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我恨他。”
我在太虚灵境只是和那位老者说了几句话, 走下云梯,就抵达了灵境的出口。
“灵境觉得你该走的时候,就会把你送到出口。”尹问崖说。
我想, 可能是我本来也没想着要在灵境里得到些什么,所以很快就见到出口了吧。
尹问崖听我这么说,他愣了一下, 抬头看向我来时的路,又笑了笑, “也好,至少不是你等我。”
我听出他语气里的复杂,疑惑:“你等很久了吗?”
他说的“十年”真的是骗我的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分不清他的玩笑话和真话了。
尹问崖摸了摸我的脑袋,倒也没说等了我多久,而是和我一起走向远处那扇连接外界的界门。
灵境相当于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 模糊了时间和空间, 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景象都不奇怪。
灵境的出口在一片广阔的草原上, 四下无人,只有我和尹问崖。
风轻轻地吹着, 小草随风摇曳, 天边的云彩慢悠悠地路过,落日的余晖洒在这片大地上, 一切都变成奇异的暖金色。
远处竖立着一面巨大的水镜, 浓郁的灵气四溢, 连接着两个世界,只要穿过这扇门,就能回到我来时的世界。
“我们不等姜师姐了吗?”百里泽说过不用等他, 但姜久思没说,我便默认了应该要等一等。
希望姜久思来得慢一点,这样我和尹问崖的二人世界就能久一点。
尹问崖摇了摇头,说:“她有急事,先出去了。”
喔,原来我才是最慢的那个。
这样就没有借口和尹问崖二人世界了,呜……我有点失落。
“怎么了?”尹问崖原本和我并肩走路,但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转了个身。
他面对着我,倒退走路,也不怕不小心被绊倒摔跤。不过没关系,我替他注意着他脚下的路,会在他摔倒的第一时间拉住他。
“总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我还没有和你呆够,就要和你分离了。
如果回了玄清宗,就没有借口能和尹问崖再呆在一起了。
“是啊……”尹问崖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后的太虚灵境。
我拉住他的衣袖,希望他能走得慢一些。
尹问崖垂眸看着我的手,嘴角扬起,又抬头看向我,突然站定。
我差点撞到他了!
还好我反应够快,在离他半步远的位置就停下了。
“苍晓。”尹问崖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掠过我的额头,好像我再靠近一点,他就会吻上我的额头。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以为他会做点什么,但尹问崖只是把他的手平放在我的脑袋上,问我:“你是不是长高了?”
长高?
我退开一步,看向尹问崖。
尹问崖的手还没有放下来,正好比在他的鼻尖。
“是吗?”我虽然嘴上这么问,但心里却特别高兴,长高就意味着我又成熟了一些,那我是不是离尹问崖又近了一点?
我站在尹问崖的面前,学着他的样子,将手平放在脑袋上,与他比身高。
尹问崖往前走了一步,与我脚尖相抵,“这样会准确一点。”
好近!
我的瞳孔放大,可以看见他皮肤上纤细的绒毛,嗅到他身上有股浅淡的酒香和果香混合的味道,不同于药草的甘苦气味,是有点微苦的涩,但又带了点甜味,很好闻。
他是把先前用来装果茶的酒壶打翻在身上了吗?我的喉咙发紧,甚至不敢吞咽,怕被他发现我的紧张。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很想倒向他,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倒向他,于是便想要往后倒,但是又不能真的倒下,像是有一根绳子绑住了我,互相拉扯。
“嗯,真的长高了。”他与我说话时,声音压低放轻,带着笑意。
他的声音是什么媚药吗?为什么我一听他说话,脑子就迷迷糊糊的,快要不能思考了。
尹问崖退开两步,转过身,背对着我,往前走。
我的影子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方向标,指着往前走的路。
“回宗之后,有什么打算吗?”他问。
也许是他的步伐放慢了,也许是我长高,所以自然也可以跟上他了,我只是快走了两步,就抵达了尹问崖的身旁。
“没有打算。”我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长远的计划,完全没有。
所以,你会约我出去吗?除了仙门大比,还有悬赏任务,剑术交流会,秘境历练,只要有心,多的是能邀我一起进行的活动。
尹问崖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望着前面的界门,应了一句,“……这样啊。”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他既然这样问,是想确认我的打算,然后约我吧?
但是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有了下文。
直到我们终于走到了界门前。
尹问崖似乎也没有要继续刚才那个话题的意思。
难道一切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
我本能地感到不甘心,伸手想要拉住尹问崖的衣袖。
巧的是,他刚好垂下了手,我的食指就勾住了他的手指。
尹问崖曲了曲手指,回过头,抿唇笑了笑,那双乌黑的眼眸里倒映着我的身影。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巴巴的。
尹问崖抬起头,日暮时分,风吹拂过他的乌发,大朵大朵的云被染成橘红色,从他的身后飘过,天上有落下的太阳,也有刚刚升起的月亮。
他看着头顶的天空,微微眯着眼,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我并没有回头去看他看见的风景,只是执拗地望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眸里寻找我的一席之地。
“很多。”他缓缓开口,“我要督促师弟师妹和剑阁弟子的修炼。”
这是他作为师兄的责任,我理解。
“还要替师尊处理一些他无法出面的事宜。”
这是他作为剑尊徒弟的责任,我了解。
“以及降伏玄清宗地界和周边出现的妖魔……”
这是他作为玄清宗弟子的责任,我明白。
尹问崖每说一个打算,我的脑袋就低一点,视线从他的眼睛垂落,定定地看着我们勾连的指尖。
真的很脆弱啊。
只要一个人松手,另外一个人也无法再去挽留。
我咬着下唇,很希望他说出的下一个打算里,能有我的位置,可是并没有,他甚至连和别人的五十年之约都数完了,就是没有提到我。
那我呢?
我终于意识到只当“朋友”的弊端。
就是无法理所当然地要求他的未来里有我的存在。
“朋友”是没办法一直在一起的,只能陪伴对方走过短暂的一程,没有那样顺理成章的借口,能够将我和他绑定在一起。
若我说出,他去哪里,我去哪里,那就太卑微了。
这样的话,我和他身上的任何一个挂坠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的骄傲不允许,尹问崖也不会允许。
不想和他分离,想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想要把他绑在我的身边,永远陪着我。
我的脑子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但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尹问崖也有他的人生,有他自己要走的道。
我咬着下唇,最终颤抖着指尖,松开了他的手。
尹问崖顿了顿,抬起手,安慰般轻抚我的长发,语气无比认真,像是对谁立下誓言,一字一句。
他说:“苍晓,只要你叫我,我一定会去找你。
“之前不是和你约好了吗?我还欠你一次悬赏任务。”
然后呢?
悬赏任务结束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借口能见面,能在一起了!
我的心脏好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第一次,我第一次拒绝了尹问崖的温柔。
我打掉了尹问崖的手,抬头对上他愕然的眼神,心脏的疼痛扩散开来,喉咙哽咽,像堵着一块巨石,难以吞咽。
“尹问崖,你好潇洒。”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曾经向往的,他的优点,会成为一支扎向我自己的箭。
他怎么做到的?
一夜之间就把我们先前一起经历过的一切抹去了。
这太虚灵境是会吃人吗?
我不敢再去看尹问崖的眼睛,直接越过他,跳进了界门。
一股暖流自我的头顶落下,流遍全身。
眼前云雾散开,我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先前进来太虚灵境的时候还是冬天,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绿色,热辣的太阳晒得空气都变得扭曲起来,树上的蝉还在恼人地鸣叫,吵死了!
我从灵境出来,准备御剑飞回玄清宗,头顶突然被啄了一下。
一只纸鹤落了下来。
是师父。
我展开纸鹤。
“徒儿,回来了吗?我听说你夺魁的事情了,不错,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我看着师父熟悉的笔迹,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
御剑往玄清宗飞。
刚起飞,头顶又被啄了一下。
又有纸鹤落下来,它自动在我面前展开。
“徒儿,还没回来吗?听宗主说你进太虚灵境了,但我猜以你的心性,一年不到就该出来了吧。”
一年不到……什么意思?我察觉了不对劲。
我飞到半路,又遇见师父的纸鹤了。
“徒儿,那谁的徒弟都回来了,你人呢?”
我加快御剑的速度,把原先正常飞行两个时辰才能到的路程压缩到了一个时辰。
同时心里也在打鼓,摸出刚才的两只纸鹤,比对了它们残余的灵力。
我还没比对出一个结果,又一只纸鹤飞来。
这次的纸鹤只有三个字。
“徒,回否?”
字越少,说明师父的耐心越少。
一股寒意从心底生起。
我想起进太虚灵境之前,百里泽给我的上品符箓里有一张传送符。
我从储物戒里拿出那张传送符,催动符箓,直接把我传送回景山千洞的洞口。
符箓燃尽,我周身的景物也飞速变化。
一阵令人呕吐的晕眩感袭来,我抵达洞口的时候,实在站不住,跪在地上,双手撑地,恶心干呕。
洞口,扑棱扑棱地飞着十几只纸鹤,先前没找到具体收信人,所以飞了回来,现在终于有了目标,像下雨一样朝我淋了过来。
我喘了口气,挥了挥手,展开纸鹤。
全是问我回来没,越到后面字越少。
我还没整理好心情,面前出现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白鞋。
“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被外面的人给拐跑了呢。”师父的声音,令人如此安心。
我听到师父的声音就想哭,甚至没看清师父的相貌,就起身扑进了师父的怀里,俯趴在师父的肩头哽咽,不想抬头。
有一部分原因是真的难过,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师父生气,我要是可怜一点,他就不能怪我回来晚了。
师父轻拍我的后背,笑着问:“在外面受委屈了?”
我点了点头。
“真是傻孩子,我早告诉过你了。还是景山千洞好吧?”师父还在笑,一点也不可怜我。
他牵起我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大掌把我整个手都包裹了进去,然后带我走过洞穴,走回景山千洞。
我哽咽着跟师父说我这些天经历的事情。
我和他说我参加了仙门大比,认识了很多朋友……还爱上了一个人。
师父:“现在呢?你还爱那个人吗?”
“我恨他。”我像是赌气一样说。
正好这时我们也走出了洞口,微风拂面,满目苍翠,绿叶摇晃,垂坠下来的枝条随着风摇晃,大白鹅在绿湖里游泳,荡开涟漪使得湖面如绿色丝绸一般柔美。
师父松开了我的手,回身看着我,那双如同冰蓝色的眼眸似有浮光流动。
他一语道破了我的心。
“小骗子。”
第42章 第 42 章 不纯了。
师父说, 他很擅长骗人,所以我的谎话,他一眼就能看穿。
今天是我从太虚灵境回来的第五天。
我坐在屋里, 趴在窗台上,双手跨过窗台,垂在外面, 望向坐在湖边钓鱼的师父。
屋前的大树遮天蔽日,日光只能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射下来, 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光斑,照在我的面前,像星星落在了地上。
一颗,两颗……一百零三颗。风一吹,我又得重新数了。
好无聊……
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发觉在景山千洞的日子这么无聊?
要是尹问崖在就好了。
我在尹问崖身边,就从来不觉得无聊。闲着没事看看他,都觉得赏心悦目。
我抬头看向师父的身影, 又忍不住叹气, 低下头, 继续数地上的星星。
一颗石子飞速射向我。
我头也没抬,指尖往旁边一划, 那颗石子就在我面前一分为二。
“师父, 干什么——”我拖长了尾音,毫无感情地问。
师父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要是实在闲得慌, 就去磨练剑石, 别在这里唉声叹气地烦我。”
呜, 被师父嫌弃了。
明明我刚从太虚灵境回来的时候,师父安慰了我一晚上,还鼓励我多去交朋友, 把爱分给多一些人,就不会那么在意“那个人”了。
真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我秘境历练,仙门大比都认识了这么多人,偏偏只有尹问崖这么特殊,偏偏只有他走进我的心里呢?
“师父,我是不是中蛊了?”
不然的话,为什么我会对尹问崖这么迷恋?
为什么他不在我身边,我老是想着他呢?好想知道他在干什么,是在教他的师弟师妹们练剑,还是在替他师尊处理事情,还是外出降妖除魔了?
我一抬眼,刚才还在远处的师父突然闪现,来到了我的面前。
冰凉的指尖触碰我的眉心,微凉的气息渗入我的身体,使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师父收回手,给出答案:“没有。”
我没想到师父来真的。
“师父也会蛊术?”
风停了,树影不再摇晃。
师父:“不会,但年轻时中过招。”
我从师父冷冰冰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
要是平时的师父,三言两语就打发我了,但今天的他有些不同,或许是因为我的情绪影响了师父,让他回忆起了什么。
“他不在身边,会痛苦吧?”师父问。
我点头。
“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会难过吧?”
我又点了点头。
师父真的好懂我。
师父眼睛微微眯起,冷笑道:“所以他是真的该死。”
我坐直了身子,仰头看着师父,担心师父日后发现我喜欢的人是谁,会去找尹问崖的麻烦,于是我伸手扯了扯师父的衣袖。
“可是我舍不得他死。就算他不在我身边,我会痛苦;就算他和别人在一起,我会难过,我也舍不得他死。
“我也不奢求些什么,只要我能看见他,听见他,感受他就已经很幸福了。”
师父注视着我,那双蓝得发灰的眼眸冰冷又温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这是我与他多年相伴,他在思考与我相关的事情时,习惯做出的动作。
我不出声,师父便有些出神。
我发现尹问崖和师父都喜欢摸我的脑袋,但师父摸我脑袋跟拍我脑门似的,尹问崖更喜欢把大掌放在我的后脑勺,然后指尖顺着我披下的长发滑落,温柔又霸道。
“师父?”我以为他要说点什么,上次他出神这么久,还是在考虑要不要让我离开景山千洞,参与秘境历练。
师父回过神,幽幽地叹息一声。
“虽然很想让你就这样在景山千洞陪着我,陪我把寿元耗尽,但又舍不得你就这样蹉跎一生。
“多少无情道修士就栽在‘情’之一字上,稍有不慎,就入了魔。我不想你变成那样。”
师父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但他看起来也无所谓我是否能听懂,就像我也无所谓是否能理解他一样。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师徒也算契合。
我又趴回窗台上,懒散地垂着双手,叹气。
“可是,一潭死水的生活好无聊。师父不也是为了找乐子,才收我为徒吗?”
师父又弹石子敲我脑门,这回我没截住,被他弹得脑门都红了。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
“平时不见你这么能言善道,真是学坏了。”师父说。
我摸了摸脑门,学坏了吗?也许吧,又或者这就是我的本性。
师父用指腹抵着我的眉心,让我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你若后悔了,就回来景山千洞,为师当时没用上的法子,用在你身上,说不定还能救你一命。”
听不懂,但师父总是对的,我先记下。
师父又从他的随身空间里拿出两本书,问我:“你喜欢的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问得这么直白,我怪不好意思的。
师父见我不答,干脆把两本书都给我留下了。
我正要翻阅,又被师父按住了书封。
他咳嗽一声,说:“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我奇怪,问:“师父不给我讲解吗?”
师父抬起头,与我错开视线,说:“书里的内容非常详尽,而且生动有趣,你看了就能懂。
“另外,为师今天开始闭关。”
这么突然吗?虽然平时师父也会闭关,但一般他都会提前通知我。
“师父什么时候出关?”我姑且问一下,以防师父出关的时候,我不在景山千洞,他一个人会寂寞。
师父说:“变天的时候。”
变天?
我起身,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抬头看向天空。
天气晴朗,看不出来什么时候会变天。
“师……”一阵风吹过,迷了我的眼睛,等我再睁眼的时候,师父已经离开了。
师父每次闭关都这样,说是怕我舍不得,会强行留住他。
我小时候确实会这样,师父一不在身边就会不安,但长大后就不会了,我也学会独立生活了,不过这个习惯他还是保留了下来。
师父离开之后,我还没去翻书,得先把他放在湖边的钓具什么的收一收,以免真变天了,东西都被风雨打进湖里。
等全部东西都收拾完了,我才安静地坐下来,研习师父留给我的这两本书。
……
薄薄两本书,我愣是从白天读到黑夜,尚且未能读完。
读第一本书的时候还好,写的是男女之事,就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大致了解是怎么回事了。
但读到第二本书,讲的是断袖,居然还有插画。
因为想象力过于丰富,书上的文字都具象成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无一例外的,书里的人本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名字,却都成了我和尹问崖。
好难受……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躁动。
我看着书本里的插画,学习着书中所写的内容,进行实践。
全凭本能,却始终不得其法。
怎么会这样……
像是无意间闯进了一座迷宫,却找不到出路。
谁能来救救我。
这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好恐怖。
我仿佛被一头野兽夺了舍,完全不受控制,仅凭借本能,在迷宫中横冲直撞,又屡屡碰壁。
找不到出口,便越发恐慌不安。
尹问崖……好想向他求救。
我想起那个躺在他身旁入睡的夜晚,想起他身上好闻的气味,他清朗动听的嗓音。
与他相拥时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这个时候冲击着我的脑海,一遍遍回想起有关尹问崖的一切。
从前只觉得他哪哪都好,现在更是如此。
越是想他,越是疼痛。
羞耻与愉悦同步。
迷宫的道路变得笔直,好像马上就要见到出口了,近在咫尺,却又无法抵达。
周身发烫,我想驱动水球术给我自己的身体降温,或许这样我就能冷静下来,它也能平静。
颤抖的指尖凝结出一颗水球,淋在我的身体上,却如同火上浇油。
冰凉又陌生的水珠顺着脊背滑落,就像尹问崖的指尖触碰我的身体。我无法再站稳,倒向面前的桌子,手臂触碰到冰冷的桌面,敏感的身体又是一颤,我几乎要跪坐下来。
“唔……”我竟然发出了那种奇怪的声音。
一股奇异的羞耻感传遍全身,却刺激得我的神经更加兴奋。
尹问崖也会经历这种时刻吗?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更加妥善处理吧。
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身体时,会想到我是这样的人吗?
我羞耻到脚趾蜷缩,回忆起尹问崖看见我身体时的表情。
那是惊心动魄的。
会是惊艳吗?
我对他有吸引力吗?
他会想要触碰我吗?
“尹……问崖……”从唇齿间溢出他的名字,声调不似往常那般平静,断断续续的,支离破碎的,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是尹问崖在触碰我,他粗糙的指腹,带着薄茧的掌心。
空虚的内心急需被他填满。
额头,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即便是没有被水淋到的地方,也变得潮湿粘腻,轻薄的布料被迫紧贴在身上。
尹问崖……
你会如何叫我的名字?
我的视线模糊,看见手上戴着的储物戒,想起尹问崖曾经送过我一个亲手做的香囊。
银白色的香囊,散发着苦艾的气味。我像是攥住救命稻草一般,攥握住香囊。
失神的瞬间攥紧香囊,里面的药草挤作一堆,再一松手,便争先恐后地从出口倾泻出来。
屋内的气味乱七八糟。
我回过神来,抬头看着天花板。
眼泪夺眶而出,呜咽的哭泣声比先前更压抑。
我真的该死。
我不再是尹问崖心目中那个纯粹的我了。
第43章 第 43 章 比爱人还要暧昧。
好痛苦。
我从未想过原来爱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痛苦。
思念他好痛苦, 得不到他好痛苦,无法成为他想象中的那个我好痛苦。
明明一开始是很快乐的。
我一个人为他开心,一个人为他难过, 谁也管不着我,但是现在全都变了。
宗内传信,召集在宗门里的弟子前往玄清宗地界的北边斩灭妖魔。
我收到传信的时候, 犹豫了。
如果是以前的我,会抱着终于有借口见到尹问崖的念头, 开开心心地收拾好东西应召了。
可是现在……
我每天,每天都在想着尹问崖自渎。
这样的我,好恶心。
我怎么敢再去见他?怎么敢再坦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对视,与他相拥?
我已经不纯粹了。
满脑子都是和他做那种事情,渴求他触碰我,给予我震颤。
然而, 我心里这样想, 身体却根本不受我的控制。
好想见他。
我站在正殿广场, 负责此次行动的人是宗主的弟子,众人都叫他苏荧师兄。
苏荧正在给弟子们分组, 一名金丹期弟子带领四名筑基期弟子。
一般来说, 入宗越早,资历越高的弟子, 修为也越高, 所以分组的时候就是一名师兄或师姐, 带领四名师弟师妹。
但也有不一般的。
我的资历太浅,修为又比一些师兄师姐高,于是我分到哪一组就成了问题。
“啊……那苍晓师弟你跟我一起吧, 如何?”苏荧师兄也是好心,或许是怕我资历浅,镇不住那些年龄比我大,修为比我低的筑基期弟子。
我还未应答,就听到身后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苍晓和我一组吧,正好我们缺一个人。”
尹问崖的声音,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古怪的羞耻感涌上心头,酸涩从心脏朝着四肢蔓延,指尖麻木,我已经不像自己了。
我伸手拉住苏荧师兄的袖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苏荧师兄,我和你一组。”
身后原先要靠近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尹问崖的视线,下意识攥紧掌心。
不要看我。
这样恶心的我,根本不配出现在你的眼里。
苏荧师兄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顺势勾住我的脖子,把我往他身边带去,与尹问崖面对面。
我不敢抬头看尹问崖,垂着眼眸,像牵线木偶一样,任由苏荧师兄动作。
“问崖应该不缺人和你组队吧?”苏荧师兄抬起手,扬声问那头还在调整队伍的弟子们,“有人想和问崖一组吗?”
立刻就有人响应了。
“我我我!”
“问崖师兄求带!”
“先到先得,问崖师兄带我!”
……
尹问崖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受欢迎。
我的指甲掐入掌心,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块地板,只能看见尹问崖的鞋尖,对着我的方向,没有移动,不知道他的表情。
或许是在看我。
又或许是在看苏荧师兄。
“苍晓,”尹问崖叫了我的名字,“你希望我和别人组队吗?”
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搞得好像我有支配你的权力一样。选择权不是一直都在你自己的手里吗?
我没有说话。
苏荧师兄:“喂喂喂,怎么还带抢人的?问崖你也太狡猾了,这么问我们苍晓师弟还能说什么?说不希望怕不是要给人围攻。”
“……我没有那个意思。”第一次见尹问崖被人噎住。
很快,尹问崖就恢复如常,仿佛根本没有问过我那个问题,他就转过身,往那群找他组队的弟子们走去。
“谁要组队来着?先打一套基础剑法,谁打得最好让谁加入。”尹问崖背对着我,也只有这样,我的目光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苏荧师兄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侧身凑近询问我:“苍晓师弟先前和问崖参加仙门大比,关系不是挺好的吗?外界都给你们起称号了,说你们是‘玄清双绝’,是挚友。怎么?挚友在灵境吵架了?”
他的话有点密了。
我后悔和苏荧师兄组队了,就该自己一人一支队伍的。
“没。”我敷衍地应付他。
“怎么会?我看刚才问崖的眼神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怪吓人的。”
他居然还说尹问崖坏话!
我抬头瞪着苏荧师兄,反驳:“他才不会。”
尹问崖向来是温柔的。
苏荧师兄笑了起来,和我道歉:“好好好,是我眼拙了。你俩没吵架就好,不然……怪可惜的。”
他看向尹问崖的方向,或许是和谁对上视线了,抬手和那人打招呼,还对我说话:“之前我和问崖组队,他……看着很热情随和,好像和谁都玩得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有距离感,一句真心话要用十句玩笑话来掩饰,很难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他人也不坏,而且修为高,能力强,也很护短。就算无法和他深交,只做表面朋友也挺好的。”
用得着你说?
我抬眸看向苏荧师兄打招呼的方向,瞥见尹问崖的衣角飘动,好像刚转回身。
苏荧师兄垂下手,搭在我的肩上,没给我再继续走神的机会,说:“我们先去准备吧。这次的妖魔可不能小瞧,不仅吃了无数百姓的魂魄,还困住了多名修士,把他们的心魔给勾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我是要去作战的,但原来我只是替苏荧师兄摆阵的跑腿。
在开始作战前,首先要摆好阵,以免无辜之人误入,也防止里面的妖魔再跑出去。
一些筑基期的弟子正在有条不紊地驱散阵法周围的百姓,让他们等除完妖魔之后再回来。
我抱着苏荧师兄给我的法器,按照他的吩咐,钉入地面,并且贴上固定法器的符箓。
“您是……苍晓仙长吗?”我回过头,一个梳着两个发髻的凡人小孩望着我,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两个小孩,推推搡搡地,略带羞怯地看向这边。
他们的眼神灼热又明显,偷看还不如光明正大地看。
想来他们年纪还小,不懂偷瞄一个人的真谛,就是假装看别的地方,心却在那个人的身上。
也好。
他们不懂也好。
“是我。”我说。
“真的是您!我曾在留影石里见过您在仙门大比时的身手,太厉害了!我若能拜入仙门,也能和您一样厉害吗?”他这话说得我不知道怎么接,如果尹问崖在就好了。
小孩又说:“问崖仙长不在吗?我阿爹说你们是玄清双绝,一个和另外一个打配合,才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我心脏一疼。
扎心了。
“问崖道长一会儿就来了。”苏荧师兄适时出现,我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望向他。
苏荧师兄给我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冰糖葫芦,递给那个小孩,说:“快回去找你爹娘吧。放心,有我们玄清宗在,你们去主城玩几天就能回家。”
这些百姓都是要送到主城周边暂时安置的。
只要妖魔清理得快,剩下的功夫就是耗费一些灵力重建房屋建筑而已。
小孩拿着冰糖葫芦,跟着远处另外两个小孩跑走了。
苏荧师兄直起腰,对我说:“辛苦了。”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替他安置法器,陈述事实:“不辛苦,只是跑腿而已。”
苏荧师兄眼眸闪烁,摇摇头,说:“我是说当‘玄清双绝’辛苦了。百姓们总是要相信一些强大的人,才会觉得有安全感。
“从前问崖拿到仙门大比个人赛的魁首,成了我辈最强,他一个人顶着全部压力,站在那样的高峰,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现在好点,有你和他分担了,对他来说也算好事。”
是吗?
提起我的时候,也提起他。
将我和他的名字放在一起,比爱人还要暧昧。
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瞬间痛快。
只要想到尹问崖的人生里有我这个绕不开的名字,也不管他本人的意愿,外人自会将我们绑在一起,真的很痛快。
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尹问崖的感情如此扭曲?
我不是爱他吗?
为什么还会隐约藏着恨呢?
我恨他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做。
“要开始了。”苏荧师兄带着我飞到高处,指向从北边飘过来的黑雾。
作战的方案是由部分弟子将妖魔引入阵法内,将其定在阵内,再由埋伏在阵内的弟子里应外合,一起歼灭妖魔。
苏荧师兄在阵外维持阵法,双手结印,时刻准备着启动阵法。
我看向那遮天蔽日的黑雾,皱着眉头,没来由的不安,但也或许是战斗前的紧张,是正常的压力。
黑雾越来越近,我看清了为首的弟子,是尹问崖。
或许是在太虚灵境有了什么新的收获,尹问崖的剑术更加精进了,挥剑的动作更加轻盈,杀伤力也更强。
黑雾里时不时飞出惊声尖叫的魂魄,刺耳的声音划破我的耳膜,它在说——“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我的心脏往下沉了沉,看着那些使用武器将魂魄打散的弟子们,越是靠近阵法,他们的动作越缓慢,但他们自己好像并没有发觉。
似乎并不是我们在引诱妖魔入阵,反而是妖魔在主动投身进入陷阱。
不对,这不对。
“等……”我正要叫住结印的苏荧师兄,他的动作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直接开启了阵法。
这个阵法会困住里面的一切,未除完妖魔之前,只进不出,否则就会反噬摆下阵法的人。
我眼睁睁地看着阵内红光冲天,黑雾瞬间吞噬了一切,极快地向四周扩散铺开,完全占据了整个大阵的区域。
好好一座城镇,完全被黑雾掩埋。
世界安静了下来。
黑雾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那些被黑雾吞没的修士也看不清他们身影,不知道他们境况如何。
苏荧师兄呕出一口鲜血,盘腿坐下,迅速嗑了几颗灵药,又给自己补了个治疗术。
我看见被黑雾吞噬的玄清宗弟子,这种奇异的感觉有些许熟悉,就像那次我替尹问崖摘欲果的时候,灵力莫名其妙被抽空一样。
“师兄,这黑雾在吸收修士输出的灵力,壮大自身,灵力成了它的养料,快让大家别用灵力了!”我扶住苏荧师兄。
苏荧师兄脸色惨白,说:“……外面的声音传不进去,里面的声音也出不来。”
“那你打开阵法。”我急了。
“……不行,让它再扩散。周边的百姓怎么办?”苏荧师兄咬住下唇,硬撑。
可是,尹问崖在里面!
“你放心,这妖魔的境界最高只相当于修士的元婴期。”苏荧师兄话音刚落,黑雾本来只是灰黑色,如今竟然变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刚才从黑雾里飞出来的魂魄都变得凝实了许多,如今全都不飞了,而是趴在阵法的空气墙上,死死地盯着我和苏荧师兄的方向。
起先只有两三个这样的魂魄,紧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数不清的魂魄表情狰狞,身躯扭曲,全都挤在了我们面前的空气墙,无数双没有光亮的,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们。
密密麻麻的,看着就骇人。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捏住苏荧师兄的衣袖。
“师、师兄,它现在的境界呢?”
苏荧师兄身体摇晃了一下,“它竟然……进阶了……”
当然会进阶了。
起先只是吞了凡人的魂魄,妖魔最爱吃凡人的情感,嫉妒、贪婪、欲望、恐惧……现在又加上了修士,勾出他们的心魔之后,还能再饱餐一顿,若修士无法勘破,便会从此堕入魔道,成为妖魔的附庸。
我低头避开那些魂魄视线,呼吸急促,垂在身侧的指尖竟然在发抖。
不怕。
鬼没什么好怕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右手按住了止不住颤抖的左手。
“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相信阵内的弟子们可以斩灭妖魔。”苏荧师兄冷静下来,反过来安慰我。
我也很想相信……
但我的心由不得我。
“最坏的结果,是我以身殉阵,将妖魔连同阵内的五十名弟子一起封印,过个几百年,若没有什么意外,便会自然净化。”苏荧师兄又说。
他还是闭嘴吧。我捏紧了拳头。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见就要入夜了,空气墙上的魂魄数量越来越多,眼睛也从黑色变成了红色。
“给宗主和长老们传信吧。”我心急如焚。
苏荧师兄唇色发白,又嗑了两颗上品丹药,一个一个数:“师父不在宗内,大长老和三长老在宗内坐镇,不能随意下山。二长老去云游了……”
关键时刻,竟是没有一个能来的!
“剑尊呢?”他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尹问崖耗死在里面吧?
苏荧师兄抬眸看着我,嘴角惨淡一笑,说:“没有人能叫得动剑尊,即便是尹问崖也不行。
“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建宗以来,玄清宗弟子为了斩妖除魔而折损的不在少数。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去你的“死得其所”!
谁都可以“死得其所”,尹问崖不行!
就在这时,一道霜寒气息骤然扩散开来,黑雾由内向外被冻结,荡开的剑气同时,使得阵法波动,将阵里的弟子们都弹出了阵外。
大阵重新封闭。
就在阵法波动的这一刻,我听到了无数痛苦的惨叫声,就像是把人丢进油锅里炸开一般,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几乎要将我的脑子碾碎,如此凄厉,如此惨绝人寰。
无数弟子躺倒在阵法外,有的不慎,飞出去数米。
我连忙接住其中一个,想要问他情况,却见他昏迷不醒,人事不知。
我御剑飞到地上,着急地寻找着尹问崖的身影。
可是没有。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尹问崖,你在哪里?!
“唔……”终于有一个弟子是清醒的,他指着阵法内,“问崖师兄,还在里面。”
他体型偏大,几乎有两个我这样壮,还好我力气够大,将他扶起,给他喂了丹药,又用简单的治疗术治愈他周身的伤痕。
这名弟子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外露的皮肤全是指甲抓出来的血痕,以及人类的咬伤。
他颤抖着身体,仿佛刚才经历过什么可怕的场景,竭力冷静下来,说明情况:“里面,有成千上万的魂魄,吃人……会吃人,很恐怖……”
还有一名刚刚苏醒的弟子,刚醒过来,就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神情疯癫,“天上下灵石雨了,好痛,砸得我好痛,但是想要更多、更多的灵石。”
苏荧师兄那边也找到了清醒的弟子,但是那人一起来就拿着法器砸向苏荧师兄,最后被他被绑成螃蟹。
那名弟子还不死心,在地上扭动,一会儿弹跳起身,一会儿又躺平:“杀!杀掉比我强的,我就是最强的!别、别杀我,我认输了。杀!杀掉你!”
竟是每个人的经历都不同。
我看着满地疯疯癫癫的弟子,喉咙哽咽,不敢想象里面的人正在遭受什么,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袖子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勾了一下。
我垂下眼眸。
寒霜剑的剑鞘,主动塞进了我的掌心,在我握住它的时候,它牵引着我,往前方阵内那座已经被冰雪覆盖的冰城走去。
它似乎并不着急,还给了我拒绝的机会,只要我松开手,就能脱离它。
“苍晓师弟……”我听到苏荧师兄在喊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
寒霜剑的剑鞘安静地飘浮在我的面前,等待着我。
“我去把尹问崖带回来。”我说。
苏荧师兄眼眶微红,哽咽道:“保重。”
仿佛我不是去救人,而是去为尹问崖赴死。
第44章 第 44 章 “那你去死吧。”
我走进阵内, 深知越是使用灵力,灵力消散得就越快,所以我干脆解除了灵气护体, 像凡人一样,任由寒气侵袭,冷风吹得我耳朵都要冻掉了。
地面覆盖着一层薄冰, 我刚踩上去的时候,差点滑倒了, 好在寒霜剑的剑鞘稳稳地悬停在空中,我得以借力站稳。
咳咳。我不尴不尬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原本想看看阵外有没有人看见我差点摔跤,可是我来时的路也被冰层冻上了。
空气墙变成了厚厚的冰墙,墙内满满都是方才贴在阵法边缘盯着我的鬼魂,被它们遮挡着,我看不清阵外的景象, 我也不敢再多看一眼那些鬼魂了, 转过身, 继续往前走。
周围都很安静,我只能听见我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仿佛刚才阵法波动时听见的惨叫声只是我的错觉。
这里完全就是一座空城, 所有建筑都被封存在冰里,看不见人影, 倒是很多鬼影, 不过都在冰里了, 它们动弹不得,我稍稍有点安心。
“嘻嘻,真有意思。”脑海里突然出现一道尖细的, 稚嫩的声音。
我被吓了一跳,在原地站定,左顾右盼,想要找出声源。
“相爱之人,为何不能相守呢?为何呢?为何呢?”这个声音像是回音一般,在我的脑海里荡开。
“给我滚出来!”我知道是妖魔作祟,完全不上当。
脑海里的声音相当刺耳,它说:“好想和尹问崖相守啊,想和他躲进一个连师父都找不到的地方,和他厮混,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什么无情道不无情道的,去他的!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呢?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我咬着舌尖,不受蛊惑。
“尹问崖肯定也喜欢苍晓啊,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要对苍晓这么好呢?”它说。
我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肯定是妖魔在蛊惑我,不能听它的。
我说:“因为尹问崖对所有人都这么好,我不是特殊的。”
“你是特殊的,苍晓。”
该死的,这妖魔居然变成尹问崖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边!
他说:“我爱你,苍晓。如果不爱你的话,要如何解释我对你事事上心?如果只是朋友,只需浅交即可,又何必为他铺平后路,处处为他担忧?”
“花言巧语!”这是妖魔在骗我。我要清醒,我要冷静。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段幻象,就像是从谁的记忆里摘取出来似的,清晰又完整。
我想要往前走,却又无法控制地被幻象吸引。
那是我和尹问崖从药谷回到玄清宗的时候,我坐在仙舟上,背对着尹问崖,当时的我不知道尹问崖在做什么,好像是在看我,所以还特别做作地挺直了腰背。
幻象是尹问崖的视角。
从他的视角里,我看到了我自己。
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像飘过的云一样飘渺,抓不住,又或是随时就要飘散了。
“……苍晓。”尹问崖喊我的名字,也是他第一次这样喊我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他的语气很奇怪,现在看着这个背影,他好像是怕我消失不见,怕我掉下仙舟,试图抓住我。
为什么呢?
是他善心大作吗?
幻象变换。
是仙门大比组队时的正殿广场,尹问崖的视角在高处,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但是听得不清楚,视线偶尔移开,但视野里始终有一个盘腿打坐的小人,头顶用灵力幻化出几个字——“组队,一缺三”。
我闭上眼睛往前走,但幻象直接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好像知道我渴望看见那样的幻象,于是故意做给我看。
那时我被百里泽气到,回到景山山顶,对着练剑石发泄怒气。
“呵……”画面外传来一记很轻的笑声,并不是嘲笑,更像是看见什么有趣的事情,忍不住愉悦的笑。
新的幻象浮出。
是尹问崖练剑的片段,在没有遇见我之前,他无数次对着剑阁那块练剑石,数着新出现的剑痕,然后暗暗发誓要更加努力,早晚有一日见一见这些剑痕的主人。
画面一次次变换。
在我没有发现的地方,尹问崖在注视着我,注视的时间渐渐变得长久,所以我才能在每次看向他的时候,被他的目光接住。
假的。
一定是假的。
是妖魔蛊惑我,所以编造出来的。
我拍了拍脸颊,让自己变得清醒。
然而,这一次的幻象让我胆颤心惊。
是姜久思和尹问崖的对话。
姜久思:“师兄,苍晓是喜欢你吗?”
“……”尹问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因为幻象和声音过于真实,就像是我在吞咽一样。
姜久思:“师尊说过的,谁敢打扰无情道修士的修行,就逐出师门。他当年没有得到的好结局,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尹问崖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不确定。”
他说的不确定,是不确定我是否喜欢他吗?原来他察觉到了吗?
幻象散开又重聚,是那天我穿着红衣回院子里时,听到他们师兄妹的对话。
“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现在也很乱。”尹问崖扶着额头说。
“啊?师兄你……”当时姜久思只说了一半,就被尹问崖立刻打断了,她的肢体语言很明显,表情惊诧中带着担忧,双拳紧攥,我不用问也能猜到她后半句是什么。
师兄你莫不是喜欢苍晓?
然而,这句话被尹问崖打断了,后续便也无疾而终。
幻象来到摘完欲果后。
姜久思和尹问崖坐在我的屋里说话。
姜久思:“师兄,现在你能确定了吗?”
尹问崖:“嗯。他很单纯,只是把我当作朋友……这样也好,他天赋高,修炼又快。师尊也说,他能成为此界第一个飞升的无情道修士。”
那不是梦吗?
我已经分不清这幻象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还有很多幻象,都是与我有关。
毒修事件,我被人冤枉。尹问崖为我打架,讨回公道,让他们给我写明辉灯道歉,然后补上一句,此事是他自作主张,要怨就怨他多管闲事,与我无关,但是歉还是要道的。
每次仙门大比的比试结束后,尹问崖总会去安慰输掉的对手,再帮我说好话,三两句就把我塑造成什么不懂人情世故,但是内心很纯善的无情道修士。
我说为什么后来走在路上,总有人和我打招呼,客套着说要约我组队做悬赏任务,好像我的人缘也变好了。
不知道哪一天,姜久思在外面遇到尹问崖,问他:“师兄,为什么你对苍晓比对我这个同门师妹还好?我们也好多年感情了吧,不见你为我这样奔走。”
尹问崖像是玩笑的语气,说:“你们不一样,苍晓……更容易让人心疼。”
姜久思拔出重剑追杀他,被他轻巧躲过。
我在冰城的街道上,停下了脚步,安静地看完这些幻象。
“所以呢?那又怎样?这不过是朋友而已。”我用尹问崖的话回敬“尹问崖”。
那妖魔嘻嘻一笑,又幻化出新的幻象。
太虚灵境。
尹问崖从一开始,便在出口处。
很多人从他的面前离开,四季变化,过了一年又一年,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修士,直到姜久思出现。
姜久思面门的符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卸下来了。
她问:“还在等他?”
尹问崖:“嗯。”
姜久思掐着手指算了算,说:“八年了……师兄,若你到时候和师尊打起来,我倒是能让你回我族里躲一躲。”
尹问崖笑了起来,什么也没说。
然后又过去一个八年。
他才终于等到我。
原来并不是一夜之间,就把我们经历的一切抹去,而是十六年。
他在太虚灵境等了我十六年。
是什么让他傻傻等我十六年?
在这十六年里,他会不会像我刚回景山千洞那样觉得无聊?
他会后悔吗?
这值得吗?
在这十六年里,他有没有犹豫,放弃等我,直接离开呢?
我的心已经乱了,脑海里被这些幻象填满,理智告诉我这是妖魔在蛊惑我,是假的,可是情感又确信,这就是尹问崖的记忆,是真的。
一念之差。
我的灵魂突然战栗,敏锐的直觉告诉我,邪魔想要占据我的身体!
我用力咬破舌尖,腥甜在嘴里蔓开,鲜血从唇角溢出。
冰城里突然刮起了风,冷风中夹杂着冰霜和雪花,冻得我浑身打颤。
尹问崖,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想问他,我想要他亲口告诉我。
终于明白他那天为什么问我,讨厌他的玩笑话吗。
他在害怕是不是?
他也没有办法对我说真话。
有些话一旦说穿,我们就回不到过去了。
他就要背负上毁我修行的罪名了。
是要爱情,还是要我从云端走下,为他变成凡人?
若我给他爱情,他敢要吗?
若他不敢要,又为什么在幻象里,那样嫉妒地看向我身边的苏荧师兄?
我心口如同裂开一样疼痛,突然喷出一口鲜血。
鲜红的血花在白雪之中绽开。
我被冷风吹得手脚冰凉,身体僵硬,每抬一步,腿部的弯曲都无比艰难,好像冻成了冰人。
“尹、问崖……你在哪里?”我想要找到他,于是呼唤他的名字,一张口却吃了一嘴冰碴子。
尹问崖,如果这场暴风雪是你干的,你真的害惨我了。
仿佛是在回应我,眼前的风雪渐渐停歇,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尹问崖。
我不敢确信这人是真的尹问崖,那些幻象太真实了,这个也说不定是假的。
尹问崖双眼通红,眉毛上沾着碎雪,脸上身上都是伤痕,狼狈得好像刚经历过大战。
他在雪地里行走,右手无力地垂下,拖拽着他的本命剑——从剑柄到他的右手手臂,竟然冻成了白得发蓝的冰。
他似乎看见了我,但他的目光只是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又移开了,像是对我视而不见的样子。
我走向他:“尹问崖……”
他闭上眼睛,很浅地笑了笑,说:“装得真像啊。”
什么意思?
尹问崖站在我的面前,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比这冰城的霜雪还要寒冷,语气讥讽:“怎么?这次又打算和谁欢好?是那个合欢宗修士?百里?还是苏荧?!”
我愣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个尹问崖好假,假得我一眼就看穿了。
然而,下一瞬,我就被他用完好的左手,掐住了脖子。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尹问崖?!
你居然伤我?
即便知道他是假的,我也忍不住,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面前的尹问崖有片刻的失神,那双乌黑的眼眸无法聚焦,好像瞎了眼一般。
“……尹、问崖。”我不知道我的哽咽和无法呼吸,到底是因为面前的人掐我脖子,还是因为我在委屈难过。
他突然松开了手,我整个人跌坐在雪地里,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终于,我忍不住了。
“尹问崖,我恨你!我恨你!”
或许是被妖魔冲昏了头脑,也或许是那些幻境冲击到了,我变得不像我了。
那个从小压抑情绪,那个就算有事也要假装没事,那个爱他爱到无条件退让,不忍他难过伤心的我,突然消失不见了。
我将一切情绪都对着这个假的尹问崖发泄出来。
“我恨你不来找我,我恨你只把我当朋友!我恨你是个君子,是个好人!我恨你的克制,恨你的温柔!恨你把真心藏在玩笑背后!
“为什么不迁就我?你迁就了我这么多次,再迁就我一次怎么了?在太虚灵境的时候,为什么不约我!我恨你!”
假的尹问崖好像也疯了,居然和我互相指责起来。
他说:“我也是人!苍晓,我没你那么厉害,那么淡定自若,那么若无其事。
“我也会害怕,会犹豫,会恐惧!
“我等了你十六年,每天都在发了疯的想你。我说只要你向我走一步,一步就好。什么无情道,什么剑道,我全都不管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苛刻?你难道就不能也向我低一次头吗?”
我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眶,瞪着他。
“好啊,那就在一起啊!抱我,吻我,和我欢好啊!你个胆小鬼,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那双无神的眼睛滚落着掉下一滴眼泪。
那滴眼泪很烫,几乎要把我的心底烫穿。
“我怕你后悔。”他颤抖着声音,呼吸都变得微弱,仿佛早已经在他的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次这个悲惨的结局。
我死死地攥紧拳头,掌心里的碎雪,像握不住的沙子一样流走。
我听到他说:“我不要你走下云端了。苍晓,你就是属于天上的星星。我宁愿仰望你一生一世,也不要你为了我,变成平凡的石头。”
我真的恨他。
我抓起那团碎雪,对着我的爱人说出了那句恶毒无比的诅咒。
“那你去死吧。”
第45章 第 45 章 入魔。
话刚说出口, 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还是我吗?这还是那个最爱尹问崖的我吗?我为什么会恨他恨到这个地步?
是他先伤的我。
我不是故意要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想要他知道,他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成为他说的那种人, 我只要他的爱。
凡人又如何?成仙又如何?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他,不可以吗?
他说的话,不仅是把我推开, 还不允许我再爱他了,不许我为他走下云端, 变成凡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成为我不想成为的人?
为什么,要替我做选择?
他可以为我放弃他的爱,可以决定不要我的爱,他好伟大。
可我做不到。
不能爱尹问崖的人生,毫无意义。
我恨他的伟大。
我也恨我自己。
若尹问崖没有那么伟大,我便也不会这样爱他。
真让人绝望啊。
我爱的居然是我恨的。
太恨了。
于是口不择言,于是伤人伤己。
明明我诅咒的是他, 痛苦的人却是我自己。
我哭到声嘶力竭, 肝肠寸断, 无法呼吸,整座冰城都回荡着我痛苦的哭声, 冰墙内的鬼魂隐隐躁动, 好似要从墙内冲出来,与我的痛苦共鸣。
心口好像撕裂一般疼痛, 又呕出一口鲜血。
大片大片鲜红的血渗入雪白的地里, 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 有这样多的血与泪。
我的视线模糊,头晕目眩,身体也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脑海里有个声音叫嚣着——
毁掉他。
毁掉他爱的这个世界,毁掉一切。
然后……毁掉我自己。
我根本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
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风雪停了下来,视野逐渐清晰。
全身的疼痛如同潮水一般向我袭来。
最痛的,不是胸口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洞,而是掌心火辣辣的灼痛。
我低下头,看见掌心那个印记,是进入太虚灵境之前,姜久思在我掌心画下的奇异文字,它正在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像是在警示着我什么,让我恢复了神智。
我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我身上的衣服和身下的地面全都被鲜血染红了。
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血,还是别人血,甚至还没有干,湿漉漉地贴在我的身上,好像淋了一场血雨。
血液的腥臭味让我想要呕吐,但我全身都像是散架了一样,分不清是心理上的疲惫,还是身体上的疲惫,总之,并没有那样的气力去支撑我呕吐。
我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见躺倒在地上的玄清宗弟子,看见不远处的苏荧师兄紧闭着双眼,好像死去一般倒在尹问崖的怀里。
那是尹问崖吧。
是真实的他吗?
我分不清了。
远处,传来陌生的声音,有人说:“问崖师兄,苍晓已经入魔了,快、快杀了他!”
啊……我入魔了吗?
我还是会害怕的,紧张得吞咽,腥甜的液体滑入喉咙,好像有刀片在割我的喉咙,疼痛到让人麻木。
“他伤了我们这么多同门,若不将其就地正法,便是助纣为虐!问崖师兄!”弟子说。
我看向这一地生死不知的修士,脑海里闪现过一些模糊的片段,似乎是我伤的他们,很真实,但又好像隔着一层膜,像是在看别人的记忆。
可是双手沾染的鲜血,那样温热,那样黏腻,又确实是我的身体,我的感知。
我能说是被另外一个生物侵占了我的身体,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好像也不能够。
我也并不无辜。
随着杀戮,放肆地任由自己沉沦于毁灭,我的身体不仅没有灵力耗空后的疲惫,反而好像还被鼓励般,奖赏了许多原本不属于我的力量。
就像当年从筑基期突破到金丹期那样,我也隐约感觉到了某个顶点,只需要再杀一个人,我就能进阶了。
脑海里,那个邪魔的声音在蛊惑着我:“再杀一个。苍晓,堕入魔道吧,很自由的。不用再修什么无情道了。你也能长生,也能变强。
“这样,你无需变成凡人,尹问崖也无需做什么艰难的抉择,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听起来真不错啊。
我变强的代价是他人的性命,他人辛苦修炼得来的修为,他人本来过得好好的一生。
“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不是吗?苍晓,你很早之前就体会过了。不都是强者欺压弱者吗?现在你变强了,你取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又能怎样呢?”那个声音说。
掌心的金色文字更烫了,烫得好像要将我烧死。
“你若是觉得于心不忍,那就杀掉那些犯了错的人好了。世界上,没有人是不会犯错的,犯错就是该杀的。就像那边那个修士,他一直怂恿尹问崖来杀你,自己却不动手,分明就是在挑拨离间,犯了口舌罪过。杀他,杀了他!”
那个声音循循善诱,我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望着尹问崖,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像回到了最初我爱上他的时候,我喜欢对他的每个反应进行分析,反复证明他与我理想中的爱人一样。
尹问崖在哭。
是那种……悲伤到失去声音的哭泣。
他也很痛吧。
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入魔了,伤了很多人吗?还是因为他怀里的苏荧师兄快死了?又或是因为周围的这些弟子在逼他杀了我?
他总是这样让人难懂。
我看着他难过的样子,胸口的洞呼啸着吹过一阵风。
很想哄哄尹问崖,替他擦掉眼泪,让他别哭了。
可是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太脏了。
我抬起头,天空好黑,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刻,没有星星,也没有光亮。
甚至也不能再最后和他看一次星星。
恍惚间,我终于醒悟,这种感情从何而来。
并不是我先有一个“理想中的爱人”,然后用现实中的尹问崖去代入,而是先有了尹问崖,我“理想中的爱人”才逐渐有了血肉,才终于成形。
因为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的情感才会驱动着我,做了很多违背“无情道”的行为。
原来,这就是爱。
我爱他。
不管他是开朗温暖的,勇敢无畏的,体贴善良的,还是撕碎这些美好之后,暴露给我的,他的阴暗冷酷,胆小懦弱,残忍冷漠。
我爱他。
不管他爱不爱我,恨不恨我,也不管他是否允许,我的道是否允许。
我已经无所谓了。
爱也好。
恨也好。
都无所谓了。
只要他不再流泪,不再痛苦。
尹问崖将怀中的苏荧师兄小心地轻放在地上。
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许会嫉妒苏荧师兄,恨不得那个躺在他怀里的人是我,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嫉妒了。
我只是注视着尹问崖。
我看着他站起身,掌心朝下,地上的寒霜剑就回到了他的手里。
尹问崖朝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时间仿佛被拖得极其漫长,但其实又只是过去了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了。
尹问崖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他双手下垂,剑尖指着地面,似乎比起我这个引颈受戮的邪魔,他才像是那个束手就擒的人。
我以为脆弱如我,在这种时候,我会流泪,但是我没有。
明明要杀我的人是尹问崖,但哭的人却是他。
我不会哭,也不会说任何一句话。
因为我不想让他动摇。
我已经看过了尹问崖的真心,了解过他的爱意。
在这种时候,即便我只是发出一个呜咽的音节,都能让尹问崖丢掉剑,背离他的正道。
我太清楚了。
这是他欠我的。
想要我高高地悬挂在天上,做那颗耀眼的星吗?
现在我做不成了。
但你可以。
杀了我,像世人期待的那样,杀掉我这个邪魔,成为世人眼里那个大公无私的英雄。
尹问崖凝望着我,双眼通红,目光哀切,仿佛宁愿那个入魔的人是他,被全世界唾弃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我用最冷漠的眼神看他,不敢泄露对他的任何一丝爱意。
没想到我第一次贡献如此精湛的演技,竟是在和爱人反目的时候。
我要送他走上神坛。
看着他如此挣扎的神情,我都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了。
尹问崖握着寒霜剑,缓慢抬起剑尖,悬停在我的喉咙前。
被誉为这一代最强的剑修,拿剑的手居然会这样抖。
在动摇吗?
不必动摇。
请你坚定地杀了我。
尹问崖哽咽着,声音艰涩,问我:“……要怎么救你?”
哪有什么救不救的。
你是正道,我是邪道。用我的头颅和血肉成就你,我死而无憾。
我握住了他的剑尖,他似乎想要收剑,可是我的力气很大,镇住了剑。
剑尖不再颤抖,抵在我的喉咙处,刺出鲜血。
他的眼眸落下一滴眼泪。
像流星陨落。
他想要弃剑,可是我不允许。
我用力攥紧剑刃,掌心被锋利的剑刃划破,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掌心那个奇异的文字不再灼痛。
尹问崖紧攥着剑柄,想要从我的掌心抽出,可是他太怜惜我了,太害怕伤害我了,太优柔寡断了,所以他什么也不敢做。
我是吃定了他不敢。
继续握着剑身移动,剑尖从喉咙向下划,我的皮肤出现一道血线,最终停在了我的心口。
尹问崖瞳孔震缩,似乎猜到了我想要做什么,他想要收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握着剑刃,将冰冷的剑刺进我的心口。
从未经历过的疼痛几乎要将我撕碎,比碾碎我的骨头还要痛,比被数千人啃食还要痛,比被丢进油锅里煎炸还要痛。
藏在我身体里的邪魔被寒霜剑所伤,在我脑海里痛苦地惨叫着。
“啊啊啊——”
我紧咬着下唇,像哑巴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寂静无声的世界,天地变色,极黑的夜晚破开了一线光亮,从我的身后照向尹问崖,他的周身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破晓,金身。
第46章 第 46 章 厮混
我以为我死了, 但是没有。
我还有感觉,身体又冷又热,很痛, 好像散架了又被人拼在了一起。
难道我其实是傀儡,只是无意间有了灵魂,所以才能驱动这具身体吗?
“苍晓……苍晓。”我听到尹问崖在叫我的名字, 和我脑海里那个邪魔的声音很像,又或者根本就是那个邪魔。
迷迷糊糊间, 我总能听到他的声音,像是在向我忏悔。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他的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悔意和绝望,那种痛意拉扯着我,我本来都要躺平任由邪魔侵占我的身体,抱着它一起死去, 但我感受到了他的煎熬, 他的痛苦。
因为心疼他的痛, 反倒把我从那样的混沌中拯救了出来。
我终于有力气睁眼,身体也没有那么疼了。
眼前一片漆黑。
我是瞎了吗?
“……苍晓, 对不起。”滚烫的泪滴落在我的脖颈处, 顺着皮肤滑落。
已经数不清这是他说的第几句对不起了。
没有一万遍,也有几千遍了。
好真实啊。
这个抱着我哭的人, 到底是真的尹问崖, 还是假的尹问崖?
“好……咳咳……好黑。”我的声音沙哑, 完全是破锣嗓子,好难听。
我希望这个是假的尹问崖,别让他听到我这副嗓子, 再让他可怜我这个邪魔。
眼前稍微有了些许光亮,空中飘浮着一个光球。
我得以看清我现在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个洞穴,暗无天日的洞穴。
它不大不小,恰到好处。既没有大到那样空旷,让我心慌,忍不住怀疑马上就要有数百人冲进来捉拿我,因为根本站不下;也没有小到觉得逼仄,透不过气来,它甚至让我觉得有点温馨,因为它刚好容得下我和尹问崖。
我躺在尹问崖的怀里,与他对视。
尹问崖看见我醒来,眼眸闪过惊喜,牵着我的手,用我的手背紧贴着他的脸颊,仿佛害怕我会再次离他而去。
我任由他动作,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瞧见他和平日里完全不同,一脸憔悴的样子。
他双眼微红,眉宇间萦绕着郁色,额前还垂下几丝长发,似乎无心打理自己的外貌。即便是最熟悉的人在他的面前,也不一定能认得出他来。
这样的他,没有平时稳重成熟的正派师兄模样,倒像是放荡不羁,快意恩仇的侠客。
我突然想笑。
若是以前,我就是想笑也会憋着,毕竟“无情道修士”都是冷冰冰的,我要是表现得过于开朗活泼,哪里能“无情”呢?
但是现在,我笑出声了。
尹问崖愕然地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瞬间的恐慌。
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他怕我是魔。
但是不用怕,我是人是魔都无所谓了。
“尹问崖……你不好看了。”我笑得特别开心,好像终于也抓到了一次他的小辫子,发现了他的不完美。
哎哟,笑得我胸口好痛,怎么那个大洞还没有补上吗?
尹问崖愣了一下,他扯了扯嘴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眷恋,然后将我抱紧。
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身体,两颗心跳动着,像是在追逐着对方,然后逐渐频率同步。
他将脑袋埋进我的颈窝里,呼吸时,温热湿润的气息喷薄在我的皮肤上,有点痒。他的大掌按着我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地摸我的脑袋,顺着我的长发滑落。动作是在安抚我,却又像是在安抚他自己。
他用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娇一样的语气,说:“我不好看,都是你害的。”
尹问崖对我完全没有防备,他这个动作,无论是我出手掏他的心脏,还是我侧过头,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对我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我没有。
就像在断片的记忆里,我入魔之后,伤了其他人,却唯独没有伤尹问崖一样。
他是我的偏爱。
就算是入了魔,就算是没有记忆的傀儡,我也不会伤害他。
恐怕邪魔也是知道的,只要我伤了尹问崖,我就会立刻清醒过来,然后杀了我自己。
尹问崖,比我自己还重要。
“怎么回事啊,尹问崖?”我学着他的语气,小声地问他。
当然我也没办法大声问他,嗓子受不了。
尹问崖摇了摇头,说:“……都过去了,只要现在好就好。”
是吗?
即便他不说,我也能猜到。
我是聪明又敏锐的无情道修士,入了魔也一样。
那天,我入了魔,伤了无数玄清宗弟子,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现在,他和我这个邪魔在一起,怕不是被人误会他已和我同流合污。
那个被世人提起,总是正面评价的尹问崖,因为我,有了污点。
包庇邪魔,他胆子大得很。
以前怎么不见他这么勇敢?要是他能勇敢一点点,我俩早就成了,哪里还有什么邪魔的事情?
所以说,都怪以前的尹问崖太胆小。
“尹问崖,你还好吗?”我问他。
他始终没有抬起头,好像害怕看见我的眼睛,连呼吸都在颤抖,几次想要发声,都没能连成一个音节。
没法违心地说“好”吧。
“让我看看你的剑。”
看看你的本命剑,看看你有没有背弃你的道。
尹问崖把我抱得更紧了,我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突然又松开我,小心翼翼地将我平躺,放在身下柔软的垫子上。
虽然尹问崖憔悴了许多,但他还是他,那双乌黑的眼眸永远明亮澄澈,倒映着我的身影。
我望着他的眼睛,像照镜子一样,找寻那个最初最原始的我。
尹问崖眸光潋滟,俯身靠近我,在我耳边低声询问:“苍晓,我可以吻你吗?”
他很狡猾。
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若是以前,我真的能忍住的。
但是现在,都入魔了,为何不能放纵自己?
于是我点了点头。
属于他的炽热气息掠过我的耳廓,我浑身颤抖,好像死去的心突然复活了,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开始紧张地跳动,这种鲜活,证明我还是我,我还活着。
我手指蜷缩,攥紧了掌心。
明明已经幻想过无数次他触碰我,亲吻我的画面,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当真实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情绪,被他牵动,只待时机一到,就全都宣泄出来。
他粗糙的指腹划过我的手背,顺势牵起我的手,将我攥紧的拳头掰开,捧着我的指尖,用他柔软的唇触碰我的手背。
尹问崖垂着眼睛,卷翘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无比虔诚,像是成为了供奉邪魔的信徒。
真的糟糕了。
我感觉尹问崖才像是那个魔。
他只是吻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就天旋地转,脑子晕晕沉沉。
他的身体遮挡住了我眼前的光,阴影覆盖在我的身上,对我低低地笑了笑。
低沉好听的声音烫得我耳热,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有了反应。
“……尹问崖,你是真的吗?”我有点不敢相信,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尹问崖俯身靠近我的脖子,一边吻我,一边低声说话,声音黏黏腻腻的,含糊不清。
他问:“你希望我是真的吗?”
我被他弄得有点痒,凌乱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脖颈处,尤其是他还特别爱玩我的喉结。
粗糙的指腹划过我凸起的喉结,逐渐向下,如曾经的我握着剑,带着他的剑来到我的心口一样,他挑开我的衣领,一路毫无阻碍地经过锁骨,抵达我的心口,跟着我的胸膛同步起伏。
我的呼吸节奏被他打乱,他的指腹所过之处,像是浑身有火在烧。
越是得不到,越是在躁动。
我握住他逐渐往下的手腕。
尹问崖抬眸与我对视,乌黑的眼眸无比清明,不知什么时候起,平静的海面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甚至可以说,他是故意的。
为了不让我看他的本命剑,他要这么拼吗?
“……我说不希望,你会继续吗?”我的声音好像也染上了暖色,说一句,喘两句。
尹问崖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攥着掌心,将手撑在我的脑袋旁边,低头做了个深呼吸。
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他终于把以往的君子面具摘下,笑得比邪魔还要蛊惑人心。
尹问崖说:“那你把我当成假的吧,假的尹问崖也想要你。行不行?”
他的那句“行不行”,也根本没有给我说“不行”的机会。
尹问崖挣开我的手,捏住了我的脸颊,像每一次他与我对视时,被我打乱他心绪的时候一样。
但这一次,他没有捉弄我,没有躲开我,而是俯身靠近我,贴上了我的唇。
或许是因为两个人都不熟练,第一次的亲吻只是单纯的唇贴着唇。
我睁着眼睛,不敢呼吸,于是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心脏怦怦直跳,想知道这样的疯狂什么时候会结束。
身体有些难受,我稍微动了一下,不小心踢到了尹问崖。
“嘶……”尹问崖撑着身体起来,表情痛苦。
“怎么……唔……”我以为他哪里受伤了,我踢到了他的伤处,按着他的胸膛,想要关心他,一张嘴,又被他吻住了。
尹问崖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交缠,吻住我的那一刻,汹涌的爱意朝我涌来,他咬着我的唇,把我所有的言语都吞了进去。
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让他松开我,可是他却没有理解我的意图,又或者他故意不作理解。
“尹……”我张开唇,他的舌尖便探了进来,我的唇齿间都是他的气息,这样霸道,好像要把我的一切全部占据。
空气逐渐升温,耳边都是羞人的水泽声。
唯一的光源也忽明忽暗的,像是告示着它的主人此时情绪混乱到无法维系它的明亮。
滚烫的体温,微潮的皮肤。
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开始变热的,又或者是这空间过于狭小,空气不够流通,便热得人浑身是汗。
我的手臂环抱着他的脖子,想要向他索取更多。
尹问崖尽可能地满足我,与我一同探索新的欢愉。
……
等他探索够了,终于舍得松开我了,又低下头,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把脑袋埋在我的脖颈处喘息。
“尹问崖,你好重。”我推了一下他。
尹问崖抱着我的腰,在垫子上翻滚了半圈,换成我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
我本来想坐起来,但我的后腰一阵酸疼,又被尹问崖按着后脑勺,完全地抱进了他的怀里。
“苍晓,别离开我,再让我抱会儿……”尹问崖的嗓音极具魅惑性,我也是一点也不想从他的身上离开了。
如果可以,就这样厮混下去吧。
我想。
第47章 第 47 章 放手。
我分不清洞穴内外的时间。
尹问崖食髓知味后, 比我还要沉迷这项事宜,但因为我身上还有伤,而且无法调动灵力恢复身体, 他倒也能为了我再克制一些。
只是有时候和他说话,说着说着他就吻了上来,吻得我迷迷糊糊, 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又接上刚才那个话题。
然后还好意思说我吻技不行。
“咳咳……”
这次确实是激烈了一点, 我本来想忍住咳嗽,但是不行,身体撑不住。
不知道为什么,我变弱了很多,如一个普通的凡人,总是时不时觉得疲惫,身体也极其沉重, 伤也总是好不了。
我一咳嗽, 尹问崖也跟着喘, 他从身后抱着我,但到底是没继续下去。
他很喜欢抱我, 尤其是与我紧紧相拥的姿势, 每次睡醒,我都在他的怀里, 而且永远能第一时间对上他温柔的眼神。
我怀疑他其实没有睡着过。
温存的时候, 尹问崖很喜欢握着我的手, 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压着我的掌心,似乎想要将我掌心中那个奇异的文字抹去,他的眼神很复杂, 好像在想很多东西。
在这种时候,我总觉得我离他好远。
我问他,我掌心的文字是什么。
尹问崖说:“是姜氏一族的秘术。心魔未除,它就会一直在。”
我每次试图调动灵力,它就会一阵灼痛,像是把我的心魔连同灵力也一起封印了。
一旦无法调动灵力,我便与凡人无异,身上的伤总是反反复复,好像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和我自己作对,这伤是永远也好不了。
我第一次拒绝尹问崖的吻,因做到一半,突然五脏六腑都在痛,一口腥甜顶了上来。我知道那是血,但不想被他知道,于是我又咽了下去。
有时候,痛苦和欢愉的表情很像,别说尹问崖,我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痛苦,还是欢愉。
但次数久了,我还是没那么能忍,终于被尹问崖发现了这个秘密。
当我吐出血的时候,尹问崖和我都愣住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尹问崖的语气焦急,眼神担忧中带着愤怒,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冲着我发火的,我都忍了这么久。
就为了维系这幸福的假象,与他如履薄冰地共度春宵。
于是我也问他:“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剑?”
空气安静了下来。
看吧,说了你又不高兴。
尹问崖将脑袋靠向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没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哽咽地问我:“现在这样不好吗?你不快乐吗?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问在了点子上。
现在这样不是不好,是有太多太多的后顾之忧尚未解决。
每一次交欢,我都很害怕会突然有人冲进来,对着衣不蔽体的我们一顿乱砍,美名其曰替天行道。
我也不是不快乐,和心上人做这些我曾经日思夜想的事情,再快乐不过了。
这也的确是我想要的,但……那是曾经的我想要的,现在终究是晚了一步。
如果这样的日子是在我未在众目睽睽之下入魔之前,这些乱七八糟的忧虑或许就没有了。
可是……
可是。
尹问崖偶尔会有离开的时候,说是去给我找药。
但离开前,他会从储物袋里拿出干净的衣服,用水球术给我清理身体,又仔仔细细地帮我穿上衣服,系好每一根衣带,才站起身,摸摸我的脑袋,说:“等我回来。”
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在他即将踏出光球术的光照范围时,周身的景物有一瞬间的波动变化。
是结界。
结界隔绝外界探知,除了主人能自由出入之外,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其实他不用这样,我根本不会走。
我觉得比起我,尹问崖才是有心魔的那个。
我和他,都很清楚现在的情况。
再这样下去,好不了。
除了身体上的欢愉,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交心。
和他聊天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
我和他都尽量避免聊到外界的话题,不能聊师父,不能聊景山千洞的日子,不能提到玄清宗,也不能提及任何一切可能会让他觉得我想要离开他的话题。
很脆弱。
很辛苦。
我不说话,或是不回应的时候,他很害怕我是死掉了,或者是不想理他了,这两者于他而言其实没有本质区别。
但有时候我只是太累了。
我也不敢明说我太累了,我怕他会觉得我对这段关系厌倦了。
尹问崖并不知道我有多爱他。
尽管我反复强调,多次说明。
我说:“尹问崖,我好喜欢你,喜欢你的声音,你的味道,你的笑容,你的身体。”
其实并不只这些,了解他之后,我还喜欢他的端庄,他的温柔,他的热情开朗,偶尔对我撒娇扮委屈也很可爱。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露出像以前那样灿烂的笑容。
但他笑完之后,眼眸就像烟火燃尽后的天空,只剩冷却之后的寂静。
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说:“是我引诱了你。”
我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正要细想,他又翻身压上来,缠着我,一遍又一遍,好像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有时候,我能察觉到他也很疲惫。
他的梦魇好像很可怕。
他总是没睡多久,就会立刻清醒过来,然后把滚到墙边的我捞入怀里,吻我,抱我,牵着我的手,趴在我的胸膛听我的心跳,反复确认我还活着,我还是我。
他太害怕失去我了。
或许是他失去过一次,便不想重蹈覆辙。
这样的平衡,始终还是被打破了。
我掌心的印记黑得发红。
如果这是代表心魔的强弱,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太辛苦了,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好辛苦。
爱竟然成了折磨。
心魔越是强盛,我的身体就越是虚弱,甚至已经孱弱到连起身都很困难了。
尹问崖喂我的药,我喝不下去,全吐了出来,无法吞咽,药水便顺着唇边淌下。
他比我还要无助,眼泪都要流尽了,问我怎么办。
我只回答了四个字:“景山千洞。”
尹问崖犹豫了,他不懂我和师父的感情,不懂我有多信任我的师父。
我深信,即便我入了魔,师父也会待我如初。
他虽然修无情道,但他其实是最多情的那个人。
我昏睡了过去,浮沉之间,一股带着寒意的暖流从我的头顶落下。
似乎有谁坐在我的床边,一下一下地轻抚我的额头,替我梳理头发。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感染了风寒,害怕自己要死掉了,硬是缠着师父陪我说话,最后师父坐在我床边,陪了我一整夜,第二天我就活蹦乱跳的,还被师父拿这件事情来揶揄我。
我想要睁开眼睛,可是被人施了定身术,这熟悉的灵力又让人无比安心。
是师父。
“我能让他的心魔消失,但是有代价。”师父在和谁说话?
“不管是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是尹问崖的声音。
“代价是让他忘记你,忘记这一切,忘记你们之间的爱恨。”
尹问崖没再说话。
师父又很轻地笑了起来,“这说不定是好事,给彼此一次重来的机会。有的人求都求不来。”
我没有听到尹问崖的声音,但我已经可以想象到他的痛苦。
师父幽幽地说:“是要放手,让他自由;还是抓着他,让他抱着对你的爱死去。你选吧。”
我知道师父是故意的。
故意让尹问崖痛苦,让他做这样艰难的选择,以此来报复惩罚他。
可是尹问崖没有错。
错的是我。
是我总是口不对心,言不由衷,太过骄傲,不肯低头,以至于我们一直错过,造成现在的结果。
过了许久,有人在我的额头落下一个怜惜的吻。
我听见尹问崖的声音说:“……我放手。”
轰隆的雷鸣声传来,我以为是我具象化的幻觉,但师父轻嗤了一声,把我拉回现实。
师父最讨厌下雨了。
但这次不是普通的雷雨。
师父语气烦躁:“要突破,滚回你师尊那里。”
话音落下,我的定身术被解开了。
我睁开眼睛,想寻找尹问崖的身影,但只有一个站在窗边的师父。
他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在等雷劫的劫云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过头来,看向床上的我。
“徒儿,到底是你历情劫还是他历情劫?怎的不见你进阶,他倒是先突破了?”
我笑出声。
或许这才是我心中所愿。
掌心的文字颜色竟然变淡了,我也恢复了些许力气。
师父拿出一个匣子,放在我的枕边。
他说:“千年一结果的浮生若梦,吃下去,就当作大梦一场。”
我说:“我以为,师父吃了。”
师父沉默了片刻,唇角微微勾起,说:“不想便宜了那个人。”
曾经总是听不懂师父在说什么的我,现在终于完全理解了师父。
不想忘记这一切。
太爱了,不想忘。
太恨了,不能忘。
我并没有立刻吃下这颗果实,而是坐起身,坐在桌前,提笔蘸墨。
师父看着我的样子,说:“平时让你做手记都东躲西藏,借口多多,现在倒好,不嫌枯燥无聊了?”
我咳嗽了一声,师父又心疼起我,没再多说我,而是出门给我煮药了。
我不知道我最后会不会吃下这颗果实,如果我快要死去了,那么我会吃下。
但是我也真的不想忘记尹问崖,所以我决定写下关于我和他的一切。
若我吃下了这颗果实,希望到时候看见手记的我,能够去找尹问崖。
也不用什么解药来恢复记忆,我只需要见他一眼,就能立刻坠入爱河。
以往每次写手记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头的我,这回没有丝毫顿涩,提笔就写下了第一句:
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尹问崖。
第48章 第 48 章 学坏了。
最近, 修真界修无情道的修士越发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我除完心魔后,一夜之间从金丹初期直达金丹巅峰的影响。
总而言之,我一下子就变得忙碌了起来。
我进阶之后, 最先收到的不是贺信,而是药谷发来的账单。
那头的说法是,这些玄清宗弟子都是我入魔之后所伤, 故而医药费也该由我一人承担。
这很合情合理,我应下了。
但是为什么他们返宗时, 在药谷分谷做的推拿按摩也要记在我的账上?
我不服气,于是去找为首的苏荧师兄说理。
我盘腿坐在剑上,御剑飞行,路过剑阁,停了下来。
这是我除完心魔之后第一次离开景山千洞,竟不知道玄清宗的变化这样大。
剑阁的中心是一座九层塔,听说塔的顶端有一块和景山山顶一样的练剑石, 但我没有爬过剑阁的塔, 所以也没见过顶层的风景。
此时, 除了这座九层塔之外,其他地方都在重新修建, 没有被白玉砖石覆盖的地方还有一层焦黑, 看着应该是被天雷击中,变得破破烂烂的了。
这里并不是天雷主要袭击的中心, 顶多是被波及到了, 真正大变模样的地方, 是剑阁后面的那座山。
我记得那座山和景山差不多高,四季变化也很分明,但如今……
山体被一分为二, 切面相当平整,左边是积雪常年不化,被冰雪覆盖的雪山,右边却是苍翠一片,绿意盎然的春山。
我稍一靠近,都能感受到那股磅礴的剑意。
温柔又霸道的剑意。
我笑了起来,为剑意的主人开心。
大概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待石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剑意,便能得道了。
底下有剑阁弟子注意到我,他们抬头朝我看过来,似乎在分辨我是谁,对着我指指点点的。
我抬起手,笑着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剑阁弟子们都愣住了,耳朵微红,动作小幅度地朝我招手。
师父,我长大了,都会主动跟人打招呼了。要知道,我以前别说打招呼了,连微笑都很困难。
哎,不过现在嘛,无所谓了。我只管友善待人,至于他人如何看待我,那是他们的事情。
为了不打扰他们的重建工作,我又离开了剑阁。
我来到正殿门口的时候,苏荧师兄还在和宗主说话,大概是在聊这一届玄清宗招生的事情。
“……一剑霜寒的传说啊。剑尊已经不收弟子了,他要是能回来,剑阁的招生就不愁了。”
“可是传信纸鹤飞到鬼界的界门就进不去了。”
“鬼界之主大婚,连摆一个月的宴席,他估计是去蹭酒喝了。”
我这才刚出现,里面的人就察觉到了,抬头朝我看过来。
宗主对我招了招手,从一众给他发来的帖子里找到一封红色的喜帖。
“苍晓,最近若没有什么急事的话,可否替我走一趟鬼界?”他问。
全宗上下都在忙活着招生的事情,算来算去,恐怕最闲的就是我了,毕竟我师父说过的,他只收我一个徒弟。
我深知,如果想要给对方提一个要求,最好就先答应对方的请求。
我并没有拒绝宗主的请求,然后向宗主告了状。
宗主十分爽快,让苏荧师兄把医药费的事情记在他的账上。
趁着苏荧师兄还没有把那个天文数字报出来,我拿着喜帖就先告辞了。
鬼界啊……
其实我以前很怕鬼的。
现在不怕了。
大概是曾经见过很多鬼,但都熬了过来,便也发现原来鬼也没有很可怕。
修士进入鬼界,需得戴上鬼的面具。
鬼王大婚期间,有很多修士前来贺礼。鬼王十分体贴地下令,不许鬼民歧视人修,让所有鬼也戴上鬼面具,这样一来就人鬼不分了。
我在午夜开市的鬼市买了一个鬼面具,顺着鬼市这条街一路往下走,便能走到鬼界的界门了。
毕竟是鬼王大婚,我又是代表玄清宗宗主前去贺礼,也不能穿得太失礼,所以我有好好收拾过一番,才走进界门。
鬼界内也是黑夜,但灯火通明。道路两旁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头顶也有一串接着一串的灯饰,街上行动的分不清是人是鬼,他们都戴着鬼面具,也不会有谁这么手欠,故意去揭开别人的面具。
鬼面具的左耳挂着流苏耳饰,我走路的时候,它就跟着在我的肩头轻晃。
越是接近主城,就越是热闹,除了漫天灯火,还有喜庆的乐曲,街上不论是人是鬼,都在欢呼雀跃着跳舞。
一个弹奏琵琶的乐师靠近我,在我身边弹了一曲不知名的小调,旁人便开始吹起口哨,琵琶乐师奏完这一曲后,便单膝下跪,给我献上一朵红色的花。
我不解其意,但看他也是好意,正要伸手接过花,却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截住了我的动作。
他的大掌温热,我的指尖恰好搭在了他的手上,他顺势拉过我的手,牵着我转了一圈。
周围的观众开始起哄。那位弹琵琶的乐师更是起劲了,围着我和这个中途把我截住的男人弹奏一曲节奏更快,也更欢乐的曲子。
面前的男人比我高一点,他戴着金色面具,束起高马尾,腰间悬挂着酒壶,拉着我的手,跟着旁边那些有舞伴的人一起,带我跟上乐曲的节奏,在街上欢快地跳舞。
舞剑我可能还会一点,但跳舞我是真不会,于是我屡屡踩到那人的脚。
“抱歉。”我连声道歉,他却在我对面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讨厌我这样的笨拙,还一直在笑,用那双亮如星夜的乌黑眼眸注视着我。
又是一个不小心,我把他的鞋面从黑色踩成了灰色。
我低头看着他的鞋子,在想要不一会儿给他赔一双算了。
下一个节奏变换,他突然向前一步,朝我贴了上来。
我与他的距离瞬间拉近,嗅到他身上那股带着果味的酒香,忍不住笑意。
大概是我笑得太开心,对面的人又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所以他停下了动作,怔怔地看着我。
在这些跳舞的人群里突然停下,很容易被沉浸在舞曲里的人撞到,所以我拉起他的手,带着他钻过那些正在跳舞的人群,想要寻一个稍微安静一点的地方。
我以为他会拉住我,或者让我停下来,可是没有,他甚至也没有出声问我要带他去哪里,只是傻乎乎地跟着我走。
“去给你买一双新的鞋子。”我回头给他交代了一声。
他好像才回过神来,愣愣地点头。
我回头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耳边听到有马车车辙滚动的声音,正要停下的时候,面前的男人稍一用力,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那辆马车擦着我的后背经过。
这个拥抱很熟悉。
曾有人这样拥抱过我无数次。
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早已经乱了节奏的心跳声,又忍不住笑。
今天真的太开心了。
我一遇见他我就嘴角上扬,比吃了蜜糖还要甜,整个人晕晕沉沉的,难不成这鬼界其实是极.乐之地?
他松开我,低头对上我的目光,眸光闪烁,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又移开视线。
“别随便对人笑。”他的声音低沉,极力克制的严肃,好像在告诫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像是恍然大悟一样,按着他的肩膀,凑近他的耳畔,对着他说:“我没有随便啊。”
我的气息掠过他的耳廓。
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粉红色。
他捂着耳朵瞪向我,试图与我拉开距离,可另外一只手还紧紧牵着我,眼神好像在控诉我“怎么能随便对一个男人这样那样”,好像那个……黄花大闺男?
我被自己脑海里跳出的这个不恰当的比喻逗笑了,这是今晚的第几次笑了?我也记不清了。
他看着我,眼神又变得柔和起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问我。
我说:“宗主让来的,得去给鬼王送贺礼。”
他点了点头,说:“我们顺路。我同你一起。”
说罢,他就要往主城中心走,但是又被我拉住。
我指了指他的鞋子,说:“赔你一双新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鬼界我也是第一次来,来之前听说鬼界除了没有白天之外,和人间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牵着他兜了一圈这条街,连卖画皮的店铺都找到了,却没有找到卖鞋子的铺面。
最后,我松开了他的手,带着他在街边一间茶铺坐了下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有些失神。
“先坐下休息会儿,喝杯茶。对了,你有急事吗?”我问。
他摇头,在我的对面坐下。
街上好热闹啊,进了茶铺里才稍微安静一些,但因为位置靠窗,偶尔还是会有喧闹的声音传进来。
等上了茶和糕点之后,我给他翻杯倒茶。
他盯着我的掌心看了一会儿,在我抬眸看向他的时候,他又移开目光,用侧脸对着我。
我揭开一半的面具,喝茶,吃糕点,但对面的人却没有动,不仅是茶没有动,糕点也没有动。
我单手撑着脑袋,看着对面的人。
外面悬挂的花灯灯光明亮,将烛光照进店内,他的身上泛着一点暖金色的光,风一吹,花灯摇晃起来,他身上的光就忽明忽暗的。
他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轻咳一声,转过头,对着我,却是垂着眼睛,握着早已经凉了的茶杯。
他问:“你……过得好吗?”
杯中的茶水泛起涟漪。
唔……这话让我怎么回答呢?
若说过得好,那就太违心了。
除心魔的日子,并不好受。
但只要有爱,我就能熬过来。
我想我是真的变坏了,我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问题抛回给他。
“你呢?当寒霜剑仙,潇洒吗?”
尹问崖捏碎了手里的茶杯。
第49章 第 49 章 挚友的话……
尹问崖去赔茶铺的茶杯, 背对着我给店主付钱的时候,总回头看我。
看我做什么?
我也不会跑。
而且也不是我弄坏的茶杯。
我唇角微扬,坐在原位等他回来。
尹问崖赔完钱回来了, 却没有坐回他对面的位置,而是站在我的身旁,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喉结哽咽了一下, 缓缓开口:“你……”
“没吃。”不等他问完,我就直接说。
尹问崖眼眸闪烁, 眼眶微红,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我侧过头,看见茶铺内坐得满满当当的,外面的奏乐声和里面大声聊天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都有点听不清尹问崖的心跳和呼吸了。
于是我问他:“有安静点的地方吗?”
尹问崖朝我伸出手。
我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一个让人安心的力道将我拉进他的怀里,尹问崖搂住我的腰, 单手将我抱起。
带着霜雪的寒风吹来。
我眼睛一闭一睁, 再落地的时候, 已经到了主城最高的城墙上。
从城墙眺望,几乎能将整片主城尽收眼底。
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 街道上戴着面具的人影摇晃, 欢声雀跃着,跳着不知名的舞蹈。
宫殿前面的广场也都是人影。以高高燃起的篝火为中心, 辟出一块圆形的空地, 穿着同样制式的羽衣舞者绕着篝火跳舞, 四周摆放着席地而坐的桌子和坐垫,脚不沾地的鬼奴捧着酒壶,给来宾倒酒。
我看着远处篝火那一圈舞者, 被他们整齐的舞蹈和羽衣吸引。
尹问崖站在我的身旁,与我看着同样一片风景。
他说:“鬼后是凡人之子。鬼王为了延续他的寿命,与他相守,请来了羽族为他祝福。传说,每跳一圈,就会给他增加十年的寿命。”
舞者跳完了一圈,篝火由红色转成了金色,从火中飞出一只拖着长长尾羽的红色飞鸟,朝天空翱翔飞去。
“传说是真的吗?”我转头看向尹问崖。
“有心就好,何必追究真假。”尹问崖牵起我的手,带我往更高处走。
这城墙居然也没有人守吗?就这样让我们畅通无阻地通过,真的好吗?
我左顾右盼的,被尹问崖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
他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
像是故意的,在我即将撞到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后退,反而张开手臂,将我搂入他的怀里。
我的面具磕到了他的面具,发出一声脆响。
尹问崖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怕被别人看见,想从他的怀里退出来,腰间却被他牢牢锁住。
“守、守卫呢?”
“没有守卫。也不会有人来这里。”尹问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我,眸光在夜色中越发温柔,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我攥着他的衣服领子,觉得尹问崖有点可恶,总喜欢捉弄我。
我对于亲密一事总是有种说不出的羞耻感,私下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倒还好,但是要在很多人面前表现亲密,就会忍不住紧张。
但好在尹问崖除了抱了一下我之外,有面具相隔,他倒也不能再进一步。
我以为我已经长大了,成熟了,再面对尹问崖的时候,应该能够游刃有余了,毕竟我都可以主动和别人微笑打招呼了,可是现在再面对他的时候,我还是会紧张得心跳不已,呼吸急促。
“我……我想看会儿风景。”我别过脸,没敢再看他的眼睛,生怕被他再次蛊惑。
尹问崖托着我的腰,把我放在墙头上,与我并肩坐在一起,双脚悬空在外,与我一同“看风景”。
只不过是我在看风景,而他在看我。
我垂着眼睛,瞧见他腰间悬挂的酒壶,问他:“里面装的是酒吗?”
尹问崖取下酒壶,“要喝吗?”
我刚才嗅到他身上有股果香味,猜测里面大概是甜甜的果茶,于是点了点头。
他将酒壶递给我。
我打开酒壶,低头闻了闻,甜的,但是又混了一点酒的辛辣气味,难道是先前装过酒残存的味道?
串味了还好喝吗?我在犹豫。
“苍晓。”尹问崖忽然叫我的名字。
我半睁着眼睛,从壶口看向酒壶里面,抽空应了他一声:“嗯。”
“苍晓……”他又叫我的名字。
“嗯?”我抬头看向身旁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尹问崖取下了面具。
尽管我在写手记的时候,总是一遍遍地回忆我们的曾经,回忆起尹问崖的脸,但是总不及他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还是如记忆里的那样,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依旧鲜活明亮,英俊明朗。
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
这一刻,我竟然微微鼻酸。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样不争气的样子,所以我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壶里的“果茶”。
最先感受到并不是记忆里水果的清甜,而是一股辛辣的味道,没过我的舌尖,发苦发涩,喉咙都被这种苦味填满了,刺激得我浑身打了个激灵。
啊……不是果茶。
好苦!好辣!我的舌尖,好像都不属于我了。
我被苦得五官扭曲。
一点也不好喝,被尹问崖骗了!
我将酒壶塞回给他,转头揭开面具,抹眼泪。
“苍晓?”尹问崖拍了拍我的肩膀,搂着我的腰,像以前一样缠上来,下巴抵在我的肩上,想看我的表情。
我故意别过脸,不去看他。
他又骗我,太可恶了。
“是果酒,我亲手酿的。不喜欢吗?”他问。
我吸了吸鼻子。
呜……是他亲手酿的,但是也太难喝了。
尹问崖说话的时候,双唇张张合合,有意无意地蹭过我的耳垂,好像在吻我,又好像想要咬我的耳朵。
我被他磨得有点痒,缩了一下脖子,转了个身,敏捷地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
我轻盈地跃上墙头,双手环胸,低头俯视他。
面具的流苏被冷风吹起,在我眼前掠过。
尹问崖仰头望着我,剑眉微蹙,薄唇轻抿,一脸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
我的心脏沉重地坠了一下,有点不忍心了。
他低下头,攥着手里的酒壶,轻声说:“你喜欢喝果茶,但是果茶越喝越清醒。我试着酿了果酒,醉了之后,梦里就都是你的味道。”
我攥了攥掌心,心脏变得柔软,好像被泡进了蜜糖里,很甜,甜得齁人。
“尹问崖,我要去给鬼王送贺礼。”我从墙头跳了下来,也不用回头,就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尹问崖跟了上来,但他也没有像刚才那样离我这么近了,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与我相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在尹问崖的前面,这种感觉很奇妙。
以往总是我走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如今我们位置调换,我才发觉,原来背后那人的视线这样灼热。
我忍不住想,以前的我演技真的有好到,尹问崖看不出来吗?
走在前面的人,其实也很想回头,但是又害怕惊动了他,于是表现得若无其事,表现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玄清宗宗主的贺礼一份。请在这里签字。”负责收贺礼的礼官给我递上毛笔,让我在册子上签字。
我签了字之后,礼官抬起头,看向跟在我身旁的尹问崖,眼神疑惑,问:“寒霜剑仙,您先前不是来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尹问崖便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匣子,“替我师妹送的。”
我扬了扬眉,一眼看破了尹问崖的谎言。
先前还说顺路,顺的哪门子的路?他都来过了。
尹问崖又献了一次贺礼,签在册子上的名字却是明晃晃的三个字——姜久思。
“姜师姐怎么样了?”我也好久不见姜师姐了。
尹问崖说:“在太虚灵境突破金丹之后,就去秘境历练了。你想见她吗?”
我伸出掌心,上面干干净净,不见有什么奇异的文字。
“得当面谢谢姜师姐。”
尹问崖抬起手,似乎想要牵我的手,又在即将触碰到我的时候,收了回来,学着我刚才双手环胸的样子。
“有机会的。”他说。
我假装漫不经心,根本不在乎答案的样子,问:“要是举行道侣大典的话,能见到她吗?”
“谁的?”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眸灿若繁星,语气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在明知故问。
那几个字在我的唇边打转,但还是被我咽了下去。
话还没出口,我的心跳就已经快到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你的吗?”尹问崖朝我走近一步。
我退了半步,说:“你的。”
尹问崖笑了起来,神色自然地说:“那得看你要不要给她发请帖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足无措的样子,把毛笔放回原位的时候,差点打翻了旁边的砚台。
对面的礼官和他身后那两位姑娘笑作一团。明明戴着面具,应该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是他们还用袖子捂嘴,笑得双肩颤抖,很难让人看不出来他们在偷笑。
并非我不够坦率,是想要我当着很多人的面和尹问崖调情,实在还是……有点羞耻。
我出了门之后,恼羞成怒,越想越气,于是回头捶了尹问崖一拳,正好砸在他的胸口。
尹问崖好像早有所料,在我捶过来的时候,用掌心包住了我的拳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没说要和你举办道侣大典。”我说。
尹问崖点头,“好。”
我垂下手,回过身继续往前走。
但是没有听到尹问崖的脚步声,于是我回头问他:“不和我一起回景山千洞吗?”
尹问崖愣了一下。
很快他又笑了起来,跟上我,走在我的身旁。
“苍晓,我见到师父要怎么自我介绍?”他问。
我说:“不用自我介绍,我师父认识你。”
尹问崖默了默,把脚下的石子踢得老远。
我抿着唇轻笑,坏心眼道:“或者你可以介绍,你是我的挚友。”
说罢,我跳出鬼界的界门。
尹问崖很快跟了出来。
他取下面具,跟上我。
我回头看他,原以为会在他脸上看见懊恼的表情,但是没有,他反而兴致勃勃的样子。
尹问崖凑过来,问我:“挚友的话,可以一起睡觉吗?”
我瞪大了眼睛,脑海里飘过我们在洞穴里相拥而眠的画面。
这人怪不要脸的。
我还没有说不行,尹问崖就已经猜到我的下一句了,他说:“只是一起睡觉而已,那天晚上你在雪地里玩雪,你说你冷……”
我捂住他的唇,瞪着他。
“闭嘴。”
尹问崖举起双手,像是认输了。
我松开他,正要御剑飞回玄清宗。
尹问崖勾住我的衣服带子,眼眸清亮,像一只乖巧无比的大狗狗,眼巴巴地问我:“挚友的话,可以一起御剑吗?”
他似乎找到了什么新乐趣。
我咬牙。
早该知道的,这家伙就喜欢得寸进尺。
但是……为什么我会笑得这样开心,心脏还会跳得这样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