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BA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无声告别 > 50-60
    第51章  他就一混蛋。

    倪云初思索片刻, 答道:“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在七月中旬,那天妙妙上学,程溪中午来我家,我们吃了顿火锅。当时一切都很正常, 看不出任何异样。不过那会儿距离她失踪还有些日子, 所以也说不准……那天吃完火锅她就回去了。”

    周衍东:“你俩平时经常见面吗?”

    倪云初:“是的, 见面很频繁,有时候她和妙妙会来我家住几天, 有时候我又会去她们那儿住。不过那天吃完火锅后,直到程溪失踪, 我俩都没再见过。”

    周衍东:“为什么?”

    倪云初:

    周衍东沉思片刻,问:“倪小姐, 你对她失踪这事儿有什么想法吗?”

    倪云初摇了摇头:“这事儿怎么想都觉得奇怪。首先,程溪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并且绝对不存在什么自杀的倾向。她非常乐观, 凡事总往好处想,总是给人带来很多很多正能量。倒是我, 一有挫折就会灰心丧气, 还曾经有过轻生的想法, 是程溪救了我, 给了我温暖和力量。

    “其次,拐卖的话,我觉得不太可能,我们那治安还挺好的, 相比其他城市,犯罪率要低得多,我去警察局问过,近几年容今失踪的人很少,至少没有家属来报过案。”

    周衍东沉默许久,问道:“你觉不觉得她像是去散心?”

    倪云初:“是有这种可能,有时候人压力大了,会有避世倾向,不过,谁散心连手机都不带,也不提前跟女儿说一声?妙妙还那么小,虽然很多地方都能自理,但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而已。”

    说到这,倪云初长长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天花板,陷入沉默。

    过了会儿,她看向周衍东,说道:“其实,你更倾向于程溪出意外了,对吗?”

    周衍东皱眉:“主要是她出门没带手机,像是只出去一小会儿,不打算在外面待多久。也可能是忘了带。总之,这么久没回来,很难让人不往坏处想。”

    倪云初低下头,垂眸盯着杯子里的细长银勺:“已经好些天没消息了,其实我……我心里也有不好的预感,可就是不愿意相信。警察到现在还没找到什么线索,我和妙妙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更查不出究竟。现在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你了。”

    周衍东内心无比沉重,许久都没作声。

    他仰头望着楼上的女儿,像是在发呆,又像在沉思。

    倪云初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看得出来,此刻他心里肯定极不好受。

    半晌,周衍东开口问道:“这些年程溪都靠做什么工作赚钱?”

    他记得程溪离开京州时,他给她的钱、首饰、银行卡,她一律没带走,就连衣服也只带了几件长穿的平价款。

    倪云初说:“她写小说。”

    周衍东目光闪过淡淡惊讶:“写小说?”

    倪云东点头:“是的,写了很多很多网络小说,出版过好几本,一直都有稿费,所以对她来说,经济方面其实还好,没什么问题。只是头几年没名气的时候会困难点儿。”

    周衍东问:“她笔名叫什么,都写过什么故事?”

    倪云东表情无奈,叹一口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不知道。除了她自己,还有跟她合作过的人,我和妙妙都不知道她笔名叫什么,写过什么书。但每次有好消息,卖出版权了,或者小说引起什么热烈反响,她都会跟我分享。”

    周衍东想起来,程溪大学读的是中文系,走上写作这条路,也算是情理之中。

    他很想知道她都写过什么故事,那些故事里,有没有他和她的影子?

    不过现在看来,只有找到程溪本人,才能找到答案。

    周衍东沉默时,倪云初抬头望向楼上,冲正捧着书读得津津有味的孩子打了个响指,叫道:“嘿!”

    程妙瑾看书极其专注,压根没注意到楼下有动静,倪云初笑了笑,收回欣赏的目光,看向周衍东:“我可太喜欢妙妙了。”

    周衍东点头附和:“是,她很招人喜欢。”

    倪云初:“不,只是很招大人喜欢,同龄人反倒不怎么喜欢她。毕竟对他们而言,妙妙显得太高冷,也太高傲了。”

    周衍东:“鹤立鸡群是这样的。”

    倪云初:“你小时候也这样?”

    周衍东:“差不多,我小时候只跟一个朋友玩儿得好。他也是很聪明很努力的人,站在别人的角度可能会觉得我俩被孤立了,挺可怜,但我们从来不这么想。”

    他忽然记起印磊曾经说过的话,摇了摇头:“确切地说,是我从不这样想。”

    他将目光移到楼上,又补了一句:“所以妙妙真的很像我。”

    倪云初目不转睛盯着周衍东看了许久,紧紧皱眉,满脸都是疑惑:“我在网上搜过你的资料,你今年三十五了吧?真就只谈过程溪一个女朋友?”

    周衍东耸耸肩:“你不信也可以。”

    倪云初解释道:“抱歉,不是故意不相信,主要这个事儿吧,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如果是真的,那你还真是一股清流。按道理说,你们这个圈子诱惑这么多,干净的男人估计没几个。”

    周衍东不置可否:“确实,如果你不是这圈子的,很难想象里面的人会肮脏到什么地步,所以当初我跟程溪在一起时,从不让她融入这个圈子。当然了,这里不乏有美好善良正直的人,可一旦接触到那些肮脏恶毒的人,留下的阴影,很可能让她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这番话让倪云初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她看着周衍东,问:“周总,你后悔爱过程溪吗?”

    周衍东笑了,唇角浮现无奈和自嘲:“我倒是想知道,程溪有没有后悔爱过我。”

    倪云初满眼好奇:“方便说说你俩的故事吗?”

    周衍东拒绝得斩钉截铁:“抱歉,不方便。”

    倪云初挑了挑眉,点头:“行,没关系,我这人虽然挺八卦的,但程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希望她现在平平安安,其余什么都不重要。”

    周衍东掏出手机,给那位在云州的熟人打电话问情况,那边说用了些法子查过,暂时没找到线索,让他再等等。

    他挂断电话,默默盯着自己那杯咖啡,目光空洞而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倪云初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周总,要不今天先结束吧?”

    周衍东回神,点点头,眉间愁云仍未消散。

    倪云初冲楼上喊:“妙妙!”

    程妙瑾扭头看向他们,倪云初招了招手示意她下来。程妙瑾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回原位,下楼走到他俩跟前。

    周衍东结了账,起身时说道:“倪小姐,今晚一起吃饭吧。”

    倪云初摇头拒绝:“不了,最近发生挺多事,我心里挺乱的,只想自己一个人散散心。我知道你是好意想表达对我的感谢,不用这么客气,作为程溪的朋友,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拍拍程妙瑾肩膀,笑着说:“今晚别回酒店了,好好陪陪你爸。”

    程妙瑾抱住她,头埋在她肩膀,小声开口:“那你不要太想我哦。”

    倪云初噗嗤笑了,摸摸她脑袋:“你呀,要是能跟你妈妈这么撒娇该多好。程溪总跟我抱怨呢,说你性子太冷,跟她还端着。”

    程妙瑾闭上眼,心里一阵酸楚。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以后还有机会跟妈妈好好撒一撒娇吗?她强忍着泪水,默默地问。

    倪云初眼里起了雾,轻轻推开孩子,撵人:“走吧走吧,我还有个景点没逛完呢,别耽误我时间。”

    周衍东问:“要不要载你一程?”

    倪云初摇头:“不用,很近的,走着去就行。我和程溪都喜欢散步。”

    她三句话不离程溪,另外两个人听得难受,说完刚才那话,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心里更是揪着疼。

    三个人走出咖啡店,倪云初冲他俩挥挥手,飞快转身离开,生怕他俩看见自己流泪。

    程妙瑾跟着父亲上了车,父亲坐在驾驶位,她坐后座。

    周衍东问:“怎么不坐前面?”

    她沉默,过了会儿才哽咽着开口:“我喜欢坐后面。”

    那时正在等红灯,周衍东回头看了看,发现她头埋得很低,刚才声音也颤得厉害。

    周衍东知道,女儿哭了。

    他很想问一问,妙妙,是不是想妈妈了?

    知道这完全就是一句废话,所以没有用这句废话再去刺伤女儿。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心里明白,其实他自己,也好想程溪。

    好想好想程溪。

    后面有人按喇叭,急促刺耳的声音让他清醒几分,他这才看见绿灯已经亮起,后面的车早已等不及。

    周衍东没有带女儿回公寓,他将车停在护城河旁,领着女儿沿河道外的林荫路漫无目的散步。

    程妙瑾问:“我们来这里干嘛?”

    他说:“不干嘛,走走。”

    程妙瑾又问:“你和妈妈以前常来这儿,是吗?”

    他不作声,沉默许久,嘶哑着嗓音开口:“我很少跟她来这儿,其他地方也很少陪她去。”

    我答应过她的事,做到的太少太少。这话他没说出口,因为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扭头看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女儿,一时百感交集。

    “妙妙,你知道妈妈写过什么故事吗?”他问。

    程妙瑾摇头:“不知道,她从来不跟我说。家里有很多书,什么种类都有,包括小说,我问过,那里面有没有她写的,她说没有。或许有吧,只是她不承认。”

    周衍东:“她日记里没提过这方面吗?”

    程妙瑾:“提是提过,但没说自己笔名叫啥,就只是写,‘今天更新的内容被骂了,唉,好难过’……‘今天又被夸了,开心”……‘有些读者真可爱’等等这种话。我试图查过,但找不到线索。”

    周衍东:“没在家里找过合同之类的东西?”

    程妙瑾:“没有,真是怪了,程溪这个人啊,有时候看着马马虎虎,但瞒起事儿来。真的很厉害。”

    周衍东沉思一会儿,问道:“你查过妈妈手机吗?”

    程妙瑾点头:“早就查过了,警察也查过她最近联系过的人,都没线索。她手机上微博只有一个小号,大号被她退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大号是什么。”

    听完这番话,周衍东思索片刻,很快发现漏洞,犀利的目光看向女儿:“报案后,警方会把失踪者的信息查得很清楚,不可能查不到她笔名,也不可能不告诉家属。”

    程妙瑾心虚地低下头。

    周衍东叹一口气:“即便是知道笔名,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对么?”

    “嗯……”程妙瑾极小声应道。

    周衍东:“她写了这么多年小说,在网络上应该有一定影响力,要不咱们网上公开寻人试试?”

    出乎他意料,程妙瑾摇了摇头。

    “别这样做。”她咬着唇,避开父亲目光。

    周衍东一股火窜上来,不禁凶道:“妙妙,这种时候还瞒着爸爸!”

    程妙瑾红了眼,内心挣扎许久,小声开口:“妈妈失踪那天写了日记,只有三个字。”

    周衍东心提到嗓子眼儿:“什么?”

    程妙瑾:“‘别找我’。”

    瞬间,周衍东脑海闪过一个念头。

    他看向女儿,发现女儿也不由自主看向他,父女俩目光交汇,无需言语也能意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他压制住那个念头,问:“你觉得程溪抑郁吗?”

    程妙瑾:“你是指抑郁症,还是只是那种不开心的情绪?”

    周衍东:“抑郁症。”

    程妙瑾仔细回想,沉思了许久,摇头:“有时候妈妈确实不太开心,但人总会有情绪,大家都是凡夫俗子,不可能万事想得开,总有不舒服的时候。只是这么多年,自从我记事以来,就没怎么见她崩溃过,或者持续很久不开心。”

    周衍东:“有些抑郁症患者表面上看起来阳光乐观,但只是隐藏得很好罢了。他们不地自我压抑,伪装坚强,因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害怕影响他人,只希望永远给人带来正能量,这种抑郁症患者都非常非常善良。”

    程溪微微摇头:“没错,可我还是觉得妈妈不像有抑郁症……她的坚强和乐观,不是装出来的。我跟她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我比你更了解她。”

    周衍东:“你给我看的那张合照上,程溪很瘦,这些年她一直这么瘦吗?”

    程妙瑾:“倪老板说过,妈妈怀孕期间胖了很多,生完我又很累,很久没减下来,直到我三岁去了幼儿园,她才能喘口气好好减肥,大概四岁起,我印象中她就一直挺瘦,不过今年确实比以前瘦。

    “她吃得越来越少,有时比我吃得还少,我都看不下去了,让她多吃点儿,她不肯,说多吃会胖,她得减肥。”

    周衍东:“这些年她一直努力维持体重保持身材?”

    程妙瑾:“不,是去年年底才开始的。我记得春节吃年夜饭,程溪做了一大桌菜,都得可好吃了。我和倪老板吃得挺多,她自己忙活一天反倒没怎么吃,说是不饿,还不许我们硬逼着她吃。”

    周衍东陷入回忆。

    程溪以前并不是个热衷减肥的人,至少跟他在一块儿时不是。她对苗条身材没有多大执念,并且也不是易胖体质,有时确实食欲好,但不会暴饮暴食,总体来说,心态和饮食习惯都还算健康。

    周衍东心里,升起一片雾霾。

    默默走了很长一段路,他转移话题:“刚才在店里看了什么书?”

    程妙瑾说:“宋词赏析。”

    周衍东:“喜欢哪首?”

    程妙瑾:“今天看的那些,谈不上多喜欢吧,就是有一首印象还挺深的,晏几道的《御街行·街南绿树春饶絮》。”

    周衍东脑海中浮现起这首词。

    初中那会儿他读了几遍这首词就背下来了,可即便背得滚瓜烂熟,依然无法切身体会词中深意,只把它当成作文素材放在脑中的记忆库。

    见他不作声,程妙瑾问:“你以前会和妈妈讨论文学吗?”

    周衍东摇头:“很少,主要是没时间。”

    程妙瑾叹气:“那真是可惜了,妈妈大学读的中文系,她在日记里夸过你,说你很有思想,文采很好,又说你俩不常交流文学。我看的时候挺纳闷,为什么不呢?”

    周衍东默默在心里问自己,是啊,为什么不呢?

    因为忙,又或者,因为瞧不上。

    尽管他是个理科生,但从小读万卷书,自视甚高,总觉得程溪学的那点东西,没意义讨论,也不值得花时间跟她讨论。

    周衍东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又对自己有了几分鄙夷,鄙夷那不可一世的清高和不屑一顾的傲慢。

    他再次深刻体会到自己有多混蛋。

    搬来京州以后,程溪在漫长的孤独中痛苦捱着,自己对她的冷落,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冷暴力?

    他记得那会儿家里多了很多书,方姨说,程小姐没事儿就看书,当时他还说,她本来也没什么事儿,看看书挺好。

    他记得自己说那句话时,心里想的是:不太聪明的人就该多读书,提高一下认知才好。

    太傲慢了,他想。

    周衍东红着眼,望向对面河岸,很想大声喊出一句“对不起”,却不知道,该听这句“对不起”的人,此时此刻在哪里。

    程妙瑾停下脚步,问:“还要继续走吗?”

    他也停下来:“累了吗?”

    程妙瑾:“没有。”

    周衍东:“无聊了?要不要去别的地方转转?想要什么东西爸爸带你去买。”

    程妙瑾摇头:“不需要,物质上我什么都够。其实妈妈赚得不算少,但她主张节俭生活,还捐出去了一部分钱。她捐钱我没意见,毕竟本来就不是我赚的。她有权利安排自己的钱怎么使用。”

    周衍东:“她一直都是个很节俭的人,我曾经试图改变这一点,但失败了。我以前总觉得,如果经济条件允许,就没必要这么省,可她觉得我是在嫌她穷酸,在这点上,我俩始终存在分歧。”

    由无数个方面组成。

    “你在这个方面对她没有恶意,其他方面又对他心存鄙夷——比如,不愿意花时间跟她讨论文学,所以,怎么能要求她在这个方面理解你?”

    周衍东羞愧至极,低头盯着脚边的落叶,红着眼不作声。

    程妙瑾想起一件事,好奇问道:“我在网上查过,你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叫周庆显,他目前还健在,为什么之前没在公寓看到他,也没听你和奶奶提起过?”

    周衍东沉默,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纠葛告诉她,再三思索后,决定浅浅说个大概。

    “你爷爷控制欲太强,我和你奶奶作为他最亲的人都没法忍受这一点,所以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我们从那个家里搬了出来,也不怎么跟他来往。”

    大人的事,小孩不好评论,程妙瑾听完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周衍东问:“程溪没在日记里提过你爷爷?”

    程妙瑾:“没有,从来没有。”

    周衍东心想,父亲做的那些事,程溪不可能记恨,只是不愿再提起罢了。

    又走了一小会儿,周衍东提议回家,程妙瑾没意见,跟着他原路返回上了车,这次程妙瑾坐的是副驾,因为没有哭。

    尹岚和方姨正在客厅坐着,见他俩回来,起身迎接,见尹岚眼睛红肿,周衍东知道,他们出门这段时间,她肯定在家里没少哭。可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便只当没看见。

    下午走了太多路,程妙瑾又累又困,不禁打起哈欠。尹岚见她满脸疲惫,问道:“妙妙,累了吧,要不要睡会儿?”

    程妙瑾摇头,刚想拒绝,听见周衍东说:“不行,必须睡一觉,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才能——”

    他收住话,看着女儿,用眼神传递没说完的那半句话。

    程妙瑾只得点头答应。

    楼下共有三间卧室,其中两间尹岚和方姨住了,另外一间比较小,周衍东不想让女儿住小房间,便领着她上楼。

    楼上三间房,一间主卧,一间客卧,一间书房。

    周衍东住客卧——程溪离开后,他就从主卧搬了出来。

    打开主卧门,周衍东对女儿说:“以前我和你妈妈住这间房。”

    想想又觉得这话不太对,他摇了摇头:“主要是你妈妈自己住这里,我回来得少。”

    程妙瑾走进房间,目光四处看,见房间收拾得整洁,问道:“她走以后呢?你就自己睡这儿?”

    周衍东:“不,我睡隔壁。你妈妈离开后。我就不睡这儿了。”

    其实也睡过,周衍东想起来,有时应酬完醉得一塌糊涂就会进错房,第二天醒来,睁眼看见熟悉的房间,床上却只有自己,心脏瞬间被愁绪填满,一整天都过得阴沉。

    “这间卧室家政阿姨会定期打扫,方姨每周也会换干净的床品,放心睡吧。”周衍东说。

    程妙瑾:“还有别的房间吗?”

    周衍东:“楼下有,不过那间房小,还是住这儿吧,这儿面积大,还自带卫浴,更方便。”

    程妙瑾摇头:“我想住楼下那个小房间。”

    周衍东不理解:“为什么?楼下那间不带卫浴,洗澡上厕所都得在外面。”

    程妙瑾:“没关系啊,我就喜欢住小房间,空间小一点更有安全感。”

    周衍东笑了笑:“这点倒是跟你妈妈一样。”

    程妙瑾陷入沉默,过了会儿,抬眸看着他:“我能说句实话吗?”

    周衍东:“什么?”

    程妙瑾:“这间主卧好大,妈妈住着应该很害怕。她胆子特小,这么大个人了还怕鬼,你俩没分开的时候,你回来得少,她一个人睡这里,应该很难熬……”

    周衍东轻轻点了点头,别过脸,无言以对。

    他带着女儿下楼,送她进了那间小卧室,然后来到客厅,给助理打电话,吩咐助理买些女孩的生活用品,又让他去酒店把孩子的行李带过来。

    过了十分钟,尹岚悄悄打开小客房的门往里瞧,低声对走到自己身边的儿子说:“睡着了。”

    周衍东也往里瞧,见女儿背对着房门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轻轻将门关上。

    尹岚拉着周衍东回客厅,拿出一个袋子递给他。

    “东子,生日快乐!这么多年来,妈妈都没送过你什么礼物,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周衍东打开袋子,拿出里面的丝绒盒子。

    是块名牌机械腕表。

    他笑了笑,摘下自己手上的表,戴上母亲送的这块:“谢谢妈,很好看,我喜欢。”

    尹岚含着泪点头:“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孩子睡觉前,方姨出门买菜去,这会儿客厅里只有他们母子。

    尹岚问:“程溪联系过你吗?”

    周衍东摇头。

    尹岚纳闷:“那孩子怎么找过来的?”

    周衍东:“她朋友——就是那个倪老板送来的啊,不是说过吗?”

    尹岚想不通:“一句招呼不打就把孩子送过来……东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程溪真没联系过你?”

    周衍东心里本就压着一块石头,听她这么念叨,烦躁得要命,随口胡诌敷衍道:“联系了联系了,跟我说了孩子要来。”

    尹岚:“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怎么说的?”

    周衍东:“昨儿打电话给我,那会儿我还在江城呢,连夜赶回来了。”

    尹岚:“那你刚才又说没联系!”

    周衍东不耐烦:“妈您别问了成么?”

    被他这么一凶,尹岚委屈得红了眼。

    “妈妈就是……就是担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说程溪都愿意让孩子回来,怎么就不肯联系联系我呢?这么多年,连个音信也没有……”

    周衍东:“她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肯定不是故意针对您,行了您别多想了,我也上去休息会儿。”

    望着儿子上楼的背影,尹岚只能徒劳叹息。

    她恍惚了几秒,想起来身在何处,凭着记忆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灯,房间瞬间明亮起来。

    灯光刺眼,她闭着眼缓了缓,再睁开,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才下床,从书包里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半。

    这个点醒来肯定睡不着了,程妙瑾不想玩手机,又觉得时间难熬,想起楼上有间书房,便离开卧室悄声上楼,准备看看书打发时间。

    轻轻推开书房门,她看见里面亮着一盏台灯,父亲竟在这里,只不过已经睡着了。

    周衍东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睡得似乎很沉。

    程妙瑾轻缓地迈着脚步,走到书桌前。

    桌上摊开一张宣纸,旁边是毛笔和砚台。宣纸上写着一首词。

    程妙瑾看不出这算什么字体,但知道这是一手漂亮的好字,一看就没少练过。

    宣纸上的词正是下午她跟父亲提过的那首晏几道的《御御街行·街南绿树春饶絮》。

    程妙瑾从头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默读,发现父亲偏偏落了最后一句没写。

    最后一句是什么来着?她在记忆中搜索起来,霎时红了眼眶——

    “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第52章  曾经那么相爱。

    看着宣纸上这首父亲未写完的词, 程妙瑾百感交集。

    她虽然早慧,但说到底也是个孩子,十岁的年纪,并不十分懂得大人之间的情爱纠葛, 只是隐隐知道, 父亲和母亲, 一定曾经深深爱过彼此。

    程妙瑾转身来到书柜前,目光扫过一排排书, 停在那本《基因传》上。

    这个名字让她内心有了触动,不禁联想起血脉相承的奇妙之处。

    她打开玻璃柜门, 抽出这本书,正准备离开, 听见了父亲低沉的声音:“妙妙。”

    程妙瑾扭头,见父亲已经醒来,坐直了身子正看着她。

    “对不起, 吵醒你了是吗?”她抱歉说道。

    周衍东摇头:“不怪你,我睡得浅。”

    程妙瑾:

    周衍东:“不知道, 你醒了多久?”

    程妙瑾:“一小会儿。”

    周衍东算了算, 她这一觉大概睡了九个多小时。看着女儿补充睡眠后气色好了许多,他稍微放心了些。

    见女儿手里拿着书, 周衍东问:“准备看什么?”

    程妙瑾举起这本厚厚的书, 将封面展示给他。

    封面上的三个字让周衍东笑了:“这本你看得懂吗?”

    程妙瑾不服气:“都翻译成汉字了, 有什么看不懂?就算看不懂, 我也要看,闲着也是闲着,总不能一直发呆或者玩手机浪费时间。”

    她走到书桌前,低头看着桌上的宣纸。

    周衍东:“之前就看过了吧?”

    程妙瑾点头:“嗯, 你从小就练书法吗?”

    周衍东:“小时候练得勤,高中以后就懒散了。工作后更是没什么时间写。”

    程妙瑾夸道:“真好看!”

    周衍东摇了摇头:“也就那么回事儿。你勤练练,肯定写得比爸爸强。”

    程妙瑾:“以前程溪想给我报书法班,我不喜欢,现在看了你的字,觉得写出一手好字真酷,又挺想学了。”

    周衍东:“行,赶明儿给你联系老师。”

    程妙瑾盯着宣纸犹豫片刻,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最后一句是忘了写吗?”

    她语气试探,其实心理已经有了答案。

    周衍东没作声,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空着的那一行上。

    程妙瑾知道他心里难受,不再多问,说道:“我下去看书了,你也早点休息。”

    周衍东淡淡“嗯”一声。

    程妙瑾走到门口,打开书房门,却定住了脚步没有迈出去,想了想,转身看着父亲,问:“爸爸,你想知道妈妈笔名吗?”

    周衍东毫不犹豫,点头:“想,但程溪不希望别人知道,所以暂时先不用告诉我。”

    程妙瑾:“不好奇她写过什么故事?”

    周衍东:“当然好奇,但以前我不够尊重她,所以这次,我想我应该——”

    程妙瑾:“明白了。”

    她走出书房,替父亲轻轻关上门。

    周衍东盯着紧闭的门发了会儿呆,然后低头,目光落在那首词上。

    没写出的哪一句,今晚他已经在心里念了千万遍。

    “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人面知何处。

    人面知何处……

    他用沙哑的嗓音一遍一遍念出这五个字,末了抬起手,将连埋进双手掌心,极克制地不让自己哭出声。

    书房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啜泣。

    周衍东在书房里待了整整一夜。

    天光乍亮,他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迎着晨光和微风,闭上眼,想:程溪,程溪,你在哪里?

    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长长的白雾,隔着这稀薄的白雾,望向楼下绿化区一排排树木。

    今天又是个大晴天,可他心里的雨,一直没停过。

    七点半,方姨上楼敲了敲书房门,在外面问:“少爷,醒了吗?”

    周衍东应了一声,方姨推开门:“妙妙说您在书房。下去吃早餐吧,妙妙煮了面。”

    周衍东惊讶:“妙妙煮的?”

    方姨笑道:“是,这孩子早早起床,不声不响就把把早餐都做好了,夫人高兴得都哭了!”

    周衍东赶紧下楼,尹岚坐在餐椅上冲他招手:“快过来尝尝你女儿的厨艺!”

    周衍东心里想着程溪,始终不好受,但这会儿又因为女儿的懂事倍感欣慰,难受淡去几分。

    程妙瑾分给他一双筷子。

    周衍东看着餐桌的四碗面,每一碗里都有个煎蛋,笑道:“蛋煎得不错。”

    尹岚:“只是不错?这蛋煎得简直不要太漂亮!是不是啊方姨?”

    方姨忙不迭点头附和:“是是是!我做这么多年饭都煎不出这么漂亮的鸡蛋呢!”

    程妙瑾被大家夸得不好意思:“有时候妈妈工作忙,我就自己做饭。”

    尹岚不住地夸她懂事儿,又问:“你妈妈现在做什么工作?”

    程妙瑾如实说道:“她写小说。”

    尹岚愣了愣,随即会心一笑:“还真挺适合她,跟她专业对口。她爱看书,想象力也丰富,难怪会选择从事这个职业。”

    程妙瑾怕奶奶再问下去,赶忙催道:“您快吃吧,等会儿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尹岚点点头:“哎,哎,我尝尝!”

    只尝了一口她便忍不住拍大腿称赞:“味儿可真不错!”

    方姨和周衍东也点头表示赞许。

    程妙瑾性子虽然高冷,这会儿被家里人一个劲儿夸,仍会忍不住暗喜,心里偷着乐。

    周衍东昨天才见着女儿,对她却莫名熟悉,倒像是一起生活了好些年。见她那样儿,就知道这孩子在偷偷暗喜,不禁扬起唇角。

    程妙瑾煮的面确实很好吃,大家尝这味道就知她没撒谎。没做过饭的孩子是煮不出这种水平的。

    吃完面,程妙瑾主动要洗碗,被方姨和尹岚拦下了,好说歹说才把她从厨房劝走。

    周衍东把女儿叫到楼上书房,关上门,目光歉疚看着她。

    “这么多年,爸爸就给你煮过一碗米粉,实在不称职。”

    程妙瑾没接这话,走到窗边向外望去,忽然大叫:“爸爸,那有只大鸟!”

    周衍东来到她身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黑色的鸟在空中。

    他看着女儿脸上浮现起难得的童真笑容,不自觉也跟着笑了,问道:“妙妙喜欢这里么?”

    程妙瑾点点头,目光诚恳:“喜欢,这里有很多书,装修得漂亮也温馨,住着很舒服。最关键是,奶奶和爸爸,还有方姨都在这儿。”

    周衍东又问:“那你喜欢别墅吗?”

    程妙瑾想都没有便摇头:“别墅又大又漂亮,但我更喜欢小房子,这一点跟妈妈很像。”

    周衍东:“爸爸给你转学,以后你留在京州,喜欢住这儿咱们就住这儿,不喜欢就搬去别的地儿,都看你。”

    周衍东这话不是疑问句,也不是提议,程妙瑾明白,父亲并没有在征求她的意见,只不过是在告知她。

    她冲父亲摇了摇头:“不要。”

    这两个字说得很轻,目光却无比坚定。

    周衍东倏地皱眉:“不行,你不能再留在容今了。”

    程妙瑾仍是摇头:“为什么不能?我在那里出生,在那成长,那里一切都好,那是我熟悉的地方。我就要留在那儿。”

    周衍东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来京州?京州不比容今好吗?爸爸能给你最优渥的生活,能让你去最高端的学校,接受最优良的教育,而且现在——”

    他顿了顿,低头深吸一口气,沉默一小会儿才又开口:“而且现在,我们找不到程溪。假期你可以留在京州,开学了回去,谁照顾你?倪小姐吗?她有自己的生活,还得工作,人家又不是你父母,总不能一直围着你转。”

    程妙瑾咬着唇,瞬间红了眼,沉默片刻,哽咽着说:“我生活能自理,我会自己照顾自己。”

    周衍东扶额,叹气:“胡闹!把你一个人扔在那儿,我怎么放心得下?”

    程妙瑾仰起脸,梗着脖子瞧他:“我觉得妈妈最后留下那句话,应该只是想自己出去散散心,开学前她肯定会回来!”

    周衍东:“如果没回来呢?妙妙,如果程溪没回来,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离开京州,独自在千里之外生活?

    “妙妙,我以前不是个称职的爸爸,是因为我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父亲!既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存在,能不能给我机会,让我好好尽到父亲的责任?”

    程妙瑾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向窗外,问:“爸爸,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要让你看那只鸟吗?”

    不等周衍东开口,她自问自答说道:“因为我想让你明白,能自由自在飞翔的鸟有多快乐。当初妈妈被你困在京州,困在这套公寓里,她妥协过,忍耐过,最终还是选择拼尽全力逃离。

    “爸爸,我和妈妈一样,我们都不属于这里。或许以后我会再来京州,来这里度假,来这里读大学,来这里工作,但是现在,我不想留在这儿。

    半晌,程妙瑾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扭头问父亲:“要看看程溪的日记吗?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它给你。你们曾经那么相爱,或许妈妈并不抗拒让你看到那些文字。”

    周衍东抬眸,泛红的眼眶里蓄着泪,看了女儿好一会儿,轻轻点头。

    望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周衍东耳边回响起她那句话。

    “你们曾经那么相爱”。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心里想:是啊,我们曾经那么相爱。

    第53章  孩子是礼物。

    程妙瑾很快回到二楼书房, 将母亲那本日记递给父亲。

    周衍东从女儿手中接过日记。

    日记上依然挂着锁,程妙瑾把钥匙放在书桌上,说道:“钥匙要保管好,看完锁上, 把本子收好, 不可以给别人看到。”

    周衍东点头:“明白。”

    日记本不大, 但很厚,硬壳封面,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盯着封面上的玫瑰看了一小会儿,正准备翻开, 程妙瑾冷不丁开口,问:“爸爸, 这些年你有过别的女人吗?”

    周衍东摇了摇头。

    程妙瑾半信半疑:“真的?”

    周衍东看着女儿,目光坦荡而诚恳:“没必要骗你。”

    程妙瑾说道:“妈妈也没找过别的男人。”

    周衍东回想起倪云初那番话,颔首:“倪小姐告诉我了。”

    程妙瑾:“妈妈这些年没谈恋爱, 不是因为没人追,只是因为她不想。”

    周衍东:“我知道。我俩刚在一起那会儿。就有个男人对她死缠烂打。你妈妈其实挺有魅力的。”

    程妙瑾说:“我也这么觉得。虽然她没有顶级漂亮的外貌, 但很招人喜欢, 追她的男人挺多。有个邻居叔叔一直对我们很照顾,还跟妈妈表白了, 被妈妈拒绝之后, 邻居叔叔也没有对我们冷淡。有时遇到小麻烦, 叔叔都会帮忙我们解决。不过妈妈这人挺要强, 可能也是为了避嫌,有什么事儿不愿意找别人帮忙,更不让我去找那个叔叔,后来我们慢慢就跟他疏远了。”

    周衍东微微挑眉:“除了那位邻居, 别的追求者呢?”

    程妙瑾:“还有一个挺帅的叔叔,给我留下挺深的印象。他不是容今的,外貌气质和穿着打扮都很贵气,对了,说话还一口京腔,跟你一样。我以为是京州来的,但妈妈说那位叔叔在广城,我想应该是南下的京州人。”

    听到这些信息,周衍东皱起眉心,立马想到一个人。

    他抬眸看着女儿,问:“那个叔叔叫什么?”

    程妙瑾摇了摇头:“不知道,只知道他姓宋,妈妈叫他宋先生。”

    姓宋。周衍东脑海里蹦出一个名字。

    他问:“那人叫宋言吗?”

    程妙瑾想了想:“没听过妈妈叫他名字,从来都是叫宋先生,所以我也不知道。”

    周衍东回想起她刚才那番话,再对上宋言的形象气质,京腔口音,心里想,八成就是他了。

    “那位宋叔叔经常来找程溪吗?”周衍东问。

    程妙瑾摇头:“不,只找过几次,妈妈对他很客气,肉眼可见的疏离。怎么说呢,反正就是……尊敬,但冷淡。后来宋叔叔就不来找她了。最后一次见面,宋叔叔想邀请我们母女去广城旅游,被妈妈毫不犹豫拒绝,他俩单独聊了一会儿宋叔叔就沉着脸离开了,再后来,他就没再来过。”

    周妙瑾沉默一小会儿,转移话题,问道:“要留在这看书吗?”

    程妙瑾从书柜里找了一本名著小说:“我回房间看。”

    她走到门口,出门前回头看着父亲:“爸爸,你催一催云安那边的朋友行么?”

    周衍东:“嗯,会的,别着急,程溪她——”

    他停顿下来,自己也不敢给女儿做出什么保证,沉默片刻才又开口:“她会保护好自己的。”

    这话说得没底气,很淡,也很轻。

    他低着头,避开女儿目光,听见门轻轻关上,再抬眸看着紧闭的房门,陷入沉思。

    程溪宁愿跟宋言联系也不跟他和母亲联系,这一点让周衍东心里十分不甘。

    他想起,两人在一起的契机,正是因为宋言。

    当初第一次看见宋言送她回来,他深知此人危险,提醒程溪远离宋言,程溪不当回事,他为她着急担忧,反倒被她当成是吃醋。

    也是巧,就因为这么个误会,话赶话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在一起了。

    后来,因为宋言他们还吵过架,甚至搬回京州后,周衍东有时也会翻旧账。

    程溪流产之前,有时两人吵架,他会拿话刻薄她——

    “选了我才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儿,后悔没选宋言了是吗?”

    “你要觉着我不够包容你,疼爱你,那就去找宋言啊。”

    ……

    每当他说这些话,程溪总会哭着跟他闹,两个人越吵越凶,谁也不让谁,最后都是他服软,后退一步,哄一哄,程溪再给个台阶下,又和好了。

    程溪流产以后,跟他闹过一阵儿就变得很乖。

    他记得程溪变乖之前母亲过来陪了她一天,八成说了些什么,把她劝通了。

    他问过程溪和母亲,那天都聊了什么,这两人嘴都严,对此闭口不谈。

    他那会儿忙,也没追着问这事儿,只觉得反正程溪已经被彻底哄好了,又乖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已经拿到,便不再往深里探究她是怎么有了这种转变。

    再后来,周衍东每每不舒服,又拿宋言来刻薄程溪,她从来不因为这个跟他闹,总是温柔地笑一笑,眉目平和,看着他说:“我心里除了你,再没别人了。”

    他其实是信的,只不过为了多听她两句好话便往死里作,陈年老醋反复拿出来吃。

    有一回他看出她是真的气了,委屈得红了眼,却又强忍着泪,不让自己哭出来,仍是挤出一个笑,温柔地望着他,嘴上打趣:“你老跟我提宋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他有意思呢!”

    他被这话气笑了,程溪也噗嗤笑出声,眼泪流出来,抬手一边抹泪,一边娇嗔:“都怪你,逗得我又哭又笑!”

    他气消了大半,摸摸她的脸,说:“宝宝,你现在脾气可真好。”

    程溪不作声,靠在他怀里,脸贴上他胸膛。

    等她从怀里离开,他发现自己胸口湿了一片。

    他以为这些泪是之前流的,现在回想起来,浸湿他胸口的每一滴泪,都含着程溪无处言说的委屈。

    这些泪,是她将脸埋进他胸口后流的啊。

    在他不曾在意的时刻,她默默流了多少泪,独自咽下多少委屈,他以前从不曾了解过。

    从回忆中抽离,周衍东翻开了手上这本硬壳日记。

    日记扉页,程溪用清隽的字迹写下一句名言——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翻过扉页,周衍东从第一篇日记开始看起。

    第一篇是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日写的,许多年前了——那会儿他们已经分手。

    但这篇日记里程溪没有提过他半句。

    她写了自己前些日子回了趟广城,回到曾经租过的房子附近转了转,又在那找了两天房子,没找着满意的,再三思索,决定去往云安省容州市容今县——那会儿容今只是个县城,前几年才从容州分出来,成为城市。

    她在网上查过容今,觉得这里很宜居,便迅速从广城来到这里。

    她把这次出发看看成一段冒险,用了整整两页纸书写自己对这段新旅程的期待和担忧,像个青春期的少女,对未知旅行怀着憧憬与不安。

    周衍东一页一页往下看去,发现她记录了很多琐事。正如倪云初所说,程溪是个坚强又乐观的人。周衍东从字里行间读出了她对生活中所有一切的感恩之心。

    直到二零一一年九月中旬,周衍东终于看到了程溪的怨言。

    果她的命运注定充满了波折苦难,上天为什么要让她来到人间?难道有些人来世间走一遭的目的,就是为了吃尽苦头?

    她想不通,看不透。放不开……

    字迹间,有些字被泪滴晕染;有些字因颤抖而写得歪曲;有些字或许是因为怨恨太浓,笔尖划破了纸张……

    但很快,紧接着在第二天的日记里,她又调整好了状态。

    她写道——

    【彻夜未眠,天亮后,才从麻木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整个人疲惫至极,可又怎么都睡不着,索性起床,为自己煮了一碗面。

    我想,我这种人,哪怕有万般缺点,但“打不倒”这一个优点,就能让我一直坚强地活下去。

    昨天我问命运,为何对我如此不公?问上天,为何对我如此残忍?今天,我想我有了答案。吃面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要是有人陪我一块儿吃,该多好啊!

    我是孤独惯了的人,从小到大,早已习惯没人作伴。家里四口人,另外三个从不把我当自己人。后来遇上了周衍东,本以为人生有了依靠,最后才发现,其实他从来都不属于我。

    吃面时想的那句话,忽然让我恍然大悟——这个孩子,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这孩子是带着任务下来的,她/他的任务就是:终结我的孤单……

    此时此刻,我的体内多了一颗种子。

    我不再是一个人,我不再只有我。长久以来。我总是被无尽的孤寂围绕着,所有人都觉得我阳光,乐观,没有人知道,正是因为心里下过太多场雨,才会不断地向太阳靠拢;正是因为对待人生的态度底色是悲观,才会选择暂时乐观,让自己活得更舒坦一点……

    感谢命运给了我这个孩子,感谢这个孩子选择了我,也感谢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的我自己。

    太阳照常升起,阳光铺满一地,我站在光里,想象着自己是一棵大树。我的孩子,是我身上的树枝,我们一起沐浴阳光,等待雨露。

    我们紧紧相连,彼此陪伴,再不孤独。】

    最后两个字——“孤独”,被泪水浸透。

    周衍东知道,这是感动的泪,是幸福的泪。

    他没发现自己也哭了。

    他将目光挪回到前面几段话的某一句中。

    【后来遇上了周衍东,本以为人生有了依靠,最后才发现,其实他从来都不属于我。】

    周衍东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他,他和程溪,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哪怕住在一起,哪怕肌肤相亲,也从来都,不是同一类人。

    所以,注定没有结局。

    他颤抖着手,翻开下一页,一字一句在心里默读。

    程溪记录了怀孕前期和中期的许多事。

    宝宝很乖,几乎不怎么折腾她,她没什么孕反,吃得香睡得好,健步如飞,许多人都觉得她怀的是男孩,可她坚信自己会生个女儿。

    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像是得到了上天的某种暗示,她就是如此坚信。

    女儿第一次踢她时,那种感觉给了她无比大的震撼。

    孩子强烈的存在感完全驱散了她长年累月萦绕着她的孤单。

    她被这鲜活的生命力感染,自己也像个孩子般,重新打量这个世界。

    她对这个世界重拾了信心和好奇,充满期待地度过每一天。

    孕后期,程溪很少写日记。肚子大了坐着不太舒服,她写过,每次出门,办事或者逛街,别人都会好心地提醒她坐,她笑着摇头拒绝。其实肚子越大,坐着越不舒服,短时间内站着反倒轻松些。

    周衍东看完程溪怀孕期间写的日记,发现她只提过自己一次。

    另一次虽然只字未提他的名字,可是他想,那会儿程溪心里,一定想着他。

    那一次是这样的:程溪挺着大肚子,在公园里散步,看见一对年轻夫妻有说有笑,手拉着手,并肩走在她前面。走着走着,女人停住脚步,抬起一只脚晃了晃,原来是鞋带散了散了。男人立蹲下来,替她系好鞋带。女人娇笑着挽住男人胳膊,夫妻俩继续前行。

    程溪写道:

    【我被这样幸福的场景感动得想哭,又不禁扪心自问,这想哭的冲动,完全是因为幸福,还是也掺杂了一丝不甘与痛悔?】

    那篇日记写到这里便结束了。

    周衍东心想,自己到底让程溪痛到了何等地步,她才会日记中都无法坦然地谈论他,埋怨他?

    哪怕咒骂他一句也好啊!

    他是她人生中的污点吗?

    是她千百个夜里,蓦然回首还胆战心惊不敢面对的错误吗?

    他在她心里,到底算是怎样一个存在?

    没了感情的前男友?刻骨铭心的初恋?孩子千里之外的生父?

    周衍东不知道,也没有勇气知道。

    他仰起头,目光从日记本移到天花板上,望着璀璨的水晶吊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很想将日记继续看完,此刻却无力承载如此大的情绪波动,愣愣仰头望着灯,缓了好一会儿,放下日记本,起身离开书房,下楼轻轻敲响了女儿在的那间小客房。

    程妙瑾在里面应了一声,他推门而进。

    周衍东点头:“我想亲自过去看看。”

    程妙瑾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这样安排,但还是懂事地点头答应。

    离开公寓前,周衍东告诉尹岚,说自己带女儿出去旅游几天,尹岚也要跟着去,他自然是不让的,说这趟旅程安排得比较匆忙,她年纪大了,不适合她,这次先在家歇着,以后一定找机会带上她和方姨,四个人一块儿去。

    他既然不肯,尹岚只得同意。

    周衍东和女儿走出公寓,程妙瑾联系了倪老板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回去,倪老板说想,周衍东立即买了三张三小时后飞容州的机票,派人将倪老板送去机场。

    三人在机场汇合,谁心里都装着事,不想说话,默默并排坐着。

    周衍东买的头等舱机票,上飞机后,程妙瑾小声对他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头等舱。”

    后排的倪老板也凑过来,笑道:“我也是,多谢周总!”

    周衍东问:“感觉怎么样?”

    她俩相视一笑,程妙瑾说:“挺好的,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周衍东淡淡点头,没作声。

    过了一会儿,程妙瑾轻声问道:“爸爸,你是不是生气啦?”

    周衍东扬眉:“没有,怎么会这样想?”

    程妙瑾:“你好心给我们买了头等舱的票,我们好像不怎么领情……”

    周衍东笑了,他其实压根没把她们那话当回事儿,说道:“你们跟程溪是一类人,对物质享受没那么看重,我理解。”

    飞机起飞,他扭头看向窗外。

    女儿也趴在窗边,惊叹于外面恢宏壮丽的景色。

    周衍东问:“站得越高,脚下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小,对吗?”

    程妙瑾点点头:“当然!”

    周衍东:“我以前总觉得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当我站得足够高了,发现确实看得远,可是,能看到的东西也小了,举目望去,一片苍茫。”

    这番话不提“孤单”二字,却又将孤单尽显,程妙瑾明白父亲这话的意思,默默望着窗外,耳旁又传来父亲的声音。

    “站得高了,才发现世界那么大,人群密密麻麻。”

    她不知父亲为何感慨这句话。

    而此时此刻,周衍东心里想:在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人里,要寻找一个主动消失的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周衍东转过头,闭上眼睛,心里不禁又问出那句已经问了无数遍的话——

    程溪,程溪,你在哪里?

    周衍东不知不觉睡着了,又做了一些杂乱的梦,飞机落地过程中醒来,梦见过什么一律记不清,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早些年他来容州出差时,这里还没通高铁,现在从容州乘高铁到容今只需要半小时。

    上了高铁,程妙瑾问:“爸爸,你以前跟妈妈来容州旅游过吗?”

    周衍东摇头:“没有,我很少带她出来玩儿。”

    程妙瑾又问:

    周衍东想了想,心里算起来。

    “二零一二年。”他说。

    程妙瑾:“我就是那年出生的。”

    真巧啊——父女俩不约而同在心里想。

    周衍东内心升起一股强烈的宿命感。

    自己偏偏是二零一二年来的容州?

    为什么不是头一年,也不是第二年?

    为什么明明到了容州,却没有去容今?

    要是当年自己去了容今,或者程溪来了容州,两个人会不会重逢?他会不会早早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女儿?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悲。

    人生就像一场剧本,上天创造了这场悲剧,玩弄并惩罚着他这个角色。

    宗教大师们劝人不要着相,不着相便能瞬间脱离苦海。

    《六祖坛经》里写到“本自具足”,他想,自己悟性还是不够高,不够超脱,也没有慧根,要不然怎会连“本自具足”四个字都完全无法体会?

    若是人真的可以本自具足,即便程溪不在身边,他也能感受到自己仍然拥有她。

    然而,感受不到,就是感受不到,没有就是没有,已经失去,就是已经失去。

    他要如何说服自己无中生有?

    又要怎样才能欺骗自己从未失去?

    他无力地靠在座位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象,就像回望自己前三十五年的青春——不,他的青春停留在程溪离开的那一刻。

    后来没有她的每一天,自己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疲惫而麻木地活着。

    活着而已。

    赚了更多的钱,爬到更高的位置,拥有更多的权力。那又如何?他早已,早已失去了生命中最为珍视的一切。

    那个他最爱,也最爱他的姑娘;那份他曾经视为珍宝的爱情……

    “我们家比较小,装修也很简单,如果你住不惯,可以订酒店。”程妙瑾提醒道。

    周衍东收起杂乱的思绪,目光看向女儿,摇了摇头:“没关系,以前我和你妈妈住过更小的房子,只有七平米来着,再多一个人都挪不开脚。”

    程妙瑾:“真的吗?妈妈没跟我说过,也没在日记里写过。”

    周衍东:“嗯。我很快赚到一笔钱就带她搬进好一些的公寓里了,不过也只是稍微好一些而已。那个时候我的目标是,赚很多很多钱,让你妈妈住上大房子,开上豪车,穿金戴银。但我想给的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程妙瑾点头附和:“妈妈确实不喜欢这些,她的快乐不来源于此。吃一顿饱饭,睡一个好觉,都能让她幸福一整天。这样的人——”

    她顿在此处,收住了话,不再往下说。

    周衍东:“嗯?”

    程妙瑾迎着父亲的目光,半张着唇犹豫片刻,极小声说道:“这样的人,怎么会轻生!对么,爸爸?”

    周衍东没有作声。

    他无法给女儿一个确切的答案,因为以他三十五年的人生经验来看,不到最终结局的那一刻,谁都无法预知准确的结果。

    他经历了太多事,这些事在发展过程中一再反转又反转,他早已学会不要提早下定论。

    然而,他还是鼓起勇气,伪装出坚强的目光,对女儿说道:“是的,妈妈不会那样。”

    他挪开目光,看向窗外,景色飞快向后移动。

    点点滴滴的回忆汇流成海,奔涌进周衍东脑中。

    他胸闷得有些喘不上气,仰头靠着椅背,默默调整呼吸,稍微舒服了些时,听到女儿轻声提醒:“快到容今了,爸爸,准备下车。”

    第54章  她似晚风入梦。

    周衍东终于来到了程溪和女儿的家。

    确实如女儿所说, 这套房子面积小,装修也非常简单。但房子打扫得干净整洁,一些软装布置得精致而温馨。

    周衍东进门前怕弄脏地板,想要换鞋, 程妙瑾打开鞋柜, 说道:“没有男士拖鞋, 不用换了,进来吧, 没关系的。”

    周衍东心想,看来这么些年, 程溪真没谈过男朋友。

    他心里涌起一阵难受,觉得如果程溪能谈谈男朋友, 反倒是件好事。至少对她而言,多个人陪伴,多一份温暖。

    他不确定程溪与自己分手多年还始终保持单身是因为心里放不下自己, 亦或是再不相信爱情。他默默地问自己:十一年来,自己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单着那么久, 又是为什么?

    房子面积虽小,但五脏俱全, 除了客厅、饭厅、厨房、厕所, 还有一间主卧, 两间客卧, 程妙瑾挨个给他介绍。

    周衍东站在主卧门口,扭头看看旁边两间客卧,感觉三间房大小其实差不多。

    程妙瑾说:“小时候我和妈妈睡主卧,等到六岁, 我就自己睡这间客卧。”

    她指了指主卧旁边的小房间。

    周衍东问:“我能进主卧看看吗?”

    程妙瑾:“当然。”

    倪云初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进,说道:“这房子是妙妙两岁时程溪掏空积蓄付完首付贷款买的。”

    周衍东从门口走到窗边,来到床头柜前,又绕去另一边,来到衣柜前,像个侦探似的,想在房间里找到失踪案的蛛丝马迹。

    但很可惜,什么线索也没有。

    他问女儿:“妙妙,爸爸这几天就住这个房间,可以吗?”

    程妙瑾:“当然可以。之前想让你住酒店,是怕你嫌这小,穷酸,住不惯。”

    周衍东将行李箱拎进房间放好,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五点半了,他提议先去吃晚饭。

    倪云初是土生土长的容今人,程妙瑾也在容今出生成长,容今是她们的主场,两人带着周衍东这位外来客去吃了顿最有名气也最好吃的那家过桥米线。

    倪云初问他好吃吗,他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吃着,满脑子都是程溪。

    吃完米线,他问:“程溪经常来这吃?”

    倪云初点点头:“对,我们仨总是约着一起来。跟你说个好笑的,由于我们仨频繁同进同出,我和程溪有时候又勾肩搭背的,有几次居然被人误以为是拉拉!”

    周衍东扯一下嘴角,礼貌性地回了个淡笑,默不作声扫码付账。

    倪云初见他表情凝重,本想拿这事缓和一下气氛,见他仍然面色冷淡,顿觉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扭头看看程妙瑾,程妙瑾冲她耸了耸肩。

    两人默契十足,倪云初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暗示。

    程妙瑾什么也没说,用眼神告诉她:爸爸正难受呢。

    她转脸,又看向周衍东,想起这男人说过,程溪是他的初恋,自打他俩分开,他就没再找过别的女人。

    起初倪云初还只是半信半疑,现在倒觉得周衍东没有骗人。她之前低估了程溪在这位京圈大佬心目中的地位,如今看来,是自己见识短了,以前竟不相信世间有如此长情与忠贞的男人。

    她的目光在周衍东和程妙瑾二人脸上来回跳转,暗自感慨基因的奇妙:这两张脸,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等她俩都吃完了,周衍东提议去程溪经常散步的地方转转。

    她俩带着他来到环湖公园。

    倪云初说:“程溪很喜欢这里,这个公园年代久远,但人气很旺,尤其是早上和傍晚最热闹。老头老太太们都出动了,合唱的合唱,跳舞的跳舞,生活气息十足。

    “我不理解程溪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儿,笑她跟个老年人似的,程溪说,老了才好,她巴不得睡一觉,甚至一眨眼就七老八十了。”

    程妙瑾望着碧绿的湖水:“妈妈也跟我说过这话。我想,人不可能永远都是一种状态,所以妈妈也不可能永远都是乐观阳光的。她肯定也有受够了眼前的生活,想要快些老去,快些走完这一生的时候。”

    倪云初沉默一会儿,强扯出一个笑,摇摇头反驳道:“我不觉得她这话代表着消极悲观,反倒认为,这体现了她对时光流逝的豁达,无惧岁月,也无惧苍老。”

    她扭头看向周衍东:

    周衍东默不作声。

    他想起多年以前,殷磊曾经夸赞他是个理想主义,不禁有些羞愧,因为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似乎早已没有了理想,沦为一个不肯停歇的赚钱工具。

    而程溪,这么多年过去,依然和从前一样,是个浪漫主义。

    他无声地扯出一抹苦笑,心想,迷失的这些年里,自己对不起程溪,也对不起自己。

    傍晚,夕阳洒下余晖,许多中老年人聚集在环湖公园,开始了他们的娱乐活动。

    音乐声、说笑声、嬉闹声交杂在一起,周衍东并不觉得烦,他试图把自己想象成程溪,以她的视角来观察这平凡一天中平凡的时刻,平凡的人们茶余饭后平凡的活动。

    夕阳的余晖依然有余热,照在他脸上,有种淡淡的温暖。他像被一层浅橘色的光环包裹,周围的一切亦是如此。

    看着不远处随着音乐欢乐扭动的大爷大妈,周衍东不自觉也被他们这份快乐感染。

    在某个瞬间,他忽然理解程溪曾经跟他描述的那种平凡的幸福。

    望着隐去一半的夕阳,在这份淡淡的温暖与幸福中,他心里又涌起了淡淡的哀伤。

    平平淡淡很美好,周衍东理解并认同这份美好,然而,这种美好只能作为疲惫生活中短暂休憩时的调剂品,不能成为他人生中的常态,因为他从来都抗拒平庸。

    周衍东不得不承认,父亲说得对。

    如今回头看这段感情,他和程溪,两个人很会考试,很会做题,却偏偏选了道错题,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一错到底。

    撞了南墙头破血流,才肯承认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一塌糊涂。

    从一开始,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走的就是两条再无交集的路。

    夕阳又沉下几分,余晖由浅橘色逐渐变深,残阳如血,周衍东在暮色中回忆着过往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枝头有鸟儿高歌,此时在他听来,如同一段悲鸣。

    他记得程溪在日记中提过环湖公园,她就是在这里看到过一对年轻夫妻,丈夫弯腰给怀孕的妻子系鞋带。

    字里行间中不难看出,程溪无疑是羡慕的。

    周衍东气她不告诉自己她怀孕这事,气她独自扛下了所有,又气她不顾一切悄然出走。

    十一年啊,这十一年对自己而言不过眨眼之间,对她而言,是否度日如年?

    夜色在天空中拉开帷幕,程妙瑾对面色沉重的父亲说道:“爸爸,回家吧。”

    倪云初与他们在公园门口分开,独自打车回住处。

    环湖公园离程溪那不远,程妙瑾带着父亲往回走,一路无话。

    回到家程妙瑾,程妙瑾好奇地看着父亲,问:“爸爸,如果妈妈回来了,你想跟他复合吗?”

    周衍东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呢?希望爸爸妈妈复合吗?”

    程妙瑾:“我都行,主要看你们。”

    周衍东:“我也都行,主要看你妈。”

    程妙瑾:“如果你俩复合了,你会逼着我们搬去京州吗?”

    周衍东愣住,停在原地,好半天不作声。

    他想起女儿说过,程溪在日记里写,京州那套公寓,有他在的时候才像家,他不在,就像笼子。

    他抬头,看着女儿,说道:“你们想在哪儿就在哪儿,爸爸只希望我最爱的两个女人,快乐又自由。”

    程妙瑾默不作声盯着父亲,紧咬着唇忍了又忍,终是绷不住,嘴角一扯,哭了出来。

    周衍东立马恍神,赶忙抱住女儿,手掌轻抚着她后脑勺,柔声开口:“想妈妈了,对吗?”

    程妙瑾泣不成声:“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觉得这些年带我太累,嫌我太烦,一点儿都不想见到我?其实他早就想走了,对吗?”

    周衍东拧着眉沉声说:“别瞎想。你妈妈最爱你,比爱我还要爱你。她怎么舍得丢下你,怎么可能不要你?”

    程妙瑾哑着嗓子问:“那她怎么还不回来!这都多少天了,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她多想她吗?”

    周衍东不住地轻拍着女儿后背安慰:“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只是太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她知道你会来找我,知道我会把你照顾好,才敢离开这么久的。”

    程妙瑾将头埋进父亲怀里,崩溃大哭:“你骗人!你就是为了安慰我胡说八道!”

    她终于放下一切防备,在父亲面前,成为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周衍东摇头:“妙妙,你想一想,这本日记写了十多年,为什么以前妈妈从不让你看到,她一失踪,你就找到了?为什么她会写下‘别找我’三个字?这三个字,不就是写给你和我看的吗?”

    程妙瑾:“那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清楚?她好好说,我又不会缠着她。我会洗衣会做饭,会自己上下学,她要是跟我说清楚,她想去哪儿我都不拦着。”

    周衍东不知该如何跟女儿解释,想了又想,认真说道:“妙妙,有些事情,有些情绪,是很难说出口,也很难表达清楚的。人在巨大的压力和恐惧之下会选择逃避,这很正常。你妈妈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我想,她一定积攒了太多情绪和压力,到了某个节点,没控制住,爆发了。

    “她只能选择逃离,她这么善良,肯定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别人分毫,所以才偷偷躲起来,自己处理坏情绪。妙妙,妈妈不是笨蛋,她也相信你不是笨蛋,我不是笨蛋。

    “她用聪明又体面的方式间接让你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同时也让我找到了命运留给我的彩蛋。这正是你妈妈的行事作风啊,一个小说家特立独行的浪漫风格,不是吗?”

    程妙瑾噘着嘴,吸了吸鼻子,说:“她倒是浪漫了,我可浪漫不起来!”

    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听父亲解释完,她放心了不少。

    见女儿情绪平缓下来,不再崩溃大哭,周衍东松开怀抱:“在家等爸爸,我下去买拖鞋和洗漱用品。”

    他转身准备出门,程妙瑾疾步跟过来:“我和你一起去!”

    周衍东摇了摇头:“奔波一天,你也累了,先在家歇着,我很快就回来。”

    程妙瑾抓着父亲胳膊,瘪着嘴,眼泪汪汪:“不要,我就要跟你一起去……”

    周衍东笑起来:“一个人在家害怕?”

    她点点头:“对,我怕鬼。”

    周衍东:“怕鬼?这可不是咱们妙妙小勇士的作风啊。”

    程妙瑾仍抓着他不放手,头摇得飞快:“就怕就怕就怕!爸爸,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嘛……”

    周衍东头一次见她撒娇,也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孩子该有的样子。

    他忽然明白,女儿眼里的惊恐与慌乱来自于何。

    这个十岁的孩子,在妈妈失踪多日后,害怕再莫名其妙失去爸爸。

    母亲悄无声息出走,让她感觉自己被抛弃,此刻她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个聪明懂事又独立的小姑娘,并非无法独自生活,只是不想再一次体会被抛弃的感觉。

    周衍东深吸一口气,反握住女儿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这套房子在老城区,楼下有家小型商店,程妙瑾带着父亲走进店里,四十来岁的老板娘看见她,正要打招呼,又见她被一个男人牵着,老板娘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

    程妙瑾用浓浓的鼻音跟老板娘打招呼:“张阿姨好。”

    老板娘眼神在她和周衍东脸上来回转,试探性问道:“妙妙,这是你爸爸呀?”

    程妙瑾点头。

    老板娘心想:难怪了,长得这么像。

    她瞧着周衍东,问程妙瑾:“你妈妈呢?之前警察来——”

    程妙瑾打断道:“她出去旅游散心。”

    张着嘴,愣了愣:“哦,哦,散心……难怪你爸爸过来了,是来照顾你的吧?”

    不等程妙瑾回答,老板娘又说道:“妙妙长得真像爸爸,又高又好看,你爸爸是哪里人?”

    程妙瑾看向父亲,用眼神暗暗问:这个问题能不能答,你介意吗?

    平日里,周衍东对无关紧要的人都很高冷,一般不会搭理,但这里毕竟是女儿成长的地方,他不希望女儿的熟人觉得她父亲冷漠而傲慢,并且因为这个对她产生反感。

    周衍东冲老板娘淡笑,说道:“您好,我是京州人。”

    老板娘听他一口京腔,挑高眉毛,惊讶:“哦哟,首都来的啊!”

    她见他容貌英俊潇洒,气质尊贵不凡,又联想起孩子母亲,不禁有了许多猜测,试探着问:“妙妙她妈也不是京州人,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

    程妙瑾知道这老板娘素来嘴碎,爱打听八卦,也爱到处宣扬,虽然人不坏,可这一点让她喜欢不上来。

    她拉着父亲往里走,回头对老板娘说:“阿姨,我们先去挑东西啦。”

    程妙瑾将父亲拉到最里面,隔老板娘好远,低声开口:“这阿姨人是好人,就是爱嚼舌根,你别跟什么都跟她说。”

    周衍东笑着点点头,拿了一双拖鞋,一套洗漱用品,结账时准备再买包烟,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了看女儿,对老板娘说:“烟不要了。”

    他原本打算买的是这里最贵的烟,老板娘眼见要失去。这笔生意,赶忙说道:“我这里烟酒全是真货,不搞假的!”

    周衍东依然摇头:“不要了。”

    老板娘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为什么呀?”

    周衍东下巴冲女儿一扬:“不想让我家姑娘吸二手烟,戒了。”

    老板娘愣了愣,看向程妙瑾,虽说失了笔生意心里惋惜,可又不禁发自肺腑感叹:“妙妙,你爸爸对你可真好!”

    父亲因为自己而戒烟,程妙瑾确实感动,不过板娘这话她听着不舒服,便说道:“我妈妈对我也很好。”

    老板娘忙不迭点头:“那是,你妈妈一个人把你养大,多不容易呀。”

    听到这话,程妙瑾满意了,对老板娘礼貌性笑了笑,和父亲一起走出小卖部。

    家在5楼,爬楼梯时程妙瑾问:“爸爸,你真要戒烟?”

    周衍东:“嗯。”

    程妙瑾:“戒烟很难的,你戒得了吗?”

    周衍东:“嗯。”

    程妙瑾看着父亲一脸淡然又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奇:“你怎么这么有信心呀?”

    周衍东笑了笑:“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除了——”

    他没往下说,面色阴沉起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程妙瑾瞬间明白父亲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除了让程溪幸福一辈子。

    除了跟程溪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回到家,等程妙瑾洗完澡,周衍东也洗了个澡。这里的浴室对他来说太小,花洒用着也不舒服,洗完澡出来,他对女儿说:“赶明儿爸爸去在这买套好房子,以后放假了,你要是想回来,咱们就回来玩儿一阵。”

    这话什么意思,程妙瑾自然懂。

    她看着父亲,正要开口,又将话压了回去。

    如果一直找不到母亲,那么她搬到京州跟父亲一起生活这事,是避免不了的。

    尽管万般不愿,程妙瑾也只能冷着脸吐出三个字:“随你便。”

    她快步走进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

    周衍东想去哄哄女儿,飞快追过去,在她反锁之前将门推开,苦着脸赔笑:“妙妙,爸爸知道你不想回去,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算爸爸求你好不好?”

    程妙瑾低头,冷着脸不作声。

    周衍东搓了搓手,抿唇沉默一会儿,小声开口:“爸爸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人……”

    这话不假,他从小家境优越背景强大,都是别人惯着他哄着他,长大后,虽然创业辛苦,可一路上就算有人不服,也不敢明着与他作对。

    这辈子活到现在,他只求过程溪和父母,求父母也是求他们别阻拦自己跟程溪在一起。

    如今能让他低声下气祈求的,也只有女儿了。

    程妙瑾心中几分触动,一来面前这人是自己亲生父亲,二来天之骄子苦着脸求人,想想确实挺不容易。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父亲说道:“坦白讲,我确实非常不想回去。可我知道,回去对你对我,对——”

    程妙瑾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才又说道:“对程溪……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爸爸,我希望你也能理解理解我。理解我不想回去的心情,接受我的一些坏情绪。我们互相理解好吗?虽然我已经答应要回去,可现在实在笑不出来。”

    听到这话,周衍东倒是笑了,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女儿头顶:“理解万岁。”

    程妙瑾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床上四件套,正准备换上,周衍东走过来:“放着吧,这事儿爸爸做。”

    他将被子和枕头放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掀开旧床单,将,干净床单铺上去。

    以前这种活都是别人干,在广城那段日子,这事儿也是程溪来做,他还是头一次自己换床品。

    勉勉强强铺好床单,到了套被子那一步,周衍东被拦住了,费老大劲套完才发现弄错了,被芯是横着的。

    合着自己忙出了汗,到头来却是白忙活,他长叹一声,正要将被芯扯出来,程妙瑾在旁边嫌弃地开口:“算了算了,等你全部弄好,我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睡觉!大少爷真幸福,三十好几了,连套被子都不会。”

    她迅速将被子套好,换上枕套,扭头对父亲说:“程溪那屋衣柜顶上有干净的床单被褥,你自己拿自己换。”

    周衍东羞愧点头,冲女儿挥挥手:“那,晚安。”

    程妙瑾撅着嘴,含糊不清嘟囔一句“晚安”,在他走出房间关门前冲门口喊道:“我一点都不想去京州!”

    周衍东无奈摇头,关上房门,苦笑着回到主卧,笨手笨脚给自己换完床上四件套,靠着床头坐下,翻开那本未读完的日记,逐字逐句在心中默念,感受程溪笔下的喜怒哀乐。

    女儿五岁那年,程溪和宋言在容州偶遇。

    那天,程溪带着妙妙去容州游玩,在商场逛街时竟遇到了宋言,宋言想上来搭话,程溪匆匆带着女儿离开。

    很快,宋言用了些法子找到了这里。

    关于宋言,程溪写过这么几段文字:

    【宋先生来家里时,妙妙正要睡觉。起初我很慌张,见门外的人是他,赶紧把妙妙送回房间,让她先自己睡,然后才出来见宋先生。

    我没有问他怎么找到我的,我知道,这种事对于他来说易如反掌。他说想跟我做朋友,我告诉他,我不想。

    我的直白让他难以接受,他皱着眉问我:“为什么?”

    我坦言:“第一,因为你是有妇之夫,从道德上来讲,我不该跟跟你走得近;第二,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另一个人。”

    他沉默一会儿,问:“那孩子是周衍东的吗?”

    我不作声。他在沉默中读懂了我的回答。

    我没有请他坐下,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什么也不说,僵持了一小会儿,我开口撵人:“说时候不早了,我要休息了,孩子还在屋里等我呢。”

    他没好意思多留,匆匆道别离开,上天保佑,真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宋先生的出现,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和平稳的心态。

    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放不下我,可这份放不下里,我感受不到多少爱意,相反,能感受到的,是执念,是固执,是纠缠。

    着我,但我已经不好奇,也不关心了。我只希望他放下心里的执念,从而放过我。

    宋先生的出现,让我不由自主想起另一个人,一个我没有办法在心里回避的人。我曾试图让自己彻底忘记他,慢慢发现,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但我已经学会不再责怪自己了——不怪自己忘不掉他。

    既然忘不掉,那就记住吧。

    我以前总觉得,我们的故事结局不美好,甚至可以说十分凄凉,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智一点点成长,逐渐发现,我们走到这个结局,对彼此而言,已经很好了。

    什么才叫圆满,什么才叫美好?

    相守一辈子,儿孙满堂,是一种美好;天各一方,回归自己本该拥有的生活,回到属于自己的轨迹,何尝不是另一种美满?】

    看完这篇日记,周衍东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他闭着眼回想,那个时间段自己在做什么呢?

    那会儿公司发展势头很猛,他正全国各地到处飞,还得参加各种国内外峰会。

    由于那段日子实在太忙,想起程溪的时候并不多。

    他做了个深呼吸,睁开眼继续往下看。

    妙妙上学那天,程溪写道:

    【我的宝贝终于成为了一名小学生,我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这孩子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亏欠于她。

    我尽可能给她足够多的爱,可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补偿那份缺失的父爱。妙妙稍微大一点后,就不主动提爸爸这事儿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想爸爸的。

    想知道爸爸是谁,为什么不在身边,更想知道——缺席的爸爸,是否爱着她?

    我很难过,没法诚实地回答这些问题。

    多年以来,我不止一次起过想要联系她父亲的念头,但每一次,思虑再三后还是将念头压下去了。

    离开周衍东的那天起,我在心里发誓,这辈子绝不回头。

    我曾经告诉自己,去联系他吧,告诉他女儿的存在,这并不意味着想要跟他破镜重圆,只是希望他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后,能腾出一点父爱给女儿。

    可我不敢这么做,我怯懦。我害怕一旦他知道一切,我将彻底失去生活的掌控权;我害怕回到那个笼子;我害怕过自己不喜欢的日子……

    我从大山里走出来,享受过荣华富贵,最终还是选择了平淡如水的生活。我曾经迷茫过,挣扎过。但我清醒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看到这里,周衍东泪水滑落。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被日记上的文字牵动着,心脏揪着疼。

    他曾给过她的许多,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他给的她不想要,而她真正想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程溪越来越忙,不再频繁写日记。

    孩子十岁生日那天,程溪写道:

    【我给妙妙订很漂亮的蛋糕,蛋糕上撒了银色糖珠,插了几根羽毛当装饰。我对她说:“小仙女,生日快乐,恭喜你从今天起,就是十岁的小姑娘了!”

    她看着我,一板一眼对我说:“十岁了,不小了。而且我也不是小仙女,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城姑娘。”

    唉,这孩子又让我下不来台。我这么天真的人,怎么生出了这么成熟的女儿?

    她见我有点儿难过,又对我说:“虽然我不喜欢做小仙女,但是你可以做。我不是小姑娘,我是大姑娘,我能保护妈妈,妈妈在我身边,可以当小姑娘。”

    这话让我想哭。

    吃蛋糕前,我点燃蜡烛让她许愿,她其实并不想干这事儿,可还是双手合十,闭着眼配合我默默许了愿望。

    我问她许了什么愿,她不肯说,我说:“不说就不说吧,说了就不灵了。”

    我偷偷想,这个愿望会不会跟爸爸有关呢?

    我不敢问。

    我们一起拍了合照,吃完蛋糕,妙妙去写作业,我盯着手机里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我的女儿长大了,而我也逐渐衰老。好想就这样陪她一直慢慢走,平淡而幸福地活着。】

    周衍东脑中浮现起女儿之前在办公室给他看的那张生日合照,照片上,程溪的脸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晃了晃头,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翻。

    后来记录的仍是一些琐事,直到倒数第二篇,让周衍东内心掀起滔天波浪。

    程溪写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总是不经意就想起周衍东。

    即便现在写出他的名字,依然会让我的心不可避免地悸动。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段爱情。

    我们是彼此的初恋,我们曾深爱对方。很奇怪,明明只在一起两年,可我好像已经跟他走完了一辈子。

    妙妙八岁时,看电视剧里男人女人爱来爱去,问我:“妈妈,什么是爱情?”

    我笑着说:“这个问题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说完我就笑不出来了。

    其实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没弄懂。

    我知道我曾拥有过爱情,可我搞不懂它到底是什么。

    我写了很多很多爱情故事,有人喜欢有人讨厌,可若真要我说出几句爱情真谛,我说不出来。

    我只知道,它会让人哭,让人笑,会勾起人各种各样的情绪,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或许,无法用简单的语言准确描述出爱情——这便是爱情的真谛之一。

    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周衍东办公室。

    他正专注看文件,而我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我们明明在同一个画面里,却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我看得见他。

    我一边看着他,一边回想起自己流产后,直到离开前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我几乎不跟他闹,乖顺又懂事。他夸我成熟很多,他从来不知道,不哭不闹不计较,是因为舍不得。

    我早已决定要离开。

    什么时候能彻底死心,便什么时候收拾东西走人。

    我早已决定,要把对他的所有耐心,所有爱意,全部消磨殆尽。

    只有这样,在走的那天,我才会没有任何不甘,不服,不舍。

    他总是夸我乖,却不知道,之所以我那么乖,是因为我明白,自己注定会离开。

    就像网上看到的那句话——

    “你总以为我是在妥协,其实我在和你告别。”

    读完这篇日记最后一个字,周衍东已经泪流满面。

    他颤抖着翻开最后一页,那一页只记录了日期和三个字:“别找我。”

    他合上日记,将本子放在枕边,捧着脸,不让自己哭出声,却无法抑制住呜咽。

    很快,呜咽变成了痛哭,他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哭声将程妙瑾引来。

    她在外面敲了敲门,见他没应,直接开门进来。

    周衍东没有发现女儿来到自己身边,仍捧着脸痛哭,程妙瑾叫了一声“爸爸”,他才知道女儿来了,可既放不开手,也抬不起头,依然捂脸恸哭,在心里痛骂自己这个混蛋。

    不仅是个混蛋,还是个蠢货。

    竟完全不懂,程溪一次又一次妥协,是在一次又一次跟他告别。

    他很想扇自己几巴掌,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程妙瑾头一次见一个男人哭成这样。

    她移开目光,看见枕边的日记,心下明了,父亲已经全部看完了。

    见父亲这副模样,她心里难受,想开口安慰几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或许无论自己看起来多么成熟,在父亲眼里依然是个小屁孩儿,小屁孩懂什么爱情呢?

    她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父亲耸动的肩膀,小声说道:“妈妈告诉过我,难过的时候想哭就哭,因为眼泪可以排毒。”

    她看着恸哭的父亲,忽然觉得,面前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此刻很像个孩子,他弄丢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找不回,又放不下。

    :“爸爸我过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她退出房间,替父亲关上了门。

    周衍东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再流不出一滴泪,他靠在床头,无力地半睁着眼,发红的眸子黯淡无光。

    他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叫着程溪的名字,仿佛只要这样叫了,她便能听到,便有所感应,便会回来。

    他动了动身子,平躺下来,闭上眼,在脑海中穿越回一次次伤害程溪的场景中,一次次想象着自己抱住她,认真而诚恳地跟她道歉。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他不会向神祈求自己与程溪破镜重圆,幸福到老。

    他只希望神明能保佑程溪平安,健康;希望神明能替他转达他的歉疚。

    他欠她好多好多。

    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周衍东在极度疲惫中睡了过去。

    大概受了日记的影响,他梦见自己坐在办公室里,而程溪站在一旁望着他微笑。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和钢笔,起身走到程溪身边。

    他唤她名字,她不作声,他问她怎么来了,她仍是不作声。

    他跟她说了好多话,她只是淡笑着瞧他。

    他开始对她忏悔,说了无数句对不起,又她表达无数遍爱意。

    他说自己这么些年,再也没有爱上过别的女人;说他心里从来都只有她;说他这辈子都忘不掉她,也不可能再找别人了。

    他说他知道错了。

    “程溪,好好的……你要好好的!”他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如此冰冷。

    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程溪,这里面,全都是你啊……”

    他试图用自己胸口和掌心的温度将程溪的手捂热,却怎么也捂不热。

    许久,他松开手,回到办公桌后,在抽屉里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说:“你送我的那支钢笔摔破了,可我一直留着,一直留着。”

    他怎么也找不到那支钢笔。

    奇怪,记得明明就在左边第一个抽屉里。

    他把书桌所有抽屉全找一遍,还是找不着,忽然抬眼,发现程溪已经不见了。

    他在办公室和休息室里发疯似的叫喊着寻找,哪也找不到。

    他来到窗前,打开窗户,望着窗外又大又圆的月亮,竟看见月亮变成了程溪的脸。

    她在冲他笑。

    眨眼之间,那张脸又变回了月亮。

    他揉了揉眼,月亮还是月亮。

    一阵晚风吹来,轻抚着他的脸庞。

    他闭上眼,发现这晚风如同程溪微凉的唇瓣,轻轻吻过他脸上每一个角落。

    第55章  二十三岁。

    二零一零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二十三岁了。

    这天是个大晴天,她醒来时,感觉脸上暖洋洋,眼前晃得厉害, 眼睛睁不开。

    程溪坐起来, 避开那道刺眼的光线, 睁开眼,发现昨晚窗帘没拉严实, 一道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躺着时, 光恰巧落在她脸上。

    她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感受阳光的温度。

    她翻了个身,光照到她的脖颈,暖暖的很惬意。

    她想象着这束光是两瓣温柔的唇, 拂过她的脸,他的颈。

    就这么在想象中度过了十分钟, 程溪才起身, 睁开眼看着空空的枕边。

    幻想再甜蜜,也是幻想, 现实留给她的, 只有望不到头的孤寂。

    周衍东昨晚没回来, 确切地说, 他已经连着三天没回来了。

    程溪拿起手机,很快又失望地放下。周衍东没主动联系过她。

    她去洗了个澡,从衣柜里随手拿一条裙子换上,扎起高高的马尾, 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些。

    方姨见她下楼,笑眯眯说道:“程小姐醒啦?今天您生日,生日快乐呀!我给您煮碗长寿面吧。”

    程溪有些惊讶,没想到方姨竟记得自己生日,还是第一个祝她生日快乐的人。

    她会回给方姨一个笑:“谢谢,辛苦了。”

    方姨笑着走进厨房:“煮碗面而已,有什么辛苦的?”

    过了会儿方姨端着碗出来,长寿面里还放了两个煎蛋。方姨问:“程小姐,您看我煎的鸡蛋像不像太阳?圆圆的多好看!”

    程溪瞧着碗里的蛋,点点头:“是呢!”

    她很喜欢方姨。这位中年妇女并不像一些同龄人那样严肃古板,死气沉沉,反倒亲切热情,充满童趣。

    程溪吃一半就饱了,可还是一口气全都吃完,撑得瘫在椅子上,摸了摸露肚皮,笑着夸赞:“您做的可太好吃了,这厨艺完全不输五星级大厨。”

    方姨被夸得不好意思,拢了拢头发,问:“程小姐,吃撑了吧?”

    程溪点点头。

    方姨:“现在胃口怎么这么小?我记得去年您还挺能吃的。”

    程溪:“不知道呢。可能又长大了一岁,成熟了,减少了很多对食物的欲望。”

    这个理由实在牵强。为什么吃得少,她心里自然清楚。

    因为不开心。因为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很少陪她一起吃饭。

    方姨看似性子大大咧咧,实则心思十分细腻,从她忧郁的眼神中读懂了她的情绪,说道:“我得跟少爷告一状,让他好好管管您。吃这么少对身体可不好。”

    程溪:“我吃得不算少,只是没有以前多而已。”

    方姨顺着这话往下引:“那今晚可得让少爷回来评评理!我觉着您就是想减肥,强忍着不吃。这怎么行?”

    她一脸着急,心里想的却是:少爷几天没回来了,今天程小姐生日,再不回来,可真说不过去。

    程溪自然听得懂方姨想让自己催周衍东回来。

    她笑一笑,假装没明白其中深意,低头看手机,不再言语。

    整个上午过去,程溪没收到周衍东任何消息,电话没打,消息没发。

    她有些沉不住气,忍了又忍,到底给他发了条短信:【今晚回来吗?】

    程溪十二点半发过去,周衍东一点半才回:【晚上有应酬,不知道几点结束,要是太晚才结束就不过去了,直接睡办公室。】

    程溪打出一行字,告诉她今天自己过生日,纠结片刻又删掉了,回道:【少喝点酒,少抽烟。】

    周衍东:【行,你也早点休息。】

    程溪没再回复,捧着手机发呆,目光落在屏幕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去年周衍东压根不记得她生日,第二天才给她煮了一碗面,在纸上写下道歉和迟来的祝福。

    看样子,今年肯定又忘了。

    程溪心里空落落的,难过又委屈,脑子里出现两个小人儿,一个红小人儿,一个黑小人儿。

    黑小人儿叹了口气,说:“唉,周衍东真过分,总是忘记我生日!他是不是压根不爱我呀?要是爱我,怎么连我生日都记不住?去年记不住就算了,今年还记不住,真叫人难过……”

    红小人儿嚷嚷起来:“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看你就是矫情!周衍东多不容易呀!成天在外边工作,忙得脚打后脑勺,你呢?什么也不干!不用工作就算了,连家务都不用做,成天被人伺候着!租这么好的房子,过这么好的生活,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真是不知足!”

    黑小人儿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这样很矫情,也知道不该埋怨周衍东,可难过就是难过,我也没办法硬让自己装开心呀……”

    红小人说:“你干嘛非得在生日这个点上死磕呢?哦,忘记你生日就是不爱你啦?那他给了你这么多钱,送过你这么多礼物怎么说?钱在哪爱在哪,你快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黑小人儿被怼得没话讲,瘪着嘴,委屈巴巴,不再出声。

    程溪也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靠在床头,好一会儿才起身下床,去书房拿了本书。一头扎进文字里,以此来慰藉那化不开的空虚与孤寂。

    下午两点,尹岚打来电话,程溪一接通便听到电话那头祝她生日快乐。

    尹岚是今天第二个祝福她的人。

    的声音,程溪心里暖烘烘的,跟她聊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挂断电话。

    这些天尹岚在外旅游,说是今天忙着赶行程,一大早就从酒店出发,下午才歇脚,想起今天是她生日,立马给她打过来。

    程溪心想,阿姨对我真好。

    她不禁又想起了更多事。

    她想,周衍东母亲无疑是爱他父亲的,所以才会忍耐这么多年。

    她问自己,会这样忍耐周衍东二十来年吗?

    无论内心两个小人怎样吵架,她其实早已做出选择。

    决定了离开,就一定会离开。

    她只是一直在等,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什么时候对他的爱意消磨殆尽,什么时候就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程溪醒来下楼,听见方姨说道:“程小姐夫人给您准备了生日礼物,刚才快递送来了!”

    程溪欢天喜地接过方姨递来的盒子,解开绑在盒子上的白色蝴蝶结绸缎。

    一盏精致漂亮的台灯映入眼帘。

    台灯灯罩做成了欧式复古宫廷风格,围着一圈水晶吊珠,灯柱下是石膏雕成的正在弹钢琴的美少女,少女一袭长裙坐在钢琴前,面带微笑专注弹琴。

    程溪迫不及待抱着台灯上楼,把旧台灯从床头柜上挪开,将新台灯放上去,插好电,滑动开关,灯光由暗到亮,透过精致繁复的灯罩,美得如梦似幻。

    礼盒中除了台灯和泡沫保护罩,还有一本说明书和一个信封。

    程溪拆开信封,拿出里面那页信纸,翻开对折成两半的纸张,看见了尹岚清秀的字迹,见她写道:

    【亲爱的宝贝: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正在外地旅游,请原谅我对你使用这么肉麻的称呼,因为你实在是可爱,太招人喜欢,才让我总是无意识就把你当成女儿看待!

    如果今天没有收到来自亲人的祝福,请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我是东子的妈妈,也是你的妈妈……或许你会觉得这么说有些虚伪,但无论你怎么想,这封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于真心。

    宝贝,我知道,跟东子在一起,你受了很多委屈。我明白你的苦楚,也懂你的难处。

    女孩成长为女人,或许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又或许只是只需要一瞬。但这场蜕变无疑充斥着痛苦、挣扎和煎熬……

    这么久以来,我看着你从一个天真阳光的女孩,因为那些痛苦经历变得沉默寡言,眉目间充满哀伤,说实话,我真是非常非常痛心……

    好在,你又是个无比坚强的人,状态一天天好转,真为你高兴!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为你许下承诺——你明白我说的是哪天,对吧?

    不知道你信不信我那个承诺,又或者只当我是在给你画饼,但我仍要再给你一颗定心丸:我尹岚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你且放心等待,安心生活。

    你可能会想,为什么我会挑选一盏台灯作为礼物送给你?

    或许你觉得我只是认为它很漂亮,很适合。作为送女孩子的礼物,其实也有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它能在黑暗中为你照明,更希望你在人生暂时黯淡无光的日子里,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一束光芒。

    未来并不远,人生很漫长,亲爱的宝贝,忍一忍,再忍一忍……

    夜深了,我得睡觉了,最后,容我再啰嗦一句:生日快乐!】

    程溪捧着信纸,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终是泣不成声。

    时针一圈一圈绕过,零点时分,周衍东没有回来,也没发来任何消息。

    程溪等了他一整夜,整夜都开着尹岚送的那盏台灯。

    她在昏黄的灯光中好几次陷入恍惚,恍然间看见了自己和周衍东的未来:有儿有女,携手相伴……

    清晨六点,程溪终于收到了周衍东发来的消息:

    【宝宝对不起,昨天太忙了,忘记回来陪你过生日,真的很抱歉。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上午有个很重要的会议,下午得去参加活动,不过晚上的应酬推掉了,参加完活动立马回来陪你,原谅我好吗?】

    程溪捧着手机,目光呆滞,许久,打出一个“好”,又在后面加上代表微笑的颜文字。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怎么也笑不出。

    “生日快乐……”她颤抖着开口,对自己说。

    泪水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话音从泛红的眼眶中滚落。

    第56章  二十四岁。

    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二十四岁了。

    她在生日这天,来到了容今——一座南方的四线小城市,原本打算先找个宾馆落脚,拖着行李箱走街串巷时, 发现了一家民宿。

    这是一个带院子的老式平房, 外观看起来有些年头, 门口一个年纪看上去跟她差不多的女孩蹲在地上,正喂一只橘猫吃东西。

    女孩掌心里的猫粮堆成小山状, 橘猫大概是饿极了,很快便吃完, 女孩嘴里嘟囔:“小馋猪猪!”

    她笑着摸摸橘猫脑袋,又挠挠它下巴, 这一幕让程溪感到温馨又快乐,不禁驻足,忍不住多看几眼。

    女孩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观望, 扭头看向旁边,目光落到程溪手中的箱子上, 友善笑道:“是来住宿的吗?”

    程溪愣了愣, 点头:“我正找地方住呢。”

    女孩:“在哪预约的?”

    程溪这才反应过来她俩对话不在一个频道上。

    她看到敞开的门口放着一个立牌,立牌上标有空房数量和价格, 说道:“我没预约过, 只是刚才恰巧经过, 看见你和猫猫互动, 觉得那一幕很温馨很有爱,就想多看看。”

    女孩爽朗笑起来:“我家肥猪猪可爱吧?”

    程溪点点头:“这只猫叫肥猪猪?”

    她目光看向正在立牌下翻身打滚的橘猫,体格确实不小。

    女孩夸张地张开双臂:“你看看他那样子嘛,好肥的呀!对了, 你如果找房子的话,要不要先在我这看看?”

    程溪问:“你这里是家庭宾馆吗?”

    女孩:“差不多吧,不过只有我一个人住这儿,我带你进里面看看。”

    程溪跟着女孩往里走。

    里面有个院子,不算大,但摆了许多盆栽,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和小树十分抢眼,程溪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间院子。

    女孩又带她看了三个空房间,说道:“也是巧了,你来之前这三间房都住了人,但又都陆续搬走了,房子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装修确实比不上那些豪华酒店,不过都很干净整洁,日均价格算下来比住酒店便宜多了。最关键是,这附近很有生活气息,又安全,住的大多都是本地居民,总的来说性价比很高,你要不要考虑看看?”

    其实不用女孩极力推销,程溪对这里喜欢得不行,当即决定入住,女孩问她:“打算住多久呢?”

    她想了想,说:“两个月吧。”

    女孩惊讶,本以为她只是过来旅行的游客,最多在这里玩儿几天,没想到开口就是两个月,便问道:“为什么要住这么久?”

    程溪:“打算在这定居,先住两个月看看适不适应。”

    女孩:“定居?为什么选择这里?”

    程溪:“因为喜欢呀!”

    女孩眉毛扬得老高:“你知道吗,我们这的年轻人很多都出去打工了,要么往京沪广深这种一线大城市跑,要么就是去省会。听你口音不是云安人,很少有外地人跑来我们这种四线小城市定居。”

    程溪不打算过多解释,只是笑了笑:“我很喜欢这里。”

    女孩压低声音小声提醒:“那你要做好准备哦,这里经济一直挺落后的,估计近几年不会有什么大发展,说白了就是穷,其他方面确实挺好。”

    程溪点点头,淡笑着说道:“很高兴认识你。”

    女孩爽朗一笑:“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感觉咱俩很有缘呢,我叫倪云初,你呢,怎么称呼?”

    程溪报上自己名字。

    倪云初问:“是希望的‘希’还是夕阳的‘夕’?”

    程溪摇摇头:“都不是,是溪流的‘溪’。”

    倪云初忽地睁大眼睛,夸道:“哇,你名字好好听!”

    程溪:“是么?我觉得很一般啊……我妈说,生我时忽然想起我家附近有条小溪,就给我取了这个名。”

    倪云初:“很好听,很特别,而且很符合你的气质。”

    程溪:“哪里符合?”

    倪云初:“你给人的感觉就像山间的溪流,你的眼睛很漂亮,眼神清澈如溪水,一看就是善良的人,没什么坏心思!你说话也温温柔柔,像蜿蜒而过的溪流。”

    程溪歪着脑袋点点头,冲她竖起大拇指:“很有文采哦。”

    倪云初怕她以为自己只是想跟客人套近乎,一脸认真解释:“没有骗你,我才不是什么虚伪谄媚的人,刚才说的全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

    程溪弯着眉眼柔声说道:“好啦,相信你,但其实我以前可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以前话很多,叽叽喳喳的,有时候还很要强,只不过,现在性子柔和许多。”

    倪云初:“我一直话很多,估计比你以前还聒噪呢!现在也这样,估计以后也改不了喽。不过我可不想改,一个人一个样子,一个人一个活法,我的生活自由自在,谁都管教不了我,我也懒得管教自己。”

    程溪没在这房子里看见别人,好奇问道:“你平时一个人住这儿吗?我是说,除了客人,你家里人都不在这儿?”

    倪云初点点头:“我家人都在容州,离这儿很近,但我不怎么过去,主要是一见面他们就开始叨叨叨,一会儿数落我各种缺点,一会儿跟我催婚。我才多大呀就想让我结婚生子,没门!”

    程溪:“那你多大啦?”

    倪云初:“24岁,你呢?”

    程溪:“好巧,我也是。”

    倪云初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她走到外屋:“你赶紧办入住,哎呀,我可太喜欢你了,得把你扣在身边,省得一不留神你又跑去别的地方住了!身份证给我,我这有打印机,直接打印附件签合同。”

    程溪拿出身份证递给她,她看着证件上的生日信息,愣了愣,目光惊讶,:“呀,你今天过生日啊?”

    程溪淡淡点头。

    倪云初迅速把材料准备好,交给她签字,最后拿起合同晃了晃,笑容灿烂:“接下来这两个月,你想跑都跑不掉啦!”

    程溪被她逗笑,扑哧乐出声,不禁夸道:“你和你养的那肥猪猪都好可爱,很荣幸能和你们成为室友。”

    倪云初笑呵呵问:“吃饭了没?”

    程溪摇头,倪云初拉着她往厨房走:“那正好!我炖了乌鸡汤,乌鸡是乡下表姑送来的,自家三养的鸡跟养殖场大批量养殖那种很不一样,好吃多了,我给你用鸡汤煮完长寿面!”

    中午一点半,程溪来到自己选定的房间。

    她将窗帘完全拉开,打开窗户,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清爽微风,惬意地闭上眼,想:去年这一天,自己还在京州公寓里默默流泪,等待周衍东。

    现在回头看,恍如隔世。

    她起身来到窗前,靠着窗框沐浴阳光,此刻如重生一般,她坚信自己的未来一定充满了美好与希望。

    她就这样静静站在光里,回想着曾经那些日子。

    两年前刚跟周衍东在一起时,程溪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跟他分开会怎样。那会儿她想,一定会非常非常难受吧……

    跟着周衍东来到京州,没了那个孩子以后,她打定主意要走,却没有立马走,而是一天天等着他消磨自己的爱意,痛苦的时间被拉长,等到真正离开那天,痛苦就不再那么浓烈了。

    离开的那天,她哭过,恨过,但也走得足够洒脱。

    她从京州飞回黔州,又搭火车和客车辗转回到故乡。

    她站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发现这里依然贫瘠。

    她回想着从小受过的所有苦难,却发现自己其实不恨这里,这片土地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不曾善待过她的所谓家人。

    她爬上小时候常来的一座山林,林中那棵树还是老样子。

    看见那棵大树,程溪情不自禁哭了,想起从前每次极度痛苦时,自己就会跑到这里,抱着这棵大树,想象这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哭着对老人诉说自己的委屈和苦处。老人默默倾听,用强劲的枝干和茂密的树叶替她遮蔽风雨和烈日。

    从那时起,程溪告诉自己,她是大山的孩子,是老树的孩子,但不是程家的孩子。

    每当干完繁重的活,她会带着书本纸笔来到大树下,大声朗读一页页书中的文字,认认真真做完一道道题,开开心心写下自己的想法与感悟。

    她是山里的孩子,也是树下的杂草,坚韧顽强,在一次次的忍受和退让中,咬着牙,从不屈服于命运。

    离开老家,程溪去了趟省会。

    父母早已搬去省会,在市中心买了大房子,开上好车子。当初周家打发给他们一笔钱,这钱对周家来说不足挂齿,但对程家而言,无疑是笔巨款。

    程溪之前没来过这儿,之所以知道地址,是因为弟弟程阳搬来这里后,非要让她亲自去故宫买文创产品寄回来。

    程溪原本没答应,可还是去了。买到弟弟想要的东西,按照他给的地址寄过去,从那以后,弟弟发来的任何消息,她一律不回,只当生命中再没有这个人。

    她给弟弟买的那套东西是历史人物集合,商家命名为“全家福套装”。把东西寄过去时,程溪心里想“全家福”这三个字,又想,从小到大她还没跟家里人拍过全家福呢,弟弟和父母倒是拍过。

    她终于彻彻底底明白,自己于这个家而言,从来都是外人。身为女儿,即便没有嫁出去,从她出生的那天起,便已经是泼出去的水。

    程溪忽然出现在新家,父母都有些惊讶。

    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他们了,当然,他们也不曾主动联系他。

    母亲看见她,第一句话是:“怎么就你自己来,小周呢?”

    程溪淡淡开口:“我跟他分手了。”

    父亲在一旁冷着脸挖苦:“他现在才甩你啊?也真是能忍,我还以为人家早把你给踹了。”

    程溪面无表情看着父亲,小声却清晰地说道:“是我甩了他。”

    他脸上倔强的表情激怒了父亲,父亲攥紧拳头,抬起手在空中挥拳:“你甩人家?一定是你惹得周家少爷不高兴,人家一脚把你踹了,还嘴硬撒谎!你甩人家,你有这个本事有这个能耐吗?”

    程溪冷眼看着张牙舞爪的父亲,脑海中浮现起儿时挨打的画面。

    小时候被打,她总是哭着跑着求饶,而现在,只是淡然地看着愤怒的父亲,眼里没有一丝恐惧,竟还笑了,点了点头:“对,我没本事,没出息,留不住周家少爷。总之我们分手了,你们也别指望我嫁入豪门飞上枝头变凤凰,我没那个命。

    “今天来就是看看你们,顺便通知你们一声,从今往后,我不再是程家的女儿,从今往后,我跟你们三个人,再没有半点关系。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以后永远都别再联系。”

    她转身要走,被父亲一把抓住领子拽回来。

    程溪脖子勒得难受,父亲的拳头正要打到她脸上,被母亲死命拦住。

    母亲用尽全身力气扯开父亲的手,一把将她推出门外,大声喊道:“你走!你快走!”

    程溪红了眼眶。

    以前总是被父母混合双打,没想到这次母亲竟然好心帮她拦住了父亲,下一秒,程溪听见母亲对父亲说道:“收收你这臭脾气,程阳陪小丽逛街,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要是让小丽看见家里闹成这样,她会怎么想?

    “程阳好不容易交上这么个富二代女朋友,你得给人家留下个好印象。小丽都说了,家和万事兴,你们父女两个打起来,叫小丽看见了,瞧不起我们家,甩了程阳可怎么办?”

    程溪刚涌进心里的暖流瞬间冻成冰川。

    家里鸡飞狗跳这一幕,怕摇钱树发现端倪跑了,怕失去到手的血包,再也吸不到人家的血……

    程溪眼眶含泪,嘴角挂笑,眨眼之间泪珠滚落,一片模糊中看向这对男女,深吸一口气,转身头也不回跑开。

    她很后悔来这一趟,可转念又想,若是不来,恐怕永远也不会彻底死心。

    来这一趟,听到这些叫人寒心的话,亲眼看到这一幕场景,她的心死得彻底,心脏像是一片一片碎裂开,她只能默默把这些碎片埋藏起来。

    程溪仰头望着天空,长长舒出一口气:终于终于,没有遗憾了。

    她想,从今往后,终于能了无牵挂地活着。

    此时此刻,容今这间简朴整洁的小屋里,程溪靠在窗边,享受着微风和阳光的轻抚,她知道,其实自己也不算孑然一身。

    天为父地为母,太阳月亮星星,都是她的好伙伴。

    花草树木,万事万物。都将为她赋能。

    她什么也不争,便什么都拥有。

    《道德经》第二十二章里写:“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她全然放下内心的渴望,臣服于生活,臣服于当下,内心充盈着平和与喜悦,美好的感觉在心中不停流淌。

    晚饭也是跟倪云初一起吃的,倪云初拉着她打火锅,她有些不好意思,提出每个月,交给她伙食费,倪云初欣然答应,笑着说:“也好也好,亲兄弟明算账,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是金钱上算清楚,以后省得扯皮。”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晚饭结束后,程溪自觉地去洗碗,倪云初在院子里伺候她那些花草树木。

    程溪洗完碗,将厨房的地拖干净,走进院子,看着眼前五彩各异的花,顿觉赏心悦目,不由感慨:“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

    倪云初笑着问:“你不打算结婚生小孩啦?”

    程溪摇了摇头:“不打算。”

    倪云初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也是。婚姻对我来说是围城,是束缚。想想看,真要结婚了,我还怎么自由自在追星?现在多好呀,不需要结婚,网络老公一大把!谁叫我见一个爱一个!”

    程溪指着流连在花丛中的大蝴蝶,拿她打趣:“谁叫你是花花蝴蝶来着?”

    两人哈哈大笑。

    倪云初带着她出去散了会儿步,回来后。又黏着她不放,随她来到房间,拍了拍脑门:“哎呀,把这个给忘了,等会儿!”

    她一溜烟跑开,很快拎着两罐可乐回来,扔给程溪一罐:“人生知己难寻,让我们今晚把酒言欢!咳咳,以可乐代酒。”

    程溪房间里有张靠着墙而放的木质沙发,倪云初一屁股坐下去,皱起眉头:“好硬!明天咱俩去家具市场看看,买张软沙发回来。”

    程溪点点头,她喜欢窝在沙发里看书睡觉,木沙发硌得慌,确实得换一张:“沙发我来买。”

    倪云初摇着头拒绝:“不用,我是房东,当然得我买。以后你要是搬走了,后面的租客也能用。”

    程溪坚持要买:“知道你人好,为我钱包着想。别担心,我的钱暂时够用。”

    见她态度坚决,倪云初犹豫一会儿,问道:“你是辞职了才过来的吧?”

    程溪:“不是,我挺久没工作了。”

    倪云初问:“那你以前做什么工作?以后打算干什么?”

    程溪想了想,没将过往经历和盘托出,含糊说道:“以前在广城打过工,后来去了京州,一事无成。再后来就到这里咯,以后嘛,打算写写小说。”

    倪云初瞪大眼睛:“写小说?网络小说吗?”

    程溪:“对,上个月我开始在一家网站连载作品,反响很不错呢,马上要收费了,现在手头还有些积蓄,够挺一阵儿。看看收费以后能赚多少吧,如果够生活我就全职写,如果钱太少,就在这附近找找工作。”

    倪云初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下巴抵着指尖,满脸崇拜:“哇塞,小说家,好厉害呀!”

    程溪连忙摆手摇头,态度十分谦虚:“不敢当,不敢当,就是个写故事的。”

    倪云初凑过来,一个劲儿冲她抛媚眼:“你写的叫什么呀?我想去看看!”

    程溪疯狂摇头:“不要!太尴尬了!让熟人看到自己写的小说,就跟被人看穿底裤似的,所以我绝不会跟任何熟人透露自己笔名。想想看,你要是我,熟人天天追你更新,你肯定会有思想包袱的,对吧?”

    倪云初想了想,理解了他的心情:“确实,真要这样,我肯定这也不敢写那也不敢写,特别害怕有损自己在熟人心里的形象。那你家里人呢,父母知道你写小说吗?”

    这个问题让程溪陷入沉默。

    倪云初性子大大咧咧,但也不是傻的,见她眉眼间浮起忧愁,立马明白原生家庭应该是她难以言说的痛。

    倪云初干咳几声,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其实人吧,成长过程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面临大大小小的伤害,但好在我们平安健康地长大了,是吧?”

    程溪深吸一口气,笑着重重点头:“长大真好。你知道吗,我大学靠自己勤工俭学,累死累活攒了五万块钱,被我爸妈知道后,以我弟弟生病家里没钱给他治为理由,硬逼着我把那五万块转给他们。

    “后来我才知道,我弟弟吃得香睡得好,身体健康得很,压根没生病,我爸妈只不过想从我这把钱抢走罢了。他们生下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榨干我身上能利用的每一滴价值。”

    倪云初听着她描述过往经历,心疼得红了眼眶,忍不住张开双臂抱住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后背:“可真是苦了你了!你爸妈真不是人,还有你那个弟弟,真讨厌!没关系,以后咱们再也不跟他们来往。”

    程溪鼻音很重:“不会再来往了,我现在有了新的家人,不是吗?”

    她从倪云初温暖的怀抱中出来,眼含热泪面带微笑。

    倪云初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程溪还没哭出来,她便感动得落泪,对她剖心致腹:“我从小到大,直到大学毕业之前都特别胖,从小没少遭受白眼和冷嘲热讽,一直没什么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不是被嫌弃,就是被欺负。我的朋友很少很少,所以,程溪,能够成为我的朋友,就已经成为了我的家人……”

    程溪捏捏她的脸,举起易拉罐。

    倪云初秒懂,也举起自己那罐可乐,程溪跟她碰了碰杯,大声喊道:“友谊万岁!”

    两个女孩望着彼此,笑中带泪。

    这晚两个人促膝长谈,聊到半夜才依依不舍分开。

    倪云初困得双眼发红,哈欠连天走出她房间。

    程溪困劲儿也上来了,迅速洗了个澡,吹干头发躺在床上。

    夜里仍有虫鸣,不知是洗完澡后困劲儿消了,还是虫鸣赶走了瞌睡,她忽然又睡不着了,拿起手机准备上网冲浪,发现收到好几条新短信。

    这些短信都是尹岚发来的。

    【程溪,你现在在哪儿?吃得好吗?住得惯吗?生活上要是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阿姨说,千万别跟我客气,知道吗?】

    【程溪,你性子软,不爱跟人争抢,这样在外面容易受欺负。你别表现得太淡然,该争的争,该抢的抢,要坚定地维护自己利益,这样别人才不把你当个软柿子捏,明白吗?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告诉阿姨,阿姨帮你想办法收拾他!】

    【程溪,阿姨很想你……你走以后就跟阿姨断了联系,阿姨不知道你去了哪儿,过得怎么样,阿姨心里特别不踏实。有时候心慌意乱的,一会儿怕你出事儿,一会儿怕你过得不好……】

    【阿姨知道,你是对东子彻底失望了才走得这样决绝。哀莫大于心死,阿姨不怪你。虽然阿姨替你和东子惋惜,可阿姨想,既然你下定决心要走,便是选了一条最想走的路,你是自由的,放心大胆地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吧!如果需要任何帮助,一定一定要联系阿姨!】

    最后一条短信是凌晨十二点半发的,与前一条隔了两个小时。

    得很。程溪,给阿姨回个消息好吗?哪怕就一个字……告诉阿姨,让阿姨知道你还平安,你很好,可以吗?】

    程溪默默捧着手机,眼睛被泪水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哭了许久,她打出很长很长一段话,却又迟迟没有点击发送,就这么捧着手机犹豫了半个小时,终是将这条未发送的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完全删除。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狠心;可她也知道,一旦回复尹岚任何消息,自己必将功亏一篑,注定无法彻底地拥抱新生活。

    她咬着牙,关掉手机,又将手机塞进床头柜抽屉里,翻身背对着床头柜,捞起被子蒙住脑袋。

    此刻困意全无,满心满脑被愧疚和难过占据,程溪躲在被子里哭。

    今晚的眼泪为尹岚而流。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视她如亲人的长辈,她在心里暗自将尹岚视为母亲,可偏偏造化弄人,往后自己再不能与这个“妈妈”有任何联系……

    程溪在被子里痛哭流涕,哑着嗓子一声一声说着:“妈妈……妈妈,原谅我吧……”

    她在心里大喊:“妈妈,我也很想很想你!妈妈,我会好好的,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下去!妈妈,今生今世,有朝一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程溪哭得累了,哭不动了,在疲惫中睡了过去。

    世事难料,让程溪没想到的是,当他不得不面对离开尹岚这位母亲的痛苦时,她自己,已经成为了母亲。

    九月初,程溪发现自己怀孕了。

    例假拖了许久都没来,起初她没当回事,有一天心里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慌慌张张,买了验孕棒回来一测,两道杠。

    她吓得腿软,赶忙打车去医院检查,拿到结果后,不止腿软,浑身都是软的,靠着医院的墙,想哭,却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

    回到家,程溪彻底扛不住了,崩溃大哭,在日记里愤怒地骂天骂地,怨命运不公。

    她狠狠哭了一整夜,被恐惧,迷茫,难过和无助裹挟,找不到人诉说内心的无尽痛苦。

    倪云初家里有事回容州去了,她一个人待在这儿,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孤单。

    早上起来,程溪给自己煮了碗面,吃面时,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这想法让她愣住,随即才明白,原来这个孩子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

    她恍然大悟,轻抚着自己小腹,对腹中那颗小小的种子说:“以后妈妈陪着你,你也陪着妈妈。”

    她想起老家山林里的那棵大树,不禁笑了,现在自己也将成为一棵大树,替她的孩子遮风挡雨。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倪云初发现不对劲,问她怎么总穿这么宽大的衣服,她知道这事瞒不久,便摸着肚子告诉她,自己即将成为妈妈。

    倪云初吓一大跳,以为程溪在开玩笑,手掌轻轻落到她腹上,摸到了凸起的地方,结结巴巴问:“你、你、你真打算生下来呀?”

    程溪点头。

    倪云初惊呼:“疯啦!”

    程溪摇头。

    倪云初噼里啪啦问出一大串问题,程溪要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要么笑而不语闭口不答,倪云初想知道的。什么也没问出来,气得大半天没理她。

    后来倪云初想通了,屁颠屁颠跑到程溪身边,轻轻摸着她肚子,笑着说道:“那以后我就是孩子小姨喽!”

    程溪掌心放在她手背上:“从今以后,我多了个亲人,你也多了个亲人。”

    两人相视一笑,又都红了眼眶。

    春节期间,倪云初家里人回来过节,程溪发现她家里人都挺好的,只是有时比较啰嗦。倪云初听不得念叨,嫌他们烦,但这些饱含爱意的关怀是程溪从未得到过的,她不禁心生羡慕。

    除夕夜那晚,倪家一家老小都在,有人看春晚,有人打麻将,倪云初怕听长辈碎碎念,躲在房间欣赏男神们的跨年表演。

    程溪独自走进院子里,望着墨蓝色夜空,内心说不上什么感觉,没有很开心,也没有很难过,只是有些莫名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在这平凡而温馨的节日中无声蔓延。

    她发着呆,没注意身后有人走来,直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程小姐,给你带了鲜花饼,尝尝看。”

    程溪扭头才发现倪云初母亲已经来到自己身边,手里捧着一盒鲜花饼。

    她赶忙接过这份礼物,连声道谢:“太感谢您了,谢谢您惦记着我!”

    倪云初母亲笑容慈祥,说道:“我们家初初性格急躁,以前外形也不好看,这么多年没什么朋友,难得遇上你这么投缘的闺蜜,我们该谢谢你才是,你让她开心很多。”

    程溪被夸得不好意思:“很多事情我只能劝解安慰,最关键是她自己想得开。初初人很善良,性格也好。脾气确实急了点,但瑕不掩瑜,跟她做朋友我也很开心。”

    倪云初母亲面上笑容更深:“孕期要控糖,我们特意买的低糖饼,甜味很淡,你看看喜不喜欢。这家店生意很好,初初他爸一早就去排队。买了好多盒,吃完还有。你要是喜欢,以后我们常买,从容州给你寄过来。”

    程溪感动得失语,默默看着这位长辈,红着眼摇了摇头:“不太麻烦你们了,其实容今的鲜花饼也很好吃,整个云安就找不出难吃的鲜花饼。你们惦记着我,大老远给我带东西,我已经很幸福很满足了,以后千万别——”

    不等她说完,倪云初母亲笑着打断:“怕麻烦我们是吧?”

    程溪点了点头。

    倪云初母亲转脸看向花盆里的一颗小树:“人跟人之间,有时候就是得互相添麻烦。你麻烦我一下,我麻烦你一下,彼此在麻烦中产生羁绊,在羁绊中有了感情。太怕麻烦别人,是一种过度的自我防卫。”

    说到这,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问道:“我是不是又多嘴了?初初老嫌我多嘴。唉,没办法,当了一辈子老师,就是话多,改不掉。”

    程溪飞快摇头:“或许对初初来说,您的叮嘱和教导是负担,但对我而言,这番话让我觉得很温暖。从小到大,我听妈妈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埋怨,有时候甚至是恶毒的咒骂。每当看到别人有个好妈妈,我都十分羡慕。”

    老一辈人眼窝浅,听到这话,倪云初母亲心疼得眼含泪光,握住她得手,目光慈爱,鼓励道:“孩子,向前看,虽然你没有一个好妈妈,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好妈妈!”

    倪云初母亲忍不住抱了抱她。

    程溪偷偷落泪,心里想:这一路,她不是孤单前行,她被自己治愈,也被旁人治愈。她的世界,再也不是阴冷、灰暗、孤寂的。

    在这个充满欢声笑语的除夕夜,程溪敞开胸怀,坦然拥抱过去,安然享受当下,也欣然迎接将来。

    第二年六月中旬,她的宝宝来到人间,她给孩子取名“程妙瑾”,小名唤做“妙妙”。

    这是她和周衍东曾经的约定。

    妙瑾妙瑾,美好玉石。

    这名字寓意实在太好。

    小家伙出生那天,外面下着暴雨,程溪疼得死去活来,像是脚踩鬼门关,又终于卯足了劲儿回到人间。

    孩子的哭声如同照进黑夜中的阳光,把眼前的昏暗瞬间点亮。

    看着她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程溪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问题:如果周衍东看到孩子长这样,会不会嫌她丑?

    程溪虚弱地晃了晃脑袋,心想:怎么会问自己这个!以后最好都不要再想起这人。

    她下定决心,但本能难违,整个月子期间,程溪仿佛被人下了蛊,脑子里总是时不时浮现起周衍东的脸,也总是不禁好奇许多问题,比如——

    他会喜欢这个孩子吗?

    这辈子他和这个孩子会见面吗?

    他能当好一个称职的父亲吗?

    他愿意屈尊给孩子冲奶粉换尿布吗?

    等女儿大一点,他会辅导她写作业吗?

    孩子要是脑子笨,功课学不好,父女俩也会闹得鸡飞狗跳吗?

    女儿再大一点,要是早恋,他会怒气冲冲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吗?

    女儿成年以后,领男朋友回家,他管又管不了,说又没法说,会不会气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女儿结婚那天,他牵着她走过那一小段路,将她的手交给新郎那一刻,他会流泪吗?

    日日夜夜,程溪脑子里时常冷不丁冒出这些问题。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乐观,足够看得开,足够放得下……

    然而,在某个深夜,里到底还是忍不住偷偷抱着女儿哭。

    她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明明已经有了女儿,明明多了一个亲人,偶尔内心深处浮现的孤独,依然无法消除。

    她问自己是否还爱着周衍东,发现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对他的爱难道不是早已消磨殆尽了吗?

    她在那段日子里钻牛角尖,试图弄清这个问题,将自己内耗得疲惫不堪。

    转眼到了八月三日。

    每年这一天,程溪在看到日期的第一时间,总能想起这天是周衍东生日,又总会情不自禁怀念他们初遇的日子。

    二零零九年八月三日这天,她把一个漂亮的男孩带回了家。

    她想,或许自己永远也忘不掉这个日子,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夜晚,因为它太美好,太奇妙,太独特了……

    程溪抱着熟睡中女儿,抬手抹了抹泪,问自己,生下这个孩子,后悔吗?

    未来周衍东必将娇妻陪伴,子孙满堂,而自己绝不会再另寻他人,只会独自带着孩子走完这一世。

    这与忠贞无关,她只是不再对爱情抱有任何期待。

    程溪脑海中想象着周衍东抱着他和妻子的孩子开怀大笑的画面,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

    她发现自己一丁点也不嫉妒那个嫁周衍东的女人。

    她想起曾经尹岚对自己许过的那个承诺。

    那个让她忍一忍,再忍一忍,忍到合适的时机,尹岚便想法子让她和周衍东偷偷领证的承诺……

    她问自己:程溪,你后悔吗?

    当初尹岚许下这个承诺后,程溪便不再跟周衍东闹了。

    尹岚以为,这是她权衡利弊后做出的选择;周衍东以为,这是因为她在经历波折后成熟懂事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便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周太太,即便可以长长久久陪在周衍东身边,她还是选择放手。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自由,是幸福。

    婚姻是一条绳索,必定会将自己和周衍东都绑住,会让两个人都不幸福。

    她渴望幸福,也希望周衍东能幸福。

    或许除了自己之外,没人能懂,她彻底放手的那一刻,心中期盼着周衍东此生能够寻得真正属于他的幸福。

    她亲手舍弃了“周太太”这份厚礼,舍弃了嫁入豪门这个此生难逢的跨越阶级的头奖,只为成全自己,也成全他。

    她不后悔。

    她从不后悔。

    第57章  二十五岁。

    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二十五岁了。

    女儿的出生让她的生活发生许多改变,心理和状态不像从前那么稳定,时而没由来的开心,时而没有来的难过, 时而因为小事而感恩知足, 时而又因为小事而悲伤痛哭。

    她曾怀疑自己是否患上了产后抑郁症, 特意去医院检查,所幸没有。

    医生说她只是产后变得比较敏感, 这很正常,让她多注意休息, 凡事多往正面想。

    程溪是生日这天去的医院,一回来, 倪云初就拉着她问:“怎么样?结果还好吗?”

    她把医生的话转述给倪云初,倪云初拍拍胸脯说了句“幸好”,又紧紧握住她的手:“还好没抑郁, 真要抑郁了,很难走出来的。我有个远方亲戚就是得了产后抑郁, 然后就……”

    倪云初伸出食指往上指了指, 接着拐个方向,又往下指了指。

    程溪明白, 这是跳楼轻生了。

    她冲倪云初摇摇头:“这辈子最难最痛最委屈的时候, 我都没有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现在也不会。”

    倪云初抱住程溪, 明明跟她同岁,还大她两个月,跟她相处时反倒像个小妹妹。

    “程溪,你要是一辈子不找男人, 我也再不找男人了,咱俩就这么搭伙过日子。唉,谈恋爱可真难……”

    倪云初今年经历了一段三个月的网恋,网上聊得好好的,一见面男方就给她甩脸子,回去后直接提分手。

    她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网上追着人家问:为什么不要她?凭什么不要她?

    人家理直气壮来一句——“看看你那样子,还好意思问这话!凭什么?就凭你是个照骗!就凭你胖成那死样!”

    倪云初终于看清这人的真实嘴脸。

    事实上,这男人长得也不尽人意,尖嘴猴腮,面相凶恶,倪云初发在网上的照片确实P了一些,但并不过分,只是皮肤看上去比实际好一些,脸稍微瘦一些,可不像这男人,把自己P得跟男明星似的。

    她今年是比以前胖了点儿,可她身高1米68,以前体重,115斤,春节期间吃得太猛,直接长到125斤,一直没减下来。

    在程溪眼里,现在的倪云初绝对算不上肥胖,程溪反倒觉得她的身材非常匀称,健康又丰满。

    程溪不断地鼓励她,可无论怎么用言语和行动给她力量,效果都并不显著。

    经历这场见光死的网恋后,倪云初对现实中的男人有了阴影,越加热爱追星。程溪知道,她其实是在逃避现实。

    听到她说要和自己搭伙过一辈子,程溪开玩笑说道:“哎呀,你别是对我有意思吧?”

    倪云初腆着脸凑过去,抱着她胳膊撒娇:“姐姐姐姐!你怎么知道人家喜欢你呀?”

    程溪撇撇嘴假装嫌弃:“明明比我大,还好意思叫我姐姐?”

    倪云初:“我生理年龄确实比你大一点,心理年龄可就小多啦!你今天才满二十五岁,心理成熟得跟四十岁一样,我呢,内心住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说到这,她闭着眼摇头晃脑唱起歌:“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

    程溪笑起来,拿她没办法,目光如长辈般慈爱,轻抚着她的齐肩短发:“我感觉自己现在有两个女儿,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另一个,都二十五了!”

    倪云初扑哧笑出声,死皮赖脸追着她叫妈妈。

    平淡而温馨的日子一天天往下过,十二月,程溪结束了一本长达八十万字的言情小说。

    这部小说给她带来了二十万元收益,编辑非常看好她,也提出了建议,说她文字功底扎实,语言精炼,更适合写偏现实向的故事,这种类型很容易让人产生代入感,也更容易卖出版权。

    程溪告诉编辑,自己害怕现实向的故事赚不到钱,毕竟跟随随便便出手几十亿的霸道总裁比起来,她想写的充满烟火气的真实生活和普通男女,就显得非常平庸,她怕读者不买账。

    编辑鼓励道:“如果你很会写传统的霸道总裁文,那很好,可是你更适合写现实生活中的普通男女,并且写得很不错,我站在读者角度来看,觉得更顺畅,个人也更喜欢。为什么不写适合自己的类型呢?我看得出来,后者才是你真心想写的。”

    程溪仍然犹豫:“可我还是好怕写那种故事赚不到钱……”

    编辑问:

    程溪:“道理我都懂,可我得生活呀!”

    编辑还是那句话:“不试试怎么知道赚不到钱?不试试怎么知道别人喜不喜欢?勇敢一点,先迈出第一步,好吗?”

    和编辑的这次聊天,让程溪对未来的职业规划有了很大转变,她决定听编辑的建议,勇敢迈出第一步,尝试去写自己真正喜欢也适合的题材和风格。

    十二月中旬,程溪决定去趟容州,去那里住几天,感受一下当地的生活。

    倪云初知道,她想写一个发生在容州的爱情故事,便好奇问道:“为什么非得是容州?容今也不错呀,四线城市很容易写出小镇文学的疼痛感。”

    程溪解释:“我的男女主是从容今来到容州打工的一对青梅竹马。”

    倪云初懂了一点,问:“既然是现实向,我猜,你是不是要写两个小镇青年到了大城市的转变?”

    程溪点了点头,冲她竖起大拇指:“聪明。”

    倪云初又问:“那他们最后八成会分手,对吧?”

    程溪挑眉:“为什么这么说?”还真给她猜对了。

    倪云初说道:“一般这种都没什么好结局。小年轻在小城镇里没见过什么世面,都觉得对方是自己此生最爱,等去了大城市,生活节奏比以前快,压力比以前大,但选择比以前多了,同样,诱惑也多了起来,这时候彼此都会发现,或许对方对自己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最后分手的居多。”

    程溪笑而不语,淡淡勾着唇角,眼里却并没有笑意,反倒藏着哀伤。

    她想起了曾经的周衍东和自己。

    当初两个人在一起时,最穷的那段日子,反而最幸福。

    跟着他回到京州后,随着财富不断增加,权力不断扩大,地位不断增高,周衍东还是变了。

    想到这,程溪不禁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不对。

    其实并不是周衍东变了,而是他本就如此,他和她,本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本就不对等。

    程溪去容州的前一天,倪云初父母来容今看她们,听程溪说要去容州,还要把孩子带上,倪母觉得不妥,劝道:“妙妙这么小,还是别带着她四处跑了。”

    程溪:“半岁了也不小了,容州那么近,很快就到了,我住个好一点的酒店,白天推她四处转转,晚上回酒店再工作。”

    倪父说道:“你这次过去主要是为了工作,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安下心来?现在想得是挺好,觉得自己安排规划得很妥当,等到了那儿,一个人带着孩子就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压根没法好好工作。”

    程溪还想说什么,被倪母抢先问道:“打算在容州待几天?”

    程溪:“一个星期。”

    倪母:“那也不久,你安心去吧,别住酒店了,就住我们家,孩子留在容今,我和初初她爸正好闲着没事儿,这阵子又懒得跑出去旅游,就在这给你带妙妙。”

    说着,倪母看向倪云初:“你呀,看看人家程溪,比你还小一点,孩子都半岁了!你呢?不是网恋就是追星!给你介绍的男人,这瞧不上,那看不起,相亲都懒得去,什么时候才能踏踏实实找个对象结婚生子?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带带孩子,激发点儿母爱出来。”

    倪云初打了个冷战,愁眉苦脸看着父母。她很喜欢妙妙,妙妙带给她许多快乐,也确实激发出她许多母爱来,可真要让她自己生小孩儿,她是万万不乐意的。

    听到母亲这话,倪云初立马抓着程溪胳膊:“哎呀,我突然想起个事儿,必须跟你一起去趟容州!”

    程溪微微挑眉,看着她,一眼看破她什么心思。

    倪父也看出来了:“你少在这装!好端端的,突然能有什么事?肯定是犯懒不想带孩子。”

    程溪立马替倪云初说话:“叔叔,不是这样的,初初对妙妙很好,很喜欢她,平常没少帮我带她。”

    倪母抬手挥了挥:“嗐,我知道,她肯定是怕跟我们待在一起,嫌我们唠叨,总爱说她不喜欢听的。”

    倪云初一脸震惊:“哎哟,母亲大人,原来您都知道啊!”

    倪母伸出食指戳了戳她脑门儿:“你少跟我皮!”

    倪云初抓着程溪不撒手,一个劲冲母亲眨了眨眼,嬉皮笑脸:“程溪来云安这么久都没去容州好好玩过,我得去给她当导游!”

    程溪知道倪云初心里苦,赶忙帮腔:“叔叔阿姨,我来云安这么久,确实没怎么在容州待过。当初来这里,很快就发现怀孕,又忙着工作,不敢到处乱跑。孩子生下来也没空出去。正好初初熟悉容州,领着我上那儿到处转一转,孩子我还是自己带在身边吧,您二老年纪大了不方便——”

    不等她说完,倪母“啧”一声,皱着眉打断:“要玩就好好玩,要工作就好好工作,拖着个孩子什么也干不好。我跟初初她爸虽然上了年纪,可还没老到连奶娃娃都带不了的地步,你们俩啊就安心去容州,孩子交给我和初初她爸。”

    倪云初开心得跳起来:“太好啦!妈妈你答应啦!”

    倪母板着脸看她:“希望你在容州偶遇一个看得上眼的大帅哥。也真是服了你了,眼光这么高,嘴上说着只要长得干干净净就好,干干净净是个什么标准?那得长成男明星那样,在你眼里才算干干净净!哎,还没说完呢,跑什么跑!”

    倪云初一溜烟冲回自己房间,砰地将门摔上。

    倪母对着丈夫和程溪摇头叹气,抱起婴儿推车上的妙妙,笑容慈爱,跟方才看女儿时完全不一样,一边轻轻戳着妙妙圆乎乎的小脸蛋,一边说道:“我要是能有这么个可爱的孙女就好咯!”

    倪父也凑过来,笑眯眯看着妻子怀里的宝宝,说道:“程溪跟初初处成了姐妹,这孩子也算是咱们孙女了。程溪,你就当我们是你干爸干妈得了。”

    程溪以为他是开玩笑,也开起玩笑:“那咱们可得准备个跪拜仪式。”

    其实倪父这话并非玩笑,倪母也正有此意,温柔地看着程溪:“形式化的东西咱们就不搞了,你呀,以后改口叫我们干爸干妈,我们就算是一家人了。”

    程溪看着他俩认真的表情,才知道两位长辈是多么真诚。

    她含着热泪,哽咽地轻轻唤:“干妈,干爸……”

    她想说句感谢的话,可喉咙堵得发紧,再说不出半个字。

    倪父倪母相视一笑,点头应了一声,倪母道:“你跟初初安心去容州,这个小孙女儿就交给我们俩,自己爸妈帮着带,总算放心了吧?”

    程溪撇着嘴,到底忍不住哭了。

    倪母将孩子放进丈夫怀里,牵着程溪的手回到房间,好一番安慰才将她眼泪止住,两个人在房里说了许多体己话,真像是处成了亲母女。

    第二天,程溪和倪云初一早出发去往容州。

    倪云初开着父亲的车走高速,一个半小时便到达容州市内。

    两人来到倪云初在容州的家放了行李,倪云初欢天喜地带着程溪开始了这趟旅程。

    见她这么兴奋,程溪有些不理解:“怎么感觉你比我这个外地人还喜欢容州,没玩腻吗”

    倪云初说:“我对容州那是再熟悉不过,早就没什么新鲜感了。但我还是头一次带好朋友一起来这玩儿,我可是身兼导游这项重职啊!容今是我的地盘,容州也是,我知道哪里好吃哪里好玩,迫不及待想要跟你一起分享。”

    吧,倪云初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立马带程溪来到一家米线店,点了两份豆花米线。

    她告诉程溪:“这家店开了二十年,我小学和初中是在容今读的,高中考上容州重点中学,那时候住校,每个周末放学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来这里吃豆花米线。”

    程溪在容今吃过豆花米线,这家的味道确实更胜一筹,难怪倪云初这么喜欢。

    吃完米线,倪云初又带着她在路边买了烧饵块,一边吃一边逛古城景区。

    这里的古城早已商业化,但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特色商品种类繁多,程溪逛得不亦乐乎。

    逛完古城又逛了两个景区,下午五点,倪云初带着程溪来到自己最爱的一家烤鸭店,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倪云初说道:“据说这种烤鸭跟京州烤鸭以前算是同一个派系,只不过后来做了些改动。你在京州待过,肯定吃过京州烤鸭吧?”

    程溪点点头:“吃过,很好吃,但多吃几块就觉得腻。尤其是鸭皮蘸白糖,第一口完全惊艳,第二口还是很香,第三口嘛……嗯,我一般不会吃第三口,都是放弃鸭皮开始吃肉。”

    倪云初:“这的烤鸭是用小麻鸭做的,我超爱!”

    没一会儿,服务员将烤鸭端上桌,程溪尝了尝,不禁点头称赞:“跟京州烤鸭确实不太一样,但味道并不输它。难怪我们初初减不下肥呢,谁叫云安好吃的太多。”

    倪云初嘿嘿一笑,舔了舔唇:“本来想先带你去吃野生菌火锅,不过我们在容今经常吃,对你来说好像没什么新鲜感,就先来吃这个啦。好了不说了,我要正式开动!”

    倪云初专心致志享受美味,大快朵颐毫不顾及形象,程溪见她实在可爱,忍不住偷偷拍了张照。

    从烤鸭店出来,两人沿着街边散步。

    “明天下午咱们去云池那边喂红嘴鸥吧!准备好面包馒头。有些人喜欢喂薯片,红嘴鸥确实爱吃零食,但我觉得不太健康,喂她们那个于心有愧呀。”倪云初说。

    程溪笑起来:“你知道不太健康,自个儿还总抱着薯片咔嚓咔嚓啃!”

    倪云初:“这种不健康的食物就由我来吃吧,我可舍不得残害可爱的红嘴鸥啊!”

    程溪又被她逗乐,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富有节奏的音乐声,扭头望过去,只见一群人围在不远处的广场中。倪云初也听见了声音,拉着程溪往前跑:“快过去,那边在打跳!”

    打跳这种活动在云安省内很常见,程溪在容今也见过。每次看别人打跳,她都会情不自禁被欢乐的气氛感染,这次也不例外。

    倪云初拉着程溪跟着音乐律动,程溪脸上笑容灿烂,放眼望去,所见之处皆是欢声笑语。

    此时虽是傍晚,可她心里一片晴朗,正要收回目光看向倪云初,眼神不经意扫过某处时,程溪愣了愣,又望向那边,整个人彻底呆住。

    不远处,舞动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高挑顷长的身影。

    那身影伫立不动,冷静得太突出,与周围格格不入。

    程溪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深呼吸后又定睛看过去。

    夕阳下,那副熟悉的面孔在浅橘色余晖中俊美得如同画中人。

    程溪目不转睛看着那张脸。

    五官还是那五官,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整张脸透露出的神情和气质却让她有些陌生。

    程溪心想,他也才二十五岁啊,容貌依然俊朗年轻,可眉目间的沧桑忧郁,竟像是上了年纪的落魄中年人。

    周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一切声音消失,其余人也都变得模糊,程溪的视线里,只有不远处静静伫立的周衍东。

    她转身就走,倪云初发现她不见,追过来,气喘吁吁问:“怎么走啦?多好玩呀!”

    程溪蹙着眉摇了摇头:“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你玩儿吧。”

    倪云初放心不下她,还是跟着一起回去了。

    程溪早早洗澡睡下,自然是睡不着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周衍东那张淡漠的面孔。

    她想起早些时候,他们还没分手,她就跟周衍东提过想来容州旅游,因为听说这里四季如春,景色宜人。

    周衍东说现在太忙,没空,以后有时间一定带她去。

    那时候程溪还没流产,也没打定主意要离开他。

    那时候两个人都不知道,他们再也没有以后了。

    又是一年除夕夜,程溪更新完小说章节,关掉电脑,起身来到床前亲了亲熟睡的女儿。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一下,她拿起来看,有条新短信。

    竟是尹岚发的。

    【程溪,新年快乐!阿姨昨晚梦见你了,梦里你过得很好,醒来后阿姨特别高兴,我想,现实中你也一定过得很好,早已开始了幸福的新生活,所以才不想联系阿姨,对吗?

    原本不想打扰你,可是今天阿姨心里感触颇多,还是决定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告诉你这件事——阿姨跟东子他爸离婚了,净身出户,离婚后就从那边搬了出来,跟东子一起住在公寓。

    主卧那间房一直给你留着,阿姨有时候会上去坐一坐,回想从前的日子。你早已走出来了吧?而我也早已开始了新生活。

    有时候很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决定离婚时,我很痛苦,很害怕流言蜚语,怕人家骂我老不正经。但每次感到害怕,阿姨就会想起你,你的勇敢给了我勇气!

    谢谢你,程溪,新年快乐,我很想你。】

    程溪深吸一口气,仰起头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

    她来到倪云初房间门口,敲响她的门。

    倪云初没睡,很快开门,笑眯眯问她怎么。

    程溪说:“明天我想出趟远门办点事儿,孩子能暂时交给你吗?”

    倪云初点头:“可以呀,不过,怎么突然要出去?去哪里,干嘛啊?”

    程溪抿着唇沉默,过了会儿轻声开口:“去京州,看望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第58章  三十一岁。

    二零一八年, 八月二十六日,程溪三十一岁了。

    生日这天,女和倪云初,还有倪父倪母, 都陪在程溪身边, 大家把简易餐桌搭在院子里, 热热闹闹吃了顿野生菌火锅。

    女儿幼儿园毕业,还没上小学, 七月底她便带着女儿从自己房子搬回民宿,主要是想多陪陪倪云初父母, 毕竟这两位长辈视她为亲女儿,待妙妙也极好。倪云初不爱与自己父母沟通, 嫌他们唠叨,程溪倒很爱听他们碎碎念。

    程溪记得,第一次来容今那天也是她生日, 倪云初给她办理入住时看见她的生日信息,碰巧那天中午炖了乌鸡汤, 倪云初就用乌鸡汤给她煮了一碗长寿面。

    鸡汤滋补, 面条筋道,倪云初热情——程溪在来容今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莫大的幸福。

    后来在容今的许多日子, 她不断地被爱与关怀温暖着, 内心用来自保的防御堡垒, 一片一片被温情溶解。

    据说每过七年, 人就会重生一次,程溪想,她每一年都会重生,不, 是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只要她愿意,她想得更好,做得更好,那她就能在下一秒成为更好的自己。

    从小到大,她受过很多苦难,但这七年又得到了命运的青睐,成为上天的宠儿,所有经历都在直接或间接地让她明白一个道理:人,只要活下去,就没什么境况改变不了。世间万事万物,只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死亡。

    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要接受一切的瞬息万变,并利用好这变化的可能性,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那个自己。

    燃生日蜡烛,催她许愿,程溪双手合十闭上眼,认真地一字一句在心里默念着愿望,然后睁开眼将蜡烛吹灭。

    倪云初问她许了什么愿,倪母说道:“问这个干嘛?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程溪笑了笑,说:“没关系,说出来也灵。我们的人生就是想要就得到。”

    倪云初狠狠点头附和:“对,姐现在的座右铭是——姐想要,姐得到!”

    倪母:“哎哟,那照你这么说,我要想要个外孙女,也能得到?”

    “能啊!”倪云初抓着母亲胳膊,睁大眼睛,一脸懵懂卖萌,嗲嗲地说,“外婆外婆,我爱你!”

    倪母又气又想笑,一巴掌拍她胳膊上:“滚一边去,还没我家妙妙可爱!”

    六岁的程妙瑾一本正经看着他们,认真提议:“倪老板,你可以去冻卵,这样等你年纪大了生不出了,想要孩子照样也能造出来。”

    大人们都愣了愣,程溪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替女儿道歉:“初初,干妈,妙妙她口无遮拦,你们别——”

    倪云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起来,冲妙妙竖起大拇指:“哎哟,不错哦,小小年纪懂这么多!这个建议很有建设性,倪老板记住了,等哪天要是心血来潮,一定会去尝试一下。”

    倪母也满脸慈爱对程妙瑾说:“你妈妈觉得你说这话会冒犯我们,其实并没有,这个建议很好,外婆也曾经想过让初初去冻卵。”

    程妙瑾看着倪母:“外婆,虽然我知道你不是我亲外婆,但等我长大了,你要是一直没有外孙外孙女,我可以永远做你的外孙女。我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放心吧,我有能力给你和外公养老。”

    她一本正经承诺,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两位老人既开心又感动,倪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左脸亲亲右脸亲亲:“你这孩子呀,我和外公平时可真没白疼!”

    程妙瑾转脸看向倪云初:“倪老板你也放心,如果你这辈子注定无后,我也会给你养老的。”

    倪老板拍着手大笑,扭头对程溪说:“快!快去拿纸和笔,让她写保证书按手印!这下我可爽咯,后半辈子有着落了,妙妙呀,打你一出生我就看出来了,你这辈子绝非凡人,将来势必飞黄腾达,有你这个长期饭票,我还要啥自行车啊!”

    她最后一句学东北人讲话,怪腔怪调不伦不类,又逗得旁人忍俊不禁,倪母朝她脑门又轻轻来一掌,嫌弃的眼神中难掩母爱:“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我看妙妙心理年龄都比你大!”

    倪云初摇头晃脑做了个鬼脸,对程溪说:“哎哎哎,别逃避,还没回答我呢,刚才许了什么愿?”

    程溪眉眼如月:“希望我们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开开心心,一辈子在一起。”

    倪云初和父母会心一笑。她心里感动得不行,嘴上却说:“就这个呀?我还以为你会许什么劲爆的愿望呢!”

    程溪了解她,这女人脑子里多得是黄色废料,扬了扬眉,明知故问:“哦?什么叫劲爆的愿望?”

    倪云初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比如,嗯,谈个男朋友,找个帅哥玩一玩,勾搭个——”

    不等她说完,倪母呵斥:“你胡说八道什么,孩子还在这儿呢!”

    程妙瑾忽然举起手,就跟课堂上回答问题似的,认真说道:“报告外婆,不用在我面前避讳这种话题,我虽然只有6岁,但已经看过简单的生理科普绘本,知道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说实话,我挺希望妈妈找个男朋友的,这样她就能少管我一点了。我觉得她管我纯粹是浪费时间,因为我已经很棒了,再被她管教,压力会很大的。”

    六岁的小人儿顶着小小的漂亮的脸蛋,说出这样成熟的话,叫旁边大人们既想笑,又忍不住心疼。

    倪母暗自叹气,心里想:这么聪明可爱,乖巧懂事的孩子,她爹怎么就不要呢?

    晚上十点,大家回到各自屋里休息。

    倪母睡不着,悄声来院子里,过了一会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看去,见是丈夫,问道:“怎么不睡?”

    倪父笑着反问:“你不也没睡?”

    倪母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望着脚下不远处一盆盛开的花,轻声叹息,说道:“心里压着事,睡不着。”

    倪父:“程溪的事对吧?”

    倪母点了点头:“其实我跟初初想法一样,也希望她找个男朋友。”

    倪父:“你呀,活了大半辈子,怎么思想还这么老旧?我都看开了。初初就算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子,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养着她。程溪也是,虽说是干女儿。可我早就把她当亲女儿看待。我的女儿们,想谈恋爱就谈,不谈就单着,她们有绝对的婚恋自由权。”

    倪母瞥他一眼,摇头:“程溪都有孩子了,以后老了肯定是有保障的,我想她找个男朋友,又不是让她去依靠男人,她靠自己不也活得很好?我只是希望她能享受恋爱,品尝一下爱情的甜蜜。”

    倪父叹了口气,笑声里几分无奈:“得了吧,‘爱情’带给她什么甜蜜啊?‘爱情’让她未婚孙女,一个人拉扯孩子,我要是她,我对男人和‘爱情’都有阴影了!”

    倪母皱着眉反驳:“那是因为她以前遇人不淑。她要是碰上个有良心的好男人,绝不会像现在一样。这么好的姑娘,早就被娶回家捧在手心好好疼爱。”

    说到这儿,倪母眉头皱得更深,也长长叹一口气:“不晓得妙妙她爹发没发现自己有个女儿,要是没发现,还蛮可惜的。要是发现了,却从来不来看孩子,那跟畜生有什么两样?畜生还护犊子呢!他对自己女儿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没良心的东西!”

    倪父:“妙妙长得跟程溪不太像,那应该是很像她爸爸了。照这么看,她爸爸相貌肯定十分出众,俗话说,‘漂亮的雄鸭不是好父亲’,可能那男人就是个虚有其表的浪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算程溪跟他结婚了,也不会有好结果。不在一起也好,这种人真要常来看孩子管孩子,说不定还会把孩子带歪。”

    倪母听了这番话,点头表示同意:“那倒也是。总之,你多在你们退休群里问问有没有单身好青年,给程溪介绍一下。年纪大她几岁,甚至离婚带孩子的,也都可以先接触看看。有时候好男人也不想离婚,只是要赶上倒霉,不得不离。只要人踏实,对程溪和孩子好,都可以先处处看,反正咱俩给她把关。”

    倪父点头应道:“知道了,你也是,跳广场舞的时候,多跟你那些老姐妹互换一下相亲资源。”

    倪母被老伴这话逗乐,轻轻推他一下:“什么老姐妹?我们年轻着呢。”

    倪父笑道:“是是是,你们都是老来俏!”

    二人乐呵呵离开院子。

    程溪的房间就在院子旁,晚风凉爽,她只关了纱窗,静静躺在床上,睡不着,听到窗外院子里这对善良的夫妻聊起自己,便起身走到窗边,默默偷听起来。

    倪父倪母离开院子后,程溪回想着刚才两人的对话,不禁鼻酸,也不禁感慨,自己真的很幸福。

    在京州时,自己有尹岚和方姨的疼爱。来到容今,又有了倪父倪母充满善意的关怀与照顾。

    如今她最庆幸的是,在曾经的每一个逆境中,即便再苦再难,自己都从未放弃生命。

    程溪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早早起床,送妙妙附近一家教培机构上奥数班。回来后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正在房间专注敲着键盘,听见有人敲了敲门。

    倪母在外面说:“忙着呢?溪溪,有个老朋友来看你了。”

    程溪皱了皱眉,起身去开门,困惑地看着倪母:“老朋友?”

    倪母点头,笑道:“是广城来的。”

    程溪想了想,自己在广城朋友不多,更没有谁跟她关系好到会特意跑容今来看望她。

    脑海中忽地浮现一个想法,程溪问:“这人男的女的?”

    倪母笑容更甚:

    程溪眉头紧蹙,忙问:“是不是姓宋?”

    倪母点点头:“是,这位宋先生衣着打扮言行举止看上去都很贵气,是你以前在广城结交的朋友吗?”

    程溪一瞧倪母那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想着撮合他俩成一对呢!

    程溪叹了口气,太阳穴直突突,默不作声疾步来到客厅,看见那位宋先生,果然是宋言。

    宋言见着她,脸上立刻浮现笑意,说道:“我来容州出差,想起你在这儿,就顺便过来看看。”

    程溪看着他,没接茬,心里想:去年宋言找过来时,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真不明白,这人怎么跟牛皮糖似的,粘上就甩都甩不掉!今年舔着脸出现不说,还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合着去年自己那些话白说了!

    程溪默默叹一口气,冷着脸开口:“宋先生,我干爸干妈还有事情要忙,我也得忙工作去了,就不招待您了,你慢走,不送。”

    倪父倪母愣了愣,见她脸上这副冷淡表情,才知道她和这位宋先生估计不是什么好朋友,反倒像是有过节。

    宋言见她丝毫不留情面,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未走人,脸上仍挂着温和笑意:“你忙你的,我就在这等着,什么时候你忙完了,咱们再聊。”

    程溪歪着脑袋,目光无奈,一咬牙,决定不再给他任何面子,当着倪父倪母直接说道:“宋先生,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这话去年我就说过,今年又得说一遍,是不是明年还得再说一遍?”

    她越说越激动,不禁攥紧双拳,身子微微发颤。

    倪母见状,赶忙走到她身边,握住她手腕小声劝道:“别着急,有事好好说。”

    程溪不是没有给过宋言脸面,可他一次又一次侵犯边界,又何曾给过她脸面?

    程溪气得发抖,转身要走,听见身后宋言说道:“聊聊吧,不想知道他的近况吗?”

    程溪停住脚步,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愣了一小会儿,转身看着他。

    她在宋言脸上看到了一种笃定的表情,他知道,她一定明白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话里指的是谁,她清楚得很。

    程溪轻轻抽一口气,淡声说:“进去聊。”

    她把宋言带回自己房间,关上门,下巴冲浅棕色布艺沙发那扬了扬:“宋先生请坐。”

    宋言摇着头走到窗边,双手揣兜气定神闲看着窗外院子里的美好景色,薄唇微弯,唇角勾起一抹暗藏无奈的笑,开口说道:“果然,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周衍东。”

    程溪走到他身边,面无表情看着他:“之所以叫您进来,并不是因为想知道周衍东近况。我跟他早已没有半点关系,也不好奇他过得怎么样。我只是想最后一次跟您好好聊聊,并且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宋言扭头看她,俊朗面孔上带着淡淡笑意,微微扬了扬眉:“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不是一个容易受别人左右的人,我固执,倔强,不听劝,一旦认定了什么人,认准了什么事儿,就不会轻易撒手。”

    程溪盯着他眼睛,语气充满困惑:“您为什么非得认定我?您到底喜欢我什么?”

    宋言转脸看向窗外:“我自己也不清楚。”

    程溪冷笑:“不,您清楚,您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您不愿意说出来。但作为被您骚扰了这么久的人,我想知道原因。”

    宋言无奈笑道:“你觉得我在骚扰你?”

    程溪蹙着眉,都快被这话给气笑了:“难道不是吗?”

    宋言叹息一声,轻轻点头:“行,虽然我本意并非如此,但你非要把这当成骚扰,那也行。”

    程溪一肚子火:“什么叫我‘非要把这当成骚扰’?什么叫‘那也行’?宋言,到底为什么?你能跟我说句实话吗?”

    她直呼他大名,对他不在用敬称。

    宋言的目光落回程溪脸上,看了她一小会儿,忽然笑了:“其实我挺喜欢你对我发火的。以前在广城,你总是唯唯诺诺,去年我来找你,你终于表现得硬气了,说实话,你凶起来的样子很可爱。”

    程溪仰了仰头,无奈叹息:“宋先生,你真让人捉摸不透……”

    宋言笑着问:“那要不要多跟我接触一下?兴许接触得久了,就能琢磨透了。”

    程溪毫不犹豫拒绝:“不,我对你没兴趣。宋先生,我只希望过平淡的生活,所以,请你放过我。”

    宋言:“就是因为想要过平淡的生活,才离开周衍东的吧?”

    程溪轻咬着唇,沉默片刻,说:“是的,我和周衍东彼此都给不了对方想要的,分开对两个人都好。”

    宋言:“我可以给你想要的。”

    程溪笑了:“要我做你的情妇吗?别说我不喜欢你,就算我喜欢你,我也不会插足别人的婚姻,当一个第三者。”

    宋言摇了摇头,目不转睛看着她,沉默片刻才开口:“程溪,我离婚了。”

    程溪愣住,不由得瞪大眼睛,提起一口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蹙着眉问:“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因为我?”

    宋言笑起来:“有你的原因,但不全是。我和我前妻本身就是商业联姻,没什么感情,这些年大家不过是凑合过日子罢了。时间久了,她也腻了,知道我心不在她身上,就找了别人。

    “我本身就不爱她,所以她找谁我都无所谓,但我想,她既然已经跟我摊牌,那么这段婚姻也没有维持下去的必要了,于是我们选择和平离婚。”

    这番话让程溪沉默许久。

    她脑中冒出一个问题,抬眸看向宋言,好奇问道:“那你呢?这些年里,你婚内出轨过吗?”

    宋言原本看着窗外,这会儿扭头看向她:“只有一次,但只是精神出轨。”

    他见程溪一脸不信的样子,薄唇微弯,笑起来:“其实我不是一个花心浪荡的人,相反,我很难爱上谁,一旦爱上了,又很难放手。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

    程溪:“你是想说,你爱上我了,并且很难忘掉?”

    宋言默不作声,淡淡看着她。

    程溪不住地摇头:“不,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对我更像是有一种执念,这份执念可比爱要多多了,这也是我一直很好奇的事:我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你一直在寻找的?”

    宋言依然沉默。

    程溪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答应跟你在一起,你会跟我结婚吗?”

    出乎她意料的是,宋言竟然点了点头。

    程溪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你——会?”

    宋言再次点了点头,微笑着瞧她。

    程溪问这个问题,原本只是好奇,并不代表她真想跟宋言发生什么。

    她耸了耸肩,摇着头说:“别开玩笑了。”

    宋言看着她,目光无比认真,语气也十分严肃:“没开玩笑,如果你愿意,咱们今天结婚都可以。”

    程溪蹙着眉,盯了他好一会儿。

    要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她真想摸摸宋言脑门儿,看他是不是发烧了,脑子烧糊涂了,才开始胡言乱语。

    宋言像是有读心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笑着开口:“没发烧,脑子没坏,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程溪摇着头无奈轻笑:“宋先生,你可真是……”

    她找不到言语来形容这个怪人,连连叹气。

    宋言:

    程溪淡淡看着他,问:“你会给我幸福生活?宋先生,请问那是怎样一种幸福生活呢?”

    宋言:“你可以不用再工作,我养你一辈子。你有数不清的钱可以挥霍,你的孩子会有最好的生活环境,能接受最优的教育。我会充分尊重你,理解你,爱护你。我们要是结婚了,公司和外面的事儿听我的,在家里,我都听你的。”

    这话程溪听得发笑:“宋先生,你知道吗,你说的这种生活,周衍东也能给我,但我主动放弃了,因为它不是我想要的。或许在你们眼里,这就是你们在婚姻中能做的最大让步,也是你们能够给妻子提供的最好的条件。

    “但并不是所有女人都会把它定义为幸福,我就是例外。我不向往当豪门太太。你可能会觉得我清高,傲慢,不过说实话,我甚至不屑于豪门太太这种身份。在我心里,我把爱情排在身份地位之前。

    “我不是没有过嫁入豪门跨越阶级的机会,只是我主动放弃了。我也并非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我承认钱很重要,我只是更明白,相比于巨大的财富,我更看重真挚的爱情。”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忽然问:“宋先生,你看过《简·爱》吗?”

    宋言愣了愣,不知她为什么问起这个,茫然地点了点头,说:“学生时代看过。”

    程溪:“大概剧情你还记得吧?”

    宋言点头。

    程溪:“这本名著我反反复复读过很多遍,读完第一遍,我觉得好浪漫;读完第二遍,我依然被简·爱和罗切斯特的爱情深深震撼;后来,我又读了好几遍,渐渐发现,简爱的确是个很有反抗精神的人,可我认为,她反抗得还不够彻底,她最终还是做出了某种妥协,或者说,落进了那个老男人的圈套。”

    宋言眨了眨眼,问:“所以你觉得简·爱不该嫁给罗切斯特?”

    程溪点头:“换做是我,我不会嫁给他,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原因,而是因为,我认为他对简爱的情感里,藏着许多心机,他太会权衡利弊。甚至说极端一点,我认为他是算计。

    “他大简·爱那么多,知道她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他的许多举动都像是在利用简·爱的单纯而达到心理操控的目的。他太懂得如何道德绑架一个小姑娘了。简爱最后跟他在一起,我不认为是选择了爱情,反倒觉得她是被一个老男人彻彻底底迷惑了,洗脑了……”

    程溪深吸一口气,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说道:“宋先生,我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和罗切斯特很像。你大我也挺多,你一定也藏着某个秘密,就像罗切斯特隐瞒自己已婚的事实。

    “罗切斯特将发疯的妻子关起来这个秘密,曾经让我深感震撼,那么,宋先生,你又有什么秘密藏在心里,不敢告知于人?”

    认识程溪这么多年,尽管与她接触得不多,但在宋言眼里,她总是一副单纯无害的小白兔形象,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她有如此强的攻击性。

    宋言沉默一会儿,摸了摸鼻子,扭头看窗外,避开程溪咄咄逼人的目光:“活在这个世界上,谁没有秘密?程溪,你不也有秘密吗?你的秘密,周衍东知道吗?”

    程溪误把他这话当做威胁,瞬间血涌天灵盖,怒道:“你想说就去说!去告诉周衍东,我把孩子生下来了……去说吧,我不拦着!”

    宋言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你别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程溪气得哭,眼泪成串往下掉:“‘只是’什么?只是有口无心?只是太在意我,所以选择纠缠不放手?宋言,你让我觉得很累,很害怕……我不喜欢你,更不想跟你有任何纠葛!你能给我的一切我都不要,我只要平静的生活!

    “我不是简·爱,我是程溪!这世界上,别人毕生追求和看重的东西,对我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从不向任何人任何事妥协——包括命运。”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宋言以前一直觉得程溪像只兔子,此时此刻,他忽然感觉,自己面前的女人其实像头豹子。

    他转念又想,或许这女人从来就是一头豹子,表面温顺乖巧,内心长满爪牙,暂时的退让并不意味着屈服,她只是隐藏了爪牙,等到关键时刻才亮出来,对抗阻拦在自己和目的地中间的一切障碍。

    宋言勾了勾唇,淡然笑道:“这本名著我看得早,有些情节已经忘了,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重温的兴趣。”

    他转身,走到门口,出门前,回头看了看程溪:“你不必把我料想得很坏,我承认,自己身上确实有男人共有的某些劣根,但我可以发誓:我已经离婚,离婚证可以给你看——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也可以发誓:我住的地方没有藏过任何女人,你可以随时去检查——如果你想检查的话。”

    程溪望着窗外,没有扭头看他,语气温和许多:“宋先生,你走吧,这次走了就别再来了。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值得的地方,我们不是良配。”

    宋言没有回应这句话,离开时轻轻替她关上了门。

    听见关门声,程溪终于松一口气,半个身子靠着窗框,胳膊伸出窗外,轻轻抚摸院子里那株长在窗外的盆栽,指腹感受着绿叶微凉的触感。

    她摸着这片叶子,看着上面细小的纹路,心想:叶子这么脆弱,自己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它摘下来,攥在手里就能把它揉皱。

    她松开手,抬头望着不远处长在角落里的一棵树,又想:她早已不是一片叶子,她变成了树,想要毁灭她,还真得费点功夫。

    想到这,她笑了笑,心中充满力量,对宋言不再感到害怕。

    上午十一点半,程溪去奥数班将孩子接回来,午饭时,她总感觉倪父倪母在偷偷看自己,每当她抬起目光,就发现他们迅速低头吃饭。像是有什么事瞒着她,又像是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吃完午饭,倪父在厨房洗碗,倪云初回房间玩游戏,妙妙回房间看书,倪母则将程溪叫去了自己房间。

    走进房间,倪母将门关上,压低声音对程溪说道:“你跟那位宋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程溪猜到她要问这个,低头沉默片刻,说:“没什么,过节只是——”

    她叹一口气,坦白:“只是他一直缠着我,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倪母皱起眉头,搞不懂:“烦什么呀?我看这位宋先生仪表堂堂,经济条件也很不错,年纪虽然一看就比你大,但估计也大不了多少,你俩是老相识,为什么不试着处处看?是不是他人品不行?”

    程溪心想,宋言对自己起心思时还是在婚内,这么看来,人品确实不太行。

    “干妈这事您别管了,总之我跟他不可能的。”

    倪母沉默片刻,问:“为什么不可能?难不成你心里还有妙妙她爸?”

    程溪忙不迭否认:“没有,才没有!只是……”

    她摆摆手,叹气:“这事儿比较复杂,您就别管了!”

    倪母挪开目光,低头沉默,过了会儿轻声说道:“那位宋先生他……他把你房间旁边那间房租下了。”

    程溪蓦地愣住:“他?租下了?”

    倪母点头:“对,旁边那间房上次那个租客离开后,空了小半个月,现在暑假快结束了,也不算旅游旺季,最近一直没租出去。他见那间房敞开着门,就问我们能不能租。你干爸当时没答应,想问问你的意思。

    “我当时想着,宋先生看上去一表人才,条件也不错,虽然你们之间可能闹了些不愉快,可我还是觉得你俩看起来很般配,不死心,想撮合你俩,就答应了……他签完合同就走了,说先去忙事情,晚上再回来。”

    程溪闭着眼,无力地叹息一声。

    她知道倪母是好心,没法怪人家,可宋言在自己旁边住下这事儿怎么想怎么别扭。

    程溪问:“他租多久?”

    倪母:“一年。”

    程溪惊讶:

    倪母点点头:“是,租了一年。不过他说他工作忙,不能常来,还说他回来之前会给我们打电话,提前告诉我们回来的日子,他不在这时,这间房能短租出去。”

    程溪头疼得厉害,揉了揉太阳穴:“他这人怎么——唉,就没见过他这样的!”

    倪母:“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说这间房我们不租了!对不起啊溪溪,是我太多事,管得宽,早知道就——”

    程溪摇了摇头:“您是好心,我不怪您。那间房今年租出去的时间也少,他愿意租下来就让他租吧。他在广城生意做得大,确实忙,来这的时间肯定很短,一年来不了几次,一次呆不了几天。其他时候短租给别人,多赚点是点。

    “我没关系的,等会儿我就带妙妙回去,以后他什么时候会来,您提前告诉我,他来我就不来,跟他错开就行。”

    倪母还是担心:“真没事儿?”

    程溪:“没事儿,这笔钱不赚白不赚。”

    倪母仍放心不下,决定违约,被程溪好说歹说劝住。

    从倪母房间出来,程溪心里难受,独自出去散步,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走累了就在路边一条长椅上坐下,望着街边来来往往的人,思绪纷飞。

    耳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杂乱思绪中拉回现实。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她扭头一看,见是宋言,噌地起身低声惊呼:“你跟踪我!”

    宋言立马摇头:“没有,只是办完事儿来这条步行街散心,正巧碰见你,也算是有缘。”

    程溪抱着胳膊扭头望向别处,不想搭理他。

    宋言自顾自往长椅上一坐,转脸看着她:“我上个月回京州出差,看见周衍东了,真不想知道他近况?”

    程溪低头望着自己脚上的米色球鞋:“四年前我回去过一趟,看见过他。”

    这宋言倒是没想到,微扬着眉:“你去找他了?”

    程溪摇头:“没有。我以前跟周衍东同居过,那次回去,在以前我们住的公寓外一家咖啡店里坐了很久。白天看见尹阿姨和之前照顾过我的保姆阿姨进出公寓楼,晚上又看见周衍东喝得醉醺醺从车里出来,被司机和他助理扶进楼里。”

    宋言:“只是远远看着,没去找他们?”

    程溪:“没有。”

    宋言:“为什么?”

    程溪笑了笑:“没必要。”

    宋言:“可是你大老远跑过去——”

    程溪:“大老远跑过去只是为了看尹阿姨。”

    宋言:“不是特意去看周衍东?”

    程溪:“不是。我跟周衍东从分手那一刻起,就不再有关系了,他怎么样我不关心。不过以前尹阿姨对我特别好,我离开京州后,他也一直挂念我,给我发了很多消息,我都没回复。我知道不该这样,可我不能回复……要说京州我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就只有尹阿姨了。”

    宋言:“你跟周衍东怎么会没有关系?你们还有个孩子。”

    程溪笑了:“他不知道有这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对他来说就等于不存在。”

    宋言:“就事论事,我觉得这样对他挺不公平的。”

    程溪终于扭头看着他,说道:“这是我的孩子,她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

    宋言连忙解释:“别误会,我不是想让你把孩子给周衍东,只是同为男人,如果我知道自己在外一直有个女儿,我会很难受。”

    程溪:“没想到你共情能力还挺强。”

    宋言笑笑:“只是有感而发。”

    程溪:“我已经告诉了你一个秘密,你也告诉我一个秘密好吗?”

    宋言知道她想听什么,扭头默默望向前方,又陷入了沉默。

    程溪:“你不打算告诉我也没关系,不过有些事儿我还挺好奇。”

    宋言:“什么事儿?”

    程溪:“您这辈子,有没有深深爱过一个人?”

    宋言不作声,点了点头。

    程溪:“既然深爱过,为什么会分手?”

    宋言仰头望着天空,淡淡开口:“人在很年轻的时候,想要的东西很多,能抓住的,却很少。等有实力抓住很多的时候,曾经最爱、最想要的,却再也找不着了。”

    程溪默默看着他,在这张俊秀面孔上看出了几分忧郁。

    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宋言摇头,不言语。

    程溪感慨:“原来你也有遗憾啊。”

    宋言耸耸肩:“当然,谁没有遗憾?”

    程溪又盯着他看一小会儿,冷不丁问:“我跟那个遗憾有关吗?”

    宋言愣住,转过脸来默默瞧她,薄唇紧抿。

    程溪越发确定心中猜想:“我猜对了,是吗?你对我的那份执念,跟你的遗憾有关,对不对?你真正爱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或者跟我的身份、经历相似的人,又或者,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她带给你的感觉,跟我带给你的感觉很像很像……”

    见他仍不作声,程溪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试图从他眉眼挖掘出一些特别的情绪来佐证自己的猜测。

    良久,宋言终于开口:“说起来,算是个很长的故事。”

    程溪发现他内心的防备已经松动,趁热打铁:“那就长话短说。”

    宋言扭头看着他,问:“真想知道?”

    程溪:“当然!所以,我猜对了是吗?”

    她明知故问。

    宋言点点头:“你知道我其实是京州人吧?”

    程溪:“嗯。”

    宋言:“知道我为什么去广城吗?”

    程溪:“做生意呗。”

    宋言:“起初没打算在那边儿做生意,只是跟家里闹掰了,跑到南方去。知道我为什么跟家里闹掰吗?”

    第59章  三十二岁。

    二零一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三十二岁了。

    这天下午,她去学校接到放学的女儿,带着孩子一起回倪家民宿。

    今年旅游行情不错,两间房总有人短租, 还有一间被宋言租着, 听倪云初说, 租期没到他又提前续租了。

    宋言是去年租的这间房,租下一年, 来过三次,每次间隔几个月, 来这儿就待两三天。

    每次来,都没见着程溪, 他知道,一定是民宿房东给程溪通风报信了,毕竟自己回来前都会告知房东。

    程溪三十二岁生日这天, 宋言忽然出现在门口,倪母以为是新客人要来住, 笑着迎上去, 一见是他,蓦地愣住了。

    “宋、宋先生, 过来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倪母心想, 坏了, 程溪和妙妙肯定正在回来的路上。

    宋言见她面露为难, 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笑道:“今天来容州出差,原本不打算过来,临时又挺想念这儿的, 索性直接来了,抱歉,没有提前通知。”

    话音刚落,宋言便看见程溪牵着孩子往民宿门口走。

    程溪正低着头和妙妙说话,走到门口才抬头,见宋言杵在门口,先是一愣,随即看向他旁边的倪母,又低头看看孩子。

    她牵着孩子默默后退两步。

    三位女性各有各的局促,宋言倒是气定神闲,看着程溪说:“今天来容州出差,想起你正好过生日,提前结束工作,赶过来看看你。”

    倪母目光移到他脸上,皱了皱眉,心想:刚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啊。

    程溪抿着唇没作声。

    宋言倒也不生气,微微俯身,冲正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孩子说道:“你好,小朋友,你叫妙妙是么?”

    程妙瑾点了点头。

    宋言又笑道:“我姓宋,你可以叫我宋叔叔。”

    没说。

    这孩子性子冷,尤其是对陌生人,程溪时常提醒她要有礼貌,勤跟人打招呼,但这一次,孩子没跟宋言打招呼,程溪也没责怪。

    程溪看向倪母,问:“干妈,初初呢?”

    倪母点点头:“应该还在厨房忙活,我刚出去买了几瓶调料。她最近在网上学厨艺呢,说是要给你搞点硬菜,你还别说,做出来像模像样的!”

    倪母说完,转脸看着宋言:“宋先生,你房间昨天才打扫过,床品都是干净的,登完记直接入住就行。”

    她冲程溪使了个眼色,快步往里走,程溪带着孩子跟上去。

    倪父在前台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琢磨一番,面上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乐呵呵跟程溪和孩子打招呼,她们仨往厨房走去,宋言过来办入住,倪父笑着开口:“像宋先生这么有毅力的男人,不多见啊!”

    说完,立马又笑眯眯补充:“当然了,我指的是你对容今的喜爱,容今是我的故乡,我替我的故乡感谢你。”

    宋言哪会不知道他玩笑之下暗指什么,顺着这话说道:“倪老先生客气了,容今很好,值得被坚定地选择和喜欢。”

    倪父自然听得懂他话里的“容今”并不指的是容今,思忖片刻,意味深长笑了笑:“今天是程溪生日,晚餐很丰盛,宋先生要一起吃吗?”

    宋言当然想,可他知道,自己突然到来,已经让程溪很不高兴了,要是再蹭这顿晚饭,只会让她更难受,生日都过不舒坦。

    他摇摇头,礼貌拒绝:“不了,谢谢您,我有点儿累,先回房间休息。”

    倪父望着他背影,陷入沉思,过了会儿程溪独自从厨房出来,倪父问:“妙妙呢?”

    程溪指了指厨房:“在里面看初初做毛血旺。前天看电视上人家比拼厨艺,有厨师正好做了毛血旺,制作过程她给记下来了,小小的人儿,还指点初初呢。”

    倪父乐得笑起来:“别小瞧她,说不定她以后厨艺比我们都好。”

    程溪叹一口气:“那也不能太傲,我现在就是愁这个,怕她在学校被孤立。”

    倪父宽慰道:“聪明人会在群体生活中慢慢找到最舒适的相处之道,妙妙是顶聪明的人,你不用为她操心。”

    说着,倪父看向宋言房间所在的方向,下巴冲那边扬了扬,话锋一转:“宋先生进屋了。”

    程溪低下头,轻咬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倪父慈祥的面庞上浮现笑意,压低声音:“你们的事,我早听你干妈说过了,没想到这位宋先生还挺执着的。溪溪,他对你情深义重,不妨给个机会,试着多接触一下?”

    程溪想都没想便摇头:“干爸,您误会了,他没那么爱我,他只是——”

    话说一半忽然收住,她及时收住,叹了口气:“您说的这些,干妈也劝过我。我知道,您和干妈是为我好,毕竟我都三十多了,您们希望我找个值得的人托付终身,可我早就想清楚了,这辈子不会结婚,至于恋爱,暂时也不打算谈。”

    倪父面色变得凝重:“我和你干妈年纪越来越大,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哪天生了重病或者出了意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跟初初,还有妙妙,家里只有三个女人,怎么想都不放心,初初我们是劝不动了,就想劝劝你……”

    程溪明白他担心什么:“现在是法治社会,您就放心吧!再说了,容今治安一直很好不是吗?哎呀干爸,您老让我别瞎操心妙妙,您自己不也总瞎操心我和初初?”

    听她这么一说,倪父无奈地笑着,便不再多嘴了。

    倪云初忙活一下午,做出三道硬菜,六个家常菜,可把她骄傲坏了,一个劲往程溪碗里夹菜,程溪嘴里塞得满满,抱着碗躲开,含糊不清笑道:“别给我夹了,都快堆成山了,我只有一张嘴!”

    倪云初又打算给妙妙夹菜,妙妙反应敏捷,逃得比程溪还快,抱着碗躲到倪母身后:“倪老板别怪我,我不是不喜欢吃你做的菜,我只是挑事,平等地不喜欢吃很多种类的菜。”

    这话逗得大人们发笑,一家子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吃完饭,又尝了倪云初亲手做的水果蛋糕,程溪在欢声笑语中幸福得忘记了一切烦恼。

    天色渐晚,倪母劝程溪留在这过夜,程溪不肯,倪母心知她是在躲宋言,知道她的难处,便没再多劝。

    临走前,宋言“正巧”从房间出来,故作自然对说道:“不早了,路上不安全,我送你们回去。”

    程溪看着他,心想,让你送兴许更不安全。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牵着孩子往外走。

    宋言疾步跟过去。

    倪母也跟了过去,说道:“溪溪,今晚妙妙留在这儿睡吧,明天一早我和你干爸送她去学校,下午放学再接回来,吃完晚饭送她回你们那。你这阵子一个人又工作又带孩子,肯定累坏了,先歇一歇。”

    程溪正要拒绝,倪母又抢在前头开口:“宋先生难得来一趟,你俩老朋友趁机多聊聊,有些事情聊开了,对彼此都好,省得以后宋先生老往这儿跑,来一趟不容易,怪浪费时间的。”

    倪母这话说得半明半暗,程溪当即明白,她是想让自己和宋言彻底聊开,做个了断。

    程溪想了片刻,点头应道:“那妙妙先麻烦您们了。”

    说完,她摸了摸妙妙脑袋,叮嘱:“要听外公外婆的话哦!”

    妙妙瞥一眼宋言,冲她点头:“放心。”

    倪母领着妙妙回屋,大门外,程溪和宋言默不作声看着彼此,最后还是宋言开了口:“先去走走?”

    程溪点头,迈开步子往前走。

    宋言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小丝绒盒:“生日快乐。”

    程溪没应声,也不接这礼物。

    宋言自己打开盒子,递到她眼前:“宝格丽今年新出的限量款手链,看到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

    程溪瞥一眼,低头小声说道:“谢谢你,我不喜欢戴这些。”

    她不领情,也不接礼,宋言并不生气,扣上盒盖,将盒子放回兜里,明知故问:“今年三十二了吧?”

    程溪忽然停住脚步,扭头盯着他:“觉得我老了,没找着合适的,应该跟你凑合一下?”

    宋言愣了愣,没想到她会误会。

    “你别多心,我就是随口一问。”

    “宋先生,我记得你比我大一轮,今年得有四十四了吧?”

    “嗯。”

    “不好意思,你太老了,我不喜欢。”

    “……”

    宋言默默看了她一小会儿,面上浮起淡笑,笑中几分无奈:“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

    程溪也看着他,犹豫片刻,心里话还是说出了口:“宋言,你不爱我,你只是把我当成那个人的影子。可我就是我,不是谁的影子,更不可能成为谁的替身。”

    宋言:“如果我说,我发现自己爱的是你呢?”

    程溪冰冷一笑:“怎么可能?这种鬼话,只能骗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宋言低着头沉默。

    良久,他抬眸看着程溪,目光和语气都极诚恳:“你相信吗?当初你和周衍东回京州以后,我诚心诚意祝福过你俩,就像在祝福平行世界里,年轻的我和她。”

    第60章  三十三岁。

    二零二零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三十三岁了。

    这一天,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女儿和倪云初。

    原本她并不打算过生日,但倪云初坚持要给她过, 程溪知道, 倪云舒心里难受得紧, 可他仍觉得今年过生日不妥,再三表示不愿意, 到了这一天,倪云初还是给她做了一碗面。

    这次做的是干拌面, 没加汤,倪云初往面里加了个煎蛋, 煎蛋上用照烧汁,挤出一个笑脸,笑着对程溪说:“你看, 煎蛋在冲你笑呢!”

    程溪看着倪云初强挤出来的笑容,不忍直视她那双红肿的眼睛, 低着头抿了抿唇, 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哽咽道:“初初, 其实你不用在我们面前强颜欢笑, 想哭就哭吧, 哭出来心里能好受点儿……”

    倪云初僵硬地绷着身子, 强忍泪水,很快便撑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

    程溪紧紧抱住她,程妙瑾也靠过来, 抬手轻轻拍着她后背,小声开口:

    倪云初在程溪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来,手背胡乱抹了抹眼泪:“好了,哭出来确实舒服多了。程溪,你快吃面,再不吃面都凉了。”

    程溪松开怀抱,坐下来捧着碗,夹了大大一筷子面塞进嘴里,不住地点头,冲她竖起大拇指。

    程溪心里其实也不好受,但还是努力笑着面对倪云初。

    等程溪吃完面,倪云初从冰箱里拿出提前为她准备的冰淇淋蛋糕,点燃蜡烛让她许愿。

    程溪闭上眼,许完愿,倪云初问她许了什么愿望,程溪不作声,倪云初一脸好奇,轻轻推着她:“说嘛说嘛!什么愿望是我和妙妙不能听的?”

    程溪仍是不做声。

    倪云初:“你不说那我自己猜。”

    她正要开始猜,程溪忽然抬手捂住她的嘴:“别说!”

    倪云初缩了缩脖子,满脸困惑:“干嘛呀?”

    程溪垂眸,看着蛋糕上熄灭的蜡烛,声音很轻,很小:“说出来,就不灵了。”

    倪云初不懂:“怎么就不灵了?”

    程溪又陷入沉默,回想起前年,也就是三十一岁生日那天,自己许的愿望是——希望我们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开开心心,一辈子在一起。

    她记得当时自己把这个愿望说了出来,而这个愿望,并没有成真。

    两个月前,倪父倪母外出旅游,两人跟着旅行团乘坐的大巴与一辆超速行驶的大货车相撞,旅行大巴上的人死伤惨重,倪父倪母失血过多抢救无效,当场去世。

    得知这个噩耗时,倪云初正在程溪家里看电视,接到警方打来的电话,她先是蓦地愣住,随机手中遥控器掉落在地。

    程溪和倪云初当天赶到出事地,看见了倪父倪母的遗体。

    倪云初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当场晕了过去,程溪抱着她崩溃大哭。

    办完二老后事,倪云初情绪一直很平稳,程溪知道,其实她每分每秒都在极力克制,因为程溪自己也是。

    倪父倪母待她如亲生女儿,给她的关怀与爱不比倪云初少,对妙妙更是好得不得了。

    二老去世后,妙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有时候会在夜里偷偷流泪,程溪也会这样。

    她知道,比起自己和妙妙,倪云初心里的难受,要多上千万倍,毕竟是亲生父母,生她养她,突遭意外撒手人寰,这种事,谁能平静接受?

    程溪曾经是个没有家的人,倪父倪母用爱给了她一个新的家。

    起初,程溪总是在夜里暗自流泪,怪他们撇下了她,可转念又想,他们在天上也不希望她总是以泪洗面吧?

    她抹掉眼泪,深吸一口气,没有维持几秒,眼泪又倾泻而出。

    这两个月,三人都过得浑浑噩噩。

    “妙妙,冰淇淋蛋糕好吃吗?”倪云初沙哑的声音将程溪从思绪中拽回现实。

    程妙瑾点了点头:“我口味很刁钻,但这个蛋糕味道真的不错,冰淇淋一点都不甜腻,蛋糕胚口感轻盈,淡淡的甘甜让人忍不住想吃第二口。”

    倪云初笑道:“这么会形容,以后跟你妈妈一样去写小说吧!”

    程妙瑾摇了摇头:“不要,我有自己的理想。”

    程溪好奇:“你的理想是什么?”

    程妙瑾食指放在嘴唇前:“暂且保密。”

    倪云初噗嗤笑出声:“人小鬼大,讲话的调调这么成熟,难怪你外公总说——‘咱们妙妙内心住着一个六十岁的老灵魂!”

    倪云初是笑着说这话的,刚说完,脸上的笑容便僵住。

    她总是不经意提起父母,仿佛他们就在身边,从未走远,可又很快反应过来,其实他们早已离开。

    倪云初的眼睛又红了几分,另外两人也不禁沉默。

    这天夜里,程溪躺在床上,借着台灯昏暗的光,望着天花板,心想:或许离别的意义之一,就是让人明白,在拥有时要懂得珍惜。

    可惜真正学会这个道理的时候,该珍惜的人、事、物,多半已经失去。

    程溪十分庆幸,自己对倪父倪母始终尊敬而孝顺。

    她想起倪云初那双难过的眼睛,明白让倪云初痛苦的,不仅仅是父母的离世,更是当他们在世时,自己没有充分敬孝,甚至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嫌弃和逃避父母。

    房间门被轻轻敲响,程溪起床去开门,见倪云初站在门口,双眼通红。

    倪云初一看见程溪,便倒进她怀里,呜呜哭起来。

    女儿在隔壁房间已经睡下,程溪怕吵醒她,将倪云初拉进屋,轻轻关上门。

    “程溪,爸妈走后,我才终于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话的含义……我觉得爸爸妈妈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我结婚生子。我真不孝!要是我早点找个男人嫁了,早点生下孩子,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那该多好……”

    倪云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程溪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初初,你搞错了,干爸干妈希望你结婚生子,根本目的是希望你幸福,如果结婚生子后的你不幸福,他们又怎么放心得下?

    “所以,千万别自责,更不要盲目冲动地随便找个人嫁了,如果你真干出这种事,干爸干妈的在天之灵一定无法安息!”

    倪云初眼泪止不住,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胸口:“可是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我就像个废物!活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废物!一点长进也没有!小时候读书,成绩一般;毕业后不想去职场打拼,跑回家开民宿,生意不冷不热,没赚到什么大钱;就连结婚生子这种简单的事也做不到!

    “程溪,你说我是不是特没用?我纯纯就是个废物!”

    程溪叹了口气,沉默着摇了摇头,捧起她满是泪痕的脸,心疼地为她拭去眼泪。

    “亲爱的,你得知道,结婚生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是在亿万人中找到一个既能跟自己看对眼,又能跟自己灵魂契合的对象,就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情。

    “生孩子就更难了。我自己生过,我知道这是去鬼门关上走一遭。如果你没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我的建议是:千万别轻易生育。

    “还有,你哪里一事无成?你怎么会是废物?你把那只橘猫‘肥猪猪’养得那么好,她活了好久好久,在猫里算是承受老人了,你给她养老送终,多伟大呀!

    “你开的民宿干净卫生,住着非常舒适,院子里养得花草树木让人赏心悦目,你给游客们提供了性价比超高的临时住处,你真是个大好人!

    “你可爱善良热心肠,光明磊落又坦荡,你是我见过的最最可爱的姑娘!对了,你厨艺还特棒,做饭超好吃,怎么不算有出息呢?

    “我们女人存在的意义绝非成为别人的妻子、母亲,我们生而为人,能够遵循本心安然过好每一天,就已经足够尊敬生命本身,这便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你不是废物,你是干爸干妈最最疼爱的女儿,是我最最亲爱的姐妹,是妙妙最最喜欢的朋友。就算你什么也不做,你只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于我们而言,就已经足够美好。

    “明白了吗初初,你的存在便意味着美好,你就是美好本身。从现在起。再也不许说自己是废物,听到没有?”

    倪云初紧紧抱住程溪,泪水浸透她衣衫。从小到大,自己因为外貌一直没有自信,直到程溪出现,不断地肯定她,鼓励她,才让她对自己多了几分信心。

    她看着程溪,咬着牙,忍着泪水哽咽着问:“我很棒的,对不对?我没有让爸爸妈妈失望,对不对?”

    程溪狠狠点头:“绝对没有。干爸干妈唠叨你的那些话,并不是真正嫌弃你,只是希望看到你幸福,更幸福……”

    倪云初眼泪又决了堤:“我好想爸爸妈妈啊……我好想他们,他们怎么忍心就这么撇下我……”

    程溪抱着她,喉咙发紧,颤抖着开口:“他们没有走,他们就在这儿,只是我们看不见。我们是人,人的局限太多,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也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