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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

    (一)总长

    他浑身缠着绷带,拒绝旁边人的帮忙,扳起一只脚,落到地上。

    刚愈合的骨头,钻心的疼。

    力量逝去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

    那只手又递了过来,袖口的纽扣带着军队的徽记。

    白启枫没再拒绝,在对方帮助下坐进轮椅。

    要去的地方不远,甚至不用离开住院楼。

    一间普普通通的病房外,守着两名军人。房门打开,身后人推着轮椅进去,对坐在窗边的老人致礼,随后退出。

    白启枫看着老人。

    老人也看着他。

    一分钟后,老人呵呵一笑:“认不出来了吧,二十年,你还是老样子,我已经太老了。”

    白启枫面无表情:“总长有话直说。”

    总长:“我想说什么,你很清楚。”

    白启枫黑沉的眼眸里泛出冷意。

    异虫刚消亡,全球都还没从长达百年的创伤里恢复过来,甚至还没开始恢复,这些重新掌权的人类高层,已经在思考如何从人类复兴中攫取最大的利益了。

    这就是人类。

    不用想,他也知道各国都在紧急调查华国纯净区,调查异虫消失的原因。

    “新一代雪人”雾杉,自然万众瞩目。

    曾经的雪人是对抗异虫的顶尖战力,如今的雪人,便是全球争霸最强力的武器。

    可是,他已经没有保护她的能力了。

    白启枫死死抓住轮椅扶手,肌肉绷得太紧,刚接上的臂骨又开始疼。

    “你啊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总长脑海中浮现出似曾相识的一幕,摘下皮手套,从手套里倒出一粒黑色的方块,抛过去。

    囿于伤势,白启枫伸手慢了半拍,方块磕到他的膝盖,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他盯着它,好一会儿都没反应。

    总长故作惊讶:“听说你痴呆了二十年,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当初你可是拿着它威胁整个融雪才见到我,又用它威胁我,才允许你破格加入融雪……”

    白启枫当然没忘。

    当年,他为了寻找弟弟潜入融雪实验室,断水断粮将近一周,才拍摄到这些骇人听闻的实验。

    当然,其中内容都和净虫无关。

    后来为了加入净虫移植计划,他主动上交存储器表明诚意,便彻底丧失了这些非人实验的把柄。

    但总长把存储器还给他了。

    “什么意思?”他警惕地盯向老人。

    “还能有什么意思,你又拿这些融雪黑料威胁我,我老人家迫于无奈,再次妥协了呗。人道主义协会权力有多大,你小子记者出身,再清楚不过。”

    人道主义协会只是个民间组织,虫灾爆发后,协会挺身而出与虫王多次交涉,这才推动虫王收拢异虫,建立旅者公会,从而让宇宙谈判从不可能成为了可能。

    物种对抗层面上,协会话语权向来很重。

    如今异虫虽然消失了,各国即便想打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白启枫垂落眼皮,费力地弯腰捡起存储器,再抬头时,眼眸里的寒冰已经消失。

    “谢谢。”

    “哎,别谢太早,要是我告诉你那小姑娘昨夜被转移检查,你怕不是要站起来骂我。”

    话到一半,白启枫真的站起来了。

    这个动作出于情急,很快便因为伤势,重重落回轮椅上。

    总长见他绷带上洇出淡淡血渍,无奈摇头:“你啊你,关心则乱这几个字,二十年前记不住,二十年后也记不住。”

    收起戏弄晚辈的心思。

    “要不是检查结果没发现任何异常,我能把东西给你?那是第一步,这是第二步,做事之前要先想三步,我明明都教过你们。”

    耍心眼耍手腕,谁能耍得过这些身居高位的人精。

    就算眼前老人看上去都快老死了,也一样。

    白启枫攥紧存储器:“第三步是什么?”

    总长呵呵一笑:“简单,改个名字。白启枫这三个字,已经是黑户了。”

    “雾杉呢?”

    “她不用改,改了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是有个什么流言计划么,人民英雄雪小姐,不过是管控中心为了镇住纯净区民心,放出来的烟.雾.弹罢了。”

    说到这里,老人拍了拍腿,似乎想站起来,终究也没起身。

    病房门被推开。

    一名军人推着空轮椅进来,行礼后,揽住老人,扶着他坐上轮椅。

    黑色裤管往上提了几寸,露出一小节肉色但硬质的光泽。

    那是假肢。

    白启枫眼神一僵,等军人推着轮椅路过,才脱口叫道:“总长……”

    老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话,交错而过。

    白启枫失神了一会儿。

    先前带他来的军人也进来了,握住椅背,带着他转身。

    不过,军人抬起的脚顿了顿,落回原地。

    “1212。”他竟然认识白启枫,“二十年前围剿,总长为了保护雪人,两条腿都被异虫砍断了,之后权力旁落,被廖佩希架空。总长她……”

    是个好人——这四个字,军人没能说下去。

    毕竟,总长掌权时,融雪实验室里的不人道的实验,也是真的。

    片刻沉默后,军人道:“融雪很快就会解散,总长说她接下来唯一的任务,就是解散之前给所有牺牲的组织成员正名,追封烈士。”-

    (二)陪伴

    推土机、挖掘机……一系列大型工程车进场,所过之处,漂亮的房子、优美的园林,全部化作废墟,一片狼藉。

    大门外停着两辆车,车前站着一小群人,沉默在人群中蔓延。

    柴雨晴最先收回目光,转身:“走吧。”

    秋书林接着开口:“我不送你们了,就此告别。”

    “现在就走?”沉宜问她。

    “太着急了吧,一起吃饭吧,知道我们要聚餐,我姑妈做了很丰盛的菜。”米湘挽留。

    “不了。”秋书林的嘴角很僵硬地扯了一下,算是微笑,“还要赶去报道。”

    柴雨晴欲言又止,终究问了出来:“去西部军区?”

    “是西部,不是军区。”比起脸部肌肉,秋书林眼眸里的笑意明显自然许多,“去西部支教,你们有空过来旅游,我当地陪。”

    支教?

    在所有人愕然的注视中,她转身进车,从车窗里伸出手臂扬了扬,车子迅速走远。

    沉宜失笑,左脸烧伤的疤痕无法褪尽,笑容在发红的皮肤上绽放,透出几分春日的温暖。

    “呃——那我们只剩下一辆车了。”马楼出声,“五个人,挤挤?”

    “挤挤呗。”苗苗说,“小马哥开车,宜姐坐副驾,我们仨坐后面。”

    都上车后,彼此紧挨着,车里顿时热闹。

    车外施工的声音,全部都隔绝在外。

    一个小时后,车子驶进海康医院。

    正巧,苗婧雅提着硕大的竹篮,刚走到护理中心门口。见到熟悉的车牌,她伸手招呼。

    米湘像见到主人的小狗一样冲过去。

    “姑妈姑妈,让我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吃的!”

    “红烧肉!”

    “这盒也是红烧肉……为什么做两份啊,量还这么大……”

    苗婧雅:“雾杉爱吃。”

    “雾……”话到嘴边,米湘停住了,撅起嘴,“姑妈你越来越偏心咯。”

    苗婧雅摸摸她后脑勺,和走过来的其他人打招呼。

    几人一起走进护理中心,来到最高一层病房,冯医生正好查完房出来。沉宜看了眼柴雨晴,两人默契的跟着冯医生往外走。

    “今天上午刚出的CT结果,依然没发现肿瘤。我的判断和先前一样,都是未知原因昏迷。”冯医生看向沉宜,“和你当时有点像。”

    沉宜皱眉:“可是我苏醒……”

    “我知道,你能醒来是因为异虫,而现在没有异虫了。”冯医生顿了顿,用玩笑的语气卖了个关子,“你们没注意到我的措辞吗,我是很严谨的人。”

    沉宜一怔。

    柴雨晴呢喃:“有点,你说有点像,那说明和宜姐存在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具体是什么差异?”

    冯医生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递过去。

    纸上是黑白色的图标,充斥着医学名称,难以读懂。

    她解释道:“这是新陈代谢分析结果,许多项指标都显示,雾杉的新陈代谢速度是普通人的十倍。”

    柴雨晴:“什么意思?”

    话落,她自己愣住了。

    手里翻倒最后一张文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张纸,手写了两组数字。

    「12月28日160.5cm」

    「3月19日163.5cm」

    “这是……”柴雨晴难以置信,“雾杉的身高?”

    冯医生微笑点头。

    柴雨晴看过雾杉的高考资料,记得很清楚,雾杉当时的身高数据就是160cm。而高考距离12月整整过去了半年,她的身高都没有变化。

    昏迷的三个月中,却猛增了3cm。

    “我检查过各项用药,都没有促进骨骼发育或者增生的副作用,也就是说,这是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形成的结果。具体原因……我回答不上来,但我很确定,雾杉的身体机能没有任何问题。”

    “但她一直都不醒……”

    “也许,等她需要醒来的时候,就会醒了。”

    与此同时,十二在病房里削着苹果,旁边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雾杉雾杉,我们今天去吕思家里了哦。她那个大别墅区都被拆掉了,说是要拓宽河道,改建成公园……”

    “本来她名下资产都被没收,我还挺不服气的,不过建成公园嘛,我勉强满意。”

    苗苗无语地白了她一眼:“谁搭理你满不满意啊?”

    米湘哼了一声:“我搭理我自己,建成公园我就满意!等建好了,我就天天带雾杉过去逛公园晒太阳!”

    “从这儿到那儿开车一小时,没记错的话,你科目三挂了吧?我把话撂在这,雾杉醒过来绝对比你拿驾照要早。”

    米湘气得扑上去咬她:“拿不到驾照怎么了,科目三挂了怎么了,逼急了我就和吕思一样嗖的飞过去!”

    “飞过去?人家是飞到外太空了,怎么,你也不打算回来了啊?”

    苗苗的话音落下,米湘突然停住手,沉默下来。

    十二不由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性格跳脱,和雾杉有一点像,但碰到这种时候,比雾杉多愁善感。

    即便没多少交集的吕思,都能勾起她的难过。

    苗苗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放下饭盒,过去抱了抱她。

    “我敢保证,吕思这么有野心的人,现在不管在哪都开心着呢。异虫之母啊,多厉害!”

    米湘又被气到了:“什么异虫之母,真难听!我觉得吕思不会放纵异虫干坏事的,她……她顶多当个hei帮女王!”

    彼此抬杠似乎是这对表姐妹之间的习惯。

    苗苗觑她:“这可不好说哦。”

    “我倒觉得大米说的有道理。”

    柴雨晴走进门,心情很好,脸上带着笑。

    苗苗问:“为啥?”

    柴雨晴:“吕思最渴望自由,为了抓住自由,她可以不择手段。简单说,她为了保住虫母的位置,绝对会第一时间想办法控制和约束其他异虫。”

    苗苗只认同一部分:“但异虫本性就是毁灭其他智慧生命啊,这是你说的。就算吕思把族群管理成井井有序的帮派,哦,再加上就算她不想伤害别人好了,但她最终还是不得不做坏事啊。”

    柴雨晴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只是说:“物种入侵哪里都存在,地球上到处都能见到类似的现象,好还是坏属于立场问题。但我同意大米的不是这一点。”

    苗苗也不置可否:“那是什么?”

    “即便吕思是虫母,也面临其他异虫的竞争。以她不认输的性格,若真迎来自由面临威胁的一天……”

    柴雨晴一字一顿,“她会不计后果,玉石俱焚。”

    虫母孕育的每一批虫卵,都数以亿计。

    一旦失去虫母光环,要从这么庞大的族群里脱颖而出——看看之前的虫王就知道了,难度可想而知。

    更何况,只有虫母能保留自我意识,吕思没当上虫母,再前往下个目的地时,有没有“吕思”存在都是个问题。

    柴雨晴认识的吕思,不会容许这种状况发生。

    “雨晴……”米湘委屈巴巴地说,“你这么说,我更加难过了。你的意思是,吕思星辰大海的征程,随时都可能结束?”

    苗苗气笑了:“怎么,你还巴望着她回来给你分享一下旅游攻略啊?”

    柴雨晴也失笑,安慰道:“谁又能永垂不朽呢,我们自己也只有数十年光阴而已。能争取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女孩们的交谈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十二仿佛被拉回到那一日,眼前出现一丛丛无瑕的菟丝花。

    白色藤蔓缠绕在阿加的变异体上,顺着她一路攀援,纤薄到极致的花瓣,张开后,面积也达到惊人。

    将阿加全部包裹。

    十二看得出来,吕思等级不低,可对上阿加……依旧只是柔弱的稚儿。她能得到阿加的脑囊,也许,正是阿加的安排。

    马楼拍了拍他的肩膀:“十二,愣啥呢,这苹果削半天了,能吃了不?”

    十二回过神,把苹果递给他。

    女孩子们聊天的内容已经变了,从虚无缥缈的宇宙星辰,变成了摆在眼前的一桩纠结事。

    异虫消失,许多随之出现的机构也要撤销,管控中心和管控学院都首当其冲。

    沉宜和马楼还好,直接转职成警察。

    管控学院的学生们就难办了,要重新选专业。好在能考进学院的都是尖子生,国家优待,随意他们选择同校或其他学校的专业。

    米湘最纠结:“雨晴转去医学院学心理,表姐转去体育大学,我咋办啊……我都不知道以后要干嘛。雨晴,你为啥要当心理医生啊?还有表姐,你这大猩猩体格去当警察不好吗,怎么突然要当体育老师啊?”

    苗苗一头黑线:“我要是小几岁直接去当运动员了……”

    当不上运动员,才退而求其次当体育老师。

    柴雨晴笑道:“大米要不要试试警察?你富有正义感,又有同理心,会是一个好警察。”

    米湘眨眨眼:“真的吗……”

    这时,病房门打开,苗婧雅端着从食堂打的一大盆米饭进来。

    “开饭了——怎么还没摆好菜?!苗苗!”

    苗苗一怔,指向表妹:“都怪大米,打岔害我忘了!”

    大家一起动手,把饭盒都摊开。桌子小,索性都摆到了地上。

    所有人席地而坐。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让柴雨晴愣了一下,起身:“我去推爷爷过来。”

    苗婧雅已经走到门边,摆手:“我来我来,你们先吃。”

    “……谢谢苗阿姨。”柴雨晴复又落座。

    十二负责分碗筷。

    多出一副,正好对着病床的位置。

    雾杉还在昏迷,自然不能进食,把聚会都安排到病房里,既是冯医生的建议,也是大家一致提出的想法。

    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只是看到那只空碗时,但心中依然有些小小的失落。

    十二夹起一块红烧肉,默默放入那只碗里。

    沉默寡言的他突然开口:“给吕思立块墓碑吧。”

    所有人同时一怔。

    米湘皱眉:“可是吕思没有死呀。”

    苗苗道:“十二的意思,应该是给雾杉看的。”

    马楼挠了挠头:“有点道理,只是感觉有点怪。”

    最后柴雨晴拍板:“立无字碑,如果雾杉问起来,就带她去看。如果雾杉没问……就当个见证吧。十二,你说呢?”

    两天后,距离海康医院很近的墓园,无字碑就立起来了。

    面前没摆鲜花和贡品,也没点蜡烛烧黄纸,和碑面一样干干净净。

    同样干净的还有旁边新立的两块碑。

    但它们上面都有名字,也只有名字。

    「白启叶」

    「白启枫」

    走出墓园,保安追了上来:“年轻人,你没登记!快来补一个,写个名字就成。”

    十二接过笔,在登记簿上写下:「陈十二」。

    他没见过父亲,却跟父亲姓了四十多年的“白”。

    “陈”,是他母亲的姓氏。

    十二不敢想象,连续失去两个孩子的母亲,晚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三)飞奔

    “柴医生,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是简单的抑郁症,也不是简单加上狂躁就可以理解的。我的情绪很复杂……认识这个符号吗?”

    病人撩起刘海,额头正中有个线条简约的纹身,像躺倒的“8”。

    “Infinity,无穷!”他指着脑门说,“我的情绪是无穷的,就是因为太复杂了,当初异虫想寄生都无从下手……”

    人类的情绪,真的很复杂吗?

    柴雨晴弯起嘴角,露出职业性的笑。

    下班后,她走出门诊楼,拐了几个弯,便走入护理中心。

    几年过去,护理中心的规格下调了,入住的病人变多,里面也热闹了不少。不过,仍旧是原海市比较高端的疗养院。

    顶层,那个病房里住的人,一直没变过。

    柴雨晴进来后先洗了手,拿出医用托盘,给每个器械都消了毒,开始帮雾杉剪指甲。

    一边剪,一边柔柔地说些朋友们的近况。

    “宜姐转到重案组了,以后会很忙。”

    “你知道什么最好笑吗,小马哥报假警,把她骗去民政局领证。我们都藏在里面呢,亲眼看到宜姐被气的冒烟,但小马哥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怕她查案受伤都没办法给她签字上手术台……”

    “宜姐这才勉强同意了。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她只是发现我们偷偷藏着,拉不下来脸,实际上早就忍不住想笑了。”

    “师父嫁给徒弟,是不是很有意思?”

    “再给你说个有意思的。米湘实习不是被嫌弃了吗,连枪都拿不稳。后来突然有人主动要她,说看上了这个实习警察。”

    “她兴冲冲赶过去,发现三楼是重案组的地盘,脸都绿了。”

    “你猜到了吧,是宜姐要她,呵呵……”

    “噢,还有一个有好玩的。”

    “苗*苗在体大当助手教练,负责田径。上周举办市级比赛,一组八个选手,有三个都来自她带的田径队。”

    “那三个不争气,很快就落后了,但后面他们都拿了前三——你知道为什么吗?”

    柴雨晴放下指甲刀,笑了一阵。

    “因为她在场外陪跑,跑得居然比八个选手都要快。跑在最前面的人都愣住了,可苗苗队伍里的三个早就见怪不怪,抓住机会反败为胜。”

    门推开。

    十二提着晚餐进来。

    柴雨晴收拾好东西,默默坐过去,安静地吃饭。

    相处多年,两人几乎都在一起吃晚饭,柴雨晴却还不太习惯和十二单独相处。

    雾杉就像是胶水,将两块互斥的磁铁强行黏在一起。

    吃过饭,柴雨晴又帮雾杉擦了身子,十二沉默去走廊上等候。有些事,他作为男人终究不太方便。

    约莫晚上九点,柴雨晴回家了。

    与辉路85号院早就拆了,如今的新家就在医院两公里外,开车转眼就到。

    是个新楼盘,主打依山傍水的产品定位,环境很好,就是商业配套不成熟,人少。

    柴雨晴刚要关上车门,手机响了。

    十二来电,有时候,他会让她帮忙买市区才有的用品。

    她接起:“需要买什么……”

    “雾杉醒了!”

    “……我马上到!”

    柴雨晴气喘吁吁赶到住院楼,那道躺了整整八年的身影就在走廊里,正扶着墙壁艰难行走。

    虽然十二和柴雨晴都经常给雾杉按摩,可肌肉萎缩不可避免,加上她在昏迷的第一年拼命长个子,走起来下肢尤其无力。

    但她拒绝十二搀扶,嘴里说着:“我要去找雨晴,不能让雨晴看到你扶着才能走,雨晴会担心的……”

    柴雨晴捂住嘴,扶着墙壁蹲下。

    眼泪瞬间模糊视线,但熟悉的、只是略带沙哑的声音持续传入耳中。

    “十二,我睡了多久啊?”

    “你都不刮胡子的吗,看起来好老……”

    “好奇怪,我为什么不能强化肌体了,走得好累……”

    “十二,我是不是进入低电量状态了?啊!不要啊,我不想变成仿生脑瘫!”

    ……

    声音忽然停了。

    那道影子停在某个地方,专注地望向窗户。

    雾杉发出惊吓的尖叫。

    “十二!那是谁!”

    “我……是我吗?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摸着自己的脸庞,终于在上面发现了熟悉的痕迹。

    “我……长大了吗?”

    “可是仿生人怎么会长大呢……”

    任谁昏睡八年,醒来看到自己模样大变,都会受到惊吓。

    更何况雾杉在认知里,自己是不会变化的仿生人。

    柴雨晴抹了把眼睛,站起来:“雾杉……”

    她喉咙哽住了,叫出的声音很小。但雾杉的身形明显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时间在这一刻放慢。

    那张过于瘦削而显得憔悴的脸上,一点一点绽放出熟悉的、大大的笑容。

    “雨晴!”

    雾杉只觉腿上忽然涌出无穷的力气,向她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飞奔而去-

    (四)普通

    实验幼儿园正在举办文艺汇演。

    台上,小朋友们穿着奇形怪状的道具服,绕着舞台中间的小女孩奔跑。

    小女孩坐在道具服堆成的小山上,戴着闪亮的星空头冠,好似女王。

    她被他们叫做“阿加”。

    也有一些孩子没有道具服,只穿了普通的白色短袖和短裤。其中一名男孩跑到阿加面前:“我决定了,我要当一块石头!”

    “好的!”

    阿加回答,在脚下翻翻捡捡,找出一个棕色方块。

    “我允许你当一块石头,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男孩举起双臂:“我要当一块很高很高的石头,别人爬到我上面,就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这是很好的回答。”阿加把方块形状的道具服抛给他,“等你不想当石头了,再来找我!”

    幼儿园的节目,深意自然是谈不上的,能让家长不无聊就算成功了。

    此时表演的节目叫做《想象星球》,设置简单到了极点,小女生扮演的阿加是星球女王,其他小孩则是星球上的居民,居民向女王请愿扮演的角色,女王用道具服实现居民的愿望。

    唯一的难点,算是道具服。

    唯一的亮点,是小朋友们毫无约束的想象力。

    听到旁边时不时响起几声笑,柴雨晴莞尔,能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

    她不奢求、也不希望人们能理解这个舞台背后的深意。

    当然,会有一些鸡娃家长对节目的幼稚感到不满,但有什么用呢?

    他们抗议也无法取消这个压轴节目。

    节目的策划人是雾杉。

    实验幼儿园的投资人也是雾杉。

    表演终于结束了。

    柴雨晴继续耐心等待了半小时,直到观众席清空,演艺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帷幕突然掀开,雾杉跳上舞台,跑到她身边。

    一米七几的高挑美女,言行举止实在像个小孩。

    柴雨晴把爆米花桶递过去,雾杉接过,坐在她身旁,靠着她的肩膀慢慢吃。

    “充过电了吗?”柴雨晴问。

    雾杉含糊不清地回答:“充过啦,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十二给我充了五分钟。雨晴,跟你说哦,十二越来越厉害了,以前充十分钟才能充满,现在五分钟就给我充满了!”

    “你不是看不见电量吗,怎么确定充满了?”

    “哎呀,十二不会骗我的啦!”雾杉举起小臂,挥舞拳头,“他要是敢骗我,我就打死他!”

    柴雨晴捏住她的拳头,轻轻压下。

    她不经意道:“今天这个节目的创意,又是梦到的?”

    “对呀。”雾杉点点头,柴雨晴注意到,她眼睛开始冒出兴奋的光。

    “跟你说哦,这个星球特别奇妙,上面的智慧生命是无数循环的能量体,开心的时候会变成小花或者太阳,不开心的时候就变成阴云大雨。是真的变哦,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好像……他们都用想象力来表达情绪。”

    “不过他们也有社会啦,超级多的小社会,稀奇古怪的,我看都看不过来。”

    “雨晴,你知道他们用吃不用喝,为什么还会组成社会吗?你一定猜不到!”

    “因为他们可以看到别的星球!”

    “只是看到,不是时空穿越,就像……就像我们看电视一样,坐在家里就能看到世界另一头。”

    “他们就看呀,看呀,觉得看得太多了,不好玩了。他们不是可以变形吗,然后就开始模仿看到的世界,组成一个个小社会。”

    “哦对,我还看到了一个人类小社会哦。别的都看不懂,这个我看懂了,但发现他们什么都不懂,却要装作什么都懂……哈哈哈,好好玩!”

    柴雨晴替她拿掉一点爆米花碎屑,笑道:“到底懂还是不懂,我都被你说晕了。”

    “是不懂啦。他们只能看呀,又听不到我们人类的声音,所以就把开心理解成生气,把生气当成忧郁,把忧郁当做兴奋,把兴奋当成难过……反正乱七八糟的,但是很有意思!”

    柴雨晴微微点头。

    和雾杉一样,她也身临其境,“亲眼”看过这个古怪的星球。

    它被异虫消灭了,但也差点成为异虫的坟墓。

    那颗星球上,想象力是智慧生命的唯一能力。想象力何其复杂,柴雨晴觉得,比起情绪,更近似无穷。

    异虫几乎杀光了所有智慧生命,并且相互吞噬到最后,都没有集齐想象力。

    终于,星球上只剩下一只虫王——阿加,和寥寥几个智慧生命。

    阿加并非最初的虫王,她是从最低级的异虫开始崛起的,后来吞噬了虫母,成为最强大的虫王。她可以感觉到,距离使命完成,只差一点点。

    这一点点需要杀尽剩余的智慧生命。

    ——阿加的痛苦,从此诞生。

    比起雾杉,柴雨晴了解得更多,因为阿加毫无保留,将一切都告诉了她。

    她知道,那颗星球的智慧生命,最初始的想象力很简单,比作情绪,只有两种:开心,和不开心。

    开心时变成风,变成云,变成律动的存在。

    不开心时变成石头,变成泥土,变成不动的存在。

    想象力的爆发来自于窥视宇宙的能力,智慧生命们窥见了其他宇宙文明,开始模仿那些文明。

    生命繁衍,让他们学会分裂。

    最早的智慧生命可以变成一座大山,后来的智慧生命只能变成一块石头。

    情绪亦如是,他们模仿其他智慧物种的动作、表达、语言,他们开始出现开心不开心以外的其他情绪。

    繁杂的、毫无逻辑的情绪,变成了接近无穷的想象力。

    后来的他们模仿地星人类社会,可以变成男女老少,可以变成花花草草,甚至可以变成可以变成锅碗瓢盆——他们的星球上没有生产活动,任何器具都由他们亲自变化。

    这一点,才是把异虫逼向绝境的原因。

    而当时的阿加寄生在一个智慧生命上,加入了模仿人类的小型社会,在其中度过不知多少岁月。

    模模糊糊间,她认识到人类的情绪比想象力更加复杂,更加难以捉摸。

    于是,亲手杀死最后一批智慧生命,剥夺他们的想象力后,阿加怀着终结旅途的目的,选择了地星。

    这个选择,让她的痛苦更上一层。

    阿加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塞霍人对神明的敬称。虫灾爆发,她作为虫母,和虫卵一起降临地星。但她没有随同族群,而是独自飘落到一个荒岛。

    事实证明,那不是荒岛,岛上有避世而居的塞霍部落,而她正巧落在一名刚死去的塞霍人身上,让塞霍人亲眼目睹一场死而复生。

    从此,阿加成为了她的名字。

    她在这个部落里生活了一百年,也研究塞霍人研究了一百年。阿加怀疑自己弄错了。

    塞霍人的情绪如此简单,简单到近乎纯粹,要从他们身上集齐情绪异能,轻而易举。

    她怀疑这里不是地星。

    于是,在第一百年,阿加离开塞霍岛,来到最近的城市。

    城市里,人类的情绪复杂到无法想象。

    没有错,这里是地星——这是阿加得到的第一个答案。

    第二个答案没有预设的问题,但也来到她的心头:像塞霍人一样质朴的人类,不应该灭绝。

    塞霍岛外的世界,人类和异虫已经携手走向灭亡的路途,而塞霍岛上除了她,尚且没有出现第二只异虫。

    既然如此,她何不保护塞霍人活下去,为人类文明留下火种。

    阿加怀抱着天真的期望,回到塞霍岛。

    岛上只有一片僵硬的尸体,等着她。

    命运里的幸运和不幸,往往都已巧合方式呈现。她百年来第一次离开塞霍岛,短短几天时间,正好和百年来第二只异虫发现这个岛屿,完全重合。

    阿加再次离开了。

    走之前,摧毁了整座岛屿,让塞霍部落埋葬于深海之中。

    走之后,她了解完世界局势,直接来到华国,找到融雪。

    她是虫母。

    背负着族群刻在基因里的使命。

    她是阿加。

    曾被身为人类的塞霍部落,当成部落的保护神。

    她每分每秒都忍受着痛苦的煎熬,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模仿大海里的鲸鱼。

    一鲸落,万物生。

    她向人类贡献出自己的情绪异能,用自己从上个世界获取来的想象力,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介于虚实之间的异虫——净虫。

    然而,人类失败了,只不过几年,同类组建的旅者公会就攻破了实验室。

    研究人吴立抱着浑身浴血的妻子,跪在她面前,让她救她,或者救他的孩子。

    阿加心软了,但无能为力。

    她能看到那个肚子里的婴孩,从一开始,就没有存活的希望。

    意识是最难解密的存在,她不能给没有意识的生命赋予意识,除非转移寄生。可转移寄生后,那不是吴立的女儿,而是她。

    吴立提出一个惊人的方法。

    利用她的想象异能,结合他设计出来的仿生人方案,给她的意识套上最严密的枷锁,让她成为一个最接近人类的仿生人。

    “我相信你能坚持下去,也相信我的女儿能以坚韧的状态生存下去。从此以后,你就是雾杉,我的女儿——雾杉!”

    雾,来自于吴立的妻子云雾。

    杉,坚韧不拔生机勃勃,寓意着生存的希望。

    阿加心动了。

    这是她距离当人,最近的机会。

    也是她摆脱痛苦,甚至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忘却基因使命、毁灭族群,最有效的方式……

    “雨晴!!!”

    雾杉拼命摇动柴雨晴的肩膀。

    柴雨晴回过神,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坐起来了。

    她摇了摇头:“怎么了?”

    雾杉拧起眉毛:“我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刚才说什么?”

    雾杉狐疑地打量她一会儿,往嘴里塞了一把爆米花。

    “我说,我今天在学校档案室看到一份报告,上面说实验幼儿园的上上个股东叫做吕思,股权只持有一个月就变成区政府了……好奇怪。”

    “是吗?”

    “是呀,吕思是谁呀?”

    吕思不是雾杉唯一忘记的人。

    米途、许盛清、陈瑜、冯嘉玮、范保心……这些逝去的人,她一个都不记得。

    正如刚刚结束的幼稚节目一样,雾杉以“梦境”的形式记住了前半段,但完全不记得那颗想象力星球被毁灭的过程。

    谢谢你,吕思。

    柴雨晴心中默念,摸了摸雾杉的脸,笑道:“也许是个低调的女总裁吧。”

    雾杉眼睛一亮:“女总裁吗,那我想认识一下耶,我去打听一下!”

    柴雨晴岔开话题:“刚才那个节目,有些家长不太满意哦,觉得太普通了,园长室可能已经收到不少匿名投诉了呢。”

    雾杉撇撇嘴,不屑一顾。

    “普通怎么啦,我本来就是普通人呀!普通人策划的普通节目,爱看不看!”

    话音未落,演艺厅的灯光灭了。

    只有舞台上亮着五颜六色的射灯,加上没有收拾的天马行空的道具服,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照片背景。

    照片正中,是两道相依的背影。

    一个的头放在另一个的肩膀,随着镜头拉远,逐渐定格。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