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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岑家 行走的人形圣诞树。

    狄琛的脸深深埋进柔和贴肤的枕头芯, 岑宴秋依稀听得他说了几个字,嘟嘟囔囔的,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

    其实岑宴秋有点压着他腿了, 不过伤口没裂,狄琛就忍着没说。

    他在心里倒计时, 数岑宴秋什么时候躺回去好好睡觉。

    以为要很久,结果数到倒数第二十八秒, 压在身上的重量倏忽一轻。

    狄琛向后偷瞄, 岑宴秋慢慢把被子让了出来, 宛如一条蜕皮的蟒蛇,重新隐于床的另一边,还是那个背对着他的姿势。

    醒来的时候,枕边空了一半, 被褥的温度很凉,大概那个人很早就起床了。

    昨晚狄琛上楼梯有特意数过, 岑家的别墅有五层高,他们睡的卧室在三楼, 而其他几层, 狄琛还没找到机会去。

    卧室门口到楼梯的距离,光是管家打扮的人狄琛就遇到了两个。

    她们见到狄琛并不意外,反而指了指一楼的某个方向, 说早餐已经做好了, 可以下楼就餐。

    狄琛礼貌道谢, 沿着扶手下到二楼, 一个穿着恐龙睡衣的小孩睡眼惺忪地撞向他的后腰。

    岑宴知被撞得跌了一步,揉着眼睛的手拿开,看清这根挡路的“大柱子”是谁后, 他眼角瞪得浑圆:“狄琛哥?”

    “早上好,小知。”过长的袖子没过指尖,狄琛低头挽到手肘那里,又加固了一道,确保不会再垮下去。

    绿黑相间的恐龙睡衣使岑宴知看上去有些臃肿。

    他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的,上一次见面,为了彰显出乎寻常的成熟气质,他特地打扮得非常“小大人”。

    但因为这场猝不及防的偶遇,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被毁了!

    岑宴知怒然掀翻头顶的大眼恐龙帽,撅着嘴巴,扭扭捏捏道:“你来得好快,我都没做好心准备。”

    狄琛心生异样,问:“昨天不是你叫张叔接的我?”

    “不……”岑宴知话没说完,像是想到什么,着急忙慌地改了口,“对!就是我。”

    他心虚地笑笑,伸手要狄琛抱他下楼。

    九岁的小孩正处在发育期,抱着很沉,狄琛像扛了一袋二十多公斤的砂石。

    别墅一楼的摆件陈设多是冷色调,风格艺术简约,客厅的沙发旁摆着一个猫爪形状的毛绒地毯,是唯一格格不入的存在。

    走着走着,狄琛的裤腿好似被什么东西蹭了一道。他低下头,一只脸跟煤炭一般黑的大猫行云流水地躺在他脚边。

    一边翻肚皮一边喵喵叫,疑似碰瓷。

    “它是小乖。”岑宴知双手拢成喇叭状,小声说。

    狄琛被卡在一楼的中间地带寸步难行,肩上一小孩,腿下一只猫,成了行走的人形圣诞树。

    “岑宴知,我数到三。”

    玄关的门开了,风雪漏进些许,很快被进来的人阻隔在外。

    岑宴秋的黑色运动服沾了不少雪沫,袖口翻折两道,小臂覆着薄而紧实的肌肉。

    黑脸暹罗猫被他熟练抱起,朝毛绒地毯的方向轻轻一丢,岑宴秋双手抱臂,因为刚运动完,眉眼湿润凌厉。

    “一、二——”

    岑宴知把大眼恐龙帽戴上,闷闷不乐地从狄琛肩上下来,在餐厅落座。

    狄琛微微扭了扭酸痛的肩膀,不知何时,岑宴秋一下子离得很近了,他甚至能闻到一股冬天在外头呆久了才有的冰冷刺骨的味道。

    “岑宴知今年满十岁,别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岑宴秋抿着唇,问他:“腿还痛?”

    “好很多了。”岑宴秋凶人的样子很有震慑力,狄琛趿着毛拖坐到岑宴知左边,干巴巴地夸,“多亏你的药膏,见效特别快呢。”

    岑宴秋只看了他一眼,抬手示意家里的阿姨上菜。

    第一道端上来的滑蛋牛肉粥炖得又浓又稠,撒了细碎的香菜提味,粥里还加着蛋皮、猪肚丝之类的佐料。

    包子和烧麦是手工做的,皮薄馅大吹弹可破,狄琛掰开一个肉包,雪菜鲜肉馅的,他一时间晃了神。

    这是狄书惠生前最爱调的包子馅。

    他试着咬了一小口,连味道几乎也一模一样。

    一旁,岑宴知的粥没喝几口就不要了,吵着要吃猕猴桃。

    一个皮肤黝黑,盘着头的中年女人走出来,将一盘切好的水果摆上桌,里面就有岑宴知喜欢的猕猴桃。

    她看到狄琛这个餐桌上的新面孔后瞳孔骤缩,掩饰地捋了捋碎发,将其绕至耳后。

    “你们玩的游戏,晚上貌似也有一场排位。”岑宴秋把那只盛着粥的碗推回岑宴知面前,不经意地说,“吃完晚饭再走?”

    狄琛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走神地应了一声,然后盯着眼前的粥发呆。

    中午陪岑宴知打了两个小时排位,用过午餐,岑宴秋拿来一箱毛线团和两根棒针,说颜色随便他挑。

    狄琛在里头选出一个灰扑扑的鼠尾草绿,闷声不吭地勾着线。

    他做一件事时注意力总是很集中,哪怕岑宴秋一直坐在他旁边,他也未曾分散过一毫。

    岑家的佣人从客厅走过,免不了好奇地望向沙发那个专注织毛衣的深肤色青年。

    比起那些他们见过的,和岑宴秋年龄相仿的客人,他的样貌完全称不上出众,只能说是清秀,但气质却是独一档的。

    像一棵伫立在雪地里的青柏。

    就算浑身的枝条尽被积雪压折,树干依然立得笔直。

    除了经常来的褚二少之外,他们也鲜少看见岑宴秋这么安静而长久地呆在谁的身边过。

    或者说,连褚易都无法像这样,百分百地被岑宴秋注视着。

    狄琛手中的棒针曲折地连接着每一根毛线,动作干净利落。岑宴秋从他指间的厚茧,看到他紧绷的颈部线条,再看到鼻侧芝麻粒大小的黑痣。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他觉得自己牺牲好多,付出的喜欢也好多,同时矛盾地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好多。

    两方相抵,怎么不算扯平?

    岑宴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心想以往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没有狄琛,他应该会风雪兼程地上岑沛铨给他安排好的格斗课,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课程。

    他很早就是岑沛铨钦定的继承人了。

    岑家几代绵延,在玉临用财富与权力堆叠出通天的地位。

    岑沛铨是从五个兄弟姐妹里杀出来的继位者,遭受过非常人所能及的苦难的人,往往会漠视苦难。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岑宴秋异常严苛,甚至称得上“挑剔”。

    相反,岑宴秋对狄琛就一点也不挑剔。

    狄琛若有所感地偏过头。

    那个无聊到看他织了半天毛衣的人,此时把后脑搁在沙发靠背上,手臂之间搂着一个流苏抱枕,睡颜恬静深沉。

    岑宴秋醒着与睡着是两副模样,扪心自问,狄琛更不讨厌后者。

    日光与白茫茫的雪光杂糅着透进来,在岑宴秋鼻尖落了一笔。

    狄琛不知不觉看得出神,两根棒针自乱阵脚,毛线勾得歪歪扭扭。

    回过神时,手里的针织品已经很难看出毛衣的雏形。

    他自暴自弃地想拆开重打,一只瘦黑伶仃的手腕按在两根棒针上,李姨把毛线接了过去,小声做口型:“我试试。”

    织错的线团被慢慢还原,狄琛眼底闪过一丝凝重。她织毛衣的手法也与狄书惠如出一辙。

    他假装很感兴趣地问,“早上您蒸的包子很好吃,是哪一种馅的?”

    “雪菜的。”

    李姨盘在脑后的发髻松动几分,掉出一缕碎发。

    她朴素地笑着,“雪菜鲜肉。”

    狄琛声音压得很低,“不是玉临本地的口味呢。”

    玉临地处偏北,这个馅不怎么常见。

    “哎,我是南方人。”李姨说,“这些早点我起初是不会做的,后来有个人手把手教我……算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喏。”

    李姨把还原的半成品递给他,“哪儿还要改改?”

    “没了。”狄琛看了看她,讷讷道,“谢谢。”

    鼠尾草绿的毛线织品被他轻轻抖开,五个口,中间长,袖口短,明显不是给人穿的。

    黑脸暹罗猫在客厅踱步已久,见状跳进狄琛怀里,呼噜声震天,在他身上蹭了厚厚的一层毛。

    他在网上查过,这个品种的猫性格温顺,据说是“猫中菲佣”,会博爱地照顾每一位家庭成员。

    衣服穿得很成功,狄琛挠了挠它的下巴,在愈演愈烈的摩托引擎声中,他缓缓低下头,用脑袋碰碰暹罗猫的额头。

    “你倒是喜欢它。”

    岑宴秋在他没注意的时候醒了,流苏枕头扔到边上,眉心拧出一个死结。

    在岑家,这只猫最不亲的人就是他,一见他就跑,现在却老老实实地趴在狄琛腿上,与他良好地保持一米左右的间隔。

    岑宴知,褚易,赵上霄……还有这只不待见他的猫,好像谁都能轻易地对狄琛萌生好感。

    狄琛抚摸着柔顺的背毛,“嗯,他好乖。”

    岑宴秋的下一句尚未说出口,一阵规律的高跟鞋的声音逐渐靠近。

    林景宜披着一件雪白顺滑的皮草大衣,领口、袖口围了一圈蓬松的绒毛。

    职业原因,她有一副动听的嗓子,说话像潺潺清泉,每个字音念得很有腔调。

    但林景宜离开音乐剧舞台多年,举手投足皆是富家太太的风范了。

    她细眉一扫,瞥向岑宴秋,“老师说,你今天请假了?”

    “是。”

    岑宴秋言简意赅:“招待同学,不方便上课。”

    林景宜将外套和手拿包交给佣人,慢条斯地拆着一些寄到家里来的新款高定。

    她与岑宴秋之间疏离得不像母子,每句对话极尽客套,“是你旁边那位么,上次生日宴来过呢。叫什么名字?”

    “您好,我叫狄琛。”

    狄琛站起来,双手拘谨地交握着。

    林景宜剪开绸带,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狄?这个姓很少见,我几乎没见过呢。”

    第32章 汤泉 “可以换一个你喜欢的、听话的。……

    狄琛轻微地打了个战栗, 仿佛心脏被五指紧紧抓拢,他指节不由自主地蜷曲起来,在掌心留下四道浅浅的掐痕。

    林景宜猜出他是谁了吗。

    那他今天还能不能从岑家全身而退?

    手边唯一可以用作武器的, 就是两根织毛衣的银色棒针。难道他得拿着棒针,以一敌岑家里里外外几十号私保?

    却不想林景宜自顾自换了个新话题:

    “小秋, 我们家的待客之道就是让客人坐在客厅织毛衣么?”

    狄琛攥紧的手指放心地松开,呼吸变轻。

    岑宴秋指尖勾着抱枕边角的流苏, 冷淡道:“他喜欢这个。”

    “您不试衣服?”

    她一边打开礼盒, 取出一件被防尘袋罩着的长裙, 一边温温柔柔地笑,“也是,你们年轻人的喜好我不懂。”

    “家里新修了一个温泉汤池,外头气温低, 不如带着你的朋友泡泡池子,驱一驱寒气。”几十万一条的高定就这么被林景宜随手搭在椅背上, “我上楼陪陪禾仔。”

    等林景宜上楼,狄琛回到沙发, 将剩余的毛线缠起来, 末端打个结。

    原本和他有一些间隔的岑宴秋忽然离得很近了,抱枕垂下来的流苏拂过他的大腿根。

    狄琛无端觉得他心情很糟糕。

    于是他一圈圈地绕着毛线团,试图讲点其他的, “‘禾仔’是谁?”

    岑宴秋闭目养神, 像一座摆在美术展中心的石膏雕塑, 静默、立体, 连光影都格外地眷顾他。

    然而“雕塑”十分煞风景地冷笑一声,“岑宴知的小名。”

    顿了顿,他音调低沉几分:“禾苗, 有依靠的意思。岑宴知出生那年,他们两个费尽心思找到一个得道高人,求他算八字。”

    “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高人批命,说岑宴知是一辈子享福的富贵相,是家族兴旺的象征,但必须有物可依,不然‘月盈则亏,盛极必衰’。”

    出身名门望族的人,多多少少迷信玄学,尤其是这种与“香火”“延续”有关的谶言。

    狄琛点点头,表示他听懂了。

    岑宴知就好比炉子里的三炷香,香土在,则香柱立。

    他突然想到一个新问题:

    那“香土”是什么,那个被岑宴知依靠着的人又是谁?

    狄琛转头看向那个轻轻闭上眼睛,眼睫浓长的人,心中有了答案。

    是岑宴秋。

    一点不知名的情感涌出来,狄琛皱着眉,把它按了回去。

    “你有没有小名?”他问道。

    有的话,也还算公平。

    可岑宴秋睁开眼,眸中波澜不惊:“没有。”

    *

    林景宜提到温泉池子,岑宴秋真的带他去了。

    是小型的私人汤池,周围铺着鹅卵石,造景很典雅,顶多容纳两个人。

    狄琛事先不知道岑宴秋带他来的地方是这里,死死捂着衣襟不放。

    他与普通男性的身体构造不同,虽然乍一眼看不出来,但他小心谨慎惯了,这么多年没进过公共浴室,上厕所也避开人流高峰期。

    岑宴秋恰恰相反,他不讲究这些,当着狄琛的面一件件地把衣服脱了,若非他俩有层见不得人的关系在,狄琛高低打110举报这个暴露狂。

    水波跌宕漾开,狄琛把别过去的头转回来,脸颊被升起的热气蒸得通红。

    “真的不下来?”

    岑宴秋宽硕的背肌抵着汤泉池壁,尽管是抬头仰视的姿势,狄琛却有种被睥睨的感觉。

    他后退一步,态度坚决:“不了,你自己喜欢就行。”

    汤池附近有几张椅子,狄琛挪了一个过来,在某个背单词专用的软件里登陆他的账号,一次性温习了十个。

    复习到“discipline”,他脑门汗如雨下,只穿一件家居睡衣还是很热。

    “狄琛。”岑宴秋喊他一声。

    “嗯?”

    “下学期我不在学校,”岑宴秋右臂平展,反撑在略高一些的池沿上,“去参加一个国际物竞赛,和学校其他几个人一起。”

    竞赛这个词超出了狄琛平时的概念,他心不在焉地滑走一个单词卡片,词穷地说了句“那祝你一切顺利”。

    岑宴秋左手破出水面,湿淋淋地泛着光。

    看到他对自己招手,狄琛放下手机,缓慢且迟疑地走到水边,他一条腿的膝盖有伤,所以只能单膝跪下。

    汤泉池雾气缭绕,使得岑宴秋的面孔有些朦胧,边缘恍若虚化了似的。

    那张俊美至极的脸逐渐放大,狄琛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没躲。

    谁知岑宴秋临时来了场声东击西,滚烫潮湿的手心蜻蜓点水地擦过他的下颚,在他捏起袖子擦水的时候,狄琛唇面一软。

    岑宴秋两手撑着池台,上身全然浮出水面,像一条在海上以蛊惑动听的歌喉吸引水手的海妖,很轻柔地吻住他的唇瓣。

    被迫打开齿关,狄琛发出几声模糊的闷哼,几近与飘荡的水声融为一体。

    睡衣的领口和衣袖被浇了个透,湿哒哒地黏连着皮肤。

    狄琛上身悬空,宽大的下摆向前倾出一个钝角。池边水花溢溅,他怕被岑宴秋拖下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奈地承接着这个吻。

    但这个人似乎并不满足于简单的唇齿触碰。

    一只沾着水珠的手从睡衣下摆伸进去,摩挲着那片紧密结实的小腹。

    滑至裤腰边缘的时候,狄琛恍然间醒了神,握住岑宴秋手腕。

    “我亲得不好?”那人唇色红润,跟吃饱喝足的妖怪一样,语气慵懒。

    狄琛:“……”

    他趁机退回到安全地带,难堪地瞟了眼小腹以下,随之而来的是无法忽视的负罪感。

    他没办法欺骗自己“毫无感觉”,欲/望和渴求是最真实的证明,骗不了人的。

    狄琛羞耻地并拢腿根,拿起手机,连滚带爬地朝汤池外跑。

    穿上洗干净的衣* 服,纵然一边的裤腿破了个大洞,狄琛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在微信里给岑宴知发了条消息,说他晚上没法陪他打排位了。

    岑家的别墅在玉临市郊区,好半天来不了一辆车。

    张叔开着加长轿车悠悠路过时,狄琛眼前一亮,宛如看到救星。

    “小少爷说您急着回家,为什么不多待一会儿呢?”

    狄琛在雪地里站了十来分钟,冷得像冻僵的冰块。

    他搓着手,“抱歉,是我临时有事。”

    “原来是突发事件。”张叔点点头,说道。

    轿车开到别墅正门,身材颀长的男生站在马路中央,张叔踩着刹车,摇下车窗叫了声“大少”。

    岑宴秋径直走到狄琛的车窗前,隔着一扇玻璃,声音听起来有点闷:“开窗。”

    车窗缓慢降落,有限的空间里,狄琛只看到他冻红的下巴。

    “至于吗?”岑宴秋说。

    狄琛一言不发,心想怎么不至于?

    他不懂包养具体是怎么来的,在包养关系里,岑宴秋就可以不经许可地亲他摸他吗?

    这也太不讲道了。

    但更不讲道的在后面。

    岑宴秋一只手压着车窗,冷声道:“说话。”

    “我问你至不至于,哑巴了吗?”

    狄琛嘴唇颤动着,含糊不清道:“……不喜欢可以换一个。”

    他说的太小声,岑宴秋没有听清,拧着眉:“什么?”

    “你可以换一个。”

    狄琛指尖一片冰凉,音量稍大:“可以换一个你喜欢的,听话的。”

    压在车窗的手骨节发白,可想而知有多用力。

    岑宴秋彻底发火之前,轿车重新发动,张叔脚踩油门驶向道路出口,心有余悸地关闭所有车窗。

    作为岑家的员工,他撞见不得了的一幕,干笑两声:“大少与褚二少也常有争执,在很早的时候。”

    那时褚易不了解岑宴秋,无意间在他雷点上蹦了很多次迪。

    两人急赤白脸地闹过一阵,褚易不肯认输,岑宴秋不肯低头,是充当大姐头的林燕辞按着他俩的头,签字画押和好如初的。

    “朋友之间没有隔夜仇嘛,您多担待。”张叔含蓄道。

    狄琛嘴上说好,却在心里把岑宴秋翻来覆去地贬了一通。

    他这样高素质好脾气的人都忍受不了这个人的性格,真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没有谁能和岑宴秋和谐共处。

    嗯,十大未解之谜。

    张叔停在一个红灯口,说:“其实……大少的性子大变过一次,在他八岁那年,但我在岑家任职的时间不长,所以不是很清楚里面的原因。”

    又是“八岁”?

    狄琛留意到这个时间点,暗暗记下。

    开学即是高二下学期,学科进程像开了五倍速,早七晚十、一周六天地上课,狄琛大部分时间尚可适应,只有少数一两次,会趁老师不注意悄悄打个瞌睡。

    褚易被林燕辞远程监督,破天荒地把游戏戒了,开始认真听课。

    有时候狄琛拿出手机看消息,他还倒反天罡地指指点点,说手机是成绩最大的敌人,当心排名一落千丈,救都救不回来。

    月考刚考进年级前二十的狄琛:。

    他看着沉寂了三十天的微信聊天框,掏出一个洗干净的苹果咔嚓啃掉一块,“这么多天,岑宴秋联系过你吗?”

    这是他第一次问起那人的近况。

    他也有发消息给岑宴秋,但他一条都没回。

    明天就要和陆今见面反馈最新情况了,总不能说,“我和岑宴秋正在冷战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好,我们的计划要失败了”吧。

    褚易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套了五层塑料袋的手机。

    点进联系人界面——

    岑宴秋雷打不动地,在每天早上六点半发一条消息到他手机上。

    3月3日。

    [预赛通过。]

    3月23日。

    [省赛一等奖,第一名,下个月决赛。]

    3月24日。

    [食堂难吃。]

    3月25日。

    [失眠。]

    3月26日,也就是今天。

    褚易没看懂岑宴秋发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不换,就喜欢……不听话的?”

    他偏头问狄琛,眼神睿智:“啥意思?”

    第33章 围堵 表达作者的思乡之情。

    狄琛目光挪向远方, 装傻充愣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呢。”

    褚易不依不饶地追问,还挟月考试卷以令诸侯,他不说就不把卷子还给他。

    狄琛叹口气, 假模假式地接过褚易的手机,将岑宴秋一个月以来发的消息统统看了一遍, “他说的应该是题目吧。”

    褚易:?

    “遇到难题——不换,就喜欢不听话的、做不出来的竞赛题。”狄琛肯定地“嗯”了一声, 仿佛在身上罩一件黄大褂, 他立马就一跃成为道观销冠, “你看,是不是很有道?”

    被狄琛这个江湖骗子坑瘸了的傻白甜恍然大悟,食指晃两下,悟了:“原来是学得走火入魔了。”

    “我就说数学物容易使人精神失常, 他们这些搞竞赛的,成天闭关训练, 能不疯吗……”

    褚易念经似的自说自话,狄琛拿他当背景音, 对着空白对话框发呆。

    那天岑宴秋发了好大一通火, 眼眶烧得通红,他俩都在情绪的风口浪尖上。

    狄琛把苹果啃成沙漏型,不知怎的, 他当时也没顺着岑宴秋——他本该这么做的, 但那些反驳的话太顺口, 太一气呵成, 顺着喉管一溜烟就蹦出来了。

    哄岑宴秋的难度远远高于地狱级别,尤其是破冰的第一句话,非常关键。

    狄琛在键盘里删删改改, 废稿加起来都有小几百字了。

    褚易停止念叨,取而代之的是拍照的啪嗒声。狄琛问他在拍什么,褚易扭捏地咬着手,把一张擦边及格的月考试卷放到桌面。

    “拍我的生物卷子,林燕辞说想看我考了多少分。”他含情脉脉地亲了亲左上角的“61”,腻歪道,“它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狄琛沉默地搓了搓手臂的鸡皮疙瘩,还没说话,和褚易挂着语音通话的林燕辞仗义执言,铿锵有力三个字:

    “傻逼滚。”

    狄琛把凳子朝里挪了几寸,果肉啃得差不多的苹果核正准备扔,伸了一半的手却又收回来。

    镜头对准这个“水果沙漏”,狄琛按下拍照键,一键发送。

    [听说多吃苹果对身体好,还能治失眠呢。]

    一句话和一张照片贴在纯白色的背景壁纸上,好不突兀。

    但就算他有心撤回也来不及了,三分钟过去,该功能已失效。

    手机被塞进背包,一整个晚自习,狄琛就写了一张数学试卷,大题部分还没写完。

    他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放学后看到除了新闻推送再没其他消息的微信,这股无名的烦闷越发强烈了。

    狄琛按部就班地处完剩下的作业,洗漱上床,临睡前看了眼手机,依旧安安静静。

    他决心不再想了,专心入睡。

    翻身到另一侧,双眼合上的后一秒,手机屏幕忽地一亮。

    一条新消息通知:

    [少看无良。]

    狄琛睡醒,手臂迷蒙地在枕边划拉几下,小指碰到手机边框,他揉开眼前的雾霭,那句岑宴秋凌晨两点半回复的话映入眼帘。

    他是坐在教室里给岑宴秋发消息的。

    后背弓成一个拱形桥,看两眼手机,然后偷感十足地向四下张望,确认没有老师在前后门偷窥,这才灵活地敲着键盘。

    [我的早饭是一碗凉面和一杯豆浆,你呢?]

    对方弹来一条消息:

    [面包。]

    [是不是不太营养啊?]

    聊天框左侧,岑宴秋发了一个句号。

    岑宴秋好像不想和他聊天了,狄琛焦急地想,手指一边点出残影。

    [我为那天的事向你道歉。]

    [展开说。]

    [……我言语不当,说话不过脑子,不应该违背你的心愿,逼你’换一个听话的‘,不应该在你问问题的时候不说话。]

    狄琛认错就像在水语文的主观题答案,把“侧面烘托”“升华主题”“借物喻人”乱用一通,最后“表达作者的思乡之情”。

    说没说到点子上暂且不论,至少字数和态度是很好的。

    但岑宴秋不是语文老师,不会因为卷面写满就心软。

    他心狠手辣地在狄琛的“答卷”上批了一个大大的零:

    [不对。]

    被岑宴秋一票否决,狄琛毫无头绪地打字,问他哪里不对,但过了很久,岑宴秋都没有回复,大概是下线做题去了。

    春分了,虽然晚上的气温稍许下降,总体是不怎么冷的。

    狄琛在脑海中演算一道物题的解法,他解得正投入,背后却不禁传来一丝凉意。

    他已走出英中不少距离,这条路是条小道,没什么人,夜深的时候静悄悄的,像恐怖片的高能场景案发地。

    小路尽头是一条大道,狄琛意识到不对,想朝出口的方向跑,结果一个人形黑影堵住出口的光,陆陆续续,他的后方和斜后方也慢慢有人围了上来。

    由于光线不足,每个人的脸如同打着马赛克,他只能根据人影的个数,判断对方一共有五个人。

    “最近的警局在一千米内,如果我现在报警,出警不到十分钟。”防止有人背后偷袭,狄琛环视四周,警惕地攥起拳头。

    然而他的警告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那些人听到以后反而笑得更大声。

    五个人以V字形排列,站在顶头的人走出黑暗,用食指推推鼻梁上比啤酒瓶底还厚几分的眼镜,“可算等到这一天了。”

    尤勤勉嘴角咧到最大,笑声张狂:“这位爱当狗的——狄琛同学。”

    “……”

    手机就在口袋里,连续按五次电源键即可报警,狄琛把手伸进校服里,只按到第二下,手臂便被人大力甩开。

    手机飞向半空,抛出一条跨度极大的抛物线,在三米开外落地。

    尤勤勉走了几步,一脚踢开屏幕粉碎的手机,鞋底还踩在上面碾了两下。

    “想报警啊?”他扯扯嘴角,“没门。”

    “尤勤勉。”

    狄琛的视力很好,当微弱的光线打在黑影脸上时,他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是上学期被退学的尤勤勉。

    他心疼地看了眼被粉身碎骨的手机,语气认真:“你不是已经退学了么?英中不会保留你的学籍,你只能选新学校重新入学。”

    “操!用得着你说?”

    尤勤勉面目狰狞,被狄琛寥寥两句话激怒,“当初要不是你在背后打小报告,我怎么会被退学?”

    他手掌前后招了招,余下四个人形成一个包围圈,向狄琛逼近。

    位于斜后方的人第一个动手,狄琛灵敏地侧身躲避,前几年挨打形成肌肉记忆在此刻逆流而上,他勾拳狠狠砸向那人面门,将包围圈破开一个小口。

    尤勤勉的眼镜在动乱中歪歪扭扭,他手忙脚乱地扶着镜架,一句“都给我上”说到一半,却被一个横飞过来的沉重背包砸到腰。

    其他四个人见状都有些懵,狄琛见缝插针,先把身侧那个被尤勤勉吸引住目光的人干倒。

    凸起的尺骨茎突不偏不倚地磕在第二个人的鼻梁上,一声痛喝落地,狄琛恰好收回手,神色淡然地松了松用力过猛的手腕。

    准备英雄救美的赵上霄:?

    怎么他刚来,就已经结束了呢。

    好仓促,好突然。

    路人甲乙丙丁的躺姿横七竖八,也许是他们想起狄琛一开始的“报警”言论,又忍着痛爬起来,妄图跑路了事。

    “都站住!”狄琛扬声道。

    他以为没人会呢,谁知那四个人真的乖乖停住脚步。

    “哥、哥,别报警成吗?今天的事儿和我们不相干,都是那个眼镜仔指使的!您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狄琛呛到嗓子,不舒服地咳嗽一声,那些人如临大敌,你推我我推你的,想弄个中间人出来说和。

    他也没真想把他们怎么样,他指指四个人身上的伤,哑着嗓子说:“我这属于正当防卫,关于医药费,我绝对不会出一分钱的,知道了吗?”

    “……”

    “明白明白!”

    “不出应该的,应该的。”

    四个人分别向四个不同的方向逃窜以后,赵上霄单手将腰部受伤的尤勤勉拎了起来,扔到他面前。

    “就这小子叫人堵你?”

    狄琛点点头,蹲下来:“嗯。”

    赵上霄龇开一口大白牙,宛如海里的食人鲨,气场逼人:“他怎么处?扔进局子呆两天,还是打电话告他爸妈,找他们要赔偿?”

    “哦,挖个坑埋了也行。”赵上霄有意吓他。

    尤勤勉的镜架摇摇欲坠,显然是把赵上霄的话当真了。

    狄琛抬头看向喜好吓唬人的赵二公子,不赞成地摇摇头:“剩下的我来就好,今天多谢。”

    “你?”

    赵上霄不放心道:“你一个人看着他,没问题?”

    “没的,放心吧。”狄琛保证道。

    他背包里还有个诺基亚的备用机,赵上霄离开后,他给陆今打了通电话,说他一时半会儿没法回家。

    陆今问他什么情况,狄琛看一眼偷偷起身的尤勤勉,伸腿踹了下他的屁股。

    那人重心失衡,直直扑倒在狄琛碎裂的手机旁。

    “在处一个你可能认识的人。”他说。

    陆今开车赶到时,尤勤勉在地上趴了快二十分钟。

    狄琛在脑子里过了三道上课讲过的化学流程题,下巴指指那个装作自己不存在的人:“他说,他们家公司和陆家正在深度合作,有陆家撑腰,他们在玉临能横着走。”

    他把尤勤勉的原话如实说了一段,又临时发挥他的艺术细胞,加工创作了一小段。

    “狄琛你他妈——”

    “我认得你,尤家那小子。”陆今将尤勤勉打断,两指夹着一根烟,擦亮的打火机点燃烟头。

    他吐出一口雾气,笑道:“你和你爸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第34章 立冬 一个晃神,狄琛被按开齿关。……

    尤勤勉瞳孔微缩, 似是想到什么,“你把我爸怎么了?”

    自从他被英中退学,尤氏集团便因融资失败导致资金链断裂, 一夜之间彻底垮台,昔日与之交好的亲朋好友捏着鼻子纷纷避嫌, 陆家也闭门谢客,无视了尤勤勉他爸的求援。

    这段时间老尤总在燕城矮着腰四处求人, 尤勤勉在家无事可做, 学业家业鸡毛满天飞, 因而怨恨地盯上了致使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

    狄琛。

    不料盯上的不是软柿子,是带刺儿的硬骨头。

    咬一口一嘴血的那种。

    陆今皮笑肉不笑,鼻腔吐出两股烟雾:“这话不该问我,该问你自己。”

    狄琛捡起手机, 吹吹屏幕上的玻璃渣和肮脏的尘土,“现在回头是岸还不晚。这个手机虽然是二手的, 也还值一些钱……这样,你赔我两千吧。”

    吊到鼻头的眼镜框被尤勤勉摁回鼻梁, 他朝地上“呸”了一口。

    “傻逼玩意, 我赔你妈个蛋!”

    唾沫星子溅了狄琛一脸,他没岑宴秋那么洁癖,但这好歹是别人的口水, 全是细菌, 脏得很。

    不爱干净, 还没素质, 狄琛用袖子擦擦脸,在心里批评道。

    他撑着两腿膝盖,没完全起身, 一个透明闪光的东西从他眼前飞了出去。

    陆今打飞尤勤勉的厚底眼镜,鞋底碾灭烟蒂的火星。

    “两千,现金还是网银?”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尤勤勉,仿佛在看一只极易碾碎的蚂蚁,“还有,转告你爸,带着你们一家子尽快滚蛋,最好这辈子别回来。”

    烟蒂被踩得稀烂,昭示着反抗的下场。

    尤勤勉脱下左腕的手表,咬着牙交了出去,狄琛掂了掂重量,和手机一起塞进口袋。

    他还是自己一个人坐地铁回租屋,和陆今二十分钟后在单元楼下汇合。

    道路口的光亮闪烁迷离,像一扇通往异世界的门。

    尤勤勉微弱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岑家和陆家十几年来势不两立,狄琛,你这一套左右逢源玩得真好。”

    “就不怕被岑宴秋发现么?”

    怕,他当然怕。

    这条路刀山火海,走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

    但狄书惠的命在岑家的某个人手里,在决定来到玉临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与岑宴秋“同坠火海”的准备。

    他要那个人以命偿命。

    狄琛没有回头,“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脚步不停,义无反顾地走过那扇“门”。

    单元楼下,一辆敦实厚重的黑色越野车停在一棵樟树旁,陆今靠在车门前,脚边几个零落的烟头。

    “岑宴秋爱上你了吗?”他夹着一根没点燃的新烟,眼神里掺杂着挪揄与审视。

    狄琛不懂陆今为什么纠结于这点。

    岑宴秋不爱他,这个任务就进行不下去了吗?

    他只当这是陆今的恶趣味,说:“没有。”

    他们还是包养的关系。

    他的答案可不是胡诌来的。在少得可怜的空暇时光里,狄琛有在网上搜集一些以爱情为主题的影视作品,那些主角爱得那么轰轰烈烈,没有对方就活不下去一般,跟他和岑宴秋一点也不一样。

    岑宴秋说话总喜欢说一半,剩下的让他去猜。

    比如那句“不对”,到底哪里不对,为什么不对,也不说清楚。

    “他的心思很难猜,猜错了,他会发脾气。”狄琛吐着苦水,“他经常发脾气。”

    陆今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只没开窍的灵长类动物,“你不知道哄哄吗?”

    “哄?”

    “他训你,你就夸训得好,他想干什么就由着他干。”陆今说道,“被岑宴秋包了这么久,不会这点悟性都没有吧?”

    英中这学期容表查得严,陆今眼前的青年把头发剃回短寸,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清秀端正的眉眼此刻作思考状,表情很为难。

    他擦亮指间的烟,吸气、吐气。

    孺子不可教也。

    岑宴秋一走就是一个学期,高二下期末,没了这个长期霸榜年级第一的存在,第二第三玩命狂学,都迫切地想体验一下“千人之上”的感觉。

    狄琛这半年稳步前进,年级前二十、年级前十五,再到年级前十,拿到成绩单的时候,他满意地存图留念。

    终于脱离倒数后一百的褚易对他的成绩望眼欲穿,冲空气打了套军体拳。

    “你怎么学的?告诉我,你究竟怎么学的!”

    狄琛把重要的旧书分批次放入书包,不重要的归类堆在桌肚里。

    “就……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褚易:“听君一席话。”

    “暑假我连麦教你。”狄琛说。

    褚易从前只是不想学,脑子没啥问题。他与林燕辞恋爱以后,像打了鸡血般发愤图强,有这么旺盛的求知欲,把分数提起来是不难的。

    一只手悬在狄琛头顶,像抓了把空气,狄琛搓了搓有点扎手的短发,不解地问道:“我的头上有东西?”

    “嗯。”褚易深情款款,“有一顶天使的光圈,义父。”

    狄琛:“。”

    “义父,马上高三了,为了纪念逝去的高二,咱两合个影。”

    褚易将镜头反转,揽上狄琛的肩:“来,笑一个!”

    开的是原相机,没美颜没滤镜,狄琛鼻侧的黑痣清晰可见。

    他伸出两根手指,僵硬地比了个耶。

    八月底,岑宴秋代表英中,从省赛杀进国赛,又从国赛打到亚赛,拿下世赛金奖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仅荣登学校外墙的光荣榜,还被各大玉临市媒体争相报道,可以说风头无两。

    岑宴秋登上颁奖典礼的时候,狄琛在小吃街炒饭炒得热火朝天。

    下午三四点钟客流量不大,他忙里偷闲,打开手机就看到了岑宴秋与一众外国评委的合影。

    照片里的男生薄唇微抿,一米八几的个子,夹在有身高优势的老外当中也丝毫不逊色。

    狄琛大拇指在屏幕上按的时间有些久,一不小心,点了保存。

    夏季天黑得很迟,晚上下班,远处的天际还渲染着浅淡的亮色,由近及远,从深到浅,枝头蝉鸣阵阵。

    那条祝贺岑宴秋获奖的消息没有得到回复,狄琛摩挲着三手触屏机外壳的裂纹,发了条新的过去。

    [还有多久回来?]

    [不清楚。]

    左侧的黑色头像终于有了动静。

    [可能下学期开学以后。]

    下学期可就高三了,狄琛皱眉。

    不过岑宴秋手里有世界物竞赛金奖的奖杯,保送国内顶级大学应该不成问题了。

    他这个还要高考的人瞎操什么心。

    [为什么这么久?]

    狄琛问完,那边又不回话了。

    后来分别和陆今、褚易提到这件事,根据两个人的回答,狄琛拼凑出了一个原因:

    获奖后的几个月,岑宴秋在与国际接壤的明珠市,陪岑沛铨视察鼎诚分公司的业务。

    岑家需要新鲜血液,岑宴秋是岑家,是鼎诚唯一公开的继承人,毫无疑问,他终有一日会代替岑沛铨接管整个家族。

    就像幼鹰必须通过成百上千次的练习,才能学会如何捕猎与飞行。

    *

    高三上学期,立冬。

    小区的流浪猫生了一窝幼崽,这是今年的第三窝了。生产后的母猫被热心的大妈抓进航空箱,送到宠物医院驱虫绝育,她的小猫也都成功找到了领养人。

    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但狄琛下晚自习回家,却在单元楼的草丛里听到几声微弱的猫叫。

    他踮着脚走近,扒开长势惊人的杂草,在密集的灌木深处挖出一只瑟瑟发抖的奶牛猫。

    小猫只有手掌大,叫声虚弱,不确定是不是那母猫的孩子。

    已经十一月,天气寒凉,这么小的猫能撑到被人发现,简直是一个奇迹。

    狄琛把它捧在掌心,温和地低垂着头,“咪咪”“咪咪”地叫。

    这个点,宠物医院大多已经关门,明天周天,刚好有空带猫去宠物医院。

    快进门的时候,手里的小猫睁眼叫了一声,狄琛鬼使神差地回看一眼,那颗四层楼高的樟树底下冒出个人。

    设计宽松随性的卡其色风衣轻飘飘地落在那人肩上,男生双手插兜,袖口的布料堆叠出一道深刻的褶,下摆被拂过的风吹得轻轻摇动。

    岑宴秋胸口打着一条黑蓝色的领带,气质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但眼神却未变,还是冷冷淡淡的,像没揉开的雪。

    “回、回来了。”狄琛磕磕巴巴地打着招呼。

    岑宴秋一步步走来,黑发利落地抹向脑后,似是喷了什么定型的东西。

    走近时,熟悉的枯叶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木头与雪松的味道。

    “不想见到我?”他抬眉道。

    “……没有。”

    狄琛腾出一只手拉开单元门,“夜晚风大,上楼说吧。”

    黑白相间的奶牛猫被他安置在一个铺着旧毛毯的纸箱子里,租房没有羊奶,狄琛不敢乱喂,只给它喝了一点水。

    他进厕所洗手,岑宴秋倚着门框,一句话不说地凝视着他那双挤满肥皂泡的手。

    “没什么话想说?”

    话音响起的那一秒,水龙头被打开,水流的声音盖过岑宴秋,狄琛冲掉手上的泡沫,转头“啊”了一声。

    他的手还是湿的,但岑宴秋并不在意的样子,单手搂过狄琛的腰,近了一步。

    被玉临市媒体报道过无数次的那张脸近在眼前,狄琛太久没见他,培养好的脱敏反应一去不复返。

    他声线有些抖:“我、我好像听到猫在叫……”

    “你在幻听。”岑宴秋说。

    他眉眼有种不易察觉的疲惫感,狄琛也是离近才发现,岑宴秋眼底覆着淡淡的青黑,仿佛很长时间没休息好。

    手掌心的水珠沿着手腕往下滑,英中的秋季校服是藏蓝色的,被水渍浸染,成了岑宴秋领带的颜色。

    也许是狄琛静默的时间太久,掐在他腰间的虎口微微收紧。

    感受到腰间的力量,狄琛后腰抵到洗手台,进退两难。

    “你到底在等什么?”

    岑宴秋语气中带着几分薄怒,狄琛敏锐地想到“哄”字诀,但第一句“抱歉”尚未出口,他的下唇就被人用手指按住了。

    两指将唇面压得微微下陷,像在搓揉糯米团子。

    一个晃神,狄琛被按开齿关。

    第35章 养猫 肿的肿破的破。

    “原来你拍照是那样的。”

    岑宴秋在他耳边喃喃, 呼出来的气息犹如中部地区酷夏时节的风,吹得人耳根子发热。

    狄琛被迫张开嘴,舌底续起一小汪口水, 就快要收不住了,唇瓣紧急合拢的时候还不小心夹了一下岑宴秋的手指。

    岑宴秋以后可能想当个牙医, 他这样想着,须臾又怔怔地问:“什么照片?”

    他对这学期有没有拍过照片一点印象都没有。

    哦对了, 身份证过期后补拍的证件照算吗?

    岑宴秋表情有些不自在, 有意错开目光, 搓了搓湿润的指腹,“你和褚易那张。”

    狄琛想起来了。

    褚易拍完还把照片发他微信来着,当时是下午五点多,光线正正好, 明亮却不刺眼。

    他私底下没怎么照过相,为数不多的那几次是小学和初中的毕业照。一个班四十几号人站在校门口的花坛前, 摄影师举着相机,边找角度边叫他们说“茄子”。

    闪光灯一亮, 摄影师放大看细节, 发现连拍的照片里总有一个“小黑炭”不咧嘴。

    狄琛被单拎出来学了五分钟的微笑,打回队伍里,笑得最僵硬的那个人又是他。

    摄影师赶时间, 摆摆手说算了, 这样也行。于是, 狄琛的礼貌假笑就被永远定格在集体相册中。

    后来他也有反思自己为什么笑得没别人好看, 大概是,人家说“茄子”的重音在“茄”,而他的重音在“子”吧。

    “褚易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呢。”尾椎被洗手台边缘硌得发疼, 狄琛一只手折到后腰,闷闷不乐地给自己垫着。

    “因为是我叫他拍的。”

    岑宴秋左腿挤进来,硬将狄琛的腿根撇开一道缝,手臂环着他精瘦的腰身,十指相扣,额头低垂下来,轻轻压在狄琛肩头。

    毛茸茸的发丝拂过颈侧,狄琛像一棵挂着树獭的树干,因承受不了重量被压得向后倾倒。

    岑宴秋的高档风衣被他湿乎乎的手印出半个掌印,狄琛只觉脖颈好像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上下两瓣,有些湿润。

    “那张照片……我保存了。”岑宴秋沉闷道。

    狄琛脑海中劈出一道惊雷。

    他不知道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了多久,仿佛被掏空意志一般,甚至都没察觉到他和岑宴秋所处的场地已不再是淋浴间,而是卧室。

    床板很硬,头部简陋地堆着单人的枕头被子。天气还没到冷得无法忍受的程度,因此那床厚实的鹅绒被仍待在木头柜子里。

    狄琛的校服下摆被推到胸口,小腹流畅的线条随呼吸若隐若现。伸进衣服里的那只手好冰,隔着外衣布料的时候还不觉得,直至触到肌肤,狄琛被冷得一哆嗦。

    “你是苦行僧吗……”岑宴秋咬着他的耳垂笑。

    狄琛“唔”了一声,说不是。

    岑宴秋追问道:“那是什么,巧克力精?带刺的海胆?”

    说的尽是些乌漆嘛黑的东西。

    胸口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狄琛忍不住缩了缩,含羞草似的,背部曲成一个浅浅的弧。

    他气息不稳,像漏了气的气球,说话断断续续:“……我、我是,人。”

    话音未落,岑宴秋发出一声轻笑。

    这是他们分开大半年的第一次接吻,狄琛依旧学不会换气,只要岑宴秋不停,他就能一直憋着。

    唇舌分开的那一刹那,狄琛大口地喘着气,眼角缀着两滴生泪水。期间他没有闭眼,倒不是因为岑宴秋长得有多貌若天仙,而是他想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要沉溺太深。

    哪怕某些特殊的渴求会使人短暂地忘掉一切,他也不能放任自己就此溺毙。

    似乎是故意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没多久,岑宴秋又吻了过来,比上一次更用力、更热烈。

    嘴唇和手的温度截然相反,狄琛眼眶泛酸,由于距离太近,他都数得清岑宴秋有多少根睫毛了。

    下唇被一颗尖牙抵着磨了两下,岑宴秋睁开眼,嗓音带着慵懒的哑意,“还躲不躲了?”

    狄琛无声地张了张嘴,没听懂他的意思。

    他两嘴唇都有点肿,岑宴秋敛眸哼了声,记仇地在他嘴角咬了一下,“没见过谁亲完就跑的。”

    他指的是别墅汤池那次。

    岑宴秋在恋爱方面的经验,就像褚易的物成绩,匮乏且惨不忍睹。

    狄琛一亲完就拍拍屁股走人,还对他说什么,“不喜欢可以换一个”之类的伤人的话,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身边谈过恋爱,或者正在谈恋爱的也只有林燕辞和褚易两个人,问褚易等于白问,最后,他在某个深夜给林燕辞打了一通跨洋视频通话。

    国内和美国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林燕辞早上没课,头发睡成爆炸鸡窝。

    岑宴秋简短含蓄地以第三人称视角描述了一遍经过,林燕辞只露了个下巴尖,困顿地分析道:“叫他下次亲别人前* 先刷刷牙。”

    “……”

    “没有口腔问题。”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谈?”

    “嗯。”

    “那就是人家害羞,多亲几次就好喽。”林大师在床上翻转一百八十度,指点迷津道。

    早在大半年前就被确诊“害羞”的狄琛嘴巴没一处能看的,肿的肿破的破。

    在床上的位置也不知不觉中前移许多,头顶快碰到床头板了。

    但岑宴秋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两人宛如双生树,枝条密不可分地彼此缠绕着,岑宴秋黏他黏得厉害,嘴边的笑意比得奖时更盛。

    声音也黏黏糊糊的,“你都不问我为什么保存那张照片。”

    狄琛抬手捂住嘴,指缝漏出几声闷哼:“为什么?”

    岑宴秋没说话,攥着他用来捂嘴的那只手,像流动的藤蔓,一点点地往树干下方生长蔓延。

    狄琛猝不及防撞进他晦暗不明的视线里,然后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

    这人的阈值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

    狄琛定了七点的闹钟,一大早起来,草率地应付过早餐,抱着装猫的纸箱子就往最近的宠物医院冲。

    岑宴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一副餍足的模样,第一次没怪狄琛起得太早。

    “你好,请问在哪挂号?”狄琛把纸箱子放在前台,但没撒手。

    “就在这儿。”

    前台的女生起身看了眼猫:“几个月大了?之前有没有在我们医院登过记?”

    “它是我昨天晚上捡到的流浪猫,没有。”

    女生在电脑前操作一通,滑动鼠标:“挂号费十五,一号诊室不用排队。”

    “好的,谢谢。”

    走进一号诊室,一只黑白褐三色的大猫鸠占鹊巢地趴在医生的座椅上,房间里没人。

    不是所有大猫都对幼崽友好,狄琛本能地把纸箱护在怀里。

    这时,诊室的另一扇门被人推开,医生着白大褂的衣摆,弯腰将那只懒得动弹的“巨型核弹”抱到诊室外。

    回来后,她笑着和狄琛解释,说那只猫叫“院长”,是一只因感染猫瘟被遗弃的重点色布偶,性格很温顺,对人对猫都是。

    说着,她轻轻托起巴掌大的小奶牛,检查了一下性别、眼睛和耳朵。

    “两个月不到的小公猫,身上挺干净的,眼睛有一点点发炎。”

    狄琛担忧道:“能活下来吗?”

    “嗯……稍等。”

    医生离开诊室,岑宴秋握住狄琛的手,很轻地捏了一下,“会的。”

    狄琛刚准备说话,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微微挣开岑宴秋的手,拢进外套口袋。

    医生再次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根装着羊奶的针管。

    针管慢慢往前推,“吃得进去,没有进食障碍。”

    “但一些常规检查不能少,最基础的,就是查查猫瘟这些。”

    狄琛点点头,手心是一张银行卡。

    来的路上岑宴秋就告诉过他,养了猫狗以后,钱就像不值钱的废纸,一场小病就能烧个大几百,大病没几千更是下不来。

    奶牛猫被医生放回纸箱,她看着狄琛,说:“你还是个学生吧,有条件负担做检查的费用吗?”

    小猫喝过羊奶,看着有精神了些,但还是没什么力气,软软地伏在旧毛毯间。

    他的目光落在小猫瘦弱的脊背上,须臾,狄琛听到一声很微弱的“咪”。

    “有的。”

    狄琛与医生四目相对,眼神平和:“什么时候能做检查呢?”

    医生:“现在就可以。”

    狄琛拿着收费单去前台缴费,岑宴秋几次想帮他结账,统统被他拦下了。

    猫是他捡的,他就得负责到底,没必要让别人插手,狄琛心想。

    岑宴秋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医生只开了最基本的检查项目,费用控制在五百以内,还给他打了个折。

    交了钱,狄琛提着一桶羊奶粉,刚好站在一面悬挂着医生基本信息的白墙前。

    一号诊室的医生排在头一个,毕业于玉临农业大学,又在玉临大学读了硕士。

    后面的几位医生同样履历丰富,最低也是高校本科毕业。

    很多人高考结束都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喜欢什么,大多随大流,被父母的意愿影响着,填报一个“不出错“的专业。

    在此之前,狄琛也很少考虑过未来的事。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不说一辈子,至少在当下,有一件比高考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完成。

    他没有特别喜欢做的事情,所谓的彩绘、打游戏、做手工,不过是为了赚钱养活自己而已。

    墙下的一排长凳空着,狄琛坐下来,眼前还浮着那行“毕业于玉临农业大学动物医学专业”的字样。

    “你想养那只猫?”岑宴秋在他身旁,语气算不上好。

    狄琛摇摇头,说不。

    “我会帮他物色一个领养人的。”他说。

    岑宴秋朝他看过来,“为什么?”

    狄琛后脑枕着那面墙,逆着摸了摸扎手的短发。

    什么样的环境才适合养一个小生命呢?

    他想,应该是和谐的,稳定的。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任何被他守护着的人或物和他一起颠沛流离。

    但狄琛不会这么回答。

    经过半年多的训练,他在“摸清岑宴秋心思”上小有成就,很轻松地抿出一个笑,“已经有一只猫了,就不要再有第二只了吧。”

    第36章 成年 “下车,我不想看到你。”……

    猫是一种独立的生物。

    找一个舒适的角落, 一呆就是大半天,不需要牵出去遛,也不需要陪它们玩叼毛球的游戏。

    就像岑宴知养的那只暹罗, 已经是猫中最亲人的品种了。假如岑宴知待在它身边的时间太长,它也会嫌烦地跑开。

    岑宴秋注视着狄琛的侧脸, 久久不能平复。

    狄琛说他像猫,但他和这种冷漠又讨厌的物种到底哪点相像了?

    ……若论“养尊处优”这一点, 那倒是有几分相似。

    毕竟岑宴知的猫来自国内知名猫舍, 父母均是赛级纯血, 价格六位数以上。

    岑宴秋刚从明珠市回来,在谈判桌历练了一圈,思绪转得飞快。

    他想,狄琛要实在喜欢那只小流浪, 养也不是不行,他自诩是个大度的人, 就算狄琛开家动物园都不会有意见。

    前提是狄琛喜欢。

    鼎诚雄踞玉临多年,近几年, 岑家有往海外拓展的意图。

    原本岑沛铨给他安排了和林燕辞一样的路子, 高三放弃高考直申藤校,毕业后回来继承家业,从底层做起。

    那只流浪猫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狄琛被叫去沟通病情, 岑宴秋仍旧坐在原地。

    远远地, 看到狄琛瞬间垮塌的脸色, 他就猜到结果大概率不随人愿。

    “……PCR检测呈阳性,不到两个月大的小猫一旦确诊猫瘟,救助难度将大大增加, 救治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您考虑好。”

    不远处,穿着黑色加绒卫衣外套的男青年垂着头,后颈那块的碎发剃得干净清爽,只余一层薄薄的青皮。

    狄琛笃定地说出“要救”两个字的时候,他目光一晃,仿佛回到了前夜的谈判桌。

    客人散尽,岑沛铨朝烟灰缸弹着灰,问他想读宾大还是MIT,提早定好提早安排。

    “我哪都不去。”

    明珠市气候温暖,入夜也还凉快,父子俩隔着三把座椅,氛围却如坠冰窟。

    “你说什么?”岑沛铨灭了烟,语气威严。

    这不是岑宴秋第一次违背他的意愿,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留在玉临,哪都不去。”

    态度如同狄琛,一模一样的坚决。

    只不过一个是为了猫,一个是为了人。

    猫的治疗费用下来了,住院治疗外加打针开药,几千块不止。幸运的是,这只小流浪命大,最后在鬼门关溜达一圈,奇迹般地康复了。

    医院有特设的志愿领养项目,小奶牛性格活泼,没多久就被合适的领养人带走。

    狄琛前前后后花了将近六千块,因为高三是总复习阶段,脱不开身,一放寒假,他立马找了三份时间互不冲突的兼职。

    打工打到正月初九,岑宴秋来电,说请他参加自己的成人礼。

    他的十八岁生日反而没那么隆重,邀了关系最好的一批人,那些平常不怎么来往,但父辈有些交集的二代少爷小姐该来的也都到场了。

    褚易香槟开得上头,特地从美国赶回来的林燕辞没眼看,便端着杯干红,敲了敲窗前那块望夫石的肩。

    “怎么,人有事来不了?”

    “临时换班,一小时才结束。”

    林燕辞轻笑道:“难怪服务员没把生日蛋糕推出来,感情是在等人。”

    “凭你表姐我的面子,我现在就想吃这一口蛋糕,你给是不给?”

    岑宴秋淡淡瞥她一眼,不可置否,“明知故问。”

    林燕辞摊了摊手,说:“干脆把蛋糕带去时心,反正小狄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不如咱们和他直接在那儿汇合。”

    “我存了瓶新的黑珍珠,今晚开了,就当给您老祝寿。”她将葡萄酒一饮而尽,说道。

    87层高楼,站在玻璃窗边,玉临市中心的繁华夜色尽收眼底。

    “我谢谢你。”岑宴秋散漫地睥睨着下方闪烁的大屏,看了看腕表,正好晚上八点整。

    *

    另一头,狄琛换下工作服,把背包里的深蓝色礼盒怼入深处,然后慢吞吞地戴上毛线手套和挡风针织帽,开门步入风雪中。

    一个小时前,岑宴秋给他发了一个新定位,地点是时心。

    被毛线手套包裹着的手指敲字滑溜溜的,他一边等公交,一边打道:

    [我十五分钟左右到。]

    对方正在输入中。

    [吃饭没?打包了一点东西给你垫肚子,不是剩菜。]

    公交车来得很巧,车上座位空着大半,狄琛选了一个靠窗的坐下,关上窗,顺着岑宴秋的话说:

    [吃了,但没有吃得特别饱呢。]

    一分钟后,对面回复:

    [那就好。]

    说是十五分钟到,谁知必经的某条路出了交通事故,纵然有交警疏通,也堵了半个多小时。

    狄琛恰好手机没电,也没能跟岑宴秋说明情况。

    岑宴秋一行人订的是一号包厢,进门右拐,走廊迎面第一间就是。

    还在门外,狄琛已然听到褚易醉酒后大大咧咧的声音:“在座各位……嗝,以后难得这么齐地聚一次了。未来出国的出国,继承家业的继承家业……诶老岑,你是不是前不久去了趟明珠市来着?”

    狄琛没急着推门,而是在包厢外的阴影处站着。

    “你又知道了?”接着是岑宴秋的声音。

    “我爸透露的。我家的老头八卦得很,说下一步就看你和谁家的千金联姻了……”

    到时心之前,狄琛走了一小段路,热气涌到胸前,头脑也跟着发热。

    他摘下手套、针织帽,想把它们收进背包。一转身,这一小片阴暗角落除他以外还有个人,高高壮壮,脸部一枚骨钉反着银光。

    “赵——”

    那人“嘘”了一声,一把拽过他的手腕,带着人大步走向第二个拐角。

    背靠着墙站定,狄琛把剩下两个字说完:“赵上霄?”

    岑宴秋成人礼,赵上霄怎么会来?

    男生今晚这一身穿得很休闲,浅灰色短款羽绒服,脚上蹬一双马丁靴,发型从美式前刺改成偏柔和的微分碎盖,紧抿着唇。

    “刚才褚易说的,你都听到了吧?”

    狄琛拉上背包拉链,往身后一甩:“嗯,听到了。”

    褚易嗓门儿大,他又不聋,怎么会听不到。

    “那你怎么这个反应?”赵上霄有些急了。

    狄琛纳闷道:“那不然,我该是什么反应?”

    赵上霄深呼一口气,仿佛大敌当前做最后一次心准备。

    他开门见山:“我知道你和岑宴秋在谈。你们有多久了?一学期?一年?你俩谈恋爱这事,他连褚易都没告诉!你想一直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他?”

    “我……”

    “岑宴秋是他家钦定的集团继承人,世家两两联姻是必然,他会为了你,为了一个男人对抗他的家族,公开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吗!”

    狄琛被他打断数次,心急如焚地朝一号包厢的方向望去。赵上霄的嘴巴不见停,尤其在他望完那一眼之后。

    赵上霄目光灼灼,在昏暗的光线下,眼睛亮得惊人。

    狄琛后退一步,他紧跟着上前:“我可以。”

    他可以什么?

    狄琛嘴角微颤,好像误入传销组织被迫听了三小时宣讲,演讲者的目的是让他花钱,但他只想快点领那桶免费的金龙鱼。

    “狄琛,你跟岑宴秋分了吧。”

    “我喜欢你,我不用继承家业,岑宴秋给不了的我都给得起。”

    狄琛欲言又止,沉默的这十几秒里,哒哒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

    他循声望去,拐角外,今晚的寿星双手插兜,大半张脸埋在黑暗的影子里,看不清喜怒。

    “我等了你五十六分钟,没有吹蜡烛,蛋糕也没切。”

    岑宴秋语气平淡,犹如风雨欲来:“赵二,我的人你也敢撬。你是什么东西?”

    狄琛拦人的手晚抬了一秒,转眼间,两个人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岑宴秋系统性地学过格斗等防身术,赵上霄挨他好几下,脸上挂了彩,可他也不是吃素的,打斗时,膝盖狠狠磕向岑宴秋小腹。

    包厢里的人听到动静,又因为岑宴秋出去好久没回来,纷纷赶了过来。

    狄琛连通褚易把两个人撕开,人群分成两批,一批挡着岑宴秋,一批拦住赵上霄。

    林燕辞踩着羊皮高跟姗姗来迟,岑宴秋是她弟,家人当前,亲比重。

    “赵二,这是在闹什么?”

    问的虽是赵上霄,狄琛这个当事人之一也十分坐立难安。

    现场三人都不吭声,他看向岑宴秋,这人面上没受伤,但被赵上霄结结实实砸了三四拳,衣服底下肯定青了一大片。

    有一下砸的是腹部,那力道,站都站不稳,岑宴秋却还在暗自忍痛,装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玉临一圈二代聚集在这,林燕辞脑筋一转,知道这是他两的私事,挥挥手散开围观群众。

    岑宴秋拿了张卡出来,交到她手里:“招待不周,今天的酒我请了,大家尽兴。”

    明眼人都知道岑赵二位过节很深,有岑宴秋这句话,也见惯不怪地嬉笑一番,褚易几句场面话下来,场子又热乎了。

    时心门口,一辆漆黑轿车等候多时。

    司机不是张叔,是一个狄琛没见过的年轻男人。

    岑宴秋靠着车窗,上车后没主动说过一句话,狄琛问他伤势他也不。

    还在怄气。

    前排的年轻司机自觉地开启挡板,形成一个独立的私密空间。

    狄琛喊了一声岑宴秋的名字,又不,他抿了抿嘴唇,只好扭身凑过去,讨好地亲了下他的嘴角。

    结果岑宴秋把他推开,眸色淡漠:

    “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狄琛被怼得哑口无言,他说不过岑宴秋,只好沉默,但岑宴秋最不喜欢他一句话不说。

    “停车。”岑宴秋轻叩挡板,正脸也不肯给狄琛一个。

    轿车停在路边,车门解锁。

    狄琛耳边响起一道不容置喙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

    “下车,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第37章 愿望 所以他永远有恃无恐。

    轿车停下的位置刚好在平井路, 周边开着大型商超和便利店,中间还夹了一家专做手工甜品的小铺子。

    岑宴秋倚着他那边的车窗,狄琛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心想, 如果他和岑宴秋真的在谈恋爱,那恋爱的第一天他就会和这个人提分手。

    狄琛嘴角一撇, 如岑宴秋所愿,在堆满积雪的街头不轻不重地关上车门。

    晚上这个点, 商超停止营业, 平井路的行人零星那么几个。他转个身, 向轿车的反方向行进,思考是步行十分钟进地铁站,还是过十字路口,换乘三辆公交车回家。

    街道上被风扬起的落叶打了个卷儿, 跌在那家甜品铺子门口。

    店铺装了扇玻璃门,擦得透亮反光, 门上挂着一串贝壳风铃,狄琛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发觉那面玻璃竟投射出两道人影。

    那个跟在他身后的人, 见他不再往前,欲盖弥彰地侧了侧身。

    狄琛:“……”

    好拙劣的跟踪。

    耳边回荡起那句“没有吹蜡烛,蛋糕也没切”, 狄琛掉头走进那家甜品店。

    “老板, 还有蛋糕卖么?”

    他经过这里很多次, 这个店子平常就两个人, 一个是做甜点的老板,一个是收银的员工。

    一眼望去,店内只有老板一个人在, 大概是晚上没什么顾客,生意萧条的缘故。

    “展柜里还有一些,您看喜欢哪种口味。”老板将用剩的材料倒进可回收垃圾桶,专心致志地清粘在模具上的面粉。

    老板说的展柜比较低矮,里面的蛋糕不剩很多,符合生日蛋糕尺寸的就两个,其余都是巴掌大小的。

    狄琛微微俯身,看得仔细认真。

    第一排的芒果千层优先排除,榴莲千层也不要,芋泥爆珠……不确定岑宴秋喜不喜欢。最后杀进决赛圈的,是上面那排的蓝莓流心和提拉米苏。

    正好,两个都是六寸的。

    蛋糕旁没有价格牌,狄琛看向老板,“蓝莓和提拉米苏分别多少钱?”

    “蓝莓168,提拉米苏178。”

    老板从底下的柜子里掏出一套折叠包装盒,三两下拼成立体的形状:“要哪个?”

    背包被狄琛搁在台沿,他找出夹层的钱包,零钱总共一百八十六块四毛。

    坐公交六块,坐地铁四块。

    狄琛数出一张红票子和一些卖菜找回来的零钱,“要贵的那个吧。”

    “……还有蜡烛,麻烦给一个数字十八。”

    老板掌心托着提拉米苏,抽一卷丝带来,剪出一段,把蛋糕放进去以后缠绕两圈,在顶上打了个标准的蝴蝶结。

    “拿好嘞!”

    “谢谢。”

    狄琛拎着蛋糕盒,低头数着钱包里的纸钞,刚走一步,忽然听见一阵风铃响。

    玻璃门后是荒芜漆黑的街道,竖起一盏高高的路灯,空气中飘着粉末状的细雪。

    门往外推,视觉死角处站着一个人,肩头的大衣布料上落了层薄雪,鼻梁高挺,脸颊冷白,小半张脸裹在枪灰色的羊绒围巾里。

    “车莫名其妙熄火了。”岑宴秋偏头说。

    狄琛“嗯”了一声,把蛋糕盒换到左手,“真是不巧。”

    岑宴秋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往他手上瞟,表情却依旧淡淡的,生怕狄琛看不出来他在装。

    “赵上霄跟你才认识多久,怎么就喜欢你了?”

    这话在狄琛耳朵里,意思仿佛是他不配被人喜欢一样。

    “我们有什么不能公开的?谁说家族继承人必须联姻,又不是案板的猪肉,几斤几两地称出去卖。”岑宴秋拧着眉头,没完没了地翻旧账,活像抠门的掌柜,要把账本一分一毫地和伙计掰扯清楚。

    “你又哑巴了?”

    狄琛脑子没转过来,讷讷地说:“我们这样公开……不好吧?”

    虽然包养在有钱人当中是很普遍的事,但讲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岑宴秋可能没什么损失,他就不一定了。

    岑宴秋声音大了点,像在质问似的:“哪里不好?难道我很见不得人,说出去很丢人么?”

    在他的想象中,狄琛就该大大方方地用“这是我男朋友”来介绍他,而不是像地下秘密接头人,说话前还得对个暗号。

    他们恰巧经过压着积雪的枝头,岑宴秋一说完,树枝颤颤巍巍地抖了两下,积雪砸中狄琛脑门,透心凉。

    他拍开头顶的雪,额头湿漉漉的一片。

    每次岑宴秋跟他吵,仿佛有一百只鹦鹉在他面前叽叽喳喳一般。

    狄琛叹了口气,想把蛋糕给他然后跳过这个话题,不料那人将他的手挥开,纸盒犹如脱线的风筝,“砰”地一声落了地。

    岑宴秋恍惚间变得无措起来,狄琛抚了抚额头,有些失语。

    他深深吸一口气,酝酿着下一步该怎么说时,一抬眼,面前这个人反而先红了眼眶。

    “你是不是想和我分手?”岑宴秋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微不可查地发颤。

    他大部分的人生都过得很顺畅,显赫的家世、优越的外貌、优异的成绩,每一件事,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了极致。

    唯独感情这块是空白,比刚粉刷的墙面还新。

    他身边,也就林燕辞在感情这方便敏锐异常。或许她对他和狄琛的关系有所察觉,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旁敲侧击,叫他脾气放软些,别总一张人人欠他八百亿的臭脸。

    可狄琛从没指摘过他的性格问题,他说“别那么苛刻”,狄琛便真的有在“包容”他。

    所以他永远有恃无恐。

    蛋糕在地面躺了好久,紧接着被人捡起来,拍了拍表面的灰尘。

    狄琛不知道他从哪得来的结论,觉得自己准备跟他分手,尽管这个念头确实在他脑海中反复跳跃了千百次。

    “我没这么说过。”

    他眼珠的颜色像桂圆核,乌黑纯粹。狄琛难为情地说,“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的包养关系,公开后会引发许多议论的。”

    “……”

    岑宴秋:“你说什么?”

    “包养关系?什么包养关系?”

    狄琛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包养,我。”

    岑宴秋眼眶的红一下子退却,气极反笑,说出来的话好恶毒:“你明天有空去一趟玉临市人民医院。”

    “挂精神科,正教授专家号!”

    狄琛:“……”

    须臾。

    宽阔冰冷的手掌压着两边侧脸,发泄般地将他眼睛鼻子挤成一团,“狄琛,你脑仁有瓜子壳那么大吗,嗯?正儿八经谈恋爱被你说成包养,赵上霄智商都比你高。”

    狄琛被他揉得迷迷糊糊。不是包养,是谈恋爱?

    恋爱是这么谈的吗?

    果然网络是把双刃剑,所传达的信息不一定完全准确。

    他被当时那个问答贴坑惨了,也被陆今坑惨了。

    发呆的时候,岑宴秋的虎口卡在他耳根下方,逼他抬起头。

    “说,‘你喜欢我’。”

    狄琛张了张嘴,装哑巴。

    耳垂忽地一痛,岑宴秋拇指搓揉着被按红的垂珠,眼见又要发火,狄琛磕磕巴巴道:“……我、我喜欢你。”

    岑宴秋:“你在和谁谈恋爱。”

    “……和你。”

    “说完整!”

    “在和你谈、谈恋爱。”

    装着蛋糕的纸盒改被岑宴秋拎着,他掂了下蛋糕,故作平淡地问:“买给谁的?”

    “给你的。”狄琛不敢不答,“六寸提拉米苏蛋糕,选的最贵的那一个。”

    一百七十多块钱呢。

    岑宴秋轻哼一声,没说满意还是不满意。

    街边那辆“莫名其妙”熄火的轿车,又“莫名其妙”地恢复如常了。

    车上,岑宴秋给张叔打了通电话,说他今天不回别墅了,在外面过夜。

    狄琛把纸盒抱在怀里,没眼力见地问他有没有带身份证。

    岑宴秋瞥他一眼,“我带身份证干什么?”

    “你在酒店过夜,开房间需要个人证件啊。”

    轿车前后隔着挡板,因此狄琛嘴角挨了一口,他“嘶嘶”捂着嘴,然后听到岑宴秋嗓音低哑,凶巴巴地说他不住酒店。

    轿车开到租房的单元楼下。

    岑宴秋俯身下车,好似进了自家门,轻车熟路地走到楼梯口,矜持道:“今晚盖那床鹅绒被,谁都别打地铺了。”

    狄琛:“我看沙发也是很宽敞……”

    被瞪了一眼,他改口道:“床更宽敞。”

    甜品店老板在纸盒里塞了一盒火柴,两人进了租屋后,狄琛特地没开灯,黑灯瞎火地划亮一根,点亮两根生日蜡烛。

    蛋糕被摔了一下,整个的形状有些软塌塌了。

    狄琛折了个生日帽,金色的纸质皇冠,每个角上还有钻石。

    起初岑宴秋嫌幼稚,不肯戴,狄琛本不想勉强,但他突然又接过去戴上了。

    “许个愿望吧。”狄琛说道。

    烛火飘扬着,轻盈曼妙地完成了一支舞曲。

    过生日的寿星一般在心中默默许愿,但岑宴秋剑走偏锋,非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狄琛听。

    他说:“喜欢我的人,要把我当作他的第一顺位,第一位的好,第一位的真心。”

    “除此以外,还要最纯粹、最真挚的爱。”

    贪心的人从来不认为自己贪心,自以为是地想得到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可往往事与愿违,水月镜花,想要什么往往就得不到什么。

    蜡烛吹灭,狄琛轻轻拍了拍手,嘴角逐渐浮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他闻到燃烧的糊味,“把生日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

    狄琛说得又轻又含糊,挑剔的大寿星没听见,撇开甜腻的巧克力奶油,“你对我的愿望有意见?”

    “……没有。”

    狄琛说:“就是觉得,你的愿望好长。”

    好长,好稀奇,好苛刻。

    世间难寻。

    第38章 机场 “柠檬味的。”

    玉临市, 盛夏。

    随着玻璃门被人从内打开,顶上的贝壳风铃“叮”地一响,尾部那一长串风干的美叶雪蛤泠泠相撞, 宛如送别。

    五官略微长开的青年手里提着一个带有店铺logo的透明包装袋,身上的棉质短袖宽大漏风, 风一吹,衣摆波浪般地飘了起来。

    “喂。”

    “我的志愿?上午就填完了, 第一志愿是玉临大学的软件工程, 招生组来过电话, 说我的分数没问题。”

    包装袋里的蛋糕盒有点歪,狄琛肩膀夹着手机,将两个拳头那么大的纸盒摆正。

    中途可能扯到嘴角的伤,他伸舌舔了舔那道疑似人为的裂口, 嘴唇干涩:“等这事了结,我还能接着念书么?”

    “有什么不行?”电话另一端, 陆今嗓音懒洋洋的,这样的承诺狄琛听他说过很多次, 就是不知道真假。

    他刚出蛋糕店, 浑身上下沾了股柠檬和芝士混杂的甜腻气味。

    陆今又问岑宴秋的录取去向,狄琛捏紧手提袋,面上难得一见地多了几分愠怒, 但被他压了下去, “临大金融。”

    当初岑宴秋用一枚竞赛金奖保送玉临大学, 学校派人游说, 想劝他报数学物相关的专业。

    来的老师也许忘了做背景调查,又或者不清楚岑宴秋的“岑”是哪个“岑”,口干舌燥地劝了大半个钟头, 试图把这位未来接班人一脚踹进科研的大门。

    最后,坐在真皮沙发一角,优雅端着茶杯的岑夫人笑眯眯地婉拒,说:“老师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小秋要是填了那个什么班,岑家这么大的产业,谁来继承呢?”

    年轻的男老师还在状况外,等收下林景宜的名片,离开那幢独立占地的别墅,他才恍恍惚惚地看清了名片左上角的“鼎诚”二字。

    高三下半年,岑宴秋不厌其烦地暗示。

    譬如临大的校园环境有多优美、教学质量有多突出,地位置有多方便。

    所以,在狄琛告诉他自己想报玉临农业大学时,租房老旧掉漆的大门被摔得震天响。

    两人僵持不下地拉锯了一个月,然后以狄琛的妥协告终。

    尽管他的“妥协”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不情愿。

    “是时候安置第一枚窃听器了。”陆今伸了个懒腰,惬意地俯瞰城市的风景,“半年前就给你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找到机会。狄琛,你想不想报仇?”

    “想。我只是需要时间。”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公交站。

    车窗拉开一半,滚烫的热风呼啦啦地灌进来,令人又燥热又凌乱。

    并不是他有意留着那枚窃听器,一年以来,他去岑家别墅的次数屈指可数,反倒是岑宴秋到租屋来得多。

    放窃听器的人换成岑宴秋,大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

    谈话即将结束,狄琛用一句“等等”挽留住对面那个差点把电话挂了的人。

    公交车开过一段林荫小路,重叠的树影变幻莫测,路边有摆着小吃摊的中年女人,佝着腰,背影肖似狄书惠。

    他舔着干裂的唇面,轻声道:“那个临时悔捐的人……你有他的消息了吗?”

    “还在找。”陆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也需要时间。”

    林荫道和守着无人问津的小摊的中年女人被一齐甩到公交车后。

    “狄琛,你心软了吗?”

    这个问题陆今隔段时间总会问一次。

    狄琛看着膝盖上的柠檬蛋糕,眸光闪烁:“没有。”

    公交车到站,狄琛把蛋糕带上楼。

    整个租房空间唯二大的卧室,床头的空调被叠得像瑞士卷,被单上还印着酷似水波纹的褶皱。

    房间里残留着淡淡的薄荷气息,仿佛在通过这个方式说明,气息的主人刚走没多久。

    狄琛捡起掉落的抱枕,拉开一张折叠桌,将蛋糕挖走一角。

    但勺子还没放进嘴,屋外忽而一阵此起彼伏的拍门声,两重一轻,敲得很有节奏。

    狄琛把门把手向下一摁,门后的高个男生不* 耐烦地侧身进来,左手握着一个绿色喷剂,边走边拍打小腿的蚊子包。

    “你卧室是蚊子养殖基地吗?”

    花露水对着腿侧凸起的红包乱喷一通,岑宴秋扯扯紧绷的领口,眼眸掠过狄琛的嘴角,停下来欣赏他昨晚的杰作。

    “刚才去哪了?”他问道。

    狄琛:“甜品店,买了蛋糕。”

    顺便和陆今打电话密谋,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岑宴秋在他的租房里赖了三天,换洗衣服却只带了一套,今天趁他没醒,狄琛偷偷溜下床,不料因为走得太急穿错了上衣。

    现在他穿的是岑宴秋的短袖,岑宴秋穿的是他的工字背心。

    强行借住的这几天,这个人就像豌豆王子,这也嫌弃那也嫌弃,晚上说什么都不许开电风扇,谁不让他开空调就跟谁急眼。

    狄琛有次说了句“电表跳太快”,岑宴秋半夜十二点气哄哄地跑下楼,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

    他以为岑宴秋终于走了,结果去阳台一看,这人站在单元楼外的大树下,啪啪打蚊子。

    狄琛进卧室先把空调打开,取出一盒驱蚊的绿草膏,“这个比花露水的效果好,一涂就不痒了。”

    岑宴秋坐在床头,一条腿踩着床沿,没半点自己涂的意思。

    狄琛:“……”

    “什么蛋糕?”绿草膏是深绿色的胶状质地,闻起来有股草本的味道,岑宴秋盯着狄琛的下颌,没话找话。

    “柠檬芝士的。”狄琛说。

    这是他喜欢的口味。

    岑宴秋淡淡“哦”了一声,拿走那盒绿草膏,“你的蛋糕要化了,我自己来。”

    老板在包装袋里塞了冰袋,不可能这么快就融化。

    狄琛忙扭头去看,蛋糕完好无损地摆在折叠桌上,除了被他挖掉的那个角,九成新,微瑕。

    他不知道岑宴秋为什么骗他,但还是捧起蛋糕底座,小口把它吃完。

    最后一口入肚,口腔被浓郁的柠檬香气填满。旁边那个擦药的人很早就没了动作,狄琛一转头,岑宴秋支着下颚,仿佛这样看了他许久。

    有的人,和他相处久了,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微妙的默契感。

    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也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狄琛已经学会在接吻中换气了,但每一次还是被亲到濒临窒息,可能连空气都偏爱岑宴秋,不然他为什么那么游刃有余?

    微凉的手臂箍着他的腰身,狄琛半坐在他大腿上,站位问题,他比岑宴秋高一点点。

    他不敢完全坐下去,空调出风口正对脊背,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空调……开的多少度?”狄琛双手撑在岑宴秋肩上,眼睫战战兢兢。

    那人的舌尖侵略似地舔过他干裂的唇面,像在搜刮或者扫荡,狄琛尝到一点血腥味。

    岑宴秋“啧”了一声,另一只手摸了摸身后,把遥控器朝向空调,“二十三。现在是二十六。”

    “还冷么?”

    狄琛摇摇头,一个“不”字刚到嘴边,被岑宴秋原路堵了回去,挤压成一声含糊不清的气音。

    那人像一只食髓知味的猫,饱餐一顿后,餐盘里的肉末汤汁也得细细地舔舐干净,不放过任何一个空隙。

    “……柠檬味的。”

    狄琛瘫软在一边,隐约听到这么一句。

    *

    大学报到的前一周,狄琛腾出一天的空,去机场给褚易送行。

    他高考分数还算想,考了五百五十多分,但环顾四周,最好的哥们保送临大金融,交心的同桌被临大软件工程录取,玩得不错的兄弟也考上了临大体育系。

    一个个,跟孤立似的,好像临大是什么想上就上的地方,还显得他的555很不值钱。

    思来想去,褚二少一拍板,决定去美国找林燕辞。

    “我的宝贝琛琛!”

    褚易摘下墨镜,眼角流出几滴鳄鱼的眼泪:“我不在的日子里,别太想我,也别为了我坐飞机到美国。”

    “放心吧。”狄琛拍拍他的后背,“我不会的。”

    “我查过了,玉临到洛杉矶机票三千零八十六元,没那么多钱呢。”

    褚易止住泪,“嘤”了一声:。

    岑宴秋立在一旁,单手插兜,冷脸催促道:“离起飞还剩半个小时,该登机了。”

    这次来送行的只有两个人,他看向重新戴上墨镜的好友,意味不明地翘了翘唇角。

    声音放低:“真的只是陪林燕辞?”

    褚易拉低镜架,笑道:“不然干什么?到美国投奔我三舅,学学怎么经商好回来争家业?”

    褚父虽然也有两个儿子,但褚家的情况要复杂得多。

    目前褚易他哥暂时还是“当朝太子”,在公司有一批亲信,掌握一定的话语权,可褚父是个花天酒地的好色鬼,近几年在私底下整出不少私生子。

    面对这个局面,就算褚易想躺平,也躺不了了。

    “诶,老岑。”

    褚易:“别怪我没提醒你,岑叔叔肯定有联姻……”

    “滚去登机。”岑宴秋踹他一脚,打断道。

    褚易推着机场的行李手推车,一步三回头:“老岑!琛琛!别太想我哦——”惹得机场的其他旅客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

    狄琛远远地挥了挥手,见褚易消失在人海中,小声说,“航程有二十多小时呢,真远。”

    “褚易从小飞国际航空,你替他操什么心,”

    岑宴秋手臂放下来,走路的时候,两人的手背时不时有几下擦碰。

    走出机场的刹那,狄琛的手被一只比大了一圈的手掌包拢住,他抬起头,那人却若无其事地看向远处。

    “什么时候和褚易说。”

    “……说什么?”

    岑宴秋耳尖薄红,道:“我们的事。”

    “再等等吧。”狄琛说道。

    岑宴秋不高兴地冷哼一声,将要发作,狄琛无奈道:“我想亲自和他说。”

    “嘭”,气消了。

    第39章 新生 还要求上了。

    一周后, 全国大部分高校陆续开学,各地高铁站、大学城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陆今帮忙找的房子租约到期, 狄琛没有续住,准备每年寒暑假申请留校, 或者找包食宿的兼职,赚下一学期的生活费。

    临大建成后有两个校区, 软件工程所属的信院, 与金融所属的管院没分到一块, 虽然两校区也就隔了一条街,没牛郎织女的银河那么夸张。

    狄琛拖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行李箱,在南门堵了好一会儿。

    这个点,周围全是今天报道的大一新生, 学校安排的接驳车一趟只能载二十个人,现场的接驳车再多, 也没法一口气载完三四千名学生。

    “住梅园的同学上我这辆车!”

    戴眼镜的学长把志愿者红袖章提溜几下,举着喇叭喊:“梅一到梅五的同学, 上车——”

    狄琛看了眼保存在相册里的名单, 刚好,他住梅二。

    将箱子拖到接驳车前,两名打扮休闲的学姐同时伸手, 大概想合力把他的行李搬到车上。

    “谢谢, 我自己来就好。”狄琛收回拉杆, 撸起两边袖口, 轻轻松松扛起十六斤重的行李箱,还顺手接过排在他后面男生的箱子。

    接驳车发动,狄琛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落座, 摸出手机没多久,几位置顶的联系人头像右上角纷纷冒出小红点。

    [进店买披萨吃,老外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问我要不要这要不要拿那,哥们思来想去,选了火腿。嚯,你猜怎么着?真就只给我一盒火腿切片。附图.jpg]

    这是褚易。

    [小狄,你觉着是黑色的无牙仔挂件更配我的包,还是这个背带裤tim熊更合适?噢,今天临大开学对不对?你们信院的学生会主席严向灯是我朋友,有需要找他,报我名儿。]

    这是林燕辞。

    还有一个非置顶的好友:

    [体育系也住梅园,我梅五,寝室号311。]

    狄琛一一回完消息,手指一滑,刷到一个纯黑色的头像,点进聊天框,静悄悄的,没新消息发过来。

    岑宴秋开学不住寝室,他在临大附近的黄金地段买了套大平层,是今年新开的楼盘,有两百多平。

    他对着屏幕发呆的时候,第一排靠走道的空座坐垫向下一陷,狄琛转头看过去,原来是上车排他后面的那个男生。

    男生小麦色皮肤,颧骨洒着星星点点的雀斑,眼睛黑亮有神。

    “同学你好,刚才谢了哈!”

    “没事,不客气。”

    男生十分自来熟地递出半个手掌,“我叫冯康,信院软件工程专业,住梅二407。”

    软工,梅二,407。

    狄琛记性好,宿舍楼和寝室门牌号烂熟于心,心说今天真是巧大发了,乐于助人还能助到同专业同寝室的。

    “狄琛,梅二407。”他礼貌回握住冯康的手。

    听到狄琛的话,男生一双眼睛亮得像电灯泡,炯炯有神,仿佛还会发散射线:“我去,随手一捞就是同班同学?你哪儿人啊?我是本地的,高中读的是玉临一中,刚看你一直盯着手机,等女朋友消息呢?”

    冯康的说话密度倒是和褚易有的一拼。

    “我是吴江人,高中转学过来的,后面两年在英中念书。嗯……不算女朋友。”狄琛将手机熄屏,说道。

    用岑宴秋的话来说,算男朋友。

    面前这新舍友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社恐人士,成绩好、话不多。

    冯康属于“遇强则强,遇弱则更强”的社交恐怖分子,一拍大腿,泄洪般开了话匣子:“英中?咱们可是兄弟学校,多年以来互为竞争对手的关系!前年的全市篮球比赛,我母校跟你们学校比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不分先后!”

    狄琛抿出一个很淡的微笑,应和地点点头。

    两年前的篮球比赛,他记得英中足足领先了十三分。

    接驳车开到梅园,狄琛给那两位学姐搭把手,一车的行李一大半被他卸下来,放到一旁的空地上。

    “谢了啊学弟!”两名学姐朝他笑。

    狄琛微微颔首,说不客气。

    临大的宿舍楼环境在国内高校中名列前茅,上床下桌的四人间和干湿分离的独立卫浴,是招生宣传的一大亮点。

    梅园的五栋楼前两年翻新过一次,墙壁重新粉刷过,还装了电梯,免去学生的爬楼之苦。

    狄琛按了个数字“4”,电梯间,冯康打量着他手臂的肌肉,艳羡道:“坐了三年板凳,屁股都坐硬了。只可惜屁股的肌肉转移不到别的地方……”

    “多练练,总会有的。”四层到了,狄琛提起行李箱的拉杆。

    冯康从人群中挤出来,拖着行李箱小跑:“你怎么练的?哑铃?卧推?冲蛋白粉?”

    狄琛拿出在寝室楼一层领的学生卡,“滴”地一声刷开门锁。

    推开门,四个空床位只有光秃秃一张床板,宿舍的其他两个人还没到。

    “工地搬砖。”狄琛挑了右侧靠里的床铺,玩笑道。

    冯康:!!!

    恐怖如斯。

    搬砖是假,寝室急需大扫除是真。

    过了一个暑假,地面厚厚一层灰,卫浴外的洗漱池台、床铺下的学习桌、凳子,都得过水好好擦一遍。

    昨晚狄琛收拾行李的时候便预想到清洁问题,随身带了干净抹布以及一瓶洗涤剂。

    “嗳,零食我放你桌上了。”冯康捧了一把牛肉干蛋白棒之类的东西,看到狄琛一个人忙活来忙活去,于心不忍地凑上前,“同志,给我也分配点任务呗?”

    狄琛道声谢,抹布脏的那一面反手一折。

    他迟疑道:“你把地扫了?”

    “得嘞。”冯康拿起扫帚。

    一小时后,寝室没来的两个人到齐,卫生也做得七七八八了。

    407的第三位舍友叫曹万钧,隔壁计院的,因为桂园人满才被分到梅园这里,典型的科生长相,气质文弱,名字体格两极分化。

    最后一位是临大美院的大一新生,名字是施明,染着一头蓝毛,耳朵鼻梁都有穿孔,不怎么说话,对自来熟的冯康很是爱答不。

    兴许也是个因为床位满了被调剂过来的倒霉蛋。

    书桌被狄琛擦得一尘不染,专业课的书还没发,目前只放了一盏台灯,一个崭新的水杯,还有——

    一个装着浅棕色液体的玻璃瓶。

    长方形包装盒被他拿在手里,正面印刷着橙黄的秋景图,下方写满英文字母,狄琛对着光,默读那两个加粗的单词。

    “Maison Margiela?”

    有人念出他的心声。

    狄琛回头,施明正好站在他身后。

    “这个牌子的香水还不错。”施明脸上沾着水渍,一副才洗漱完的样子,还拿着一瓶洗面奶。

    浅蓝色的脑袋挨过来,狄琛嗅到一丝微弱的花果香,施明指尖点了点玻璃瓶,鼻翼翕动:“梧叶秋声,落叶、干燥的木头味。”

    这个形容,狄琛很难猜不到把香水塞进他行李箱的人是谁。

    “哟,香水?”

    冯康凑热闹地靠在上床的扶梯处,双手抱臂:“暧昧对象送的?”

    狄琛白天说的“不算女朋友”被他记在心上。

    “朋友送的。”狄琛解释道。

    虽然解释也没什么用,冯康的八卦之魂仍在熊熊燃烧:“朋友也有性别嘛,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早早洗漱上床的曹万钧插话道:“男朋友,男的和男的?有点恶心了吧……”

    看不见的角落,施明脸色微变。

    “卧槽,你清朝穿越过来的吧?”冯康半开玩笑地说,“同性恋咋了,比我这个大直男还封建呢你!”

    曹万钧在床上翻了个身,没回话。

    临大寝室楼晚上十二点停热水,狄琛九点进浴室洗漱,擦着头发出来后,手机多了三通未接电话。

    岑宴秋的。

    还有一条新消息,一分钟前发来:

    [下楼。]

    半湿的浴巾搭在后颈,狄琛出门前朝身上喷两泵香水,下楼迎接这位祖宗。

    梅园栽着大片的桂花树,八九月份,金桂飘香。

    梅二住的都是信院的大一新生,一批一批戴着眼镜的男生里,中间突然冒出个长相俊美英挺的大高个,特别引人注目。

    狄琛一出寝室楼就看见拽得二五八万的岑宴秋,单手插兜,领口落了几片桂花末,没什么表情地拎着一袋奶茶。

    “等很久了吗?”狄琛擦擦发尾的水珠,边走边问。

    “没有,刚到五分钟。”

    岑宴秋把奶茶给他,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嘴角微扬:“岑宴知说这个新口味好喝。”

    狄琛“喔”了一声。

    他没换鞋,脚上踩着一双黑拖,走起路来有点打滑,因此走得很慢。

    “我行李箱的那瓶香水……”吸管插进奶茶口搅合着,狄琛小声说,“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怎么,不想要?”

    岑宴秋一贯的强硬语气,容不得他反驳:“不许退回来,是送你的。”

    他在桂花树下站了一小会儿,衣服上除了香水的味道,还掺杂着清浅的桂香。

    两人走路时,肩膀之间留了两拳的距离,只是岑宴秋越走越近,快碰上了。

    梅园临近操场,晚上学生少,人行道上偶尔经过一两个夜跑的学长学姐。

    顿了顿,狄琛又听他说:“最好每天用。”

    “……”

    还要求上了。

    狄琛:“你的新公寓怎么样?都搬好了吗?”

    “嗯。”

    岑宴秋垂眸看他一眼,说:“卧室的床很大呢,两个人睡刚刚好,家居电器是全新的,甲醛在搬进来前已经除干净了。”

    狄琛吸了口珍珠:“那挺好。”

    他穿着拖鞋一路把人送到南门,岑宴秋还有话要说,他握着半杯奶茶,朝人挥了挥手:“晚安,明天见。”

    门口的保安亭有人,还有晚上返校的学生,不用拥抱也不用接吻,狄琛高兴都来不及。

    岑宴秋眼神晦暗,危险地眯了眯眼。

    须臾,狄琛耳垂被人用力揉了揉,像在发泄。

    “晚安。”岑宴秋说。

    狄琛走回去的功夫,恰好把剩下半杯奶茶喝完。

    经过某棵桂花树,树后,举着电话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的施明走出来,凝视着狄琛进寝室楼的背影,对手机里“喂喂”个不停的人应了声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嘉言,中午一起吃烤肉。”

    第40章 军训 [嗯,叫琛琛。]

    一大早, 狄琛的生物钟准时准点地把他叫醒。

    407四张床铺,前排右侧的冯康“人去床空”,曹万钧和施明还在睡, 狄琛下床的动作极轻。

    拧开水龙头,他轻手轻脚地刷牙洗脸, 生怕动静大了把两位没醒的舍友吵醒。

    毛巾刚晾上衣架,寝室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踢开, 冯康额发汗湿, 身上散发着一股运动过后的湿热潮气, 右手五根手指挂满早餐。

    “我——”

    狄琛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下,然后指了指帘布紧闭的床位。

    冯康会过意,但为时已晚, 深灰色的床帘被人大力扯开,施明睡眼惺忪地探出半个头, 扬声道:“有病啊,大早上吵什么吵?”

    这一下连带着弄醒了曹万钧, 他床帘尺寸有问题, 昨晚退款重新下单了一份,因此整个床位幕天席地,四面通风。

    他摸索着眼镜戴上, 直起身, 看眼手机锁屏:“现在才八点钟。”

    冯康自认亏地挠了挠头, 边道歉边将三杯豆浆和三碗凉皮放到他们的桌子上。

    凉皮浇了麻酱辣椒油, 辛辣扑鼻,狄琛拆开筷子把酱搅匀,问这些加起来多少钱, 他微信转过去。

    冯康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阔气地摆摆手:“别跟我客气,当我请的就好。我早上有晨跑的习惯,顺路的事儿!”

    “谢谢。”狄琛吸口豆浆,按英中周边的早餐店价格给他支付宝转了十元。

    以冯康的性格,微信红包未必肯收,但支付宝转账无需收款方确认,有效避免了拉扯环节。

    有人从左侧床梯上跳下来,曹万钧不舒服地扯扯裤衩的松紧带,解开塑料袋的活结,呼噜呼噜扒拉着凉皮。

    靠在床杆边的蓝毛轰然倒了回去,冯康才被施明骂了一通,怂怂地问:“那啥,你不吃早餐吗?”

    躺床上的人没吭声。

    冯康把施明的那份收走,表情有些难看。

    昨晚狄琛因为其他三人都无意当寝室长,无奈之下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他朝冯康摇摇头,不想开学第二天寝室关系就闹得这么僵。

    不料施明忽然开口,往油锅里扔了根火柴:“我有拜托你买早餐吗?还有,你们要吃就出去吃,寝室这么大一股味让人怎么睡?”

    冯康是个急脾气,狄琛两边耳朵被他两吵得嗡嗡响,伴随着曹万钧水流般的吃饭声,他把冯康推出寝室外,物上将两人分隔开来。

    曹万钧一碗凉皮下肚,碗底荡着麻酱汁,狄琛又进门带走他吃完的早餐残渣,以免留味。

    关上寝室门,冯康碰了一鼻子灰,冲着407的门牌号指指点点:“那家伙什么臭脾气,好心带饭还成我的错了?是,早上八点吵到他们是我的问题,但也不能这样说我吧!”

    他憋了一肚子火,气愤填膺地偏头看向狄琛,结果这位本该在此刻主持公道的宿舍长低眉敛目,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冯康:“……我很好笑吗。”

    “啊?”狄琛回过神,“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前一秒在笑。”

    冯康模仿着他的神态,扭捏隐蔽地翘了翘嘴唇:“像这样。”

    狄琛愣了下,心想他的表情有这么恶心吗。冯康追问他笑的原因,他找借口说去桂园拿军训服,成功脱身。

    他想,施明的脾气大是大了点,但他见过更糟糕的,所以也就还好。

    再说了,人家本身也没说错,尚且算不得无取闹,若碰到个没硬说成有,还不让人反驳辩解的,冯康怕是要疯。

    比如岑宴秋。

    开学第四天,也就是后天军训。

    狄琛昨晚就在寝室群问过每个人的尺码了,把四套材质廉价的墨绿色军训服收进大号塑料袋里,他打开手机,给岑宴秋发了句“早”。

    回梅园的路上,岑宴秋发来一张照片。

    摄像头角度左偏,日光熹微,窗帘拉开半扇,冷色调的被褥床单皱成一片。一双冷白修长的手搭在床沿,手掌压着一个毛茸茸的白色狗头,狄琛放大一看,是只没成年的小萨摩耶。

    [你养狗了?]

    [嗯,叫琛琛。]

    狄琛:?

    岑宴秋说叫什么?

    他打了一排省略号,半晌,对面又拍了张萨摩耶的大头照。

    [打错了,她叫Lucy。]

    萨摩耶耳窝粉嫩,眼睛又大又黑,无辜地咧着嘴。

    萨妲己红颜祸水,狄琛把图片保存下来放大观赏,全然没细想“Lucy”怎么能错打成“琛琛”。

    军训当天,玉临市气象台发布高温预警,临大东西两个操场,三百六十度无荫,领导在唯一有遮挡的发言台念了半小时演讲稿,底下已经晕倒五个。

    狄琛用手在耳畔扇风,但效果微乎其微。

    又过半个小时,学校领导终于结束发言,每个学院开始分开训练。

    软工的教官个子很高,扑克脸,听冯康说都是部队的现役军人,不是那种被拉来凑数的大三学长。

    他们班的教官没那么严格,训一小时休息十分钟,上厕所喝水要打报告,身体不舒服想去医务室的也点头允许了。

    因为过于宽容,前排男生逐渐松散嬉皮笑脸起来,碰巧总教官路过,看见此状,全班连坐被罚了二十个俯卧撑。

    “卧槽狄琛,多少个俯卧撑?教官说多少个?”冯康上肢力量不行,高中引体向上最多做五个。

    狄琛左手比个二,右手握拳:“二十。”

    “第二排从左往右数第五个第六个,出列!”

    教官被总教官训了一通,眼神清澈不少,铁面无私:“喜欢在队伍里蛐蛐是吧?你俩来给全班打个样,一二三开始!”

    狄琛:“……”

    冯康:“。”

    狄琛深吸一口气,手臂撑地,俯身匀速做满二十个。他拍拍掌心的灰,起身时,与地上双臂止不住地打着颤,如同蝴蝶振翅的冯康四目相对。

    他戴着痛苦面具,无声做口型:“救我。”

    “救你?”

    教官也读懂了那两个字,冷声道:“现在起十秒做一个,超时翻倍,搬救兵也没用。”

    晚上九点下训,狄琛扶着丢了半条命的冯康朝梅园的方向走。

    大半个身子倚靠着他的男生无力地比出一根中指,嗓音沙哑:“早知道……早知道高考少对一道选择题了。”

    “临大,狗都不来。”

    狄琛的脸颊有点被晒伤了,皮肤泛着血丝,肤色仿佛深了些。

    他说道:“明天退学还来得及。”

    “不!我才不退学。”冯康气若游丝道,“等我苟到大二,我要亲眼见证新大一军训。届时我冯康祈阳三天,我们受的苦,必须加倍奉还下届新生!”

    狄琛:“……”好恶毒。

    “欸,梅二好像站了个模特。”冯康出声说。

    狄琛望过去,那人一身打扮简约利落,右手缠着两圈紫色的编制皮绳,皮绳连接的项圈栓在一只棉花团子似的萨摩耶颈上,随着一声短促的狗叫,那人冷淡抬眼。

    一团白影扑向狄琛,他和冯康被扑得双双后撤一步,萨摩耶两只前爪抱上狄琛的膝盖,高兴地吐舌哈气。

    “Lucy。”

    延长的紫色皮绳紧了紧,岑宴秋眼底好似冰川初融,但看到抓着狄琛不放的那个男生,面上冷了几分:“过来,听话。”

    哪是模特,分明是索命的阎王。

    萨摩耶软下耳朵,屁颠屁颠跑过去。

    须臾,狄琛手臂一轻,累到没骨头的冯康顿时站得笔直,喃喃道:“天呐,我已经训出幻觉了吗?我竟然看到一个跟传说中的物竞金牌得主岑宴秋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还越走越近了……”

    狄琛盯着那道灼热的视线,在岑宴秋走过来的那一刻,与冯康拉开距离:“你没看错,他就是岑宴秋。”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来找他麻烦的,岑宴秋。

    冯康的手背晒得黢黑,一只手甚至晒出了三种颜色,“失敬失敬,大佬握个手?”

    “抱歉,我有洁癖。”岑宴秋攥紧狗绳,防止Lucy突然爆冲伤到路人。

    他瞥向狄琛,没什么表情:“有空吗”

    “有的。”

    “Lucy还得遛二十分钟,不然回家要叫。”

    这只萨摩耶是超级大E狗,狄琛揉揉它顶过来的脑袋,表示解。

    他两对话的语气熟稔得不像第一次见,但又不像关系好的铁哥们,似乎比这还更进一步。

    冯康手指在两人中间游移,“你们认识?”

    “是朋友。”狄琛说道。

    冯康:“那我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我上楼,你晚上早点回。”

    “好,谢了。”

    每个专业的下训时间不一样,软工晚九点,隔壁计算机可能迟十分钟。

    穿墨绿色军训服的新生下饺子般涌入人行道,狄琛带着一人一狗换了条小径,人少,不挤。

    “你们金融系这么早就结束了么。”狄琛走在Lucy后面,怕踩到它后爪,刻意缓慢步伐。

    和他这个灰头土脸训了一整天的人相比,岑宴秋明显干净清爽得多。

    衣服是他常穿的夏季常服,设计师款,很低调,没有大片的品牌Logo。发丝认真打过,有股洗发水的清香。

    岑宴秋看他一眼,道:“我免训。”

    “嗯?”狄琛小腿撞上Lucy的屁股墩。

    萨摩耶“嗷呜”一声,以为是狄琛想摸它,乖乖地蹲下来等候抚摸。

    他练了半天军姿,后腰痛得像被掰成两段,于是狄琛缓缓蹲下,十指掬水状地捧着Lucy的脸。

    也是,岑宴秋想免训就是一句话的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想到这里,狄琛后脑勺忽地被人敲了一下,他仰起头,岑宴秋整个人浸在月光下,眉眼竟被柔和的光辉衬出几分温柔的意味。

    “免训走的正常申请程序,有病例和医生证明,没开后门。”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狄琛仿佛被一眼洞穿,心脏无端抽搐一下,异常地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