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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141

    如此东东西西地闲聊了一会儿,章大郎没多久就将小娘子的家世几乎摸透了。

    此时的他可谓是追悔莫及。

    两月前,多年没有归过一次家的章铎夫妻驾着个破驴车就回了河东,说是带回了全部的家当,可不仅没有仆从侍奉在侧,拿下来的行囊也是空空,那看着沉甸甸的驴车里就只有几盆花草枯木。

    穿着的是陈布旧衣,袍子里絮的绵只有薄薄一层,摸遍全身拿不出几个银钱,回来没几日却说要辞官留在河东,就此再不离开了,还要住在家中开个医馆,不取分毫为周围百姓义诊。

    任谁看,这都是明晃晃地打算要靠家中供养了!

    可是凭什么?章家如今的家业可全是靠他章大一个人赚出来的!

    原本章铎到了东都、在朝廷做了官后,有不少河东的官员都曾往章家送过好处。

    可章铎那边刚一知道此事,就丝毫没有顾忌地跑到圣人面前将事情交代了,害得从那之后,但凡有些官职的人家都将章家视为蛇蝎,别说给好处了,就连照面都不敢打,生怕被章铎误会后再告到圣人面前。

    这么多年过去,章铎没给他带来一点好处,到如今竟还拖家带口地回家想要让他白养,还要拿他的钱开义诊!而他这个过继来的儿子还不能在明面上表露丝毫不愿、只能拍着章铎的肩膀哈哈笑着地让他放心、告诉他”只管去做、一切都有长兄在“,不然就是不知感恩……

    这要他怎么能情愿!

    可未曾想,他一直以为娘家人早就死光的章铎妻子,竟出自岭南“家富日飨如封君”制香人家。

    难怪章铎回来时只带了一驴车的花草。

    因为只要养着那些盆子里的花,每年都有妻子娘家的侄女给他们源源不断地送钱!

    越想,章大郎目中的悔意越要掩不住。

    很快,他便按捺不住地又对着这弟媳家的侄女套起话来。

    好在她爱说爱笑、快人快语,又对他没什么提防,没多久就叫他弄清楚了。

    原来,这小娘子是昨日才刚到河东的,舟车劳顿的疲惫劲儿还未全消去,便立马重视礼节地来章家为逝者上香了。

    “……今日来上香,的确是我自作主张了。姑姑、姑父心疼我路上劳累,要我先在家中先多歇几日,可我心中不安,到了今早,实在等不了了,可偏偏他们又都不在家,我不想误了合适上香的时辰,便独自出了门……”

    这正合了章大郎的猜想。

    若是知道章铎与家中的龌龊事,这小娘子何必还要专程来吃闭门羹。八成是章铎夫妇也觉得因“不孝”被赶出不光彩,便没有将事情同小辈细说。

    这倒正好。

    他可是从未与章铎夫妇交过恶。

    靠着他猫哭耗子假慈悲的表象,在章铎的眼中,他章大郎仍是个在心底对他十分关切的好兄长,虽然不敢于明面上违背老父、不能将章铎留在家中,却也是暗中给过他几吊钱周济的。

    如此,只要这小娘子句句属实,只要他能尽快将章铎一家接回来、赶在这小娘子离开河东前让两家的关系融融洽洽,他还何愁会弄不到香!到时候,他就能藉着河东盛行用香的东风,赚到他原本几辈子也赚不到钱财。

    崖边寺的神僧果真灵验,使他许下的愿望无一落空!

    “快给客人上茶。”

    又热热闹闹说了一阵,说得口干舌燥,章大郎这才发觉府里竟还没有上茶,连忙吩咐了下去。

    不多时,一瓮沸水便被端了上来。

    沸水清清不见茶色,也无葱姜枣浮沉,只有一片沉香漂在水面。

    自章大郎做了香的生意大赚一笔后,为了装成懂香之人,每有贵客临门,他都会附庸风雅地让下人烹一壶“沉香熟水”。

    方才看他态度,下人们自然而然就将这用沉香煮沸的水端了上来,依次舀进为屋中座上人备好的茶碗,随后恭敬奉上。

    茶盏到了跟前,小娘子看不到,没有动,可端坐着的少年却也没有接。

    他看向章大郎,头一回对着小娘子外的人出了声:“河东与岭南做熟水的方子不同,娘子在家中喝惯了我所做的熟水,只怕喝不习惯别处的,还请郎君另煮一瓮清沸水,让我侍奉娘子用茶。”

    拒茶分明是失礼事,可少年做得举止有度,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目光也端正清明,仿若只是在陈述而已,倒叫章大郎都不知该不该生芥蒂。

    “我哪有你说的那般难侍奉。”

    小娘子跟着也开了口。

    虽说着反驳的话,但她唇边酒凹甜甜,不见半分责备的意思。

    接着,她又笑着向章大郎道:“那就劳烦伯父了。也请伯父尝尝我们岭南的沉香熟水。不是我自夸,我身边这位小郎君可是极擅这些雅事的,不然,我也不会这样离不开他,连往河东送个账都要将他带在身旁。”

    话说到了这儿,章大郎自然也露出了笑。

    他抬手指了个下人去煮水,接着便回头又跟小娘子说笑起来。

    可渐渐地,他的余光却越发频繁地扫到了少年的身上。

    很快,他便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烧至微红的瓦片上,放着一小片上好的黄熟香。

    少年将半透茶扣于其上,燃香之气被他徐徐尽收杯中。

    而随着少年周身气度愈发沉、愈发静,那盘盘袅袅聚于杯底的香云也如古寺白鹤旁燃起的香烛,看得人心清气平,宁静致远,飘忽忽不知身在何处。而后,茶杯倏然翻起,沸水奔落杯底,雾散云消,一切似真似幻,竟叫人生生陷在了怔中,半晌无法回神!

    章大郎哪里见过这等风雅事,接过少年呈来的茶盏时,他不自觉得背也躬了,声也低了,不由自主便露出了卑微作态,心中本有的最一丝怀疑也消去了。

    因此,当此前领命出门的一对侍女将阿末香所制的香烛取回来、那金子般的香烛在章母的牌位前燃起时,章大郎的心中就只剩下了狂喜。

    他拚命向下压着嘴角,不让人们看出他的情绪。

    待小娘子一行人告别、那覆着乳香香气的马车一从街角拐走,他立马抓住身后的老汪,要他快去将那两支香烛熄了!

    另一边,坐上马车后,小郡主的唇角慢慢弯起,终于忍不住地露出了又放肆又灿烂的笑。

    等听到马车的记里鼓响过好几声后,她便说什么都要在外面驾车的陆云门进来陪她。

    随行的侍女几乎个个都是骑马的好手,很快就将小郎君换了进来。

    “我们去章家之前,可从没提过说不喝他们家的茶。我都不知道,你还精通‘吃沉香’呢。”

    这便是这趟并无多少意思的出行中,最让小郡主开心的事了。

    “可惜这次准备得匆忙,带的只是上等的黄熟香。你若早些说,我就叫人去多寻些好沉香了……”

    她完全辨不清走进马车的小郎君究竟在那个方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己,所以,她只用仰起脸,就是在对着他,只用伸出手,就会被他握住。

    感受到指尖被小郎君微凉的手心拢住,小郡主刚刚收敛起来的两颗小尖牙便又露了出来。

    陆云门会拒茶,这可是她之前绝没想到的。

    这位小郎君能按部就班地以一个虚假的随侍身份陪着她到章家走这一趟,便已经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了。

    可是刚刚,他主动地说了谎话。

    没有被她要求,也不是被逼到了不得不说谎的地步,他却亲口骗了人。

    清清楚楚。

    无法抵赖。

    虽然以陆扶光的耳朵听来,他的谎说得还是有些生涩,还需要她跟在后面补上几句,但也足以让她在听到的瞬间、心头血变得灼热发烫。

    若是旁人未曾同她商量、临时这般胡乱地自作主张,说不准就会让事情变得麻烦,惹得她不悦。

    但这样做的人是陆云门。

    因为是陆云门,所以她可以完全放心。

    他说要亲手为她做沉香煮水,她就立马让他去,而且还不留任何余地地说他能做到最好。

    她一点都不担心他会让她的话落空。

    而事实也是如此,她光是听着章大郎呼吸声的变化就知道了。

    那可是大梁最仙质风雅的麒麟少年在亲手以香入茶呢。

    她在空旷的游苑里独自玩乐了数年,终于听到了有资格走入其中之人的脚步。

    第142章

    142

    少年在陆扶光的身旁坐下。

    离得不近也不远。

    没有近到身体相贴、肩膀相靠,也没有远到需要分开他被陆扶光反握住的手。

    她说她在范阳时给他做过婢女,所以他也要给她做一回随侍才算公平,而在外面,随侍不应越矩太过靠近主人,所以,就算他很想牵她的手,也要好好忍住。

    分明,她自己是如此说的。

    可现在,先朝他伸出手、要他来牵的人是她,在他意识到此举不妥、试着抽出时、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的也是她。

    但他也没有再将手向外抽了。

    反正,这次出行,他也没有完全照她的吩咐去做。

    他知道他不应该在章家说出那些谎话。

    可章家煮在水里的沉香,味道发腥烈,便是烧燃用,尾烟也多半会焦,更何况是煮水服食。

    他不想让陆扶光喝那种东西。

    无论她是自小被困于牢笼、艰难活着的骗子,还是金娇玉贵的长公主府郡主,他都只想让她得到最好的。即便要用谎言去换。

    珍爱至此,只要事关到她,其他的规矩早就不再重要了。

    而他的这些心思,小郡主早已揣度出来了。

    但她却没有点明他刚刚说了谎的事实,而是好好地将他夸了一顿,说他此举对博得章大郎的信任很有用处。

    之后,她将话说得愈发天花乱坠,将小郎君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句句妙语解颐。就算知道她是故意的,可少年还是不禁看着她的笑颜露出了笑。

    他仿佛误踏进了一条浮满了春花的河,湿透了原本纤尘不染的薄衫,可却也沾满了一身的花。

    就这样,记里鼓一声一声地敲响,他们回到了章铎如今的家。

    之后又过了许久许久,乌云滚得越来越厚重,将天都压低了。

    阴风愈发狂荡,天地间连毫光都不见了,刚过晌午的时辰看起来近乎戌亥,不点灯烛便只有一片漆黑。

    可雨始终未落。

    “郡主。”

    就在屋檐外悬着的灯笼被风刮得高高抛起、火苗几欲飞散时,酡颜叩响了小郡主所在的屋门。

    得了令推门进入后,她将门合好,站在屋中一幅新置的珠帘外,恭敬垂首:“有传信回来,那章家大郎在郡主离开章家后不久,就带着大笔银钱和那两支阿末香烛出了门,此时已经进了崖边寺。”

    小郡主披着条锦被,正趴在帘后的熏炉上转着鸡心状的金香囊。

    听到婢女的话,她登时无声地笑了起来,笑时身子微微地颤,仿佛一块快要化了羊乳,好看得连与她相处了许多年的酡颜都不由将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一会儿。

    而在动个不停的小郡主身旁,沉心静气的小郎君正拿着香铲,对着面前的如意形印香炉,平平整整地将香粉添进篆印。

    这打香篆的事,是小郡主回家后闲来无事吵着要做的。

    她不喜欢乳香的气味,又早就闻腻了阿末香,所以之前,才刚下马车,她就忙着叫人将陆小郎君昨晚亲手给她做出来的鹅梨帐中香放进熏炉里蒸上,等进屋后便立马脱了袍扑上去,在这又香又暖中慵慵懒懒不肯起了。

    可她虽然不肯起,却也不肯闲,于是没多久就有了要打香篆的主意。

    但她看不见,刚拿着香押在炉子的底灰上压了两下,就不耐烦再做了,随后,打香篆这样精细的手上事,自然地就落到了陆小郎君的身上。

    但他还未接过,屋门外便传来了隋征在外求见的声音。

    不久前,这位隋娘子见今日天色昏沉,怕稍晚雨落、更难赶路,便伴着汝阳夫人提前到了章铎家中。

    不料到得太早了,章铎正在为汝阳夫人煎着待会儿要喝的药,外面狂风大作着,药只能在用作医庐的屋中煎做,略有些呛人的烟气随着煽风腾腾了半间屋子,实在不能让病人待在那里等,隋征便只好前去敲响了扶光郡主的屋门,请她暂将屋子让出些地方,容汝阳夫人落脚歇息片刻。

    不过须臾,小郡主就扬声应了,请她们自行推门进屋。

    隋征搀扶着汝阳夫人推开门,正唇角扬起想要向郡主行礼,却见到燕郡王世子赫然侧坐于珠帘之后。

    少年皎丽,颜丹鬓绿,洵美且异。隋征抵在门槛前的脚尖陡然定住,竟有些迈不上去。

    小郡主明明是看不见的,但她却仿佛能猜出隋娘子心思一般,在此刻撩开珠帘,抬起手,以手语极快地向她道了几句话。

    隋征眼中神色几度变换,最终咬唇定了定神,并未耽搁多久就出了声:“郡主怎么一个人在屋子里?”

    她努力只看着郡主,可余光中却又总有一旁花貌少年的影子,“侍奉您的婢女呢?您现在看不见,万一磕碰到了该如何是好?”

    小郡主粉面含春,笑得美极了。

    “我本就喜静,这里又住不下几人,所以只留了两个侍女在身边。这会儿,她们正奉我的命出了门。我自己在这边坐着、玩些手头的玩意儿打发时间,一时倒也用不着人,就是不大方便起身拜见汝阳夫人了。”

    “郡主多礼了。”

    汝阳夫人循声颔首。

    她不愿与长公主府过分深交,但如今同样布条覆目、无法视物,起居行走皆靠着他人,难免便对小郡主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郡主不嫌老身来此叨扰,老身万谢,请郡主一切如常,我与阿征只待片刻后便离。”

    小郡主笑着说了“是”,随后便似乎真的一切如常、当她们不在了。

    隋征知道此时她应当收神垂目,可她见陆云门全神都在打香篆上、怕是不能周全地顾着左右,便忍不住隔着珠帘、不时窥望其中,逐渐地,就看得错不开眼了。

    开始时,郡主也是只香软地倚在熏炉上,与小郎君各做各的,但当陆云门凝神碾杏仁末时,郡主的手却伸了出来,悄悄地到处乱抓。

    隋征当即就紧了神。

    可还未等她猜出郡主的用意,陆云门已经挑出盘子里最好的两颗杏仁,放到了郡主的手心,随后他便立马又专注在了碾粉上,像是从未中断过。

    一连串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了千百遍。

    隋征心中的不安便如野草般蓬勃而发,向上生着,几乎快要堵住了她的喉咙。

    不会的。

    不可能。

    不可以。

    他们可是同姓又同着宗!

    她看向汝阳夫人。

    汝阳夫人眼睛上裹着布条,正闭目静坐,歇养着神,浑然不知那边还坐着一个小郎君。

    隋征内心煎熬着,又转头看向珠帘。

    而这时,郡主和陆云门又分开了,方才的亲密之感倏忽之间便无踪无影,倒叫她怀疑是自己因为太过在意而多了心。

    郡主也用手语同她说过,燕郡王世子出现在这里是有不得已的缘由,请她暂时不要声张,就当做他并不在此,改日她会同她解释清楚……

    “郡主屋中燃着的是什么香?”

    静了静心,隋征先开了口。她想与郡主说说话,将那些糊涂念头驱散些,“闻着气味清幽又香甜,门甫开,便将外面风中泥土的腥膻气一扫而空。”

    “是吗?”

    小郡主的语气中都带着笑。

    “隋娘子也喜欢这种香?”

    她仿佛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话一下便多了起来:“我总觉得沉檀龙麝价格高昂,日日烧着,便如食玉炊桂,实在不必,便想着多用其他物做香。昨夜无事,记起一个香方,就寻人替我做了。”她说着,无意识似的朝对面的小郎君抬了抬手,“用这方子,即便寻常人家,只要愿意稍费些心思,都能做成,或是学我用梨子、或是用改榅桲、甚至用些碾成碎末的果渣,不用多花销什么,任谁能得这‘下帷睡鸭春闲’。”

    起初,隋征也听得专注,可在听到“梨子”、意识到这是何香时,她同时也想起了这香方的来历。

    无论是传闻中的哪一版本是真,都与“情”之一字脱不开干系。

    这种香,却托陆云门亲手做……

    惴惴心慌一瞬间又卷土重来,且过了良久,直到章铎将药煎好、散了医庐烟气请汝阳夫人过去时,她的心也没有平静。

    犹豫再三,隋征在将汝阳夫人搀扶到医庐的榻上躺下、等章铎换药开始后,还是假做慌张地借口落了东西在郡主房中、告罪着出了屋子。

    随后,她看四下无人,便蹑着手脚走到郡主屋外,轻轻掀起了一点郡主窗外挡风雨用的蓬帘。

    她刚才盯着珠帘内看时便发现,最内侧窗上贴着的桃花纸多年未换,已然干裂,在那最隐蔽的角落处有一块细小的裂缝,足以让外面的人看到些屋内的情形又不被察觉。

    此时,正是酡颜刚刚走进屋中、说完那句“有传信回来,那章家大郎在郡主离开章家后不久,就带着大笔银钱和那两支阿末香烛出了门,此时已经进了崖边寺”时。

    第143章

    143

    酡颜说完后,便静静等着小郡主再下命令。

    但小郡主在听了信儿后却只是笑,并未再吩咐什么。

    接着,她笑着丢开手中的金香囊,像是又对打香篆起了兴致,凑到小郎君的身边问他做到了哪儿。

    她这随意的一动,便引得偷看的隋征睁大了眼睛。

    可她在心中仍有辩解——郡主如今与目盲之人无异,本就极易弄不清距离,就算一时靠得近了,也实在不能说明什么。且小郎君虽一声一声不见迟疑地回应着她,他正在起篆的手却没有丝毫抖动,神定气凝,看起来像是都没有发现她到了身边。

    可就在这时,因在熏炉和锦被间被烘得有些热,颈边出了薄汗的小郡主边说着话,边无意识似的靠上他的袖子蹭了蹭。

    少年的手一颤,那还差最后一点便能取下的印模倏地从指尖滑落,砸进了香炉。

    少年微微怔着,似乎是未想好该如何做,小郡主却仿佛察觉自己越了礼数般一下就止住了声,稍稍地向后退了退。

    她这一退,倒叫少年抿起了唇。

    他看了看雪白袖上多香而红腻的那抹傅身香粉,又看向地上因那桃花纸裂隙被挡而又变了的光影,垂下眼眸,没有作声。

    这一刻的静谧有些奇怪,隋征想要将里面看得更清楚些,便又向窗边靠了靠,却没留神旁边枳树斜出一根的枝子上长着尖刺,正正好将她腰间的锦囊刮出了个口子,里面的梨籽和枸杞顿时泻洒一地。

    隋征连忙捏住锦囊,蹲下拾掇。

    可刚将目之所及的枸杞急拢到手中,她就听到了院外有人推门。眼看梨籽已扫不及了,她只能站起身来,用脚匆匆将它们抹开,让它们随风混进土里。

    待陆扶光的侍女提着提篮走进院子后,隋征已经踏进了医庐,只在侍女的余光中留下了一瞬的背影。

    外面仍是狂风肆虐,屋前挂着的灯笼被拍打得愈发猎猎翻腾,在这风中,侍女连站稳都要费上些力气,因而对那人影完全没有留心,只顾艰难地低头迎风前行,倒是叫掩在药庐门后的隋征松了一口气。

    但在隋征随着换好了药的汝阳夫人离开章家后不久,有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悄悄靠近了她曾用来偷看的那扇窗,从枳树的根坑中捏起了一颗她此前掉落的枸杞。

    ——

    之后,阵阵阴风装神弄鬼地又闹了小半日,雨却始终没有落下。给陆扶光的眼睛换好药后,在家中无事了的章铎便用扁担挑着松树苗,又想偷偷地去亡母坟茔的附近植松。陆云门看他挑得辛苦,于是帮他分担了些松苗,两人结着伴一同去了。

    他们走后,近黄昏时,满是黑团的天空竟忽然云开雾散、余霞成绮。小郡主仿佛嗅到了秋阳的味道,自己从榻上坐起,慢慢摸索着走到窗边,支起了窗棂。

    窗棂外挡风雨的蓬帘还垂着,双目蒙布的小郡主看不到,想将它收起却半天不得其法。

    但她面上也不见急,干脆用双手将蓬帘抬着,让脑袋从下面钻出去,使劲地仰脸朝着云霞,舒服地吸着气。

    院子里,正在饲弄花草的阿细夫人看着她,一下便想到了幼年雨天时、她曾在那只白釉剔黑花鱼纹缸中见到的、浮出水面鼓起腮的珍贵小鱼。

    她这一略走神,手中剪枝的银剪不慎剪断了一朵还未盛开的的花苞,发现时,没忍住轻呼了一声。

    听到有异响,小郡主似乎被惊了一下,松开手就想将蓬帘放下躲回屋。可那蓬帘却在落下时勾住了她鬓边的宝粟,扯得她又是吃痛,又是进退不能。

    “酡……”

    话刚出口,她就停住了。

    侍女都被她派出去盯着章大郎与崖边寺了。

    她们出门的事,也从没避着人。

    “外面是谁呀?”

    在阿细的眼中,小郡主摘了几次宝粟,鬓边的丝发都有些揪散了,却好像怎么都摘不下。

    被沉重的蓬帘越压越低,她几乎被压趴在了窗边,就像只想要钻洞抓家鹿茅鳝却被卡住了脑袋的猫,模样可怜极了,但却还是努力端着神色,柔声静气地问:“能不能帮我将头上的宝粟取下来?”

    阿细出声道:“郡主,是我在。”

    “阿细夫人?”

    小郡主的语气顿时松弛了许多,嘴角两颗珍珠般圆圆的小酒凹再次浮了出来。

    等阿细上前轻轻地将她从蓬帘的纠缠中解救出来,小郡主马上就拉住了她不放:“阿细夫人在做什么?是又在同那日的那只林鸱鸟玩吗?”

    第144章

    144

    阿细还没有同扶光郡主离得这般近过。

    郡主来的那日,她没有提前收到一点信儿。

    当听到屋外林鸱唳鸣引起嘈响、走出屋门看到那个亭亭立在中央的小娘子时,她曾无端地生出了种形容不出的亲近,但才说了几句话,小郡主便喊了目痛,随后院中兵荒马乱,她知道了她是谁。

    因此当小郡主从医庐中出来、她为她引路时,她的语气便已经不再如最初那般随意又爽朗了。

    之后,郡主不是在用了药后昏睡,就是在屋中使唤着侍女忙进忙出,只在昨晚入夜前让侍女请了她们夫妇进屋、隔着珠帘同他们说了一些话,自是没有过能像此时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

    “回郡主,几只林鸱这会儿都不在家中,”阿细如实答道,“我刚刚是在给院中的茉莉修枝。就是您送来的那些。”

    “院子……”

    小郡主将手向外伸了伸,指尖正好抓到了一抹斜阳。

    “我感觉现在风温和了,外面闻着也暖洋洋的,是不是太阳出来了?”

    得了肯定的回话,陆扶光便央道:“阿细夫人,您能不能拉着我到院子里去?我想多晒晒太阳。”

    阿细闻言,便进了屋,轻着手脚将她领到院子,又搬出了藤摇椅扶着她坐下。

    起初,刚倚靠到这十分不稳的摇椅上,小郡主还拘束端坐着,可很快很快,她就起劲地前后晃了起来,发髻间燕钗摇曳,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等她稍稍累了停下来时,她的唇角还是高高扬着的。

    可听到阿细夫人的脚步声,像是才意识到身边有人,小郡主的神色突然间就变了。

    “阿细夫人,您能不能别跟别人说方才的事?”

    她谨慎道:“我是大梁的郡主,要时刻维护皇室体面,这种稚童之举,我是绝不该做的。”

    阿细怔了怔:“郡主请放心,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绝不会向外传。再者,我便是要说,又能同谁说去?”

    “我只是不想让酡颜她们知道。”

    也许是因为看不见、更容易将心里话说出来,小郡主同阿细夫人说了许多。

    “酡颜她们虽然是我的侍婢,听从我的命令,将我照顾得万无一失,可她们却同时也是我阿娘的耳目与口舌。我的一言一行,她们都在看着。昨日,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因看不见,话多了些、声音也响了些,举止不够有度,晚上就被酡颜劝了。还是那些话……我自己在屋子里如何失仪都好,可一旦出现在外面,有外人在时,只要我用着郡主的身份,就不能肆意妄为……我好不容易能离开东都,我还生着病!为什么行为举止还要被她们管着?”

    她越说越委屈,最后竟生出反骨般,“阿细夫人,能不能想个法子,让她们不能留在这儿?”

    阿细静静地看着小郡主。

    她想起来,她像陆扶光这般年岁时,也最是不喜父母的管束,总想同他们拧着劲儿干。

    “我也知道不能。阿细夫人,我只是说一说……”

    没有等阿细夫人的回答,小郡主就自己将话收了回来。

    她只是垂了垂头,就没有了方才的任性,乖得不可思议,还反过来安抚起刚才听了她抱怨的阿细:“您不用担心我,在做您侄女时,我已经松快许多了。因为我不再顶着赤璋长公主府的名头,所以不管我的想法有多天马行空,酡颜她都会顺着我、帮我去实现。”

    她要以阿细夫人侄女的身份去见章大郎,当然是要与章铎夫妇通气的。

    所以昨晚,她就将他们叫到了屋中。

    但她倒也没有将她的目的和盘托出,只是说不想被人知道她在这里养病,所以需要一个随意出入也不会让人起疑的身份。

    随后,她便将她之后会在章大郎面前说的那些先说给了章铎夫妇,要他们一定帮她将身份坐实。

    那些茉莉,也是为了让她的身份可信,而被悄悄连夜送来的。

    又在藤摇椅上躺了片刻,小郡主的手垂到了一旁。

    晃动中,她的指尖拨到了旁边的一株植物。

    触感很奇怪。

    “这是什么?”

    她斜着身子弯腰,将那盆花抱起,然后对着它东碰碰、西捏捏,小狗一样凑近闻了闻不说,若非阿细夫人出声拦住,她看起来差点就要将那花咬到嘴里了。

    见拦住了她,阿细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小郡主却对着她笑了起来:“要是您不拦我,我倒还肯定不了。您这儿居然还养着一株茅膏菜。”

    阿细实实在在地露出了一瞬的惊诧:“这东西旁人见了,都觉得满心怪异,看都不愿多看,更别说认出来了。我昨日听章铎说,郡主书通二酉、博洽多闻、天底下事无一不通,还想着或许是传闻夸大,今日看,他说的却都是真的。”

    小郡主摇了摇头:“我只是喜欢看书,知道的皮毛多一些罢了。像这茅膏菜,我虽在书中读过,可也是今日才第一次真的碰触到它……”

    说着,小贵人的神情中现出了落寞。

    依稀也曾有过那样一顿岁月,阿细夫人顿时又明白了陆扶光的心情:“郡主……”

    但小郡主仍旧不是用劝慰的。

    她说:“我很想行万里路,亲眼见见这山河万物,但我也明白,我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读了许多书,明白许多事。可在我眼中颇为自由的寻常百姓,却并没有那么多的书可以读。我出身皇家,享了这世间绝大多数人连想都无法想像的恩惠,便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喜恶,要尽心为大梁、为百姓活着。”

    她说完后,小院子默了片刻。

    这时,院子西侧的一处厢房里突然传出了“咚咚”的声响。

    “是我养的獭。”

    见小郡主转头凝神在听,阿细解释道,“平日这时候已经带它去捕鱼了,今天迟了些,叫它饿了肚子,它便闹腾了起来。”

    小郡主一听,连忙将茅膏菜交到她的手中,笑着说:“既然如此,夫人就快去吧。”

    阿细迟疑了片刻:“郡主可要跟我一起去?”

    “我心中向往得很。可我如今行动不便,去哪儿都是拖累。待我眼睛好一些,就支开酡颜她们,到时,即便夫人后悔不想带我了,我也定是要偷偷跟着您去的!”

    小郡主又在藤摇椅中自在地躺下了。

    “酡颜她们应当很快就回来了,容我在这儿再独自玩一会儿。”

    说完,她又仰脸朝向天空,慢慢地将手臂展开。

    “这样,真的好舒服啊。”

    郡主都这般说了,阿细又如何说得出不行。很快,她就提着鱼篓、背着在筐中急不可耐的獭出了门。

    门被关上后,小郡主像是没了顾忌,又重新使劲晃起了藤摇椅,越晃越用力,似乎开心得不得了。

    但像是要应和乐极生悲,她在快要停下来时,不知为何一个没有坐稳,“啊!”的一声向斜前方摔倒,膝盖着了地。

    她看不见,很自然地就向前伸出了双手,小心翼翼地,徐徐转着身,去找藤摇椅。

    但又好像辨不清方向,转转行行,半天竟只身爬到了花盆间。

    然后,她再次抬起手,向前摸去——

    “别动!”

    一声沙哑的、水鸭似的声音陡然在不远处响起。

    紧接着,那同样的声音稍稍放低了些:“那花上有蜂子,会蜇人。”

    第145章

    145

    小郡主马上收回了手,两只手抱在胸前,像是心有余悸。

    但没多久,她就冲着那声音的方向露出笑:“多谢你。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章太医令说的那位住在侧房里的药童对不对?我们一行人初来这儿时,是你给我们开了门。”

    那边半晌没有动静。

    小郡主:“你不扶我起来吗?”

    那声音:“往左边转。”

    小郡主于是照着做了。

    “好了……

    再向后退……

    停。

    往前……”

    听话的小郡主像被提着线的皮影小人,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摸到了藤摇椅。

    她正要扶着它爬起来,那边又出声了:“他们说,你通晓天下事……”

    小郡主不动了。

    她朝着声音抬起头,专注地听着。

    可对面的话却乱了起来。

    “你听说过……

    不、不问……

    不,我想知道……

    不行……

    双头人!”

    像是矛盾到了极点、不停换着念头,那时高时低的声音不断地响着,最后定在了一个陡然拔高了调子的词上。

    随后,那声音不再改变主意,而是坚定地问道:“你听说过双头人吗?

    “自然是听说过的。光是正史的《五行志》中便提到过许多次,比如‘长安女子有生儿,两头异颈面相乡,四臂共匈俱前乡1’,还有‘洛阳男子刘仓居上西门外,妻生男,两头共身2’……”

    因为什么都看不到,小郡主便只顾着说,像极了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想听……”

    那声音打断她后,顿了顿,马上又道:“我在医书中看过此疾,上面记载了一例……有一双头人,身体病重,快要到了只有分开才可能久活的地步,但那书旧残缺,我没能看到结局,你有什么猜测?”

    陆扶光慢慢吸着随风漫过来的花香,小尖牙发痒般地磨着,语气却仍是柔和不变:”虽都称作双头人,可有头面相连、手足各分3的,也有仅胸相连、余各异体4的,情形不同,保命的法子自然也不同。“

    待听了对面声音的详说后,她做出了沉思的样子,过了许久,才以万般谨慎地口吻说道:“以我有限的见识,此事风险万千,十成有九成九是救不活的。仅有一个法子还算值得一试,那便是做出取舍。双头同体的两个人,舍掉一个,只管救另一个,那这双头人中有一个人便或许能活。”

    “人呢?”

    许久没再听到声音,小郡主正要再问,院门却被推开了。

    紧接着,便响起了酡颜慌起来的声音:“郡主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怎么摔成了这样?”

    当晚,陆云门仍旧为了避嫌,没有留在章铎家陪着陆扶光。

    对此,酡颜是愁肠百结。

    昨夜为了避嫌,燕郡王世子便没有留在章太医令家中陪着郡主,而准备好去章大郎家的一应事宜对郡主来说又太过轻易,因此在花了没多久时间便将一切都布置妥当后,郡主很快就感到了然无趣。

    她为郡主念了些东都送过来的信,郡主却听得愈发恹恹。靠着喝药勉强有了睡意,但刚混混沌沌地浅眠至半夜,郡主的眼睛又遽然疼了起来,吃了药也没多少好转,最终将这一晚毁了个彻底。

    她为了给郡主解闷,也是想了诸多法子,最后才终于哄得她愿意敷衍地做做香粉。

    但却也没有多少用处。

    即便挑拣出了晒得最好的细粟米,亲自闻着选好了最合她心意的胭脂和香料,又将香粉轻擦上了身,斜卧在榻上时,薄纱的小衫半隐半现着小娘子淡蔷薇色的双肩,后颈下绣着的那只蛱蝶仿佛真的停在了花间,可无论是谁,只要走进了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位貌美至极的小贵人,神色中满是无边的厌倦,还有因此而逐渐生出的、阴冷的怏怏不悦。

    直到天亮后燕郡王世子前来,带着她前往了章家大宅,郡主才总算弯起了嘴角。

    但今夜却不同,郡主似乎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有趣事,连听她念着比昨晚更加无味的邸报,都始终扬着唇角。

    酡颜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喘气都觉得畅快了许多。

    她觉得,明日定会是个好天。

    而的的确确,第二日辰时刚至就艳阳高照,不再有昨日清晨的半分阴霾了。

    而随着这日出而天霏开,这附近也传出了一桩奇事。

    据说,从数日前起,富商章家大郎便连着几日、夜夜梦到母亲了。起初,他听不清也看不明,便只当是自己思念过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可逐渐地,那些相似的梦变得清晰起来,梦中母亲哀声不断又神情急切,似是在痛苦地同他说着要紧事。

    昨日,意识到母亲可能正在受苦,章大郎不敢耽误地去了崖边寺,在寺中跪拜祈求,不肯离去。

    在寺中浴着佛香睡过去的章大郎,今早一觉醒来就泪水涟涟,在一众信徒的惊呼声中冲出寺门,快马加鞭奔至母亲墓前,见那墓边青草被一大窝兔子践踏啃食,他急忙扑上去挥臂驱逐兔群,可那些兔子仿佛不惧人般,不仅不跑,还有一只纵身跃起,死死咬了章大郎一口!

    他顿时痛哭起来,一脸悔恨地叫人快将二郎请回来。

    章铎刚刚赶去,就被章大郎拉到母亲墓前上香叩拜,不过须臾,突然一只疾鹰俯冲而下,将那咬人的兔子叼颈带走!眼见此景,章大郎又是大哭不已,哭后便说出了一件事。

    他说,章母虽然生前常年积德行善,但却也有过一桩杀孽。

    她曾因春日鸟叫扰人,便亲手上梯毁了梁上鸟窝,可不料那鸟窝竟是满的,鸟窝中几颗快要成熟的鸟蛋因她摔得粉碎,而里面刚刚破壳、还不会飞的四只雏鸟也全断了脖子。随后,雌、雄鸟飞来啄她,家中仆人为了护她,便将那两只鸟也给扑杀了。

    因果报应,在她死后,那窝鸟儿便尽数托生为兔,日日啃食糟蹋她的墓前草,在她的墓上撒尿屙屎,让她死后不得体面。

    但上苍念在章大郎为人孝诚,便时常在他前来拜祭时派下乌鸦,鸦鸟在墓旁徘徊,恶兔便不敢妄动。

    而章铎行医救人,乃是有大德之人,上苍故因此收回乌鸦,遣了疾鹰,若群兔欲在章铎祭拜时作乱,神鹰便会降世,将刁兔杀灭。

    可因世人误解,章家不准章铎靠近母亲坟茔,逼得他只能在远处植松,如此,疾鹰不再出现,还未被除尽的恶兔们复又猖獗起来,日日将章母之墓糟蹋得不成样子……

    这些,都是小郡主在和汝阳夫人一起坐在小院中喝药时听陆云门说的。

    因为章家临时出了这种事,章铎自然是不在这小院子里的。

    好在他出门前就已经将两个病人的药都煎好了,就预备等药放凉些再给她们喝,是以汝阳夫人也没算白白早来。

    见这风暖,日头也好,阿细夫人便在抱着獭出去抓鱼前,从屋中拿出了一大捆干净的芦席,将它挤挨着成群的花盆、铺开在了院子中间,叫病患们都坐在外面、多晒晒太阳。

    这才有了这会儿一群人聚在小院中听小郎君讲故事的情景。

    第146章

    146

    不久后,陆云门说完了今日事。

    见汝阳夫人不解此事前因,他便又从头将章太医令原来是如何被冠上了不孝传闻、章大郎的为人以及崖边寺的蹊跷全三言两语地明畅道完,辞简又意赅。

    等少年说到最后,小郡主脚边的茅膏菜也才刚刚将捕到的小虫收拢起来。

    汝阳夫人是何等心如明镜之人,只听上片刻,便笃定此事与这小郎君有关了。

    她也不点破,只向少年问道:“前几日是不孝子,今日却承了‘大德’名,世子可是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何事?”

    “世子虽然知道,但也许并不如我知道得多。”

    小郡主捧着脸大的药碗转了转身,未喝完的药汤在瓷白的碗心轻轻晃动,留下浅褐色的弯痕。

    “夫人莫怪,此事全是我的主意,是我在追问章太医令后,觉得这事情里处处透着可疑,实在想要弄个明白,但因看不见,怕其间出了差池,便请了世子帮我,一同去试了试那章大郎。”

    随后,解释的事情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我想,我若直接说明了身份,以此帮章太医令回了章家大宅,那便是以权势压人,对章太医令的名声没有半分好处,事情也会就此不了了之。倒不如试上一试。要是真相果真如我所想,那便不需要由我们一桩一桩地去想办法帮章太医令解困,连他是怎么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的,也不必弄得太清,就让章大郎和他所求的神僧苦恼去,我们什么都不用再做,只管等着就是。”

    小贵人颊边酒凹圆圆,声音不徐不疾,仪态静淑,但说出的话里却时不时地透出了这种年纪的小娘子难以藏住的好胜心与精怪古灵,“您看,果然,今日便成了。“

    小郡主将一切说得顺理成章,但听在汝阳夫人耳中,却多有不通之处:“那崖边寺如若真如你们所说,只用了不过数月,就将在此地的势力威望发展到连河东陆氏都要将佛骨送去的地步,那寺中拿主意的人便不会是泛泛之辈,对曾发现他们在饭中下药的章铎,即便不赶尽杀绝,也当极力诋毁、将他按死在污名之中。怎么会只为了章大郎的那点儿香火银钱,就替章铎正了名?”

    若涉及这事的只有扶光郡主,那汝阳夫人是决计不会说这些话的。

    以赤璋长公主如今在圣人心中的地位,这位小郡主只要不发癫了想要谋逆,其余的,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她都能全身而退。

    至少在圣上活着时,一定如此。

    所以无论这位郡主想要做什么,只要没有对圣上不利,她都会如一个闭目塞听的老媪,任她高兴行事。

    但偏偏燕郡王世子搅合在了这件事里。

    所以汝阳夫人才多提点了这几句:“莫不是他们知道了郡主的身份,想以此服软示弱,息事宁人?”

    随着汝阳夫人的话,小郡主轻轻摩挲在白瓷碗底卷草纹上的指尖逐渐停了下来。

    “汝阳夫人说得的确有理。”

    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唇,慢慢地、垂首蹙起了眉心朱红的双鱼花钿,语气也有些低闷,不复刚才那般带着笑了。

    “是我将事情想得简单,疏忽了许多……只是我不明白,从章大郎前去崖边寺、到他哭着跑去章母坟前,前后不到一日光景,他们为何能得知我的身份?我在永济州时,便请各位瞒住我前往河东看病一事,同行的人,我都是信得过的,实在想不出能是从谁处走漏了风声,所以才没有与汝阳夫人想到一处……”

    郡主不悦了。

    汝阳夫人在心中想道。

    这位小贵人生于锦簇花团,只怕周围人对她从来都是百般奉承、阿谀顺意,鲜少有需要她认错的时候。如今她正为计谋得逞而得意,却被她这老媪泼了冷水,虽教养得当、忍住了脾气,却也果然会不自禁地沉着语气要辩驳几句。

    到底是玉叶金枝,该对待得更慎重些才是。

    不过好在郡主进而也想到了自己身份泄露的可能,此后若有提防,便不枉她多的这几句嘴了。

    “但无论如何,崖边寺都久留不得。”小郡主又出了声。

    她的不悦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马上又说起了正经事:“他们能轻易地将一个人变成人人唾骂的不孝之辈,也能轻易地在转过天来就使他有了大德,这根本就是将百姓随意地捏在手心愚弄。汝阳夫人,我们绝不能放任这群人在大梁猖狂!”

    汝阳夫人独善其身多年,方才提点的那几句已算是多话了。因而此时,任小郡主说得再有理,她心中也没有半分起伏,只道:“全凭郡主做主。“

    小郡主似乎没有听出汝阳夫人不想掺和此事,整个身子都朝着她靠近了些:“我想用章太医令妻家侄女的身份,亲自去一趟崖边寺,不管他们知不知道我是谁,都没关系。等我回来,再见到汝阳夫人时,就把我的见闻都说与您听。我年纪浅,经事少,若是有做得不妥当、不周全的地方,请您多教一教我。”

    “实不敢当。”

    汝阳夫人握着拐杖欠了欠身,却是打定主意,之后便托词年老神衰,不再对此事多说一句话。

    但紧接着,她就听到小郡主晃动着腕间的金铃起了身,“还请世子同我一道。我们一同露面去了章家大宅,去崖边寺也当一起才是。”

    ——

    陆扶光知道汝阳夫人想要置身事外,说不定很快就会说出“精神不济、已经睡了”这样的话将她拒之门外。

    但她不允许。

    她可是有一个人质呢。

    这样想着,马车上的小郡主脱下了身上的帔子,抬手将它圈绕到陆云门颈上,轻轻地一点点勒紧。

    正要给她编花镯的少年微微仰头,垂眸望着小郡主,由着她胡来:“做什么?“

    “抓人质。”

    她说着,又往前靠了靠,几乎贴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将手中带刺的花枝往怀中拢了拢,怕它伤到陆扶光。

    小郡主看不到,便觉得他是在躲了。

    她握住帔子两端,让少年将首低下:“陆小郎君,你现在可不是大梁的燕郡王世子,而是我的贴身随侍。你知道小娘子的贴身随侍都要做什么吗?”

    她鬓边翠绿的宝石花钿在他的眼前划过,随后,雪肤花容的娇贵小娘子就坐到了他的膝上,长而重的锦裙盖住了他的手,还有他手中的数只花。

    “陆小郎君不知道的话,我可以一样一样教你。比如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在马车上时,做随侍的小郎君应该做的,就是让小娘子开心的事啊。”

    第147章

    147

    镶着明珠的尖头履随着马车的颠动,在少年的腿上若有若无地点着。

    记里鼓上的敲鼓木人又落下了一次木槌,马车四角缀着的五彩锦香囊香气不绝。

    少年看着珠辉玉丽的小娘子,看她额间那对因昂着首而离他格外近的双鱼花钿,看她唇边旺盛着得意的小尖牙,不由地就想让她永远这样肆意又张扬,几乎就要妥协。

    但定了定神后,端坐着的少年仍旧要惹她不快地告诉她:“章太医令说,若想要眼疾快些好,便需静心养身,诸如床笫事,都要禁……”

    又是这些话。

    陆扶光这两日天天都听,已经听烦了。

    “章太医令还说,若想要眼疾快些好,需心舒气畅,愉悦无郁。”

    她的指尖在那帔子上又缠了一道,将小郎君拉得更近,然后突然倾身搂住他的脖子,下颌压在了他的颈窝,整个人的重量便全落在了陆云门的身上。

    手中的花枝扔在了地上,少年伸手抱住了压过来的小郡主,被她发髻上那朵硕大的粉紫牡丹轻软地蹭过耳尖。

    “因为你总是用章太医令的话做推脱,不肯好好陪我,以致我郁郁寡欢,病才好得这样慢。”

    小郡主说着,用小尖牙剥开了一片少年的衣领,在他的后颈上慢慢咬了一口,逐渐加着力道,“陆云门,你罪大恶极。”

    少年任着她啮咬,只是在她用力时,他不自觉地,也将她抱得更紧了。

    等咬够了,知道此事尚不可能在陆小郎君这儿得逞的小郡主暂时偃旗息鼓。

    她闻着已经同她身上有着一样鹅梨甜香气的小郎君,故意同他抱怨:“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心。我要眼睛好得那么快做什么?看不见有看不见的有趣之处,反正有你在,我一点都不害怕。”

    她停了停,又不经意般地同他说起甜言蜜语了:“除了看不见你,我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她边说边又在少年的颈间动了动,却突然“呀”了一声。是她鬓边绿金蝉宝粟的一根微有曲弯的金粟细足勾在了少年的发上。

    小郎君抬手想要解开,见陆扶光已经在做,便将手垂下,扶她坐得更稳些,轻轻同她说话:“之前不是说这宝钿上的金丝弯折,容易刮到头发,因此放进匣底了吗?”

    “所以就说你不明白。容易勾住东西也有容易勾住东西的有趣之处,就像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有趣之处……”

    小郡主念经一般口齿清晰地地说着,指尖轻巧地翻了几下,就将那昨日在阿细夫人面前怎么摘不下的宝粟取下了。

    接着,她坐起身,让少年给她梳理碎发。

    但不过交睫的工夫,她就又捏着那宝粟,低声开口道:“其实,是我舍不得将它压到匣底。这是临清王送给我的,他送来的那一箱子的宝石首饰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总是随身带着。”

    她低头在宝粟上摸了摸,似乎真有珍爱之意,“所以,陆云门,你能不能帮我把它修好?”

    少年迟了迟,还是伸出了手。

    宝粟被小郡主捏着,慢慢放到少年向上张开的手心。

    可它刚碰到少年的皮肤,眼看就要落下,小郡主却将它勾回了自己的掌心。

    “骗你的。”

    她小尖牙一晃,随手就将宝粟丢到了地上。

    “我才不会收刘明茶的东西。”

    那宝粟“当啷”摔在了车厢地上,里面镶嵌着的翠色的华贵宝石弹起着脱落,沉进了花枝丛中。

    “不过,”陆扶光说,“刘明茶的确总藉着给长公主送礼、也要送我些什么。但多时都是俗物,完全讨不到我的欢心。唯一让我有些入眼的,我记得,是很多年前的一小盒陶哨。从仿杏核的、到胡人头像、还有缺了几个的十二生肖,不是能工巧匠精雕细琢出来的那种,很质朴,但又有种很独特的、亦庄亦谐的风致。我就是看了那个,才起了要去烧陶制瓷的心思。”

    她鲜少同他说她小时候的事,少年听得格外专注。

    她善烧陶制瓷,大梁的许多人都知道。

    赤璋长公主为了小郡主的这个喜好,曾花费数金,建了一座完整的瓷窑,当年也曾因此出现了不少长公主奢靡无度、溺爱子嗣的流言。

    可如今,那瓷窑已发展得颇成气候,足以让周围的数县百姓仅靠那瓷窑就丰衣足食。

    但陆云门没有想到,这事的起因竟会是这个。

    小郡主:“我向刘明茶问了那盒陶哨的来历,他说是他想着我会喜欢、特意为我做的……”

    不对。

    少年的睫羽不动了。

    不是刘明茶。

    那盒陶哨,是我随着叔父前往昌南时,在那里的窑中,一个一个、亲手烧制的。

    “陆云门?”

    小郡主又说了片刻,却听不到少年的回应。

    “你为什么不做声了?”

    陆云门年少成名,借他名声者不计其数,但他并不在意,因此少有计较。

    但此刻,少年胸口却如堵住般,气凝息滞。

    看不见他的神情,小郡主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而少年的心也因此静了下来。

    他看着她:“那是我做的。”

    他说:“临清王当年为贺我父凯旋,随母到燕郡王府赴宴。他去我院中寻我,没有见到我,只见到了同在院中等我的长姐。彼时,那盒陶哨正被我放在院中,被临清王看到。见临清王对它们有兴趣,长姐便直接做主送给了他。等我回来时,他已经带着它们离府了。”

    他又说:“其中有个猴形的陶哨,被陆西雨摔坏了,为了避父母生肖,我没有做寅与卯,所以那十二生肖中,便缺了这三只。”

    沉默了须臾,小郡主出声道:“早知道是你做的,我就收下了。”

    但顿了顿,她又摇头。

    “不行,就算是你做的,我也不能收。你信不信,今日我收了刘明茶送来的东西,明日东都就又要传出‘临清王因他那位不知名姓的心爱佳人收了他的礼、这回猎场狩猎时尤为英姿勃发、竟然百发百中’的流言了。”

    说着,小郡主叹了口气,将额头抵上他的:“你看,陆云门,我为了你,可是下了要直面大麻烦的决心,你竟然连在榻上让我开心一点都不愿意……”

    兜转半天,还是落到了这里。

    少年觉得他大概是该气的,可露出来的却是冁然而笑。

    但过了很短的一小会儿,小郎君就又端正地同她道:“陆扶光,章太医令说了……”

    “好了好了好了。”

    小郡主捂住耳朵。

    “酡颜说章铎家距崖边寺正好二十里,我听记里鼓刚已敲过二十响了,怎么还没到啊?”

    第148章

    148

    酡颜做事向来稳妥,陆扶光自然也从不会有听错、记错时,几乎下一刻,驶着的马车就慢了下来。接着,马蹄嗒嗒地向前踏了没几步,被缰绳勒住的马儿便在灰儿地叫了一声后彻底停下了。

    少年为小郡主理好了衣衫,随后先行下了马车。

    将车凳放好后,他正要去接陆扶光,一声“七哥!”就从他的身后响起。

    陆西雨穿了身过于花哨的彩锦袍子,手中提着个装满了白芷与杜衡的篮子,束起的髻上还插了几根萧草,十分显眼地停在人流当中。

    “七哥,真的是你!我答应了母亲今日过来添香火,但中间出了点岔子,险些没赶上,我还以为我今天的运道会一差到底,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果然否极而泰!你放心,照你的吩咐,你已经回到河东的事情、我谁都没告诉,连母亲问,我都说,你中间有事耽搁了,要晚一些时候才能到!”

    越凑越近,一大串话说得气都忘了喘,欢悦之情溢于言表,甚至都有些亢奋了。

    虽然看不到,光是听着他的声音从左晃到右又从右转到左,小郡主都能想像出一条小猧子狗正围着陆云门边摇尾巴边打转的样子了。

    她用指尖拨开帷帘,在马车里出了声:“你是为了什么过来添香火?”

    “为了蝗灾……“

    下意识答着回头,当发现马车里坐着的竟然是郡主陆扶光后,陆西雨的语气顿时冲了起来,连尊卑规矩也顾不得了。

    “你究竟对我的美人豹做了什么!自被你带走后再还回来,它的凶悍就更胜从前,为了靠近它,我已经不剩几件不破烂的衣裳了。今日,我更是不慎穿了条臀上撕了口子的袍子出门,骑着马在街上跑了许久,直到被路边叫卖香草的老翁喊住,我才知道自己丢了这么大的脸,急忙去衣肆买了新袍子,结果又险些错过了上香的时辰!”

    对面仍是小猧子狗似地汪汪汪嚷着,可粲花似的小娘子却一直笑盈盈的,两朵小酒凹浮着,叫人简直没办法同她发脾气:“所以你为了感谢,就买光了那老翁在卖的所有香草,手里拿不下,于是把多余的插到头上去了?”

    陆西雨没说完的委屈话顿时都噎在了嗓子眼。

    他盯住扶光郡主。

    那眼睛上的白布分明蒙得严严实实,她究竟是怎么知道他此时样子的?

    正想不通,陆扶光又向他问道:“你说的蝗灾是怎么回事?哪里的蝗灾,要你来上香?”

    “是……河东陆氏的族田。”

    刚才被她的话震了一下,一时间泄了气势,陆西雨原本坚定要跟她对着干的决心也跟着软了下去。

    虽还带着点不情愿,但在看向陆云门、见到他也颔首让他说后,陆西雨还是规矩地开了口。

    “今年夏秋大旱,族田附近的许多人都说在田里看到了会先于蝗灾现世的犰狳,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人心惶惶,今日一早,他们筹措好了钱财、就由管事的叔伯带头求到了崖边寺。我母亲听到这件事后,便叫我也来上香祈祈愿。”

    短短的一句话,处处透着不对劲。

    但小郡主却并不着急地先将那些古怪略过,只是问他:“族田附近的人求到崖边寺后,寺中的人可有对此说些什么?”

    “我只是代我母亲来上个香而已,跟他们又不是一道。”

    陆西雨觉得她问得莫名其妙,“而且我都说我来晚了,等我进寺上香时,族田的那群人肯定早就离开了。”

    “酡颜。”

    小郡主不再理睬这只没用的小猧子狗了。

    她将早已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正在不远处守着的婢女唤到跟前,“先把崖边寺对陆氏族田的管事说了什么问出来,再去探一探族田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八郎!”

    她正说着,耳朵旁突然又扑进了个声音,语气慌慌张张。

    她骤停住话,循声转头,细细地听去,便听到一阵呼哧带喘的:“八郎!哎呦……哎呦……我可算找到你了……夫人吩咐了,你千万别家去,族田的人闹来了,说要咱们出钱,给崖边寺的神僧塑金……”

    这句还没说完,那声音“呀!”了一声,惊愕道:“这是七郎君……七郎君不是路上耽搁……”

    但随即,那声音便顾不上弄清这里的前因后果般,马上做贼似的将调子放低了,语气也紧张得不行,“七郎君这会儿可不能露面!那伙人刚从崖边寺回来,正是气势最汹的时候,我刚才从后门溜出来报信,一时不察叫他们中的几个人围住,对着我连撕带扯,您看我身上!要换成是您,肯定得被他们生吞活剥了!您可千万不能、千万不能……”

    吵死了。

    “酡颜,让他噤声。”

    这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嘈杂地儿,他的口音很重,一段话又讲得夹七夹八,说得快了还吞字,乌鲁乌鲁半天,有用的就只有半句话。

    但来的也算很是时候,等将他的舌头捋直了,还是能再听他说些话的。

    等耳根清净后,对着陆西雨“你做什么?他话还没说完!”的质问,小贵人浑不在意:“你急什么?”

    “我为什么不急?大参说我家出了事、七哥还有危险……”

    “你家既出了事,我们过去解决就是了。陆西雨,你颈上难道是空的吗?”

    美貌的小娘子仿若初发的芙蓉,笑起来温柔又美好,声音也是轻轻的。

    “我在这儿,竟还有人能将陆云门生吞活剥?我真的太好奇了,忍不住想要马上去看一看。”

    第149章

    149

    去年初秋,一片蝗虫自河东南山而下,从陆氏族田起,群飞蔽天,见田便落,险成大害。

    每每回想起那时情形,河东农家仍是户户心惊,绝不想再见到此景。

    ——

    骏马昂首着在崖边寺的山脚下掉了个头,很快便又在路上嗒嗒奔起。

    陆西雨的家仆大参坐在车厢中间的胡凳上,蜷手蜷脚,头也使劲低着。

    没人告诉他上首的那位蒙着眼睛的华贵小娘子究竟是谁,可只要看到她脸上恬然柔静的笑,他便自惭形秽地觉得手脚都无处安放,拘谨又胆怯,仿佛说话的声音粗鲁些,都是对她极大的冒犯。

    因此,就算被陆西雨催着问族田中的人究竟在崖边寺那儿听到了什么,他也还是一改刚才在街上的吵嚷,极力想将话说得文绉绉些。

    “他们说,寺中的僧人说了,蝗有灵性,螟蝗之灾乃天降之灾,从不无故现世。世人见蝗落田,需虔心设祭祈恩,若真的心意恭敬,心香一瓣,螟蝗自会散去,不会成灾害人。但因为……”

    说不惯文雅话的人骗想将话说得雅致,就会显得愈发啰嗦。小郡主的耐心又开始有些不够了。

    而讲到这儿,他的声音又开始含糊起来,“……因为那……就……曾经……”

    他期期艾艾地,下意识朝面前的七郎君瞥了一眼,又同旁边的八郎互换了好几次眼神,出口的话一声比一声低,“……所以,今年的蝗灾将会严重得前所未有,犰狳现世,便是先兆。但假使乡里的百姓能够自此修德自省,祈恩足诚,说不定能够减轻罪孽……”

    因为多坐进了两个人,马车里的气本就变得凝滞发闷,大参的话说得慢慢吞吞的也就算了,还在她的眼皮底下遮遮掩掩,支吾来、支吾去,让小郡主更想要蹙眉了。

    但她的不悦还没有表露出来,少年便在一旁案上的水鸭熏香炉中添好了香,云烟自鸭嘴中吞吐而出,冷梅的冽香一瞬就冲淡了厢中的浊气。

    小郡主动了动鼻尖,唇角刚要弯起来,她的手腕就被身边的少年握住。

    紧接着,柔腻的花贴上了她的肌肤。

    少年已拂净了之前落地的花枝,用它们中最好的、贴缠上陆扶光的手腕,在大参难以置信的打愣中,细致地为她编起花镯。

    “七郎君,”哑然片刻,大参靠着死掐自己找回了神,心中砰砰地小声道,“这会儿可不是给小娘子编花镯子的时候……”

    “我知道了。”

    心情好起来的小郡主扬着两朵圆圆的小酒凹打断了他:“你叫大参,对不对?你不必着急,慢慢将今日有谁去家门前闹事、都是什么神色、什么架势,一件一件同我说。”

    她真想从人的口中套出需要的事,从来都是不费力气的。大参很快就被她引着、夸着,答得渐入佳境,语气轻快得脚跟都抖了起来。

    等小郡主和颜悦色地笑着说出“多谢你,我问完了”后,这个比陆西雨大不了几岁的粗野少年竟失落了:“只问这些,就够了吗?”

    他还有好多人、好多细节没有提到。

    前面几处讲得不好的地方他也想要重新讲。

    他……还想再多跟她说一会儿话……

    “大参。”

    一直无声无色为小娘子编花镯的小郎君在此时抬起了眼睛,“她既说问完,那就是足够了。”

    少年端方俊秀,只是坐在那里,便炳如明月珠。

    “你且出去,帮着驾车吧。”

    说不清这跟平日里的七郎君有何不同,但大参当即僵住了还向小娘子抻着的脖子,垂下头,俯仰唯唯地退了出去,一声都不敢再发。

    “你已经问完了大参,“在帷帘再次落下后,少年又静静地、对着陆扶光出了声,“没有什么要同我问的吗?”

    “陆西雨,你也出……”

    小郡主突然出了声。

    “我不出去!“

    陆西雨不假思索挺直身,像只好斗的小公鸡:“再过一会儿就要到我家了,你到现在还没说要怎么处理……”

    陆扶光:“那你闭上眼。”

    小郡主说完,稍等须臾,转身就扑着又压到了陆云门的身上、被他抱了个满怀,看得陆西雨险些惊跳而起。

    “我都说了让他闭眼睛。他肯定没有立刻照做。”

    小郡主贴在少年颈间,两颗小尖牙完完整整地、得意地笑着露在外面,简直肆行无忌。

    “但他现在应该已经照做了。如果我是他,我还会把耳朵也捂起来。“

    那边,陆西雨正拚命将眼睛闭紧,使劲儿到整张脸都显得皱巴巴。

    听到陆扶光的话,他又惊了一跳。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为什么她说出的话能这么准!

    陆西雨想不通这些,但是却立马本能地、老实照做地捂住了耳朵。

    “陆小郎君想要我问,我当然要问了。”

    不会被其他人听见看到,庙算神谟的小娘子马上又咬住了少年的脖颈,但这次,却是轻轻的,用牙尖、很有分寸地、轻轻地咬,一下一下,像极了小兽间表示开心时的、带着点疯劲儿的玩闹。

    “但要怎么问才好呢?我跟陆小郎君心意相通,许多话,没等我问出来,你就已经答了;还有许多话,你不用答,我就已经能猜到了。这种事,以前我可从没经历过,以后,除了同你,多半也不会再有了……”

    这些话,埋头闭眼、堵住耳朵的陆西雨自然一句都没有听见。

    可过了片刻,他就又心痒,斗胆悄悄地将捂着耳朵的手松开了一点。结果他就发现,陆扶光那边竟然已经在说正经事了。

    “……听大参的话,去年的蝗灾似乎极令人极心有余悸。”

    她说,“但我看过河东去岁秋时的邸报,上面分明说,河东虽出现过少量蝗虫,但并未成灾,无害民生。”

    “少量蝗虫?”

    听到这句,陆西雨当即就把捂着耳朵的手放下了!

    “什么鬼话!”

    他急道:“当时隔山的蝗灾已重到晦天蔽野,待蝗群飞至河东时,虽不似山对面那般厉害,但也将田地损了十之四五!若不是我七哥在劝告不成后、果断重兵压境、将刀剑架到了不服的农户脖子上及时灭蝗,河东早就道殣……哎!”

    从他脱口“重兵压境”的那一刻起,陆扶光就抬起了手。但他说得实在太快,直到这时,举止优雅的小郡主才将从发髻间摘下的牡丹朝着他砸了过去。

    陆西雨大叫一声,下意识就躲,但好巧不巧,本来砸不中人的牡丹花经他这一躲、正正好好扑中了他的鼻子骨,小猧子狗顿时咧嘴龇牙!

    但还没等他叫嚷,他就看到了他七哥。

    少年的神色很静,淡淡的,仍如一潭不见鳞波的湛清水。但陆西雨总觉得,跟刚才相比,七哥看起来好像更加不对、更叫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顿了顿,陆西雨安分地用双手托着、将牡丹送过还回去。

    “连‘重兵压境’这种话都敢说,想必八郎君是觉得燕郡王府已盛如烈火烹油、声势惮赫千里还不足够,非要将它放进油锅,烧到势焰熏‘天’。”

    接过花时,小郡主仍带着甜甜的笑,朱唇榴齿旁酒靥圆圆,仿佛刚才用力掷花砸人的小娘子跟她没有半点相干。

    被她这么一说,陆西雨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也就不觉得刚才挨这一下打有多冤了。

    他对郡主有气,其实并不光是因为两人船上初见时她将他骗得团团转,更多的,是因为他七哥。

    七哥同他提起她时,曾经说过,他自小就过得寡淡,无欲无求,是生是死都没有多少区别,她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想要的。

    陆西雨觉得那位小郡主心机深沉、捉摸不透,不要说良配了,只怕连个好人都算不上。

    可七哥却说,他清醒地知道她真实的样子,知道即使只是碰一碰她、也会被她枝茎上密密的利刺扎伤,但他仍旧愿意去掉所有的防备,让她将最长的那根尖刺扎进他的心脏,用他的心头血永远供养着那朵花,让她能一直展露出姝丽的殷红。

    他要再赌一次。

    赌她不会将这根刺拔出去。

    只要这根刺不拔出去,他的心就还是活着的,就能一直向外涌出鲜血。

    逐渐地,只要时间够久,它们就会长在一起,变成一个畸形扭曲、但共存共亡的生命。

    这跟陆西雨想像中的爱很不相同。

    仿佛向死而生,拉着人往深渊里坠,阴暗又隐秘,一点都不让人向往。

    但这是他七哥的决定,所以他还是认真地点了头,发誓绝对会替他保守住船上见过陆扶光的秘密!

    可之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忿。

    他七哥为了陆扶光,是真的做好了所有的安排,为了一个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的未来,几乎在对自己敲骨取髓。而她却什么都不需要付出,连一点真心都看不见,说不准就是个骗子,实在可恶至极!

    可刚才……

    虽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就是隐约地感觉到,郡主对他七哥也不是浑然的不在意。

    也许只是他不懂,误解了她。

    更何况,她还关心燕郡王府,担心他的话给七哥招祸!她果然也没那么坏!

    但即使他心里有所释怀,他嘴上却还是非要争上一句:“我不是看这里只有我们三个,都是自己人,信得过,所以才不小心口无遮拦……”

    “谁同你是自己人?你信我做什么?”

    小郡主抚着手里的牡丹花,漫不经心道,“说不准我回头就去告诉皇祖母,‘河东陆氏与我同辈的八郎君亲口说了,燕郡王世子去岁在河东重兵压境’,都不用别人动手,你在金吾卫当差的那位亲兄长,肯定先打断你的腿。”

    这话比圣旨都有用,从小就因不肯念书而总被亲哥拿荆条抽的小猧子狗当即就将嘴巴死死抿住,再不敢多蹦出一个字了。

    但他仗着陆扶光看不见,对着七哥使劲儿地瞪大眼睛,眼睛里写满了“你看她!”的哭诉告状。

    陆云门的目光却只在他的脸上一掠而过。

    随后,少年见那牡丹摔得有些散了,便低头取过了案几后的宝匣,从里面为陆扶光挑选新的发簪。

    “原来河东遭过如此蝗灾。难怪了。”

    小郡主耳边没了聒噪,看起来十分乖巧地将头偏向了陆云门,让小郎君为她戴簪,“我之前便想,表兄的封邑分明有良田数顷,怎么去年收上来的租赋却多是蚕丝。”

    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可连成个句子,陆西雨就是听得云天雾地,只能又去看他七哥。

    可陆云门却只是顿住了一瞬的指尖。

    随后,少年就将一枝玉鸳鸯簪到陆扶光的髻边,面色如常:“我今日才知此事。”

    知什么?

    怎么就知道了?

    “郡主。”

    陆西雨快憋坏了。

    他虚心求教问,“什么表兄?你们……”他看看陆扶光、又看看陆云门,“究竟在说什么?”

    “这叫我怎么明说?”

    小郡主唇角弯弯,随意揪掉的牡丹花瓣落到她裙子靡丽的绫锦上,盖住了那只金绣的蟾蜍,“我只能说,若我在河东为农,我也讨厌河西陆氏一支。”

    “河东地有太孙的封邑。”

    少年神色静静道,“按大梁制,‘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已上免租,损六已上免调’1,若虫灾如实上报,他封邑处的百姓至少可以免租。但此事被化小,租调一分不减,而田中的粮食遭到虫食,百姓交不足数,只能以丝蚕充租。”

    “那关我们河西陆氏……”

    陆西雨下意识接了一句,忽而想起了当今的太孙妃是谁,登时不再说话了。

    过了半晌,他还是小声言倒:“太孙妃又未必知晓此事,就连太孙,也可能是遭下人蒙蔽……”

    但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就算是成日只看灵异志怪的他也明白,要是一个做太孙的人、连自己封邑的情形到底如何都不清楚,那就是“蠢”。

    这可并不比“贪”好听多少。

    第150章

    150

    陆西雨彻底安静了。

    过了片刻,陆云门便在小郡主的要求下,同她讲述了去年灭蝗的经过。

    陆小郎君这桩并未上达天听的功绩,小郡主其实是知道一些的。

    他刚势如劈竹地使河东的灭蝗颇具成效,随即就因听闻战事吃紧、急疾奔去了北方,连河东刺史领功时以“蝗独不害河东境”来彰显自己治理清明的事都没听过。

    等到秋收时,田地收有获、百姓不甚饥,手头并不宽裕的太孙拿到了足量的租赋,河东刺史也因此得到了朝廷的嘉奖。

    所有人都皆大欢喜,却没人感谢陆云门的恩情。

    如今崖边寺不过一句挑唆,倒是一呼百应地让陆云门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们因为你不问世事、不计较得失,所以就总是随意拿走你的东西。我很不开心。”

    小郡主松开小郎君的手,边说着,边一片片地撕着落在绣裙上的花,葱白的指尖很快被花汁染上了淡淡的胭红。

    少年看着她。

    “我出手灭蝗,本就不是为了领功。”

    他以前从未在意这些。

    他只是想要尽他所能地尽快灭蝗。

    至于事后其他人如何看他、他会因此得到或失去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

    可现在,听到她说不开心,他却好像有些在意了。

    “你当然不是。”

    小郡主转头向他,“你说得避重就轻,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只听大参方才的几句话就能想得出来,河东百姓一向将蝗视为应天意而来的神虫,对它们从来都是‘眼看食苗,手不敢近’,碰伤一只都觉得会遭天谴。你当着他们的面要焚瘗灭蝗,无异于要给他们降下没顶之灾,他们为了阻拦你们,轻则连连哀求、以头抢地,重则……”她顿了顿,没有明说,“若不是你手下兵士一向严守军规、绝不伤百姓分毫,只怕要闹得四处见血。真为了领功的人,才不会沾染这种事。”

    小郡主一番话说完,事中人还没回应,陆西雨的鼻子却先酸了。

    “就是……”

    他眼泪汪汪地替陆云门不值,“七哥为了灭蝗殚精竭力,屡屡同他们解释到嗓坏声哑,结果还被他们用石头扔……”

    小郡主声音轻轻的,眉间朱红的花钿却蹙了起来:“他们还冲他扔石头?”

    “是啊!”

    陆西雨这会儿已经完全将陆扶光当成了自己人。

    他明白了族田那帮人去他家闹事的缘由,当即就说:“郡主,你要替我七哥做主!族田里的犰狳现世,肯定同我七哥没有关系!他为河东百姓做了那么多,老天绝不会因为他而降罪降灾!”

    小郡主顿了顿,“我只在书中看到过关于犰狳的记载。传说中的动物,真的那么容易被见到吗?”

    陆西雨:“什么意思?”

    觉得他还是有点蠢,陆扶光想了会儿,仍旧不太愿意继续陪他说话。反正他一心一意地对陆云门,就算她不同他拉近关系,他也会为了他冲锋陷阵。

    于是,在得知还有两条街就要到他家时,她直接就将他打发了出去,一副交付重任的语气,让他和大参先前去探一探情况。

    也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等马车拐进陆西雨家所在的巷子时,门前的一群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谁亲眼见到了犰狳?你说!它是什么模样?”

    虽然迟了很多、但还是从小郡主话语中勉强开窍的陆西雨立在自家门前,率领着家丁,大声向下质问!

    下面举着镰刀的男子却答得声音更大:“像兔子,长蛇尾,还有鸟嘴!我确实看见了!”

    一人出声,马上又有第二人喊:“我也看到了!我跟檀管事的儿子一起在田里,我们两人都看到了!”

    “兔身蛇尾鸟嘴,这分明都是古书上写的。如果古书记载为真,那犰狳看到人后就会在原地装死。你们见到了装死的犰狳,为什么不把它抓住带过来?无凭无据,我为什么要信?”

    族田的人意识到他们被怀疑了,登时群情激愤。

    眼看快要失控,领头的檀管事火上浇油,语气凄惨悲怆:“去年被迫焚埋蝗虫,已是对天不敬、闯下大祸,我们为此惶恐了整整一年,半点荤腥不敢沾,如何还敢惊动田中的犰狳!你这是想要怂恿我们再次冒犯上苍!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身旁的人听得双目赤红,愤而将锄头砸向了陆西雨!

    这一下,虽没伤到人,却激得陆西雨身边家丁纷纷扬棍,场面彻底乱哄哄了起来。

    突然,一支旋箭携风射来,击飞了一名族田人手中即将暗中挥下的开刃镰刀!众人心尖一凛,吵杂在一瞬间尽数消散。

    “七哥!”

    被人打伤了嘴角的陆西雨看到救星,大喊着奔向握弓的少年。

    有人下意识想要追上陆西雨,身还未动,第二支箭便直穿了他脚尖石块,将那坚石射得砰然崩裂!

    陆西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他一跑到陆云门跟前,就中气十足地告状道:“他们不讲道理!还偷袭打我!”

    少年的第三支箭已架在了弓弦上。

    他眼底映着箭簇的锋芒,声音却平静安定:“车中人要我告诉你,他们口口声声在说鬼神,本就将不讲道理摆在了脸上,你却非要同他们讲理,被打两下、长长记性也好。”

    陆云门的声音很轻,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

    帷帘后的小贵人丢掉手中的牡丹,笑得小尖牙微微扬起。

    她刚才要他说给陆西雨听的,分明是“你可真是笨得惊人,活该被打”,陆小郎君不愧是端方君子,连传话都传得这么文雅。

    “檀管事!”

    等笑够了,小郡主在安静的巷子中扬声,“去岁秋时,河东遇了蝗虫的农田又不止一处,今年,会引来蝗灾的犰狳怎么偏偏只出现在你管的族田?”

    檀管事双目眯起,稍稍向着身后侧了侧头。

    他身后的亲信领会其意、刚要开口,少年陡然将弓拉满,直指那人的喉间:“她问檀管事,便只能由檀管事答。”

    那人浑身一抖,牙齿格格,如被扼颈。

    “檀管事或许不知道。”

    在一片有些渗人的鸦雀无声中,小娘子又说话了。

    “我年幼时就听说过檀管事您的名字。据说,多年前,族中要换管事时,一众族老都推举了您,都说您正直殷实、廉明公正,最合适扛这重担。而那段日子,族田连年五谷丰登,可见您的确刚正无私。”

    听着这些恭维话,檀管事忽然想起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

    这一刻的恍惚,让他没能早早将小娘子喝止。

    “可最近几年,随着您家中人丁昌盛,这族田的收入愈发得少了……我听说,古往今来,螟蝗从不会无端降世,多是当地的管事之人饱其私囊,无德无……”

    大参站在闹事人群的附近,因此他看得很清楚,小娘子说到后面这几句话时,从族田来的好几个人都变了眼神。

    “满口胡言!”

    檀管事已回过了神。他不准她继续言语,当即断喝:“你分明就是在为陆云门开脱!犰狳出现在陆氏族田,是因为这个去岁焚埋蝗虫、引来祸事的罪魁祸首,如今正写在河东陆氏的族谱上!”

    他手指疆场上数次浴血的少年,一副无畏无惧、大义凛然:“陆云门!你不必用箭指着我!就算你今日将我杀死,我也要向天求理,你们燕郡王府便是再权势滔天,也不能来祸害我们河东陆氏!若是不能将你惹下的祸事平息,蝗灾必会再来,而我们河东陆氏首当其冲……”

    “这可不行!”

    马车中,小娘子一声惊呼,莫名其妙,将檀管事威武不屈的磅礴气势断了个干净。

    “快!酡颜!”

    侍女应声从后面的马车中搬出了重重的一个大箱,箱子落地,箱盖打开,满登登的金银珠玉随意地流了出来。

    “事到如今,蝗灾前兆的犰狳已经出现,为崖边寺的神僧塑金身也好,拜求其他神佛也好,只要能使其庇佑陆氏、免去这场灾祸,我愿意去做任何事。可崖边寺说,不仅要‘祈恩足诚’,还要‘修德自省’。要是自省得不对、不全,便是拿出再多的银钱,只怕也不能真的消灾避祸。”

    到了这时,即便没有少年的那支箭,周围也没了想要造次的人。

    “檀管事。”

    小郡主不必扬声,所有人也都在认真地听她说话了。

    “今年犰狳出现在陆氏族田,是去年的缘故。”

    所以,她问得不疾不徐。

    “那去年夏秋,蝗虫为何会落到你管的族田?”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檀管事皮面一紧:“蝗虫漫天都是,见稼便蚀,又不独落在陆氏族田!”

    “这叫什么话?别处田是别处田,别处的田地落了蝗,自然是那儿的人修德不足,”帷帘之后,小贵人娴雅端坐,发簪间玉鸳鸯上的莹光都没有晃过,可她传出来的声音却充满了不解,仿佛是真的想将困惑解开,“可河东陆氏百年望族,族中子弟进德修业、积善累功,苍天为何会降灾于陆氏族田?”

    檀管事喉中干涩,一时竟想不好该如何答这诛心问。

    而小娘子的下一句却已经问了出来:“去年,蝗群出现后,陆氏族田的乡亲们可是有烧香礼拜,好好祈恩?”

    “有!”

    方才在听到檀管事中饱私囊那些话时变了神色的一个男子,此时眼珠一转,积极出声:“我们每家每户,都日日烧香!”

    “那为何蝗灾不消?”马车中的声音顿了顿,“难道……是祈恩时不够心诚?”

    “绝不是啊!我全家的诚心天地可鉴!”

    这罪责没人敢接,众人立马纷纷争抢着攀比起虔诚来。

    “我阿耶愿将寿献天!”

    “我与新妇不休不眠,向天跪求拜了七日久,将头都磕烂了!”

    “我用尽积蓄……”

    片刻后,小娘子点头:“果然,这蝗灾与乡亲们无关,源头还需再找。”

    撇清了责任的人们安下心,然后,他们便听到小娘子又道,“我曾听说,前朝一场蝗灾过后,曾有占道:‘时有邪人,居位食禄,从中渔利,如虫与民争食,故招来虫蝗1’。因此,并非有心针对檀管事,只是,为了河东陆氏能逃过此劫,需要把所有的可能都排着查上一遍。我知今日在场的,有几位在族中也是德高望重,不如请大伙儿结伴回去,到檀管事那儿细细地查一查,等查明了蝗灾与檀管事不相干,檀管事之后也好继续主持大局。不然,我怕我便是拿出再多的金银,对驱蝗一事也无大用。”

    她这边说着,马车外,酡颜抬手关上了宝箱的盖子。

    “我自然盼着檀管事清白,但若族田的蝗灾真的是因檀管事而起……”

    马车里,小娘子的声音渐渐低了,如同自言自语,“应同族长说说,这管族田的事,该轮着来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