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三十四岁(1)
二零二一年八月二十六日, 程溪三十四岁了。
宋言一如既往在这天给她发来生日祝福,而她也一如既往没有回复。
去年倪父倪母过世后,宋言去了趟容今,把民宿那边的房退了, 倪云初告诉他, 不用亲自跑来办退房, 打个电话就行,可他还是过来了。
倪云初知道, 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特意多跑一趟, 不过是为了来看程溪。正巧,他来民宿那天程溪也在那儿, 他倒也没纠缠,规规矩矩看着她,她礼貌而疏离地打了声招呼, 他便笑着点头回应,不多话, 也没其他举动, 退了租便独自离开。
当时倪云初感慨:“其实宋先生也挺好,大老远跑过来只为了看你一眼!”
程溪轻笑:“他再好, 我俩也没有缘分。”
倪云初劝道:“人家等了你那么多年, 你也老大不小了, 要不就凑合过呗。”
程溪:“他爱等多久等多久, 跟我没关系。”
倪云初不理解:“程溪,你怎么这么有定力?要是一个男人等我这么些年,我早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了,更何况宋先生各方面条件都不差, 虽然四十多了吧,可颜值基础摆在那儿,保养得又好,看上去跟三十几岁似的。”
程溪:“感动和爱是两码事,我不会因为一个男人等了我很久就深受感动,即便真的感动了,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因为压根不爱他。另外,别说他等了我好些年,就算等一辈子也是白搭!”
倪云初“啧啧”摇头:“你呀,外表看着柔柔弱弱很好说话,其实原则性特强,心比谁都硬,决定好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
转眼到了今年。
程溪生日这天,倪云初调侃:“宋先生退租退早了,去年就退,今年都找不到由头过来看你。”
程溪给她一记眼刀,她缩缩脖子,屁颠屁颠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回来冲程溪晃了晃瓶子。
“容我再多一句嘴,有时候还是得趁缘分在,抓紧谈恋爱。缘分搁那儿放久了,你不搭理,等哪天回过头又想跟人处一处,这感情可能就跟没了气儿的可乐一样,味道变了,没劲了。”
程溪懂她意思,低头盯着书,眼皮都没抬一下:“我这单身女人的生活就跟可乐似的,气泡丰富,味道爽劲,要是没气儿了,我就自个儿晃一晃——天南地北到处旅游,再不济,窝在家里追剧,也比找个男人谈恋爱强。”
倪云初做了个鬼脸:“我就多余唠叨!单着吧,单着挺好,咱俩带着妙妙红尘作伴,潇潇洒洒,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生活。”
程溪这才从书上移开目光,看向她,笑着打了个响指:“对喽!很多人觉得女人没了男人不行,其实没有男人在身边,女人过得不要太自在。”
出乎她俩意料的是,今年的这一天,宋言又来了容今。
这天傍晚,宋言出现在程溪家门口,倪云初听见门铃声,过去看了看猫眼,立马迈着小碎步跑到程溪跟前,压低声音说:“宋先生!”
程溪正在厨房整理洗干净的碗筷,听她这么一说,眉心忽皱。
外面的人又按了按门铃。
倪云初:“你要不想见他就别吱声,假装不在家,过会儿他就走了。”
程溪将手洗净,犹豫片刻,还是往玄关走去。
她打开门,看着外面的男人,面上波澜不惊。
“宋先生特意赶来,就为了当面祝我生日快乐,是吗?”
宋言淡然一笑:“你要是不愿意分给我点儿时间,跟我多聊聊,就这么看看你也挺好。每年这一天不见你一面,还真有些不习惯。”
程溪扭头,对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倪云初说:“等会儿妙妙写完作业,你让她早点睡,我出去一趟。”
倪云初八卦的眼神在程溪和宋言之间来回跳转,似笑非笑点了点头,应道:“放心去吧,我在家看孩子。”
程溪换好鞋,刚一出门倪云初就赶紧把门关上,像是恨不得她今晚都别回来。
宋言有些意外,看着程溪淡笑:“你出门不会是想陪我吧?”
程溪耸了耸肩:“‘陪’这个字用得不准确,确切来说,是想采访一下你。”
宋言剑眉微扬:“采访?程大作家开始对金融方面感兴趣了吗?”
程溪摇头:“不,我就是个写烂俗言情小说的,对金融毫无兴趣,倒是很好奇宋先生的私生活。”
宋言:“恐怕程小姐要失望了,我的私生活一直干净得很。”
程溪满脸不信:“离婚这么多年,一个女朋友都没谈过?”
宋言摇摇头,目光坦诚:“没有。”
他看着程溪的眼睛,又补了一句:“骗你是狗。”
程溪半信半疑,低头默默下楼,途中,思绪回到三年前。
三年前的这天,她和宋言坐在街边长椅上,听着他讲述那个自己好奇已久的秘密。
那会儿宋言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和家里闹掰,她摇了摇头,宋言轻声一笑,说道:“当年我离家出走,是为了一个姑娘。”
他淡着脸目视前方,娓娓道来。
“跟很多爱情故事一样,我为了她不惜与家族反抗,她在南方,我就只身前往南方,原本我们已经分手,她觉得不跟我在一起就是为我好,在一起,是拖累我。
“那时候我太爱了,当然不会这么想。等我来到南方,她被我的诚意打动,也觉得这辈子没法离开我,我们又重归于好。可惜幸福日子不长,我被家里断了经济来源,也断了所有找到好工作的机会。
“说起来很巧,我和周衍东一样,也做过一段时间小本买卖,很快赚到一点钱。我跟那姑娘非常开心,每天憧憬着以后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后来我家里人找上我,说同意我们在一起,但前提是,不能结婚。我父亲还让我回京州去,我没同意,因为那姑娘不愿意回去。我便留在了广城,靠着家里的人脉和资金做起了家族老本行,很快混得风生水起。
“然而,事业越来越好,钱赚得越来越多,却没有使我和她的关系越来越稳固。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是凌晨才回家,她总是在客厅等我,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睡着了。
“深夜我回到家,看见她躺在沙发上,会把她抱回卧室,一遍一遍道歉,跟她说‘对不起,又回来晚了’……起初我心里是真愧疚,日子长了,就习以为然了,道歉变得敷衍,也不再真心心疼她的付出和等待,只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
“直到她跟我提分手,我才幡然醒悟,原来她一直都在忍,也一直都在等,等着忍无可忍那一天,鼓起勇气跟我说再见。
“她跟我断得很彻底,没带走我给她买的任何东西,从我们同居的地方搬出去后,还换了手机号。我用了些法子查到她新手机号,找到她住址,纠缠了一阵儿,结果你也看到了——就是没有结果。”
程溪默默听完,问:“她家里很穷,对吗?”
宋言点头:“对,我俩的家庭环境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程溪:“她性子倔,很有骨气?”
宋言:“是的,我觉得你俩很像,不仅如此,就连相貌和气质也有几分相似。”
程溪:“果然我猜得没错,你只是拿我当代替品罢了。错过了最爱的灰姑娘,便想在另一个灰姑娘身上找补回来。”
宋言扯了扯唇角,笑容复杂:“坦白说,刚认识你那会儿,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到后来,慢慢发现她是她,你是你。我爱过她,但也无法自控地爱上了你。”
程溪好奇:
宋言含笑的眼睛里浮现忧伤。
他摇了摇头,轻声开口:“没有机会了。”
程溪:“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机会?”
宋言望着前方,默不作声。
程溪问:“你害怕被拒绝,对吗?”
宋言摇头。
程溪不理解:“那为什么没再去找她?”
宋言:“找不到了。”
程溪:“还有你找不着的人?她换了手机号,换了住处你都能找到,我你不也找到了?”
宋言转脸看着她,扬了扬唇角,笑里尽是苦涩:“如果她还活着,自然是能找到的。”
程溪忽地愣住,睁大眼睛看着他,难以置信:“她……她已经去世了?”
宋言淡淡点头。
程溪心里倍感唏嘘,沉默一小会儿,轻声问:“方便告诉我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宋言挪开目光,语气平静:“车祸。那天晚上,我求她出来见一面,说见完这面,我把心里想说的话说清楚,以后再也不会纠缠她,她答应了。
“我开车过来找她的途中,路上堵车,她在楼下一直等我,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飞,肇事车主酒驾,开车时醉得不轻。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活在懊悔和自责中。我想,要不是我那通电话,要不是我那个多此一举的请求,她就不会死;甚至,要不是因为认识我,跟我谈了场恋爱,她就不会死……
“我总觉得,自己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夜风微凉,程溪从楼道出来,仰头望着天空,深吸一口气,从回忆中抽离。
宋言走在她身旁,问:“那边有家咖啡店,要去坐坐吗?”
程溪摇头:“你开车来的?”
宋言:“嗯,我在容金买了套房——离你家,顺便又买了辆车。”
程溪轻笑:“有钱真好。”
宋言也笑了,目光无奈:“可惜再有钱,不得你心,也没招儿。”
程溪没接这话茬,转脸看着别处:“去你车上聊。”
第62章 三十四岁(2)
打开副驾车门, 程溪坐进去,扭头看着驾驶位上的宋言,面色冷淡:“别误会,我坐这儿不代表答应了当你女朋友, 只是这里方便聊天一点。”
宋言勾了勾唇角, 笑得有些心酸:“我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程溪:“知道就好。”
宋言又笑了笑, 无奈摇着头:“一定要这么直接?还挺伤人的。”
程溪:“总比违心跟你纠缠暧昧,最后才说不适合来得强。总归都是一场空, 就不让你空欢喜了。”
宋言轻声笑道:“我谢谢您。”
程溪愣了愣,看着他, 欲言又止。
宋言:“想说什么?”
程溪转过脸来,看向窗外, 声音小了许多:“你刚刚说那话的腔调,跟周衍东特别像。”
宋言:“京腔呗,我俩都是京州人。”
程溪没接茬。
宋言等了一会儿, 见她不开口,不禁问道:“想他了?”
程溪摇了摇头。
宋言:“那怎么不说话?”
程溪:“没什么好说的。”
宋言:“你就一点儿不好奇这些年他发生了什么, 过得怎么样?”
程溪盯着窗外, 语气平淡如水:“早就与我无关了。”
宋言:“其实这么些年,他一直单着。当然了, 明面上是再没谈过女朋友, 私底下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毕竟没躲在人床底下偷听。”
程溪含着一丝不耐烦开口:“不用告诉我这些, 我没兴趣。”
宋言刨根问底:“是真没兴趣,还是不敢面对?”
程溪有些火了,忽地扭头,蹙眉瞪着他:“再说我立马就走。”
宋言赶忙道歉:“不好意思, 咱们换个话题。”
他的手似是不经意搭在了程溪胳膊上,程溪身子往车窗靠,挪开胳膊不让他碰。
他淡淡笑了笑,收回手,目视前方:“你边界感还是这么强。”
程溪:“谢谢夸奖,暧昧不清不是我的风格。”
宋言沉默一小会儿,转脸看着她,目光好奇:“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这么些年,从没想过给她找个爸爸?”
程溪声音很轻:“不需要,我给了她全部的爱,这就足够了。”
宋言在她语气中听出了心虚:“无论父爱还是母爱,都只能由父母本人付出,对孩子来说才算公平,孩子的人生也才会更圆满。”
程溪摇了摇头,苦笑:“还有那么多圆满的人生?每个人都只能在不圆满中尽量重新养育自己,努力往圆满靠拢。谁都有遗憾,我有,妙妙有,你不也有?”
宋言不作声了。
见他久不言语,程溪心想,怕是刚才那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程溪心一软,便安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你不必再自责。生死有命,那场意外是命中注定。”
宋言轻轻点头:“我知道。只是道理谁都清楚,但真正放得下,过得了自己这一关的人很少,就像——”
他停住,似乎有什么顾虑,不再往下说。
程溪催问:“就像什么?”
他小心翼翼开口:“不敢说了,怕你生气。”
程溪:“说呗,没关系。”
宋言沉默片刻,扭头看着她:“就像这些年,周衍东一直过得不开心,没日没夜工作,跟个机器人似的,他心里一定是对你满怀愧疚吧。他不会不知道,两个人走不到最后,一定不全是某个人的原因,其实你俩都没错。但他这些么些年,一直让自己活在内疚中,走不出来。”
听完这番话,程溪许久不作声,默默看着窗外。好半天才开口:“那是他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宋言:“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年你真的放下他了吗?你们那些事儿我听说过,在妙妙之前,你怀过一次,那孩子没能顺利生下来,为什么?”
程溪冷笑:“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何必来问我?”
宋言一声叹息,语气愧疚:“抱歉,勾起你伤心事了。”
程溪:“其实我也特别好奇,为什么你那么好奇我这些年有没有放下周衍东?”
宋言笑了,坦白道:“因为内心总是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总觉得,等你彻彻底底放下他了,就能安安心心接受我。”
程溪斩钉截铁开口:“那您真是想多了。”
宋言点头:“谢谢你的坦诚。”
程溪深吸一口气,说道:“为了避免你再问起这个问题,现在我来好好回答一下。坦白讲,我曾经以为,有些人有些事自己想放下就能放下,随着时间的流逝,事实证明,我把自己想的过于强大。
“认为自己可以随意忘却某些人和事,这是一种天真且自恋的想法。听到这你应该能明白,这么多年来,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真正放下过,但放不下,不意味着还在爱。
“忘不掉也放不下,是因为这段感情太过深刻,与爱无关。我经常会写日记,有时写‘我已经放下了’,有时又写‘怎么又想起了他’,我与这种矛盾对抗了很久很久,一度被折磨的心力憔悴。
“有一天,我忽然放弃了与它对抗,我告诉自己,忘不掉也没什么大不了;放不下,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谁这辈子没有过一个深深爱过却无法陪伴到老的人?
“周衍东不是我人生的污点,不是我命运中的绊脚石,于我而言,他曾经是幸福的代名词,是我青春的重头戏……而我们这段爱情。是我在人世间痛快活过一场的证据。
“我不爱他了,也不恨他,在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里,我安心过着。属于自己的平淡生活。想起他来,心情好就笑一笑,心情坏就撇撇嘴。
“你可以把这定义为还在爱,我也不想过多自证。总之,我从没后悔过离开他。”
程溪打开车门,下车后冲宋言咧嘴一笑:“今天就聊到这吧,再见,宋先生。”
宋言对着她背影扬声问:“明年这一天,还能来看你吗?”
程溪回头,淡笑:
她挥挥手,转身迈开脚步往前走。
宋言在这个三十四岁女人的背影中,看到了某种独一无二的潇洒。
来年年初,程妙瑾放寒假,程溪带着她去省内严寒地区旅游。
日照雪山,景色苍茫而震撼,程妙瑾沉浸在美景中,不住感慨:“好美啊!太美了……”
良久,她终于舍得将目光看向母亲,笑着说:“我好喜欢雪呀,妈妈,真羡慕你,以前在京州待过,那儿的冬天一直像是白雪世界吧?”
程溪笑了笑:“等你长大了,可以自己去京州玩儿呀。”
程妙瑾问:“为什么要等长大再去,明年就去好不好?”
程溪眼神暗了暗,沉默片刻,回答得敷衍:“明年的事儿明年再说。”
程妙瑾撅着嘴,满脸不高兴:“等到明年,你又有这理由那理由不肯去了,现在只不过是在敷衍我!”
程溪叹一口气,心想,孩子太聪明也不好,总叫她这个做母亲的下不来台。
见她不作声,程妙瑾难得撒娇:“妈妈,你就带我去一趟京州吧!我好想去故宫看雪景,落雪的深宫,那意境肯定可美了,我保证,回来一定写一篇超棒的优秀作文!”
程溪脸色忽地黯淡,程妙瑾以为母亲觉得自己任性,不由得撇嘴:“你在京州待了这么久,下雪天肯定去故宫玩过,我还从来没去过呢!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吗?”
程溪看着女儿,双眼迅速蓄满了泪,眼眶泛红。
程妙瑾被母亲突如其来的眼泪吓到,犹豫一会儿,轻轻抱住母亲,乖巧说道:“对不起妈妈……我不任性了,一切都听你安排,你想带我去哪就去哪。我知道,你总是竭尽全力给我最好的,我不能老苛求你……妈妈,你别快哭啦!”
程溪吸吸鼻子,一眨眼,泪水奔泻而出。
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儿,不住摇头:“妙妙对不起,是妈妈没有控制好情绪,不关你的事……你一直都很懂事,你不任性,只是妈妈并不是特别喜欢京州,所以不想回去。不过,既然你那么想去,下一个寒假。妈妈那一定带你去那玩一趟……”
孩子眉飞色舞:“真的吗?!”
程溪点点头:“当然,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程妙瑾高兴得手舞足蹈。
她平时跟个小大人似的,冷静稳重,旁人难得见她开心成这样。
程溪看着女儿脸上灿烂的笑容,心想,这才是孩子该有的模样。
或许宋言得对,缺少父母任何一方的爱,对一个孩子而言,都是莫大的遗憾。
周衍东从没带自己去看过下雪的故宫,程溪始终无法释怀这件事,但孩子是无辜的,她想,如果因为自己的心结而刻意掐灭孩子的愿望,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旅行结束,回家的途中,程溪在高铁上想起往事。
她曾经独自逛过下雪的故宫,请别人替自己拍了一张照片,还在那张照片背后写满了字。
离开京州前,她把照片留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这么些年,周衍东应该早就看过了吧。他会有什么感想?
内疚?后悔?或者只是有那么一点点难过,然后继续投身于忙碌的工作?
程溪不知道。
她望着高铁外飞速而过的景色,心想,时光也如这般快速流淌啊。
有些事,她永远也无法遗忘。
周衍东或许也是如此,她想。
二月底,程妙瑾开学,程溪将女儿送去学校,回家途中买了一兜子菜。
走进楼道,她正要爬楼,上腹忽然传来剧痛,塑料袋从手中滑落。
程溪大半个身子靠在墙上,汗如雨下,面色煞白如纸。
第63章 三十四岁(3)
程溪大半个身子靠着墙, 但依然支撑不住身体,几乎倒下的那一刻,一个有力的怀抱将她接住了。
她痛到头晕眼花,在模糊的视线中, 看见抱住自己的男人的脸。
将她接住的是一位外卖员。
这天上午, 张进拎着餐食急匆匆跑进楼道, 正要上楼送餐,就看见了程溪差点摔倒的那一幕。
张进本能地扔掉手中餐食, 飞快冲过去接住程溪。
他问程溪怎么了,程溪疼得说不出话, 他想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想起这里离医院不远, 便打横抱起程溪,跑出去拦下一辆出租车。
将程溪送去医院急救室,张进临走前被程溪抓住胳膊不让走。
程溪额上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艰难地开口,说道:“谢谢你, 麻烦留一下手机号, 回头转给你挂号费……”
张进摇了摇头:“不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还得回去送餐。希望你没事, 再见!”
程溪死死抓着他衣袖不肯撒手:“耽误你那么久, 还没赔给你误工费……拜托留一下联系方式……”
张进拗不过她, 叹了口气,见她疼成这样也不忘对自己表达感谢,心想,真是个善良的女人。
他从程溪的包里找出她的手机, 保存下自己手机号码才离开。
当天下午,张进微信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因为工作原因,他平时微信没少加人,看见这条申请,没多想便直接通过。
很快,对方发来三个红包和一句话。
【感谢你上午的帮助,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工作了……】
张进一看便知道对方是谁,立马回复:【你的感谢我收下,红包就不用了。检查结果怎么样,身体舒服些了吗?】
对方回道:【不疼了,身体还需要再进一步检查。红包收下吧,不然我于心不安。】
张进今天因为送她去医院,确实耽误了工作,还遭到了投诉,见她坚持要给,也没再矫情,点开收下了红包。
每个红包两百元,总共六百,张进始终觉得,助人为乐是应该的,她给这么多,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
张进:【结果出来能跟我说一声吗?说实话,你当时那样子确实吓到我了。希望你身体健康!】
对方简单了两个字:【谢谢!】
张进收起手机骑车开往下一个目的地。
路上他回想起她当时疼的那模样,手捂着上腹,面色惨白,不禁联想到父亲去世前几个月的样子。
自打开始送外卖,他见过很多人,也帮过很多人,像她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却不多。
他真心希望这位自己上午救过的女人平安健康。
她想,也许母亲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麻烦,又或者写的小说被骂了。
回到家,她从书包里拿出三本册子,对母亲说:“我中午在学校没午睡,去学校旁边的书店买了三本习题册,语数外三科,你看,每本都做了五页,全是课间做的。”
她想让母亲夸夸自己。
搁以前,母亲肯定会满脸都是自豪的笑,捏捏她的脸,说:“谁的女儿这么棒呀?原来是我程溪的女儿呀!”
然而今天,母亲只是扯了扯唇角,夸得极其敷衍,短短四个字——“妙妙真棒。”
程妙瑾有些难过,盯着母亲问:“妈妈,你今天怎么了?”
程溪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累。今天没买菜,也懒得做晚饭了,你自己下去吃米线吧。”
程妙瑾:“你不吃吗?”
程溪:“我不饿,想先睡会儿,你吃完回来自己写作业。我要是睡着了,就别叫我。”
程妙瑾见她脸色不太好,放心不下:“你昨晚又熬夜码字了?”
其实程溪昨晚睡得很早,但她不想女儿刨根问底,便点了点头:“嗯,睡得太晚,年纪大了,身体熬不住,我先去补觉了。”
她转身走进自己卧室。
程妙瑾看着关上的房门,没多想,自己下楼找地方吃晚饭。
房间里,程溪静静躺在床上,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回想起医生告诉她的那些话。
和血常规等项目,拿到结果后,医生让她再去做个超声内镜。
超声内镜结果出来得快,医生表情凝重,告诉她,她的胃部有个肿瘤,至于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得做进一步检查。
离开医院后,程溪没有立马回家,而是去到环湖公园,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一直做坐到女儿快放学才走。
其实早就有征兆了,她想。
去年年底开始食欲不振,她没当回事。女儿和倪云初问她怎么吃的越来越少,起初她说自己没胃口,后来懒得解释,直接说想减肥。
年初开始时不时犯恶心,她也没当回事。有时工作到深夜,写得兴奋了,很晚都睡不着,甚至熬到通宵。熬过夜后,的确会食欲不振犯恶心。她想着,有空多休息就好了。
可她不曾想过,自己停下来休息的时间,其实很少很少。
白天要接送孩子,做饭、做家务,还得工作。
晚上孩子睡了,夜深人静灵感爆发,她想多写一点,已写就写到深夜。
有时忙,有时累,一日三餐,经常不好好吃饭。
程溪闭上眼,回想过往种种,头一次如此的恨自己,恨自己不够爱惜自己……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骂自己,骂着骂着就哭了,然后坐起来,屈膝紧紧地抱住自己。
她对自己说了很多句对不起。
她只是在竭尽全力地好好生活啊……
竭尽全力将孩子照顾得很好,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把工作做到无愧于心……
她那么那么努力地做好一切事,只是想对得起自己。
只是想不枉此生。
她又有什么错呢?
有些人抽烟喝酒一辈子,照样活到九十九,为什么偏偏是她有了肿瘤?
有些人苦了累了一辈子,照样健康长寿,为什么偏偏她就年纪轻轻倒霉成这样?
哭得累了,程溪躺下来,闭上眼睛,脑袋开始发晕,灵魂仿佛从身体中抽离,漂浮在半空,她感觉不太对劲,想睁开眼,不知怎么,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半梦半醒间,魂魄飞了出去,穿过窗户,飘荡在这座小城的夜空。
飘啊飘,飘啊飘,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最后停在了一栋公寓楼前。
灵魂熟门熟路找到那扇窗户。
穿过窗户,她回到了那个自己曾经无比想要逃脱的房间。
那是一间大大的主卧,很久以前,她时常一个人待在这里,孤单地等着另一个人。
而如今,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干净整洁,没有任何男士用品,她想,自己离开后,那个人彻底不回来了。
她穿过门,飘到旁边客房前,穿过房门来到房间。
原来那个人已经回来了,他只是不在主卧住,现在他正靠着床头,手里捧着一本书。
程溪飘到床前,弯腰凑近看了看,他手里的书是《围城》。
她想,幸亏当年他俩没结婚,要不然就成了困在围城里的人。
可转念又想,两个人若是真心相爱,困在围城又何妨?
程溪站直身子,目光落到男人脸上,发现这么些年,他好像没怎么变。
五官依然英俊,面部棱角分明,下巴上冒出了浅浅的胡茬,看上去倒是多了几分成熟沧桑。
他捧着书看得很认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让他不太开心的内容,微微皱眉,连着翻了好几页,才又认真看起来。
程溪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而他默默地看着书。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舍得将书合上,躺下,关了落地灯。
黑暗中,程溪依然能看见他。
他似乎有心事,眉心始终微微皱着,即便闭上了眼也没舒展开来。
好久他都没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凌晨两点,他坐起来,靠在床头点燃一支烟,程溪失去了嗅觉,闻不到烟味,却能看见黑暗中的白雾。
他在淡淡白雾中,俊逸如仙。
凌晨三点,他再次躺下,这回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呼吸变得匀净。
程溪在床边守了他一整夜。
直到天亮,阳光照在程溪脸上,她忽然感觉一阵眩晕,不由自主从房间飘了出去。
飘啊飘,飘啊飘,一路飘回在容今的这个小小的家。
程溪睁开眼,恍惚了片刻,四处看了看,坐起来,又低头看看自己。
她还是那个她,还在自己的家,身体还完完整整。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
她多希望这不是梦,又很庆幸,这只是梦。
那个从未放下过的人,在梦里见一见,也是好的。
也已足够了。
程溪起床洗漱,扎了个高高的马尾,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她给女儿做好早饭,去房间叫她起床,女儿穿好衣服出来,她笑着说:“妙妙学习这么自觉,妈妈真的好高兴,昨天都没好好夸你呢,来,让妈妈抱一下!”
她走到女儿身边,紧紧抱住孩子,身体不住地轻轻发颤。
程妙瑾觉察到不对劲,问:“妈妈,你哭了?”
程溪摇头。
程妙瑾看着她的脸:“你眼睛都红了……”
程溪仍是摇头,强扯出一个笑:“因为妈妈太高兴了,妈妈为你感到自豪。”
程妙瑾还想说什么,被她催着去吃早饭,只要把话憋了回去。
见程溪什么也不吃,程妙瑾生气:“你怎么又不吃早饭?!”
程溪撒了个谎:“昨晚没吃东西,今早起来太饿了,提前吃了。”
程妙瑾信以为真,没再说什么。
送完女儿去学校,程溪没有回家,直接去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