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刺鼻的味道像针一样扎入脑海。
马楼一个鲤鱼打挺离开椅子,还没来得及干呕,一张扑克脸撞入眼帘,又把他按回到椅子上。
“沉宜去哪了,发生了什么事?”
“沉宜……”
马楼下意识看向病床。
床铺是空的,师父不在。
这时医院保安匆匆进来:“找到了找到了!”
他拿来一段监控。
秋书林迅速接过存储器连上手机,监控录像是过去半天的,她一路拖拽,接近末尾的时候松开手指。
屏幕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门而入,走向病床。
马楼也回想起来了:“是那个女人!她突然走进来,问她是谁她也不吱声,我正想把她赶出去,师父就醒了!然后……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秋书林盯着屏幕中女人的脸,很陌生,没有一点印象。
会是谁?
异虫?
她思索着,只听手机里响起一丝微弱的喘息,连接着一声颤抖的、难以置信的轻呼:“妈妈……”
秋书林的扑克脸上,瞳孔剧震。
“其他监控也调出来了。”朱月宁大步进来,目光落在马楼身上时,顿了一下,“马楼……你醒了,太好了你醒了……”
马楼虽然着急师父的去向,也注意到她语气不对劲。
“月宁姐,怎么了?”
朱月宁深吸一口气,却连呼气都出现明显的颤抖,“医院技术组都牺牲了。”
潜伏在海康医院的管控人员属于医院组,负责医院内部监控的组员则被称作医院技术组,其实就两个人:小吕和小张。
如今他们都死了,死在监控车里,无声无息,就像睡过去一般。
起初见到马楼时,昏迷中的马楼也是这副模样,好在检查之后发现还有呼吸,让朱月宁镇定了一些。
而马楼听到小吕和小张的死讯,毫无准备,如遭雷击。
朱月宁还有正事要做,克制住情绪,转向秋书林。
“其他监控也拍到了沉宜被带离医院的场景,她们从偏门出去,那里的保安坚称没有看到任何病人离开。但门外的监控确实拍到了一辆箱式卡车,沉宜和那个女人一起上车走了。”
秋书林没反应。
朱月宁等了片刻,疑惑地上前,突然听到对方手机里传出的监控声音——监控录像是她找的,时间紧,没来得及细看。
那是马楼的声音:“雨晴,师父醒了!她说害她昏迷的人一直藏在雾杉身边……”
马楼又从椅子上跳起来:“不是我,我没有说过这些话!”
当然不是他。
三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录像里,正在打电话的是带走沉宜的人。
“看样子她是冲着雾杉来的?沉宜被利用了?”朱月宁还没看到后面,做出初步判断。
秋书林终于有反应了,缓慢摇头:“或许,但这个人……沉容,沉宜的母亲,也是个雪人……”
事到如今,什么机密不机密,都不重要了。
说完,秋书林立即给廖佩希拨去电话。
“副总长,沉容出现了。”
“她带走了沉宜。”
“她也是冲着雾杉来的。”
电话那头蓦然响起尖锐的刹车声。
廖佩希:“你说谁?”
秋书林:“沉容,1073。”
融雪曾经的核心骨干,没成为雪人之前便战绩卓著,成为雪人之后,在白启枫尚未加入融雪之前,更是全融雪最强干的成员。
“不可能……她死在旅者公会的围剿里了,死之前还杀了几十只异虫!”
“副总长,白启枫都能活下来,沉容也可以。”
秋书林忽然想到什么,接着问,“您在路上?去哪里?”
她的话没错,廖佩希很快接受现实,情绪重新昂扬。
沉容出现,情况再差,还能比白启枫差?大不了再多出一个不听指挥的手下罢了,对融雪对国家,终归是件好事。
他重新上路,才回答秋书林的问题:“去纯净区,我有一个重要发现。朱月宁提交的任务资料里,有几张罗姿拍摄的照片,里面有一个人。”
他心情好到,甚至卖了个关子。
秋书林面无表情:“谁?”
“吴立!”廖佩希声音里透出骄傲,“天才科学家吴立!”
“当初他为了躲避旅者公会追杀,主动加入融雪,负责融雪所有异虫实验。雪人项目正是他一手推动,当然,雪人能成功的核心不在于他,但也绝对离不开他……我还以为他也死在围剿中了,没想到藏在纯净区里,还秘密制造出新一代雪人……”
秋书林一边听着,一边注意手机上的录像,画面里,沉宜正跟着沉容走出病房。
她忽然生出某种预感:“副总长说的究竟是谁?”
“还能是谁,那个酒鬼房东米途!”廖佩希道,“那家伙脾气倨傲得很,我得亲自去见他,拿到他手里所有研究资料……”
那一丝预感蓦地明晰了。
秋书林沉声:“副总长不能来!沉容来者不善,她杀死管控人员带走沉宜,目的不只是雾杉,还有您说的吴立!”-
在沈宜看来,冷柜里的变异体算不上可怕。
比她见过的其他异虫变异体更像人。
它维持着人形,身躯有着显而易见的女性特征,头发是向四面摊开的虫须,虫须根部一直延伸到面部轮廓。
那是一张美丽的大气的脸庞,双目浅浅闭上,眼睑向下弯出一道浅浅的弧线,明明没有表情,却让人感觉到一种怜悯的、慈爱的笑意。
但顺着低垂的眼睑,能看到它胸膛上可怕的开口。
胸骨居中打开,一根根肋骨微微翘起,好似一双双拥抱空气的手臂。
肋骨的间隙中生长出来一根根虫须,向左或向右,交织在一起,将开口缝合。
但这种缝合是很宽松的,更像是鞋带,透过虫须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一部分心脏的轮廓。
乳白色的、半透明的心脏,透出晶莹之感。
沉宜看向身后。
母亲已经从围墙边的窟窿去往地下了,让她在这里等。
她没听到下面传来什么声音,又转过身,一步一步,小心走向冰封的变异体。
越靠近,感觉越是复杂。
它很高大,粗略估计足有四米。
它很安静,让人觉得肃穆。
它很温和,尤其是眼睛处柔和的弧线,令人忍不住想接近。
它……
沉宜抬起枯瘦的手,举高的指尖,正好能触碰到它下垂的指尖。
它很熟悉……沉宜心想,一股莫名的熟悉,似乎她和它已经认识许久,关系亲密。
两根大小悬殊的手指终于碰到一起。
冰凉的感觉顺着指骨一路传入沉宜的大脑,冷,却不刺骨。
霎时间,她似乎望到那颗巨大的冰晶心脏焕发出微光,清脆的冰层破碎声接连响起。
变异体半阖半开的肋骨,全部打开了。
沉宜连忙后退,躲过簌簌落下的尖锐碎冰。她身体虚弱,脚后跟被钢板边缘绊了一下,跌坐到地上。
她震惊地张开嘴巴。
这个角度,能更清晰地望见变异体的胸膛。那个被居中剖开、皮肉翻卷、露出每一根肋骨的胸膛里,所有虫须都在收缩,将那颗冰晶心脏,完完整整的暴露在她眼前。
除了心脏,变异体内部竟然是空的,没有任何脏器。
沉宜恍然觉得,对方像是打开了大门,迎接她进入。
她再次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向对方靠拢,可脚步刚迈出一步,母亲的声音出现在背后。
“沉宜。”
沉宜陡然惊醒,转身后,看见母亲臂弯里横抱着一个人,正静静望向变异体。
与高挑的沉容相比,那个娇.小的人影,像个孩子。
是雾杉。
“它不是在迎接你,而是在迎接她。”
迎接雾杉?
沉宜理解了母亲的意思,可又隐隐觉得,母亲的语气中,透出某种宣示主权的意味。
果然,沉容抱着雾杉越过她后,把雾杉放到地上。
沉容盯着变异体胸膛上的开口,唇角有一丝微妙的笑意:“不过,能进去那里面的,只有我。”
沉宜看向地上的雾杉。
雾杉闭着双眼,弯曲的眼睑弧线,竟让她看上去和变异体有几分相似。
“你不是想变成雪人?”
沉容看了过来,“等我彻底和它融合,再接纳你进来,你就能变成雪人。”
“妈妈……”沉宜表情惊愕。
“没错。”沉容点头,“它就是融雪秘藏在实验室里的,制作雪人的仪器。只是现在仅剩躯壳,没有灵魂。”
“……雾杉,是它的灵魂?”
“你很聪明。”
沉容伸出手,手掌正对着雾杉头部位置,微微一抬。
雾杉如同毫无知觉的木偶,站了起来。
“但你的话不准确。”
沉容五指握拳,再缓缓张开,随即,雾杉安静的小脸开始扭曲,仿佛在睡梦中迎来剧烈的痛苦。
沉宜忙走上前:“妈妈不要……”
她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和沈容之间的距离明明只有一臂,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对方。
沉宜急了,沿着墙壁踉跄走动,不断拍打:“不要伤害雾杉,妈妈不要伤害雾杉……”
然而那堵墙壁是圆形的,把沉容和雾杉完完整整包裹其中。
那似乎是一个透明的禁地,任何人都无法僭越,更别提她一个普通人。
“阿加才是它的灵魂。”沉容无视女儿的哭求,“雾杉,只是禁锢灵魂的容器。”
如今,容器该碎了。
沉容的手指蓦然绷直。
雾杉眉心处,出现了一丝光。
光线很短,长度只有两截手指。也很细,甚至比不上婴儿的发丝。
但纤弱至此的微光,却让沉宜看到了数之不清的颜色。
红橙黄绿青蓝紫……任何她能形容的、不能形容的颜色都在那丝光线中流转,让她感觉雾杉的脑袋像一个破壁机,正在飞速搅碎绚烂的彩虹。
终于,在彩虹被研磨得足够细的时候,浓厚的、复杂的颜色从那丝光线里涌了出来。
只有一滴,却蕴含着这个世上最繁复的颜色。
雾杉身边的重力似乎消失了,这一滴颜色脱离皮肤后,便安静漂浮在她身前。斑斓光线照亮她痛苦的脸,也照亮了沉宜失神的面庞。
蓦然间,沉宜清醒过来。
因为那滴颜色消失了。
她下意识去寻找,不期然又撞入一片斑斓大海——那是沉容的眼瞳。
颜色被沉容吸收了。
沉宜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母亲在吞噬雾杉,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
她又开始祈求:“妈妈不要,不要伤害她,妈妈……”
砰!
一块钢板被衔飞。
不远处,一道人影冲天而起,在半空中抓住钢板,向下劈斩!
剧烈的碰撞没带来任何声音,巨大的力道都被无形屏障吞噬,只有钢板后知后觉地开始颤鸣。
“1073!”
刺耳的嗡鸣让沉宜头晕目眩,等视野恢复清晰,她发现十二已经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空中。
变形的钢板颓然落到地上。
白启枫却好像身处太空,保持这俯冲的攻击姿势,悬浮着,无法动弹。
他躯干和四肢都被粘稠如果冻的空气包裹,极为沉重,连口鼻都被堵住了,无法呼吸。
他能量剩余不多,自愈能力修复失血过多都已勉强,此时更是生出窒息的眩晕。苍白的皮肤上,开始出现病态的嫣红。
沉容淡淡扫向他:“1212,好久不见。”
另一只手也抬起,握拳再张开。
白启枫低沉的吼叫仿佛野兽。
他的眉心也出现了一道光线,比起雾杉要纯粹许多——纯粹的金色。
沉容那只手一招,金色的净虫从白启枫眉心涌出,化作一股涓流,穿过粘稠的空气,消失不见。
金色没入沉容的眼眸。
“破碎的坚韧之心,味道一般。”
她轻轻摇头,缩回手掌,白启枫砰然掉到地上,眉心淌出鲜血。
完整的虫王,和不久前的半个虫王,实力差异如同云泥。
在沈容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干看着雾杉被沉容吞噬殆尽。
白启枫咬牙爬了起来,冲向冷柜里的变异体。他已经没有异能了,但多年的训练和战斗,依旧赋予了他敏捷的身手,在冷柜边缘几下攀爬,眨眼间便逼近变异体胸膛上的开口。
他扑了过去。
视线边缘,变异体慈悲的眼眸映入脑海,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合。
“不论何时,你都能来找我。”
“即便坚韧之心破碎殆尽,没有留下一丝残片。”
“只要你意志仍在,我都能复原你的坚韧之心。”
阿加。
白启枫闭上眼。
然而记忆中的暖流并未出现,包裹住他身体的,是刺骨的寒冷。
他睁眼双眼,只见自己漂浮在变异体胸膛边缘,不远处,是沉容淡漠的注视。
“觊觎我的东西。”
“看来你已有付出代价的觉悟了。”
喀啦——白启枫奋力挣扎的手脚被同时折断。
粘稠的空气被磅礴的力量压实,几乎挤碎他的胸腔。
“十二!”
沉宜踉跄着冲过去,摔倒在白启枫下方。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以她的身高完全能碰到白启枫,可被无形屏障阻隔,她只能用力抱住空气。
“妈妈别杀他,求你别杀他……”
沉容置若罔闻。
她弯起唇角,凝视白启枫充血的眼睛:“对了,恭喜你找到白启叶,你加入融雪成为雪人,不就是为了找弟弟?”
“既然找到了,可以瞑目了吧。”
骨骼碎裂的声响再度出现。
沉宜:“妈妈!”
就在这时,一道浅淡的影子闪电般出现,将她手臂间的“空气”卷了出去。
白启枫消失了。
他出现在旧楼天台上,天台倾斜,他身边的人却站得笔直——确切而言,那不是个人,而是一具木乃伊。
身形很高,甚至超过了白启枫,很瘦,浑身上下重重包裹苍白的布条,脖颈四肢依旧很纤细,往上去,有些畸形。
这里似乎脱离了沉容掌控的范围,白启枫感受到的空气压力都消失了。
他躺在天台上,充血的眼睛看着身边的木乃伊。
也许是意识不够清晰,他总觉得木乃伊身上的苍白布条在缓缓蠕动,不像是真正的布,更像是失血的有些干缩的人皮。
比起这一点,他更强烈的感觉是:“小……”
只说出一个字,喉咙里的血便呛咳出来,让他难以为继。
沉容帮他叫了出来:“白启叶。”
她勾唇:“急急忙忙赶来演兄弟情深的戏码,你转化得确实不够彻底。”
“放开她。”
白启叶的脸也被布条层层包裹,看不见五官,但声音确实是从中发出来的。
“他?”沉容转动目光,“还是她?”
话落,之前攻击白启枫的左手再次抬起,掌心对准雾杉。
两只手释放出的异能给雾杉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又一滴颜色从她眉心涌出。光彩夺目的水滴缓缓靠向沉容,突然,几根五颜六色的丝线介入其中。
丝线割碎沉容用异能创造出来的禁地,让普通空气涌了进来,进而“惊扰”到了那滴水滴。水滴和雾杉的眉心存在着某种引力,此时攸地缩了回去。
然而它没能钻回雾杉的眉心。
沉容忽然出现在雾杉身边,抓住雾杉的肩膀往旁边一带,占据了雾杉的位置。
水滴没入她的眼眸,下一瞬,她被飞舞的丝线切割成无数碎片。
沉容没流一滴血,人形随着尸块的分离微微扩张,那些尸块随即“融化”在粘稠的空气中,消失无痕。
真正的沉容出现在原来的位置上,好似没动弹一分。
在她的领地里,由虚化实,从实转虚,就跟呼吸一般简单。
然而白启叶没有作罢,那几根丝线好像在粘稠的空气里固定住了,带着他飞下天台,强横地闯进沉容的领地。
他身上的布条开始发光,光芒颜色各异,共同点都是出现在布条边缘。布条之间,肉眼难辨的缝隙中,无数丝线冒头,蠢蠢欲动。
空气发出诡异的呜咽声。
有气流在被切割开的空气裂缝中游荡。
“白启叶。”沉容挂着淡淡笑意,“当了二十年缩头乌龟,还刚刚失去一个重要分.身,你以为你会是我的对手?”
木乃伊不言不语。
战斗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那里竟横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主驾窗户正对院内,窗户里,是一张两人都认识的脸。
虫王之间的战斗,容不得任何一方走神,沉容也好,白启叶也罢,竟没发现那车是什么时候抵达的。
车子一个掉头摆尾,猛烈地冲向院里,急刹。
临时铺设的钢板那里承受得了轿车的重量,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廖佩希怒气冲冲推开车门,刚想一脚踩下去,就意识到地面的脆弱。他也算宝刀不老,身体已经失去平衡了,也能第一时间抓住车顶,没让自己一脚踩下去。
但他停车的位置着实不巧。
车轮正好压在钢板之间的连接处,而他悬挂在车边,加剧了侧面的重量,登时让连接处断了。
车轮陷进去,整辆车都翘了起来,似乎下一刻就会掉入地底。
廖佩希不知道下面究竟是什么地方,只觉下方黑黢黢的,很是渗人,立即不敢乱动。
他以别扭又费力的姿势挂在轿车一侧,大喊:“还不来帮忙?!”
无人应声。
廖佩希如同被手下藐视的领导,恼怒扭头,蓦然对上一双淡漠的眼睛,和一张没有眼睛但能感觉到视线的木乃伊脸……
心凉了半截。
他其实刚到。
没有听从秋书林的警告,一路风驰电掣过来,刚停下就认出了沉容,并且听到沉容叫出口的另一个名字:白启叶。
白启枫,沉容,白启叶……三位实力最强的雪人都没死,都回归了组织,谁也无法理解廖佩希的激动之情。
雪人内斗?
绝无可能,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不管出于何种原因!
——当然,那是几秒钟之前的想法。
此时的廖佩希注意到沉容的冷漠,注意到白启叶似人却非人的模样,注意到硕大冷柜里散发出寒气的变异体……
他咽了口口水,挂在随时会坍塌的车上,进退不能。
他仍旧选择了强硬:“沉容!白启叶!别忘了组织赋予你们的身份和使命……”
沉容微微偏过头,看向木乃伊:“有点烦。”
白启叶回应一个简短的字:“是。”
话音未落,廖佩希大义凛然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抓住车顶的手还没松,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内脏泄洪一样往下掉。
那些碎块和鲜血在沾上钢板的一瞬间,被空气碾压成柔软的薄片,从钢板被车轮撑大的缝隙中滑落。
这个过程很短,顶多一秒,第二秒时,廖佩希仅剩的胸部以上的身躯也掉下去了,砸在钢板上,彻底打破摇摇欲坠的平衡。
轿车随着钢板塌陷一大片。
“晦气。”沉容说,都懒得给一眼送别的目光,“不过也好,省得我们阔别二十年再见就剑拔弩张。动手前,聊聊?”
白启叶:“聊什么?”
“当然是你二十年前提出的计划,”沉容笑道,“让我来完成,如何?”
第122章
任务结束,沉容在实验室住了整整半个月。
算上任务期,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
想起家里独自生活的女儿,她苍白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似乎想挤出某种表情,最终失败了。
母爱还在,却隔了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看不清,也不出来。
这种奇怪的感觉每出现一次,就越把她推向另一个理智的极端:照顾女儿只是身为母亲的一种责任。
但又有另外一种理智告诉她,这是错的。
沉容按按眉心,看了眼时间,开车回家。
很晚了,女儿已经熟睡。
她站在黑暗里,静静注视了半晌,最后替床上的小人儿掖好被角,退出卧室。
同样黑暗的客厅里有一个不速之客。
“1101,你来干什么?”
在沈容眼里,编号为1101的少年只是个十几岁的男孩,远远没有长大。
作为最年轻的融雪成员,他从被众星拱月,到被有意无意的孤立,始终没表现出任何异常,情绪稳定性极为惊人。
所以,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接受脑叶白质切除术,便接受净虫移植的雪人。
沉容和他几无接触,但不影响她对他的欣赏。
这也是她没有立即逐客的原因,否则,单凭私人身份暴露一点,沉容就能把他告到组织里,让组织下发禁止令予以惩戒。
“1073,”白启叶用陈述性的语气开口,“你差一点就被转化了。”
“差一点?”沉容的警惕性恰到好处,“难道你跟踪我,不是因为怀疑我已经被转化了?”
白启叶摇头:“我也突破过极限——三次。”
沉容微微眯起眼。
三次,三次接近转化!
拼命对每个雪人而言都是家常便饭,但转化不是。转化需要吞噬异虫,或者吸食人血,又或者随时间推移自然而然走入失智的结局——脑叶白质切除术正是为了延缓这一过程。
至于前两种情况,都属于雪人的禁.忌,即便死,也不能逾越。
1101三次接近转化,绝对是故意打破禁.忌!
“你也是故意的,不是么?”白启叶注视沉容的眼睛,“否则,你无法一口气绞杀五名执法者。”
沉容又是一怔。
这次前往首京市的任务目标,是两名旅者公会执法者,他们大肆包庇违反宇宙条约的异虫。
动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踏入了圈套。
那两个执法者只是鱼饵,还有三个执法者藏于暗中,等着她出现。
沉容的语气变得危险:“是你对他们暴露我的行踪?”
“否则很难把你逼到打破禁.忌的境地。”白启叶坦然承认,“你也无法进一步了解异虫,你看见了吧——濒临转化的时候——那个流淌在异虫基因中的古老使命。”
沉容出现一瞬恍惚。
白启叶道:“收集人类情绪,壮大脑囊,成为虫王,培育虫卵,离开这颗星球,去往宇宙下一站,延续族群的生存——这是我的对异虫使命的理解,你觉得呢?”
刻在基因里的使命自然不是文字,更不是人类语言,那更像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脉冲,驱使着意识和身体,本能地行动。
吃掉那一截虫躯,净虫向异虫转化时,沉容便接收到了这种脉冲。
凭借极强的意志力,她遏制住了新生的本能,杀掉所有执法者后没有继续吞噬他们的虫躯,否则,此时的她早已变成真正的异虫,而非雪人。
结合白启叶的描述,关于脉冲和本能的记忆迅速清晰起来。
1101说的是对的。
沉容心想,目光却陡然清醒:“你故意打破禁.忌,就是为了了解异虫基因使命?何必麻烦,大可以直接问阿加。”
“我问过阿加。”
白启叶的回答再次突破沉容预料,“阿加承认了,她要求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原因?”沉容忍不住问。
白启叶反问:“阿加可以给我们真正的异虫,但她只给我们净虫,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剥离寄生本能……”回答一半,沉容蓦然闭上嘴。
确实是剥离本能。
可寄生、吸血都是最浅层的本能,基因使命才是核心。只拥有净虫的雪人,无法觉醒基因使命。
白启叶的分析更为深入:“我们都出自阿加之手,我们都很强,所有雪人抱团对抗旅者公会,撕毁宇宙条约,重启灭绝纪,轻而易举。”
“但是,阿加不希望世界上出现更多的虫王,那只会掀起腥风血雨,让人类在灭绝的道路上,走得更加悲惨。”
“人类以为融雪是对抗旅者公会最好的武器,融雪以为雪人是对抗异虫最好的武器,可事实上……”
白启叶的眼睛里充满悲伤,“阿加帮助人类制造出雪人,只是希望我们担任人类灭绝道路上的送葬者,她认为,人类和异虫,终将一起灭亡。”
“1073,我们只是粉饰和平的送葬者,除了你,融雪里没有人能听懂我的意思。你——听懂了么?”
……
时隔23年,沉容再次站在白启叶面前。
以全然不同的心态。
如今的她从容自若,不再是窥见异虫奥秘的门外人,而是异虫使命最强大的推动者。
她笑看白启叶:“你提议我们各自转化,各自成为虫王,谁更强,就把脑囊奉献给谁。这个计划,我起初没有答应,因为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脑囊是什么。”
“后来我知道了,脑囊盛放情绪异能,是虫躯进化后生成的孕育虫卵的部位,也是S级虫王才有资格拥有的器官。不过——”
沉容语调一转:“我很好奇,当时的你至多是A.级,如何知道脑囊的存在?”
白启叶不答,被布条包裹严密的脸转向一侧。
沉容顺着方向扫了眼地上的雾杉,微笑:“果然是阿加,1101,你可真是她的宝贝孩子呢。”
“你想要我的脑囊?”白启叶打断她,木乃伊脸转了回来。
沉容道:“你吞噬虫王谷则滨,我吞噬虫王兰洛斯特。你加入地星旅团成为华夏分会团长,我也加入地星旅团成为澳岛分会团长。但是——”
“你避世二十年,什么都没做,我猜,你一直在同化谷则滨的力量?”
“而我,二十年来昼夜不停,吞噬了澳岛分会所有A.级以上异虫。如今我们两个孰强孰弱,还需要说么?”
“但我还是我。”白启叶道,“1073,你呢?你还记得你的初心,你的身份么?还记得你自己是一个人类母亲么?二十年来驱使你行动的,究竟是我提出的计划,还是异虫本能,你分得清楚么?”
沉容抱起双臂:“重要吗?”
白启叶默然。
动机和立场,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很重要,但沉容除外。
她是一个唯结果论者,为了达成目标不择手段,否则,当初她也不会为了绞杀执法者,主动打破禁.忌吞噬虫躯,从而窥见异虫的基因使命。
沉容发出一声轻笑。
“退一步说,当人类母亲很伟大么?”
“我能当几个人的母亲?人生百年,就算我生一百个孩子,又能如何?”
“人类社会,早在数千年前就把生育当做工具,母亲二字,抛开家庭,能有多少分量?”
“异虫不同,它们历史难以用时间计量,它们历经的星球不计其数,它们见证的文明不知高出人类多少层次,即便如此,生存和繁衍仍旧是它们唯一的目标。”
“我不关心人类生死,他们注定只是异虫星际旅途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沙。但我若能集齐所有情绪异能,孕育出虫卵,带领整个族群重返星空——”
“我将是这个族群唯一的母亲,和唯一的神。”
白启叶继续沉默,能说出这番话,沉容已不再是沉容,而是一只真正的异虫。
每一只异虫,都希望自己是最终孕育出虫卵的存在。
所以光雪盛景之后,被称为人类灭绝纪的短短五年间,比起人类数量锐减40%,异虫数量更是剧烈减少80%。
为了争取唯一的资格,异虫的同类相食只比人类更加惨烈。
“别装了,白启叶。”沉容面带戏谑,“你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反社会人格——噢不,准确而言,是反人类人格。”
“吴立早已把你看穿了,而你也完全不在意被人孤立与否。”
“你与阿加的关系比所有雪人都要亲近,阿加也唯独和你透露脑囊的奥秘……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沉容一字一顿:“比起人类,你更喜欢异虫。”
“既然如此,帮助族群完成基因使命的机会就在你眼前,你为什么不牢牢抓住呢?你的脑囊不是奉献给我,而是奉献给族群,我必将收拢其他脑囊,带领族群重新踏上旅程。”
沉容一步一步逼近他:“计划是你提出的,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身体感受到的压力在持续增强,白启叶似乎被禁锢住了,一动不动。
沉容勾唇,实力的差异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当然,原因也许是她提前用小小手段解决了白启叶的分.身,让他实力受损。
只是,手腕也是实力之一,不对吗?
沉容缓缓抬臂,掌心正对着白启叶。
灭绝纪后,全球崛起的八大虫王通过宇宙谈判割裂世界,据说,此后百年,虽然八大分会之间纷争不断,虫王之位却从未出现过更替。
直到二十年前,她和白启叶各自吞噬一位虫王的脑囊。
脑囊里蕴含的情绪异能不仅多如繁星,而且能被虫王筛选后留在脑囊里的,都是极为纯正的核心情绪,其中还包括了许多稀有情绪。
沉容花费二十年逐个收集情绪异能,愈发觉得吞噬脑囊,是集齐人类情绪最高效的办法。
此刻,她终于等来了吞噬第二个脑囊的机会。
周围的空气开始挤压,涌动,发出奇怪的咕涌声。
白启*叶身上,那些惨白布条停止了蠕动,平滑的表面一点点向下凹陷,看上去愈加像是人皮。
然而就在这时,高昂又低沉的引擎声急速逼近。
沉容蓦然抬头。
一道火光拖曳着白色气流,已经来到小院正对的高空。
火光包裹的,是一架飞机。
它飞行速度如此之快,仿佛化身陨石,和空气擦出剧烈高温。
高温扭曲了光线,让飞机的轮廓变幻不定。
它诡异地调转方向,直直冲下来了!
速度快到来不及眨眼——轰!-
监控车停在半路,四周是汹涌的车潮,让它像一块礁石。
车上只有两个人,秋书林,朱月宁。
两人都盯着漆黑一片的屏幕。
廖佩希的座驾安装了车外监控,原本是跟踪融雪副总长的位置、方便保卫他的安全。但如今,这几颗监控只让别人看到他送死的过程。
当然,他也发挥了最后的价值,让秋书林意识到纯净区计划,变成了一个笑话。
不论是沉容还是模样骇人的白启叶,绝非善类。
理论上,副总长死亡,秋书林应该第一时间请示总长,让总长决断,下发指令。
可她只是犹豫了几秒钟,便擅自做主,让朱月宁对全区传达转移信号。
她觉得罗姿会这么做。
全员转移比全员避难更高一级,音乐声也不是断续无力的风格,而是反过来,最激昂的国歌。
国歌响彻纯净区每一个角落,甚至覆盖了周围领地。
所有人都在跑。
所有管控人员、警察都在协助撤离。
所有融雪成员也被秋书林派去支援撤离队伍,当然有人想留下来,可秋书林坚持。
无谓的牺牲,不值得。
半天之前,川村真代的死亡让北亚陷入水深火热,让高层欢欣鼓舞,以为纯净区计划终于获得成功。
此时想想,真是个可笑的幻梦。
秋书林抬头,通过天窗望向高空中划过的火色流星。
这架来自太平洋、未曾报备便闯入国境的飞机,早就被人发现了。分析结果,它的起飞地点是北美。
——旅者北美分会。
和它一样,华国国境的各个方向上,也有四架飞机笔直闯入。
西南方,南亚分会、非洲分会。
正西方,西亚分会。
东南方,南美分会。
不用任何证据,秋书林就第一时间锁定了它们的身份,都是虫王。
有实力绞杀虫王川村真代的雾杉,怎么可能不惹来其他虫王忌惮?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高层,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没有担忧过?
秋书林极慢极慢地深吸一口气。
纯净区,亦或者华国,大祸临头-
纯净区唯二两家大型医院都人满为患。
位于郊区的海康医院摆满了尸体。
位于城区的南区医院则住满伤员——几乎都是话剧现场的观众。
这些幸运儿刚从昏迷中醒来,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变成了免疫者,便听到全员撤离的强烈信号。
苗苗眼睁睁看着,一分钟内,整个医院都人仰马翻,混乱不堪。
她住六人病房,病房早已空了,只剩下她和米湘。
米湘还没醒,这么大动静都吵不醒她,说明仍在昏迷。
苗苗咬了咬牙,背上米湘往外跑。
她没有下楼,而是上楼,护士告诉她,她的母亲因为有肿瘤病史,被安排在楼上的单人病房。
走廊里很乱,电梯也打不开,显而易见里面塞满了人,苗苗只能爬楼梯。
没想到楼梯间的人更多,所有人都拼命往下涌,只有她一个人逆流而上。
推搡间,背着米湘的苗苗失去平衡,向下倒去。
一只手及时抓住了她。
竟是母亲。
苗婧雅躬起后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人流,“太好了,找到你们了。我刚醒,问了好几个护士都不知道你们在哪个病房……”
苗苗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眼前的母亲不是昨晚的母亲,脸色虽然有点苍白,可单从黑亮的头发就能看出来,母亲真的病愈了。
原本,母亲因为化疗,头发稀疏了太多。
苗婧雅一手握紧栏杆,另一手快速替她擦了两把眼泪,“别哭,先出去。”
有苗婧雅护着,三人顺利走出住院楼。
听到旁人哭喊,她们才得知医院里所有车辆都被开走了,停车场空荡荡的,只剩下几辆不知归属的汽车,有些人在砸车窗,却又因为无法启动慌慌张张下来。
“先走出去。”苗婧雅说,“换我背大米。”
苗苗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苗婧雅见她不肯松手,只能帮着托住米湘后背,摇头:“全员撤离,这种信号我从来没见过……应该所有人都没见过。”
街上拥挤不堪。
许多没有车的人不怕死地占住道路,或祈求或威胁或耍无赖,拼了命地想蹭车。
不过车流之中,也有一些警察或者没有穿制服的人在维持秩序,道路才没彻底堵死。
苗婧雅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只道:“走吧。”
医院门口的马路东西向,向西是原来的杨沁领地,路两侧全是疾步行走的人。甚至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身边没人帮衬,一手托腰,一手拄着输液杆艰难迈步。
输液杆被后面的人绊了一下。
孕妇一声惊呼就要摔倒,幸好苗婧雅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就在这时,旁边一辆车里传出男人的声音:“苗苗!”
“小马哥?”
苗苗是雾杉的朋友,马楼是雾杉的哥哥,两人自然见过几面。马楼脾气好,被她们戏称为小马哥。
马楼解锁车门:“快上来!”
苗苗一喜,紧接着犹豫:“可是……”
车上还有一个人,苗苗认出来是柴雨晴的爷爷,坐在后排。
挤一挤,再坐三个人不成问题,但苗苗很了解自己的母亲,苗婧雅不会弃孕妇于不顾。
果然,苗婧雅首先把孕妇推到了副驾:“你们先走。这位先生,我特别感激您,您给我哥位置,我自己过去找我女儿。”
苗苗刚要否决,马楼立马下车了,大步走到苗婧雅跟前。
“您是?”
“噢,我是苗苗的妈妈。”
“那太好了!”
马楼不由分说把苗婧雅塞到驾驶座上:“不管去哪,直接出城!全员撤离已经扩大到整个原海市了!老爷子是柴雨晴的爷爷,麻烦你照顾一下。苗苗,你快和米湘上车!”
后面已经响起催促的喇叭声。
苗苗一时没反应过来。
苗婧雅阻止马楼关车门:“不行,车子给我你怎么办?”
“我还有工作啊。”马楼扯出工作证,“我是管控中心调查官。别耽搁了,后面都在催,苗苗快上车!”
“你去哪里?”苗苗反应过来了,“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和雾杉有关系?”
马楼一怔,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从她背上抱起米湘,放到后座中间,再推着苗苗上车。
“小马哥!”
“……是发生紧急情况,不过和小妹没关系。听话,先撤离,情况解除就能回来了。”
“我不信!”苗苗挡住车门,“一定是雾杉出事了,对不对?你一定是去找她,对不对?我也去,我也能帮上忙!”
她力气大,倔强起来连马楼一时间都没办法。
“我真不是去找小妹……”
“我不管,除非和雾杉雨晴一起撤离,你去哪我去哪!”
“你……”
苗苗不再听马楼扯谎了,扭头对母亲道:“妈,雾杉有麻烦了,我必须去帮她。要不是雾杉,我、我可能都见不到妈妈了,我必须去!”
多么严重的紧急状况才需要全员撤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很危险,尤其对于普通人而言。
苗婧雅红了眼睛,凝视女儿的脸:“不去的话,会后悔?”
苗苗用力点头:“会后悔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她砰地关上车门,不忍再看母亲。
车子缓缓动了。
马楼也急起来,拽起苗苗追赶:“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瞎闹,快上车!”
苗苗抓住一根灯杆,反拽得他一个趔趄。
车子开得更远了。
苗苗抹了把模糊的眼睛,目光变得坚定:“那就别浪费时间,我们快去找雾杉!”
马楼定定看了她几秒,最终叹了口气。
没成想,后方传来一声急刹,车子又停了。
米湘推开车门,歪歪扭扭地跑回来:“我也去!表姐我也去!”
意识恢复之际,她迷迷糊糊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马楼刚准备妥协,见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
话到一半,远处传来轰声巨响。
约莫两公里外,剧烈的爆炸让附近建筑都震颤了一下。
爆炸发生的地方仿佛升起了一轮太阳,炽亮火光形成的光晕染红了半边天空,照得所有人瞳孔一缩。
“师父……”
“雾杉……”
米湘尖锐的惊呼盖住了马楼和苗苗的呢喃。
“雾杉家,那是雾杉家里的方向!”
第123章 星辰浩瀚(大结局)
那架飞机没能落地。
爆炸声极其剧烈,火光也极其耀眼,爆炸的位置距离地面更是只有二三十米,可院子里的三人,都没感受到一丝一毫爆炸带来的冲击波。
否则,摇摇欲坠的旧楼早就塌了。
十二在旧楼天台上,距离爆炸地点更近,那团面积足以覆盖整个院子的、巨大的火球,几乎触手可及。
但他没感受到丝毫热度。
他眯起眼,发现火球和它散发出来的强光之间,存在一层厚厚的透明区域。
像一层冰。
冰层包裹住了整架飞机,飞机在里面爆炸,形成一颗冰封的太阳。
热度和能量都被封在里面,冲击波裹挟着飞机残片在里面反复震荡,很快引起了二次、三次爆炸。
每一次,都让这颗太阳的亮度提升几分,直到人眼无法直视。
强光冲刷掉木乃伊身上微微泛黄的颜色,包裹着白启叶的布条更加白了,看上去像个真正的雪人。
他一动不动,也和真正的雪人一样沉默。
沉容用挑衅的眼神盯着他,视线慢慢移到上方火球:“弗伊斯……”
她语声一滞,目光停顿到半途。
“沉宜!”沉容厉喝,脸色骤变。
沉宜不知何时爬上了冰柜。
母亲的喝声灌入耳朵,她却毫无所觉。甚至,片刻之前撼动整个原海市的爆炸,她都没有察觉。
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都在手上。
一只手挂在变异体的肋骨之上,另一只手垂直悬在下方,拖拽雾杉的胳膊。
她感觉自己的肩膀早就脱臼了,剧痛和忽明忽暗的视野一直在侵蚀她的意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灵魂归位,让雾杉终止这一切。
在沈容的恼怒却冰冷的注视下,沉宜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将雾杉拉了上去。
雾杉身体娇.小,十八岁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再高几公分,高几公分就能把雾杉塞进变异体敞开的腹腔里。
冷柜里的寒气冻僵了沉宜的手,冷气顺着她的身体传导到雾杉身上,雾杉眉心,那道被沉容异能撕开的细缝里,光芒流转。
相应的,沉宜头顶,变异体那颗巨大的冰晶心脏,表面缓缓滑过同色的光。
压力骤然袭来。
喀——沉宜的肩胛骨撕裂。
“雾杉!”她尖叫。
手指再也抓不住那条胳膊,雾杉在她闪烁的视野中坠.落。
但雾杉没有掉到地上。
距离地面不到一米,她被托住了,几根看不太清的丝线纠缠在一起,在她身上交织出一张大网。
白启叶终于有了动作,他转过身,径直走向雾杉。
无形的墙出现在他身前。
沉容在背后冷笑:“你的计划能不能成功,关键在我,你真的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白启叶身边,重重布条再次亮起光边。刹那间,整个小院出现了无数蜿蜒的线条。
有粗有细,有分叉有汇流,像是一根根交缠在空中的黑色血管,一端连着沉容,另一端漂浮在空中。
天台上,白启枫一怔,挣扎着要起身。可他四肢骨头都断了,自愈能力随着净虫的消失而消失,勉强撑起一点,便又重重摔下。
他无力的看向院子。
随着黑色血管露出痕迹,院子里出现了一颗——大脑。把血管末端都连接到一起,便是一颗人类大脑的轮廓。
在火球强光照耀下,几近透明。
而飞机爆炸形成的火球,就像是大脑顶部增生的瘤子。火球表面,也遍布着黑色血管。
这是沉容的变异体。
据他所知,变异体和人形不能同时出现,那地面上那个沉容是什么?
分.身?
不,不像。
分.身是可以随时舍弃的东西,把分.身藏在变异体里,和舍本逐末无异。
白启枫一时想不出答案,这时,远处的天空,又有飞机沉重的引擎声传来了。
他眯起眼。
地上,沉容也眯起眼。
弗伊斯已经被她困住了,这时候还敢找上门来的人——不是愚蠢的人类,就是虫王。
院墙包围出一方天空。
一架飞机在这片天空的高处一闪而过。
一道引擎声远去,又有一道引擎声逼近。
又一架飞机飞过,在蓝白色的天上留下一条笔直痕迹。
还没结束。
几个呼吸的时间,天空中出现了四架飞机,留下的白色涡流,和爆炸的这架飞机组合在一起,恰如一个五芒星。
所有引擎声都远去了。
在遥远的天边转了个弯,四架飞机同时出现在小院能看到的范围,并且同时俯冲而下。
沉容冷哼一声。
几道黑色血管冲天而起。
连续几声轰响,天空中的蔚蓝被火光烈焰全部挤占。
这一次,爆炸的飞机没有被冰封,飞机残骸随着冲击波四面流散。
纯净区骤然迎来一场密集的空袭。
“小心!”
马楼扑倒苗苗和米湘,带着两人就势滚到一辆车底。歘地一下,尖锐的金属铁片穿透整辆车,在底盘下露出一个漆黑的尖角。
尖叫声顿时遍布整个街道。
但东西砸落的声音更加震耳欲聋,有些残骸重量太大,落地时正好击中车辆油箱,又引起一连串爆炸。
马楼紧紧搂住两个女孩,大气都不敢喘。
所幸,这辆车的命运没有那么凄惨,从头到尾只被一片残骸击中。但司机的命运也没太好,没过几分钟,鲜血就顺着破裂的底盘淅沥下来了。
马楼沉默片刻,道:“现在什么情况都看见了吧,你们别跟了,真的不能跟了,都在这里等我。”
说完,他小心退向外面,却发现自己的外套卷上脖颈。
这对表姐妹,默契地抓住了他的外套。
……
没有一片残骸能掉入院子。
但每架飞机里的人,都来到了与辉路85号院。
沉容的眼神变得很冷,唇角抿成锐利的刀锋,一一扫过院墙上的人。
“埃米尔。”——南美分会团长。
“莫亚。”——非洲分会团长。
“德丽卡。”——西亚分会团长。
“基姆。”——南亚分会团长。
沉容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哼笑:“今天不是地星旅团开会的日子吧,人到得这么齐。”
四大虫王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俯瞰她。
沉容蓦然抬头,半空中的火球已经黯淡不少了,这时忽然震动起来。高速震动好似扭曲了重力场,火球难以阻挡地下沉,给她的变异体带来极大压力。
沉容五指一张。
包裹住火球的黑色血管同时收缩,火球炸裂,内部能量早已消耗得差不多,声势不算大。
黑色的血肉如岩浆般倾泻,小院的钢板地面上,生出浓厚白烟。
烟雾之中,血肉迅速汇聚成一道人形,曲线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有种别样的妖娆。
只是浑身焦黑。
白皙的皮肤一片片出现在她身上,柔软如海藻的红发狂放生长、垂落,直达腰际。
一名白人少女分开烟雾,赤脚走了出来。
弗伊斯。
先遭受攻击,再被困在火球里灼烧这么久,弗伊斯的表情和声音都充满愤怒。
“是我临时通知所有人开会!”
“只有你没接到通知!”
“你应得的,沉容!”
沉容用余光扫了眼白启叶。
她当然不会真以为弗伊斯这么容易就被挑动情绪,她很清楚,弗伊斯脸上出现的任何表情,都不能相信。
毕竟,这可是一手逼停虫王之间的战争、促成宇宙谈判的存在。
若来的只有弗伊斯,沉容自信吞噬白启叶后,足以战胜她。但偏偏,弗伊斯召来了其他虫王。
这名白人少女在旅者公会里的号召力,非同凡响。
千载难逢的机会错失在眼前,说不可惜,当然不可能。但沉容心态调整极快,第一时间就勘破了弗伊斯那几句话的用意。
川村真代刚死,北亚空缺,若再有虫王丧生,全球维持两百年的“和平局势”必然会被打破。
弗伊斯希望到此为止,给了她台阶下。
沉容扯了扯嘴角,没有回应弗伊斯,不过,遍布空中的黑色血管开始收缩了。
变异体随之缩小。
然而就在这时,沉容生出极危险的直觉!
她急速收回黑色血管,将自己重重缠绕,反应快到这种地步,仍然晚了一瞬。
她的变异体被分割成无数块,大部分黑色血管也断成一截一截,随着变异体在空中分解,如同埋藏在果冻里的果肉。
她睁大眼睛。
不远处,裸身赤脚的白人少女也睁大眼睛。
但弗伊斯看的不是她,而是另一边的白启叶。
“小……”弗伊斯此刻的难以置信不像是伪装,“怀特……”
她白皙的身体上,布满无数细微的光点。
从额头,到脖颈,再到青涩美好的躯干,最后到匀称白皙的四肢。
细微到极致的光点,在她身上组成绚烂到极致的人形银河。
每一粒光点,都是一根细丝。
它们扎入弗伊斯的皮肤,仿佛勾住了她的灵魂。
藏在每一寸骨骼里的脑囊,正是她的灵魂。
“……你说过,你会把自己奉献给我,帮助我完成族群的使命。小怀特……你骗我的,对不对?”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极为艰难。
即便是最小的肌肉动作,都让弗伊斯感受到身体被撕扯成沙砾的痛感。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粉.嫩的嘴唇已经完全消失了,唇.瓣连同鲜血,都被细丝切割成最微末的尘埃。
脑囊被锁,自愈能力受到极强压制,弗伊斯的嘴唇恢复速度很缓慢。
但她的表情还是鲜活的。
不可思议之后,她忽然笑了起来,血迹斑斑的牙龈模样骇人,樱粉色的眼眸却很俏丽。
随着笑肌动作,她脸颊上如婴儿一样粉.嫩的皮肤,也开始消解。
“我知道了,因为她,对不对?”
弗伊斯不顾后果,侧过身,望向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女,和少女身后那座屹立如巨人的变异体。
“你的忠诚,始终属于她。”
“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你找到了她,自然就抛弃了我……”
弗伊斯再次转身,空洞如骷髅的眼眶正对白启叶。
这些动作过后,她几乎只剩下一具骨架了,沾附血肉的骨架上,似乎有光在流淌。
“我不怪你,小怀特,因为……”
“她看上去,和你描述的一样,很亲切……”
血肉和骨架彻底消失。
藏在骨骼里的脑囊完整露了出来,人形,每一处都被细丝重重包裹,细丝之间,五颜六色的光芒不断流转。
虫王可以把脑囊藏在寄生体任何部位。
当初兰洛斯特的脑囊,在肺腔之中。
如今,一个比兰洛斯特大出许多倍的脑囊出现在沈容面前,沉容却不敢生出丝毫觊觎。
因为细丝,无处不在。
这里已经不是她的领地,而是白启叶掌控的世界。她已然发现了,这些细丝不光来自白启叶,也来自于院墙上的其他虫王。
他们的站姿如出一辙,他们的表情也一模一样,他们——
都是白启叶的分.身!
一定是「降临」,白启叶的异能「降临」!
任何人,不管是人类还是异虫,只要和白启叶的「降临」世界产生连结,白启叶就有办法蚕食他们的意识!
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效果,而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白启叶早就对他们下手了!
“1073,你说得没错,过去二十年,我确实避世不出。”
“但这不代表我什么都没做。”
白启叶的声音让沉容心中一紧,不敢动弹分毫。
源自于五位虫王的细丝,同样包裹住了她。
生存本能在此时生出巨大的分歧,逃离,弗伊斯就是她的下场,留下,结局也是死亡。
沉容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启叶动作,听着他缓慢又平淡的语声。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一点你也没有说错。”
“没有你,我很难等到地星旅团所有虫王齐聚的机会。”
“没有你牵制弗伊斯的注意力,我也很难在一招之内,制服弗伊斯。”
白启叶捏住额角上的一点布条,那似乎是布条的末端。他长得有些畸形的手臂绕着头部旋转,布条一圈圈褪下,露出绚丽到极致的光斑。
脑囊!
白启叶居然用这么简单的东西,掩藏自己的脑囊!
白启叶动作一顿,捏住布条的手蓦然甩向侧上方。
人皮布条瞬间褪尽,飘飘扬扬到半空,蜿蜒出飘带一样优美的弧线。
然后,被万千细丝切割成粉尘,静静洒落,好似下了一场淡淡的雪粉。
相距不到百米,天台上的白启枫瞳孔一震:虫人!
在「降临」世界见到过的虫人,以最真实的面目,出现在他眼前!
和当时浑白的模样相比,此时的虫人绚丽夺目,无数云雾一般的光芒在它体内缠绕、游走,乍一看像是虫须,实则被包裹在人形之中,似乎没有实体。
但是,它们确实拥有实体。
它们的颜色溢出人形表面,顺着空气蔓延,斜斜向上,没入另外四个虫王体内。
随着虫人转身,向冷柜前的少女迈动脚步,这些彩色细线绷紧了,那几个虫王木然的脸上也出现了痛苦的表情。
他们不是死物,只是变成了白启叶的傀儡。
如今,白启叶要收获果实了。
同样绚丽的光芒出现在他们的皮肤上,逐渐穿过皮肤,透过衣服,从冰山一角,被细丝缓慢的拉扯出来。
只需看到一点点,沉容便知道,那是他们的脑囊。
虫王的脑囊,是虫躯最核心的部分,失去脑囊,相当于人类失去心脏。
屹立世界之巅百年之久的虫王们,同时来到死亡边缘。
沉容无力替他们惋惜,因为很快,同样的牵扯感出现在她身上。
她垂下目光,骇然发现,她伪装出来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不断膨胀、不断变软,如同一团发光的水母,从衣裤中滑出。
没错,她利用异能特质把真实的身体透明化,将脑囊伪装成了人。
任何远程攻击都会被她巨大而无形的变异体阻挡,任何试图接近她、攻击她的人,都会先进入变异体,等于陷入她的陷阱。
然而此时,被切割成残片的变异体还没来得及恢复,白启叶又识破了她的伪装。
她和其他虫王,没有任何区别。
不敢反抗,不能反抗,否则立即被细丝切割成齑粉。
拥有四个虫王分.身的白启叶,任何情况下都能轻易将她抹杀。
然而,沉容虽早已不是沉容,但绝不放弃仍然根植在她的意识里。
她看见了沉宜。
“沉宜!”缩小无数倍的变异体发出模糊诡异的声音,像是野兽垂死的嘶吼。
“沉宜!”
“沉宜!”
白启叶没有阻拦她。
第三声过后,沉容的声音一步步修正成沉宜记忆中的音色。
冷柜里,沉宜折腰挂在变异体肋骨上,源源不断的寒气几乎冻僵了她的意识。
母亲的嗓音把她拉扯回现实。
她睁开迷蒙的双眼,顺着一声声呼唤找到声音来源——一团硕大的水母,包裹着一团光彩夺目的小水母。
沉宜呆滞片刻,心底里不受控制地泛起厌恶情绪。
“你不是我妈妈,你不是……我妈妈已经死了……死了……”沉宜摇头呢喃,一边拒绝,眼泪却从眼眶里喷涌而出。
此刻的她是如此无助,连嘶喊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我只是想走一遍我妈妈走过的路,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她放弃我,到底是什么阻挡了她和别的母亲一样,去爱自己的孩子……但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沉宜,是我,确实是我,我没有不爱你。”
半透明的水母开始变幻形状,努力凝聚成沉宜心目中母亲的模样,然而有细丝存在,那些轮廓刚出现雏形,便崩碎成粉末。
沉容忍住剧痛:“真的是我,我回来找你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女儿……”
沉宜的泪眼望着她,忽然笑了。
“你不要装了,你一点都不像,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她。”
“你只是她葬礼那天,落在她坟头的那场雪。”
她打了个冷战,哈出一口冷白的汽,勉强抬起头,感受着低温,捕捉着天空中的阳光。
“真,讨厌啊……我讨厌冬天……”
话落,她没了声息。
沉容恨铁不成钢,可放弃是万万不能的。她只能直面敌人。
“白启叶!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就算你吞噬所有虫王,也不一定能极其所有情绪异能!”
“人类情绪有多复杂,你再清楚不过。与其涸泽而渔,不如和我联手,我们一起……”
嘭——沉容的脑囊破了。
那朵绚丽的水母被细丝绞烂,各色云雾蜂拥而出,仿佛被压实的棉花团,突然失去束缚,砰然炸开。
更多的细丝涌过去。
和其他细丝不同,这些细丝的颜色纯黑,仿佛拥有强大的吸引力,将飞散的云雾缠裹起来。
云雾的颜色和光芒给黑色细丝上了色,色彩一路延伸向白启叶,似乎和其他彩色的细丝,没有任何区别。
但白启叶出现了显著的变化。
他弯腰抱起雾杉,因为身材太过畸长干瘪,导致雾杉看上去像是挂在两根彩色竹竿上。
迅速吞噬、同化沉容的脑囊后,他的身形开始饱满。
肩膀变平,背影变宽,浑身上下都依稀出现了肌肉轮廓。
雾杉躺在他臂弯里,像是被光芒包裹的婴孩。
他注视着雾杉沉睡的面庞,只觉那张小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拂过她的眉心。
那道破损的裂隙,消失无踪。
只是雾杉的眉毛,仍旧微微拧着。
“阿加,你生气了吗?”白启叶柔声开口,“我不是故意吃沉容,我只是对她感到厌烦。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抬起左脚,无数细丝汇聚过来,随着被他踩踏,发出更鲜艳的光。
抬起右脚,亦如是。
白启叶抬头望了眼冷柜中变异体慈悲的脸,又把目光落到雾杉身上,缓慢地拾阶而上。
他身后,丝线拖曳四团形状各异的脑囊,漂浮在空中,随着他的前进而前进。
至于院墙之上的虫王们,尸体早已化身为石像,覆盖白翳的眼睛从各个角度望向院中,如同目视他们的王,登上王座。
冷柜里的变异体,便是王座。
怀里人的眉头始终没有放松,白启叶一次次轻抚她的眉心。
他想起沉容死前说的话,再次轻柔开口。
“阿加,不要相信她说的话。”
“人类情绪很复杂,但没有复杂到难以穷尽的地步。”
“说到底,都只是七情六欲的组合而已,其中奥妙,远不如异虫族群。”
“我知道你想让这颗星球成为异虫的坟墓,却又因为人类的消亡而痛苦。”
“如今,我可以帮你结束这种痛苦了。”
“但是,我只有一个条件——”
白启叶脚步微顿,在踏入变异体的胸腔之前,垂落双眸。
“想起来,想起你的身份,想起我。”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一起。不管我们两个中,是谁完成使命,启动下一次迁徙,我们都不会分开。”
他把伸手一扫,挂在肋骨上的沉宜飞了出去。
随后,将雾杉轻轻地、轻轻地放进变异体的胸膛。
他调整了一下雾杉的脑袋,让她的头靠在那颗冰晶心脏上,霎时间,冰晶心脏散发出蒙蒙亮的微光。
天台,白启枫盯着那道光芒璀璨的人影。
和他记忆中的弟弟,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好像……长大了。
白启枫低咳出一口血,断肢使出刚刚积攒的微薄的力气,和上次一样,颓然落回。
所有雪人里,拥有坚韧之心的他是最了解阿加的人,许多阿加未曾回答白启叶的疑问,白启枫都知晓答案。
但他无力解决阿加*的痛苦。
白启叶已经做的事,正在做的事,即将做的事,或许违背了阿加的意愿,可他也许真的能,终结阿加的痛苦。
因为阿加的痛苦不仅来源于自己。
更来源于人类。
白启枫缓缓闭上眼睛。
白启叶缓缓睁开眼睛。
他没有眼瞳,眼眸和身体一样,灿如星空。
整个星空里,都只有眼前的人。
“我决定好。”
二十多年来,离开哥哥后,他第一次用带着笑意的、调皮的语气说话。
“最初的虫王,和最后的虫王,都由你来当。”
“虫王才能拥有完整的种族记忆,我知道你记得这些,会痛苦。但是,只有这样,你才会记得我。”
虫王孕育的虫卵数以亿计,不是每一粒虫卵,都能在新世界里活下来。
但虫王自身绝对可以。
白启叶最后一次去抚摸雾杉的眉心。
“不用担心,我会活下来的。我也不会忘记你,我会去找你,和你继续下一段旅程……”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无闻。
白启叶后退一步,一步便退出数米距离。
他悬停空中,平视着雾杉,注视着丝线在她眉心开出第二道缝隙。
冰晶心脏的光芒开始变强,受到它的牵引,雾杉眉心里再次淌出色泽绚丽的水滴。
白启叶没有让水滴出来。
他心念一动,后方脑囊化作一滩水流,顺着细丝急速涌向雾杉的眉心。
任何异虫,任何虫王,哪怕是他,吸收脑囊里的情绪异能都需要时间。
只有阿加不一样。
任何情绪异能进入她身体里,就是她的——本来就是她的。
因为她是降临这颗星球的,最初的虫王!
另外三个脑囊也化成水流。
源源不断的炫光涌向雾杉眉心。
雾杉的眉毛越拧越紧,眉心细缝中绽开的光芒越来越炽盛,完全吞没了她神色中的痛苦。
那像是一团火,不断灼烧着她脑海中的想象,不断分解那些严密的、介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程序设定。
她的意识处于一片火海。
天台上,白启枫闭上双眼,都能感受到熊熊火光,投映在他脸上。
终于,阻碍他行动的无力感,泻于无形。
他用折断的手臂猛然翻转身形,脑子里盘旋着阿加,嘴里大喊出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雾杉!!!”
但他只看到了白启叶扑向冷柜的最后一幕。
果决,义无反顾,如同飞蛾扑火。
白启枫张着嘴,仿佛定格-
拐过最后一个弯,空荡荡的、一片狼藉的街道中,三个人终于望见坡道尽头的小院。
米湘脱口惊呼:“那是什么?!”
小院上空霞光弥漫,光线中繁复、绵密又绚烂的色泽,比任何极光都令人震撼,美得窒息。
然而下一刻,一道魁梧的身影拔地而起,高出院墙,不断生长。
她高大雄伟,却不失女性的柔美。
她的头颅包裹着无数斑斓的虫须,却一点都不骇人,反而令人心生亲近。
她双目浅阖,微微侧过身。
苗苗呼吸停止一瞬,紧接着,拔腿狂奔。
“雾杉!雾杉在里面!”
魁伟女巨人的胸口里,静静坐着一个人。
她眉心淌出夺目的水流,由情绪异能组成的水流涌向冰晶心脏,冰晶心脏缓慢收缩,仿佛在蓄力准备时隔多年的第一跳。
胸膛两侧,交错如缝线的虫须蓦然收紧。
肋骨归位,挡住了雾杉的脸-
线缆全部都断了。
空气中弥漫着冬天少有的潮湿味道,没有电,让荒废的实验室显得愈发安静。
外面连声爆炸的巨响,都没能打破这里的死寂。
终于,黑暗中出现一丝轻微的声音。
“咕叽咕叽……”
像是有人在挤压一坨光滑潮湿的面团。
轮床上,柴雨晴被迫张开嘴,一团散发出微微白光的东西吃力地挤了出来。
真的像一坨面团。
它啪叽掉到地上,几根短短的虫须托着肉乎乎的身体,缓慢又努力地挪向墙角。
有些软萌的可爱,但结合身后被微光照亮的黏液看,也不乏蛞蝓的恶心感。
行进到一半,它陡然僵住。
出于本能,它对活人的气息极其敏.感。
有人在盯着它。
它看向墙角处的寄生体,难免开始盘算用尽全力冲过去,有多少成功几率。还没得出结果,它被一双手托了起来。
人类纤细的手指比它还要冰凉,冻得它一缩。紧接着,墙角处的人影迅速放大,这双手帮它迅速走过了后半程。
“去吧。”
虫躯没入吕思微张的嘴,只过一秒,吕思便猛然喘了一口气。
她睁开眼眸,仰视黑暗中的轮廓:“我以为……”
“以为我会趁机杀了你?”柴雨晴接口。
吕思沉默。
脱离寄生体这么久,她能活到现在完全可以称为奇迹,可联想起在柴雨晴身体里时见到,或者说是“感应”到的画面……
和奇迹无关。
“也许你也看到了。”吕思斟酌着开口,“人类和异虫之间的结局,注定不死不休。”
柴雨晴:“不死不休的是欲.望。如果我是虫王,会考虑如何和人类共存。”
吕思一怔:“你真这么想?”
柴雨晴:“我只是不关心。”
吕思哑然,随即无奈一笑。她正想说些什么,柴雨晴蓦然转身,打开了实验室的金属门。
金属门隔音极好,一敞开缝隙,风声和某个喊声同时灌入。
“雾杉!!!”
“十二!”
柴雨晴辨认出声音,毫不犹豫跑了出去。
吕思虚弱到了极致,但怎么说也是异虫,寄生体韧性远远好过普通人类。她扶着墙站起,略微缓了一口气,跟着跑出去。
几乎和柴雨晴同时抵达能望见天光的地方,也同时望见了那道魁伟的身躯。
注意到女巨人面孔的一瞬间,一个词语浮现在吕思脑海:“菩萨低眉……”
柴雨晴却一眼找到了女巨人胸腔里的身影:“雾杉……雾杉!”
虫须收紧,胸骨合拢,那抹渺小又浅淡的影子,昙花一现,快得像是幻觉。
坍塌的钢板形成了斜坡,柴雨晴手脚并用爬上去,慌乱中,根本没注意避让锋利的断口。她的手掌和手臂都被划破了,伤口深可见骨,一时没能抓住,又滚回地下通道。
她还要再爬,吕思用力按住她的肩膀。
“那是异虫!”
吕思自知以自己现在的能量,连自保都难,更别提保住柴雨晴。
“那是雾杉!”柴雨晴只想方寸天空,手指却错开了女巨人,“你忘记你看见什么了吗!”
窄窄的蓝天上,四方流星汇聚而来。
吕思瞳孔一颤,蓦然按住额头。
大脑中泛出剧烈的疼痛,比起以往幼虫发作,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脑袋里的虫躯挣扎着要破体而出。
不,是一股神秘的冲动,让她奔赴视野中那道魁伟的身影。
源自虫母的……召唤……
异虫族群的使命……完成了?
直到刚刚,她还认为人类和异虫之间,将不死不休,共同消亡。
怎么……可能……
愣神间,柴雨晴已经重新爬上钢板,这一次她又增添了几道伤口,但她忍住了,成功来到地面。
她奔向女巨人。
对方在不断生长,以柴雨晴一米七的身高,也只及到她的小腿。她拼命抱住她,孰料脚下钢板支撑不住女巨人的重量,轰然塌陷。
柴雨晴再次陷入黑暗。
锐痛从肩膀传来,一块断裂的钢板嵌入她肩头。
她只能死抱住那条腿不放,感受着腿上传来的炙热温度,嘶声大喊:“雾杉——”
声音回荡在钢板覆盖的地下。
柴雨晴仰起头,视线正好被一片钢板挡住了,看不清地面以上的情况。她咬紧牙关跳起来,试图把那片钢板撑开。
成功了,却晃动了另一块摇摇欲坠的钢板碎片。
那快碎片三角形,极为尖利,正冲她的头顶落下。
柴雨晴愣神了极为短暂的一瞬,再次喊道:“雾杉!”
噗——
钢板扎穿了一只手掌。
温热的血洒在柴雨晴脸上,她耳朵里,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嗓音:“继续……喊,她听得见,她一定……听得见……”
说到这里,沉宜咳出一口血。
被白启叶甩出去后,她正巧落到了廖佩希轿车陷落的地方,距离这个位置只有几米距离。而被白启叶甩出去前,她在濒临失温的状态里,做了一个梦。
一个破碎但温暖的梦。
她意识模糊,本来记不清梦里发生了什么,直到摔到地下短暂晕厥,梦境再临。
第二次,这个梦变得清晰起来。
她顶住柴雨晴后背,用手肘擦掉下巴上的血。】
“阿加告诉我,雾杉能回来。”
“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我们就能把她拉回来。”
“雨晴,我们不能让雾杉走,她会受不了的,这种给其他生命带去死亡的旅途,她会崩溃的……”
“来,我叫号子,我们一起喊。三二一——”
“雾杉!!!”
两人齐声的呼唤传出很远很远,很高很高。
“雾杉!!!”
紧接着,又几道声音加入了进来。
有女声,也有男声。
柴雨晴和沈宜各自偏过头,余光相视一眼。
苗苗,米湘,马楼。
她们顿时认出那几道声音。
“雾杉!!!”
“雾杉!!!”
“雾杉!!!”
……
声嘶力竭的呼唤不断重复。
其他人还好,沉宜和柴雨晴的状态实在糟糕,两人的嗓子里都喊出血了。
但她们没停。
渺小的人类,无能的人类,只能用这种愚笨的方式,试图挽回她们的朋友。
头顶钢板响起咯吱声。
吕思跳了下来:“有用,但还不够。借你们两个的血一用。”
话音未落,五官消失,白色虫须张开成花瓣模样,趴在柴雨晴的肩膀上,用力吮吸。
与此同时,几根虫须探入沉宜受伤的手掌,疯狂汲取血液。
两人都无视了身上额外增加的疼痛,极有默契地配合外面的呼喊,一声未停。
声嘶力竭让血脉喷张,涌动的鲜血迅速补充吕思枯竭的能量。
终于,吕思的抬起头,面部无关短暂恢复人类模样。
她笑看柴雨晴:“齐心协力,算我一个,当然,前提是你相信我。柴雨晴,你信我吗?”
柴雨晴看着她的眼睛。
天光从头顶落下,洒入吕思眼眸,柴雨晴发现自己从来没注意过,吕思的眼睛很美。
不同于雾杉的灵动,吕思的美,在于野性而直率的狡黠。
正如她此刻,对柴雨晴眨了一下眼睛,补充一句:“各取所需,你懂的。”
柴雨晴咬着下唇,点了一下头。
霎时间,无数虫须从吕思身体里蔓延而出。她的脸和身体都消失了,整个人化成一蓬雪白无瑕的菟丝花,扎根于女巨人的伟足之下,顺着对方雄伟的身躯,攀援而上。
片刻后,一场洁白的雪飘然洒落。
虚幻的白色碎光,驱散了地下空间的幽暗。
与此同时,少数心碎于纯净区告破,抑或是疲惫于挣扎求存的人们,放弃撤离留在家里,见证了这场诡异的大雪。
小半落向大地。
大半逆流天空。
在这个冬日的蓝天里,留下点点莹白的印记。
星辰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