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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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跋扈又霸道的话,可这些从她的口中说出时,却充满了绵而软的委屈,仿佛只是陷在情爱中的小娘子的一点小小的任性。
少年听了后,默默地低下头,让她将落在了他耳上发间的花丝摘下来。
然后,他安静地看着它们在她的指尖被随意碾成花泥,被丢到外面的廊上,任别人踏踩。
当小郎君完全干净了以后,迫不及待要在这块无暇雪玉上留下自己印记的小郡主才将自己送进了他的怀里,抱住他紧而劲挺的腰:“我们要去哪里?”
少年的手轻轻地扼住陆扶光的后颈,如回抱般地将她推进了屋中。
这些天,他收到了太多从东都送来的信。
那里面,细细地记载着陆扶光的许多事。
扶光郡主的爱,短暂如盛放的昙。
一次又一次,她想要什么,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得到。可等东西到手后,不过须臾,那些曾被她视若珍宝的事物就成了可以被随手丢弃的敝履,就像方才被她扔落在地的那些花,即便被人肆意地践踏弄脏,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在意。
“为什么要出去,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不好吗?”
少年说着,一点点抽开他身上的白裘锦带,露出里面穿得端庄齐谨的雪袍。
“卢梧枝不会醒过来,我们在他身后的卧榻上,隔着那道屏风,他什么都察觉不到。”
他的神貌看起来仍旧冰清玉洁,还是那个被大梁无数名门视为典范的雅正少年。可他说出的话,他在小娘子的注视下、一个又一个地缓缓解开身上袍扣的无声引诱,却又如同一名美丽的、寡廉鲜耻的、在向她献媚的倡。
“你想要的,我都为你带来了。”
少年将手中的宝盒放上旁边的案几,就压在卢梧枝瘫软的指边。
小郡主不禁向那里瞥去,却被少年垂首吻住。
他的睫尖仍沾着外面薄薄的寒,仿佛清凌凌青竹叶尖凝着的霜,凉意激得小郡主几度踮脚,想要将他弄得更热。
“你不是说,要给我留下你的痕迹吗?”
静静地,少年的额轻抵着她贴在额间的翠色花钿,在她不稳的喘息中出声。
“留在哪里都好。多痛都没关系。”
他的气息仿佛沾着水露。
“请给我吧。”
陆扶光要他带来的,是一套用于点青的针墨。
点青之风在大梁的百姓中颇为盛行,有人在后背刺满天王神佛,有人于肚上刺出整幅山石园林图,有将一条大蛇文得盘满全身的封疆大吏,也有“一身遍体花绣”的游侠儿。
便是贵族中的小娘子,也有在肩上刺些芍药、石榴的。之前刘檎丹就动了要在胸前刺出大片红花的念头,周围也无人说什么,是她后来自己怕疼,这才作了罢。
而这对于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留下印记的小郡主来说,是个极好的法子。
她要用针、在陆云门的身上一点点刺下独属于自己的花押。
但她要用的墨却与旁的不同。
那是一种从西域传来的树的汁液,看着无色,可刺进皮中后,若是身体动了情,那染了墨的地方便会浮出色来。
初是薄而浅的粉,而后,随着欲的蓬勃疯长,那颜色会逐渐变红,变得愈发浓郁,愈发瑰丽,最终赤如红莲,光艳无边。
一想到能在陆云门身上见到那样近妖的绮靡,就算是此时此景,小郡主的心情还是好得想要笑出声。
对于能将她讨好的东西,她一向都宽和极了。
所以,当听到小郎君想要在这屋子里点青后,对于这一点儿于她已经无关痛痒的请求,她在心中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但在陆云门面前的小娘子却露出了迟疑。
她咬了咬水泽盈盈的唇,放低了声音:“那,陆小郎君不可以太出声。”
她嗫嚅着:“我害怕把卢梧枝吵醒。“
“好。”
少年轻声应了。
听了他的回答,小娘子冲他露出了甜甜的笑。
随后,她蹑手蹑脚提起宝盒,绕过绣着瑞兽踏云图的半透屏风,将宝盒放在了屏风后的榻上。
待脱去白裘的小郎君过来时,她已经拧开了盒中的酒罐,抿在唇间尝了一口。
看着她鼻尖微皱,一副似被酒中烧意呛到的模样,少年静静跽坐到她的面前,给她斟了盏清水:“那是洗身的烈酒,不适入口。”
小娘子慢慢将水饮下。
随着喉头缓缓地滚动,她掩在乌黑睫下的目光落在了小郎君略已凌乱的领边。
她痴痴般地放下水盏,软身靠了过去。
“想要这里……”
她隔着少年肩上单薄的衫衣,轻轻地用唇蹭了片刻,接着就露出了小兽般的牙尖。
“我要在这里,留下我的痕迹,好不好?”
少年没有出声。
他只是侧了侧皓颈,让她能更肆意地用齿将他左肩上的白衫剥开。然后,他看着她拿起被酒浸透了的帕子,在他的颈和肩上徐徐地、抚弄般地擦着。
他从来没有因酒而醉过。
便是入喉了再烈的酒,他眸中的清潭也总是宁静着,不会生出半分波澜。
可被陆扶光这样碰着,那浓重的酒却仿佛浸进了他血里,静静垂着的睫尖都似是因沾上了过烈的酒雾而重得不时颤动。
看到少年眼角那尾因情动而晕开的红,小郡主放下帕子,拿起宝盒中洁净的银针,蘸了蘸小盅里那透明的墨,刺在了他锁骨之下。
当那点薄红真的出现在陆云门身上时,陆扶光胸中的快意几乎高涨到了极点。
我的。
她继续如此重复地刺着。
一下。
又一下。
小尖牙要死死地咬着,才能将她快要抑制不住的情绪藏起来。
我的。
是我的。
那作墨的树汁,在西域原是用于镇痛的,有它在,小郎君便不会有多痛,很快就会仅如被蚊叮一般。
而小郡主拿针的手又极有分寸,虽会扎得细密,却很浅,足够着色便好,甚至都不见滚出几滴血珠。
毕竟,她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向来都很珍爱的。
但她的珍爱,从来都不会白白地付出去。
“怎么办?”
见那红淡了下去,小娘子忽然颦起了眉。
“这墨无色,我刚将它刺进去,它就很快不见了。我看不出自己文到了哪里,不敢继续下针。”
她神色无助地看着小郎君。
“我听教习娘子说过,许多要被这无色墨点青的人,入针前,都是或点瑶草香、或服慎恤胶的,我此前不解其意,昨日便没同陆小郎君说,这会儿可如何是好?”
刚将悸动平息的少年看向她的眼睛。
以扶光郡主的才能,哪里会记不清自己文到何处?
他想,她说这些话,只是要他在她下针时一直情动,让她能早早地多看一会儿那落针处的红。
人身动情时,气血涌动,此时将针刺下,很容易让人伤上加伤。
她那样通医理,不会不知道。
可她还是为了悦己取乐,毫不在意地说了出来。
“我不需要那些。”
净如菡萏的小郎君低下白颈,无声地摘去了他腰间的蹀躞玉带,然后在陆扶光的注视下,将玉石削就般的指尖没进了他的裤中。
在小郡主的注视下,遗世独立的小郎君在他自己的手中,逐渐浮出夭桃秾李之艳,一双瞳仁微微散着,里面的星河忽而因失神而蒙雾般地黯淡,忽而又被盈起的水意晃得极亮。
可他分明在做着这样淫艳的事情,身上却全无妖冶的媚气。
明明锁骨间那片刚被她占为己有的皮肤已经因情动而涨起了彰彰绯红的潮,少年身上的气质却仍旧清且正着,似乎没有因此折去一分风骨。
这种事,陆扶光见吴红藤做过。
他在秦楼楚馆长大,自小耳濡目染,极懂如何以此取悦于人,做起来,目挑心招,冶艳动人,声媚似妖。
可落在小郡主眼中,他馥郁得就像一朵盛放过了头、快要腐烂的花,即便它上面的甜腻能引来不会闻嗅的蜂蝶,却仍盖不住那股从根茎中散发出的腥臭。
她在百梅公主的湖船宴上还见过更多的秽乱。
平日德行再高的人,一旦沾了欲,也不过如东都街上被无数人踏过的泥泞雪泥,最终化成一滩污浊的脏水。
可此时的小郎君却似覆在雪下的冰。
他皮肉中鲜红的墨色让她将他看得更清楚了。虽然身体已经被尘间的人欲淹埋,他却还是能够束身自持,不被它侵骨蚀心。
他还是那么干净。
甚至比小郡主想像中的还要干净。
这让她……更想亲手把他弄脏了。
想要让他的气息更乱,想要看到他被欲望的浊流吞尽时的模样。
继续在他的肩上刺针,小郡主的另一只手顺着少年紧而有力的腰慢慢下滑,就要也没入裤中。
少年外面那只戴着栀子花玉的手却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串白玉还是温凉的,他的指尖却已经滚烫:“是我自愿的……会弄脏你……”
“我愿意被陆小郎君弄脏……”
小娘子说着,指尖又碰上了他。
那一个瞬间,那片墨忽然红得滴血,少年无法自已般地发出了声极促的闷喘。
原来是那儿吗?
小郡主看了看她刚才指尖无意划过的地方。
紧接着,小娘子仰起脸。
“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
她看着有些怕,有些急,又有些犹豫,但最后,她还是将她的颈送到少年的唇边。
“要是忍不住,陆小郎君可以咬我。就算把我弄疼了,我也不会怪你……”
可直到灯烛燃尽,墨色始终鲜红的少年也没有碰上她的脖颈。
——
虽然心一直跳得很快,但陆扶光也没有失神到将她的花押完整地刺上。
她将它刺得无序又凌乱,在最后一片花纹落上前,没有人能看出她刺上去的究竟是什么。
而陆云门也没有问。
等她刺得累了,没有刺完却不想继续了,净手穿戴好的玉面少年也只是温和地问她:“外面热闹极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小郡主对花神节的庆典并没有兴趣。
只觉得歌吵舞拙、铺满着小县的花也多为凡品。
但因为陆云门邀她,她便出去了。
刚一出旅舍,迎面看到的便是四名头上簪花的壮汉扛着撵在走。
那重撵上放着的,是一座拈花示众的佛像。
但佛的指尖上还未放上花。
据说要等花神节最后一日,选出今年县里最美的那朵花,再将它献到佛像手中……
边听着周围人们的声音,陆扶光和陆云门沿着旅舍旁河岸边的柳树慢慢走着,不料却被几个捧着花的女子悄悄跟上。
紧接着,一朵极红的菊就被她们掷向了小郎君的后背。
但不等碰到小郎君的身上,那花就被少年身边的小娘子护食一般地拍开了:“陆小郎君不要别人的花!”
看清小娘子带着怒气的美貌,喜欢美人的大梁女子们惊讶地亮了双目,也不给小郎君掷花了,反而将捧着的花一股脑地都送给了她,还眉花眼笑地要将其中最大的那朵簪到了她发上。
“这朵花,能留给我吗?”
一直安静的少年忽然出了声。
他神色平而淡,开口后更让人觉得冷清清的,一下便停住了要往小娘子发上插花的手。
但因为已经明白了这小娘子和小郎君的关系,拿着花的女子为难了片刻,最后果断地将那花往小娘子怀里一放!
“你们自己分去!”
说罢,她就手挽手地和姐妹们嬉笑着跑开了。
等她们走远、不见,看似秋月寒江的少年将那支花拿起,轻轻抛进了旁边的河中流水。
看到陆扶光仰起不解的目光,少年无比艰难、却还是将他心中不堪的卑劣说了出来:“我不想你戴着别人为你簪上的花。”
小郡主却不以为意。
“那你就要补偿我。”
少年便和她去买了许多花。
他一朵一朵地挑,挑好后细细地折根削枝,最后,用最软的花和茎,在她手腕的金铃红绳旁,编出了条色彩繁多的鲜花镯子。
独自回到旅舍的屋子,陆扶光将卢梧枝身上隐在暗处的那几根金针拔了下来。
她自然不会全信陆云门的迷药。
她一定会自己确保卢梧枝不会突然醒来、也不会在昏迷中有知有觉。
做完这些,陆扶光倚进卧榻,看着自己腕间的花镯。
陆云门将它编得紧密繁杂,根本没办法完好无损地摘下来。明明如果戴着它,她就要平添麻烦地给卢梧枝编一个它的来历,可她还是不想把它割断摘下。
还有。
陆扶光看向陆云门跽坐过的那处榻,眼前忽地晃过少年眼角红潮弥漫、睫毛上不知汗还是泪的潮湿水珠微微颤动时的模样。
忽然地,她有些后悔这样早地将他放走了。
第131章
131
此后的每日,或是趁卢梧枝被她支走,或是等小郡主独自住进旅舍的屋子,陆小郎君总会过来见她,让她将他肩上的花纹再加上一些,然后,少年便会用他带来的、新鲜的花和茎叶,为小郡主编上一条最新鲜的花镯,将原来那条花尖微露蔫意的替换下来。
这样短暂地、偷情般的悄声相处,总是让小郡主期盼着跟小郎君的下一次相见。
但这样的日子,总是过得最快。
马不停蹄地,一晃眼,他们就到了卢家祖地。
随后,一个晌午,卢梧枝在见过小郡主安排的那个曾于卢府照料过崔英身孕的村妇、从她家的农院走出来后,便抱住了一直站在外面等着他的小娘子,头埋在她的颈间,无声地哽咽了许久。
接着,再转过一日,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世的卢梧枝带着她进了山林。
山林里的路原本并不难走。
在“妖蟒现世”的传言流传开之前,村里的人时常会进来,大人们忙着做陷阱抓兔獐,孩子们就背着篓、互相比着谁能摘到最大的菇子。
但自从他们发现了大蟒踪迹、又多见动物残骸后,进去的人便少了许多,原本行路上被人们踩塌的扎人青草又茂盛地长了出来,不过几天就郁郁葱葱地没过了脚踝。
再加上前日刚下过一场整夜的雨,被树遮天蔽日的林中,土地还带着湿,踩后抬脚时,还是会有略略地黏沉。
因此,不想弄脏衫裙的小娘子对走进山林很是不情愿了一阵,但在卢梧枝给她送一身漂亮的胡服袄子后,她就很乐意地穿着她的乌皮六合靴,跟着他踩进了山中薄薄的淤泥里。
卢姓的人们原本是想要带着武器、成群结队护着卢梧枝进山的。但已经听过了更多关于“妖蟒”详细消息的卢梧枝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他独自带着阿柿上了山,以便能更容易地在湿地上找出有蟒滑动过的痕迹。
但直到霞光洒下,两人也没什么收获。
走饿了的小娘子坐到了一块被卢梧枝擦净了的大石上,边吃着干粮,边逗着刚才卢梧枝给她逮住的一只松鼠。
那小松鼠正被她关在一个编著扁豆花的小提笼里,不停地被她揪住尾巴尖。
而它的尾巴一旦被揪,它就会好奇地转身掉头,想找到是什么碰到了自己。可那个时候,小娘子的手早就松开了,然后又一次在它的背后揪住了它的尾巴。
为此,这只小松鼠开始转来转去,简直都要成了陀螺。
就在小松鼠气呼呼地把蓬松的大尾巴藏到怀里、不让她再碰时,卢梧枝跑了回来。
“我找到了!”
他笑着用树枝指向前方的不远处,拉着小娘子去看。
随后,又沿着那道蜿蜒而成的痕,带着她和小松鼠一起,很快地走进了林子的深处。
越往里走,鸟虫的鸣声越大,许多细小的声音都被掩了下去,但蟒蛇游走过的痕迹倒是很清晰。
因为那条下陷的游痕已经在土中形成了条小小的水坑,吸引了无数只几乎透明着翅膀的奇异蝴蝶聚去饮水,当阿柿他们走过时,一只蝴蝶还很不怕人地飞到了她的指尖,翅膀上那对深翡色的妖异眼睛正对着她,在红霞中闪动着晶石般的光。
静静地看了它片刻,忽然,小郡主吸了口气,轻轻地对着它吹了一下。
蝴蝶被惊扰了。
就在它从她指尖振翅而起的那个瞬间,一张巨大的捕网从天而降,眼看就要沉沉兜住卢梧枝和阿柿的头顶!
可刹那之间、捕网即将压下之际,卢梧枝如同山猫一般、奋力蹿扑向阿柿,带着她打滚逃出。
但紧接着,未能等他们喘上一口气,四道蒙面黑影从前后树上跃下,齐齐拔剑,攻向卢梧枝!
甩了甩头上泥巴,身手敏捷的少年已将腰间匕首出鞘,“铛”地一声,便同第一把横刀对上。
眼看紧随其后的第二个人就要袭来,卢梧枝抬起小臂,袖剑连射两镞,力道极大的倒刺钢镞当即呼啸而出,重重破开那人血肉,重伤他的膀与大腿,痛得他狼狈倒地,难以动弹!
稍落一步的第三人似是没想到对方藏有暗器,缓缓顿住脚步。
见卢梧枝泥鳅般在树间蹿来蹿去,滑不留手,第一个刺客已经与他交手了十几次却仍伤不到他分毫,而他臂间袖剑又极厉极狠,让人难以靠近……
“我去抓那小娘子!”
他思索后向同伴吼道,随后闪身进了树后,向着已经跑出一段距离的那串小巧脚印飞奔追去。
听到那句话,卢梧枝脚尖一滞,疾冲踏上树干,先是反身射倒第四人,紧接故意露出破绽,拼着被剑尖划破喉咙的危险,如兽般扑向一直与他缠斗的第一人,匕首捅入他的后背,接连刺了数刀!
就在这时,被他射倒的第四人强忍着痛,吹响了怀中的哨笛,急促刺耳的哨鸣瞬间在林中荡开。
卢梧枝抹了一把腮边溅上的血,顾不上去管吹哨人,疾奔追向冲着阿柿跑去的男子。
可等他赶到时,那刺客已经后背抵树、弯腰躬身、扼着小娘子的喉颈将她挡在身前,使卢梧枝无法在确保不伤及阿柿的前提下射出袖剑。
眼看被掐的小娘子痛苦到快要无法呼吸,身上染着血的浅瞳少年站了出来。
那人见此,当即大喝:“扔了袖剑!”
他威胁道:“我们要抓的只是你,只要你足够听话,我们便不会节外生枝、伤到无辜的人!”
说着,他将刀尖挑至小娘子的面颊旁,仿佛只要微微地抖一下,就会在她美玉莹光的脸上留下一道永远也消不去伤疤。
卢梧枝咬住后牙,将袖剑远远抛开。
“这就对了。“
刺客此刻的眼睛紧盯在了卢梧枝身上。
“还有,你方才的匕首呢?”
他催促:“快将它也……”
就在这时,阿柿将手中一直攥着的泥巴向他眼上一拍!紧接,趁他下意识闭目侧首、扼住她喉咙的五指稍卸力道,小娘子猛地向后抬脚,用力蹬踢他的胯间,在他吃痛脱力时旋身逃出!
似乎因此被激怒,缓过这痛楚的下一瞬,刺客便攥紧手中尖刀,无法站直地弯着腰俯冲向前,冲着小娘子便要反手挥刀!
眼看尖刀就要刺入阿柿后背,卢梧枝不假思索冲了过来,紧紧将小娘子护进怀中,挡在了她的身后!
下一秒,那尖刀自下而上下,狠狠划砍过他的后肩,扬起的那片血雾珠子、纷扬扬地落进了小娘子回首时惊恐般睁大的眼睛里。
“走!”
受伤后的卢梧枝一刻未停,对着小娘子喊过一声,便趁对手挥刀过后还未收势、胸前大敞,当即奋力持刀向他撞去!
那人被撞得猝不及防,一时间竟站立不稳,向后跌去,双目呲裂地被扑上的卢梧枝挑断了的喉咙!而做完了这一击的卢梧枝也再无余力,随着刺客一起倒下,在那片喷涌的血中昏了过去。
但极快地,他就在小娘子的拖动中醒了过来。
卢梧枝缓缓抬起他糊满了鲜血的眼睫,看向背着自己的小娘子。
明明哭得满脸都是泪,她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使劲把不停往下滑的他往肩上背,哪怕根本就走不动多远,她却始终没有想要撒手。
浑身浴血的少年动了动手指:“别哭了……”
听到他的声音,小娘子霍然转回头!
在对上他的眼睛时,她顿时哭得更凶了,似乎受到了不得了的天大委屈。
卢梧枝忽然就很想对她咧嘴笑。
但现在还不行。
“我们要尽快下山,他们还有人,马上就会赶过……“
说着,他神色一凛,屏息侧耳,发觉从远处逐渐逼近的大批踏草碎枝声竟是自山下而来。
“他们是要把我困死在林中……”
稍一用神,卢梧枝的眼前便又泛起了一片昏黑。
但他当即用牙狠狠咬破舌尖,用刺痛逼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下山了,我们得先找地方躲起来。”
说着,他强撑着自己站起,后背的伤口顿时撕裂更凶,豆大的汗珠几乎一瞬就湿满了他的面和颈。
血还在流。
越走,血流得越厉害。
小娘子抹掉眼泪,脱下身上的外袄,死死地捂住他后背的伤,虽然很快就被血水浸透,但也总算暂时止住了血的滴落,勉强藏住了他们的踪迹。
而那个被卢梧枝割喉的刺客,身上正如猬鼠般刺满了保命止血的牛毛细针,微弱地起伏着胸口。
第132章
132
仿佛只眨了一下眼睛,山林中的光便一瞬间尽数消失了。
摸着黑的两个人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着继续往山林深处逃。
可他们压着声息、走不快,后面追兵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近得,他们都能看到那片火把的红了!
已是万分危急的时刻,搀着卢梧枝的小娘子却腿软般一个趔趄,双膝狠狠栽倒在地,连带着将卢梧枝也拽倒了!
卢梧枝将剧痛吞咽进喉,当即以手撑地,想要快些将把阿柿扶起来。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他手边的山壁竟是空的。
藉着模糊的月色定睛一看,那里竟藏着一个半人高的、一半陷在地下的洞穴,像是被动物挖出来过冬用的,此时被草石掩着,隐蔽得极好,若不是他正巧此时跌倒,就算从这里路过千百回,也绝对发现不了!
已经逃无可逃,不如就此赌一把。
卢梧枝拉着阿柿看了那处洞,接着便咬紧牙关、无声地爬了进去。
小娘子一脸心领神会,紧跟着他钻了下去,随后又立马同他一起,将上面的草整理回原样。
几乎就在他们将手收回时,举着火把的追兵走到了附近。
看着就晃在上面的火光,洞中的两人如取暖的小动物般贴在一起,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因为耳边就贴在他的胸前,
陆扶光能清楚地听到,在追兵靠近到洞穴旁边时,卢梧枝的心跳鲜明地快了起来。
咚、咚、咚、咚——
响得她都有些震耳朵。
小郡主悄悄地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胸口,里面的心还是那样平而稳地跳着,连一丝的慌都没有。
还好卢梧枝此时的注意力都在外面,不然,她会因此被怀疑也说不准。
这样想着,小郡主双腿无力般地稍稍地后退,背抵着洞壁,慢慢坐了下去。
就在这时,追捕他们的那几人放缓了脚步,喘着粗气停在了离洞穴几步远的树边。
“那啖狗肠的小儿!”
歇了几口气,其中的一人突然啐了句脏话。
他出气般地握拳,“咚”地捶了下树干,“不是说他受了重伤,又带着个小娘子吗?怎么还这么能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能跑。”
接话的那人放下手中半空的水囊。
水在水囊中晃动的声响在静夜中无比清晰。
“我只知道,我老娘和妹妹的性命都握在夫人的手里,若是他这次平安回了卢家,我全家都要遭殃。”
他稍稍将声音压低:“夫人的手段,你又不是见识过……”
似是被他的这句话点醒,那骂骂咧咧的那汉子也住了嘴,默默地直起身,继续高举火把,前进搜山。
脚步声渐渐远去,卢梧枝垂下去的眼眸却再也没有抬起来。
再后来,又路过了两拨人,却都没有发现这处洞穴。
等四周彻底安静,许久都不再有声音响起,重伤的少年终于撑不住,靠着洞壁慢慢倒下,无力地低下了脖颈。
见他完全没了意识,陆扶光从怀中拿出金针,先是刺穴使他不会醒来,随后才徐徐地用针帮他止住伤势。
等将这些处理好了,她安静地从这洞中爬出,提着别在腰间的水囊,走到了她早就知道在何处的那条小溪前。
此时,天上蒙着的那层云雾也散了。
陆扶光将沾着血和泥手浸进水中,目光却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昨晚才编好的新鲜花镯,却已经被弄得这么脏了。
小郡主的心中,忽然就生了不悦。
她不停地用清水冲掉上面的血泥,又仔细地将上面已经磨伤了的花摘了下去,但却还是觉得不开心。
想马上就换一条新的。
可陆云门不在这里。
没人能给她编一条一样的……
这股不悦一瞬间就冲散了今日筹谋顺利给她带来的所有愉快,让小郡主的眸子顷刻黑沉了下去,在里面浮动着的,是一片会将人吞噬的泥沼。
双手拢起一捧水,小郡主俯身靠向溪面,想要用水洗一洗眼睛。
但在那泓如镜般的水面中,她发现她的眼角有一小片干涸的血。
歪了歪头,她放下手。
“我的眼睛被血溅到了……”
看着水面里的自己,小郡主变脸一般地,陡然就成了个无措慌张的小娘子。
她似乎害怕极了。
“因为不舒服,我后来洗过好几次眼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它还是越来越模糊……怎么办……”
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砸花了水面。
“我看不清东西了……”
当圈圈涟漪大到让她看不清自己时,小郡主忽地笑了起来。
随着小尖牙的露出,她的眼睛里又有了光。
看不清,所以把陆小郎君认成了其他人、认成了在这次遇险中为她豁出性命、用后背迎刀、死死将她护住而被她全心全意喜欢上了的卢梧枝,好像……也很情有可原呢。
——
卢梧枝是听着一声声“卢梧枝、卢梧枝”的轻唤醒来的。
等他费劲地睁开眼睛时,灌满了水的水囊和果子已经撒了一地,小娘子又哭得满脸都是泪了。
她叫着他的名字,抽噎着,声音都哑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弄回来,手指刮破了好几根,可我不知道这里面哪些能吃、哪些有毒,你可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你怎么……这么了不起啊……“
卢梧枝艰难地抬起手,把她脸上的泪和泥点子抹去,冲她露出笑:“我没事,你别怕,我不会死……”
他干咽了咽满是血气的嗓子,嘴角扬着,“我还要留着这条命,把你从陆云门身边抢过来呢。”
说完,他吃力地捡起地上一个带硬壳的果子,指尖发抖地将它掰成两半,扯到了伤口,却没有吭声,而是小心地将里面白净的果肉用壳子盛着,送到小娘子的手边。
“干净的,可以吃。”
他的手上全是血和伤,嗓子也因为缺水、嘶哑得厉害。
小娘子看着他递来的果子,没有伸手接过,而是忽然捂住嘴巴,呜咽地哭出了声。
“被追杀得四处逃命,走了那么远的路,身上还刮伤了,我都没见你哭得这么厉害,我一提到陆云门,你却立马哭成这样。“
卢梧枝用手背碰了碰她下巴上的泪,轻着声音,“你就真的那么喜欢他吗?””我以为……“
小娘子哽咽了一声,她睫尖上坠着的滚烫泪珠便成串地落到了卢梧枝的手背上,“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你哭,是因为担心我?”
在怔了片刻后,卢梧枝忽地笑了。
明明虚弱到不得了,他却开心到露出了他的犬牙,握住她的手腕,将果子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他抓的是她腕上的花镯,又弄坏了上面的好多花。
小郡主的眉心极快地蹙了一下。
但下一秒,她就垂着眼泪,静静地抿着唇,看着卢梧枝将好的果子都放到她面前,而他自己则捡起个磕碰烂得最厉害的果子咬了一口。
“卢梧枝!”
仿佛再也忍不住了,小娘子从怀里拿出了一把草药。
“我是为了摘它才弄伤了手。这草药对你背后的伤有益,但它太苦了,我不要嚼,你自己嚼烂,我给你敷上。”
卢梧枝愣了愣。
但他什么都没说,用清水漱了漱口,接着就抓起草药放到了嘴里。
那草药对他的伤极有用,但碰到伤口上时却会令人痛若蚀骨。
等草药敷完,褐肤少年的身上又是痛得一身的汗了。
撕了自己的里衣、为他将伤包扎好,小娘子看着他的后背:“为什么不问?”
卢梧枝顿了顿,才出声:“不问什么?”
“我为什么会认得草药,为什么突然能如此熟练地处理伤口……你刚才明明生疑了,为什么没有问出来?”
卢梧枝笑出了声。
他忍着痛转过身,面向一脸严肃的小娘子:“因为你刚刚为我哭了。”
他专注地看着她:“真的,那是我平生得到的东西中极为珍贵的了,珍贵到,突然让我不敢再奢望得到更多。”
小娘子才止住了没一会儿的泪珠眼看又要掉出来。
她不舒服似的揉了揉眼睛。
“我眼睛本来就疼,看你这样,我的眼睛更疼了,这里脏得很,不要总让我揉眼睛!”
卢梧枝却笑得更开心了。
笑过后,静了静,他认真地看着她:“所以,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能被你看到眼睛里了,对不对?”
“卢梧枝,本来,这是绝不可能的,但是现在,我你给一个选择的机会。”
沉默了许久,小娘子开了口。
“我接下来说的话,如果你不愿接受,那就把它都忘了。如果被我发现你打算把它告诉第二个人,无论你那时身处何位,我都会割掉你的舌头。”
看着她逐渐傲慢起来的样子,卢梧枝眼中的光却愈发亮。
他盯着她的脸,嘴角慢慢扬起:“好。”
“我会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为陆云门。很多年前,他坏了我一桩事,我便一直将他恨在心里。不久前,我找到了一个机会,终于可以狠狠地报复他,所以,就这么做了。我让他,喜欢上了我。”
看到卢梧枝眼中的不解,她微微地抬起下颚。
“卢梧枝。我们之前见过。”
明明睫毛上的泪还没掉净,小娘子却已经露出一副高贵又骄傲的样子,仿佛一只有着世间最华美皮毛的小猞猁,正抖着她漂亮的耳朵尖,在看着一只刚扑过泥巴滩、浑身脏兮兮的大野猫。
“那个时候,我用的不是这样脸,声音……”
说着,她就用回了她清而地道的大梁官话。
“卢梧枝。我姓陆。八年前,你拿走了我亲手所做的黑釉油滴碗。”
对上卢梧枝霍然睁大的浅色双目,小娘子张开口:“我是陆扶光。”
“卢梧枝,我告诉你,我被我阿娘宠坏了,我这个人,心思恶毒,不择手段,睚眦必报。陆云门毁掉了我当年很费心想要得到的婚事,我就将他记恨了整整八年。他这个人,生性淡泊,无欲无求,平常的手段根本伤不到他,所以,我便花了好一番工夫,终于让他喜欢上了我。你也看到了,他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可我是陆扶光。我可是陆扶光!”
“你这么坏,为什么说这些时还要掉眼泪?”
卢梧枝弯着唇角,用他方才洗净了的手指尖碰了碰她的眼角。
“看,马上就又要哭出来了。”
“我没有哭……”
小娘子拍开他的手。
“今日这些话,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今后也绝不会再说!因此,我也只问你一次,你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了我是谁、也知道了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还要……喜欢我吗?”
“怎么说呢……”
卢梧枝看着她已经滚到眼眶了的眼泪,笑着又向她凑了凑。
“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他直直地看着她。
“你是陆扶光,简直太好了。”
他露着他的小虎牙,毫不在意地向她将心剖开、让她看到里面的淤泥污浊:“我虽然一直都嚷着要将你从陆云门身边抢过来,但我其实,没有一点信心。”
“但你是陆扶光。”
“你是陆扶光,那陆云门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他笑着伸出手,还是将她眼角的那滴眼泪沾到了指尖,“所以,就算你还会因为他掉眼泪,我也没关系,只要……你以后也会继续为我掉眼泪。”
对上小娘子若有所思的目光,卢梧枝将他得到的那滴泪慢慢握在了手中。
“你看,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是个寡廉鲜耻、卑劣到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会不择手段的人。我想要你,无论如何,我都想要你。所以,如果你选我,只要你选我,不管你还想不想要继续报复陆云门、想报复到什么时候,我都可以,”他笑着,“这就是我对你的喜欢,是我给你的答案。”
小郡主看着他的眼睛。
是个跟她想的丝毫不差、再合适不过的婚姻对象呢。
任谁来看,都完全值得她为他花出那么多心血。
“原本,你们范阳卢氏谁胜谁败,我并不关心。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过了不知多久,一直沉默着的小郡主终于出了声。
“反正看起来,对方已经打算同你不死不休,而我无法容忍别人想要弄坏我的东西。”
“那我就……”
她轻描淡写地抬起眼睛。
“拿范阳卢氏家主的位子,做同你缔姻的信物吧。”
明明是在一处脏乱又狭窄的洞穴,可那却是卢梧枝一生中见过的、最盛大的告白。
而就在能将这些声音尽收耳中、紧挨在那洞穴一旁的大树背后,小臂架鹞的黑衣少年已经站了许久。
久到,他的睫尖凝了一层霜。
第133章
133
陆扶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她只记得,她的意识曾仿佛被无穷尽的蛛丝缠住。它们绵而软,并不会将她勒痛,但却韧极了,怎么都挣不开、扯不断,这让她自心底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而就在这不安快要漫涨到顶峰时,她又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人碰触。
若是平常,她如兽般敏锐、永远提防一切的天性应会在此时化为利刃,将那些蛛丝尽数斩断。
但不知为何,她这次却本能地提不起警觉。
绝对不会被伤害的。
可以很安心。
这些念头让她本就疲惫不堪的意识更加无力。
很快地,她就彻底沉进了黑暗。
那之后,她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了一响极轻的钗佩相碰声。
随后,自它而起,瑞炭烧着的辟啪,水浪被不断撞起的激响,木板被匆忙重踩下的吱嘎,越来越多嘈杂的声音吵进了她的耳朵——
侧躺着的小郡主蹙紧了眉心,然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在她眼前的,是间地上铺满了不知多少条毛皮和茵毯的屋子,她正陷在里面,所能碰到每一处都细滑和暖。
白瓷的蟠龙博山炉中,莺歌绿奇楠被燃着后的白烟、正如流动云纹般缓缓腾起,衬得挂于其后的螺钿紫檀琵琶仿若悬在高山云海中。
还有些半睡半醒,小郡主眼神朦胧地看着那四弦琵琶,朝它伸了伸手。
接着,她就发现,那是陆扶光的手。
不是钱九娘子的,不是任何人的,那就是她自己的手。
易容被洗掉了。
难道是在梦中吗?
可她不会做梦。
书上会写,刘初桃也会讲,那些梦有的光怪陆离、有的滑稽可笑、有的不知所谓,可她每一个都会认真地去看、去听。
因为那是她无法拥有的东西。
她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做过一个梦——
陆扶光骤然惊醒。
随着她的坐起,急促而清脆的丁零声顷刻间便灌满了整间屋子。
小郡主瞳仁一颤,随即定住眼神。
在她赤着的脚踝上,正扣着一条用精钢炼成的锁链,那长长银链的另一头拴在屋子的顶柱上,链上挂着好多只只银色的铃铛,即便她只是稍稍一动,都会引出一阵不绝于耳的声响。
“两日前,天光大亮后,卢家的人带着猎犬,成群结队进了山林,找到了昏迷在林子里、浑身是血的卢梧枝。那条令人惧怕的白金幼蟒正温顺地盘在一旁守护着他,蛇尾还摆着为他奉上的鲜果。众人见到此景,皆心神被撼,认为此子不凡,甚至有人不禁当场便向他俯首叩拜。”
小郡主拖着扣在她足踝的锁链,缓缓地向说话之人转身。
跽坐在遍地皮毛之上的白玉少年,正垂首看着面前一个鸾凤衔枝的宝盒。
那宝盒的盒盖开着,里面放着的九支模样各异的银鎏金镶玉花树钗、正随着少年指尖的拨动而流晃出异彩。
“当晚,卢家家主夫人屡次向幼子下毒之事败露,卢老夫人震怒,请多位族老同审,欲夺其掌家之权。卢三郎为替母亲求情,数次在卢府冲撞长辈,已被家主下令关在屋中。虽然局势尚未明了,崔氏仍有翻身之望,但卢梧枝也已经有了一搏之力,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只能做一只待宰羔羊。”
说着,神清色净的小郎君将盒中那支嵌满了火珠的花钗拿起,簪进了小娘子的髻边。
“我想,你在范阳卢氏要做的事应当已经做完,所以,我就带你走了。”
他松开手,看向陆扶光。
从被困荒庙的那日开始,一切便与从前不同了。
他以世子之名,将东都燕郡王府的一小支精锐人马招至身边,散到扶光郡主左右。
但因郡主手下同样能人辈出,想要让一切万无一失又不声不响、不起任何波澜,他便不能有丝毫轻率。
所以,他就令自己变成了最讨得她欢心的样子,靠着放荡的伎俩,得到了她短暂的、稍纵即逝却又极致纵容的宠爱。他连续数日都被她容许、无声地跟着她、看着她、随时出现在她的身边,将跟随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找了出来,然后,燕郡王府的人便如影子般地潜到了那些人的身后。
他手下的人,跟替扶光郡主做事的人不同。
他们没有那么多诡谲的手段。
他们只有身手。
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着能独自杀虎剿狼的身手。
就如同在她腕间花镯的茎中刺入无色无味的药,让他的白鹞能随时找到她身在何处,他对她所做之事,隐秘,阴暗,卑鄙、充满了背叛。
可那又如何?
是她自己发了誓。
在向卢梧枝许出婚姻时,她就已经松开了他的手。从那一刻起,她的骨、肉、血、脏腑,她的性命,就尽数都是他的了。
他绝不后悔。
——
船行水上,屋内门闭无窗。
披着的是陆云门宽大的襕袍,里面则是小郎君的贴身内袍。从里到外,全是他的。
怀里的金针,还有那些或是用来保命、或是用来戏弄人心的丸药,通通不见了。
对于一个刚刚醒来、对周围一无所知又没了自由来说,这情况应当不妙极了。
但在花了些时间弄清楚这些后,陆扶光也并未露出慌张。
她甚至讥讽似的浅笑了一下。
“陆云门。”
小郡主看向少年,神色中浮着毫不在意般的轻慢。
“你为什么不开心?”
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即便被剥去了华服,囚住了双脚,却还是带着她高高在上的骄傲。
“你抛却德行廉耻,连那多用于娼门的墨都刺到了身上,把我迷得神魂颠倒,松懈了对你的全部防备,最终被你关在了这里。”
她笑着,故意晃了晃她脚上锁链,引得银铃阵阵作响,那精钢所制的锁链,仿佛不过是供她取乐的玩意儿,“你做得这样好,为什么却不开心?”
“我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少年沉静地问了她一句。
“是啊。”
小郡主骄矜地抬了抬眼睛:“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心猿意马,魄荡魂摇。不然,我怎么会被你抓到?”
少年轻轻笑了。
他拿起第二支花树钗,为小郡主簪上,“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却还是能做出与他人缔姻的约定。”
他在附近?
她同卢梧枝说那些话,陆云门竟然也在附近吗?
小郡主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我有什么办法?”
她看着小郎君。
“若你不姓陆,我在挑婚姻对像时,第一个选的必定是你。”
将花树钗簪好,少年轻轻将她鬓边微乱的发丝抚平。
但在小郡主想要如以往那般、将脸颊贴到他的掌心时,少年却蜷起指尖、收回了手。
他拒绝了。
拒绝得毫不犹豫。
这种事自她同他再相遇后便从未发生过。
这些天被他宠惯坏了的小郡主当即露出怫然,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小尖牙。
少年将她的不满看在眼中,然后,他徐徐问道:“你知道我姓陆,知道不可能跟我成亲,为什么还要来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承诺?”
“陆云门。”
思忖了一下,理亏的小郡主倾身向前,捧住他的脸。
“这件事,是我错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
“初心阴损,是我不对。不过,虽然最早的确存了要报复你的心思,我却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若非如此,我们的关系此生都只会止步于大梁的扶光郡主和燕郡王世子,我们不可能会两心相悦、彼此心仪。”
见少年垂着眼眸,没有躲开,小郡主嘴边的那两朵小酒凹便随着笑浮了出来。
“我是打算要同卢梧枝成婚。但那并不意味着我要丢掉你。”
她轻声地哄着他。
“我跟卢梧枝已经说好了,无论成婚前后,他都不会管你和我的事情,我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许了他。若他没这么懂事,我是绝不会选他的,不过一个范阳卢家而已,舍了又不可惜。”
少年默默地将她的话听完。
随后,他抬起了眼睛:“你是要我跟你通奸。”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这种事寻常极了。”
小郡主斟酌着词句。
“大梁民风一样开放,不知有多少成了婚的郎君都在外面明目张胆地胡来,也没道理换成娘子们就不成。今年踏青那会儿,我一位年纪小些的表姨的夫婿病了,她夫婿的同僚们便约着上门探病。正巧一位同僚临时有了公务,就叫了自己的儿子、一位千牛卫的小郎君替他去探病。那小郎君与我表姨见面后互生喜悦,玩闹中忘了时辰,在屋中一待便过去了三四日,那小郎的父母见儿子多日不归,急得满街满巷地找,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得都传到了皇祖母那儿,皇祖母也只是打趣笑笑就揭过了……”
说着说着,小郡主便渐渐低了声。
少年芳兰竟体,那双漂亮的眼睛色正清寒,静静望着她时,竟显得她刚才说的那些仿佛辱没了他一般。
“你能拿到卸去我假容的药,必定是与冯先生有过交集。”
小郡主笑得更甜了。
那对乖巧的小酒凹让她看起来天真又无害。
“就是我活捉到他的那天吧?”
即使之前毫不知情,如今的现状也足够她猜到了。
“你从那天开始,就知道我是陆扶光了。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他们都说,陆云门是大梁的麒麟少年,是小郎君中守礼有德的典范!”
她足踝上的银铃响动着,小尖牙一点一点地、露出在少年的面前。
“大梁最志洁行芳的小郎君,在明知道那是他的族妹后,他都对她做过什么?他同她在榻上厮混,咬开她贴身的小衫,将手伸进她的锦裙,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弄哭……”
说着,小郡主看到少年被她刺进异墨的雪白颈下正在慢慢地泛起红。
她得意地笑着将手指碰了上去。
“你看,无论你不肯承认,你都在为我动情。既然如此,为何要拘束自己?反正,更违背人伦的事,我们都已经做过了,通奸而已,又能如何?陆云门,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多干净?”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干净。”
少年压忍住情绪,平静地告诉陆扶光:“但我跟卢梧枝不一样。郡主既然选了我,那便只能是我。享齐人之福的心思,郡主歇了便是。”
“陆七!”
小郡主正要发作,却忽然觉得眼睛很不舒服。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去碰,却突地想起,她在山林溪边时,曾吃下了一颗她从山佬那里得到的丸药。
那个药,自她学了金篦术后,就一直很想吃一颗,亲自体会一番目生障翳是什么感觉。
可她始终不能。
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宫外,即便是在家中面对赤璋长公主,她都绝不能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没有哪里能让她歇下提防、真正安心。
但那晚,想着陆云门,她却将它拿了出来,吃了下去。
然后,两三日后的今天,那药便隐隐地要发作了。
意识到自己不久就会看不见,只用了一个瞬间,方才还凶相毕露的小狐狸就乖顺地垂下了尾巴。
“我跟卢梧枝也只是口头约定,我助他上位,主要还是因为崔姚得罪了我。如今崔姚落难,我做的那些筹谋便也不算白忙。”
小郡主规矩地端坐在少年面前,即便素面朝天,仍是姣丽可爱。
“要是你不喜欢,我不要那门婚事就是了。在东都的其他人,或许……我也都不要了?”
在东都的其他人……
“我不信你这些话,也没有在让你选。”
“你已经不需要选了。”
少年如碰水中月般、轻轻地捞起小娘子脚边的银链。
随后,他抬起了他那双漂亮却冰凉的眼睛。
“郡主许是还没有听懂。今日,我便将话说明白。无论郡主说什么、做什么,只要我还活着,郡主便不必再想与他人缔结姻亲之事。”
就在这时,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中传来了门扉开合的声响。紧接着,咚、咚、咚、咚,奇怪的扣地声一响又一响,离墙越来越近。
“郡主切莫扬声。“
少年看着蹙起了眉的陆扶光,轻声道:“汝阳夫人已经回房了。”
汝阳夫人。
这四个字一出,小郡主满心的算计跋扈都散了个干净。
嗅到危险的她捏紧小郎君垂铺在地的袍边,小声如耳语地向他贴近:“她为何在此?”
“陆氏族人每年葭月都会舞乐酬神、祭祀以求来年雨顺风调。今年祭祀本该轮到我的父亲操办,但他在外戍边,便由我代他前去。汝阳夫人怜我无长辈帮持,提出与我同去,我便备好了船,请她四日前先自东都启程,前夜,我在范阳岸边带着你也乘了上来。接下来,便该去永济州了。”
“汝阳夫人……”小郡主使劲压着声音,“是要去见我?”
她总是这样过分聪慧。
少年看着几乎靠在自己颈边的陆扶光:“正是如此。汝阳夫人前去永济州,是想请正在道观中为百姓修斋祈福的扶光郡主随我们同去河东,参加此次祭祀。”
汝阳夫人隋盼安是已故大将军陆爽的继室。在当今女皇还是皇后时,她便因才德被皇后召入宫闱,以女官身份辅佐皇后临朝,后官拜御正,得封汝阳夫人。作为极近的亲信,她在宫中为女皇做事数年,直至郑婉得用,年近半白、腿脚不便的汝阳夫人才向女皇请辞,离开宫廷颐养天年。
有这些缘故情分,她在女皇心中,自是独一份的存在,一句话能顶他人九句重,便是赤璋长公主见了她,也总是表现得谦恭关怀。
但汝阳夫人谨记自己身为女皇耳目,素日从不与人亲近,她本就没有亲子,也不愿被陆爽的其他子女供养,离宫后便住进了道观,小郡主曾想要对她示好,却也屡屡碰壁。
倘若被她在船上发现,她不但不会为自己隐瞒,还会不假辞色将此事告到御前。
陆扶光:“我同汝阳夫人少有交际,若不是你向她提及,她才不会想到要携我同行!”
那样孤僻的老妇,同谁都不亲厚,除了圣上,便只与陆家小辈中的陆云门投缘,每回听到他回了东都,总要将他叫到道观,用亲耕的吃食招待他。
因此,小郡主不必转念都能猜得出她落入如此境况的缘由。
少年也不反驳:“汝阳夫人是为我着想。若是从不在陆氏露面的扶光郡主能亲临河东,便足以证明你对这场祭祀的重视。其他族人即便介怀我河西出身、有意在我所主持的祭祀途中作梗怠慢,也不敢做得太过了。”
“我要赶在汝阳夫人之前回到永济州。”
她可是圣人面前最温顺良善的小娘子,绝不会有一丝不轨之行。
“今明顺风顺水,从这里至永济州,船行最快。此船会在离永济州埠头十里外的一座渡口稍停,那里已备好快马,我会在前为郡主策马开路,保证郡主到达你修斋所在的道观会比汝阳夫人快上半日。若是郡主仍不放心,随船的还有我的堂弟陆西雨,我可以让他布局一二,使船到得再晚一些。”
“你要什么?”
因不敢漏声,小郡主始终仰身与少年贴得极近,远远看去如同在耳鬓厮磨。可细看她牙尖紧合,更像是恨不得撕咬掉小郎君颈上的一块肉。
“你大费周章将我独自掠至船上,又搬出汝阳夫人压得我不敢翻身,不会只是想给我一个教训,然后就将我放了吧?”
少年微垂侧首,迎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要冯先生的人头。”
“我来范阳数日,花费心血无数,好容易才将冯先生抓到手里,一丝一毫的实际好处都还没得到,竟就要拿给你做嫁衣?”
陆扶光仍不甘心。
“你要他的人头做什么?这份功劳,你燕郡王府真的敢吃吗?”
“发现冯某踪迹、将他围追堵截又一时不察让他自戕而亡的,皆是我的恩师李群青,与我无关,更与燕郡王府无关。”
少年看着她那片如乌鸫羽毛般鸦黑的眼睫。
“除了那颗人头,我还要所有你从他手中得到的、证明他与崔姚曾是旧交、能用来威胁卢、崔两家的东西。”
“就算郡主想将其偷藏几份也没关系,有我在,只要郡主还存着为了要将范阳卢氏收入囊中、所以要与卢梧枝成婚的念头,卢梧枝就绝不会有机会摸上家主的位子。”
“我既然说了,就能做得到。”
“还有一日一夜,不收到恩师已拿到人头的回信,我便不会放郡主离开。请郡主好好想想,给我一个答覆。”
——
小郡主许久没有再开口。
陆云门将她的心思猜得太透。
他知道在她心中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卢梧枝这个人。他只要露出决心、真的动了要断绝卢梧枝爬上家主之位前路的念头,她再同卢梧枝缠夹不清也就没了意义。
因为他的的确确能够做到。
是她先对陆云门数次欺骗、哄得他同她海誓山盟,也是她自己不慎、陷进了他的温柔乡中。
论前论后,都怪不得他人。
如果她是陆云门,从得知了她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会恨她入骨,一定要将她报复到不死不休,可他连套住她脚踝的银链用的都是极细的一条,丝毫不沉重,也没有紧勒在她的足上,只要她不使劲拖拽挣扎,就根本不会将她弄疼。
这些,陆扶光都知道。
但是以她的性格,绝无可能就这样在心底原谅陆云门的这次算计。
他可是又毁了一桩她原本唾手可得的满意婚事,让范阳卢家再次从她的手中溜走,还拒绝了与她的日后!
就在小郡主暗暗思忖时,少年已经拿起了第三支花树钗,插上了她的发髻。
那匣中的每一根都极尽奢华,可到了她的发间,也不过是些颜色的点缀,虽然令她容貌更盛,却夺不去她的半分风华。
宝石、珠玉、金银,最繁华精细的锦衣,最馥郁色艳的花,她仿佛天生就该拥有这世间最美的一切。
但此时,大梁最明丽娇贵的小郡主却一动不动,乖顺地任由着少年簪钗。
随后,她仍旧如一个乖乖的美人陶偶,由着小郎君为她描眉点唇、画上花钿面靥。
直到少年的手指快要碰到她的衣带,小郡主才向后躲了躲:“此时更衣,链上银铃定会乍然震响,被隔壁的汝阳夫人听见。”
她已经听到好几声汝阳夫人对侍婢的吩咐了。
虽然话有些听不清,但那凿凿就是汝阳夫人。
少年没有强求,垂下了手:“我早已同夫人说过,这屋里放着我刚捕到的一只小狸。它高贵美丽,但生性狡猾又野性难驯,极易伤人,所以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我也要时时守在这里对它看管。故而,夫人在隔壁便是听到铃响,也不会诧异过问。”
小郡主心念一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伸出手,抓住了小郎君蹀躞带上的那块双螭拱壁的白玉。
“把这个送给我,再让我将你身上的点青刺完,我就答应你。”
对视片刻,少年将玉佩从蹀躞带上一点点解下:“刺青之物不在船上,我会让人去寻,不久便会由鹰鸟带回。”
“燕郡王世子一诺千金,既然如此,我便是先说了也无妨。”
将玉佩完全地拿在了手中,小郡主爽快地小声开了口。
“范阳城东楼记酒家旁的竹篦铺子后有一处房舍,冯先生就在那里。至于我从他那儿得到的东西,全在我的侍女酡颜手中。我写张条子,再给你个地点,你叫人腰间绑条鸳鸯绦带、在那儿站上一刻,见了酡颜后再将条子拿出,酡颜看了以后就会将东西全部给你,不会私藏。”
不久后,少年拿着她写好的条子起身。
刚走出一步。
“陆云门。”
他转回头。
只见她晃着刚刚到手的、先帝赏赐后便成了燕郡王妃身份象征的那块玉佩,轻声地又叫住了他。
“就算我最终也没有将关押冯先生的地方告诉你,到了渡口,你还是会将我提前送回永济州,对不对?”
少年拿着条子的指尖紧了紧。
“郡主不必试探我的心意。若是没有收到恩师的回信,陆某绝不会放郡主下船。”
随后,他将装着锦裙的箱笼放到陆扶光面前,留下一句“请郡主自便”就出了屋。
第134章
134
陆云门回来时,还未走到屋门,便听到他关在房中的“小狸”已经自在地在满屋子“巡视”了。
但等他推门而入、绕过立在屋中的层层屏风见到她时,她却已经停住脚步,将目光落在了那把螺钿紫檀的四弦琵琶上。
“那把琵琶,看着甚好。”
少年也望向了那把琵琶。
几息过后,他告诉陆扶光:“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燕郡王妃?”
小郡主的语气一下便多了份敬重。
“我早就听说,燕郡王妃弹得一手极好的琵琶,可惜我无缘听得。我听过的、最出神入化的琵琶乐,是出自太孙妃之手,可皇祖母却说,同王妃所弹的琵琶比,太孙妃的不过是凡间之音罢了。”
她毫无还在被关着的自觉,笑着就将小酒凹露了出来,“陆小郎君随身带着这把琵琶,想来琴技也是炉火纯青,弹出来的堪比仙乐了。能不能……”
“是吗?”
因为猜出了她想要说什么,陆云门少有地打断了她。
少年看着她:“我倒是听说,两年前,东都东西街市斗声乐时,西彩楼出现了一名自大食国来的少年乐师,一首《龙池乐》弹得声声如雷,神乎其技。而那位金发碧目、色艺双全的乐师,当晚便被请进了扶光郡主在东都郊外的别院,直至今年,仍旧常在宴上侍于郡主左右。”
小郡主抿了抿唇。
她就是喜欢把世间的好东西都占为己有。
她忍不住啊。
“你也知道阿明呀?可我一点都不想提他。“
她一脸不满地说道,“我把他叫到身边,原是想请他教我弹琵琶。但他自己明明弹得那样好,却半点也不会教人。”
说着,被关在樊笼里的小狐狸,仍在不安分地将它雪白漂亮的尾巴扫向小郎君,“陆小郎君,能教我吗?”
少年:“我不善琴,怕是不能与人为师。”
“那,由我来教陆小郎君?”
见小郎君这次没有说不,小郡主便拖着脚下的锁链,走到那柄琵琶前,将它横抱到怀中,后又从盘中挑了把细雕着衔花金凤的新制象牙拨子,这才回到了已席地跽坐的小郎君那儿,极近地坐到了他的面前,悄着声同他说:“我从没这样近地在别人面前奏过乐,你可要好好看着。”
接着,不过一个声落,小郡主腕间金铃便重重荡响,与此同时,琵琶声急如飞旋春雪,顷刻扑满屋间!
可在这惊声震到人心尖发寒的那瞬,绵绵细雨忽地落下,冰雪尽融。紧接着,雏莺群飞,游鱼跃水,草木勃发,风暖细柔……
垂着霜颈的小娘子妍姿艳质,手中弦音也在此刻被她捻转得愈发百媚千娇,慢慢便成了常现于秦楼楚馆的旖旎小调,体统尽失,没了个样子。
对上小郎君沉沉望向自己的眼睛,她指尖珠落声渐轻,慢慢仰身向他贴近。
“陆小郎君。”
她边说边弹,声如莺歌。
“这屋子中只有陆小郎君和一只小狸在,能奏出这般曲子的,便只能是陆小郎君你了。如果你还是不肯亲自掌琴教我,那我可就要继续弹些更不像话的曲子出来了。”
少年端放在膝前的手指微微躬起:“你便不怕汝阳夫人觉得蹊跷寻过来吗?
“有你在呀。”
带着几分试探,但更多的却是笃信,小郡主向他说道:“我已毫无隐瞒地将你找我索要地的东西都给了你,你当然要想办法护住我。”
少年什么都没说,可盯着他看的小郡主却逐渐弯起了唇角,很快便迷花眼笑,再也藏掩不住她的那两颗小尖牙。
“我饿了。陆云门,我要吃饭。”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仔细地放下了燕郡王妃的琵琶,接着就拉过小郎君的手,边用指尖在他的掌心写着,边小声地把她在公主府吃惯了的那些菜全说给了他。
小郎君垂首,并未理她。
但他被她抓着的那只手,却也一直没有收回。
“我饿了。陆云门,我要吃饭。”
小郡主再次说道。
“我饿了。陆云门,我要吃饭。”
得不到回应,她就一遍又一遍地说,一次比一次靠他更近,一声比一声大。
“我饿了。陆云门,我要吃饭!”
少年霍然起身,在她的声音快要大到会被隔壁听出前大步走了出去。
他离开后,小郡主兀自地又笑了起来。
正喜笑盈腮时,她的目光扫到了身旁静静躺着的那柄四弦琵琶。
顿了顿,小郡主小心地俯身将它捧起,轻着手脚把它放回了原处。
——
屋中静谧了许久,放满了饭菜的食床终于被被小郎君亲手端了进来,上面多数都是她刚才提到的菜肴。
可这些菜色虽然鲜亮,口味同公主府的还是不尽相同。
被赤璋长公主娇养大的小郡主自然嘴刁极了,当她不再用着虚假身份的口味面对陆云门时,满食床的八珍玉食,便只有两道菜还在被她继续吃着。
小郎君见状,默默将她爱吃的那两道菜放到了她的跟前,然后将她不吃的其余菜无声吃完。
“陆云门。”
食不语地用完了饭,小郡主的声音就又在屋中响了起来。
“绿奇楠的香气太闷了,烧着又吵闹,能不能换成我们以前焚过的降真香?”
小郎君应了。
可他刚要站起,小郡主又拉住了他的袍尾:“我能要酒喝吗?我突然就有些想喝了。”
她说着,嘴角就浮出了小酒凹:“我的酒量很好,从来都没有真的醉过。”
就这样坦然地承认了自己以前都是装醉,陆扶光却没有丝毫的心虚。她甚至是有些好奇地在等着看小郎君的反应,仿佛是想要以此取乐。
少年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又向着那柄已被妥善放回原处的琵琶看了一眼,随后便又到外面走了一趟,不过须臾就为她带回了香与酒。
“就只有一个酒杯吗?”
小郡主看着食床上曲腹圈足的独只青白釉小杯。
“我想要你陪我一起喝。”
正在为她点香的少年轻抿了抿唇:“我平日极少沾酒。”
“李国老府中鱼宴时,你分明喝了许多。李国老说你千杯不醉,只陪我喝上几小杯,根本就碍不着事。”
但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无意要同她一起饮酒。
小郡主思量了一瞬,随后便当即露出不悦,那双方才还闪着熠熠光亮的眼睛顷刻就黑沉了下去。
她直直地望着少年,捏紧小杯上细小的鱼子纹,一杯接一杯地将酒无声饮尽。
待那鱼穿水波的装酒鎏金胡瓶快要倒空时,少年终于放下了箸,抬臂将她执壶的手握住:“今日已经喝得足够多了。”
“你不陪我喝酒,我不开心,”执壶的手动不了,小郡主便用另一只手、从食床上拿起了还剩下浅浅一层薄酒的小杯,“所以,我还要喝。”
“陆扶光。你说你不会醉,我信了,才给你拿来了酒。”
听她声音逐渐扬起,像是快要没了分寸,少年将她拿杯的手也抓住了。
“我少时因恩师离都,曾食宿于程公家中求学四年,虽不敢自称习得了程公的几分学问,但程家提神的苦丸,我一直随身带着。你若是再沾一滴酒,我便用它为你醒酒。”
“你拂了我的意,竟然还想要管束我?”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小郡主笑得露出了她的小尖牙,脑袋也酒醉似的摇晃了起来。
“陆云门,我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刚才你要是好好地哄哄我,说不定我就听你的话了,可你只知道威胁吓唬。现在,想要让我不喝这杯酒,除非你亲自把他喝光。”
两人僵持着,小郡主拿着小杯的手臂使着力气,将它举得越来高。
“看起来,陆小郎君不打算顺从我的心意。”
猝然地,她仰起脸,拿着小杯的手腕一翻,杯底那层薄薄的酒便尽数落到了她的唇上,顷刻就将那朵凌霄红花染得盛艳。
少年的目光在她的唇上落了落。
随后,他松开她的手,走到身后屋角的一个小屉前,从中拿出一个瓷瓶,里面滚动着的,是一颗颗有着刺鼻苦味的药丸。
程公程子温治家严明,对子弟教导的严苛在士族中颇有威名。陆云门拿出的那颗药丸,就是程家专和出来、给族中子弟在夜晚学习时含服用的。虽然能提神醒脑、对养身也有益处,但却用尽了世间最苦的药材,苦参、黄连、熊胆应有尽有,是种为了苦而苦、苦到令人揪心震肠的苦药丸。
“你把它拿出来又怎么样?”
小郡主慢慢地抿着唇上的酒。
“我就不吃,你又能如何?”
但看着靠近她的陆云门,小郡主面上的嚣张渐渐淡去。
她捏着小杯,转身想要站起逃开,却被他抓住了拴着她的银链,失衡地跌进了柔软的毛皮里。
等她重新撑起身时,少年已经压到了她的身上。
被麒麟压在身下的小狐狸,就算已经亮出了爪尖挣扎,似乎还是没有一丝能撼动它的力量。
少年仍攥着那条束缚着她的锁链,侧首将装着苦药丸的瓶塞咬开,眼看就要将药丸倒进他自己的口中。
“陆云门!”
小郡主发间花树钗上的宝石都仿佛有了微微的颤。
“我是你的族妹!你不能这么对我!”
少年垂着眼睫,牙关咬起:“那又如何?你也从未有一时将我当成你的族兄。”
静了片刻,等小郎君唇间的那颗苦药快要碰到她的唇时,小郡主突然笑了。
她肆意地露着她的小尖牙,用手将少年唇间的苦药取下,然后把它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含着吞下。
“我才不怕吃这种苦药。我小时候可是常常拿它吃着玩。“
她盯着小郎君的眼睛。
“我是故意的。谁叫你肯不陪我喝……”
少年用力攥紧锁链,向她吻了下去。
可在他即将要吻上她的最后一秒,陆扶光却扭开了脸,有意将话说得无情又凉薄:“看世子此前在船上的行径,我还以为世子是厌我至极、想要解气一番后便与我一刀两断……”
“陆扶光。”
少年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因我坏了你的婚事,你心中有气。可是,崔姚毁了你与崔家郎君的婚事后,你想到的是要范阳卢氏赔你一桩更好的。而我毁了你的婚事,你被我关在这里、满嘴谎言地来哄我,能想到的、不违誓违约的法子却只有通奸。你便如此笃定,我不可能也赔给你一桩吗!”
小郡主目色渐凝,慢慢地转回了头。
芝兰 玉树的少年郎,此时终于彻底失了态。
他胸前起伏剧烈,后牙紧咬,眼睑薄红漫开,手中银链被捏得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但他最终还是克制地、直视着她。
“我自知道你的身份起就已决意,此次祭祀开宗堂,我会自请出宗,重回河西陆氏。”
陆扶光望着他:“你以为此事有你说的这样轻巧?你上不能辜负曾祖盼河西并入河东之愿,下不能害得河西同族无法立足,若不是犯了捅破天的大错,你这样的身份,就算扒皮拆骨,也未必能脱了身。”
“今岁不得,我便明年再求,明年不成,便后年。”
少年目光坚定,灼灼逼人。
“而且,我会一直姓陆。但你会吗?”
僵了僵,小郡主突如被蜂蛰到,决然将手中小杯捶地砸碎,在那片碎釉飞迸中奋力推开陆云门,随后腾然扑起,趁着他后仰的一瞬将他死死压倒,稳稳骑在了少年的身上!
两人上下瞬间颠倒,少年当即就要翻身而起,却被她夹紧了腰。
“别费劲了。三年前,大食国使臣带来的礼物中有一头汗血宝马,他们称那马性子极烈,稍稍近身都会被它踢伤,只有极擅御马者才能成为它的主人。皇祖母于是下旨,会将它赐给第一个能骑着它跑完一圈马场的人。当时在场数人跃跃欲试,可谁都没能做到,就连临清王都在快要跑完前被它掀了下去。你猜,它现在在谁的府里?”
小娘子伏下她柔软的腰肢。
“摔这一下,应当足够世子清醒了。我因过往之事,心中对你有愧,所以你方才的话,我都可以当做没有听到。如此,世子还要继续说吗?”
虽然这样说着,可她握在手中那捩翠融青的锋利釉片已然竖在了少年的颈上,如果他敢说一声反悔,她立时就能割开他的喉咙!
“刘或吴。”
没有丝毫动摇,大梁的少年麒麟凝然对她。
“我会助你得到那个姓。”
过了许久,陆扶光松开了手中的釉片,看着他:“你将我逼至此处,就是为了与我说这桩事吗?”
少年的睫羽终于垂下了。
他轻下声音:“原本,不该这样。”
事情本来不应如此。
可只要事关了她,事情便从来不会照他所想的进行。
对上陆扶光,他永远只能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不,合该这样。”
陆扶光轻声开口。
算无遗策的陆小郎君就是应当在她面前溃不成军,将她从未诉诸于人的想要之物奉到她的面前,向她做出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约定。
“但是,这不过是你在求我允婚,我可没说我允了。”
她居高临下着、不提什么刘还是吴、只是轻描淡写道:“满大梁都是想娶我的小郎君。虽然挑挑拣拣下来,你如今的确能拔个头筹,但若是遇上比你好的,我随时都会忘记方才发生在船上的事。”
说罢,她从少年的腰身上起来,端丽娴雅跪坐一旁,满头朱翠华钿不见分毫曳动。
等小郎君与她面对面坐好,小郡主才尝了尝自己的唇,出声道:“好苦啊。虽然以前习以为常,但最近不知为何、有些吃不下苦了。劳烦世子去给我弄些甜的小食来。”
说完以后,她不再看他,而是低头将她原本随手放在一边的玉佩细细系到颈间,藏进了她绣满了小簇折枝花的袖衣领内。
第135章
135
“我与崔姚的恩怨未了,我仍不会放过她,此后定然还会出手,最多也就不祸及范阳卢氏。”
戴好玉佩后,小郡主又抬起了头。
“还有,卢梧枝知道我的身份,世子既然要毁了我的这门亲事,就将要事情做干净……”
少年轻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翻开。
噤了声的小郡主这才发现,她的手掌上竟有一道划痕正渗着血,是她之前握着碎釉威胁陆云门时不慎弄出来的伤。
“一点小伤。又没多痛。”
对自己身体并没多少爱惜的小郡主对此毫不在意。
她甚至起了兴儿地用指尖在那伤口的血珠上蘸了蘸,将血抹到了少年的唇上,“还是说,我该装作怕痛怕得不得了的样子,缠着你,让你心疼,给我上药?”
小郎君转身去拿了药,又坐回到她的面前:“我看到你受伤,便会觉得心疼,便会想要给你上药,这与你怕不怕疼、有没有做出怕疼的样子并无干系。”
察觉出陆云门情绪有异,小郡主怔了怔。
陆云门已经低下了头,轻轻为她上药:“你不必担心卢梧枝的事。我登船前已经同他见过了。他如今自顾不暇,身上还背负着生母的冤屈,知道该如何取舍。”
“你如何说通他的?”
少年顿了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后就被咬了一口?”
见小郎君抬首凝注着她,似是不解她如何猜到。
小郡主朝他的袖口扬了扬下巴,那窄袖的边缘赫然露着一角极深的牙印,已经淤了紫。
少年转腕掩住伤口:“我要夺他的姻缘,被他伤这一下,也不冤枉。”
他停了停,又道:“之后我会留意用药,不会让它留下疤痕。”
陆扶光嘴角扬起,正要再说些什么,一兵卫身影映到门前。
“世子,汝阳夫人听到您屋中异响,托侍婢前来问问。”
跟陆云门对视一眼,小郡主低低地“咕噜、咕噜”了两声嗓子,随后便发出了小狸般“嗷”的叫声。
那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十足能够以假乱真。
微愣过后,陆云门在她让他“快些出去”的摆手示意下走向屋门。
走着,走着,那瓣自从知道她的身份后便抽离在外的魂魄终于游游荡荡地落定回去,这段时日如在雾中发生的诸事、开始在他的心中逐渐清明。
他已经能够看得出陆扶光真心与否了。
她没有在继续骗他。
手指碰上门边的那一刻,身后小狸的叫声再一次、却也是初次清晰地在他的耳中响起。
少年低下头,终于吸进了一口鲜活的气。
——
小郎君离开后,坐在原地的小郡主渐却渐垂下双眸,掩住了神色。
她从不相信人。
便是常伴在她身边、为她办尽不能与外人说之事的酡颜兄妹,她也是在先是救了他们兄妹全族、又将那些族人全数留在自己永济州的别府、给足了他们恩德与威胁后才开始重用。
不这样,她怎么可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真实的一面?
小郡主的指尖无意识地碰上她藏在胸前的玉佩。
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
阴晴不定?以恶为乐?随心所欲?自私自利?欲壑难填?
她本性如此,并不觉得这些词如何不堪。
可从幼时她接过父亲为她扑下的彩蝶、看到父亲在见到她毫不迟疑便将蝶翅撕下时的神情后,她就知道,蛱蝶藏在翅膀中那具狰狞可怖的躯体,是不应该被人仔细看清的。
所以,她一直掩藏着她尖利的口器,让别人永远只能看到她夹翅而飞时扬起的那些昳丽到如梦如幻的斑斓。
毕竟,在那些少有的、窥到几分她本性的人中,父亲想要管束她、刘初桃想要逃离她、刘明茶想要占有蚕食她的权势、吴红藤则想要获得更多的权势来将她压倒……
只要看到了她真实的模样,谁都不会长久而真心地对她好。
可如今,陆云门分明将她看得那么清楚,她映在他眼中的,早已尽是那些纤细蜷曲的足、是长着发霉般细毛的虫胸、是一段一段丑陋的腹节,他为什么还愿意对她下出如此之大的饵、只是为了一个他几乎得不到任何益处、甚至可能根本就无法兑现的婚约?
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他给出的这饵,她即便不吞食下肚,也不可能放任它随水流走。
这时,陆云门的声音从隔壁透了过来。
小郡主立马紧贴上墙壁,想要听一听小郎君要如何向汝阳夫人解释。
她的眼睛在此刻有多明亮,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可那边没说上几句、小郡主还什么都没听清,陆云门便搀扶着将汝阳夫人出了屋子。
再也没有半分动静。
忽然就又安静了下来。
小郡主眉间那朵由小郎君亲手画上的芙蓉花钿随着她的颦眉而慢慢蹙起。她开始觉得无聊,然后愈发得不高兴,于是开始紧盯住房门的方向,不耐地在心里算着陆云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过了一会儿,陆云门没有回来,别的声音却跑近了。
小郡主微微侧耳,杏目中波光一晃,接着便合上了双眼。
下一刻,一只头上沾水打绺的幼小文豹顶开门冲奔了进来,先是东奔西跑越过几座大围屏,后又连着撞翻了两扇屏风,直直就要向着陆扶光扑去,而紧追在它身后的,是一个口唤”美人!美人!”的赤足小郎,他拎着湿透沉重的袍尾,在它撞开最后一扇屏风的刹那将它飞扑压住,整个人“咚”地摔在了小郡主面前!
紧接着,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小豹猛地将圆脑袋一甩,上面的水全甩进了他的眼睛里,疼得他立马扑腾着松手捂眼。猫般大的小豹借此彻底蹿到了小郡主的膝上,舒舒服服地窝着趴下。
“美人,你为什么总……”
小郎沮丧地揉着眼睛爬起来,眼睛里的模糊慢慢散开,这才发现面前居然坐着一个人。
他猛地吸进一口气,正要大叫出声,面前珠翠华服的闭目少女便仿佛能看到般将手指竖在了唇前。
“别出声。”
美貌至极到能晃花人眼的小娘子轻轻说道。
“我不能被别人发现。”
“你……”
小郎四处张望,这才发现他闷着头追猫,竟失了方向,一头闯进了七堂兄的屋子!
可是……“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虽然又惊又疑,却还是下意识放低了声音,“这是云门兄长的屋子,这里面,应当只有他和一只小狸!”
“是啊,你们来之前,”小娘子碰了碰膝上的小豹,那小豹便立马就更黏她了,直追着她的指尖、求着她再摸一会儿,“这屋子里,只有我和陆小郎君。”
看到这一幕,小郎的眼睛顿时直了。
他养了这小豹好几个月了,好吃好喝供了许久,也只能在它睡着的时候小心翼翼抚上一下。
难道……
“你是说……”
他琢磨出小娘子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声音中隐隐有了激动,“你是狸化成的……”
“你可真好。”
双目紧阖的小娘子辗然一笑。
“其余人听到我的来历,不是不信,就是害怕,可你意识到了我不是同类,散发出来的却是善意。”
陆西雨:“我当然不怕!”
小郡主当然知道他不怕。
这位陆家八郎自小就与众不同。
大抵三四岁时,他在随母赴宴的一处园子里走丢过一回,被发现时正睡在三丈高的大梨树顶上,醒来后开口就说自己是见到了梨花精、被梨花精带上了树顶玩耍。
从那以后,别人学文学武,他却独爱谈狐说怪,熟读遍了历代志异,坚信这世间定然充满了精怪、只是自己还无幸遇见,因此日日盼着身边的草木虫兽能化出人形,瞧谁都觉得对方只要走到无人处、下一刻就会飞天遁地、驾雾腾云。
这时,小郡主不动声色地扯动了系在她足踝上的银链。
铃铛声响,果然惹得陆西雨定睛相问:“你为什么会被这链子锁着?”
小娘子道:“我原是山中野物,有幸守在一棵万年灵树旁沾到些草木精粹,开了灵智,后历经数年,尝遍千辛万苦,好容易到了可戴髑髅拜北斗的日子,我刚拜了一半,一伙盗墓的贼人闯入坟岗,挥刀就要其间鸟兽尽数轰走,见我不动,便动念要过来将我剥皮卖钱。髑髅即坠之地,是前来剿贼的陆小郎君出现,这才保我安稳度过了那夜,化身成人。天亮后,我便开始寻他,到了他的身边,为奴为婢,以此向他报恩。可等我觉得报恩已毕、想要回到山野时,陆小郎君却不肯放我走。我逃了几次,都被那只可恶的白鹞抓了回来,自此陆小郎君便不准我离开他的视线,总用这链子把我囚住,还剜了我的双眼……”
“不可能!”
原本听得两眼放光的陆西雨这时却斩钉截铁道,“云门兄长是最雅正端直的儿郎,绝做不出你口中的这等可恨事!”
嗯。果真如她之前听说的,他非常崇拜他的七堂兄呢。
那就很好办了。
“原来你是陆小郎君的弟弟……”
小郡主露出她甜甜的小酒凹,正打算再对着他
突然地,屋子里却又传出了一道声音——
“陆西雨。”
小郡主抬首睁眼,发现陆云门不知何时、竟已到了那翻倒的屏风一旁。是她闭着目一时分神了,没能留心去听附近的动静。
第136章
136
“七!……七、七哥……”
陆西雨也随声转过了头,满面的欢欣。但在看到兄长凛如霜雪的目光时,他顷刻就僵了起来,舌头打了结,声音也越发弱。
“出去。”
少年看着陆西雨与他相仿的鼻唇与颌骨,“我之前便说过,你们谁也不准靠近这间屋子。”
他带着她要的东西匆匆赶回,一进来便看到她在对着陆西雨笑,就像是对着曾经的他。
陆西雨是他父亲陆晴山亲弟弟的幼子,是同他血脉相连的近亲堂弟,在如今族中行八,与他容貌有似,却比他年少,爱说爱笑,总是会被许多猫狗黏着,还养有一只会唱歌的鹦鹉鸟。
不似他,身边只有只捕猎饮血的白鹞,过得孤寂又平淡,除了这张脸和他外在的身份与本领,没有半点能吸引她的天性……
“七哥,我不是故意要进来。”
心惊胆寒,陆西雨终于有了自己已闯大祸的实感,连骨头都瑟瑟地抖了起来。
少年向前,走向陆西雨:“带着你的豹子,马上……”
“你怎么回来得这样迟?“
仰脸望着他的小郡主拽住他的袍子,扯了扯。看着虽微嗔责备,眼中却是喜盈盈的。
随后,转向陆西雨时,她却又闭上了眼睛:“方才有些是我的玩笑话,请八郎君不要全当真。”
陆西雨已经回不过神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但有件事,他实在太想不明白:“你的眼睛……怎么只在看云门兄长时睁着?”
小娘子答道:“前面说的,虽有些玩笑话,但也只有逃跑那一段是假的而已。我化成人形后,的确是想着要为奴为婢地向陆小郎君报恩,但我到底不是人,不通人性,不解人情,行事鲁莽,野性难驯,给陆小郎君惹了许多祸,也伤了他许多次。可陆小郎君却始终待我如待隋侯之珠,珍我爱我,使我明白何为情爱,对他动了真心。可奈何狸子天性,只要瞧见了人,便总忍不住想以媚惑之。所以我便发誓,我的这双眼睛,除了陆小郎君,不会再看任何一个人!”
说完,她扬起头,睁开眼睛,对着陆云门笑得可爱极了:“对吧?”
只是一个瞬间,少年一颗如滚炙油的心便安定了下来。
然后,他便意识到,刚才,太难看了。
他知道陆扶光并不喜欢他。
知道她会同意不跟别人成婚只是她在他的逼迫下权衡利弊的结果。
知道无趣透顶的自己唯一能得她垂青的不过只有那张皮囊。
可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在看到她对着与自己容貌相仿、性情却更加讨人喜爱的陆西雨笑时,他才会遏制不住地、竟当着她的面、想要立刻将陆西雨赶出去。
但他忘了,他并没有这个资格。
她是陆扶光,她仍旧有着很多选择。
是他没得选。
是他只要她。
他已经将她用来禁锢住他四肢头颅的金链也缠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无法轻易将他丢弃,他不能再蒙住她看向别人的的眼睛,也不能砍断她伸向别人的手。
“那你脚上为何会有锁链?”
陆西雨却因沉浸在了她所讲的故事里一时忘情,又追问了起来。
“这个呀。这不过是我们玩闹时用的。”
朝着陆西雨时,小郡主又将眼睛闭上了。
她说着,伸出空着的手,随意在圈着足踝的银链扣上拨弄了两下,就将它取了下来。
她把它推向陆八郎:“你看。根本就没有真的锁住我。”
是啊。这银链上的锁根本就困不住她。
最初是因为陆云门一直在她面前看着她,她不能妄动,后来又觉得不着急、可以拿它试探一番陆云门的心意。
但陆云门走了之后,她实在无事可做,于是不过曲了两根鬓边的素细钗子,就将它解开了九成九。
陆西雨进来时,它已如断头台上一颗被砍得只剩一层油皮与颈相连的人头,只用轻轻地用手指一推,便会骨噜噜地从颈上断落滚走。
见这一幕,立在她身旁的清冷少年眼睫微扬,有些出乎意料,却又觉得,这事发生在陆扶光身上可真是理所应当。
这时,陆西雨已望向了陆云门,想要从最是清风高洁的七堂兄那里辨出事情真假。
而小郡主也扬首望向了陆云门,阳花般的睫羽轻轻眨动。
少年与她对视着,感受到她抓着他衣袍的手指逐渐用力。
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将她的手从他的袍子上徐徐拉开,随后在陆西雨屏气凝息的注视下,将那只手握紧在手中,坐到了她的身旁。
“我信了……”
不等相视而对的小郎君和小郡主说什么,陆西雨就两手着地地对着小娘子拜了下来,甚至登时就连称呼都改了。
“您!您肯定是真的狸子精,这世间除了仙妖精怪,绝无其他活物能得七哥如此相待!”
说罢,他指了指还黏在小娘子身上不肯离开的那只猫儿似的小文豹,满脸巴望地相求道:“您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养的这只美人豹可有能开灵识、化人形的造化?”
他认真地向她表功:“我自得了它,就对它一心一意,从未怠慢。今日,我还特意照着赵后五蕴七香汤的方子给它备了浴汤,从称配香料到取瓮煮水,都是我亲手做的。”
“嗯……”
小郡主将手盖在了小豹的头顶,小豹立即欢快地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起来。
“倒是有些灵性。”
合着双目的小娘子沉吟片刻后开口道,“若是在我左右多伴些时日,兴许还有开窍的可能。”
“要……留在您身边啊?”
陆西雨几乎就将“舍不得”写在了脸上。
“我知道你不愿和它分开。”
小娘子笑得温和体贴,“我同陆小郎君也是片刻都不肯分离的。”
这倒是叫陆西雨心中的不舍稍稍降了些。
毕竟接下来的这一路,他也一直会跟七哥在一起,就算将他的美人豹放到狸精小娘子的身边,他也随时都能过来看到它。
这样一想,他觉得好受多了。
“你身上湿漉,早些回去将袍裳换了。”
因被小郡主挠了手心,端坐的少年对着陆西雨淡淡出声:“我担心她被隔壁的汝阳夫人发现,便借口小狸吵闹、请汝阳夫人换了离此处颇远的屋子,你之后若是无事,可多去问安,不要让夫人起疑。”
“我明白!”
陆西雨当即便觉得自己担了大任,腰板都挺直了。
“我绝不让其他人发现小娘子的存在。就算有人要硬闯这间屋子,我也会拚命将其死死拦住!”
说罢,他小心地伸出手指,冒着又被抓伤的风险,在小豹的前肢上碰了碰,以此告别。
可小豹此刻在小郡主散出的香气中沉沉醉醉,没心思同他计较,任他摸了好几下,喜得陆西雨在离开时都有些飘忽忽的,跟踩在云上似的。
送走陆西雨,陆云门拴好屋门,又将两座屏风扶起。
小郡主看到了他之前放下的甜水和果脯蜜饯,逐渐露出了雪白的小尖牙,边笑边将还燃着的香熄了。
“是你不好。”
等小郎君走回来,她昂首的第一句话便是怪罪。
“你若是早点求我允婚,方才的事便不会发生了。”
接着,美貌晶明的小娘子向那盛甜水蜜饯的篮子扬了扬颌。
等少年净手、将那飞廉纹葵花形的银食盘摆到她的面前,她才拣了个最大的咬了一口,把他回来前发生的事道了一遍,又同他解释:“我听你说陆西雨在这船上,又记得这位小郎君入夏时刚得一稀奇小豹,身上斑纹连绵如幅山水图,因而对其视若珍宝,形影不离。所以,我便央着你去将屋中燃香换了。”
而后,她又毫不隐瞒地、细细把她身上香气的把戏告诉了他,“如此一来,人闻不出奇异,但诸如蛇猫豹狮虎,却会凫趋雀跃,朝这儿蜂拥。”
看着静静倾听的小郎君,她半分遮掩都不想做了:“我原本确实是气你毁了我的谋划,是以就想弄出些乱子,让你焦头烂额,反正你总会护我周全。但是,你拿出了更好的,实在让我无法继续生气了。这种时候,陆西雨却闯了进来。你不在,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我总不能与他兵戈相向、埋伏一旁用银链勒住他的脖喉噤他叫嚷、再用金胡瓶将他击昏砸伤。”
虽然……她的确在脑中这样过了一遍,掂量过成功的可能。
“所以,我就随口编了几句将他唬住。别的理由也许不行,但神鬼一说对他却一定好用。只要信了我是精怪,他就肯定会帮忙把我藏得严严实实。至于之后,有你在,我就不管了。”
她说了这许多,一清如水的少年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说话?”
小郡主看着他的眼睛:“是终于发觉守在我的身边,便会有数不尽的麻烦倾泻于你,所以开始后悔了?”
“与你相关之事,我从未后悔。”
少年目色清湛,心贯白日,“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将这些全部告诉我。”
小郡主觉得胸前玉佩发烫,逼近向他:“如果我说,不止是这些,从现在开始,我会对你讲许多我从未对别人说过的真话,对你讲许多旁人听不到也不敢听的事,我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受、所有的欲望,都会不加掩饰、毫无隐藏地展现在你一个人的面前,而这些所造成的后果,也都只会施加到你一个人的身上。我此生所行的恶,你全要分去一半,若是我不得善终,你需跟我一起死,便是将来真有阴曹定罪,无论是拔舌剖肝,还是入火山血池,你也都要同我一起。即便如此,陆云门,你还是会说不后悔吗?”
少年目光不移地将这些话听完,叉手向她拜下。
“之死靡它,白首不渝。”
什么是之死靡它,什么是白首不渝,陆扶光仍旧弄不清楚,她只是循着本能,对他亲了过去。
她可是想要这样做好久了。
第137章
137
“我小时候,有阵子很爱读书,恨不得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因此对困意格外讨厌。听说吃了程子温家的苦药就不会困,我便常要来吃。但后来见程家吃苦药丸的那些人一个赛一个地呆头呆脑,我怕自己也吃成了那个样子,就再也没有吃过了。”
亲了许久后,小郡主便如她膝上的小豹,舒服地窝在了小郎君的身上。
听到小郡主吞掉杏脯后说的话,圆袍襟领边赤红未消的少年顿了顿,还是为教导过自己的老师出了声:“程公治家严明,族中子弟皆克禀诫训,勤苦守礼……”
“是啊。在他严明的家法之下,那些名声极好的程家子弟就因为你学业上总拔头筹,所以在冷到能哈出气的深秋雨天划破了你的油伞,害得你只能冒雨回到寝房,淋了个湿透,冻得烧了足足四日。”
见小郎君瞳仁微动,小郡主伸手将一颗被蜜熬香甜的枣喂到他的嘴边:“你都不好奇吗?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气冲穴处的那颗痣,还知道你骶端有道天生的红痕?”
她看着他:“快点吃了,我就告诉你。”
看到他咀嚼后将蜜枣吞下,小郡主笑了:“因为,我一直都在看你。“
她告诉他:“你也知道,自从被你害得那样狼狈地离开卢府之后,我就恨……狠地把你记住了。”
她隐住了那个“恨”字。
“我要侍奉我的人去将关于你的一切都事无钜细地告诉我,要他们查遍你的过去,盯紧你的如今和未来,以此从里面找到能向你报复的方法。”
“但是,陆小郎君,你知道你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吗?每日从早到晚,做的事情一模一样,就连几时睡、几时醒都一成不变。我看着他们送来的那些写着你的信,越看越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只觉得这小郎君可真无趣,原本就古板,再被那个死讲礼法的程子温一教,只怕真要成座石雕了,所以后来,我便看得有一搭没一搭,谁知就这样、还是将你的字学得那般像……”
和陆云门待在一起,总是过得乌飞兔走、日月如流。
不过随便地说说话,给小豹擦爪喂食,再在棋局上厮杀几番,便到了该下船赶往道观的时候。
走出渡口,小郡主将热乎乎的小豹往她宽大的斗篷里一藏,就纵马跟着陆云门、将它也带到了道观山下。
“起初带它出来时,我的确是说想要做路上御寒之用,但观中也很苦寒,也需要用它取暖……陆云门,我不过是想再霸占它几日,很快就会腻了。到时,我就会把它还给陆西雨了。”
两侧松涛阵阵,小郡主站在通往她道观小院的石阶上,扭脸不看站在她几阶之下的小郎君,不肯将小豹松手还给他。
听到少年要出声,她紧接又道:“你向我要的范阳的东西,你全数得到了,可我到现在都还没拿到给你点青用的树墨。”
“鹰鸟来迟,是我误估了的时间的错。但这小豹……”
“你知道就好。”
小郡主将小豹举起、挡住了她的眼睛,然后旋身朝向了身后的小郎君,“这是人质。下次见面时,你将点青之物拿出来、让我把我的花押刺完,我就把它换给你。”
说完,她叮铃转身,拾级而上,跑进了观中侍女在听到她口拟枭鸣后悄声开了的小门里。
门扉初合,陆扶光便将小豹递给了还在躬身行礼的侍女,低头揉了揉自下马后就猛烈发作、刺痛不止的眼睛。
眼底肯定红了。
但她不能现在就让陆云门看到。
她要将这病变得看起来更凶险、更难治才行。
——
之后半日,扶光郡主静心修斋的这座道观小院始终阒然若无人,静到连汝阳夫人拐杖的落地声都显得喧豗了。
她随着道观中的侍婢,穿行过两列通体鎏金的长信宫灯,驻足在了屋前一只口中烟缕不绝的鎏金乌龟旁。
屋子里,小郡主正俯于案前,手拿一条小巧生动的赤金走龙,在龙足上细细地雕着。
“郡主。”
侍婢下拜通报。
“汝阳夫人到了。”
听到这声,陆扶光转过了脸。
小娘子青衫素裙,发间细竹为簪,整个人真如雨后翠竹,昭昭清丽。只是,那双眸子中的光微微散着,仿佛一片朦胧雾气,凝聚不起。
汝阳夫人却看不清这些。
因此她没有多言,握着掌中圣人亲赐的错金银鸠杖首便向郡主行了礼。
“老身隋盼安,见过扶光郡主。”
她已年过半百,右腿有疾多年、几乎使不上力,但行时却从不见颤巍,步履坚定,自有威仪。
“夫人快些起来。”
小郡主起了身,笑着同她问安行礼,又看向她的身边。
“这是陆家的七郎与八郎,皆是你的同辈族亲。”
听说扶光郡主与陆西雨从未相见、与陆云门也多年没有碰面,汝阳夫人便说得细了些,“我此次出游,多亏了他们二人照应。”
小郡主当即与他们见礼。
“世子。”
她举止婉嫕,态度却有些疏远,仿佛对着的,真是个几近陌生的少年郎君。
见过她同云门兄长亲密无间的陆西雨,此时都要看愣了。若不是云门兄长在来的路上悄声叮嘱过、一会儿不能让其他人看出他与她相识,他这会儿肯定会沉不住气地露馅。
正想着这些,小郡主已经转向了他,问安道:“八堂兄。”
“郡……郡主。”
他回过神,含糊着回礼。
但他心里却重重地骂了一声“骗子”。
不仅假冒狸精,还骗走了他的美人豹,如果不是因为顾忌七哥,他肯定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开她的真面目。
“这是太医署的隋娘子。”
说完了两兄弟,汝阳夫人又说起了在她右手边、扶着她的隋征。
这是个盘盘圆脸的小娘子,看着比陆扶光大上两三岁,发髻衣饰虽不昂贵,但也能看出是有过精心的打扮。
听说到了她,她赧颜地低垂着头,向着郡主躬身,鬓边插着的银叶子晃出了一道辉亮,当即刺得对面的陆扶光吃痛地阖了阖眼。
但也不过一瞬,小郡主就又温静地露出了笑:“隋娘子。”
陆云门在进门看到她的眼睛时,神色就凛了一分。
此刻见状,少年连唇都微微抿起了。
他转过头,无声地看向陆西雨,示意他开口去问——陆西雨与他不同,本就话多随意,此时便是关切她的眼睛问上一句,也不会叫人生奇。
可陆西雨疑惑看着他,双目睖睁,完全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
倒是隋征出了声:“我闻屋中隐有药气,莫不是郡主身有不适?”
“不可无礼。”
汝阳夫人轻斥了隋征一声,接着便向小郡主解释道,“请郡主莫怪,这隋娘子原本也是东都贵女,家道中落后进了太医署,曾是署中按摩博士的得意门生,很有些本事,是圣上念及老身病腿常常作痛、才将她这个与老身同姓之人送到了老身身边,医者问病心切,是以冒犯、唐突了。”
一向孤冷重礼的汝阳夫人竟会袒护他人,这倒叫陆扶光在隋征身上多看了一眼。
“原来如此,难怪瞒不过去。”
小郡主说着,双目又闭了闭,似乎难受更重了。
“我这些日子的确正在因眼疾喝药。”
隋征马上向汝阳夫人求道:“夫人,婢之前也习得眼疾治法,可否让婢替郡主看看?”
汝阳夫人看向陆扶光。
小郡主面有迟疑,但看到隋征神色坚定,她还是柔和地笑着道谢应下了。
望闻问切了一通后,隋征眉心所贴的梨花花钿越发起了皱,她跪地向汝阳夫人告罪:“郡主双目确有生疾,似翳、症状却又比翳还要凶些,已超出婢的所学,婢不敢下手诊治,需尽快找来善治眼疾的医者,或下针,或用药,不可耽误。”
陆西雨这时倒是有话要说了。
他盯着小郡主的眼睛,左看右看:“我看她的眼睛不红不肿,真病到了你说的地步?”
隋征:“婢拙见,郡主这病已经生了许久,却久久未得根治,一直被猛药压着,所以才看不出来,但如今已重到快要压不住了,到时发作凶猛,怕是要遭大罪。”
“竟全叫隋娘子说准了。”
小郡主看着她。
“此前我为刻告罪玉璧,总是通宵达旦,又觉得做此事时不应挥霍,便总只燃几只小烛,日子久了,眼睛便有些不适。我仗着年少,未及时请医来看,待到目酸胀痛撑不住时,却被告知,若是要治,必须终日闭目用药、时时静养,再不能费神雕刻了。
可这是我头一回替母亲到永济州奏告三元,实在想要事事亲为,不愿出任何差错,我便请他开了一方能暂时压制眼疾、让人看不出异样的方子,只等明日醮仪举行后,诸事皆毕,再想法子去治。但就算喝着烈药,眼睛还是会时常不适,以致刻得越来越慢,就快来不及了,所以今日听闻夫人到来也没能出去迎接,实在是怕这龙不能刻完,明日投龙仪式上无法交代。”
汝阳夫人自听到“善治眼疾”四字,便在心中一动。
她此时也有眼疾,且正是目赤生翳,这回之所以提前了些日子去河东,也是想要去寻一名“善治眼疾”的医者,请他为自己治病。
那人名叫章铎,曾官至太医令,精通各类医法,尤擅治疗眼病,一手金篦针拨的妙术可谓神之技。但在几月前,因母亲亡故而除官回了祖籍,如今服丧所在的地方正是河东。
就在这时,一旁垂眸的少年开了口:“既如此,夫人何不邀郡主同行?大梁若论善治眼疾者,非前太医令章铎莫属。”
“是啊。”隋征讶喜地看了看替她将话说出口的陆云门,笑意盈出:“夫人原本不也正是要去章太医令那儿吗?我们一起去,多好。”
“你们两个倒是一唱一和。”
汝阳夫人对着陆云门与隋征目中带笑。
随后,她同郡主坦言了她此次前来拜访的目的,望郡主能够随她一起、前往河东陆氏。
小郡主刚答了声“好”,侍婢就进了门,将郡主今晚该喝的药送来了。
那药闻之便有冲天苦涩,陆西雨忍了忍,还是屏住了息。
隋征踌躇过后,向郡主劝道:“这药对您的眼睛好转有害无益,既要去治了,今夜便不喝了吧?”
小郡主摇首,细语绵言:“可明日便该到川畔祭水投龙,今夜说什么都要将龙刻完才行。”
“郡主。”
寡言冷情的少年又一次出了声。
“此事可否交由我来?”
又得陆云门相助了。隋征抬起了头,望着少年嫣然含笑。
第138章
138
小郡主将周围人神色收进眼底,随后也抬首看向了少年:“世子也擅这个?”
“郡主这可放心,世子少有不善之事。”
汝阳夫人见少年不语,便为他解围接话。
等看到郡主依言将那雕龙之事交给了世子,她便起了身,“难得世子要雕龙刻凤,可惜我如今目中浑浊,看不清楚,又身乏神困,得去歇下了。”
她向小郡主行礼告了退,接着抬手止住了隋征的搀扶,“阿征,你留下来为世子掌灯,也代我看一看他这精湛技。”
隋娘子笑着应了。
这一列事本是为了让小郡主不再喝药。可汝阳夫人一走,小郡主却立马将那碗药喝了个干净。
“隋娘子勿怪。”
她放下玉碗后便勾住了隋征的指尖,声音温柔极了,却又带着股倔强劲儿,“我知你是关心我,但明天还有一整日的仪式,到时,站在我我面前的是无数永济州的百姓,我不可在他们面前露出病容,一丝一毫都不行。”
隋征正要开口应答,她的身侧,陆云门从随身所系的囊袋中取出了一小纸包,放到了郡主搁下的药碗旁。
郡主打开后,见是个石蜜块,便笑着道谢,吃进了口中。
隋征微怔,向陆云门望去。
少年立得端正,面色平静如常,但他看向郡主的眸子中却有种令人不易觉察的专注。
隋征目光闪动片刻,收紧了伸在袖中的手指,脸上的笑不自觉地淡了下去。
——
陆云门刻完金龙后,聚在一起的大家便各自回了房。
之后,夜深寂静,川水潺湲。
一直没有熄烛的小郡主很快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她推门而出,陆小郎君正立在廊下,濯濯如春月柳。
想到这是自己的东西,一见到他,小郡主便想要笑。
但忆起他在船上说的那些和心疼有关的话,她还是忍住了笑,在招他进屋后先朝他叹气:“我已经眼睛疼了,所以耳朵只想听些好听的话。”
“你看。”
说着,她凑近他,那双总是亮盈盈的双目中真的仿佛遮上了一层白雾,灰扑扑的,光都散了。
这太像目生障翳了,一个不好,便会终生都留下遗症。
但少年独自压下了他的担心,只是轻声问她:“视物很不清楚吗?”
“嗯。而且越来越不清楚了。”
小郡主眯着眼睛,在一片模糊中费劲地找到了小郎君的。她昂着头,仰身贴到他的面前,用力地眨巴着双目,似乎想要找到什么,眼睫很快就变得潮乎乎。
“不行不行,真的看不清了,怎么都找不到你眼睑里藏的那颗痣。”
“别用力眨眼。”
少年将一片烧得焦黑、还差一点就成了灰烬的纸片放在她身边。
“它落在自东起、第七座长信宫灯的宫女足边。”
说着,他取了他带来的冰石,用帕子包着,想为她敷眼:“是要去找章铎?”
小郡主看了眼那张没能烧尽、但上面早已没了字的纸片,随后抽走了发间的细竹,垂着满头乌丝,熟练又自在地躺到了他的膝上:“陆小郎君神机妙算,我什么都没同你说过,你却主动在汝阳夫人面前提了要带我一起去找章铎,此时还用来问我?”
汝阳夫人目赤生翳、要前去河东找章铎医治的消息,的确是陆云门告诉她的。
但她只是听了,却从没透露过一丝自己的打算。
可他还是不过须臾就猜到了她的念头,帮她达成了目的。
见她在笑,少年动了动,让她能躺得舒服些:“那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小郡主:“要。”
“好。”
“好?”
仍旧什么都不问,就这样任她利用、随她肆意妄为?
少年仍道:“好。”
“好。”
小郡主也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竹枝插到了少年的髻间。
这时的小郡主还笑得欢畅,但第二日,在靠着那碗压着病的烈药度过仪式、登上船后,她的眼疾就排山倒海地发作起来。
不过从甲板走进舱房的这点工夫,她的眼睛便笼上了浓重的灰白雾气,乌重重地压着,瞧着甚至有些许骇人。
隋征为她看了几次,听到她低声说“疼”,却也只能为她开些镇痛易眠,盼着她在船上睡着后能舒服点。
便是汝阳夫人听了隋征的形容,面上都露出了凝重色,直吩咐船上人一刻不要耽误,快些去往河东。
喊疼时,陆扶光其实没有说谎。
她的眼睛非常疼。
因为疼,她的脾气也变得极差。
隋征在屋中陪伴她时,她尚是一副不失皇家仪态的坚强模样,便是额上都疼得沁出了薄汗,也始终蹙眉强忍着,就是在隋征出门时,她都不忘柔声地多谢她费心。
但屋中一旦没了外人,她的面色刹那就阴冷了下去。
她不痛快,周围所有无法让她痛快的人便都不可能痛快。在侧的婢女也侍奉了她数年,深知她的秉性,看到她的神色,顿觉猛兽利爪贴上喉间,额头紧紧贴地,两股战战,大气不敢出。
因此,当她看到陆小郎君进屋时,那婢女简直如获新生般,险些要掉出眼泪了。
果然,听到小郎君进来后门扉关合的轻响,小郡主马上睁大了她已经彻底灰蒙下去的圆眼睛,出声让侍女出去,随后就高高地向上举起手,终于抓住了小郎君伸来的手腕。
然后,就像咬到了猎物的豺,她再也不肯松开!
“不准走!”
感受到了少年想动,她将身上帔子扯下,死死系在了他的腕上,又将帔子在自己的手中收紧了几圈。
“你为什么才来?在船到东都靠岸前,我绝对不会放开你。你要照料我的一切,要一直看着我、陪着我,我想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若连这些都做不周全,就不必再拿什么姓刘还是姓吴地来做饵,我绝不再信!”
她说着就咬住了他的手臂,如同在发泄戾气一般。
从她身上漫出的药的苦气浓得仿佛狐的九尾,细细密密缠住少年的腰颈四肢,越勒越紧。
“我知道了。”
她的这个样子,只有他能看到。
想到这一点,他就无比满足。
少年静静地垂首,入定般地,一瞬也没有错眼地望着她,“我不会离开,就在这里陪你。“
折腾着陆云门,小郡主不安稳地时睡时醒,但因病痛而生出的那股邪劲儿倒是消去了不少。
夜最沉时,她完全不想睡了,想到夜末时分他们就该到河东下船,她索性早早地更衣梳妆,要陆云门带她去船头吹风等着。
就在她眼睛能看到的只剩下一点光影时,陆云门护着她出了船舱。船正破浪逆流而行,因此刚一踏上甲板,河东域的寒冽之气便猛地扑来。
随着寒风一起迎来的,是秉烛夜行的隋征。
“外面天冷,郡主怎么出来了?”
看到两人,她略有惊意,说着就欲脱下自己的披风。
待看清郡主身上厚实的大氅,她才停下了指尖。
“我实在目痛难眠,觉得屋中烦闷,就出屋走走。没想到正巧遇到了在船中夜巡的云门兄长,便说着话一起出来了。”
小郡主向隋征答着,说得靥上酒凹圆圆,笑颜极为可爱,“没想到兄长如此博闻强识,连海外仙山事都讲得如见其状,我听得入心忘我,连眼睛都没那么疼了。”
隋征看着小郡主的如花美貌,唇心抿起。
之前还是“世子”,如今却忽然换成了“兄长”,语气也亲近了许多。不是说数年未见、浑然似生人吗?
她跟在汝阳夫人身边,每年同陆云门至少能见过两三回,也没听他讲起什么海外仙山事,这会儿却……
她暗暗瞥向小郎君,却发现他仍在看着郡主。
“原来如此。”
隋征收回目光,又望向了小郡主。
“我素日觉少,心中又惦记着正给郡主煎的药,便去瞧了瞧,再过片刻就能入口了。既然郡主醒着,不如一会儿趁热将它喝了,总能使疼痛稍减些。”
“有劳隋娘子了。”
小郡主的道谢永远是诚意满满。
“若是药好前娘子无事,不如同我们一起去船头看看吧?”
船头风浪更大,一瞬的疾风就将小郡主大氅的领口掀开了。
从走出屋子起,陆扶光的左手就一直牢牢地抓着小郎君的蹀躞带,因大氅毛袖宽且长,又有夜色相掩,隋征始终没能出看出这异样。
但此时,小郡主就只剩下右手能去收紧大氅的领口了。
费费劲劲地,总算用单手把领口拢好,她又向后伸手,想要戴上她大氅的帽子。
但左摸右摸,好像怎么都戴不上。
少年站在一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她是在做给自己看。
有外人在旁,应当守着礼节,但眼看她的鼻尖在凌冽的北风中很快冻红,他还是伸手把帽子为她戴上了。
顿了顿,少年又抬起手,重新将她没有系好的大氅系带系了一遍。然后,他便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她脸上因得逞而露出的小酒凹。
“原来有族中兄长爱护,竟能让人这般安心。”
小郡主笑意盈盈,说得认真,“早知道云门兄长这样温和可亲,我一定许多年前就去长安见你。”
看到这些,隋征的神情变了又变,几次想要说话,临开口时又止了声。
可陆扶光却不懂得见好就收。
她垂下手,在腕间金镯滑至掌骨时,无声地卸掉了镶在上面的一颗火珠。
名贵的宝石闪着光落地,顷刻间骨噜着滚远。
“我的珠子!”
“我去捡!”
小郡主刚一呼出声,隋征就追着珠子跑去。
只能看出虚影的小郡主趁机踮起脚尖,毫无准头却又快极了地亲了一下小郎君的脸。
少年怔了一瞬,指尖下意识地从被她亲过的地方划过。
他垂眸看去,上面尽是胭脂的丽色。
此时,那唇上的朱红半数都染到了他的脸上,被他指尖抹出的那道红痕仿若破颊斜红,艳得刺眼。
这使得湛然冰玉的少年漂亮得更加不像话。
可惜,这时的小郡主看不见。
但是她马上就敏锐地发现,小郎君动了。
即使被她引了祸,他所做的还是先走到她的面前,把轰向她的寒风全挡住了。
小郡主突然就特别地想笑着抱他一下。
所以,她便伸手抱了上去。
又熟悉,又安心。
陆扶光忍不住将脸往他的怀里埋了埋,鬓边几根赤红的珊瑚石簪子被挤向了她髻上的发冠,发出了轻微的相互碰响。
陆云门知道,不远处的隋征已经捡到了火珠,若她转身,他们两人的依偎之态便会隐瞒不住,应当将陆扶光尽快推开才对。
但几乎是下意识地,少年的手还是护到了她的腰后。
她不想松手,他便不用她松开。
轻易地将她抱起,陆云门带着她矮身避到了隋娘子视线的死角。
这差不多是志洁行芳的小郎君头一回主动做这种鬼头鬼脑之事,可当感受到属于她的暖意开始渗进他的身体时,他仅有的那点不适应也消弭了。
但就在这时,陆扶光却松开了方才抱他抱得紧紧的手,走向了朝她奔来的隋娘子,将皓白手腕抬起:“请隋娘子帮我将珠子放上吧。”
这样近近看,郡主的手真如凝脂一般,莹莹无瑕。
隋征伸出自己的手,看到上面覆着的细茧,忽然觉得慌神。
这一慌,她的指尖便刮到了郡主的手。
她顿时失了措,手指不稳,让珠子又掉了下去。
她连忙弯腰将珠子捡起,抬头时又看了一眼望着这边的陆云门,狠狠地咬了咬唇。
——
码头处,酡颜已静候多时。
被她从母亲墓边直接“催请”来的章铎正摸着他勒在蹀躞下微微鼓着的小肚腩、冻得瑟瑟发抖,嘴里反覆念叨着“家中屋小、逼仄,迎不得贵客”。
但一见到小郡主的眼睛,他那“医疯子”的毛病就犯了。
这可是他以往从未见到的病症,看得他心痒难耐,相当地想要时时观察、好好研治一番!
因此,当小郡主提及“我如今已然目盲,心中实在不安,可否住到您的府上,万一……也能得您最及时的医治”时,他顿时就把此前备好的托词全抛到了脑后,忙不迭地应下了“好”,还手脚并用地催着他们快上马车,早些开始诊治。
“一会儿,我能跟云门兄长坐一辆马车吗?我们在船上的那局盲棋还没下完。”
边向马车走着,小郡主边问着陆云门。
她邀声朗朗,光明正大,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汝阳夫人的脚步因此慢了些。
她转向扶着她的隋征:“不过一两日,他们竟处得这样好?”
隋征笑道:“郡主和世子都是出身高贵的有才学之人,又是同族兄妹,以前不过是没能见到彼此,如今见了,自然相处得好。”
看看汝阳夫人渐起思虑的神色,隋征轻声求道:“婢从未见过人下盲棋,能跟去、与他们坐同架马车吗?”
“这自然好。”
为她这话,汝阳夫人的面容松了松。
“我此前便与你说,要你多和些同龄的郎君娘子相处,不要总困在我这年迈之人的面前。燕郡王世子最不看重家世门第,你很不必为此事自艾……”
隋征默默聆训片刻后,走到了陆云门身旁的小郡主面前,心有忐忑地向她求了共坐马车的恩典。
小郡主却是不见半分犹豫地答应了下来,还一脸欢喜地拉住了她的手:“我喜欢隋娘子身上的药香味,隋娘子愿意陪着我,再好不过了。我如今看不见,隋娘子就做我的眼睛,好不好?”
隋娘子悄悄地眄了眼少年听到这话的反应,随后恭敬地说了“是”。
第139章
139
众人上了马车后,又赶了许久的路,天光透亮时,章铎的家终于近在咫尺。
但越是靠近,众人心中便越觉得蹊跷。
章铎回乡前毕竟是当太医令的,他所住的地方,不说是亭台楼阁,也该是高宅大院。
可随着他们的赶路,四周的人烟愈发稀少,经过的房舍虽说还不到破败的地步,但也都十分小旧,就算望到尽头,也只有一片寒酸的野林。
陆扶光已经完全看不到了,所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拉着隋征在提问。
踩到河岸边的卵石,她要问:“我现在踩着的是石头吗?什么颜色?上面有花纹吗?”
走到拉车的马面前,听到骏马闷闷的哼气声,她要隋征握着她的手、带她去摸马:“这是什么马?它的鬃毛好短啊。”
等坐进了马车,她又要东摸西摸地问:“这马车厢里长什么样子?”
马车行进后,有鸟落在了马车外,她也一定要弄明白:“外面是何种鸟在叫?是雌鸟还是雄鸟?有多大?”
可隋征时常跟不上她跳动的思绪,天又暗着、看不清晰,最后多数的回答都是陆云门替她说出的。
就连她能让郡主摸到骏马的鬃毛,都是陆云门拉住马绳的功劳。
她觉得,比起她,做了郡主眼睛的,更像是陆云门……
而对陆扶光而言,到了这会儿,她连因为眼睛剧痛而产生的不愉快也没有了。因为看不到,原本已经有些无趣的世界反而突然变得新奇了起来。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能如此自在,还是因为身边有一个对她有求必应、绝不会让她出现危险、还能耐心答得出她所有问题的陆云门在。
如果不是知道会有他在,她从一开始就不会行这险招。
而他的予取予求也实在助长了小郡主使唤人的气焰。
所以,此时,她竟在下马车后仗着自己眼盲,众目睽睽下徒手抓住了小郎君的袖子:“我们是到章太医令的宅子了吗?这外面是什么样子?什么墙?什么瓦?进门的槛子有多高?”
可这次,少年却没有立即回答。
并不是为了避嫌,而是因为——
他们的确到了章太医令的宅子前。
墙与瓦也是最寻常的泥墙和泥瓦。
可是,墙上糟糟乱乱地贴着许多血淋淋的朱色符纸,就连大门上,都有贴过朱符、后被撕去的浆糊残留。
而那些符上用牲畜腥血所画的咒,以少年已有的学识中来看,全部无根无据,不知出自谁手。
章铎对此倒习惯了般地视而不见了。
他走到大门前,有轻有重地在门板上扣了扣。
里面,一个满身草药味、穿着件厚重斗篷的药童很快跑了过来,拿下门闩,将门打开。
见到章铎后,他马上小声道:“夫人等了您许久,很不高兴。”
一直愣神般琢磨着小郡主眼疾的章铎登时“哎呀”了一声,仿佛终于回了魂,又是搓手,又是挠肚子,那脚尖磨磨蹭蹭地,就是不往门里面伸。
最后,他回身同小郡主一行人躬身告罪,说了“稍候”,让他们先自行进到院中等等,然后自己唤着妻子的名字“阿细”、慢吞吞朝着那间亮着烛的正屋走去。
这是个不大的四方院。
从大门进,穿过小院,正对的就是夫妻二人的屋子。
因此,当章铎敲开屋门走进去后,两人在烛灯下剪纸小人般的影子便全映在了院中人的眼里。
隋征看着那两道影子,心想自己曾经听到的、章铎的妻子是岭南人的传闻果真不假,那影子面小骨细,在已经略浮出些大腹便便之态的章铎身边,都显得伶仃了。
但下一刻,那伶仃的影子就站得气势十足:“怎么才回来?……被人急着叫走了?到底有多急,这可还是夜里!夜里你的眼睛能看清什么!这离你走夜路掉进水沟才过了多久?都说了夜里出门一定要让我陪你去、我陪你去!说了那么多遍了,你能不能对自己的安危上上心!”
说着,她气不过,抬手就在章铎的肚子上锤了一拳,力气倒没多大,章铎摸了摸肚皮,也没见觉得疼,似乎两人如此打闹惯了。
“……怕我睡着了?“
听到丈夫的低声解释,阿细仍不解气,“别说我一直等着你、彻夜都没睡,就算我真睡了,你也得把我喊醒!”
章铎:“哎呀……哈哈……这要我怎么忍心………”
结果毫不意外又被锤了一拳。
这一切,陆扶光都看不到,只能听到那几句模糊的对话。
所以,她听得格外认真。
数日之前,她还并不太了解章铎。
这位太医令的日子过得极为简单,除了在太医署当值,就是回家。而且只要进了家门,他就再也不肯见客或出门,关起门来只过自己的日子,便是连皇家的宴都是能推则推。
圣上倒是很乐于见到太医署的人只管精进医术、不同任何人结交,所以凡是能允的,都点头允了。
也因此,他在太医署任职数十年,却没听过有谁见过他的妻子。只听说她好像是岭南一处山中村子里猎户的女儿,在一次剿匪中大难不死、被他所救,随后便一直跟在了他的身边。
而这些,也就是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医令夫人所知道的全部了。至于什么她“餐餐茹毛饮血、成日鬼哭狼嚎”的传言,不是亲眼所见,陆扶光并不会当真。
不过,这位阿细夫人的声音……
就在这时,院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非常凄厉的哭嚎。
众人惊悸,四处张望,竟寻不出这叫声的来源,更觉得寒毛竖立。
静谧片刻,那怪叫又是一声。但音低了些,仿佛由尖利的恸哭变成了无力的哀号。
被眸色沉静的小郎君护在身后,面色丝毫未变的小郡主伸出手指,向着院子的一处角落指去:“那里是什么在叫?”
汝阳夫人压紧掌中错金银鸠杖首,本就有着细纹的眉心蹙得更深了些。而她的身旁,隋娘子早就循着声向郡主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了,可是什么也没看到。
陆扶光:“为什么不说话?那里是什么在叫?”
见燕郡王世子没出声,隋征于是低声回道:“郡主,这院子里再没有能出声的活物,或许是外面更远处的声音。”
“不对……”
双眼一片灰蒙的小郡主昂着首,再次问道,“那里是什么?”
“是鸟。”
少年屈指,吹出一声长长鸟啸,其声凶如鹰鹞唳,吓得院外不远的山林间雀鸟惊飞一片。
也就是这个刹那,隋征的眼前,有东西如她眼花般地晃地动了一下。
她定睛再一看,这才发现,在小郡主指尖朝着院角,一根断了的枯木桩顶上,竟一直蹲着只闭目昂首的灰褐色大鸟,它僵硬了般一动不动,全然同那木桩融为了一体!若不是方才它怕得将翅膀收紧了一瞬,她直到现在也看不出异样!
“这是什么鸟?我竟从未见过。”
“这是一只雌林鸱。竟被发现了。”
随着门开吱呀,章铎的娘子阿细走了出来。
陆扶光不知道院子里忽如其来的安静是为什么。
她动了动鼻子。
屋子里的炭炉架子上正烘着辛夷花,不知还加了什么,气味与寻常的花香十分不同。走过来的阿细身上也沾着这种香。
这味道让陆扶光很喜欢。
“我们来河东数日了,它们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发现。其他的人,就算已经凑到了林鸱鸟跟前,也只会被双眼蒙蔽,觉得果真是凭空出现了不吉的鬼声,是我们不敬神僧、惹得佛陀发怒的后果。”
说着,阿细从挂在院子里的牛皮袋子里夹出堆蠕动的虫子,送到了那木桩前。
那块“褐木”遽尔露出了一张巨大的鸟嘴,几乎裂到了它的耳后。
婢女中有人发出了极低的惊呼,但随即就被知道失态的她自己狠狠吞下。
陆扶光却不会放过这个声音。
她立刻招左唤右,要别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听他们说完,她又扬着头到处地寻阿细,要她再多讲些这鸟的来历。
“……我和章铎在深山,正巧看到一只受伤落地的雌鸟,便将它带了回去照料,那雄鸟就伴在它旁边。后来,它们还把蛋下在了我们要运回东都宅子里的那棵树上。我们索性就将它们都养在了身边。反正它们只要一雌一雄两只鸟相伴就足够,也从不筑巢,一次只下一颗蛋,很好养活。多数时候,甚至连食物都不需要为它们准备,它们就这么站在树上,虫子根本发现不了它们、不躲不闪地往它们的面前飞,只要它们张开嘴,就能吃上好一些……”
就算看不到阿细的脸,陆扶光也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好大的艳羡。
而陆云门,也从陆扶光那双神色灰扑扑的眼睛中,看到了不易被人觉察、但的确在隐隐流动着的“想要”。
少见的,新鲜的,与众不同的,她都想要。
见一个,爱一个,胃口永远也没有办法填满。
少年转过头,看向那只一生只要彼此、永远不会变心的林鸱,默默地抿紧了唇。
可就在这时,陆扶光仿佛能感受到情绪一般,一下就将他的注意拉了回来。
她朝着他,昂起脸:“我的眼睛又疼了。”
小贵人一喊疼,在场的众人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就将她送进了屋。
可就在她迈进去的那一刻,她却转过了身。
“云门兄长。”
小郡主立得极有林下风气,声音也平和,只有因用力扣着房门而苍白着的指尖露出了她的一分紧张,“能不能请你进来同我继续讲些昨晚的异闻,章太医令说要对我的眼睛施针,我想尽可能分分神。”
少年依言走进。
小郡主躺到了榻上。
但她却并没再提起要听什么异闻。
直到章铎将捣好的药泥敷到她眼睛上时,她才突然开口:“神僧是什么?”
她此前一直追问着林鸱的事,章铎以为她并未留意到妻子的那句话。
毫无准备,章铎愣了愣神,才答道:“就是……一个佛僧。”
他说起与“医”无关的事本就不善言辞,杂乱无章地讲了好些话,才勉强将事情理顺了。
不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附近一处悬崖半腰的洞窟中突然于夜半现出金光,没多久,洞窟对面的崖上便修起了一座寺庙,称那窟中有位僧人在里面修行百年,如今修得了金身,有愿来度众生。只要人们到这座为他修建的寺庙献上香火、诚心叩拜念经,便百病可愈。若是心愿至诚、虔心敬奉,最终亦能成佛。
“我还未进到河东,便从外地赶往这里的行人口中听到了那崖边佛寺的神奇。他们信誓旦旦,说自己的亲戚真的在悬崖边的经堂念经时遥望到对面悬崖洞窟中神僧的佛身发出金光,而且还亲眼见那悬崖上真有神仙在飞。”
在小郡主不徐不疾地引导和询问中,章铎的话也是越说越顺畅了。
“我回了河东家中后,也被家中的兄长带去了一次。那佛寺规矩很多,走进悬崖边的经堂前还要先吃一顿斋饭。在那斋饭中,我发现了极少量的莨菪子。”
医书中有记,莨菪入药,绝不能使子实破裂,“破则令人发狂”。
陆扶光心道了一句“难怪”。
章铎继续道:“好在多数人便是倾尽家产也只能进那经堂一次,因此服用的莨菪子不至多到会彻底致狂。可只那一次,就令他们都无比坚信,只要继续如崖边寺所说诚心相求、虔心供奉,最终定能成佛。一传十,十传百,已有远从浙西而来的信众了。”
听着这些荒唐事,小郡主倒是将眼睛上的不舒服忘了不少。她一动不动任章铎在她的眼上覆满了药泥又洗净:“既然如此,太医令只用将此事告知官府,让官府以‘妖妄’之罪将他除了就是了。”
“臣去了……但是……”
“你亲自去说,官府竟也不当回事吗?”
“如今这附近,人人都笃信神僧。我去时,官府里的人均无心公务,正忙着为了给神僧造佛像而结社出钱。”
章铎用干洁的布轻轻将小郡主的眼睛拭干,随后拿出金针。
“如今,周围街巷光是结这个社的,就近千户人家。我们家不愿入社,再加上些旁的事,总之就开始屡遭乡亲排挤,本来的地方住不了,只好搬到了林边的空屋子。这边倒也很好,临着水和林子,虽然路偏僻难走些,但就是因为足够远,那些闹事的人反而不会每天来……”
随着下手施针,他的声音也逐渐淡去,全神用在了一根根微颤的金针上。
直到将最后一根针从郡主的眼穴取下,松下一口气的章铎才想起来还有一句话未说:“郡主,我和阿细在院墙上都设了防,那些信众最多就是在外面吵嚷,进不来这个院子。”
说完,他让小郡主坐起,自己取来绵软的白布,一圈圈缠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法很妙,缠得分明极牢,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紧勒。感觉不到不适,小郡主便随着他缠。
“这里可是河东。“
她边仰着脸边问,“世家对此就没有动静吗?”
章铎缠布的手没有任何停顿,但眼睛却不受控地向着郡主和世子都瞥了一下。
小郡主看不到,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发现章铎的沉默时就明白了:“河东陆氏也参与其中了?”
章铎只好答:“外面都在传,此次祭祀,陆氏族长会请出河东护国寺中的佛骨,送到崖边寺中供奉三日、为窟中大僧加持,请他保佑河东陆氏门庭昌盛。”
听到这句话后,小郡主再也没开口。
她不问,很快,章铎就也没话了,只在送她出门前出了次声音、嘱咐她在下次换药前都不可以将眼前的白布摘下来。
可随即他就发现,小郡主居然边应着、边想用手去揉眼睛。
他立马喝止。
但过了没一会儿,小郡主的手就又不自觉地抬到眼边了。
“世子!”
知道不可能靠她自己留意了,章铎便赶紧将这事交给了正及时将小郡主手腕握住的少年。
“正该如此!施针用药的这几日,郡主的眼睛可能会一直有些痛痒,世子一定要时时刻刻看住郡主,绝不能让她用手搓揉。”
他不知道这两人理应只相熟了几日,只记得他们是同宗兄妹,又看举止、觉得他们应当熟络,便将少年当做病患至亲地嘱咐了。
等交代完这边,他就开门请了汝阳夫人进屋。
门刚微启,少年就松开了手。
小郡主摸了摸自己空荡下来的手腕,随着阿细夫人走进了为她腾出来的主屋,紧接便唤来酡颜,要她去打探章太医令家里的事。
不久后,酡颜领命出了门。
章铎在他治病的屋中为汝阳夫人行针,他的妻子阿细则抱着她养的獭,到离家不远的一处河边抓鱼。
整个家一下子就静得仿佛没了人气。
正好喝过药汤后,陆扶光也犯了困,于是便一觉就睡过了晌午。
快要醒来时,她无意识地想伸手去揉眼睛,却发现她的两只手被软布绑在了一起。虽然不会被勒疼,但是也完全没办法抬起来。
旁边,轻近无声的脚步正在向她靠近。
“陆云门,你为什么绑我的手?”
刚一说完,陆扶光就发觉,原来,她已经能很轻易地听出属于他的声音了。
少年的步子顿了顿。
“你睡着后,总想去揉眼睛。”
陆扶光轻声说:“那你也不能图方便,只用布把我的手绑住了事。你应该一直守着我、看着我,见我要伸手碰眼睛、立马将我拉住才对。”
其实一直都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腕、直到方才要到门外接鱼汤才将她双手绑住的少年没有解释一句话。
他只是走到她的面前,打算将缚住她的布条解开。
小郡主却在被他碰到的瞬间躲开了。
她动了动鼻尖:“有新鲜的鱼的味道,好像刚做好,还热腾腾的。”
睡饱的小娘子腮边浮着薄薄的桃粉,几缕微乱的乌黑鬓发打着卷地垂在脸颊。少年已成自然地抬起手,将她的发丝挽到耳后,“章太医令的夫人煮了鱼汤,我刚刚拿进来。”
他告诉她:“汝阳夫人的眼疾是年老所致,没有大碍,因这儿已住不下别人,她便在行针结束后由隋娘子陪着、去别处居住了,只每日会过来见章太医换药。陆西雨昨夜与他的小豹搏斗半宿,下船时昏沉蔫着,进了马车便睡得谁都叫不醒,我见状,就叫车夫先将他拉回了陆家。”
“那这里便只有你我了?”
小郡主的声音一下子便轻快着扬起,胃口也好了许多。
不再缠着小郎君问罪将她缚住的事,等布条解开,她就在小郎君的服侍下喝起了鱼汤。
因为饿了,用膳时,小郡主吃得很专注,贞静又柔婉,宛如那只趴卧在圣人膝上进食的衔蝉奴,整间屋子,只有瓷勺偶与陶碗相碰的叮响。
直到吃饱了,贵重的雪白猫才动了动爪尖,很轻地捏住了少年的袍子。
“陆云门,你给我做的鲜花镯子都没了。再去给我做一个。”
小郎君看着她。
“快点,我可忍了好久了。”
小郡主同他抱怨,“它在林子里被弄脏了以后,我没来由地生了好大的气……”
她的声音渐低,眉头轻轻颦着,眉心那朵金黄的花蕊生动颤颤,让少年没办法不去照做。
他答应着起了身,走出了屋子。
四四方方的院子从中间一分为二,一边晾晒着章太医令的药,一边摆满了阿细夫人饲弄的各色花草。
此时,阿细夫人正拿着银剪,在她的花丛前挑拣着摘花。听了小郎君的请求,她很乐意地就将银剪递了出去,在陆云门剪下几枝、说足够了以后,她还催着他再多摘一些,拿进回屋子里烘着闻也好。直到花枝堆满了一小篮,她才放了小郎君回屋子。
而少年刚在小郡主腕间编起花镯不久,酡颜便走了回来,见燕郡王世子在,她刚欲退开,就被郡主喊住了。
“不用避着他。”
小贵人朱唇轻动。
“日后,只要我还将他留在身边,你们说给我的事,便都可以说给他听。”
酡颜心中震动,却不敢在郡主面前表露,只能强压住心绪,先将章家的事一条接一条地报了上去。
据她查实,章铎的母亲已逝,老父却尚在。但老父年迈,早已不再掌家。如今在章家当家的,是章铎之前提到的那位带着他去了崖边寺的兄长——章大郎。
有些少见的是,这位章家的长子,同章铎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他是在四岁时、因章铎父母成婚多年却没有子嗣,所以过继到他们家中的。但章大郎刚到这家中不过半年,章母就有了身孕,之后生下的便是章铎。
不过,章铎自幼外出学医,家中的宅子田庄还是全交给了章大郎,章大郎倒也将一切管得井井有条,后来还有声有色地做起了买卖。
如今,章家在河东也算是一户殷实富庶的人家了……
第140章
140
传闻中,这位章大郎是个大孝之人。
母亲重病时,他日日躬侍汤药。母亲去世后,他三日未进滴水,形销骨立,还花了重金供奉崖边寺,只为求母亲来世有福。
这样的诚孝令天地有感,每到七七斋的斋会、他前去母亲坟前哀哭时,都会有群乌环啼于旁,还常有白兔趴伏左右。
这些奇事令他孝名远扬。
可是,自章铎从东都赶回来、同章大郎一起前去母亲坟前后,那群以孝著称的乌鸦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乌鸦消失得突兀又明显,已经引得亲朋邻里隐隐议论,后来,他到了崖边寺却不肯食用斋饭,接着又几次三番不愿与人们一起为崖边寺出钱出力、还劝大家也不要去,再加上他院中时常传出的鬼哭之声,种种传言累在一起,这位在东都受人尊敬的前太医令,竟极快地在家乡成为了人人厌恶躲避的、“不敬神僧的不吉之人”。
终于,在他七七拜祭亡母时,恶鹰现世,将常出没于坟边的温顺白兔扑食撕碎,血淋惨景,令人胆寒。
众人欲射杀此鹰,却被章铎拦住,此举惹得他的老父再也无法容忍,怒火冲天对他唾骂连连,再不准他踏进家门一步。
而将他和他的妻子轰走以后,老父也因气急而病倒了,如今还在家中养病、下不了床榻,这便使章铎又彻底背上了“不孝”的恶名,只能窝在这处偏僻的小院子里,任那些偏激的崖边寺信众对他喊打喊杀……
小郡主边听,边又问了许多同那章大郎有关的事。
问完后,她刚让酡颜退出去、屋门还没合上,从坟边又被赶回来的章铎进了院子。
他的身后,章府的马车上还有管事似的人在喊话,声音大得清清楚楚传进了小郡主耳中:“二郎,您别再去了!老夫人不愿看见您,您又何必去扰她的清净!大郎不想伤了跟你的兄弟情义,才回回都让我好好把你送回来,若是叫老家主知道,定是又要有一场大闹……”
很轻的一声碰响,少年将屋门合上了。
陆扶光开口:“陆云门。”
少年转头,便见小郡主明晃晃地露着两颗小尖牙,肆意地张扬着她浓浓的祸心:“既然到了这儿,知道了章太医令母亲去世,我们是不是也该去章家拜祭一回?”
说完,她不停地对着陆云门招手。
等察觉到他走到跟前时,她使劲抱住他的手臂,仰身往少年的耳边附去,一只手拢成喇叭,三句两句地就将让他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可她看不到,她凑到的其实并不是陆云门的耳旁,而是他的唇侧。
小郎君只用稍一低首,就能亲吻到她。
但少年看着她,却什么都没说。
他将错就错地敛住气息,垂着眸,不加半分遮掩地、放纵地看着她张张合合的唇瓣,任凭自己颈边的麒麟浮出浅浅的红。
直到她说完后退开,少年才轻声道:“是要花些工夫,但想做到也不难。我叫人去……”
“不用你手下的人做什么。我将这些告诉你,是想要你陪我去。你要是不愿意去,我就不做了,也不必去费别的力气了。”
她朝向着他。
“虽然也是想要试着帮一帮章太医令,但那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也未必真的能如愿以偿。此刻最大的理由,便是我想要同你一起去……做些坏事……”
说着,她的手指轻轻地勾向少年的指尖。
“这可是骗人,是件很不好的事情……不过,虽然是骗人,却不会害到好人,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罪大恶极。所以,陆小郎君想不想试一试?”
她说着,手指挤进少年的指间,逐渐同他十指相交。
“我可是很想跟陆小郎君成为共犯,带你去做所有好玩的事。”
她握住他的手。
“陆小郎君,你想吗?”
——
第二日,天阴得厉害。明明是无雨的白日,空中却密布着发紫的厚重乌云,不见一丝光。
章大郎刚从家宅外的道祭帷幕旁走开,正踩着地上凿钱人刚做出不久的白纸钱往家走去,边一副憔悴神情地同路过的人们相拜,边想着他的买卖。
就在这时,一阵北风迎面袭来,吹得章大郎眯起了眼,满地的白纸钱也都纷纷被刮向了章大郎的身后。
可紧接着,一股浓郁的异香便顷刻间灌满了街巷。
章大郎的对面,不远处的昏暗中,两列灯笼护着一架马车,正向着他徐徐而来。
章大郎动了动鼻子,骤然便定住了眼睛,抻着脖子直勾勾望向那亮光。
不过片刻,他便认了出来,那灯笼中所烧的,竟是一匣匣沉重的乳香!
如今为了向崖边寺进献香火,即便是大梁最易买到的乳香,在河东也高昂到了要快要用金子来换的地步。
他只靠倒手香料,不过两三个月,就靠赚得几乎堆金积玉,可即便如此,乳香还是供不应求。
他正为收不到更多的乳香而焦心如焚,眼前却出现了就算他费劲所有心思到处搜罗、也绝对弄不到的这样大量的乳香!
他正心神浮动,那马车却在他的宅门前停下了。只听见马车中,有似是婢女的声音传出:“我家主人是章家二郎夫人的侄女,听闻府中老夫人病逝,特来祭拜一番。”
“二郎?”
宅门前,章家下人的吆喝声起:“我们老家主说了,这章家早就没有二郎那不孝……”
“老洪!”
章大郎全身的筋肉都仿佛在这一刻绷紧了。
他喊得大声,好像连自己的耳朵都震到了:“不得对客人无礼!”
被唤做“老汪”的仆人经他那一吼,登时缩起脖子,不敢再做声。
而章大郎则在声毕后,三步并两步地就快走到了自家的宅子门前。
就在他赶到宅子门前的那一刻,马车的帷帘被侍女掀开了。
马车中的小娘子带着一袭馥郁的香气、出现在了章大郎的眼前。
她穿着件时兴的织锦翻领袍,高挽的椎髻上戴着顶缀满珠玉的凤鸟金冠,两鬓珠松摇曳,胸前珠缨如霞。
就算是个从未见过权贵的庄稼汉,也会被她身上的宝气所吸引,更何况是有一双识货眼睛的章大郎。
只用一眼,他便看出了小娘子身价的不凡,即便她眼前蒙着条白素素的布,将容貌掩去了大半,但也丝毫损不去她满身的富贵。
再往小娘子身后随意一瞄,他就更加确认了,马车内的许多物件都是值钱货,就连角落里那座不起眼的博山炉的足底都贴了鎏金片!
这样的人,怎会跟章铎那半串钱都攒不下的穷酸鬼有亲有故?
章大郎深深嗅了一口气,浓郁的乳香充满了鼻腔,熏得他陶陶然。
他正欲凑近马车,一直骑在高头马上、面容隐于昏暗的少年悄然落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香烛的光在一瞬间便映亮了少年的脸。
章大郎的目光在他面上一落,眼前便忽地晃出了一片流光溢彩。这让他想起了初初记事时第一次在上元见到河东陆氏燃起的灯楼。在那片琉璃瓦辉映出的彩光下,四周的一切都会尽数变得模糊。
“伯父?”
章大郎还未从小郎君世间少见的样貌中回过神,小娘子却已经在少年的搀扶中下了马车,此时刚松开少年的手。
听到章大郎下意识”啊?“的回应,她向着他福了福:“我近日眼睛生了疾,只能见到些许光亮。今日实在昏暗,我便让她们将灯烛大点,要身边灯火通明才能心安,不知有没有撞了这儿祭奠的忌讳,还请伯父包涵。”
金冠上凤目镶嵌的朱红宝石随着她的垂首而熠熠发光。
章大郎闻言,立马便说了”无碍“,随后就迎小娘子进了家宅门。
进屋前的路上,因有着一肚子的疑问,他也试过挤到近处,以主人姿态亲自为小娘子引路,让两人之间能热络些。但那少年始终护在她的身边,清且轻地向她说着前面的路,小娘子听了,便坚定不移地信着他前行,两人身体上分明没有半分碰触,可却让人觉得自然而然又亲密无比。章大郎迟疑着试了几次,竟怎么都无法插上话,一腔子的热情全没了地方用。
但他也没气馁。
小娘子落榻后不久,便似是手冷般地合起手指,指尖对合着搓了搓。
那举动极不显眼,却叫章大郎看出来了,他正扬起头要使唤下人拿个暖炉来,跪坐在小娘子斜后方的少年却就已经接过了一旁婢女提着的小铜盒子。
章大郎这才发现,那盒子里正烧着上好的炭,本就能做个暖炉使。
他正感叹着,却见少年并没有将它递到小娘子的手上,而是放在了她的跟前,然后徐徐地、雅致极了地取走盒盖,将一整片水头极佳的玉片放到炭上,再往上放一颗香丸,用那烤炙出来的绵柔香意为小娘子烘手。
少年做了这样多的事,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使这屋子愈发静谧平和,叫章大郎更加不知该何时打破这片安宁了。
可紧接着,心中正百般合计着的章大郎猛地睁大了眼睛。因为不过转瞬之间、那碳火的热刚刚透过白玉蒸到香丸,那香丸的香气便如狂涨的浪潮般剧烈涌起、气势惊人地淹没了整间屋子!
奇异又芬郁,一下就将满屋的乳香气味完全盖了过去!
“这是什么香?气味竟玄妙至此?”
章大郎头脑一热,当即就问了出来。
小娘子没出声,而是向着少年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
周身浸着静意的少年便答道:“是用阿末香合了沉香所制。”
小娘子一下便面露了恍然。
“是我们在来河东的路上打发时间做的那个?你是不是还加冰片灌了几支香烛?”
听到少年答“是”,她露出笑靥,对着章大郎道:“您瞧,我竟将这件事给忘了。有现成的、由它做的香烛在,自然该先用它。我马上叫人回去拿,用它为老夫人上香。”
章大郎的呼吸都变得发烫了。
他虽没闻过阿末香火蒸后的气味,却常听一个供给他香料的贩子因曾得到过一块沙粒大小的阿末香而吹嘘不已。
不止是那个香贩,每一个香料贩子都称此香极为难得、因此价值千金,寻常人家耗尽了家财也不可能买得起一毫。
而眼前的人,竟为了烘手取暖,就随意用了合了阿末香的香丸,还灌进香烛里……
他耳中响如雷动,听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飘远了:“怎使得如此珍贵的香……”
小娘子扑哧笑了,似乎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
“‘贵’是贵些,,但哪里算得上‘珍’?您也知道,我家在岭南是做香业的,最出名的便是合这阿末香。这东西对旁人或许难得,但在咱们家,却是从来不缺。要说起珍贵,头一样还是姑姑所种的茉莉。我每年秋天带着大量的阿末香、千里迢迢从岭南跑到东都,说是去给姑姑分账,更多的,还是贪图她院子里的那些茉莉花。”
自称世代行商的小娘子果然能说会道,上下嘴皮子一碰,便风风火火地说了一大通。
可她说话虽急,嘴角那两个小酒凹却从她出声起就一直没有消失过,整个人热乎极了,都让人没办法不同她亲近。
“也不知为何,经姑姑的手所种出来的茉莉与其他的茉莉格外不同,别的都落了,她的才初开,而那半开时新鲜着摘下的素馨花,是最最适合用来加工阿末香的。便是过上几百年,那香气都不会损去半分。但姑姑对她种出的花草总是宝贵得不行,每回我都得求上好一阵子,才能从她那儿求到几株,比阿末香本身可要难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