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症状 “可能是我感冒了吧。”
“狄琛, 你这个月也太容易困了吧!”
冯康在课上第不知道多少次拍醒狄琛,低头躲着授课老师,压低声音说:“别告诉我你又没睡好, 我就问你这段时间以来哪天睡好过。怎么,背着兄弟私底下偷偷卷?”
四月份的玉临市天气还是很冷的, 但没有冷到把围巾裹脖子上这么夸张。如果教室里有谁戴了围巾,那他一定会成为最瞩目的焦点。
狄琛就是那个“焦点”。
他大半张脸缩在柔软的针织围巾里, 已经打了半个小时的盹儿。被冯康摇醒的时候, 他疑惑地嗯一声, 说道:“没有啊,我昨天睡得很早。”
和岑宴秋分床以后,他每天都睡很早,十点左右上床, 大约半小时入睡。这么充足的睡眠量,是不该困成这样的。
冯康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把面前的书一推,“笔记, 快抄。”
狄琛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们下午只有两节课, 还是一门无足轻重的水课。老师很少点名,所以他和冯康第一节课上到一半就悄摸着从后门溜了。
楼梯口,狄琛十分规律地抚摸着小腹, 中饭他吃的有点多, 食物残渣像风口浪尖的渔船在胃里翻涌。
他偏头轻轻打了个嗝, 对冯康说:“我现在不回寝室。”
“你有事儿?”
“嗯。”狄琛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眼, “社团有活动,要我马上过去。”
刚才是罗珠茗给他发的消息,说近期校园里出现好几起虐猫事件, 他们一直盯着监控抓人,只是那个死变态反侦查意识极强,至今没被拍到正脸。
他骑电动车赶过去的时候,严向灯正激烈地和罗珠茗争执着什么,赵上霄在一旁劝架,见到他来,不由自主地拧起眉。
“今天有这么冷吗?”赵上霄左右眉头各打了一颗眉钉,银色的,很对称。
“可能是我感冒了吧。”
狄琛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瞥向不远处的正副社长,探寻地问:“他们在吵什么?”
“救助的事。”赵上霄说,“社长想在短时间内把学校的流浪猫都领养出去,严……那个谁不同意,说领养人没有经过严格审核,可能会混进虐猫者。”
“那你说怎么办!”
罗珠茗为这事儿两天才睡六小时,黑眼圈像是炭笔涂上去的,头发用鲨鱼夹潦草地盘在脑后。
严向灯捏着眉心,缓缓道:“把它们搬到我家吧,就当过渡期,领养的事慢慢来,我们一个一个地审核,不着急。”
“你认真的?”
罗珠茗单手叉腰,挑着眉:“二十多只猫,你家放得下?”
“将近一千平的院子,够不够?”严向灯反问她。
罗珠茗:“……”
“我和你们这群有钱人拼了。”
解决完燃眉之急,严向灯注意到站在一边,到了有一阵的狄琛。这是他们寒假之后第一次见,严向灯一眼看到狄琛脖子上的米白色围巾,问了和赵上霄差不多的问题:“你很冷吗,狄琛?”
“他感冒了。”赵上霄不耐烦地抢答。
罗珠茗:“那你今天……”
“我没事。”狄琛摆摆手,“需要我做什么直接说就行,不影响的。”
严向灯分给他一个猫包和几根猫条:“这几天我们陆陆续续抓到了一些流浪猫,登记在册的还剩八只没有找到。你待会儿负责找一下核桃吧,他经常在二号教学楼附近活动。”
“行。”狄琛点头。
他跟罗珠茗走的同一条路,因为分给她的两只猫与核桃统称为“二号楼三剑客”,都是绝育过的小公公,其中一只被一个毕业的学姐预定,三天后就要光荣地成为家养猫的一员了。
“鱼丸,出来吃猫条喽!”
这个点是上课时间,教学楼附近没什么人。名叫“鱼丸”的橘猫与一只叫“草草”的彩狸认得罗珠茗的声音,但今天她喊了几声,一下回应也没有。
“奇怪。”罗珠茗跟狄琛对视一眼,“平常一叫就立马出来蹭我腿,难道他们三换地方玩儿了?”
“我去周围找找。”
狄琛把猫包放在原地,钻进靠近教学楼的小树林。
胃部的不适感仿佛被一点点放大,骑车来的路上又吹了点风,让他愈发难受了。最近他体质变得很差,岑宴秋为了项目的事,绝不早于凌晨两点回家,他总是被半夜开关门的声音吵醒,尽管音量并没有很大。
他试着呼唤三只猫的名字,相比起来,核桃更熟悉他的声音,有几次狄琛喂完猫粮,核桃还跟在他屁股后面颠颠地走了一小段。
狄琛走得后背微微发汗,他解开围巾,在手臂上缠了几圈。他准备接着寻找,却在不远处的大树下隐约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颜色棕白相间,有些眼熟。
小跑过去一看,是一只狸花猫的尸体,四肢已经僵硬了,背部插着四五根短箭,身下的草皮有一滩干涸的血。
狄琛喉咙发紧,仿佛液体顺着喉管逆流而上,胃里更是翻江倒海,恨不得把早餐和午餐全都吐出来。
他离开的时间太久,罗珠茗担心有什么意外,小跑着找到他的时候,狄琛正扶着另一棵树的树干呕吐。
“怎么了狄……”罗珠茗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也看到核桃了。
狄琛吐得很厉害,他这辈子都没这样吐过,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吐到最后只剩一阵阵干呕。
罗珠茗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狄琛擦掉满脸的生泪水,问她:“另外两只猫找到了吗?”
“鱼丸和草草,找到了吗?”
罗珠茗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抓到草草了,他在猫包里,我感觉他有点应激反应。鱼丸还没有。”
狄琛简单处了一下呕吐物,在旁边找了块空地蹲下,深呼一口气:“要不要把严向灯他们叫过来?核桃的……先别动,等他们到了再商量怎么处。”
“行,我给他打个电话。”罗珠茗说。
她背过去和严向灯通话的过程中,狄琛又吐了一轮,他感觉胃被完全清空了,再也吐不出别的东西。
这一个月以来他确实过分反常了,嗜睡、呕吐、头晕头痛,肚子偶尔会莫名其妙地痉挛,仿佛有人在里头打鼓似的。
“狄琛,是很不舒服吗?”
罗珠茗出身中医世家,外公是有名的国手,只是她从小对中医没什么兴趣,但因为耳濡目染,勉强混了个半吊子水平。
她把手机塞回包里,伸手扣住狄琛手腕,半晌,她眉头的川字越来越深,表情凝重深沉:“啥玩意,该不会是我退步了吧?”
她喃喃道:“不应该啊……我也没有荒废很久,上个月小叶生期还帮她把过脉。”
狄琛嘴唇白得像纸,闻言抬头望着她:“社长,接下来的活动我可能得向你请个假。”
几乎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了,他当务之急是赶紧去医院挂个号,问问医生他最近什么毛病。
罗珠茗扣着他的手不放,说:“行啊,一会儿他们来了你直接走,其实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吐成这样肯定怪难受。”
“嗯。”狄琛点了一下头,“你摸出什么来了吗?”
罗珠茗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学艺不精……”
“摸了个孕脉。”她惭愧道。
太荒谬了。
这是狄琛听到罗珠茗那句话以后的第一反应。
男人怎么能怀孕呢?他宁愿是急性肠痉挛,或者是陈年的胃病复发,但他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默默暗示罗珠茗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坐上出租,狄琛收到几条动协总群的消息,罗珠茗说他们已经把核桃身上的短箭取下来了,然后向学校申请在一些隐蔽的角落多装摄像头,再让赵上霄上网查找可出售短箭的商家,罗列出来挨个分析。
他在群里回一句“大家辛苦了”,把手机锁屏不再看。
出租开往的目的地是一家位置偏僻的三甲医院,离市中心很远,在另一个区。
风吹进车窗,他半边脸冷冰冰的,脑子里也一团乱麻。
这么多不同寻常的征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狄琛眼眶里荡着眼泪,却没有一点想哭的意思,只是身体在麻木地做出一些反应而已。
他想起那只叫核桃的狸花,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那些迟来的情绪将他整个人淹没,他快要溺亡这股剧烈的浪潮里。
司机频频看向后视镜,大概是狄琛无声哭得很惨,他没敢开口打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狄琛下车才小心谨慎地劝说,年轻人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心态要放平。
狄琛在医院大门口站了五分钟,过后,他调转脚步走进街对面的一家大药房,问店员拿了一根验孕棒。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漫长到狄琛几乎又快睡过去了。
他站在厕所隔间,一只手放在肚子上,什么也不想地数着时间。
生命是脆弱的,任何种群在大自然的环境中都像一粒渺小的尘埃,随时随地有可能逝去,被吹散、被打乱、被伤害。
当他看到结果的那一刹那,那种反胃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寒意从脚底慢慢蔓延到手心,好像有一根绳索把他牢牢捆住,将他困在玉临,困在这个他不愿久留的地方。
狄琛比平常晚一个小时到家,早一点晚一点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反正岑宴秋不在,家里就他和Lucy一人一狗。
但今天是特例。
他在玄关换完鞋,走进客厅,岑宴秋坐在沙发正中间,抱着靠枕仰头小憩。
并没有真的睡着,听到狄琛的脚步声,他双眼睁开一条缝隙,浓长的睫毛颤抖两下,很随意、漫不经心的感觉。
岑宴秋的目光黏在他身上,抿着唇:“知道我今天提早回来,为什么还这么晚到家?”
第62章 浪费 陆今就是其中之一。
狄琛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下午五点左右岑宴秋给他发了条短讯, 大致意思是他项目的事忙得差不多,今天可以早点回家,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
接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 他在做什么来着?
噢,狄琛想起来了。
那时他脸色煞白地盯着验孕棒, 怎么会注意到那声轻轻的震动呢。
客厅的灯熄着,他“啪”地一声摁开开关, 室内顿时亮如白昼, 一道嘹亮的汪汪声紧随其后。Lucy叼着老鼠布偶围着他的裤腿打转, 狄琛无暇陪她玩,把背包放到地上,走到离岑宴秋一米远的位置。
“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他累到没有多余的力气做表情, 手背在骑车回来那会儿被风吹得有些红。
可能是肚子里多了块肉,狄琛的嗅觉敏锐许多, 稍微一靠近就闻到空气中极淡的烟味。岑宴秋没有抽烟的习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他也没第一时间发现。
狄琛:“你吃饭了吗?”
“桌上。”岑宴秋说。
他手边有一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 以及一些散落的文件。岑宴秋把电脑打开,屏幕的冷光投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敲键盘的声响此起彼伏, 狄琛默默看了一会儿, 半晌走到餐桌边, 面前摆着三菜一汤。
汤是最家常的番茄鸡蛋汤, 三道菜分别是蚝油生菜、煎鸡翅和西兰花炒虾仁。
菜已经放凉了,卖相不如刚出锅的时候。
这些应该不是岑宴秋点的外卖,因为没有哪家中式餐厅会做出这么寡淡, 好像没怎么放盐的番茄蛋汤。另外三道菜也中规中矩,只能说不难吃。
“冷了还吃什么。”脚步声接近,岑宴秋背光走过来,端起那盘蚝油生菜一股脑倒进垃圾桶,“你自己下碗面吧。”
眼见他要倒第二盘菜,狄琛连忙制止,嘴里心疼地嘟囔,说拿去热一热就好了呀,倒掉多浪费。
一个活了快二十年都没做过饭的人,食指和无名指还粘了两个创可贴,他能想象到这顿饭岑宴秋做得有多艰难。
做好了却又倒掉,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
“狄琛。”岑宴秋顿了顿,说道,“原来你也知道这很浪费。”
被叫到名字,他条件反射地挺直腰,眼睛里有点茫然。
他和岑宴秋仿佛不在一个频道上,就像人类听不见鲸鱼的声音一样。
“鲸鱼”用低至十四赫兹的频率说,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却才看到我的“委屈。而狄琛这个“人类”想的是,岑宴秋竟然也会感到委屈。
话说完,岑宴秋独自回房了,狄琛本能地跟了几步,半只脚踩住投在地板的他的影子,但是不知缘由地没有追上去。
岑宴秋难得在十二点前入睡,狄琛夜晚怕凉,披了件市场淘的大花毛毯,蹑手蹑脚走到客厅,把手机开成静音。
正如陆今说的,岑宴秋现在已不再对他设防,那么重要的文件资料,还有那台笔记本电脑,统统大剌剌地扔在沙发上。
他将陆今需要的文件拍照发过去,又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会儿。
手机里的图片全部传送成功,但陆今还没回话。狄琛等得犯困,抱着毯子缩成一团,像茫茫雪地里的一块石头似的,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醒来以后,他连人带毯幻影移形,枕头被褥上满是岑宴秋的木头味。
周末岑宴秋不在,他带的学生今天请假,说和同学出去看电影,狄琛得以从流水线一般的日常生活中喘口气,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
可能是激素之类的东西作怪,他睡得不太踏实,中途反复醒过几次,最后一次彻底醒来,窗外的天色接近黄昏。
手机屏幕上有一条陆今的最新消息,约他一小时后见。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砍掉了鼎诚的一条重要供货线。”
陆今近几次路面,气势越发张扬恣意,和第一次见面时游戏人间的浪/荡形象相去甚远。
狄琛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捧场地点点头。车厢是密闭空间,每一种气味被无限放大,他皱着鼻子,在空气中仿佛闻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
很淡。
“你今天见过岑宴秋。”狄琛笃定地说。
陆今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
他跟岑宴秋同床共枕那么久,更何况,他那里还有一瓶这个人的同款香水。
陆今倒没藏着掖着,承认得很快:“是,我见过。”
“今天的慈善晚宴,岑宴秋谈了一个月的合作方最终属意陆家。”他笑了声,“怎么样狄琛,满意这个结果吗?”
狄琛皱着眉不说话。
“你赢得不光彩。”
“怎样才叫光彩?”
陆今斜睨一眼。他的父亲陆建鸣资质平平,所有天赋尽数点在酒色和女人上,他和他商业联姻的妻子生了一儿一女,之后认回陆家的八个儿子和三个女儿,都是他一夜风流的产物。
陆今就是其中之一。
他浏览花丛的父亲从不正眼看他,陆家虽然接纳他,却也轻视他。当年岑家的绑架案由他一手策划,是陆今递给老家主的投名状,可惜马失前蹄,以失败告终。
作为惩罚,他被陆家的权力中心排斥在外,异国他乡流放多年。
光彩不光彩的,有什么好值得在乎的?
陆今磨着后槽牙,挤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狄琛,我们合作这么久,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拍给我的照片会被我如何使用,你心里一点儿也没猜到?”
“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他总结道。
最后那句不* 亚于洪水猛兽,狄琛揪着指间的倒刺,随着陆今的话音猛然一拔,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
陆今似乎意识到方才把话说重了,摸了摸鼻子,故作吊儿郎当地点了一支烟:“总之,不要忘了你当初说的话。”
又过几天,狄琛拿着崭新的病历本坐在等候区,四周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还有她们事不关己一心打手机游戏的老公。
他给一个没有陪护的孕妇让了座,站在诊室外的走廊,大脑放空地看着叫号屏。这时,他脑子里忽然蹦出自己第二次见到陆今的情景。
那天他还沉浸在失去狄书惠的悲痛里,斩钉截铁地说,他要岑家,要岑沛铨血债血偿。哪怕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他也得拉上岑宴秋,让他们一起同坠火海。
可这个孩子是最大的变数。
狄琛从未想过,十几年前检查出来的“具备生育能力”并不是所谓的误诊。
男性怎么能怀孕呢?这件事比科幻片还天马行空。
叫号屏滚动出一个新的数字,狄琛推门进入相应诊室,拉开凳子坐下。
“叫狄琛是吧?”
医生眼睛盯着电脑,把口罩往下拉了拉:“你老婆哪里不舒服?”
狄琛第一次来,手脚并拢显得很拘谨。
他慢吞吞地说:“不是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年近五十的医生一边听着,一边扶了扶老花镜,脸上表情复杂。
狄琛描述的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因为迄今为止,世界上从未有过男性怀孕的案例,除非是具有两套完整器官的双性人。总之,有些医生可能一辈子都碰不到这样的病人。
狄琛接过几张检查收费单,工作日人多,他排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做完检查,但医生又下班了,只好等到下午两点重新排号复诊。
医生一拿到他的结果,凝神看了一会儿,缓缓道:“……有几个指标异常,来,你看这里。”
她点了三四处不对劲的位置,解释道:“这些可能导致胎儿发育不完全,有一定概率致畸。”
“你的伴侣呢?把他叫进来。”
狄琛摆摆手,温吞道:“他不在外面。”
“不在?”医生顿时有些火大,扬声道,“这么重要的事,他不陪你来么?我看你病历上的年龄填的二十岁,大二了?”
“大一,明年大二。”
医生失语地摁了摁太阳穴,说:“我的建议是,尽早终止妊娠。”
路边车辆匆匆,医院门口的抽烟路人数量不在少数,呛人的二手烟味伴着风飘过来,狄琛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
他猛烈地咳嗽着,胃里一阵恶心。早餐吃的是一包煎饼果子,配豆浆,中午一直在跑检查,没来得及吃饭,他右手扶着公交站牌,嗓子眼仿佛顶了个什么东西。
这孩子对他不好,狄琛心想。
母子连心,一想到“不好”两个字,他立马吐了出来,呕吐的声音吓走旁边同样在等车的路人。
有陌生人走过来关切地问他好点没有,狄琛把那个人推远了些,语速飞快地说:“我还会接着吐的,千万不要靠近我。”
这下周围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酣畅淋漓地吐了个痛快,食管残留着胃酸返流的灼烧感,任谁看到他现在的可怜样,都得说一句心疼。
吐完他打开医院的微信小程序,预约了下周同一个医生的号。
他也决定把手术选在那一天。
下午回家,他和岑宴秋在电梯口打了个照面。
“我记得你今天满课。”岑宴秋说。
他能将狄琛的课表倒背如流,否则前段时间也不会躲人躲得那么精准了。
其实岑宴秋最初背课表的目的不是这个,他只是想找出更多共同的休息时间而已,结果误打误撞,有了新的用途。
“我有事,请假了。”
狄琛知道岑宴秋的下一句一定是“什么事”,所以他扔掉腰上的斜挎包,站在玄关的昏暗灯光下,眸中光亮闪烁。
“今晚做吗?”
第63章 流产 像一只睡着的寄居蟹。
电梯门开, 两个人还没进屋,已经在门外吻得热火朝天。
狄琛眼睛睁得微微干涩,两只手放在岑宴秋肩颈上, 慢慢地,眼眶没那么酸了, 好像有液体溢出来,沿着眼尾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 将嘴唇晕染得湿润而苦涩。
这个生命周期无比短暂的孩子带给他许多痛苦的情绪, 像一只放大镜, 以最粗暴直接的方式把他开膛破肚,撕扯着让那些情感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岑宴秋停下来看着他, 俊美锐利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措的表情。
“你……”
岑宴秋刚开口就哑了嗓子,嘴唇抿了又抿, 像一个面对毕业论文没有丝毫头绪,临到死线对着文档打了个句号的大四学生。
这几年一直是狄琛迁就他更多。包容他的情绪、接纳他的发泄, 呆笨地用自己的方式把他哄好。
如今角色调换, 狄琛从前所做的那些,他都做不到。
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全部的精力用在应付林景宜上。这位说一不二的林女士正不断对他施压,逼迫他乖乖放弃一切听从家族的联姻安排。
他甚至不在意为什么陆今会知道鼎诚的内部报价, 为什么供货线会在这个关键节点突然断裂。
不重要, 都不重要。
都没有他再不有所动作, 立马就要逃离他手心的人重要。
隔了半天, 岑宴秋将那句话补充完整,苍白说道:“你再等等。”
他只是需要多一点的时间,另外, 决不妥协。
狄琛脸上的眼泪已经风干,狼狈地吸了吸鼻子,然后歪着头打了个喷嚏。他轻轻叫了岑宴秋一声,完后跟喝了假酒似的,很大胆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脾气很坏?”
起初还是同学的时候,是可以容忍的坏。而且他身边还有褚易,要是这位祖宗大发雷霆,也不至于他独自承担。
后来岑宴秋莫名其妙误会自己喜欢他,误打误撞地在一起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毕竟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三个人的。
狄琛的眼睛像两个幽深的漩涡,顺时针打着旋儿,长时间盯着看就能被催眠一般。
岑宴秋心脏无端跳了一下,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看在狄琛主动亲他的份上说道:“是有那么一点吧。”
“但我觉得也没有很多,一点点。”
见狄琛看着他不说话,他语气生硬起来,好像做了很大的让步似的:“好吧,很坏。”
“还总是需要被照顾。”狄琛接着说,“所有人都得顺着你的心意,做你认为对的事。你替别人下决定,却从没想过别人愿意不愿意、想不想要。”
他每一句话意有所指,哪怕语调温和,但在岑宴秋眼中和刀子没什么区别。
“如果没有人迁就你了怎么办?”
狄琛舔了舔被咬红的嘴唇,“你还会一如既往地这样对待其他人吗?”
岑宴秋敏锐地嗅到了他话语里的潜藏含义。
没有人迁就他?
重点不是不迁就,是“没有人”。
“我没有要求你迁就我,狄琛。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我生气了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地任由我生气。我有逼迫过你吗?你说我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但你有告诉我一丝,哪怕一分你的不满和不情愿吗?这不公平,狄琛,我只是一个初学者,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期望我能无师自通,这完全不现实。”
以上一长段话,岑宴秋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晚上他把狄琛赶去主卧,自己一个人睡在铺着大花毛毯的客房,翻来覆去地失眠一整晚。
到了约定手术的那天,狄琛找辅导员批了一整天的课程假条,提前一天交到冯康手里拜托他第二天转交给相应的老师。
医院的消毒水味有些刺鼻,耳鸣和眩晕感犹如赶也赶不走的蚊虫,在他周围萦萦绕绕。
进手术室之前,他给褚易拨了通电话。
那头不到三秒接通,传来褚易兴奋的声音:“Good morning,honey!”
“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
狄琛变轻松了些,说:“前阵子在忙,很久没和你聊过天了,想问候你最近好不好。”
“有你记着兄弟的这份心,我死也知足了呜呜呜……”褚易在电话里假哭,说他这一周在英国陪林燕辞购物,伦敦这个鬼天气,从早到晚阴着天,饭菜还难吃,他巴不得早点订机票回国。
护士看到狄琛在打电话,无声地朝他比了个手势,狄琛对她点点头,和电话里的褚易说:“你回来那天告诉我,我下厨为你做一顿接风宴好吗?”
褚易连着说了三个“好”,叮嘱他一定要说到做到。
通话结束,狄琛把手机静音塞到背包,最后检查了一遍保温杯的盖子是否严实合上,跟着护士走进手术室。
手术台正上方的灯像摇摇欲坠的太阳,有些刺眼地悬在他头顶。
狄琛长久地注视着光源,就算闭上眼,眼前仍然有一团圆形的光的形状。
手术是无痛的,会打麻醉,一开始医生时不时和他讲一两句话,问他一些简单的问题,到了后面他彻底失去意识,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像一只睡着的寄居蟹,再次睁开眼,蜗居的螺壳已被人撬走。
他身上掉下一块会呼吸的肉,在沉睡中,他又一次梦到狄书惠。
她坐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手术室里,眼底蕴藏着数不尽的怜悯和悲伤。狄琛想伸手去握她的手,狄书惠却又站起身,一直走到手术室的门口,一眨眼没了影子。
麻醉的药效过了,他躺在一张病床上,刚巧有护士进来,查看了一下他的状况,说道:“你终于醒啦。”
“这是你的保温杯,给。”她把杯子递给狄琛。
里面装着狄琛熬好的红糖水,捂了一上午还是热的。把他送进普通病房的护士很年轻,似乎才工作不久,她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看着狄琛喝了几口水,慢吞吞说:“你刚刚……叫了很多次‘妈妈’。”
狄琛拧上杯盖,笑道:“是吗?我好像确实有点印象,谢谢。”
“你可以给家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一下你。”护士说,“刚做完手术,有人陪着最好。”
“不用了。”
狄琛摇头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护士带着说错话的窘迫,连忙道歉说她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的。”狄琛安慰道。
他在病床上缓了一会儿,等疼痛减弱,背着背包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地出了医院大楼。
走到大街上,他抬手想招辆计程车,却不料招来一辆沉稳低调的黑色宾利。
降下的车窗后露出一张秾丽优雅的面容,林景宜微微转头,向他展开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
“上车吧,如果你不想被人请上来的话。”
林景宜带他去的地方是一家中式餐厅,包厢隔壁坐落着玉临市最高的大楼,站在窗前,可以俯视到整座城市最好的风光。
“我以为你会留下这个孩子。”
林景宜的脸色不太好,尽管妆容精致,脸上几乎为零的皱纹让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中年女人,但狄琛依然感受到她的疲惫与无力。
“为什么?”她笑了笑,问道,“狄琛,你是知道的呀,你和小秋有了孩子,我会劝小秋的父亲同意你们的事。”
餐桌陆陆续续上菜,狄琛小腹钝痛,没有半分食欲,“那是岑宴秋希望的结果,不是我希望的。”
“不要再上菜了,阿姨。”他捧着茶杯,漠然道,“我们不会聊那么久的。”
林景宜目光审视地注视着他的脸,面前这个深肤色的青年脸色没有平时那么红润,脸颊和嘴唇颜色惨白,看来看去,她实在看不出岑宴秋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她叫停服务,神色复杂地把头偏向一旁,改为看着狄琛背后的电视塔。
“原来我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能劝得动的人不是小秋,以他的性格,越逼迫反抗得越厉害,他甚至可以为了你,扬言要放弃他父亲、放弃岑家的一切。”
林景宜转回来,小口抿着杯子里的茶水:“他小时候就和我不亲了。我总是纳闷,这是我辛苦怀胎生下来的孩子,生产的那晚过程并不顺利,差点让我没了命,为什么……为什么他和我一个不像儿子,一个不像母亲。”
“上一次我回去想了很久。”
林景宜说话很慢,恢复了轻声细语的模样:“我和他父亲就是这么过来的,家族联姻,没有感情基础,在结婚之前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说我不在乎他、不爱他、偏心弟弟,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呢?”
“我只是……很茫然。我成为音乐剧演员的第二年暂停了一切事业,因为放弃了很多自己心爱的东西,我怨恨所有人,我的父母、丈夫——当然还有我辛苦生下来的孩子。”
她眼中的动容忽而化为乌有,凝结出一股没有情绪的冷酷:“狄琛,阿姨拜托你。”
“离开岑宴秋吧。他不能偏离这条轨道,不能脱离岑家、脱离鼎诚,他是家族钦定的继承人,把他还回来,好吗?”
“岑宴秋从不属于我。”狄琛看着她,认真地说。
“他同样也不属于任何人。”
他站起来,从始至终没有把背包脱下来,时刻保持着随时就走的状态。
“阿姨,我可以答应你离开他。”
狄琛低着头,缓慢道,“前提是,我离开的那一天,你要帮我拦住岑宴秋,让他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我在哪,就像我从这个世界人间蒸发,再也没有一个叫‘狄琛’的人一样。”
第64章 出卖 配合陆家,检举鼎诚?
早上六点, 火车站的大多数商铺还没开门,等候区的座位上睡着在车站过夜的旅客,脚下堆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空气里弥漫着寂静的气息。
狄琛身上罩着一个厚外套,怀里揣着毛绒的充电热水袋, 在其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下趟列车六点五十一分到站,他在唯一一家拉开卷帘门的铺子那里买了两个热乎的包子, 保温杯接好滚烫的热水, 准时上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玉临到吴江通常要三四个小时, 他这次坐的动车,因此到得晚一些。
列车开过一段过山隧道,手机信号断断续续,只加载出陆今八分钟前发给他的那条“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出发前他们见了一面, 在玉临市郊,陆今名下的别墅里。在场的人除了陆今还有他的秘书, 和一个态度有些傲慢嚣张,据说是陆今堂叔的陆家人。
中年男人盘着一串油光水滑小叶紫檀, 不加丝毫掩饰地在脸上写满算计两个字。一摞文件被他摆在桌面, 狄琛接过去看了几眼,没怎么看懂,应该是他们那个领域经常接触的东西。
那道投向他的眼神让他有些不适, 狄琛忍着不快, 勉强加了个敬称:“您希望我做什么?”
“现在的小孩说话真是直白爽快, 不错, 我很喜欢。”男人指尖点了点桌沿,说完走过场的客套话,直入主题道, “我希望你作为证人,配合我们检举鼎诚。”
狄琛放下资料,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清了,但不敢置信。
“什么?”
配合陆家,检举鼎诚?
中年男人对他的反应似乎很不满,偏头朝向陆今耳语几句,绵里藏针地暗示狄琛不太上道。
岑沛铨回静水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回去几乎都在书房谈公事,狄琛放的监听器不算白费。有时候栽赃嫁祸不一定需要铁证如山,诺大的公司,总有不小心疏漏的地方,在某处下个套,再收买一些人,一个陷阱便也做成了。
狄琛静默的时间过于久了,中年男人面露几分不耐,表情没有一开始那么和善。他停止转动手中的木头珠子,牵着嘴角的肌肉,露出一个不真诚的笑:“我以为我说的够清楚。”
看意思他不想重复第二遍。
沉默期间,狄琛又翻了翻文件,依稀看明白了一些。陆家给鼎诚安的罪名不小,环环相扣,是把整个岑家往死里整的架势。
从前和狄书惠奔波的那些时日,他偶尔也研究法律相关的知识。根据他脑海中所剩无几的记忆,陆家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不光鼎诚的高层跑不了,岑沛铨以及已经参与部分决策的岑宴秋也将面临刑事责任。
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盖住部分眼眉。
说不清那一瞬间的退缩是由于什么而产生的,无论如何,狄琛始终不觉得那是他心软的象征。
为什么会对岑宴秋心软?
最不该心软的人就是他了。
他着情绪,做出一个略带迟疑的表情:“抱歉,我只是有点担心。”
他晚一年上学,所以比同龄人大一岁,但不管大一岁还是两岁,终归是个正在读书的学生。因为外表属于很好拿捏的类型,中年男人没去深究他沉默的原因,只当他胆小如鼠,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狄琛求助地望向陆今,今天他还没发过言,仅仅是坐在中年男人的左手边,一边把玩手腕那条价格不菲的手表,一边尽情地发呆。
陆家不同于岑家,支脉杂乱,野草堆里蹦出个人都能顶着陆家人的名号招摇过市。与此同时,家族内部等级森严,就像一块射箭的靶子,十环内是陆今提到过的能发号施令的“老家伙”,之后依次排开,逐渐远离权力中心。
看气势,这个中年男人应该在十环附近,至少在陆今前头,否则这场谈话的主导人也不会是他。
“二叔,你也说了,人家是小孩子。”
陆今懒散地撑着下巴,把茶当解渴的白开水一饮而尽,“总得给我的人一点考虑的时间,二叔说呢?”
中年男人见他动作如此粗俗不雅,冷冷评价一句“暴殄天物”后,让出台阶:“是该多点时间,别像上次那样出岔子就好。”
陆今脸色一变,眼底划过几分阴鸷。
“当然。”他说道。
列车接连过了六七个穿山隧道,狄琛揉着耳朵,订了一个三小时后的闹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抵达吴江站时,天上飘起小雨,每次他来扫墓总遇不到好天气。
他走进建在墓园大门的建筑物里,找到工作人员出示他的身份证件。有人将他带进一间满是方形柜子的房间,用钥匙打开六百五十一号柜格,然后拔出钥匙退了出去。
里头装着狄书惠为数不多的遗物:一枚成色很旧的金戒指,一本厚实的牛皮记账本,还有一件她生前最喜欢戴的大红围巾。
狄琛就留了这么多,其他的都烧了,怕狄书惠在下面没东西用。
他把戒指握在手心端详了一会儿,这是狄书惠离家那年,她的外婆——也就是狄琛的太姥姥送的。
狄书惠曾戏言以后要传给儿媳妇儿,可惜她泉下不知,狄琛往后的人生大概都与这些事无关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戒指装进布袋里,裹着大红围巾塞进背包。
背包的空间有限,装不下那本牛皮记账本了,狄琛只好把它拿在手上。本子沉甸甸的,比寻常记账本厚许多,他抓着书脊,手一斜,大几张通讯用的信纸掉落出来,落叶一般掉在地上。
他蹲下身一张张地拾起,不经意间看到信纸末尾的落款:
何建华。
狄书惠的文化程度不高,但能识字能写字,字不大好看而已。两个人往来的信件中,狄琛的名字出现的频率很高,狄书惠还在其中一封里提到改姓的问题。
何建华的回复是,和谁姓都行,儿子从小跟着你,狄琛这个名字挺好,不必再改。
儿子?
狄琛差点拿不稳那些信纸,他是……狄书惠与何建华的孩子?
静水后山的墓碑,多年前从绑匪手中拼死救下岑宴秋的司机,狄书惠的丈夫,他血缘上的父亲——仿佛霎时间具像化了,指向一个特定的名字。
他好似被一种巨大的安稳感包围,整个人躺进棉花团里,下一秒,却又想起什么,身下的棉花团忽地一空,像雨滴般骤然从半空坠落。
陆今在说谎。
或许狄书惠与岑沛铨压根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死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并不存在岑沛铨收买捐献者的可能。
又或者——
捐献者的确被人收买,只是那个收买他的人不是岑沛铨,而是陆今。
狄琛头脑发晕,一阵天旋地转,恍惚间失去意识。等他再次醒来,身上搭着一条毯子,墓园的工作人员端来一次性纸杯,问他有没有好点。
纸杯里的水微甜,狄琛喝了大半杯,腹部暖融融的,冰凉的手脚也逐渐回暖。
靠在座位上,他闭着眼,没由来地回想起这些年在玉临的种种。报仇的人多半怀揣着赌徒心态,赌赢了就是大仇得报,赌输了生死未卜。
他不敢去想假如狄书惠的死和岑家没有关系自己该怎么办,也不敢在脑海里过多地重复“何建华”这个人。
怎么样都是有关的。
和岑家,和岑宴秋,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就像两根缠绕的长线,越挣脱越凌乱,越凌乱越难解。
在他刚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时候,何建华早已死于十几年前。在他犹豫要不要成为陆家助力的时候,上天告诉他,他的仇人有可能不是岑沛铨。
这算什么?
为了假戏真做,他几乎将完整的自己交托出去,恨也好爱也好,他和岑宴秋之间像一簇灭不尽的山火,跳跃的火苗噼里啪啦地响,天空都被烧得橙红一片。
他只想到“木已成舟”这四个字。
学校里老师常说,面对问题永远不能逃避,必须勇敢面对,但狄书惠却在梦里推着他离开。
现在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放弃的呢?
狄琛仔细想了想,在心里默默写了个“否”。他没有特别牵挂的人或物,换一种说法是,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极尽全力地避免自己拥有特别牵挂的人或物。
返程的车票启程时间在一小时后,墓园在郊区,离车站不远,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他抱着充好电的热水袋,捂着小腹,耳边填满列车经过隧道的嗡鸣声。
回到玉临,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那三家上门家教的学生的家长,说他因为个人原因没办法继续教下去了,会介绍和他水平差不多的同学接手这份兼职。
那枚金戒指,狄琛找了家金店把它融了,重新选的款式简单朴素,狄琛上手比了比尺寸,感觉很合适。
到家将近晚上九点,这个点岑宴秋是一定要问他干什么去了的。
可他用指纹打开密码锁,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Lucy不知道被带去哪里。他向岑宴秋拨了通电话,手机里传来机械的女音,说对方已关机。
他把这归咎于岑宴秋还在单方面冷战,却不知道另一头,岑家别墅被保全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年里几乎不怎么露面的男人脸色阴沉,大步走进别墅,不等林景宜劝阻,扬手甩了岑宴秋一巴掌。
“沛铨……”
“这就是我们培养出来的好儿子!”
岑沛铨脸型方正,五官刚正不阿,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岑宴秋稀里糊涂地被张叔骗回来,困在别墅将近一天,说什么都不放他出岑家一步。
如今莫名其妙被扇了一巴掌,他心里更是不痛快,眉毛拧结着,不肯低头地梗着脖子,冷声命令保镖让道。
他神情凶得像活阎王,岑沛铨周围的保镖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听谁的。
这时岑沛铨发话,冷笑道:“着急见谁?你救命恩人的儿子吗?”
第65章 真相 他的目的地是齐山市谷溪镇。……
所有事情的真相, 是林景宜在第二天时转达给岑宴秋的,因为她也需要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岑宴秋自回静水那天起就没吃过东西, 滴水未进,像把自己饿死似的, 但以他从小学格斗等防身术的体格,撑的时间应该比普通人久许多。
林景宜站在卧室门口, 沉默无声地与李姨眼神交流片刻, 随即生疏地接过她手中的餐盘, 打开房门。
她亲手做了一碗皮蛋瘦肉粥,橙汁是新鲜现榨的,滤掉果粒和一些杂质,颜色瞧着很健康。
“李姨, 我已经说过了,不吃。”
岑宴秋背对着她, 后背微弯,右手不自然地搭在床上。昨天到今天, 他为了跑出去不下三次尝试“越狱”, 负隅顽抗地对阵岑沛铨请来的几十个保镖,最后手臂轻微骨折,身上大小挫伤数量不计。
“是我, 小秋。”林景宜说。
坐在床上的青年没有反应, 她只好绕到岑宴秋身前, 把餐盘搁在桌上。
那碗皮蛋瘦肉粥仿佛不招人待见的蚊虫, 岑宴秋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林景宜又劝了几次,见他仍纹丝不动, 便退了几步,眸光冷淡下来。
“你一定要和妈妈作对么?”
林景宜焦躁地抚摸着手腕那串被她扔掉又拾回来的白奇楠,勉强维持着优雅端庄的姿态:“你爸爸准备找那孩子谈一谈……”
一动不动的人影终于有所反应,岑宴秋一口水没喝,嗓音哑得像堵了沙砾,断断续续道:“你们一定要这样逼我吗?”
“狄琛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林景宜尖锐地质问,“你为了他,宁愿绝食,宁愿反抗我们到这种地步吗?”
她实在不解岑宴秋,或者说,从来没有真正读懂他的想法过。
“您当初不也是这样吗?”
岑宴秋突然站了起来,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面色黯淡难看:“为了继续当音乐剧演员,您也和他抗争过,为了不嫁进岑家,您也反抗过外公外婆不是吗?”
林景宜脸色刷的一下变白,喃喃说:“你怎么知道……”
“是唱音乐剧快乐,还是做‘岑太太’快乐?”
岑宴秋一步步逼近,语调加重道:“音乐剧之于您,就像狄琛之于我。逼一个人放弃他喜欢的事物,不亚于让他去死。”
“这不一样!”
“岑宴秋,我和你爸爸的婚姻对两家来说是合作,是互惠双赢,除了嫁给你父亲,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她深呼一口气,说,“家庭本就建立在牺牲之上,我并不为此感到遗憾。”
“既然如此,我出生的第一年,你又为什么把我送到小姨那里,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如果真的不后悔、不难过,你的产后抑郁症,你倾注在岑宴知身上、从不愿多分我一点的眼神又从何而来?
岑宴秋看她的眼神透着轻微的痛苦,就好似有人在用刀子一片片地剜着他的肉。
“我八岁那年被绑匪劫持到玉临郊区的环山公路上,在那呆了整整三天,我以为自己要结束在那个地方。被救出来以后父亲不让我告诉你这件事的经过,因为你怀着岑宴知,他怕你惊吓过度,会有生命危险。”
这些话猝不及防地砸向林景宜,她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后背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你可能从来都不知道。当年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忍到岑宴知出生,忍到父亲终于点头应允,但我最后发现,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好像没那么重要,你根本不在意。”他几乎把自己的心剖开,血淋淋地挖给林景宜看,里面的脉络结构如何蜿蜒曲折。
他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索取的很多,不是对林景宜和岑沛铨,是对狄琛。
他想要第一顺位的爱,第一顺位的真心,在他眼中狄琛做到了,那他把这个人抓牢,死也不放开有有什么不可以?
“我爱他。”岑宴秋低垂着额头,淡淡道,“我爱狄琛,他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他也不会离开的,对吧?”
最后那句像一个偏执的病人在自问自答。
林景宜快要站不稳了,她抓着岑宴秋的胳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缓过来。
她总是不愿意承认,其实岑宴秋是很像她的,那股始终不低头的傲气和不服输的劲,她的孩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不是不爱岑宴秋,只是他总叫她想起那段惨痛的日子,仿佛与她的退让和放弃黏稠地粘在一起。
相比之下,作为弟弟的岑宴知温驯包容得多。
“小秋。”
林景宜忽然想到什么,说:“你确定狄琛真的不想离开你吗?不想的话……他为什么执意打掉你们的孩子呢。”
岑宴秋:“孩子?”
“是。”林景宜点点头,轻声道,“他怀孕了。但上次我见到他,已* 经是手术完成之后。”
“不是我们想让你离开他,小秋。”
林景宜的声音宛如行刑场的钟声:“是狄琛想离开你。”
“小秋,我可以放任你回去找那孩子,但你能接受他欺骗你、接近你的目的并不纯粹的事实吗?”
*
“喝点什么?”
男人坐在狄琛对面,十指交叉,眉眼肃穆庄严。
这是他和岑沛铨第一次“正式”见面,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狄琛反倒很心平气和。
他摇摇头,说自己不太渴。
“你应该猜到我找你的目的是什么。”岑沛铨常年呆在上位,发号施令惯了,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居高临下不容置喙的感觉。
狄琛喉咙发紧,腹部忽然传来一阵坠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手术后遗症之类的问题。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顿了顿,他说道。
岑沛铨把一个u盘推到他面前,语气中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你母亲的死与我,与岑家无关。”
他停顿一秒,又道:“当年环山公路,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所以那笔定期汇款,是——”
“没错。”岑沛铨沉声道,“是有关你父亲的补偿。”
“当初你母亲找到我,想拿回你父亲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但出于诸多考虑,我说服她放弃了这个打算,承诺会给她一笔三百万的赔偿款。”
岑沛铨眼眸幽深,说道:“她拒绝了。所以我后来让下属将这笔钱分批汇入她的银行卡里。”
“陆今找上你的那一天,想必编造了一个看似很完美的谎言,可事实是我和你的母亲没有关系。她多年前入职岑家,后来我妻子因为孕期情绪不稳,辞退了一批佣人,其中就有你的母亲。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纠葛。”
岑沛铨向秘书示意,将一张支票放到桌面,并递给狄琛一支笔。
“我知道你和岑宴秋在一起不是因为爱他,而是被陆今的骗局蒙蔽。现在事情澄清,真相大白,我不会计较你对岑家造成的一切损失,同样,你可以在这张支票上写下你想要的数额。”
狄琛接过支票,嗅到上面淡淡的油墨气息。
岑沛铨的话就像这张支票一样无可挑剔,毫无疑问,他是谈判桌上砝码最有分量的掌权者。
半晌,狄琛动了动手指,把支票撕了个粉碎。
“是不是在你们眼中,所有事物,包括人,都有相应的价码?”他抿了抿唇,嘴角微微往上一勾,慢吞吞道,“我没见过我爸,但通过他写过我妈妈的书信,我想他这个人差不到哪去。”
“这张支票,我不会要的。”
狄琛微笑道:“把他的骨灰盒还给我,还给我妈妈,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岑沛铨沉默片刻,说:“如你所愿。”
两人对视半晌,岑沛铨欲起身离开,狄琛忽然站起来叫住他。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岑沛铨问他。
“哦,其实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狄琛视线游移地扫过那堆被撕得零散细碎的纸屑,撕着指甲边缘的死皮,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未来对他的安排。”
“他会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职责,包括不限于挑选一位合适的联姻对象,和她结婚生子。”
“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他的感受呢?”
狄琛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道:“以我对岑宴秋的了解,他可能不会同意。”
岑沛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地转身离开了。
狄琛和陆今约定的三天期限即将来临,他装作答应了陆家的要求,实际却在林景宜的帮助下定了两张揭发当天的旅程票。
一张机票,一张车票,最后转大巴。
他的目的地是齐山市谷溪镇,一个十八线开外的小城市,长居人口的年龄层稳定在四十岁以上,据说很难在那里看到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陆家揭发鼎诚的阵仗闹得轰轰烈烈,连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都请过来了,端着各种大型设备,摩拳擦掌地做着一举将整个岑家拉下水的准备工作。
到了开始时间,陆今迟迟等不来狄琛的人,在场的几位陆氏高层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他给狄琛打了无数个电话,却没有一个接通。
此时,狄琛人在机场,正准备登机。
手机屏幕不断跳出陆今的通话界面,他仿佛预想到了电话另一端的人有多十万火急。
岑沛铨给他的U盘里,保存了有关陆今的一些记录,其中包括了十几年前环山公路的绑架案。
那通拨给玉临市公安局的电话,报案人正是陆今。
狄琛漠然地盯着屏幕上的姓氏,随即把手机关机,拔掉电话卡扔进距离最近的垃圾桶里。
第66章 破镜 “他不是要走吗?让他走。”……
玉临, 凌晨三点。
守在别墅前后的保镖不知缘由地被岑沛铨撤走一半,剩下三五个看管大门。岑宴秋的卧室面向后花园,他将被单拧成一股绳, 这辈子能做的最出格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个晚上了。
会回来的,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狄琛不可能狠心走远。
至于林景宜说的流产不流产……事已至此, 他不在乎了, 什么也不在乎了, 狄琛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他有权利决定去或留。
一辆越野停在一条隐秘小道上,开着雨刮,驾驶座上坐着的正是风雨兼程从美国飞回来救急的褚易。
他还没来得及倒时差, 路上灌了一大杯加浓美式,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说:“林燕辞找人帮忙查了狄琛的行程, 他这会儿在去游南市的高铁上,你看我是直接开去机场还是……”
“你觉得狄琛爱我吗?”
岑宴秋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将褚易问得猝不及防。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的好同桌莫名其妙成了他兄弟的男朋友, 又莫名奇妙地断崖式分手, 电话打不通,消息也不回。
明明他才出国不到两年。
“嘶……我觉得吧。”褚易发动汽车,脚踩油门驶入大道, “我也不知道啊!你俩都背着我好上的, 我怎么清楚他爱不爱你?我又不是狄琛肚子里的蛔虫……”一偏头看到岑宴秋煞白的脸色, 连忙又改口, “他肯定,百分之百,绝对爱你。”
岑宴秋轻轻笑了一声, 沉默不语。
林景宜什么都说了,关于狄琛把他负责的项目资料交给陆今、在岑沛铨的书房安装窃听器、联手陆家企图检举鼎诚存在重大税务问题。
当然,她也说了,这是一场误会。
是陆今误导狄琛,他母亲的死与岑家有关,这并不是狄琛的本意。
他们认识三年,在一起两年,难道这两年里狄琛对他没有丝毫感情,只是完完全全的欺骗吗?
他不信。
他也是这么回答林景宜的,他不信。
那时林景宜用一种近乎困惑的眼神望着他,这一瞬间她意料之外地感到一丝迷茫。她和岑沛铨都不是重感情的人,如果岑沛铨一定要在公司和家庭里二选一,她的丈夫将毫不意外地选择前者。
为什么他们的孩子却反其道而行?
“我不明白……小秋。”林景宜的目光柔和下来,眼中倒映着一张极其肖似她的面孔。
“爱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由。”岑宴秋哑声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把一整杯奶茶泼在我身上,又手忙脚乱地道歉。当时他竟然还戴着口罩……那么热的天,都不怕悟出痱子。”
岑宴秋露出一个很细微的,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等他摘下口罩,我第一反应是——怎么有人天生长了一副傻傻呆呆好欺负的样子?他鼻子上有一颗痣,其实后颈靠左侧的位置也有一颗,很小,第一次见面我就注意到了。”
“他第一次给我过生日,送的是手工的蝴蝶标本,虽然我现在知道这只是为了讨好我、接近我的举动,不过已经无所谓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说道。
越野在道路上如风飞驰,高架有限速,但褚易还是用最短时间把岑宴秋送到最近的机场。
两张机票是提早买好的,飞机降临游南市机场,林燕辞给他们更新了狄琛的最新坐标。
褚易盯着她发来的消息,不禁皱眉:“奇怪……”
“什么?”岑宴秋问道。
“坐标显示狄琛当前在丽城,但游南市到丽城就算坐飞机也得接近四个小时,他是怎么在一小时内瞬移到丽城的?”
岑宴秋眸色晦暗,半晌,他拨通岑沛铨秘书的电话。
“父亲在误导我,对吗?”
秘书跟了岑沛铨多年,也算看着他长大,于心不忍道:“是的大少……岑总说,狄琛已经和他达成一致,您不必再追——”
“他以为我没有其他办法吗?”
岑宴秋咬着牙,眼眶通红:“除非狄琛亲口告诉我,他不想留在玉临,他要和我分手,否则谁也别想阻拦我!”
两人在飞机上两小时没合过眼,褚易又灌了一杯咖啡,庆幸他身体底子好,经得起造。
这时大洋的另一端,林燕辞忧心忡忡地问他岑宴秋状态如何,褚易不忍直视地看了眼神情阴郁可怖的好友,言简意赅地回复:
[疯了。]
刚在背后蛐蛐完,就被岑宴秋拍了拍后背。他面色不善地报了串电话号码,让褚易拜托林燕辞加急去查号主的行动轨迹。
这串号码来自狄琛用了八百年的战损版诺基亚,岑宴秋在赌,假如这个方法也一无所获,他便真的穷途末路了。
褚易打电话过去不到三秒,岑宴秋冷声问:“有结果了吗?”
“老岑,我知道你很急。”褚易把手机拿开些,无奈道,“但你先别急。对,尾号是7301。”
电话安静了五分钟,随后林燕辞的声音在褚易耳边响起:“有了,但是……”
“但是什么?我的祖宗奶奶,这个关头了你别讲话讲一半啊!”褚易叫苦不迭道。
林燕辞语气迟疑,说:“你把电话给岑宴秋,我有话跟他说。”
褚易叹了口气,手机递给身旁的人,“喏,找你的。”
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挖出一个人的下落,这个人选非林燕辞莫属。她在电话里说的内容岑宴秋听到了一部分,林燕辞的犹豫恰恰说明她已然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是我。”岑宴秋说道。
听筒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声,安静得仿佛落根针都听得见似的,下一秒,林燕辞开口道:“狄琛希望自己被找到吗?”
“他在哪?”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林燕辞凝视着另一台设备上的“阳城”两个字,手指不自觉地敲着膝盖。她不像林景宜,林、岑两家加起来,最了解岑宴秋的莫过于她和她妈林景飞。
她太清楚她这个表弟的性格了,傲慢、心口不一、全身最硬的莫过于那张嘴。
起初她以为岑宴秋会在狄琛的帮助下逐渐改正那些缺点,谁知他们就像两个小学生,无论哪一个都起不到引领帮扶的作用,反而将彼此推向更深的深渊。
如果爱一个人就是从半空坠落,那么岑宴秋和狄琛早已摔得粉身碎骨。
想到这里,电话另一头忽然有了动静。林燕辞听到了十几年来最令她惊恐的话语——岑宴秋对着听筒,说道:“表姐,算我求你。”
“……阳城。”
林燕辞声音微微发颤,她极力稳住声线,说道:“狄琛在阳城。”
这座城市位于国内中部地区,联通多个省份,天南海北任意通行。
狄琛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天一夜,飞机转高铁,仿佛身后有妖魔鬼怪穷追不舍似的,一刻也没休息过。
他在高铁站的厕所简单洗了把脸,接热水泡一桶方便面,草草吃两口,然后坐车前往一个长途客运站。
站在一面电子屏前,他研究着路线,发现没有直达齐山市的大巴,需要至少换乘两次,才能到达最终目的地。
买好票,他抱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春天过去,正逢盛夏,车站内的气味有些难闻,四周充斥着泡面零食的辛辣味,以及浓烈的汗臭味。
狄琛把自己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在翻盖诺基亚里找到唯一一个联系电话。
手机响了很久,没人接。
他按照记忆摁下另一串数字,这次通得很快,那头的褚易不确定地“喂”了一声。
“褚易,我是狄琛。”
对面认出他的声音,大喊了一句什么话,狄琛没有听清。他不疾不徐地说:“有件事想麻烦你转告……岑宴秋。”
“他给我的那把备用钥匙,我放在玄关的鞋柜上了。冰箱有一些临期的牛奶和食材,我走之前都处好,但没时间添置新的,你记得和他说,之后要留意食品的保质期。”他笑了一声,“岑宴秋一向不喜欢关注这些,因为每次总有我打。”
狄琛停顿几秒,像在思考什么,稍许缓缓说道:“Lucy的狗粮我加满了,他最近食欲不是很好,你跟他说,有空记得带Lucy去一趟宠物医院。”
他短促地“啊”了一声,“还有……算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岑宴秋想怎么处就怎么处吧。”
“嗯,就这么多了。”这是他在飞机上打的腹稿,他生怕遗漏一句,因此默默排练了很多遍,“抱歉,褚易。答应你的接风宴好像没办法实现了,我不想做一个违背承诺的人,但现在好像不得不这么做。”
褚易越听越心惊,着急忙慌地打断:“等等……狄琛,你等等!我和老岑在去阳城的路上了,有什么我们见面再谈好吗?”
“你和老岑这么多年感情……先不说这个,我们也当了这么多年朋友,”他语速快得差点嘴瓢,小时候第一次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演讲都没今天这么紧张,“你忍心一走了之吗!”
“不用见面了。”
狄琛抬头看向发车时间,还剩不到十分钟。
褚易手机开的免提,游南到阳城走高速更快,他飞快地瞥了眼岑宴秋的面部表情,伴随着窗外的风声,一句“我要离开了”清晰地落入耳中。
他苦口婆心地想要再劝,岑宴秋的嘴唇忽然动了动,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
“还劝什么?”
他目不斜视地看向正前方,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声音冷淡讥讽:“他不是要走吗?让他走。”
电话里的人一下子没了动静,褚易百忙之中看了看通话状态,幸好,电话还没挂断,只是狄琛不说话了而已。
庆幸没到一秒,手机再次响起狄琛的声音:“我好像还没有正式和你说分手。”
岑宴秋拿起他的手机,薄唇毫无血色地勾起一点讽刺的弧度,“不是已经恩断义绝了吗?我以为我们不需要走这种冠冕堂皇的流程。狄琛,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骗子?你——”
“是的。”
褚易掌着方向盘,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很想打断说一句“你们别吵了,见面再说”,结果局面愈演愈烈,不给他任何插嘴的机会。
长途汽车的位置坐得很满,人挤着人,不留一点空隙,这使得狄琛的手机信号变得很差。
他捂着听筒,努力提高音量,认真地提建议:“所以你下次别再被我这种人骗了,岑宴秋。”
信号太差,通话毫无征兆地断了。
长途汽车驶动的那一刹那,褚易踩住刹车,把车停在途经的高速休息区。他大脑思绪乱得很,左右脑互搏,在想是继续开车到阳城还是掉头回玉临。
他想问问岑宴秋的意见,不料一转头,副驾驶上那位为了找人几乎失去智,死到临头还死要面子的祖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悄无声息地落了满脸的眼泪。
这个从小到大绝顶不可一世、绝顶自大傲慢的人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声音沙哑地喃喃,说:“他甚至没和我说再见。”
褚易复杂地递过去一张抽纸,心想岑宴秋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最落魄失意的样子莫过于此了。
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物质。
它可以变成任何形状,一张黏腻的糖纸、一封写满“我爱你”的情书、一个抽丝的旧毛毯,又或者一把锋利的刀。
当狄琛扔掉那个老旧得快要报废的诺基亚,风雨兼程地抵达谷溪镇时,他恍惚地跳下车,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拜命运所赐,他与当初平凡而幸福的梦想失之交臂。
就像整个人跌进湍急的河水里,上涌、下沉,周而复始。
第67章 落定 他什么也没带走,但好像把什么都……
狄琛在谷溪镇落脚的第一晚就失眠了。
长途汽车进镇之前开了好长一段山路, 颠簸曲折,害得他拎着呕吐袋吐了两三次。下车时脸色白得跟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尸体没什么区别,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身上各种混合着不太好闻的气味。
他走得很慌张,就随身带了个黑色的旧背包, 夹层放着所有重要的证件,还有一张存着他这些年打工兼职、奖学金赚来的钱的银行卡。
除此之外, 也有几件贴身的换洗衣物, 像八爪鱼般混乱无章地揉成一团。
抵达谷溪镇已是傍晚, 这片地方过了晚上七点街面便静悄悄没什么人了,宛如被沉睡魔咒笼罩,只偶尔听到一两声鸟叫。
狄琛在路边随便找了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小旅馆,前台是个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的男人, 吊梢眼,看不出年龄, 收了钱贼兮兮一笑:“外地的?从哪来啊?”
谷溪镇向来只出人不进人,当前台的男人眼睛缝一提溜, 心想农民工怎么跑这来了, 这里可没砖头搬。
“吴江过来的。”狄琛沉着眉,惟妙惟肖地仿着某个人冷脸的神态,说的是夹杂着吴江口音的普通话。
那男人看他凶巴巴的气质相貌, 顿时没了八卦的心, 悻悻呸出一小块碎瓜子皮。
狄琛的房间在三楼, 经过一条灯光幽暗的走廊, 最末尾那间就是他的。
齐山是南方城市,多雨,气候潮湿, 因此泛黄墙壁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霉斑。被褥枕头倒是干净的,就是房间自带的烧水壶有一股怪味,不像能用的样子。
他脱掉湿冷的外套长裤,拉开背包拉链,想找出一套衣物去洗漱。将每件衣服抻平铺在床上,抖开第三件时,狄琛忽而愣住了。
长袖,摸着很顺滑柔软的材质,不是他的尺寸。
这是岑宴秋的衬衫,可能当时收衣服收得慌乱,被他一不小心塞进去了……毕竟他和岑宴秋共用同一个衣柜,拿错衣服不稀奇。
狄琛垂着脑袋怔怔看了一会儿,随后抓过衬衫,下定决心朝垃圾桶走去,拿东西的那只胳膊高高举起,臂膀的肌肉紧张地蹦起来,下一秒却又漏气似的松懈下来,呆呆垂在身侧。
不丢了,以后可以裁了当抹布。
狄琛心想,对,物尽其用。
他心不在焉地把衬衫正正方方地叠好,搁在床尾。
浴室的水温时热时不热,狄琛怕冻感冒,草草冲洗几分钟就把自己擦干缩进被窝里了。他穿着棉麻的睡衣睡裤,佝着背,却还是觉得很冷。
他从前适应能力是很好的,跟着狄书惠几番周转,比这旅馆还差的环境都住过,一沾枕头立马有了睡意,从没像今天这样,仿佛要睁着眼睛到天明。
就像有很多人在他耳边说话,狄琛捂着耳朵,想到连告别也没说的冯康,想到严向灯,想到动协里好不容易相熟起来的人,和那个没落网的虐猫变态。
他什么也没带走,但好像把什么都带走了,玉临市的一滴水、一粒灰尘都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他的牵挂。
他和那些顽固的记忆抗衡着,越不想回忆什么,脑海里反而愈演愈烈,直到天光蒙蒙亮,早晨七点左右才累得昏睡过去。
醒过来刚好下午两点,街上渐渐看得到人了,一些家常菜馆也拉开卷帘门,做着一天等来的客人不超过两只手的冷清生意。
狄琛背着背包下楼退房,坐在前台的男人嘴里叼着一只肉包子,余光看着他,含糊不清地说:“隔壁那个照花镇最近在拆迁咧,活多。”
“嗯。”狄琛抽出三张纸钞,又从裤兜摸出几个硬币,在手里数过一遍,确定金额没错了再递到男人装钱的篓子里。
他想先租个房子落脚,走出去几步,眼前灵光一闪,即刻转头赶回去,手臂搭在前台的边缘,瞳孔跟着亮了:“请问这镇上哪里有房子出租?”
男人腮边鼓鼓囊囊地咀嚼着,闻言睁大眼睛,伸手指了指右边。
“这条街再走几百米,有家阳光水果店,那上头的房子应该还没租出去。”男人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那家水果店的老板姓王,我们都喊她王婆婆,她儿子女儿都在大城市工作,去年她女儿生了个小孙女,还请我们喝周岁酒了呢……”
男人从王婆婆的小孙女扯到她对门的邻居张大妈,眼看没完没了了,狄琛只好扯个由撒开腿跑了。
正如男人说的那样,阳光水果店楼上的空房正在招租,店里的王婆婆一听他是来租房子的,笑得皱纹也光滑了,嘴角一直下不来,一边拉着他一边说这房子快两年了还没租出去,空着落灰怪可惜。
狄琛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转,两室一厅,小阳台的采光不错,等冬天过了可以养养花种种仙人掌。
房间装修简单质朴,大型家电都能正常启动。
他回到客厅,问道:“您这一个月租金多少?”
王婆婆“哎哟”一声,更是笑得看不见眼睛了。
最后狄琛以每月三百二的价格交了一整年的租金。
午饭他草草在楼下的面馆应付了事,送走王婆婆,他把背包扔在家里,揣着一串新拿到手的人钥匙,在这条街上唯一一家手机店买了个二手的杂牌触屏手机和一张电话卡。
在玉临生活了几年,他几乎以为玉临的物价就等同于全国各地的物价了,没想到自己还能在杂货店里买到既便宜又结实的脸盆,在服装买到三位数以下的暖和外套。
刚来一天,剩下的东西慢慢置办也不迟。
狄琛提着一个大红水桶,决定接下来的日子用它装热水泡脚。
秋冬天黑得快,镇上没有装路灯,晚上安静得连鸟叫也听不到了。卧室的桌角亮着一盏小台灯,是整片区域仅有的光源。
半扇光落在狄琛侧脸上,他双手撑着床沿,脚尖踩着桶里的热水,恍惚间有一种好似在做梦的感觉。
他脚踝以下被热水泡得通红,暖融融的热气漂浮上来,将他的心也熏烫了、蒸出几滴水分。
水滴像扯断的珠子,“嗖”地滚进盖在他膝间的衬衫上,晕出圆形的渍痕。
谷溪镇晚上七点以后寂静无声,首都玉临却恰恰相反。
养得白白胖胖的萨摩耶被暂时安顿在静水的岑家别墅,交给李姨照顾。岑宴秋独自回到临大那边,一辆低调的卡宴驶入黑夜。
车内气氛凝重,褚易在副驾上抠手指,装作很忙地摸摸耳朵、扣扣手腕,到最后实在忍不住,说:“你……”
“准备什么时候回洛杉矶?”
岑宴秋大半张脸隐于暗色,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发白,手背青筋狰狞,脉络穿过那只价格昂贵的腕表,没入袖口深处。
“过几天吧,我不急。”褚易打消了提及狄琛的念头,“这个点了,今晚我在你那凑合一下算了。”
岑宴秋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帮你订了酒店,账算我头上。”
“宝嘉安汀总统套房,报我名字。”
宝嘉安汀作为在前年被鼎诚收购,已成为鼎诚旗下的酒店之一。
褚易哭笑不得地扶着额头,“你家里藏宝贝了啊?凑合一晚也不让……”他转而对视上岑宴秋冷的不能再冷的眼神,脑子突然转过弯,明白了。
“行行行,待会儿你直接把我扔宝嘉门口。”他举起双手,无奈道。
回到家,岑宴秋在门前站了五分钟,过后拇指贴在指纹识别区上,脚步沉重地走进玄关。
他往左看去,鞋柜顶上静静躺着一枚银白色的钥匙,直走几步,Lucy的狗窝被得干干净净,玩具小球和她钟爱的玩偶井然有序地排排坐在茶几边的亚克力透明收纳箱里。
冰箱放置牛奶、食品的横格现如今空荡荡的,只剩下最上层那些保质期很长的东西。
褚易公放的内容岑宴秋其实都有记在心里,包括狄琛含糊过去的,压在卧室床头柜上的什么“不重要”的物品。
他像一个被宣判癌症晚期的病人,生命长河中只剩下几个月不到的时间可活了,周身气压很低,被浓厚的情绪黑雾包裹着,主动向死神索取他的死亡。
卧室天花板的顶灯乍亮,岑宴秋走到床头,率先拾起那张用黑色水笔写的留言纸。
须臾,第二个拿起本压在纸上的银行卡。
狄琛用很公事公办地口吻说,这是岑家每月打到狄书惠账上的赔偿费,这些年算下来有小几百万的样子,但狄书惠一分没动,卡换到狄琛这里,他也一分没动。
好一副划清界限的态度。
翻到背面,空白的,他甚至蹦出一个想用打火机燎一燎纸面的荒唐念头,看狄琛会不会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在上面留下“记得去哪里哪里找他”之类的话。
第三件物品是一个灰不溜秋的布袋,岑宴秋两指捏了捏,从中倒出一枚有些年头的旧金戒指,女款,十根手指只有小指头戴得进去。
岑宴秋冷冷哼了一声。
他送的手表、衣服、餐具,零零碎碎的各种东西一样也没拿走,反而给他落下一枚这么丑的金戒指。
这是什么意思?
分手补偿费?
岑宴秋眉头一动,咬着后槽牙将那张留言纸撕了个粉碎,心中情绪未消,他紧接着摘下无名指的银戒,狠狠扔向墙角。
戒指碰到墙壁后反弹落下来,在地上清脆地滚了几圈,不知道掉进哪个犄角旮旯。
阴沉着脸的青年将一床丑得格格不入的大花毛毯扔到客厅的沙发上,打电话叫了第二天的上门家政。
他要把关于狄琛的一切统统扔掉!
第68章 追债 他的账户里怎么会多出……两百万……
早上十点, 约好的家政上门。
这个住在中心地带高档小区里的雇主脾气古怪,要求更是五花八门。卧室不许进、阳台养小葱的花盆和空置的盆栽不能扔、打扫干净以后所有家具摆设必须放回原位,不能太整洁但也不要太乱。
三名家政人员面面相觑, 看在薪水十分可观的份上,都按雇主的要求做了。
上午岑宴秋抽空去了趟集团总部, 岑沛铨对他不再执着追问狄琛下落的现状很是满意,已经有了赋予他一定职权的打算。
岑宴秋路过行政部, 有些刻意地停下来看了看腕表。太子爷大驾光临, 办公室所有人探头探脑不敢吱声, 最后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出来,语气很恭敬地叫了声“大少”。
“嗯。”岑宴秋眉目淡然,“父亲在公司吗?”
“在的,需要我帮您……”
“不用, 我自己上去。”岑宴秋说道。
岑沛铨办公的地方在总部大楼顶层,桌旁是一整面落地窗, 足以俯瞰大半个玉临中心区的景色。
岑宴秋站在门前敲了三下,里头传来一声沉着有力的“进”。
近几年鼎诚内部早有传闻, 他们的老岑总要退了, 一把手的位置迟早由“小岑总”接手。小岑总一共有两个,至于是哪一位来做这个接班人,大家都心知肚明。
岑沛铨神情专注地阅读手头一份报表, 头也不抬, 顿了几秒才提到一家分公司高层职位空缺, 让岑宴秋过去历练历练。
相当于直接空降了。
两人一站一坐, 隔着办公桌,尽管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却好似往来了八百回。
“我资历不足, 恐怕不太合适。”分公司在明珠市,沿海地区,和玉临离得远,并不利于他发展自己的势力。
岑沛铨抬眼望向他,表情不悦:“所以这是一场历练!对你、对你往后回到总部,总该不会有什么坏处。”
岑宴秋早料到他这番说辞,低低笑了一声。
“您把我派去诚瑞吧。”
岑沛铨意外地挑了挑眉。
他接着说:“以实习生的身份,学校那边的课程我也会兼顾。”
如果说鼎诚总部是中心里的中心,那么诚瑞便是苦寒凄惨之地,盈不抵亏,向来交给岑家一个不受重视的旁系打,年年靠总部掉下来的几两肉苟延残喘,没倒闭已是奇迹。
“算上剩下两年。”岑宴秋脸上没什么情绪,“五年时间,我会以诚瑞为跳板回到总部。期间希望您点头,同意我的一个请求。”
岑沛铨“嗯* ”一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暂停一切与联姻有关的活动。”
“为了那个狄琛?”
岑宴秋眼底划过几分厌恶,“与他无关。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分心。”
岑沛铨思忖片刻,还是点头了。
年轻人嘛,遇到新鲜人新鲜事难免不会被其吸引,等那个劲头过了,兴趣自然而然就慢慢消散。
岑宴秋的一切都仿佛为继承岑家和鼎诚量身打造,他是一个标准的继承人,也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他岑沛铨的儿子,怎么能容忍自己被身份那样平凡卑微的人欺骗?
岑宴秋每一句话都发挥了应有的效果,他假装退后几步,下一秒脚步一顿,“陆家的事……您准备怎么处?”
两家不对付了几十年,互相视彼此为仇敌,前不久陆家算盘落空,狠狠栽了个大跟头,虽说明面上没什么变化,背地里却闹得天翻地覆。
那帮老家伙名声利益损失惨重,自发退出牌桌,换了帮新鲜血液替他们擦屁股。
但岑沛铨没完全把这些告诉岑宴秋,他将报表翻了个页,“怎么?”
岑宴秋扯了扯嘴角,笑不达眼底:“先前被陆今吞了一个项目,现在该找他要回来了。”
“尽快。”岑沛铨沉声道,“最好在三天内。”
从鼎诚出来,岑宴秋驱车前往机场。褚易带着保镖把即将登机的陆今扣在原地,赶过去的时候,平日里潇洒纨绔的男人嘴角青了一大片,狼狈不堪地垂着脑袋,一身高定落满灰尘。
褚易将机票和证件递给他,岑宴秋瞥了一眼,冷笑道:“爱尔兰?陆少倒是会挑地方。”
“狄琛跑了?”陆今面部肌肉抖动,捕捉到岑宴秋的表情变化,放声大笑道,“你的小情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没了,你不去追他,跑来管我做什么?”
笑了一会儿,见岑宴秋和褚易都没反应,他自讨没趣地砸了砸嘴,扯平被抓皱的衣领:“岑大少,你我都是体面人,你知道的——我一个私生子在陆家讨生活不容易,要追究,也是追究那帮半边身子入土的死老头,我顶多算个从犯……”
“从犯?”
岑宴秋松了松手腕,解开腕表,雷厉风行地一把扼住陆今的咽喉。
他眯着眼睛,眼尾形状锋利,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对方,压着嗓子咬牙说道:“十一年前,环山公路。”
“是你报的警,对吧。”
陆今因窒息而脸颊涨红,名为“事不关己”的面具之下,他终于展现出一丝少有的慌乱,“不、不是我!”
“当初你和狄琛交易的条件是什么?一百万?两百万?”
“我……”
岑宴秋松开手,把人往地上一推,淡淡道:“那就两百万,现金,今日之内交付。”
“行,好,说定了。”陆今屈辱地爬起来,坐回靠椅上,“我给了你就放过我。”
“是什么让你误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交易?”
岑宴秋疑惑地拧着眉心,半晌张开嘴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狄琛不会放过你,我也不会。”
谷溪镇,多云转阴。
狄琛换灯泡的时候心有所感,偏过头狠狠打了三个喷嚏。
他不觉得这是有人在念叨他的象征,他只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感冒了,谷溪镇的气温很低,他舍不得开暖气,早上醒来开始断断续续地流鼻涕。
灯泡装好后,狄琛试了试亮度,随后拿起钥匙和手机,出门找找药店在哪。
他对这个镇子还没有特别熟悉,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不是坏事。
往左差不多走了二十分钟,狄琛终于看到一个疑似药店标志的招牌。天气冷,他裹紧外套加快脚步,正要进门,一不小心与一位刚买完东西准备离开的老太太迎面撞上。
狄琛没有走很快,但老年人身子骨脆弱,经不起折腾,他连忙伸手扶住那位老太太,一边搀着她的手臂一边细声细气地道歉,说他不是故意的,问对方有没有事。
“没得事没得事,我好得很!”
老太太长相慈眉善目,鼻子上有一颗黑痣,头发白了一半,很时尚地烫着大卷。
她上下打量着狄琛,好奇道:“你这小伙子看着很面生啊,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谷溪镇居民不多,邻里邻居大多相互认识,狄琛朝她抿出一个腼腆的笑,“我这两天新搬来。”
“难怪……”老太太拉长音调,笑着拍拍狄搀着她的那只手,“我住在那家五金店对面。你进去买药吧,我就不耽误你了。下次有机会,你上我家坐坐,反正我这个老婆子闲着也是闲着。”
狄琛在手机里留下她的联系方式,目送着这位姓夏的老太太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转头推开药店大门。
“你好,麻烦帮我拿一盒感冒灵颗粒。”
“没别的了?”
“嗯,就这个。”
这家药店比寻常大药房几乎小了一半,趁那个干瘦的店员背身拿药的功夫,他朝四周望了几眼,药品的种类也少得可怜。
“收你十三块五。”店员声音很哑,弯着背,伸过来的那只手背布满灰褐色的老年斑。
狄琛看到他指甲缝里的黑泥,以及袖口沾的几根黄棕色的短毛,目光不禁在上面多停留一秒。
提着薄薄的塑料袋往回走,路过一个狭窄的巷子口,他忽而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具体是什么形容不上来,只是觉得难闻。
巷子里堆放着一米多高的绿皮垃圾桶,每个都被填得满满当当。
“嗳,小伙子!”
不远处,本该离开的老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又走了回来,边走嘴里边发出“嘬嘬”的声音。走到近前,她问狄琛有没有看到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狗。
狄琛摇摇头。
“五金店老李的那只大黄狗上个月刚生了一窝狗崽,这只钻洞跑丢了,今天一整天都没找着!”
“小狗也是黄褐色的吗?”狄琛问道。
“是是是!”老太太急忙道,“混着黑色的毛,眉心还有一个黑点呢。”
他手指指向背后的药店,“那个收银员可能见过吧。”
话音刚落,鬓发斑白的老太太健步如飞地冲进药店,声如洪钟。
之后的事情他没有多问,回租房冲开一包感冒颗粒,闭气一口闷了。
晚饭前,狄琛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确认证件都随身带着,于是出发步行到镇上一家位置偏远的银行,取一些现金出来备用。
说到存款,他想起以前自己的衣柜里总莫名其妙多出来很多新衣服,吊牌被提前拆下,看不到价格。
旧衣服每两三个月定期失踪一批,有些甚至没有坏,只是旧了点,被洗得略微有些褪色而已。
他为此和岑宴秋吵了一架,又或者说,是岑宴秋很生气地找他吵了一架,问他新衣服为什么一件也不穿,为什么总是不领情。
狄琛被他吼得耳边一片嗡声,脑海里像有一百个小人在跳舞。
幼稚得要命。
卡片插进凹槽,他习惯性地查看余额,看到ATM机上的余额显示,疑惑地眯了眯眼。
他的账户里怎么会多出……两百万?
第69章 开店 “装饰。”
银行的玻璃门外, 夜色渐浓,半空中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半只脚刚迈出去就感受到迎面的凉意。
狄琛身上穿的是一件深灰色的套头卫衣, 他戴上帽子,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 取出装在兜里的手机。
两百万,当初他和陆今约定好的数额。
手机短信里收到一条新消息, 是一个未知号码, 口吻很像陆今, 说让他安心收下这笔钱,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狄琛咬着下唇干裂的创口,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他在对话框打了几个字,点击发送。
[你的钱我不收, 岑宴秋。]
另一边,陆今被三个肌肉虬结的壮汉保镖紧紧盯着, 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他举起手机, 把狄琛的回复内容给岑宴秋看:“喏,人家都说了‘不收你钱’!”
大笑话,天大的笑话, 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位大少爷送不出去的钱。
陆今在心里不知道嘲讽了岑宴秋多少个来回, 语调隐隐夹杂着阴阳怪气的意思。
随即一道尖锐的视线斜劈过来, 站在他左右的保镖各向后让了一步, 紧接着陆今嘴角一痛,伴随着拳头挥舞时扬起的微风,他狼狈不堪地被岑宴秋打倒在地, 腹部也挨了一踹。
“嘶!”陆今抬头想骂一句脏,一看那三个保镖人比牛壮,默默把话憋回肚子里。
岑宴秋睨着他,说:“回话。”
陆今捂着疼痛难忍的肚子,捡起摔落在一米开外的手机,脸色铁青地回复那条消息。
于是远在齐山市谷溪镇的狄琛连续收到三条洋洋洒洒不下百字的痛骂,反问他怎么能把自己错认成岑宴秋那个心眼比羊粪还小的王八蛋。
陆今在国外呆了十几年,骂人的语句自带一股翻译腔,狄琛这下信了他不是岑宴秋,而是陆今本人。
过了几秒,对方发来一句“再见”,狄琛回了一个“嗯”字,消息发出去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
街道上起风了,雨丝被吹得改变轨迹,裹挟着微凉的触感扑了狄琛满脸。两百万再加上他原有的存款,够他在这个物价极低的小城市安心生活一辈子了。
仿佛天上砸了块馅饼,像巧合又像陷阱一般落了满怀,补偿他曾经遇到的所有阴差阳错。
这件事背后肯定别有隐情,狄琛心想,他不相信自己会是那个万里挑一的幸运观众,凡事必有前因,也必有代价。
代价是什么呢?
他对此还没有头绪。
今年的春节比去年早了半个月,冬天也提前降临,赶在阖家团圆之前下了一场凛冽的大雪。
地面白茫茫一片,一踩就是一个深深的雪坑,走得人多了,雪凝结成冰,使道路湿滑难行。
镇上多是腿脚不便的中老年人,雪落的第一天,狄琛自发买了一大桶盐,再握着铁铲扫出一条完整赶紧的路来。
年前他用存款租下一个店面,就在那家五金店旁边,店铺装了最基本的水电,具体用来干什么,狄琛暂时还没什么想法。
桶和铁铲放在门外,他坐在只摆了一套桌椅的铺子里发呆,这时外头出现一道人影,那人笑容和蔼地冲他打了声招呼。
“小狄,忙什么呢?”夏阿姨两手都戴着藕粉色的毛线手套,双眼弯弯地看着他。
“没什么夏阿姨,我只是铲雪有些累了,在休息。”
当初在药房门口第一次见,这位姓夏的老太太对他印象很好,没过多久就请他去家里喝了杯茶,又坐着陪她聊了一下午。
聊天的时候狄琛得知她有两个双胞胎女儿在玉临工作,忙得很,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开始狄琛喊她“夏奶奶”,她眉头一皱,不乐意地摆摆手说不行。
“这个称呼真是把人叫老好几岁。”夏阿姨端起茶壶给他续点茶水,“我女儿还喊我’翠莺姐‘呢,多显年轻!”
狄琛笑着应和几句,把称呼改成“夏阿姨”。
店铺还没仔细装修过,屋内也没装暖气,温度和外面基本没差。狄琛将门抵住,等人进来再关上,然后让她坐在自己刚才坐的椅子上,又进内屋烧壶热水,给夏阿姨泡了一个热水袋。
街上呼呼刮着风,仿佛有人将号角吹响似的,但隔着一扇门,声音被削减得有些闷。
“您女儿今年不回来了吗?”狄琛问道。
夏阿姨脱下毛线手套,热水袋被她捂在手心,“不回来喽。”
“说什么年底要跟着领导出差,和外国人谈生意,忙呀!”她看似抱怨,语气中却隐隐流露出几分骄傲,“她们领导也真是,自己不休息还不让员工休息么?生产队的驴也不能一刻不停地拉磨呀,小狄你说是不是?”
狄琛搓着冻红的指尖,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声“是”。
“小狄,你以后打算开店做什么啊?”
“……可能接点杂活吧,修水管、开锁刷墙之类的。”
他声音很轻,拨弄着食指和中指上的倒刺,视线漫不经心地随着门外的落雪游走。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从逃到谷溪镇的那天起,好似一艘航行在大海的航船突然失去了它的指南针,不再有目标,也不再有终点,哪里都可以是归路。
记事起,狄书惠的身体状况已经开始急转直下了,光医药费就是很大一笔开支。狄书惠与何建华往来的书信里,能看到他每次转账的明细,除却日常开销,他应该是将大部分工资都给了狄书惠治病。
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去世后,他们少了一笔收入来源,负担顿时加重不少,狄琛尝试着给人跑腿、用比别人低一半的价格做些临时的工作。
狄书惠仿佛是蜡烛上的灯芯,只要灯芯还在,他便能一直燃烧。
几年后狄书惠死于一场蓄意的医疗事故,“为她报仇”这件事又成了吊在骡子眼前的胡萝卜,他为此不惜付出一切,最后却被告知这不过是另一场阴谋。
他已经没有力气重新开始了。
所谓的“换个地方重获新生”,只存在于剧情浮夸的影视剧中。
“说起来……”夏阿姨咳嗽一声,说,“镇上好多街坊家里都有猫猫狗狗。猫倒还好,爱干净,半年不洗也没事,但这狗嘛就不行了。”
“五金店老李他们家的狗最爱在泥里打滚了,每次滚完身上脏的呀,啧啧啧!”
狄琛回想一番,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
谷溪镇的居民年龄基本在四十岁以上,子女在大城市打拼,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为了让家人不那么寂寞,通常买只小狗小猫代替自己陪伴父母。
大型犬有爆冲的习惯,所以镇上的中小型犬较多,品种一般是泰迪、博美等等。
“您也想养宠物吗?”夏阿姨的心思不难猜,狄琛扣掉指侧的倒刺,温声道。
夏阿姨打开手机,把一张保存到相册的照片拿给狄琛看:“你瞧,老李说这种狗叫萨……”
“我妈想养只萨摩耶!”
曼彻斯特。
年轻女孩手拎电脑包,踩着五厘米高跟风风火火跟在高大俊美的男人身后,嘴巴一路说个不停。
“您那只萨摩耶是在哪家犬舍买的?贵吗?方便推下犬舍老板的微信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家餐厅,男人抬起手臂,面容冷峻地看了眼腕表显示的时间。与合作方约定的是中午十一点,他们提前二十分钟赶到,时间还很充裕。
“你说Lucy?”
岑宴秋指尖不经意碰到面前洁白的餐盘,垂落的眼睫一颤:“她是双范德比尔特血系培育出来的赛级犬,那家犬舍的预约号已经排到后年三月份,看你愿不愿意等。”
年轻女孩嘴角抽搐,连忙晃了晃手:“那还是算了吧。”
四十分钟后,合作方代表姗姗来迟,歉意地与岑宴秋握了握手。
在岑宴秋抵达曼彻斯特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合作是板上钉钉的事,跑这一趟只是为了确认细节,给诚瑞争取更多利益。
合作方代表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吃饭时有意无意地打量了岑宴秋好几次,还在饭后留下一张写了私人联系方式的名片。
年轻女孩踮脚好奇地望着名片上的内容,被岑宴秋眼神警告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老板,要不我把机票改签,您后天再回玉临?”
“不用。”
岑宴秋找她借支笔,将名片上的信息涂掉,而后翻面压在餐盘下:“我只谈生意,不谈其他。”
站在路边等车,岑宴秋余光扫向身边的年轻女孩,问道:“你今年不回家?”
“不回。”女生笑了笑,“我跟我妈打好招呼了,明年休年假的时候再回去。趁这段时间,我得替她好好物色一只萨摩耶,我妈也真是,养博美泰迪不好吗,小小的多可爱……”
岑宴秋“嗯”一声,随口道:“阿姨在哪个城市?往返路费可以找财务报销。”
“她在齐山。”
女生低头检查航班信息,没注意到岑宴秋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齐山市谷溪镇……离玉临远着呢,还没高铁直通。”
她不经意间看到岑宴秋右手无名指的素环,脱口而出:“老板,您订婚了?”
岑宴秋动了动手指,淡淡道:
“装饰。”
第70章 坦诚 我承认我爱你。
过完春节, 狄琛的店铺也正式开业,他在街边开了家宠物美容美发,离租房不远, 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店门口摆着两列花蓝,地上散落着放完的鞭炮碎屑。开业当天狄琛一上午洗了五只狗, 整个工作间都弥漫着宠物香波的味道,柠檬味的, 浓郁扑鼻。
其中一只比熊很多地方毛发打结, 他挨个将打结的地方梳开, 多护了半个小时,直到中午才彻底忙完。
“您可以买把梳子回去,平常给它梳梳毛,不然下次还是会打结的。”狄琛把狗绳交给比熊的主人, 从柜子上取下一把排梳。
“狗还要梳毛啊?”
白毛比熊被一个中年女人抱在怀里,她摸着小狗洁净蓬松的脑袋, 接过梳子迟疑地拿在手里打量:“咋这么麻烦……洗完吹吹不就开了吗?”
“你以为洗澡很简单呐?”
夏阿姨抓了把瓜子,早上九点店铺开门的时候她便在了, 边说边将瓜子吐进自带的塑料垃圾袋中:“平常不给狗梳毛, 等到一身毛结再带到店里洗澡,狗不舒服人洗得也难受。”
中年女人把比熊放到地上,讪讪一笑:“您说得对。这梳子多少钱一把?”
“今天开业酬宾, 送您了。”狄琛递给她一个小纸袋, 里面装着一把梳子, 还有两个耐咬耐磨的磨牙玩具。
“哎呀, 这太不好意思了……”中年女人顿时喜笑颜开,“以后我就认准你这家店了!”
狄琛替她拉开大门,温声道:“您常来。”
开业第一天的营业额还算可观, 下午四点半,狄琛拉下卷帘门,路过一家杂货店时顺手买了个记账本和一支笔,决定每天记录自己的开支。
店铺一年租金三万块,他不想坐吃山空,因此花的是他自己的存款,没动陆今转到账上的那两百万。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开业第一周店门口就挂上了“暂停营业”的招牌——狄琛生病了。
成年后他身体素质很好,虽然不怎么生病,但每次只要染上病气,没个四五天好不了。
谷溪镇的春天比玉临冷多了,呼出来的热气在空中凝成白团,狄琛往身上盖了两床被子,却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被窝渐渐捂热乎了,他想睡一会儿,可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额头里像有人拿了把锄头锄地,脑袋仿佛要被劈开一般。
忍了半晌,狄琛穿上一件厚羽绒服,慢慢下地磨蹭着走到客厅,翻出上次没吃完的感冒灵颗粒,用热水泡开仰头灌了下去。
回房中途手机忽然响了,来电人显示着“夏阿姨”三个字,他按下接听键,说话带着鼻音:“夏阿姨?”
“我买了点水果,路过你的店想进去匀你几颗大苹果,结果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暂停营业’!怎么了小狄,听声音你身体不舒服吗?”
“可能是感冒了。”
“这可不好,得吃药……”夏阿姨音量降低了些,手机里传来其他人的杂音,“诶老李,你那个医药包借我用用!给谁?小狄生病了,我去看看他!”
狄琛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他脑子里一片浆糊,走到床边恰好失去意识,外套没脱便倒在柔软的被褥里。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看时间他似乎昏睡了一个多小时。
他手臂撑着床沿,借力慢慢将自己扶起来,眼底像一块屏幕花白的电视剧,闪着不规则的黑白亮块。
打开门,夏阿姨焦急的声音传入耳朵:“你确定只是普通感冒吗?快坐下快坐下,躺床上也行!”
此时的狄琛仿佛变成一个麻木执行指令的机器人,他同手同脚地回到卧室,再次合衣躺下,半边脸无意识地埋在枕芯里,氧气稀薄,有些喘不上气。
“别把自己憋死啦!”有人在他耳边说。
之后的记忆很零碎,他只感觉到额头被一个冰凉的手背贴了一会儿,声音的源头反复喃喃着“不好,烧严重了”,下一秒腋下被塞进一根体温计。
五分钟后,夏阿姨抽出体温计,对着自然光一看,竟然烧到三十八度四。
沉睡中,被强行喂下一颗退烧药的狄琛抿着唇,嘴角微微下撇,一副受了很大委屈的模样。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的画面颜色迷幻诡谲,像无数个玻璃片拼成的图像,折射出缤纷的光线。须臾,梦境天翻地覆,从玻璃迷宫转变为破旧荒凉的街道。
四周雾蒙蒙的,好似加了层泛黄的滤镜。出现在狄琛正对面的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周围没有人,他瘫坐在脏污不堪的水泥地里,脚边躺着一辆龙头歪折坏损的自行车。
须臾,一只枯黄的手伸到眼前,狄琛下意识地仰起头,眼底映出狄书惠的倒影。
“怎么又骑车摔了?痛不痛?”
狄琛木然地摇摇头,搭着她的手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污泥:“没事,我没事。”
“今天我做了红烧肉,跟妈妈回家吧。”
狄书惠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狄琛想跟上去,但膝盖以下传来剧烈的疼痛感,他疼得差点跪下,最后只能倚着墙,嗓音沙哑地喊狄书惠别走那么快。
好在狄书惠听到他的呼唤,终于偏了偏头。
“妈。”
狄琛盯着她的背影,明知道这是一场梦,但还是忍不住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我好像没有做得很好。”他低下头,手指掐着裤缝,“好像……把什么都搞砸了。”
狄书惠的背影凝滞在几米外的位置,狄琛等了很久都没能等来她的答复,正要放弃的时候,耳朵捕捉到细微的声响,紧接着,狄书惠的声音缓缓响起。
她说,去过自己的生活吧,不要总是回头看。
“人要一直向前,小琛。”
背影逐渐消散。
夏阿姨在他烧退以后悄悄离开,不料他半夜又发起高热,浑身滚烫得像浸在温泉里似的。
身下的床单洇开大块大块的水渍,狄琛辗转反侧,大概是病得神智不清了,怪梦接踵而至——
他竟然梦到岑宴秋。
昏暗的光线里,那人坐在床边,光影落在挺拔的肩背上,切割出清晰分明的轮廓区域。
狄琛用力闭了闭眼,用所剩无几的力气翻了个身,转到墙壁那一侧。那人见状还不乐意了,胸膛沉沉压下来,投在墙面的影子与他的几近融为一体。
是嘲讽的语气:“病成这个鬼样子,药也不喝,不想活了么?”
“不说话?又成哑巴了?”
狄琛把枕头掀起来盖住耳朵,本以为声音会消失不见,不料还是能听到岑宴秋细碎的念叨,仿佛植入进他的大脑一般,阴魂不散地循环播放了一千遍一万遍。
“你在嘴硬什么?”
“到现在还不肯承认,狄琛,世界上再找不出比你更懦弱的人。”
狄琛放下枕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这是幻觉,是一个荒谬的梦。
他需要承认什么?
他什么都不用承认,岑宴秋和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根本不重要的答案?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把戒指送给岑宴秋的那天。手心贴在滚烫的额头上,狄琛眼睛半阖着,仿佛又触碰到了那天岑宴秋轻轻垂落的眼皮。
当时他说的每一个字狄琛都记得十分清楚。
岑宴秋说的是,狄琛是不是好爱他。
他就像童话世界里享受着所有人的偏爱与呵护的王子,以为对方只要递给他一朵玫瑰,就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他。
等他把玫瑰插在花瓶里,精心呵护数年,最后花瓶被人打碎,玫瑰花的花瓣散落一地的时候,才发现花蕊里镶嵌的是最锋利的刀片。
他和岑宴秋之间最后一次通话,对方几乎将所有刻薄的话说尽。
当时没什么感觉,等上了开往谷溪镇的长途汽车,心脏才骤然复苏,发出阵阵钝痛。
“狄琛,你爱我。”
“不然你在痛苦什么?”
他又听到那个幻想出来的“岑宴秋”质问的语句。
空荡黑暗的房间里,狄琛睁开眼,双手捂着面颊,呼出来的气息穿过指缝,消散在冷寂的空气中。
“是。”
他终于开口,放弃反抗:“你赢了。”
我承认我爱你。
翌日,阳光透过纱帘洒进窗台,床上的被褥和外套被狄琛踢到床尾,他揉了揉眼睛,清醒过后探着额头的温度,不那么热了,应该已经退烧。
昨天折腾一晚上,出了一身热汗。
他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浴室清清爽爽冲了个澡,然后在街边找了家面馆,随便应付一顿早饭,不然空着肚子上班容易低血糖。
洗狗是个体力活,论程度不比他以前干的兼职轻松多少。
常规来说,洗小型犬半个小时足够,中大型犬一小时起步,多的话两三个小时才能搞定。
上午牵着狗过来洗澡的客人里有三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毛发打结程度一个比一个严重。狄琛抱着狗梳毛,同时认真细致地讲了一下养狗的基本常识,比如不能喂食太甜的人水果、狗粮定时定量不宜投喂过多、一周至少梳毛三次这些。
他长相没什么攻击性,讲话细声细气的,老人们也都乐意听。
洗完最后一只柯基,狄琛抻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半,柯基的主人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问:“小狄呀,阿姨想问问你……有谈对象吗?”
狄琛被问得一怔,半晌回过神,低声说:“噢,我去年刚分手,近几年没这方面打算。”
五十来岁的中年阿姨看他的目光里瞬时多了几分同情,“这样啊……不好意思,是阿姨多嘴了。”
“你有那个打算了一定要和我说哦,阿姨保准给你介绍到合你心意的!”
狄琛哭笑不得地点头,顺着对方的话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