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生日 他继而又吻了上去。
隔了段时日。
陆今从盘里抓了把瓜子, 问狄琛生病那天的经过。
说起这个,他气不打一处来地比出一个锅那么大的圆,“我的虾仁青菜稀饭被岑宴秋毁了。”
“一整锅, 都糊了!”狄琛被怒火撑圆了眼,反复强调是“一整锅”, 而不是一小碗、一勺。
那时他刚睡醒,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小区因为住户的年龄普遍较大, 跳不动广场舞也下不动围棋, 晚上七点过后就静悄悄的了。
岑宴秋人已经离开,留下一屋子的糊味、几乎被蒸干的稀饭、底部漆黑的锅和一张写着“对不起,明天赔你一个新锅”的纸条。
看完纸条上的内容,狄琛还是很生气。
这口锅被他从吴江背到玉临, 虽然值不了多少钱,却是他小时候跟狄书惠一同在地摊上买的, 也是他记忆的一部分。
狄琛抓了把睡乱的头发,指尖却碰到额前的退烧贴。
他把没那么冰凉的凝胶状贴剂撕下来, 稍稍冷静了一点。
岑宴秋走之前关了火, 好歹保住了锅的完整度,至于被烧糊的那一层,他用白醋和水清干净了。
“那后来呢?”陆今把瓜子皮吐进垃圾桶, 问道。
他擦掉嘴边的残渣, 见狄琛缓慢地耷拉着双肩, 不在意地拍了拍手:“岑宴秋煮坏了你的锅, 然后赔了你一个新的,后来呢?我辛辛苦苦来一趟可不是为了听你发牢骚的。”
狄琛沉默不语,手指扣着外套起球的地方, 视线无措而散乱地汇集在垃圾桶里的瓜子壳上。
后来的事他不是很想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觉得岑宴秋最近莫名的异常。
尽管他们每天还是一块吃饭、一块放学,中午午休,褚易自己找间空房打游戏,他和岑宴秋便不约而同地写各自的作业,岑宴秋还时不时指点他一两句。
但他就是觉得——岑宴秋很奇怪。
陆今见他半天不说话,掸掉身后不存在的灰尘,“既然没什么特别的,下次……”
“我怀疑岑宴秋发现什么了。”
狄琛平地起惊雷,给陆今炸了个五福临门。
陆今跌坐回去:“不可能。提交到英中的资料是我亲自审核的,你父母的信息被掩盖得很好,除非岑沛铨有意要查,其他人一般察觉不了。”
假设他们的计划被岑家公之于众,陆氏企业将受到重创,而他埋棋多年只为回到权力中心的计划也会功亏一篑。
他抓起一颗瓜子,颤颤巍巍塞进上下门牙间,“你怀疑的依据在哪?”
狄琛把摇摇欲坠的毛球拽下来,思索片刻,实话实说道:“一种感觉。”
陆今:。
一种感觉?好,很好。
狄琛穿的这件外套是两年前买的,尺码小了不少,袖口和手腕差了一截。
他一门心思摘布料的毛球,腋下被勒得发紧,狄琛不舒服地扭了扭,“岑宴秋总在回避我的眼神,这几天我碰到他的次数也比以往多了很多。”
常见的场所,比如洗手间、饮水房、操场和教师办公室。
但凡他出了六班的门,有接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碰到岑宴秋。
碰到了他们也不说话,甚至有几回岑宴秋看都不看他地消失在楼梯拐角,弄得他也很莫名其妙。
狄琛抬头想向陆今寻求一些建议,结果上一秒还在嗑瓜子的人两手空空,脸上刻字一般。
左脸印着“难”,右脸雕着“崩”。
这副表情,不像是能给出好建议的。
狄琛心里没底,容易往严重了想:“他是不是起杀心了?”
“不,不是。”
陆今机械地摇摇头,死气沉沉的,“说不准,是芳心也不一定。”
狄琛眼底的焦虑转为怀疑,一时间,他竟然分不出这是玩笑还是陆今认真说的话。
学校里,褚易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坐着享受了一段时间的VIP服务,很舍不得狄琛不定期的滋补小鸡汤。
狄琛专心记着生物笔记,记了多少行,褚易就在他耳边叹了多少口气。
他听老师把当下的知识点讲完,侧了侧下颚,褚易难过的样子倒不像在故意吸人眼球。
同桌的这几个月,狄琛别的没学会,相反练就了一身上课说话不被老师发现的本领。
他近墨者黑地压低上身,左手食指抵在鼻下,挡住嘴问:“怎么了?”
“感情上的事。”
余光中,褚易的眼尾红了,忍泪忍得嘴巴差点撅成一个标准的倒V。
他自己缓了会儿,深沉道:“你不懂。”
“……”
他是不懂,狄琛想。
以前在吴江上学,周围的同学大都启蒙很早,类似“校霸”的存在会大肆宣传自己恋爱的消息,就像每日一播的天气预报。
第一次宣布的时候大家都非常兴奋,到了第九十九次,大家不司空见惯都难。
狄琛握着笔,挪了挪凳子:“那我接着听课——”
“林燕辞在美国有心仪的对象了!”
褚易压着声,被这么一嗓子破了功,泪花“嗖”地一下飙溅到课本上。
狄琛:?
谁?林燕辞?
在他大为震惊的时候,褚易在手机上打了足足有半面屏幕那么长的字。
狄琛还没仔细看,一只粉笔头飞到他前面那个呼呼睡了半节课的男生桌前。
在生物老师颇有震慑力的目光下,他前桌连人带书站到最后一排。
没了遮挡,狄琛在桌下把褚易的手机推了回去,扯张草稿纸写了三个字:下课说。
他擦掉草稿纸的字迹,忽觉后背一凉,恍如被狙击枪的红点狙中。
狄琛捏紧硅胶笔套,根据直觉朝某个方位一瞥。
教室的前两扇窗那站了个人,个子很高,藏蓝色的秋季校服拉到脖颈二分之一处,一摞一指宽的空白试卷堆在臂弯。
狄琛碰了碰那道若有若无的冷淡目光,窗外的身影消失一瞬,再次出现时,那摞试卷上多了支笔。
岑宴秋抖抖上面的灰尘,目不斜视地走了。
仿佛只是路过。
“……”
没记错的话,狄琛拿红笔标记了一处易错点,一班和一班的教师办公室都在相反的方向吧。
上午最后一节临近下课,班上小范围地躁动着,左邻右舍开始窃窃私语,狄琛抖开垃圾袋的声音隐于其中,深藏功与名。
将褚易哭湿的纸巾扫进袋子里,下课铃一响,狄琛就被拉到图书馆三楼。
公共活动区只有零散几个人,狄琛姿态端直,坐得像小学生。
他掀开盒盖,以防万一,在手边准备了一块夹心面包和三包面巾纸。
“相对于老岑,我更早认识林燕辞。”
褚易两侧鼻翼通红,“我俩幼儿园一个班,小学、初中又是一个班,高中她家里计划让她出国,所以没同校。”
狄琛往自己嘴里喂了口饭,咀嚼完才好奇地问:“你喜欢她吗?”
褚易狠狠点头。
狄琛对林燕辞印象不深,模模糊糊地记得她长得有几分像岑宴秋,性格挺开朗,别的没了。
“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褚易狠狠点头,又狠狠摇头。
狄琛被他晃得眼花,这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她应该看出来了,但我一直没有明说。”
狄琛直白地问:“你为什么不说?”
那天从警局出来,林家和褚家的车都在街边等着。他无意间回了一次头,正好看到两人上了同一辆车。
林燕辞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但她没有。
“和喜欢的人表达自己的心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狄琛不解,“她似乎也不排斥你。”
褚易愣住,摸了摸后脑勺,“对啊,我俩互相喜欢来着。”
反应几秒,他崩溃道:“不对啊,没那么简单好吗!”
狄琛勺子一抖,满满一勺的青椒炒肉掉了一大半。
“难在哪里?”
狄琛舀起一勺被酱汁浇透的米饭,眼神带着不解。
对等的家庭背景,相互喜欢,短暂的异国也是可以解决的问题,所以难在哪里?
褚易沉默许久,整个人无力地趴在桌面,宛如一滩融化的橡皮泥。
半晌,说:“人在一段感情里,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卑微嘛。”
他埋着头,“我妈我爸都是再婚,我爸跟他前妻有个儿子,比我大十岁,哈佛商学院毕业,在我爸公司干了四五年。”
狄琛把餐具放下,被褚易的情绪影响到,他的呼吸也跟着一紧。
“你以为‘褚二’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
褚易苦笑着叹口气,道:“有我哥在,家里就没我的事。林燕辞是林家的独苗,林阿姨——老岑他小姨的掌上明珠。她父母怎么可能放心把她交给一个一出生就被宣判无权继承家业的人?”
狄琛歪了歪头,说:“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他的性格、内在、品质,还是喜欢他的家世,他拥有的财富和权力?”
饭盒的米粒被狄琛刮得一干二净,“如果是后者,她为什么不喜欢你爸妈?”
褚易:“……卧槽。”
还真是,话糙不糙。
狄琛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桌面,此时,褚易又说了第二声“卧槽”,音调有些怪异。
“老岑,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一句,褚易明显不是对他说的。
狄琛一点点地扭着僵硬的脖子,顺着那人齐整洁净的校服外套逐渐上望。
岑宴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眼底漆黑如墨。
*
“我以为你们班拖堂,在教室等了很久。”
放学路上,岑宴秋与他肩并肩地走,“去了趟六班,结果一个人都没有。”
一班下课晚,大多时候是他们两个到教室后门找他去食堂吃饭。
这次没见到他俩的人,他反过来等他们一次也没什么。
岑宴秋明里暗里有种怪责的意思,狄琛只好解释:“我没带手机,想着褚易会给你发消息说一声。”
结果这家伙光顾着哭诉,消息没发,他的三包纸巾也全被他征用了。
狄琛一段时间没发,成短寸的头发长长了些,细碎的部分散在额前,看起来很是柔软好摸。
岑宴秋目光炽热,凝视着他头顶半圆形的发旋,垂在身侧的手指勾了勾,转而插进口袋。
狄琛偏头看他,他又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回去,好像偷看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他对岑宴秋的反常行为习以为常,想到林燕辞是岑宴秋的表姐,他犹豫地开口:“你会帮褚易保密吗?”
男生低头掠他一眼,不满地皱着英挺的眉。
从他认识褚易的第一年到今年,这个秘密他已经保守了近八年。
奈何褚易的暗恋太光明正大,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因此他保不保守效果都没什么区别。
岑宴秋不怎么高兴地“嗯”了一声。
喜欢他却还要怀疑他的人品,狄琛这个暗恋者当得和褚二一样差劲。
“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他的性格、内在、品质,而不是他的家世,他拥有的财富或者权力。”
岑宴秋原原本本地复述着他的话,眉头仍打着死结:“你自己也这么想?”
“是的。”
街边有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拎着帆布包发传单,狄琛接了一张,传单在他手里逐渐变成一个方盒的模样。
他将纸盒的边角捏紧,以免塌了形:“喜欢是一种很纯粹的感情,只是很多人把它看得过于复杂。”
在狄书惠身体还很健康的时候,他也展望过遥不可及的“将来”。
狄琛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他的梦想再简单不过——拥有一个幸福、平凡的家。
他希望他终生的伴侣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们会有一个快乐的小孩,哪怕她每次考试考倒数第一,哪怕她是个小懒虫,一开学就不想起床。
地铁站近在眼前,狄琛走向自动扶梯,他回看着岑宴秋,想让他别再往前送了。
不看不要紧,他一回头,岑宴秋立在地铁站门口的灯光下,眸光幽深黏腻,像萦绕着粉色泡泡的深渊,眼底只装着他一个人。
这个形容一冒出来,狄琛被自己吓得不轻。
下一秒,“深渊”大步靠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狄琛不清楚他想听到一个怎样的答案,他花了一小段时间思考,所以回答得并不干脆:“没有吧。”
殊不知他犹豫的这几秒在岑宴秋眼里,已是喜欢他的最有力证明。
岑宴秋嘴角有些压不住,“你最好是。”
那辆黑色古斯特随时待命,岑宴秋仅一个眼神,副驾便下来一位墨镜保镖,将一袋包装精致的礼盒递给狄琛。
狄琛接过去,满脸懵。
包装袋的材质很硬,藏蓝色,正面的中心位置印着一个蓝色的皇冠。
“这是什么?”
“一套骨瓷餐具,买锅送的。”
狄琛觉得岑宴秋在诓他,“真的?”
“骗你干什么。”岑宴秋一本正经,隐隐有些骄傲,“跟你买沐浴露送洗发液一个道。”
狄琛成功被他绕进去,疑心半退:“那还挺划算的,谢谢。”
袋子单手拎怪沉的,狄琛正要转身,岑宴秋叫住他,严谨道:“你忘了说再见。”
狄琛有点想笑,说:“再见。”
他走后,岑宴秋嘴角依然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保镖向来捉摸不透他的情绪,一字一句地汇报:“按您的吩咐,订的是皇家哥本哈根的唐草系列,账单记在小少爷名下。”
岑宴秋:“不错。”
“岑宴知怎么说?”
保镖梗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小、小少爷哭着说,下个赛季您必须赔他全套的联动皮肤,他上回看中的那匹小马驹,您得当成新年礼物送他。”
“狮子大开口。”岑宴秋轻笑一声。
“那您……”
岑宴秋心情极佳地说,“赔。”
这是看在狄琛的份上。
英中期末考的时间提前半月出炉,定在月底的22号到24号。
考完正常放了两天双休,周一返校,全年级的成绩都出来了。
狄琛拿到成绩条,回到座位,看见褚易躲在桌肚旁打游戏。
他把褚易的那张放在桌面,用一本一学期下来还是崭新的数学书压着。
“你成绩条我帮你拿了。”狄琛道。
“谢了琛琛!”
褚易打完一把排位,抽出成绩单好好端详一番,手指弹了个响:“每门课倒数第十,比这学期头次月考进步五名,够我交差喽。”
他抻直胳膊活动筋骨,歪过头,“琛琛,看看你的。”
狄琛算了算与目标分的差距,递给他。
单科排名清一色的个位数,班级第五,年级前三十。
褚易:。
“岑宴秋让我告诉你,”狄琛收拾着这学期写完的教辅,打算回去做个错题集,“林燕辞二月初回国,她想找你谈谈。”
“谈、谈呗。”
褚易挺了挺胸,硬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哥们早做好迎接战斗的准备了!”
“决定要和她表白了?”
“包的。”
狄琛很欣慰,看来褚易没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加油,祝你告白顺利。”
拿到成绩单,收拾好东西就可以放学了,狄琛背上书包即将走人,褚易揪住他的背包调节带,“替人问问,你寒假怎么安排?”
狄琛想了想,说:“预习下学期的内容,其他时间兼职打工。”
褚易把手松开,脑袋枕在左臂上,报出一个日期。
“下个月18号,老岑生日。”他笑嘻嘻的,“预告一声,他可能提前几天派人把请柬送到你家。”
狄琛眼神闪躲,说道:“我没有很正式的衣服。”
“他每年生日一般在家里办,邀请的都是关系比较近的熟人朋友。”
褚易笑道:“你穿背心裤衩去也没人说你。”
狄琛跟着笑,心想,话是这么说,但他也不能真这么穿着去啊。
寒假开始的第一周,狄琛安排了两份兼职。
一份是一家艺术手工店的店员,负责辅助顾客烧出满意的玻璃制品,另一份是花店的跑腿。
快过年了,真正留在玉临的只有本地人,整座城市宛如心脏被挖空了一小块,运转变得卡顿缓慢。
因为需求增加人手减少,两家店给出的兼职日薪十分可观。
全市的中小学生先后放了寒假,手工店的未成年顾客尤其多,狄琛忙得脚不沾地。
一个小女孩钳着朵不成形的花瓣,眼泪滴答地流,说她不小心把花瓣做毁了。
狄琛的手摸过各种烧制器具,灰扑扑的,他忙慌跑到前台端来一* 抽纸巾。
“来,妈妈给小宝擦擦泪。”
一个妆容秀美的女人蹲下身,边用纸巾擦拭着女孩眼角,边柔声地哄:“你看,这个哥哥会魔法哦,咱们把花瓣交给他好吗?”
狄琛的工作服被一只小手轻轻扯了扯,“真的吗哥哥,妈妈说你会魔法诶!”
女孩的妈妈做了个“拜托”的口型,狄琛将所需器具一一摆好,和她对视时点了点头,弯唇道:“当然,哥哥还是最厉害的魔法师呢。”
女孩“哇”了一声,期待地把花瓣交到他手中。
花瓣的形状没有特别严重的损坏,只是中间多了道深深的划痕。
玻璃在灯光下颜色剔透,淡淡的蓝色,狄琛研究着改法,随即打开喷枪。
花瓣在高温中软化,边缘被镊尖捏出一道弧形,表面增加了三道一模一样的凹陷。
狄琛在玻璃棒前端融了颗小球作为珍珠,又捏出第二片变形的花瓣,把它们合二为一。
待成品冷却成型,他将这块含珠贝壳放回女孩掌心,“满意吗?”
“超级无敌满意!”
女孩捧着玻璃贝壳,“我朋友一定也很喜欢这个生日礼物,谢谢哥哥!”
“不客气。”
狄琛把这对母女送出店外,若有所思地望着一片杂乱的制作台。
岑宴秋生日的前一个周末,早上九点,狄琛听到敲门声,裹了件棉袄去客厅开门。
为了省电费,他冬天不怎么开暖气,室内冷得像冰窟。
门外那人一身黑色长款羽绒服,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在脖颈围了一圈,尾部的细穗坠在腰际,在视觉上衬得人肩宽腿长。
一对比,狄琛就格外单薄了。
他脚上的拖鞋还是穿的夏天那双,四面透风,每一根脚趾平等地受冻。
狄琛脚趾尴尬地扣着地,侧身让出半个身位,“今天还没拖地呢,可以不用换鞋。”
他刚一背身,残留着主人温热体温的羊绒布料从头顶罩了下来,将他漏风的衣领缠得严严实实。
岑宴秋挨着他后背,指尖娴熟地打了个结,鼻息洒在狄琛耳尖,掀起一股痒意。
“你不怕冷?”
“我皮实。”狄琛小声说。
岑宴秋:。
他拨通一道电话,“张叔,买些过冬用品送到狄琛家,嗯,现在。”
岑宴秋垂眼瞥了下狄琛的拖鞋,补充道:“再订两双冬款家居鞋,内衬要獭兔毛。”
狄琛抓住他打电话的那只手,“不用不用!”
前段时间岑宴秋说“买锅送的”餐盘,用之前他留了个心眼,上网搜到价格。
难以想象,一个盘子画圈碎花能卖到四位数,更遑论礼盒里足足装了六个,还附带一套小茶具。
把他卖了都抵不上这个价。
“你送的餐具我没拆封,要不一起退——”
岑宴秋把他嘴唇一捏,冷脸道:“再说一句试试。”
狄琛:“唔唔。”
“不许退!”岑宴秋气急败坏地说,“就当是街道办事处主任送温暖,超市结账抽中特等奖。”
“……反正不许退。”
岑主任如是说。
狄琛被他捏成鸭子嘴,没法说话,只好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
岑宴秋消了气,收手,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
手机里传来张叔的声音:“大少,东西您还要吗?”
“一式双份。”岑宴秋说完,把电话挂断。
狄琛:“……”
他揉揉被岑宴秋捏红的嘴唇,在餐桌上拿了一个陶瓷杯,拔开热水壶的盖子往里头倒了半杯热水。
短短几分钟的功夫,岑宴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路过老式空调时“啧”了一声,看到他阳台晾的冬季衣物后“啧”了一声,重新回到座位,又“啧”了一声。
整套租房看下来,没一处是他满意的。
狄琛把水杯放到他面前,“掺过冷水了,不烫的。”
最好多喝点,别把嗓子啧坏了,他心想。
岑宴秋盯着他下半张脸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看什么,脸颊腾然泛着红。
水不喝,也不说话。半晌,他从羽绒服口袋拿出一封黑金请柬,故作冷淡,“你的。”
原来这就是褚易说的“生日请柬”,狄琛收下了,又觉得他描述的不太准确。
不是派人送吗?为什么他的就是岑宴秋亲自上门。
“我不看中形式,穿着方面只有一个要求。”岑宴秋突然出声。
狄琛愣了愣,等他的下文。
岑宴秋喝口温水,幽幽道:“保暖。”
生日当天,张叔的车在单元楼下等他,狄琛脖子上戴着岑宴秋强制留下来的围巾,一上车,车内的空调铺天盖地涌上来。
“暖气开得很足,围巾戴着会热呢。”张叔笑着说。
狄琛把围巾摘下,搭在膝上,叠得平平整整,“您知道这种材质的布料怎么清洗吗?”
张叔慢悠悠地开车,乐呵呵的:“交给我就好了,剩下的不用担心。”
岑家的别墅建在玉临市郊,至少一小时的路程。
狄琛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叔聊天,张叔看了眼后视镜,“说起来,您总给我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闻言,狄琛收敛好情绪,警惕地攥着围巾的一小撮流苏。
外表上看,他长得并不十分像狄书惠,只遗传了她的深肤色,以及形状饱满的嘴唇。
就算张叔和狄书惠共事多年,也不可能在他身上看到狄书惠的影子。
那“熟悉感”又从何而来?
但张叔没有继续说下去,后半程专注驾驶,也不怎么开口了。
轿车驶进岑家别墅,停稳后,狄琛推开车门,一个人撑着车框,托着细长的香槟杯:“可算叫我逮到了。行啊狄琛,发消息不回朋友圈评论也不回,我有这么讨嫌?”
半个月没见,赵上霄新打了颗唇钉,笑得痞里痞气。
话音未落,赵上霄的围脖被人冷不丁往后一车,他没站稳地打了个趔趄。
“岑宴秋,你他妈神经病啊?”
赵上霄把扯歪的围脖扶正,嘴里骂骂咧咧,“公狗护食都不带你这样的!”
狄琛下了车,岑宴秋紧跟其后,不屑地勾了勾唇:“没素质。”
赵上霄:?
“操,就你有素质!”
在两人动手之前,狄琛慌不择路地握上岑宴秋的手,把人带向自己这边。
岑宴秋手凉,偏偏狄琛是火炉体质,他们一冷一热,体温相互中和,意外地契合。
将岑宴秋牵走,他长吁一口气,没发现两人相触的指节已然十指相扣。
不远处的小亭子,狄琛依稀看到一个很像褚易的人,于是手指自然分开,朝他喊了一声。
褚易双手交叉着挥了挥,而后,他背后凭空冒出一个女生,波浪卷的金棕发色,仿佛是林燕辞。
“他们说开了?”狄琛问道。
岑宴秋因为他突然松手,不怎么开心,“托你的福,关系也定下了。”
“那林燕辞的心仪对象?”
“激他的。”
岑宴秋意有所指:“有些人天生迟钝,不推一把不开窍。”
狄琛蒙在鼓里,似懂非懂地附和道:“你说得对。”
“……”
晚上的家宴,白天的宾客走了大半,留下的都是熟面孔。
上了一天马术课的岑宴知回到家,吵嚷着要把座位搬到狄琛身边。岑宴秋被他闹得头疼,迫于无奈,叫人在他和狄琛中间加了把椅子。
“爸爸一点也不守时。”岑宴知严肃地批评道。
林景宜从他们身边路过,大方得体地抿出一抹笑,随后亲了亲岑宴知的脸,“爸爸在路上了,不是不守时哦!”
她拢紧披肩,侧脸贴着手机屏幕,低声说了句什么,转身离开的刹那脸色有些难看。
琳琅满目的菜品陆续上桌,狄琛偶尔帮岑宴知夹一夹他够不到的菜,再便是与右手边的褚易闲聊几句。
从头到尾,岑沛铨没有出现过。
狄琛倍感遗憾。
偶然间,狄琛的目光落到岑宴秋身上,他碗里的菜好像没动过,宛如一尊冰封的雕像,周身弥漫着空前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林景宜这段时间节食减肥,所以没有出席这场生日宴。宴席走到尾声她才现身,拍了拍手,让佣人把蛋糕推上来。
三层高的定制蛋糕,最外层的白巧脆壳上点缀着细碎的水果,
狄琛在空气里闻到一点芒果的味道,起初他以为是错觉,接着林景宜切开蛋糕,露出里面的芒果夹心。
他下意识地看向岑宴秋,对方没什么表情地接过林景宜切下的第一块蛋糕,象征性地吃了口蛋糕胚。
岑家的别墅比狄琛想象中的宽敞更多,看褚易轻车熟路上楼找房间的架势,大抵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留宿了。
狄琛最后还是决定回家。
他摸着外套口袋里的扁平盒子,岑宴秋送他回去的路上,气氛持续地寂静。
好几次他想把盒子交给岑宴秋,却又无从开口。
两人进了单元楼,周围再没别的人了,岑宴秋才淡淡道:“每年的生日宴都和今天一样无聊。”
“总有一个人缺席,总有一个人不记得我对芒果过敏。”
他们的距离近得过分了,狄琛甚至能闻到一缕温暖的木头的味道。
像是衣物香氛之类的东西。
“喜欢一个人,不该对他特殊一点吗?”
岑宴秋唇角微抿,用气音低声问,“不该是第一顺位吗?”
那股木头的味道仿佛一层玻璃罩,无声无息地把狄琛包裹起来。
狄琛的鼻尖追逐着那股炽热的,干枯树叶一般的气息,头脑一晕,将那盒扁扁的透明相框托了出来。
褚易说岑宴秋的爱好是收集各种漂亮的标本,几天前,他在店里仿照大蓝闪蝶的样子烧了一只尺寸小一些的。
虽然是滥竽充数,但他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面前的人眼睛一亮,犹如枯木逢春,鲜花二次盛开,隐形的粉色泡泡不要钱地充当着他的背景板。
岑宴秋后悔自己话放得太早。
他喜欢的人分明什么都记得,试问谁能像他一样,拿到狄琛亲手做的玻璃标本呢?
他不在乎岑沛铨今天回不回来,林景宜订了含芒果的蛋糕,他也没有那么伤心,因为他心里早有预料。
只有狄琛,唯独狄琛,他贪心地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或者更多。
他一直在观察,总觉得狄琛的情感极端内敛,对他的爱意约等于零。
要不是他偷听到了关键的梦呓,恐怕一辈子也发现不了这个人的心意吧!
没关系,他能容忍狄琛的内敛。
山不就他,他就山。
哪怕是座愚笨到不能再愚笨的山,他照样撬得开劈得动。
谁要这个人喜欢他呢。
单元楼的声控灯忽然熄灭,狄琛手上一轻,刹那间,有人捏着他的下巴尖,干燥的唇面迎来一阵湿润的触感。
玻璃材质的大蓝闪蝶盈盈闪着光,岑宴秋的眉眼侵略性十足地压了过来,狄琛想逃,却被牢牢摁住后颈。
“躲什么?”
岑宴秋哑着声问,瞳仁倒映着他的影子。
一切发生得太出乎意料,狄琛大脑死机,一动不动地呆愣在原地。
他嘴角一痛,被岑宴秋咬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麻痒。
岑宴秋压着他的后腰,喉咙意味不明地滚出一声轻笑,“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狄琛,你赢了。”
他继而又吻了上去。
第25章 暴雨 爆发出一声压抑的恸哭。……
狄琛一晚上翻来覆去, 一场场噩梦接踵而至,基本没停过。
临别前,岑宴秋压着他吻了很久, 数不清多少次了,他的脊骨顶在生锈的信箱前, 变形的边框硌得人后背一阵钝痛。
狄琛强忍着恶心挺到最后一秒,颤抖的双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要忍耐, 绝不能对岑宴秋动手。
他忍得好辛苦, 岑宴秋却误以为他在因为心意被揭穿而紧张羞涩。
“你是第一次?”
岑宴秋的指侧擦过狄琛鼻梁上的痣,视线上方的嘴唇被水光浸润,薄薄一层红。
狄琛脑海里浮现出林景宜的脸,岑宴秋长相随她, 皮相骨相兼具,俊美却不阴柔。
但他没空欣赏这副惊人的好样貌。
此刻更重要的, 是他怎么做才能把岑宴秋的手从他腰上拿下来,回到它该回的地方。
岑宴秋还在自顾自地耳语, “……我也是第一次, 感觉发挥得还不错呢。”
老旧小区的声控灯就像不规律的信号,黑暗再一次无声降临。
狄琛紧绷着的肩颈缓缓放松下来,他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同样, 岑宴秋也看不见他的。
黑暗成了他的保护色, 狄琛撕扯着指尖的倒刺, 不成调地问:“你家里有门禁吗?”
“嗯。”
岑宴秋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双臂有力地环着狄琛的腰腹,“想多待一会儿。”
他省略了“和你”两个字。
刚刚交往的人不宜特别亲昵, 得慢慢来,这是褚易向林燕辞告白成功后,在他面前总结出来的经验。
经验是好经验,只是被实施的对象生不如死。
单元楼的大门是镂空网格的设计,车灯在夜幕下一闪一闪,一道关门声过后,狄琛看见张叔走下车,站在斜对面的一棵树下点了根烟。
“我、我困了。”他语速飞快,身体僵得像块木板,被拉去站军姿也毫不突兀。
岑宴秋矜持地“嗯”了一声,适时放开手,毕竟感情需要培养,讲究温水煮青蛙。
太粘人可不是一件好事!
狄琛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摁住被拔去倒刺,冒出一点血丝的伤口,“晚安……再见。”
岑宴秋总算走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吻的缘故,狄琛嗓子眼的异物感很强烈,手脚冰凉,看似活着,其实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上楼给陆今打电话,但机械女音提示说对方正在忙线中。
狄琛不死心,重拨了四五遍,却还是这个结果。
租房的灯只开了浴室的那一个,他靠着阳台,头顶挂着一件因为洗过很多次,填充的棉絮越洗越薄,御寒功能大打折扣的棉袄。
其他几栋楼亮着暖黄的灯,一家三口的剪影投在玻璃窗上,狄琛远远望着,发现那束光永远也照不到他所在的方向。
指尖有股淡淡的血腥味,他摩挲着嘴唇,手上力度加深,仿佛要把嘴皮磨破。
痛感逐渐被麻木替代。
他转身返回屋内,爆发出一声压抑的恸哭。
*
第二天照常去手工店上班,老板见到他顶着一双红肿的眼,以及充血破损的嘴唇,吓得差点打110报警。
直到狄琛解释了三遍,他没被人欺负,也不是失恋分手,老板这才作罢。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下班的时候老板把狄琛拉到一旁,塞给他一个红包。
“明天开始我们就关门歇业了,一点心意,小狄你收下。”
老板是本地人,上个月店里有员工辞职,碍于假期将至怎么都招不到人,所以临时聘了狄琛过渡。
他看了这小孩的身份证,刚成年没多久就出来勤工俭学,手脚麻利人也踏实,包个红包是应当的。
狄琛推脱不下,便道谢把那封“万事顺意”收下了。
兼职的地方离租房有些远,最近的地铁站在一千米开外,步行至少十来分钟。
赶巧下午下大雨,狄琛没带伞,刚要把背包顶在头上,冒雨冲出去的时候,一把黑伞从他斜后方撑开。
伞沿向他这边微微倾斜,雨珠顺着伞的弧度,像断线的珠串般砸在地面。
岑宴秋举着伞的手骨节分明,中指和无名指长度接近,前者戴着一枚白金蛇骨戒。
狄琛看到他时表情有些讶异,很快,他错开目光,偏头遮了遮肿得很难看的眼皮。
“眼睛怎么回事?”岑宴秋问他。
狄琛短促地“啊”了一声,支支吾吾说:“可能……昨晚熬夜写寒假作业写太晚了吧,没关系的。”
他环顾四周,没看到张叔的车,“你一个人来的吗?”
“张叔今天有事。”
岑宴秋卡顿一秒,没叫狄琛知道他是因为不想被打扰,才让张叔把车开走的。
狄琛垂着眼,余光瞥见岑宴秋另只手提了个纯黑色的纸袋,身旁的男生注意到他的视线,伸手一递,“打开看看。”
狄琛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边说着,他将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条黑灰色方格的围巾,手感很软,围巾两端织着两个重叠的英文字母。
虽然他不认识牌子,凭触感判断价格肯定不低。
自从岑宴秋打幌子说那几万块的瓷盘是买锅的赠品后,他对这个人送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着严重的戒备心。
把围巾原路装回袋子里,狄琛还给他,说:“我不要了吧……”
“为什么?”
岑宴秋眉头一拧,围巾是他叫上林燕辞一起挑的,没说送谁。
林燕辞是那家总店的vic,她选款式和颜色,岑宴秋负责摇头点头。
“这条?经典老花,最不出错的款。”
“有点老气。”
“那这条,今年秋冬限定,两面双色?”
“太薄,不保暖。”
“这个怎么样,灰白混色,我也有一条来着……”
“显黑。”
一轮下来,她比导购还导购。
林燕辞撂挑子不干了,瘫在vic接待室崩溃道:“大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皇帝都没你挑!”
半晌,接待他们的导购托着一条灰黑色方格围巾进来,笑容款款:“这条是我们家的热门款,不挑肤色,围着也很保暖,正适合年轻小男生戴呢!”
“哟,年轻小男生?”林燕辞挑眉睨他,嘴角勾起一抹调侃的笑,“光顾着伺候你这位大爷,差点忘了你嫌浪费时间,很少亲自挑这些琐碎的配饰。”
“送小狄的吧。”林燕辞抿一口下午茶。
岑宴秋没搭她,颔首:“就这个。”
岑沛铨在他生日前一周将他名下的银行卡解冻,刷完卡,他特地没要这家店的购物袋,而是挑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纸袋。
又旁敲侧听地跟褚易打听到狄琛兼职的地方,因为不知道他下班时间,等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结果狄琛说,不要他的围巾。
岑宴秋眉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他右手插进大衣口袋,脸撇向一旁,“不允许不要。”
狄琛:“。”
他只见过强买强卖,没见过强行叫人收礼的。
岑宴秋大有一副“不收下谁也别想走”的架势,狄琛态度软下来,率先求和:“谢谢。”
两人一路走到地铁站,狄琛刷卡进站,一回头,岑宴秋还停在刷卡闸机外。
活了这么多年,狄琛第一次见没坐过地铁的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岑宴秋和他认识以后,“第一次”做的事情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难为岑宴秋屈尊一趟,回到租房,狄琛说完“再见”准备关门,却被半只手掌抵住门框。
岑宴秋大半个身子挤进屋内,颇有压迫感地倚着门,发出一声被气极了的笑:“狄琛,你家里着火了?”
狄琛侧首朝里看了一眼,摇头说:“……没啊。”
“那你急着关门干什么?灭火吗?”
“……”
岑宴秋站在玄关连哼两声,狄琛后知后觉地会过意来,在鞋柜抽出两双獭兔毛拖。
白色那双他穿,黑色给了岑宴秋。
尺码刚刚好。
他放任岑宴秋在客厅乱晃,自己则进屋换掉外衣,套上家居服,把寒假作业拿出来写。
英中的寒假作业有很大一部分是下学期的内容,要求学生自己预习,结合新知识点解题。
昨晚褚易找他要答案,他给了生物、英语两门,说剩下的过两周发他。
狄琛翻开一张没写完的数学卷子,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一道大题从昨天磨到今天,仍然没有一点思路。
岑宴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的,可能逛够了客厅,觉得无聊,在他这里找点乐子。
“延长,做辅助线。”
岑宴秋点了两个地方,狄琛把他指过的两点连接起来,思路慢慢变得清晰。
他不得不承认,岑宴秋在讲题方面天赋异禀,而他别的不怎么擅长,唯独依葫芦画瓢很在行。
到家后他倒了两杯温开水,岑宴秋没把杯子拿进来,也不愿意多走几步路,非要用他的杯子喝。
狄琛把答案算出来,写在答题卡最后,这个时候,岑宴秋把水杯远远地放到桌角,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肿了。”
寥寥两字,他憋了快一路,等狄琛把卷子写完才开口。
狄琛嘴唇微微张开,不明所以抬眼看着岑宴秋。
“我不记得我昨晚有这么用力。”岑宴秋抿着唇,“痛不痛?”
“还好吧。”
他们一坐一站,空气无知觉地黏稠起来,狄琛心里泛起怪异的感觉,下意识地后倾。
岑宴秋没说什么,但狄琛感应到他情绪的变化——这是又不开心了。
可被强迫的人又不是他,为什么会不开心?
屋外暴雨倾盆,树枝被风刮卷的声音呼呼作响。
狄琛把他送到门口,“再见。”
岑宴秋敛眸看他,不为所动。
“……晚安?”
还是没动。
门开了条小缝,寒风漏进来,狄琛不禁打了个喷嚏。
站着不走的人反手把门关上,在他低头的时候长臂展开,抱了个满怀。
第26章 台风 什么叫“经常要来”?
狄琛的嘴唇闷在细软的驼绒布料里, 鼻尖满是那股暖而干燥的木香。
岑宴秋携带的气息具有鲜明的季节特征。
夏天是清新的草本植物的味道,一到气温转凉的秋冬,衣料上的气味逐渐变得厚重、层次鲜明, 多以木质调为主。
狄琛对气味没那么敏感,不论怎么变, 他的初印象也只有一个:
不难闻,可以接受。
就像他现在“勉强接受”岑宴秋的拥抱一样。
要抱多久呢。
狄琛在心里索然无味地读秒, 数到第十六下, 被岑宴秋紧紧勒住的臂膀重获自由。
这个人比以前得寸进尺得多。
以前一句“再见”或者一个“晚安”就能搞定的事, 如今增加砝码,要多拥抱一下才行得通。
把人送走,狄琛身心俱疲地搓搓冻僵的脸颊。
一道闪电将半边天劈得煞白,伴随着电闪雷鸣, 他瞬间想起昨天晾的衣服还没收进来。
狄琛火急火燎地拉开阳台门,不料为时已晚, 晒干的棉袄被大雨淋成一张薄纸片,内衣湿得直滴水, 就连袜子也被冷风刮走了一只, 剩下另一只在风中孤零零地摇摆。
狄琛:。
他将湿透的衣服一件件放进塑料水盆,回到客厅,门外响起一连串的敲门声。
狄琛打开门。
说过“再见”和“晚安”, 也被他拥抱过的岑宴秋去而复返, 头发打湿了一小绺, 深邃立体的五官蒙着淡淡的水意。
“今晚台风登陆。”岑宴秋低咳一声, 由充分,“气象台说不宜出门,最好居家一晚。”
狄琛又把那双黑色獭兔毛拖从鞋柜上拿下来, 手臂抱着水盆,点开10086新发的短信提醒:
“台风“羚羊”即将登陆玉临,预计今天夜间出现8级以上阵风,建议18:00—24:00非必要不外出。”
狄琛花了整整一分钟接受“岑宴秋今晚在他家过夜”这个不幸的消息,眼神一点点聚焦的过程中,岑宴秋脱下驼绒大衣,把客厅那台老式空调的暖气开了。
空调是十几年前生产的立式款,入冬以来狄琛就开过一次,运行不到十分钟后又关了。
因为噪音很大,像电锯钻木头。
按下开关键的那一刻,那道高挑的背影便被突如其来的电锯声震得浑身一颤。
岑宴秋转身的时候,眸中仍残留着几分惊惧。
他怀疑这台空调比他的年龄还大,十几年的零件功德圆满修炼成精,才能发出这样震耳欲聋的动静。
狄琛竟然还住得下去。
“张叔。”
狄琛还没说什么,岑宴秋已经接响电话,同时审视地打量这台年代久远的老物件:“两天之内,叫人到狄琛家装一台中央空调。”
“其实我不怎么开暖气……”
“两天不行就三天,安排设计师画一下图纸。”
狄琛受不了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电话两端,崩溃的不止他一个,另一头的张叔也有些失语。
他把水盆搁在脚边,深深吸口气,抬手握住岑宴秋的手腕,拉低,单击红色挂断键。
“我不需要……真的。”
“为什么不需要?”
岑宴秋皱眉道:“今天只是刮台风,还没有下雪,雪化以后的玉临会更冷。”
受益于优渥的家庭,他思考问题的方式永远简单粗暴——产生问题、解决问题,不必考虑金钱或者其他因素。
但他没想过,狄琛是不同的。
张叔很早就把过冬用品送过来了,狄琛打开看了一两眼,最终还是把它们放回原位,继续穿他那几件不保暖的棉袄。
有些东西,不属于就是不属于,不需要就是不需要,哪有那么多原因可说。
他低头看着岑宴秋脚下那双黑色毛拖光滑的纹,罚站似的。
“这是你说的,不需要。”
岑宴秋口吻僵硬,有意加重后三个字的字音。
他内衬是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似乎不是很保暖,所以又把大衣外套披在肩上,别扭地提示道:“可是我怕冷,以后也经常要来。”
狄琛吃惊得睁大眼睛。
来个别几次就算了,什么叫“经常要来”?
他这租房放古代,杜甫来了都得留下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再走,岑宴秋还“经常要来”?
“怎么?”岑宴秋不满意他的反应。
“没、没。”
狄琛慌张地摆摆手,“经常来好,我没意见。实、实在怕冷的话,我烧个热水袋,你凑合一下?”
租房的门窗尽管都关紧了,室内却还是冷冷的,岑宴秋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怏怏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没同意也没反对。
他上辈子真是欠狄琛的,这么多年,让他“将就着凑合一下”的,狄琛是第一个。
水盆静静躺在地上,狄琛把灌好的热水袋塞他怀里的时候,岑宴秋瞥了眼盆里的衣服,刚熄不久的火苗死灰复燃。
“张叔没把东西给你?”
兴师问罪起来了。
狄琛将沉甸甸的水盆捞起来,敛眸温声道:“送到了,被我收着呢。”
“又’不需要‘是吧?”岑宴秋反问道。
狄琛:“……”
那不然,呢。
热水袋严丝合缝地贴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化作氤氲的气,为岑宴秋的怒火添了把柴。
他沉着眉说:“衣服和空调,二选一。”
“衣服。”狄琛想也不想。
据他所知,这是套高龄住宅,经不起人瞎折腾的。
还是选衣服吧,至少没有“房顶被掀”的风险。
台风席卷过境,狄琛睡前重新加固门窗,然后去了趟储物间,取出一个被塑料袋罩着的小太阳取暖器。
和那口被岑宴秋煮糊的锅一样,这也是他从吴江背到玉临的“行囊”之一。
有许久没用过了,他简单清表面的尘灰,随后插上插头,把旋钮转上一格,方向对着床尾。
岑宴秋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卧室已经被小太阳熏得暖融融了,尤其是床尾那一块的被单,摸起来甚至有些烧手。
狄琛把旋钮回调一些,防止半夜把房间点了。
“不是说不怎么开暖气?”
岑宴秋湿着头发,因为没有合身的换洗内衣,仅下半身套一条狄琛的束脚运动裤,晃着一片纹清晰分明的白皙胸膛踏进卧室。
他微微躬着身,浴室里带出来的潮热水汽扑了狄琛满脸。
岑宴秋仿佛被那股木香腌入味,狄琛吸了吸鼻子,不解地回头:“可是你怕冷啊。”
岑宴秋很受用地翘了翘唇角,“哦,原来是担心我。”
那倒也没有,狄琛心想。
暖气耗电快,他本人是极其非常超级特别不情愿开小太阳来着。
迫于岑宴秋淫威,他不得不从罢了。
张叔送来的过冬用品里,有一床冰岛鹅绒被,狄琛把被子边角掖平,抱着他自己的枕头睡到打好的地铺上。
“这张床两个人睡得下。”
岑宴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狄琛抱着被子把自己裹严实,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岑宴秋说什么他都不会挪动一步。
他后背弓成虾米的形状,背对着床,胡扯道:“我这几天腰不是很舒服,睡地板对腰好。”
“腰疼就得睡硬一点的地方呢。”狄琛再次强调。
头顶没了声音,想必岑宴秋已经被他无可挑剔的借口说服。
窗外的台风狂狷呼啸,玻璃与窗框相互挤压,发出令人不安的震颤。
内陆地区冬寒夏热,在吴江的十几年,狄琛没遇到过这种级别的台风,他悄悄侧身,只听到一阵规律的呼吸声。
他无法凭此判断岑宴秋是否睡着。
狄琛的睡意一向来得很快,今晚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担心惊动岑宴秋,几乎不怎么翻身,尽量保持同一个姿势。
这些天联系不上陆今,他总无端想起那个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和岑宴秋都没有主动提起,就像是一场寻常的,由于压力过大衍生* 出来的幻觉。
哪里都很奇怪,很不寻常。
为什么岑宴秋会亲他,为什么要说“这不就是他想要的”?
如果岑宴秋把他当朋友,为什么他亲的人不是褚易呢。
真的很奇怪。
小太阳散发出的暖光辐射到周围,他因而也少见地感受到了暖意。
但更多的是不真实感,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最后一根火柴,她看到的美食、家人、舒适的环境,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狄琛脑子里一团乱,陆今要他不择手段地获取岑宴秋的信任,那他们现在算什么?
他又一次侧身偷看床上的人,见岑宴秋仍没有动静,狄琛在枕下摸出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先给陆今发了一条:
[岑宴秋送了我很多东西,很贵,还不许我拒绝,我该怎么办?]
指尖在屏幕前停顿片刻,他稍后打开手机自带的浏览器,搜索:
[如果有人频繁地把昂贵的礼物送给你,你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点击回车键,页面一下子多了好几条相关发帖。
狄琛挑了一个和他问题最接近的,点进去逐字查看。
[1楼:你被包养了。]
[楼主:我是男的!]
[2楼:被富婆包养了呗。]
[楼主:对方也是男的!]
[3楼:我操,恶俗啊!大兄弟你被给子包养了!]
狄琛犹如醍醐灌顶。
岑宴秋身边从不缺家庭背景与他相差无几的人,但他这种还算少见。
物以稀为贵。
岑宴秋对他好也许只是玩玩、尝个新鲜,新鲜期一过,玩腻了,他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所以他和一个有趣的物件没什么不同,有些人以装饰自己的物件为乐,投入的精力越多,装饰得越精美,就代表他的资本有多雄厚。
是这样吗。
第27章 除夕 “想想你母亲的死。”
台风刮了一夜, 次日,狄琛是被热醒的。
浅灰色鹅绒被落了一地,结结实实地盖在他的棉被和毛毯上。狄琛淹没在被子海里, 夜晚做梦,还梦见自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押在蒸笼中生煎火烤。
他半眯着眼蹬开这三层被褥,将要挣脱之前, 一只赤/裸的臂膀从身后蹿出来, 凉凉地, 将他腰身搂了半圈。
紧接着是一声带着浓浓起床气的鼻音,“天没亮,多睡一会儿。”
鹅绒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狄琛一扭头, 睡在他身侧的男生抬臂挡着眼前的光,依赖地往他那边靠了靠。
一时无言。
三秒, 狄琛瞳孔震颤,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床, 又看了看眉头紧锁, 和他一起睡在地上的岑宴秋。
难道他还在做梦?
狄琛躺进地铺,又重新起了一次,岑宴秋依旧偎着他, 想象中的改变没有发生。
起身的时候将被褥牵扯出一道不小的缝隙, 冷风灌进来, 岑宴秋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眉头拧得更深,“怎么?”
狄琛偷偷挪开腰,“有点热。”
顿了顿, 他小声说:“我记得你昨晚睡的是床。”
这床鹅绒被是他见过最大的尺码,铺平后堪比地毯的程度,蓬软地堆叠起来,像豌豆公主的二十层被子。
岑宴秋眉眼如刻,困倦地敛着眼帘,不满地抱怨:“那是因为你的床又窄又小……昨晚睡到一半,不小心摔下来了。”
狄琛:?
他的床长两米,宽一米八,最标准的双人床尺寸,怎么可能又窄又小。
而且岑宴秋昨天还和他说,这张床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呢!
这个人睡相该有多糟糕,才会从床上滚到地下,还顺势把被子卷了下来?
不等他细想,岑宴秋坐起身,耳廓微红地先发制人,“难道是我半夜不睡觉,故意抱着被子跟你挤一块?”
“想想就不可能。”他哼道。
狄琛点头,觉得很有道。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两人睡意全无,起床的起床,洗漱的洗漱。
狄琛的生物钟一般在早上六点左右,假期晚一些,七八点。
他去厨房开火,按照他和岑宴秋的食量下了两把挂面。
清水煮沸,咕噜噜地鼓着泡,离除夕已经不剩几天了,狄琛加了半颗青翠滴水的生菜,盘算着春节期间能找到什么样的兼职。
两碗清汤挂面端上桌,狄琛在表面浇一勺老干妈的红油,第一口没来得及下肚,岑宴秋掀眼看他,说道:“除夕夜一个人在家,不无聊吗?”
狄琛吸溜着面条,腮帮鼓鼓囊囊地咀嚼着,闻言抬起头,木讷道:“不啊,不无聊。”
前几天他上街买菜,遇到一个婆婆卖毛线团,颜色五花八门的,他瞧着新奇,就挑了两个颜色。
一个孔雀蓝,一个小鸡黄。
狄琛嫌面条没味,多放了两筷子辣豆豉,说,“除夕不用写寒假作业,可以一边看春晚一边织毛衣呢。”
岑宴秋:。
这还不无聊?
他清了清嗓子,筷子在面里搅来搅去,“岑家有个姓李的阿姨,似乎很会织毛衣。”
“手套,围巾,毛线袜,这些她也都会。”
狄琛没懂岑宴秋这两句话和他方才说的有任何关联,他那碗面汤浮着一层橙红色的辣椒油,大大小小的油圈时而合二为一。
走神的时候,小区楼下有人点了鞭炮,噼里啪啦地炸成一片。
鞭炮声一停歇,岑宴秋矜持道:“要是除夕夜来我家,或许可以让她教一教你。”
他的邀请来得十分突然,狄琛没准备好,犹豫道:“我得考虑一下。”
早上九点,岑宴秋吃完挂面,不怎么高兴地坐车走了。
狄琛把碗筷收进水槽,没太在意他为什么生气。
岑宴秋的脾气阴晴不定,像一朵悬在头顶的乌云,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打雷、什么时候下雨,不论如何,只要它出现了,一整天都别想见到太阳。
他午后小睡了半个小时,起床后,手机里有一道未接来电,是陆今的。
狄琛回拨过去,那边很快接通。
“这两天家里那帮老家伙找我有事,没怎么看消息。”
电话里掺杂着打击乐的声音,尖锐高昂,像澎湃的海浪。
狄琛问他哪天方便见面,陆今安静几秒,和人碰碰酒杯,漫不经心道:“除夕,除夕能见面。”
怎么又是除夕这天,狄琛心想。
他们一个两个都不吃年夜饭的吗?
“过节这段时间家里人盯我盯得有些紧,这样,到时候你来‘时心’的三号包厢找我。”
“时心”是一家酒吧的名字。
陆今是那里的常客,狄琛刚开始找兼职的时候,陆今曾推荐他到这家酒吧当服务生,出于种种考量,他最后还是拒绝了。
狄琛正想回答,陆今率先开口,但不是冲着他:“……谁?Daniel请假了?那我可不管,老赵,怎么找你也得找个人替补。”
陆今没正形地调笑几句,想起手机还通着电话,收起笑容:“狄琛,临时做一天服务生,提成有多少算多少,来不来?”
狄琛本就是奔着找他谈事去的,假如谈事的同时还能挣点钱……一晚上,也不是不行。
他那张不常用的银行卡只进不出,一个学期下来,攒了小几万的存款,和他预想的还差着远。
狄琛:“提成,提成有多少?”
陆今大笑一声,翘着个二郎腿,说:“少则几千,多则上万。”
“行,我来。”
狄琛一口应下,毫不迟疑。
除夕夜当天,玉临市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一片红火,没关门的小卖铺在bgm的选择上和谐统一,纷纷放着《恭喜发财》的歌曲。
狄琛在路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一路骑到“时心”门口,把车还上,领班带他到更衣室换衣服。
“你是陆少介绍过来的人,规矩我就不多说了,你心里有数。”
酒吧服务生的制服是衬衫马甲,领班给他的这一套有点小,胸口的布料很勒,裤缝也紧绷绷的。
兼职一天而已,狄琛抚平衣角的褶皱,没吱声。
白天他在吧台工作,喝酒的客人不多,三两成群,偶尔有落单的孤零零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借酒消愁。
上班期间不能看手机,中午交班,狄琛一解锁屏幕,微信轰炸式地多出十几条消息。
一小部分是群发的拜年祝福,狄琛一一回了,还帮褚易抽了发新春限定池,十连出货。
剩下一大半来自岑宴秋,这人变着法地旁敲侧击,一会儿说岑宴知天天在家念叨他,想他陪着打排位上分,一会儿说李姨买了新毛线,黑白灰三色,打围巾最合适。
但他又不喜欢黑白灰,狄琛心想。
他捏着袖子擦擦苹果皮,张口“咔嚓”咬掉一小块,回复:
[今天有点忙,麻烦你和小知说,我明晚陪他上分。]
岑宴秋发了个句号,没再说话。
狄琛代的是Daniel的班,Daniel晚上只负责陆今的三号包厢,因此,狄琛下午六点过后只需呆在包厢即可。
三号门被一群人哄闹着推开,狄琛手里拿着托盘,与人群中的陆今对视一眼。
这群公子哥看着都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开局就点了一排轩尼诗。
狄琛来来回回地补充酒水,倒酒时,一个醉醺醺的青年凑上来,面部坨红地喘着粗气:“哎……是我眼神不好吗?Daniel美黑了?”
“傻逼,他哪里是Daniel了?”
另一人仰头灌了一整杯,指向狄琛斜后方的玻璃花瓶:“这他妈是Eric!”
不是Daniel也不是Eric的狄琛:“……”
见一桌人倒得差不多了,陆今朝狄琛挤挤眼,五分钟后,两人一齐出现在三号包厢外的走廊拐角。
陆今掏出一包烟,打火机点燃烟头:“说吧,你俩出什么事了?”
烟雾过肺的那一秒,狄琛攥着衬衫袖口的纽扣。
“岑宴秋和我接吻了。”
短短一句话,陆今气息逆流,险些把肺管子咳出来。他偏头咳了半天,拍着胸脯问:“你、你说什么,谁和你接吻了?”
“岑宴秋。”狄琛默默补充。
“岑宴秋和谁接吻了?”
狄琛:“……我。”
陆今反手将烟头摁灭,沉默半晌,“这不正好吗,更进一步的关系。”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须臾,又仿佛精神错乱地笑起来,弓背抵着反光的镜面墙。
“你看……狄琛,我说什么?岑宴秋迟早栽在你手里。”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发展,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狄琛心口剧烈起伏,他虚情假意地接近岑宴秋,和他交朋友,是因为与友谊相关的情感经得起伪造,无需托付太多真心。
朋友间的信赖会来得很容易。
可眼下他和岑宴秋发展出了另一条畸形病态的关系。
他不知道他要付出什么、付出多少,岑宴秋才会感到满意。所有都是未知,他必须提心吊胆地揣摩对方的心意,顺着对方的脾气,甚至有时候还得容忍一些亲密的举动。
这怎么能行,这怎么可以?
未知意味着“失控”,狄琛无法预判未来的走向。
“那你想怎样?全身而退?”陆今冷笑道。
这场局他布了整整八年,狄琛是最重要的一环。事已至此,不是狄琛说想走就走得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狄琛缩在这套不合身的制服中,幽暗的灯光临头倾洒,浅色的光斑落在他鼻侧那颗痣上。
使人眩晕的层叠光圈仿佛手术台的无影灯,狄书惠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幕恍如昨日。
极度的痛苦会驱使大脑自我麻痹、自我保护,其实那天的很多细节,狄琛已经记得没那么清楚了。
但痛感还在。
那种血肉一层层剥开,抽骨吸髓的抽离的感觉,没人比他更感同身受。
陆今的质问宛如针刺,尖锐地朝他扎来:“想想你母亲的死,想想你以后的人生,嗯?”
他表情夹杂着几分戏谑,没有谁想背负血海深仇过一辈子。
“岑宴秋今天吻你,明天就有可能上/了你,如果连这种程度都接受不了,你拿什么报仇?”
第28章 酒吧 舌尖尽是淡淡的苦涩的味道。……
制服的衬衫纽扣系到最顶上那颗, 宛如一道拘着咽喉的枷锁。
狄琛解开其中一枚,终于得到一息休缓的机会。
陆今那句“除了接吻还要上床”把他吓得不轻,但转念一想, 既然已经是包养的关系了,岑宴秋大概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指侧轻轻刮蹭一下鼻尖, 狄琛很悲观地吸了吸鼻子。
他刚上初中的时候,班里有那种特别早熟的男生, 一下课吆五喝六, 享受被其他人拥簇的感觉, 自以为懂得很多,闲着没事就开开黄腔,或者骚扰前后排认真学习的女生。
有次午休,有个男生趁着班主任开会不在, 掏出手机公放黄/片,裂了几道缝的屏幕被他们相互传阅。
传到狄琛这里, 有人故意使坏喊他的名字,一抬头, 两具纠缠的躯体闯入视线。
“别写作业了, 狄琛!”
一只汗涔涔的手摁在他后颈,那个男生看到他惊慌的神情后轰然大笑,怪腔怪调的, “这个不比学习有意思?”
滑腻的汗水黏着皮肤, 仿佛糊了层腥臭变质的猪油。
他拍开那个人的手跑出教室, 身后传来几声“书呆子”“小黑仔”“娘娘腔”之类的低语。
跟那些男生截然相反, 他看到满屏白花花的肢干只有恶心想吐这一种感受,好像影片里的不是人类,而是被原始野性填满的动物。
狄琛痛苦地闭了一下眼, 嗓音细若蚊吟,“一定要这样吗?”
“你也说了,”陆今似笑非笑,“岑宴秋送了你很多昂贵的东西——他花了这么多钱,可能盖着被子纯聊天吗?”
他们这种有钱有权的人,身边跟几个小情人简直再寻常不过。
更何况十几岁的男生,该懂的东西都懂了,左边抱一个右边搂一双的多得是。
岑宴秋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狄琛静静地垂着头,没有反驳。
陆今抬手帮他了衣领,掌心一翻,露出个米粒大小的黑色圆块。
“窃听器,防水防潮,随你怎么贴。”
狄琛小心翼翼地接过手,正要把它推进马甲夹层时,毫无防备地被陆今狠狠推了一把。
后背重重磕上另一边镜面墙,他吃痛地折着腰,却见镜子边角映出第三个人的身影。
灰棕色的大衣挺括修身,臂弯搭着一条羊绒围巾,长身鹤立,眉眼冷然。
一晃眼,那个人疾步走来,一拳砸中陆今鼻梁,转头瞪向狄琛,“你说的‘有点忙’,忙的是这个?”
岑宴秋背后,陆今捂着出血的鼻子,隐蔽地摇摇头,要他别轻举妄动。
“我……”
狄琛往前走了半步不到,才说完一个字,就又被岑宴秋逼退至墙沿。
小一号的衬衫马甲束缚着腰臀,勒出两道弯曲的弧,狄琛退无可退,圆钝的眼微微上抬,有点哀求的意味。
岑宴秋抿着唇,眉间压着沉沉的怒火,手指却克制地抚着他散开的纽扣。
“怎么谁都能跟你讲得上话?赵上霄是,地上那个手脚不干不净的也是。”
他声音往上扬了一个度:“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就随随便便地来,被骚扰了打110都显示没有信号!”
狄琛被他劈头盖脸训了一通,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今捂了半天鼻子,结果岑宴秋没有半点会他的意思,于是用袖子擦擦鼻血,受不了地蹿回三号包厢。
酒吧中心舞池的歌换成一首英文歌,音调从激情澎湃转为暧昧旖旎,一对喝醉的男女跌跌撞撞地相拥着走过来,倚靠在镜面墙的另一端。
看到狄琛和岑宴秋亲密的剪影,当中的男方还笑着吹了个口哨。
岑宴秋的脸色比挂在包厢走廊的抽象画还难看。
狄琛被他拉到酒吧外,身上还穿着服务生制服,寒风一吹,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下一秒,岑宴秋敞开大衣外套,严严实实地把他裹了进来。
狄琛矮他半个头,视线受困,只看得到岑宴秋清晰分明的颌线。
“说由。”岑宴秋道。
他们中间跟涂了502似的,狄琛腹部以下都与岑宴秋贴着,不剩一点缝隙。
已经零点了,除夕夜阖家团圆放鞭炮、看春晚的时间,大街上只有他们两个怪人,一个披着单薄的衬衫马甲,一个把外套分出去一半,活像企鹅孵蛋。
狄琛收紧腿根,被迫靠着唯一的暖源,诚恳道:“酒吧临时兼职,最多有几万的提成。”
“叫你来你就来,万一是卖器官的骗子呢,也傻乎乎地相信吗?”
狄琛不说话了。
又不能直说这是陆今介绍的活,不噶腰子。
“真的很缺钱?”半晌,岑宴秋轻轻问。
狄琛仰头看着他,鼻梁不小心擦过岑宴秋的唇角,闷声道:“要攒生活费,还有以后上大学的学费,用钱的地方很多。”
钱就好比一口水池,一根管子进水,一根管子出水,只有保证进出平衡,池子才永远有水。
他太没有安全感了,与陆今的合作总有到头的那一天,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可以依靠、值得依靠的。
想这些的时候,岑宴秋贴着狄琛的腰部曲线,手心触到凹下去的两个点,心猿意马地挪开些许,“我有钱。”
进而补充说:“有很多。”
岑宴秋鼻尖挨着一片柔软的黑发,他嗅到一点洗发水的味道。
无花果味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很喜欢。
“你的生活费,学费,任何费用我都承担得起。”
狄琛推开他,刚刚被温暖包围而产生的松懈感被冷风一扫而空,眼底的情绪逐渐冷却。
他把他当什么?
给了钱是不是就代表同意接吻,同意上/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反正交易达成了,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陆今说对了,岑宴秋和那些人没区别。
“怎么了?”
岑宴秋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大衣外套嗖嗖灌风。
“我只要自己挣的钱。”狄琛说。
玉临市的气温降到零下,他被冻出鼻涕,仓促地回到“时心”取暖。
凌晨四点交班,三号包厢,陆今交代了一些关于窃听器的使用细节,说罢指了指桌上被鼻血沁染的纸团,恶狠狠地说:“这笔帐我记下了!”
顿了顿,又问:“岑家那小子认出我了吗?”
“没有。”狄琛说。
走廊的灯光很暗,而且岑宴秋的注意力压根不在陆今身上。
陆今将纸团揉成条,塞进鼻孔:“那就好。”
他瞥狄琛一眼,眼神阴狠,“不要手下留情,不要心软,最好……最好让岑宴秋爱上你,明白吗?”
狄琛不解地摇摇头:“为什么非得他爱上我?”
陆今意味不明地笑出声。
“因为爱是软肋。”
当一个人有了“爱”,再坚硬的躯壳也将融化成水。
他将丢盔卸甲,如同崩溃的防线,一片小小的羽毛都足以令他遍体鳞伤。
爱能使人一路下坠[1]。
*
将制服叠好交还给领班,狄琛拉上棉服拉链,穿过舞池里拥挤亢奋的人群,重新回到冷空气的怀抱。
装饰在路灯上的红灯笼被吹得翻了个面,狄琛跺掉鞋底的泥土,腰没直起来,眼前出现一双漆黑的短靴。
岑宴秋没走。
他左手扣着手机,屏幕还是通话的界面,林燕辞搓麻将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她玩笑似的指责:“臭小子,要你去时心拿酒,你拿了一个世纪吗?我酒呢!”
“忘了。”
岑宴秋淡淡回她一句,拇指轻触屏幕,把电话摁了。
他在等狄琛先开口。
“你家有门禁。”
狄琛说话时呼出一团氤氲白气,“今晚除夕夜,你应该早点回家。”
岑宴秋解开围巾,把他脖子裹了一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回不回意义不大。”
“你一个人?”狄琛皱眉,“你昨天还说小知想和我打排位……”
“因为见不到你,现在他人在马尔代夫。”
狄琛:?
岑宴秋说:“和他妈一块。”
其实是林景宜女士受不了玉临的寒潮,临时起意,捎上岑宴知就走了。
岑沛铨上次回来没多久,又匆匆离开,岑宴秋也不知道他在哪。
整个岑家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不下,好似玩了把“谁先说话谁认输”的游戏。
最终,狄琛叹一口气,“我昨天包了一点饺子,冰箱里还剩一点。回家的话,还可以吃顿夜宵呢。”
岑宴秋“嗯”了一声,不知道“嗯”地是狄琛吃剩的饺子,还是“回家”这两个字。
狄书惠很会包饺子,猪肉白菜、茴香肉馅是她最常包的馅。
饺子被热水一煮,个个皮薄馅大,圆滚滚白团团地打着卷,再配上一点秘制蘸料,就着春晚,这一年便画了句号。
年前狄琛没买到茴香菜,所以只有猪肉白菜这一个口味。
岑宴秋有忌口,所以他那碗蘸料没放蒜和姜。
吃完夜宵,狄琛到厨房把碗洗了。
洗到一半的时候,岑宴秋进来说要和他一起,结果三秒碎了一个盘子,狄琛把他往外面推,反被蹭了满脸的泡沫。
“别动,我擦擦。”
岑宴秋双手一片湿滑,越擦越不干净。狄琛害怕肥皂沫子溅进眼角把自己弄瞎,一动不动地闭着眼,敢怒不敢言。
等了一会儿,他不敢睁开,催促地问“有没有好”,岑宴秋敷衍地“嗯”两声,说快了,叫他别催。
洗涤剂揉着一股柠檬的清香,狄琛脸上湿漉漉的,就像被按着洗了次脸。
他双手晾在身侧,水都快晾干了,岑宴秋还没擦完。
狄琛等不及地要睁眼,须臾,唇角被人抹了一下,凉凉的,是苦涩的柠檬味。
侧腰上多了只不停滴着水的手,水珠洇开,布料贴着皮肤,显出几分半透明的肉感。
顷刻间,一张柔软的唇面压覆过来,狄琛下嘴唇略微饱满厚润一些,被人用牙齿咬了一口,印上两个凹陷的牙龈。
岑宴秋很用力地碾着他的嘴唇,无师自通地撬开唇缝,恨不得在每一处都打上标记。
狄琛嘴巴又麻又肿,眼睛还是睁不开的,衣服也湿了,舌尖尽是淡淡的苦涩的味道。
他手腕被岑宴秋压在后腰,脑子里忽然想到一个应景的故事。
叫农夫与蛇。
第29章 冷战 他怎么敢的!
大年初一, 新雪初降。
狄琛迷迷糊糊入睡的时候,隐约有听见雪粒裹着寒风,嗖嗖拍窗的响动。
昨晚他睡床上, 岑宴秋打地铺。
只是那床蓬松巨大的鹅绒被半夜又坠了下来,连带着他一起, 稳稳当当落在岑宴秋旁边。
嘴上酸痛麻痹的感觉蔓延开来,狄琛睡得不好, 闭眼也是眉头紧蹙, 好似有一道温度没那么高的岩浆, 自他腿间溯洄到腹部。
岑宴秋的嘴巴有毒,要么就是他的口水有毒,狄琛想。
总之不太妙。
上午八点多,狄琛一如既往地被热醒。
小腹往下几寸被宽阔的掌心捂着, 他刚有动作,那只手便把他往回压, 压到他和岑宴秋双双躺成半个书名号。
鹅绒被里伸出一条胳膊,狄琛挣扎着爬起来, 衣摆凌乱散开, 露出一片肤色略深的平整腰腹。
“怎么我也摔下来了。”狄琛拉扯着睡衣下摆,左边侧脸有道淡红色的睡褶。
岑宴秋撑着手臂,朝床脚一靠, “说了是床的问题。”
他挠了挠脖颈, 渐红的皮肤上多了两道颜色更深的划痕。
“谁睡上面都很容易掉下来。”
狄琛点点头, 找齐散落在角落的毛拖, 穿上出去弄早饭。
没到中午十二点,岑宴秋接了通电话就一脸不耐地走了。
狄琛将那枚窃听器放到桌面,研究了一下它的功能, 陆今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忘记把昨天的提成转你了。”
微信发来一个八千八百八十八的红包,数字挺吉利。
狄琛哑然:“我一个人的?”
又拾金不昧地问,“没打错小数点吗?”
“昨晚开的那排酒,认识么?”
陆今随意道:“轩尼诗李察,路易十三黑珍珠,马爹利至尊。噢,时心只有两瓶黑珍珠,一瓶是我存的,另一瓶……貌似是林家小囡存的。”
狄琛忙着收钱提现,没怎么听明白他说的那一长串名字具体是哪几个字。
轩什么马什么的,在他眼里也不重要。
“昨天拜托你帮忙顶班的那个人,Daniel,他离职了。”陆今说,“我手里有时心的股份,你要是想多挣点外快,明天就能入职。”
狄琛有些心动,但他两周后开学,恐怕没多少时间。
“兼职到开学前一天,行吗?”他问道。
“给自己想个英文名儿,工资按日结。”
陆今那头传来碰杯的声音,“明天可别迟到。”
狄琛认真地应下了。
他的时间观念很重,所以不存在迟到早退的情况。
领班把服务生制服给他的时候,狄琛比了一下尺寸,还是Daniel那套。
他问有没有大一码的,领班上下扫他两眼,听笑话一般:“听陆少说你也就兼职十多天,将就穿嘛,嫌这嫌那的还不如另谋高就。”
“抱歉……”
将制服抱在胸前,狄琛低眉顺目地俯下身,“您误会了,我没有嫌弃的意思。”
领班摆摆手,不想白费时间听他解释,“行了行了,你接着在吧台干吧,晚班还是去三号包厢,这是陆少指名的。”
“好的。”狄琛说。
时心的客流量在整个玉临首屈一指,客人越多,醉酒后闹事的几率越大,但酒吧内部有两班安保来回巡逻,没闹出过什么大事。
“Dylan,把这杯‘蓝钻之心’送A7。”
一个化着浓妆的男服务生指了指吧台一箱啤酒,“这些是C1那桌点的,归你喽。”
等狄琛端着推盘离开,男服务生打开气垫补妆,冲他的背影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另一个气质青春洋溢,脸上有点雀斑的羊毛卷男生走过来,胳膊肘怼怼浓妆男服务生,“嘿,那个新人什么来头?”
“三号包厢,陆少的人。”
“他瞧着很普通嘛,这样也勾搭得上陆少?”
雀斑男生歪头吹掉男服务生脸上的浮粉,俏皮地笑:“Eric,我看你更行呀!”
“你没比他早来几天,少八卦!”
才叫人别八卦,名叫Eric的男服务生自己却双标地说:“那个新人表面普通,昨晚我看见他和岑家……”
“岑家的谁?”
一道清亮的女声从旁打断。
Eric和雀斑男生齐齐朝声音的主人看去,林燕辞臂弯是一件驼色的长款大衣,染成金棕色的长发被一条绸带柔顺地绑在左肩前。
她笑吟吟的,“说啊,岑家的谁?”
领班就在不远处,见状立马一路小跑过来,点头哈腰道:“林小姐,他俩今天是昏了头了,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Eric脸色惨白,刚想开口,林燕辞小幅度地抬了抬手,“欸,不用道歉,我只是路过。”
她饶有兴味地走了两步,指尖抚过雀斑男生的制服领结,“嘉言,代我向陶爷爷问声好。”
被林燕辞侧面戳穿身份,陶嘉言咬着后槽牙,心有不甘地扯下领结,当即提出辞职。
林燕辞笑了一声,包换到右手,“我在时心存了一瓶黑珍珠,麻烦帮我取一下。”
“好嘞,”领班说,“您是去五号包厢等还是……”
“不麻烦了,就在这。”
她坐上吧台的高脚凳,随手拍了张照片发到她、褚易被岑宴秋的三人群聊里。
一句“小小一瓶酒还得姑奶奶亲自来取”编辑到一半,林燕辞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个人背对着她,看不清脸,因此林燕辞转头问在吧台老实擦酒杯的Eric:“那边的服务生你认识吗,叫什么名字?”
*
C1那桌总共八个人,男生,二十岁出头,大学生的打扮。
狄琛刚把啤酒放下,卡座中间的男生痛苦的干呕几下,随即头朝一边弯腰吐了一地。
他身边的人手脚并用地爬到卡座外,生怕被弄脏衣服。
酒吧环境封闭,难闻的气味散不出去,很容易影响其他客人。他找人借了酒精、拖把和空气清新剂,将一地的呕吐物处干净。
返回吧台时,Eric正在调酒,他复杂地看了狄琛一眼,没说话。
“有人找你。”Eric说。
腰部的布料收束得很紧,狄琛调节着制服的纽扣,抬头道:“人还在这里吗?”
Eric两手握住调酒器的前后两端,冰块与液体的混合物碰撞着不锈钢的杯壁,沙沙地响。
“她已经走了。”他说。
狄琛问他是男是女,长什么样,Eric跟没听见似的,没再他。
夜晚零点交班,狄琛将制服叠好装进袋子里,打算回家* 手洗一遍赶在明天上班前晾干。
他打开背包,躺在夹层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通微信的语音电话。
没看来电人是谁,狄琛接起来,一边推开酒吧大门朝共享单车停放点的方向走。
“这么喜欢把别人的话当耳旁风?”
狄琛轻轻一颤,手机放下来,看了眼备注。
是岑宴秋打过来的。
他长腿一迈,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头脑发懵,“……什么?”
“酒吧鱼龙混杂,不是什么兼职的好地方。”
岑宴秋气息有点喘,夹杂着猎猎风声,“狄琛,你要多少钱?”
路边信号不是特别好,听筒带了股电流音,仿佛两人不在一个时空,而是在跨频通话。
街上到处都是积雪,自行车前后两个车轱辘在雪白的地面留下一道深黑的泥土印,周围的雪结成冰了,一脚踩下去硬硬的。
狄琛沉默了好半天,岑宴秋以为他掉线,冷冷地“喂”了一声。
“在哪里兼职,干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
这是他第一次反驳岑宴秋的话,因为是第一次,语气没有很强硬。
“你是说,我管不了你,也没这个资格?”
电话另一头,岑宴秋站在四面通风的亭子里,心和狄琛的嘴一样冷冰冰的。
“那分手算了”涌到嘴边,又被憋屈地咽回肚子里。
他左不过关心一句,狄琛就这样不给面子,说他没资格,还想跟他一拍两散借机提分手!
他们才在一起多久?
他怎么敢的!
岑宴秋心里憋着好大一股火,紧接着,听筒里传来狄琛的声音,很小声:“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岑宴秋:。
“你话里话外不就这个意思?狡辩什么。”
“……没有狡辩。”
狄琛把通话界面缩小,抽空扫上共享单车的二维码,“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时心?谁告诉你的?”
电话那头的人一时语塞,在风声越刮越大时,蛮不讲地说:“想岔开话题?不允许。”
狄琛:“好吧。”
他蹬着脚踏,两只手要控制自行车龙头,不方便接电话。
“那我挂了。”
“嘟”地一声长音,狄琛将手机扔进车前的篓子里。
他在时心干了十天,偶尔在凌晨以后留下来加加班,挣点加班费。
这期间他和岑宴秋的对话框很安静,聊天记录停在上次通话的前一天。
收到一笔高达三万的转账,狄琛买了打折啤酒和烤鸭,开开心心地做了顿很丰盛的晚饭。
本来他想问褚易要不要来租房吃饭,但一发消息,对面就秒回他一堆乱七八糟的英文乱码,像被人盗了号。
DC:[《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诈骗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英文乱码停了,对面安静十分钟,发来一条消息:
[岑宴知回国了,说他特别特别想你,问可不可以请你去岑家陪他打游戏。]
几秒钟,褚易人机似的补了张表情包,是一只跳起来的绿色青蛙。
配文:我操,恶俗啊!
一楼客厅。
岑宴秋把褚易的微信表情包翻了个遍,将手机扔回他身边,流露出淡淡的嫌弃,“低俗。”
“没品位的东西。”褚易笑骂一声。
半晌,他举起手机,憋笑道:“老岑,回了回了!”
“说什么。”岑宴秋掀开眼皮,没什么表情。
褚易笑得肚子痛,在沙发打了个滚:“琛琛问,’你的微信账号是不是被岑宴秋盗了‘,哈哈哈哈哈……”
第30章 墓园 岑宴秋才脑子有病。
下学期开学前, 狄琛抽了一天的空,订了张最早的火车票,目的地是吴江。
狄书惠的墓地在很偏远的郊区, 打车都没人接单那种,狄琛叫到一辆出租, 好说歹说半天司机才点头。
玉临连着下了几天的小雪,吴江这边则是连绵的大雨。
地面湿滑难行, 墓园在一座小山上, 石头雕刻的阶梯绵延朝上, 狄琛走得很小心。
他打着一把旧雨伞,一个外围裹了层棉布的塑料袋被他抱在怀里,分别装着贡品和黄纸。
墓前,狄琛把伞收了, 就着眼前这块湿地跪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女人静静地注视着他, 雨水横亘过墓碑,恰似无名的泪迹。
狄书惠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女人, 很传统, 和她劳作的背影一样沉默。
没念过几年书,小学一毕业就外出打工,每年如期寄一笔钱回家里。
狄琛没见过他的姥姥姥爷, 只见过狄书惠用布巾包好, 托同乡带回老家的钱。
把伞重新举起来, 他开始烧纸。
山下买的打火机质量不好, 仿佛是受了潮,按好多次都点不着火。黄纸一角很艰难地烧起来,又被一股斜风吹灭。
“妈, 是我。”狄琛很轻地说。
他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几乎每根手指都有厚厚的茧。
打火机的出火口被他小心翼翼地拢着,这一次点着了,没吹熄,堆叠的黄纸燃烧成灰,灰黑的纸屑迎风打着卷儿。
狄琛与狄书惠的照片对视一眼,走之前嘴唇蠕动两下,又跪下去一言不发地磕了个响头。
下山的路上他收到岑宴知的微信消息,问他是不是不在家,没过多久发来一张自拍,雪地晴天,背景板是岑家别墅里的小亭子。
岑宴知板着脸比了一个耶,苦大仇深的,很像被人举着枪顶在脑后。
[怎么了?]
岑宴知改了微信名,现在叫“神奇小海螺”:[我排位掉段了,胜率也少好多。]
[狄琛哥,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想你带我上分。]
岑宴知的头像还是那只黑脸暹罗猫,但姿势不一样了,变成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鼻尖有一根狗尾巴草。
这是岑宴知养的猫。
上次去岑家,狄琛逗留的时间不长,因此很遗憾地没见到这只有可能刷新在别墅任何角落的小黑脸。
狄琛手里攥着被揉成一团塑料袋,没留神地一滑,左膝重重叩出一声响。他单膝跪地,疼得直不起腰,伞柄歪倒在肩侧,半边衣服湿透。
剧烈的疼痛通过神经纤维传递到大脑,狄琛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没叫痛。
他似乎天生的有些迟钝,对身体的各种感觉,以及精神上的情感。
小时候狄书惠在小超市收银,他在外头的空地上玩,被路边的砖头块绊倒了,就摔坐在原地,不哭不闹,但眼泪没停过。
路过的好心大婶看到他,忙把他抱进小超市,“这娃的妈在哪?瞧瞧,瞧瞧这膝盖,都摔流血了!”
狄书惠连声道谢,自掏腰包给人塞了两饮料,上药的时候问他痛不痛,狄琛乖巧地摇头。
上学后被不读书的混混堵着要钱,一身伤的回家,狄书惠也问过他哪里痛,他还是摇头。
他想起陆今说,他得让岑宴秋爱他。
可他自己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辨认得出岑宴秋给他的是不是“爱”?
很久没回岑宴知,对方在催他回复。
狄琛慢慢挺直膝盖,右手有水,摁键盘时总打滑。他狼狈地拼完一句话,点发送。
[可以,你告诉我时间。]
*
晚上一下火车,停在单元楼门口的那辆车就把他劫走了,车上只有驾驶座的张叔一个人。
狄琛还穿着那条磨破的裤子,伤口处的血已经干涸,像黑红色的多角蜈蚣,狰狞地伏在他的膝盖上。
“张叔,小知和我约的是明天。”他没缓过劲儿,语速慢吞吞的。
张叔不好意思地笑笑,轿车发动开得飞快。
他说:“这个嘛……少爷等不及了,所以叫我快点来接您。”
张叔话里留了余地,没直言这个“少爷”是谁,岑宴知是,岑宴秋也可以是。
火车一来一回花了狄琛大半天,他在后座困得掺瞌睡,甚至没察觉到张叔是几点开到的岑家。
九点,玉临雪停,积雪压弯枝条,在狄琛关上车门时,一捧软雪被震下来,淋了他满头。
前方那栋风格简约的别墅三楼还亮着灯,窗帘将落地窗掩了一半,影影绰绰地透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狄琛瘸着一条腿,刚走到门前,有人将门推开一道缝,檐下的照明灯一同亮了,在岑宴秋高挺的鼻梁旁扫下一片朦胧的淡影。
他恍如对狄琛的到来全然不知,记着前些天的仇,脸上表情很臭,“你怎么来了?”
见岑宴秋不是特别欢迎他,狄琛双手交握,不知所措道,“小知叫我来的。其实我们约的是明天,但张叔今晚就把我送过来了……”
岑宴秋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看到他膝盖的伤,脸色又难看几分。
“进来。”他扔了双拖鞋在狄琛脚边。
白色獭兔毛,全新的,款式和他租房那双一模一样。
“小知呢?”换上毛拖,狄琛问道。
岑宴秋:“睡了。”
狄琛站在玄关,尴尬地攥着那把旧伞。他淋了一场雨,虽然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但皮肤残留着黏糊糊的腻感,裤子还破了一条腿,有点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岑宴秋上了楼梯发现他没跟上来,转身说:“脑子也摔傻了?”
狄琛一瘸一拐地跟过来。
“没叫你走这么快。”岑宴秋不悦道。
狄琛:“……”
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岑宴秋走在他前面,步调不快不慢,有时会停一停,像在等他。
进了一间比他整个租房还大的卧室,岑宴秋让他坐床上,然后背身不知道在翻什么东西。
狄琛裤子脏,没好意思往干净整洁的床铺上靠,于是席地坐下来,盘着没受伤的那条腿。
“外套脱了,扔这里。”岑宴秋回来时拎着一个空的脏衣篓,另只手抱着一个家用医药箱。
薄韧的眼皮朝上一掀,看不出喜怒:“裤子也脱了。”
狄琛难为情地“啊”了一声。
“啊什么?”岑宴秋说,“不脱裤子怎么上药?”
狄琛死死抓着裤腰,至死也要捍卫他裤子的模样,无论岑宴秋怎么说都不肯脱。
“到底有什么不能的!”
他可是狄琛的男朋友,有什么是男朋友不能看的?
岑宴秋恼了,把药膏棉签往旁边一撇,“上药而已,又不是——”
须臾,他突然哑火。
脸也跟着一块红。
狄琛的手还放在裤腰带旁:?
上一秒还在生气的人,此刻脸和耳朵火烧云般地通红,闷声去衣帽间拿出一条宽松的棉质长裤。
“换。”他简洁道。
狄琛把浴室的门反锁了,避开膝盖的伤口,小心地脱掉脏裤子,换上岑宴秋的那条。
裤腿很长,余下的部分堆在脚踝的位置,小尾巴似的拖在地上。他把裤腿挽了几道,返回卧室,岑宴秋脸颊的红还没消。
“在哪摔的?”岑宴秋拧开药膏的盖子,往棉签头挤了一点,涂的时候嘴唇快抿成一条直线。
药膏是凝胶状的,涂开没有刺激性,很温和。
狄琛愣了愣,回答道:“墓园。”
棉签从结痂的地方划过,岑宴秋没控住力,导致那处伤口轻微撕裂渗血。
“……抱歉。”岑宴秋说。
“没事,不疼的。”
狄琛没感到痛,反倒是淋过雨的外套被玉临的风一吹,像刺骨的冰壳,冷得他打了个颤。
膝盖擦过药,待会儿洗澡就不能碰水,他问岑宴秋要了一卷防水的医用绷带,娴熟地缠了三圈。
岑宴秋给他拿了一套睡衣,和那条棉质长裤一样,在他身上都显得很宽大。
领口松松垮垮的,上方是两抹平直的锁骨,狄琛胸口的肤色略白一些,但也没白到哪去,顶多是健康的小麦色。
他擦干脚踝的水珠,所应当地准备抱着被子打地铺的时候,岑宴秋把他拦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你想干什么?”
“我打地铺啊。”狄琛呆楞道。
都这么明显了,岑宴秋看不出来吗?
岑宴秋夺过被子,指着那张够五个人开party的床,“两米三的床还不够你睡,要上赶着打地铺?”
“狄琛,脑子有病就去治。”
他“啪”地一下将卧室所有灯关了,掀开被子,留一个背影给狄琛。
糟糕,差劲,狄琛心想。
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对人恶语相向,还说他脑子有病。
岑宴秋才脑子有病。
狄琛以前在吴江,他们家对面住了个老中医,行医快四十年,专治肝火旺盛、肺气郁结。
他很想建议岑宴秋去看看中医,但又怕被骂,只好屏着呼吸,轻轻地睡在另一侧靠外的地方。
躺进去没几分钟,被子被岑宴秋卷去大半,不知道岑宴秋哪来这么大牛劲,他扯半天也扯不动,就跟着被子一点点地挪。
挪到快和岑宴秋背贴背,被子终于不动了。
狄琛定了一个闹钟,将手机推到枕边时,他无意间看到床头柜上貌似搁着两个相框一样的东西,先开始他没在意,现在才发觉。
其中一个相框还闪着蓝光。
至于另一个,狄琛点亮屏幕照了照,那层透明的玻璃罩下压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绒毛,右下角写着一个日期。
不等他看清是几月几号,原本背对着他的岑宴秋翻过身,脾气很大地用被子把他一卷,大半个胸膛压上来,眸底黑亮。
“你大晚上还睡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