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名字,利曼珊眼中揉进一丝伤感,看着葫芦的眼睛,温温的,也透着哀伤,仿佛他也听懂了似的,至少听懂了那个名字。
利曼珊冲他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脑袋,站起身,“梦到她什么了?”
“说来奇怪,她在我的梦里总是一个小女孩,小小的,刚刚从福利院领回来的样子,或者再大两岁,”卡罗尔回忆得认真,脸上也漾出温柔笑意,“她笑得没心没肺的。”
利曼珊在她身边坐下,“卡罗尔,你和约翰给了她最好的一生,她曾经是幸福的。”
“噢,我还梦到你们俩刚认识时,在学校里一起训练游泳,”卡罗尔好像并没听到她说什么,自顾自继续说道,“chloé回来跟我说:妈妈,sam总是比我游得快一秒,我想去问问她诀窍,又怕她不理我。”
卡罗尔将chloé学得惟妙惟肖,利曼珊仿佛看到了她,就站在自己面前,露出傻气又漂亮的笑容。
又看到她和自己站在泳池中,那已经是多少年后了?大学毕业吧。chloé站在泳池里,一头湿漉漉的黑发,看着自己,说:“你都比我像卡罗尔的女儿,sam,你都比我像。”
“sam,亲爱的,”卡罗尔这才回过神来,“你今天找我是什么事?”
什么事?利曼珊抬起眸,让自己从那湿漉漉的回忆中抽出,“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
卡罗尔的神情瞬时严肃起来,再没有刚才的伤春悲秋,“谁?”
“一个联邦检察官,我觉得她有问题。”
“她?是位女性,”卡罗尔想了想,“我不能滥用职权,要查就得立案。”
利曼珊点头,“我明白,这没问题,但要高度保密。”
“fbi最能够保证的就是调查的高度保密,你先说说怎么回事。”
“紫狐最近在做一起收购,我和我的外聘律师受到了一位刚刚到任的联邦检察官的威胁,她叫yvonnechi,管辖州北区,在这之前曾任南加州地方检察官,”利曼珊边说着边从包里拿出一只文件袋,“这是我能查到的关于她的资料,当年她得以升迁的关键政绩是,起诉对冲基金大鳄科恩,将他送进了牢里。”
卡罗尔接过来,抽出文件,边听边看。
“你可能都听说过那个案子,当年在金融界引起了海啸。”利曼珊接着说道。
“你刚才说她威胁你和你的律师,威胁什么?”卡罗尔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她和我的律师曾是校友,”利曼珊斟酌着用词,“有过私交,我不清楚她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不过这不在我的调查范围内,我想搞清楚的是,yvonnechi在扳倒科恩时,有没有违法或违规行为。”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威胁了什么。”
利曼珊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收回视线,“她想让我的律师退出这起收购案,她们之间有私人恩怨,yvonnechi这一次想搅黄我们的收购案,我不能让她得逞。”
“所以你想在她行动前将她送进去。”
“对,这确实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证据,你目前拿到了什么证据?”
“这就是我来找你,而不是打fbi热线的原因,卡罗尔,我现在没有证据,我需要你找出证据。”
卡罗尔想了一刻,“我可以帮你,但现在立案也需要一个由头,对了,你的律师叫什么?”
利曼珊顿了一下,“lanyan.”
“她是中国人?”
“是的,yvonnechi也是中国人,确切地说,m籍华人。”
卡罗尔那双棕色的眼睛此时复杂万分,像有千头万绪在整理,半晌,“这起调查可能涉及联邦检察官在工作中或私人生活中的违法行为或道德违规行为,如果深入调查,有可能牵扯到这位律师的隐私,我注意到你刚才说,检察官想让她退出,检察官在顾忌什么?”
“说实话我不清楚细节,但我想,她顾忌的事情,就是我需要你查的事情,我的律师不一定知道全貌,但我觉得,她被控制着。”
“有没有可能你的律师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利曼珊回想着所有鄢澜说过的话,“这很奇怪,我倒是觉得检察官有把柄在我律师手上。”
“那为什么不直接问你的律师要?”
她是真犀利,利曼珊想,“我不觉得lan有致命的证据,否则检察官会老实很多,而且,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lan搭上身家性命与这位检察官斗法,对她自己,对紫狐的案子,都十分不利。”
“也是,那就鱼死网破了,”卡罗尔思索着,“所以你要在保护这位律师的前提下,借助第三方力量,例如fbi,扳倒这位检察官。”
利曼珊叹了口气,“可以吗?”
“我尽力。”
“谢谢你,卡罗尔,”利曼珊站起身,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知道一个叫查琳的女孩子吗?查琳·布兰科。”
卡罗尔想了想,“没听说过,怎么了?”
利曼珊耸耸肩,“没什么,我不确定她是不是chloé的朋友,”说着又弯腰拍了拍葫芦,“我得回公司了,下周chloé的祭日我再过来。”
“sam,我倒想问你个私人问题。”
利曼珊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你知道,你就像我的女儿一样,chloé走了几年了,我也希望你能走出来,能遇到另一个人。”
“卡罗尔,”利曼珊轻声打断她,“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我会告诉你。”
“好。”卡罗尔给了她一个笑容。
与葫芦告别,答应他下周再来,利曼珊驶离了这所宅子。
从初中开始,她就常来这所宅子,就连葫芦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卡罗尔说得没错,这里就像她的另一个家。
利曼珊将车开到附近一处森林保护区的入口,停在那里。往里走不远就有一条小溪,曾经暑假的时候她会和chloé一起,带着年少的葫芦,顺着溪边探险。
如今,小溪还在,葫芦老了,chloé早已香消玉殒。
七年前对于利曼珊来说就像人生的一个节点,那一年,她青梅竹马的恋人一枪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而她的两个至亲:父亲杀了母亲,父亲也因此开启了监牢中的下半生。一年中,她失去了三个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
chloé说她的名字转换成中文很好看,叫“克洛伊”。
克洛伊是个来自中国福利院的孤儿,这一点是她在七八岁时渐渐明白的。
她有个金发碧眼的姐姐,是养父母的亲生女儿,姐妹俩在这所白人区的宅子里一同成长,最开始的几年,克洛伊一直没想过自己和家人、和邻居有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她和姐姐一起去城市中的圣诞市场,操着东欧口音的摊主看着她的黑头发黄皮肤问:“你会英文吗?”
会英文吗?小小的克洛伊被问得愣住了,隐隐的,蛰伏在身体里的那个日渐苏醒的身份困惑仿佛在这一刻被摊主识破,大声说给了四周的人听,让她无处遁形。于是她将所有偷藏的困惑化成了对东欧摊主的愤怒,大声回道:“我的英文比你的好!你这个波兰洗衣工!”
一时语惊四座,姐姐边向摊主道歉边将她拉走。
克洛伊家的家政女佣是波兰人,操着相同的东欧口音,所以那个小小的克洛伊,当时是用最为恶毒的话发泄了自己那莫名的愤怒。而养父母一家却很难过,为什么从未有过种族或阶级歧视观念的家庭,养育出了一个小歧视者。
卡罗尔很重视这件事,一连几天,她试着与小女儿谈一谈这事,想听听她的想法,直到有一天,克洛伊哭着冲她喊:“我知道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开始对着镜子愤怒,一个孩童懵懵懂懂的质疑,全部清晰起来:为什么姐姐有着金发碧眼?她和他们一样,为什么我好像是不一样的?我究竟属不属于这里?
家人很难过,这些年他们从未向克洛伊隐瞒什么,每年她的生日——或许是她的生日,中国的福利院档案上写的是这一天,每年这一天家人都会给她办一个生日趴,给她看两岁前在福利院的照片,之后来m国后的照片,小女孩一年年地长成一个爱笑的姑娘。
家人为她做的就是给与她全部的爱,平等的爱,甚至比亲生女儿还要多一些的关注。可这一天,卡罗尔还是陷入了自责和困惑:为什么女儿终究为自己的身份而伤心,甚至愤怒?
她和丈夫去向专业的咨询师求助,咨询师告诉他们,这非常常见,克洛伊有着和四周人不一样的外型,没有任何保护色让她自己糊弄过自己,总有一天,她的身份认同问题会浮现出来,而现在,就是你们和她一同度过这个认同危机的时候。
咨询机构又介绍夫妇俩参加同样领养了亚洲小孩的非盈利组织,让有着同样困扰的人们聚在一起,互相交流,互相鼓励。
克洛伊在这些活动中认识了一些和她一样黑头发黄皮肤的香蕉孩子,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是孤独的,她渐渐恢复了以前的笑容,告诉卡罗尔,她还想像机构中的一个小朋友那样,回中国找一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她就是好奇,自己究竟来自何处。
“我觉得,我的一部分其实从未离开过中国。”多年之后,克洛伊对利曼珊说。
卡罗尔夫妇尊重她的愿望,带着她历经千难万阻去了几次中国,终于,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中国中部的农村,十岁的克洛伊见到了与自己有着百分百血亲的一家人。
十二岁时,克洛伊转学上七年级,大约相当于中国的初一,她是在那时认识利曼珊的。
利曼珊沿着溪流走着,想着这些往事,溪边落着厚厚的一层枯叶,松松软软的。曾经在秋天时,她们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用落叶搭一座高高的小山,让葫芦一跃跳进去,两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利曼珊在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当年在学校里,她也是校花级别的人物。
当时她还姓冯·布朗,而冯·布朗家还没衰败,事实上还很富裕。
卡尔曾是个富商,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拜香港虎妈所赐,利曼珊从小就学钢琴、芭蕾、游泳、击剑……她也很聪明,学什么都能出类拔萃。
克洛伊想要接近她,最一开始是因为洞悉到她身上一半的中国血统,这让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再后来,这亲切感的升级,却是因为利曼珊悄悄告诉她,自己也是被领养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