久不见,将军别来无恙?”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声音,让人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

    李不争脑中瞬间掀起一阵风暴,片刻后,他方才如梦初醒般,起身下跪,拜道:“臣,参见陛下!”

    看见眼前人的第一眼,李不争便心中一紧,下意识以为是前朝末帝假死脱身后,来寻求支持争取翻盘。

    李不争自认自己不如父亲迂腐,若非章和帝死的快,他说不定早就不受朝廷掌控,暗中自成一派。

    如此情况下,即便卫无瑕来寻求他的支持,李不争最多能做的也只是不将对方告发,以还对方恩情。

    这样的念头稍一转过,李不争又瞥见跟在越青君身侧的宁悬明。

    京城与边地本就遥远,消息传播的速度很慢,尤其是一些令人讳莫如深,难以宣之于口的消息。

    也是在看到宁悬明的这一瞬间,李不争才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个自京中传来,荒谬绝伦的流言。

    当今天子与前朝末帝长相宛如双生兄弟,一般无二。

    有说他们就是双生子,还有更大胆的,直说二者本就是同一人。

    当时李不争只当这是无稽之谈,此时见到来人,却醒悟,原来最荒诞的才是现实。

    下跪参拜之时,李不争心中想道:眼前人口称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可自新朝建立以来,他从未见过新帝。

    唯一见过的,只有前朝末帝卫无瑕。

    对方如此态度,显然是不再掩饰,且不介意暴露身份。

    “不知天子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宁悬明所说的挨打情节并没有出现,虽然李将军性情刚毅,对于卫无瑕假死,开马甲成为新帝这种操作也觉得对方病重颇深。

    想想过去数月里发生的事,想想卫无瑕送来的那封信,饶是李不争见多识广,见识过许多大场面,此时也不由面皮抽搐,低头看着脚下,才勉强克制住了表情。

    然而早在前朝时期,李将军就明白了,对于一朝天子,多看少说为好,纵然对方有病,也不可当面拆穿。

    李将军是个厚道人,当然不会当面指着越青君的鼻子骂人,既然骂人都省了,那么将人揍一顿这种事,也只好在梦里实现。

    现实中他唯一能做的,大约只有将那封卫无瑕送来的,曾经让他们父子感动不已的信件毁尸灭迹。

    毕竟这玩意儿的存在,无论是作为天子的黑历史把柄,还是作为李家父子二人被天子耍得团团转的证据,都是个令人心梗的存在。

    越青君亲手将人扶起,“是我隐瞒身份,不请自来,将军不要觉得我麻烦就好。”

    当然麻烦。

    天子突然出现在边城,朝中竟毫无反应,李不争有不是什么蠢人,自然明白眼下情形多半是京中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天子已至,他难道还能将人杀了吗?

    “边境战火纷飞,陛下安危重要,不如臣派人送陛下回京?”

    表示自己愿意让人护送越青君回京,也是委婉试探京中情况是否如他所想的那般危急。

    越青君微微一笑,“京中自有京中的人与事,将军只要守好边境就好。”

    见对方如此气定神闲,仿佛事情皆在掌控之中,李不争稍稍放下心来,既然如此,想来京城乱局或许并不严重。

    “陛下赶路辛苦,不如先在臣家中住下,养精蓄锐,其余诸事,皆等陛下休息好再说。”

    在李不争的安排下,越青君与宁悬明暂且在将军府安顿下来。

    等回到屋中,越青君方才一改之前的端方仪态,半靠在床头上,歪着身子侧躺着。

    “左右你都要喝药,迟早也要被李将军知道,何必逞强。“宁悬明道,“可有不适?”

    越青君摇头笑道:“迟早知道是不假,但或迟或早,效果可能截然不同。”

    初次见面,当然要在气势上压人一头,不能露怯,才有利于接下来的相处。

    毕竟,越青君倒也不是真忘了自己曾经干过什么,不先声夺人,占据上风,之后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何况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越青君已经好的七七八八,日常行走基本看不出问题,只是比起从前,仍有些无力,不可骑马剧烈运动。

    宁悬明轻笑一声,“倒是挺会装模作样。”

    如今他对越青君的态度越来越不客气,当着别人的面还会收敛一些,给予越青君身为天子的颜面,私下无人时,却是没了顾忌。

    越青君也不见生气,只静静望着他,含笑道:“若非如此,又怎会得悬明青睐。”

    对于自己不择手段,百般心计,才令宁悬明倾心这件事,越青君没有丝毫惭愧,即便当着宁悬明的面,也毫不介意被提起。

    宁悬明不想理他,转身去煎药。

    越青君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语。

    进入将军府后,越青君并未要求封锁消息,因而不出一日,城中将领便纷纷知道,天子驾临,意欲亲征。

    不出三日,城中百姓也都知道,天子亲至,朝廷并未放弃他们,反而很是看重。

    一时间,城中一扫前段时间被战火侵扰,亲人伤亡的颓丧悲伤,人心凝结,士气十足。

    京城的粮草物资还没送来,但却已经无人担心。

    又过了一日,明月山庄送来了大批粮草物资,足矣让城中将士度过眼下粮草不足的危机。

    李不争原本以为天子前来不过是为了避难,如今再看,或许避难是真,但亲征也不假。

    有这样一位态度强硬的天子,李不争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从前多年的窝囊气,如今或许终于能一口气出个干净。

    悲的则是……之前被卫无瑕假死欺骗这个仇,此生大约是没机会报了。

    “陛下,听您的吩咐,城中抓到不少探子,已经审问出,与他们有联系的人,是突厥王妃。”李不争禀报道。

    越青君面上没有丝毫意外,“既然是她的人,那就给她送回去。”

    “要好生招待一番,莫要让对方小瞧了咱们的待客之道。”越青君语气却意味深长。

    “是。”

    那些人的尸体被送去突厥王庭,朝阳公主并未被吓到,只觉得羞辱。

    “废物!”

    “都是废物!”

    她在帐中大发雷霆,既气探子暴露,更气越青君。

    旁人不确定越青君的身份,可拥有特殊消息渠道的朝阳公主却清楚地知道,对方就是卫无瑕。

    此人登上皇位还不够,为了甩脱卫氏,还假死脱身,一朝翻脸不认人。

    “好!好!可真是本宫的好弟弟!”

    越青君上位后,并未承认前朝皇室,朝阳公主如今也不过是个亡国公主,然而此时却无人提醒。

    “京城那边怎么说?”

    “回公主,自天子亲至永安的消息传出后,京城便没有消息传来了。”婢女硬着头皮禀报道。

    朝阳公主闻言气笑了。

    “好,不愧是本宫的好表兄。”

    “他想当缩头乌龟,也要看本宫愿不愿意。”

    越青君喝过今日最后一碗药,在宁悬明要为他按摩时,伸手将宁悬明的手握住。

    “不必了,我已经好了。”

    宁悬明抬眸扫他一眼,又垂眸落在越青君的手上,微微抿唇。

    越青君却毫无放手的意思。

    宁悬明挑眉道:“你这是腿好了,手又病了吗?”

    越青君忍俊不禁,“是啊,得了一种不亲近悬明,就浑身不自在的病。”

    “悬明可愿意做我的解药?”

    宁悬明瞥他一眼:“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越青君煞有介事道:“若你不愿,我自然不好强人所难。”

    “若是愿意……”

    宁悬明抬眸望着他。

    越青君倾身,与他四目相对,咫尺之距,避无可避:“自是此生相许,不负卿卿。”

    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吹灭了屋内几盏灯烛,让原本明亮如昼的房间,变得一灯如豆。

    氤氲的微光里,唯有眼中映着的星火闪烁,璀璨动人。

    宁悬明眼眸微垂,抽回手道:“我曾听过许多诺言。”

    “不差这一句。”

    越青君失笑:“我也许过你许多诺言。”

    “句句皆真心。”

    宁悬明抿唇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等一次应约再说吧。”

    既是赌桌,总要让人看看筹码,才能决定跟不跟注。

    越青君闻言,未再提起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有人给我寄了一封信,信上向我揭露了京城动乱的幕后主使,还有追杀你我的那些刺客的来历。”

    宁悬明闻言皱眉,“这个时候,莫不是浑水摸鱼?”

    越青君将那封信点燃烧了。

    “真的无所谓,浑水摸鱼也不要紧,总归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见他自有打算,宁悬明也不再询问,正要起身离去,却忽然听越青君道:“悬明,我送你回京,如何?”

    宁悬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二人视线相接,却都未开口。

    半晌,越青君才道:“先前你我无人可用,如今大可以让李将军安排人护送。”

    这本也是李不争一开始的提议,只是当时对方想的是送他们两人,此时越青君说的,却只送宁悬明一人回去。

    “京中迟迟不定,难免耽误战机。”

    宁悬明提醒:“我已非朝廷命官。”

    越青君笑了,“当初你上的是请辞奏折,我批的是休假,你的官印官服,也都在你走后归还府里,若你回去,立马便能销假归朝。”

    宁悬明眉眼微沉,心下不愉。

    越青君能这么做,显然便是早就知道他迟早会回京,回到他身边。

    此人嘴上说的好听,实则从未决定放他离去。

    越青君轻叹一声,“莫要这么看我,我不过是多做一点打算罢了。”

    “再者……”

    他笑了下道:“即便你什么都不要,我也不忍你出门在外,要受人欺凌,总归要有一些保障。”

    即便宁悬明要走,他也不可能让人干干净净,一无所有地离开。

    若当时宁悬明多想一些,便知道越青君干脆答应他辞官的要求之下,必定藏着猫腻。

    宁悬明轻笑,“原来我还得多谢陛下好意。”

    听他口称陛下,越青君眨了眨眼睛。

    当初的好意未必领情,放到此时,却成了恰到好处的时机。

    “你带着我的诏令,回京收拾残局,也能尽快让朝廷支援到位。”

    “你知道的,若世上还有谁能被我无条件信任,只会是你。”

    宁悬明敛眸。

    “你这么说,是不怕我不告而别?”

    越青君叹道:“怕啊。”

    宁悬明当然不会弃百姓于不顾,越青君交给他的任务他也会尽力完成。

    可完成之后呢?

    总有他能离开之时。

    “可是那又怎么办呢。”

    “若你心有不甘,我总不能一直困着你。”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忍心。”越青君望着他,眉目疏淡,笑意清浅。

    “悬明,你说我控制你,我不否认。”

    “但控制也源于爱意。”

    他拉过宁悬明,仰头吻上宁悬明的唇。

    没有欲擒故纵,没有百般心机。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一次,我将选择权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