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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看看 “让我看看。”

    天知道他把岑宴秋这个上床前吵嚷着要洗澡, 差点在浴室摔了一跤的死洁癖弄干净有多不容易。

    狄琛折腾出一身汗,睡衣都没力气换了,倒头就睡。他睡得不踏实, 一闭眼,梦境接踵而至。

    狄书惠去世以后从没来过他梦里, 所以当他再次看到那张疲惫憔悴的面容,像没反应过来似的呆愣在原地。

    短短几秒, 大雾连天, 逐渐往狄书惠的方向蔓延。

    他跑了几步, 肉眼看,明明和狄书惠的距离没有多远,却仿佛隔了十万八千米,怎么跑都到不了她身边。

    狄琛茫然无措地伸出手抓了几把空气, 半张着嘴,失声地喊了句“妈”。

    被迷雾环绕的狄书惠置若罔闻, 站着一动不动,任由自己被灰白的雾气淹没。

    眼见她就快消失, 狄琛喉咙里囫囵蹦出一句不成形的“不要”, 同时摆动臂膀,两步并一步地扑过去,试图把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女人从雾里拉扯出来。

    就在指尖将将碰到狄书惠衣角的时候, 她平静无波的眼神有了一丝波澜。

    “小琛,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狄书惠转过身, 鬓间凌乱的碎发显得她越发苍老, 其实她生狄琛那年才二十几岁,离世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但走出去说五十岁都有人信。

    她的语序有些颠倒混乱, “这些事……插手……不该……”

    狄书惠被彻底吞没,在此之前,她濒临嘶吼地说了一个字。

    走。

    狄琛抓了个空。

    他梦里扑腾的这几下,在梦外约等于拳打脚踢的程度。

    岑宴秋醉得不深,而且他觉浅,被一通乱拳狂揍,太阳穴和后背都疼了起来。

    狄琛那头的床头灯还亮着,灯光微黄,岑宴秋撑着上半身,不知不觉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好久。

    这是张叫他又爱又恨的脸。

    嘴巴很讨厌,经常说些惹他生气的话,但唇形饱满圆润,有时候又很好亲。眼睛鼻子也丑得很,拆开看平平无奇,大街上随机找两个路人,五官凑一块能玩消消乐,可合起来……又有点与众不同。

    狄琛嘴唇动了动,好似在呢喃着什么。

    岑宴秋好奇地挨着耳朵听,在那些发音粘稠模糊的字词中,艰难分辨出“妈妈”两个字。

    再就是一些他听不懂的。

    比如那句“备用钥匙藏在地毯里”,以及现在这句“抱歉,我做不到”。

    岑宴秋眉头一凝,这套房子的备用钥匙的确被他放在入门的地毯里。

    他警惕地问:“狄琛,你在跟谁说话?”

    梦是人潜意识的折射,他想将这把备用钥匙给谁?

    沉睡的深肤色青年无意识地砸了砸嘴,脑袋歪进柔软的枕头里,嘴唇受到挤压,嘟起来一小块。

    岑宴秋拨弄着那两片唇瓣,戒备心松懈下来的刹那,又听到狄琛的梦呓。

    这次却很清楚,吐字发音明明白白。

    他说,“褚易,把他托付……我是很放心的。”

    听清狄琛说什么以后,岑宴秋的脸比醉酒时还红。

    被气的。

    把谁托付给谁?

    跟褚易又有什么关系?

    岑宴秋报复心作祟,掌心捂住狄琛的嘴,但没用多少力气。

    指腹将那片饱满的下唇按得微微下陷,唇色也因为反复摩擦,从浅红变成更深的绯红。饶是如此,狄琛却还没醒,依旧睡得很沉。

    压在唇面的手掌使他呼吸很不顺畅,狄琛大口吸着气,眼角溢出丁点湿润的生泪水,睫毛一绺绺地粘合着,好脆弱的样子。

    岑宴秋小腹有些异样,平白无故起了一团火,直直烧向五脏六腑,说不明白这种燥热从何而来。

    狄琛睡容越是安详恬静,岑宴秋越是气不过,他带着怒意把狄琛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哪哪都看不过眼。

    特别是狄琛身上那套领口没拢严实的家居服,他说了很多次,上床得换睡衣,不知道狄琛为什么总是记不住。

    如果真的放在心上,可能在梦里也不会喊其他人的名字了。

    岑宴秋想起衣帽间还有套干净睡衣,是他的尺码。他把睡衣拿进来,一颗颗解开剩下的纽扣,剥柚子般将硬厚的“外皮”丢到一旁。

    裤子也得脱,他心想。

    萨摩耶是长毛狗,秋天正是换毛的季节,客厅随处飞扬着Lucy掉落的白毛,狄琛的家居裤又刚好是深色,远看像穿了条毛裤。

    迷迷糊糊中,狄琛忽然感觉腿上一凉。

    有什么东西堆叠成一股绳,从他的胯骨滑至大腿根,再褪到膝盖。

    他还在做梦,这次梦到的人是岑宴秋。

    对方又开始不明缘由地冲他发火,双手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然后在他耳边不停地问“是谁”,狄琛摇头说不知道,岑宴秋便面容可怖地撕咬着他的嘴唇。

    他在梦里使不上劲,无力地流着泪。哭了一会儿,这个凶恶的人影化作泡影,但没有完全消失。

    岑宴秋变成了一条蛇,从裤腿口钻进去,贴着他的小腿往上攀爬,冰冷刺骨的蛇鳞摩擦皮肤,狄琛甚至能感受到嘶嘶吐露的蛇信。

    他察觉到蛇行进的方向不大对劲,奈何有气无力,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他眼眶酸涩,好似在劝一个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嘴里第二次念叨着“不要”。

    狄琛挣扎得厉害,梦里梦外都是,他手脚发着抖,被晒黑的深麦色皮肤渗出细密的热汗,胸膛湿滑一片。

    那个凹陷的部分被人往里摁了摁,他如临大敌地深吸一口气,咬紧齿关,自我保护地蜷着身体。

    但好景不长,有人又把他一点点撑开,烙饼似的在煎锅上顺时针摊了一面。

    狄琛全身都在颤抖,脚趾抓着被单,脚踝到脚背蹦出几条紧张的曲线,一股热源贴近,他终于将眼皮撑出一条缝,不成调地说:“岑、岑宴秋……我说不要了,你听没听见?”

    那个人俯在他腿间,鼻尖沾着水光,端矜冷淡的眼眸中闪过几分难以言喻的神色。

    岑宴秋反手扣着他的脚踝,“听见了。”

    “但你湿得好厉害。”岑宴秋抿了抿唇,眸色晦暗,“狄琛,很想要吗?”

    这一刻,他像真被灌了哑药,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

    不,不是的。

    是岑宴秋先开始的,是他诱导自己……变成这样的。

    他并非天生喜欢同性,在前十几年的人生里,狄琛甚至很少有时间思考“性取向”相关的问题,他对这个不感兴趣,也不想感兴趣。

    欲/望于他而言就像伊甸园的禁果,是他不该有的东西。狄琛慢慢把腿并上,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的膝盖,身体里异样的反应让他产生一种微妙的罪恶感。

    他没有睬岑宴秋的追问,尽管岑宴秋依然攥着他的脚腕,攥得他有点疼。

    “……好恶心。”

    “狄琛,你说我什么?”

    脚踝红了一圈,狄琛回过神,避开岑宴秋的目光,嗫嚅道:“没有说你,我没有说你。”

    林燕辞说的,他得让一让岑宴秋。

    是他自己决定要来玉临的,陆今最初和他商谈的时候,他没有说过一句不愿意,没有打过一次退堂鼓,他是抱着为狄书惠报仇、宁可不死不休的目的接近岑宴秋。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怪也是怪他活该,他自认倒霉。

    还记得岑宴秋第一次吻他,他也是一模一样地感到恶心。那次或许只是单纯的排斥,这一次……狄琛觉得症结很复杂。

    岑宴秋右手那枚银戒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弱地发着光,两个人双双沉默着,很久没有开口。

    最后是狄琛先打破寂静,他把被子扯过来盖在腿上,小声说谎:“我是怕你觉得恶心。”

    “没有。”岑宴秋回答得很快,眼神心虚地乱晃,耳尖通红,“我没有。”

    狄琛:“……哦,好吧。”

    岑宴秋朝他这边挪动几寸,高中毕业后,他身高猛蹿了几厘米,反倒是狄琛停留在一米七六这个数字上,再也没变过。

    他十分有压迫感地把狄琛困在床角,左手不知道往哪放,便也拽着被子的一角,“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先天的。”

    狄琛沉默几秒,说:“你之前有喜欢过女生吗?”

    岑宴秋僵硬地摇摇头,嘴唇欲言又止地翕动几下。

    “我也没有。”狄琛似乎猜到他想问什么,多余地补上一句。

    气氛再次回归死一般的静寂。

    “你没换睡衣,是不是还没洗澡?”

    岑宴秋别过头,单手握拳放到嘴边,咳嗽一声。

    狄琛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他忘了岑宴秋说过,进卧室要换睡衣。他当时忙着扶这个醉鬼,哪顾得了那么多。

    “那我现在就去洗。”他在被子里提上裤子,一下床,岑宴秋就指了指床边那套枪灰色的真丝睡衣,示意他带进浴室换洗。

    这几天搬家搬得十分仓促,岑宴秋趁他不备扔了好多他的旧衣服,穿了很多年的睡衣也是,被岑宴秋嫌弃地打包塞进垃圾袋,叫保洁阿姨顺手带下楼扔掉了。

    前两晚穿的也是岑宴秋的睡衣,今天放盆里洗了,还没干。

    狄琛动作利索地进浴室,洗了十分钟,又利索地擦着发尾从浴室里出来。

    他摸黑爬上床,在被窝里找到一块残留着温热体温的地方,窝着手脚躺平了。

    岑宴秋在这张床的千里之外,原本的距离使狄琛很安心,过了一会儿,被窝里一阵窸窣,当后背抵上岑宴秋的前胸,他突然又不那么安心了。

    那个人压着他的小腿,别别扭扭地说:“狄琛,让我看看。”

    “?”

    第52章 聚会 其实岑宴秋也不知道狄琛上哪买的……

    “自从你们移居英国, 算起来,也有十多年没见了。”

    为了款待这位旧友,林景宜安排了一间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包厢, 与钟家母女寒暄的时候,她余光瞥见对着手机心不在焉的岑宴秋, 笑颜忽地一僵。

    “小秋,我记得你还专门给钟小姐准备了见面礼。”林景宜抿了口普洱, 柔声道, “怎么不拿出来叫钟小姐瞧瞧?”

    挨着林景宜落座的女人“哎哟”一声, 字正腔圆地:“小秋有心啦。景宜啊,咱们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都没怎么变。当初你放弃那个出国的机会, 留在……”

    “过去这么久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林景宜面色冷淡下来, 借着喝茶用茶盏挡住脸,以免她的失态被人看出来。

    岑宴秋将那副包装严实, 倚靠在椅腿上的画作转交到钟女士的女儿手中。

    画是林景宜早先准备好的, 一周前的拍卖会,以103.8万的价格被她收入囊中,今日借她亲儿子的手送出去, 被伦敦艺术大学录取的钟小姐不会不喜欢。

    “这是陈玉的作品。”

    一进包厢, 钟小姐明里暗里看了岑宴秋好几眼。她在国内读书的那几年, 和岑宴秋同校不同班, 这位岑氏继承人性格有多傲慢冷淡,她打小便深有体会,没想到长大以后反而有所收敛。

    这让她很是意外。

    她妈起初叫她一同赴宴, 她还不乐意来着。钟思恬心中懊恼,话语夹杂几分热切:“她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新锐画家,我很欣赏她的画作。谢谢学长!”

    她比岑宴秋小两岁,因为去国外念书期间跳了两级,今年才与岑宴秋同级,在伦艺读大一。

    按年龄,叫“学长”也不奇怪。

    岑宴秋淡淡“嗯”了一声,拇指划过屏幕,都这个点了,狄琛该不会还没起吧?

    这家餐厅以蔬食为主,摆盘精致,但分量少得可怜。

    他拨开餐盘边的胡椒叶,开始不情愿地反思,是不是昨晚弄太过了,导致狄琛整整一小时零五分没回他消息。

    可早上出门前在微信里说要和家人吃饭,他是回了一句“好”的。

    到底算生气还是没生气?

    那片胡椒叶被他的餐叉从西边拨到东边,又从东边挑到正上方,叶面蹭满酱汁,萎靡不振地缩卷成一团。

    跟狄琛昨晚的状况十分相似。

    岑宴秋想到什么,嘴角向上翘了翘。

    他不觉得那样很过分,可惜狄琛的思想太陈腐守旧,没他千分之一先进。

    不光推着他的肩膀说了很多次“不要,好脏”,腿根更是差点把他脖子夹断。

    要命。

    岑宴秋沉着脸在餐盘上画了个叉,心想得多做几次。

    多做几次就不会那么排斥了,习惯是靠养成发展来的。

    “岑宴秋。”

    他一会儿偷笑一会儿画叉的模样,林景宜看在眼里,深感疑惑。在钟思恬聊了半天陈玉的风格和代表作,提到她有两张音乐会的票,只是找不到人同去的时候,林景宜忍无可忍地叫了岑宴秋的全名。

    “思恬说,那场音乐会恰好在这周末。”她与老友对视一眼,笑容颇有深意,“你们听完音乐会,还可以在临大校园里走走,替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不等岑宴秋开口,钟思恬撩开耳边的碎发,笑着说:“会不会太麻烦学长了?”

    “不麻烦……”

    “妈,我周末有事。”

    他说完,在座三人表情皆是一变。

    “你能有什么事?”当着钟家母女被拂了面子,林景宜不快地皱着眉,“再大的事,有陪钟小姐重要吗?”

    岑宴秋直言不讳:“有。”

    林景宜接连两次碰壁,已然怒火中烧。

    从前在林家,父母妹妹顺着她的心,从未使她有过一天不快,嫁给岑沛铨后,尽管刚结婚时争吵不断,但相互磨合了几年,如今也是和睦恩爱。

    她这一生的失意、伤心,大概都出自这个被她送走两年,母子感情就此疏远到了极点的大儿子身上。

    “那就把事情推掉,以钟小姐为先。”林景宜下颌微抬,脊背坐得端直,一副寸步不让的神态。

    “景宜,算了算了。”钟女士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林景宜的手背,“既然小秋有自己的安排,何必为难这孩子?小恬在玉临也有其他朋友,她们女孩子约着去,反而轻快自在些。”

    钟女士劝导了好一通,林景宜才肯作罢。

    这顿饭结束,林景宜拉着老友在前头说说笑笑,还约了后天一块打麻将,先前的不悦像是一扫而空。

    岑宴秋单手解开手机锁屏,看到最新消息里那句“我在听课呢”,眉头不禁舒缓些许。

    “学长是有女朋友了吗?”钟思恬一只手背在身后,俏皮地眨了眨眼。

    岑宴秋的目光从屏幕上抽离出来,他放下手机,没说话。

    上次标本的事,李姨跟他讲,说林景宜在家怄气怄了好些天,甚至躲着人偷偷抹眼泪。

    他答应赴宴,实际上是变相地向林景宜低头。

    如果她提前说明,这场聚会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撮合他跟那位钟小姐,那么他不管怎样也不会同意。

    “你怎么知道?”岑宴秋说道。

    钟思恬眼神扫了扫他右手无名指的素戒,摊手道:“戒指喽。这么明显,谁看不出来呀?”

    “这个款式好别致哦……是宝格丽的旧款?”她看岑宴秋表情没什么变化,又猜,“Tiffany?卡地亚?尚美巴黎?”

    其实岑宴秋也不知道狄琛上哪买的戒指。

    当时他正发高烧,一睁眼,这枚素环就套在指间了。

    岑宴秋一一否认,最后高深莫测地说:“私人订制。”

    坐在教室记笔记的狄琛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七十五块拿下的戒指在岑宴秋口中,身价大涨千倍不止。

    钟思恬恍然大悟地长长“哦”了一声,“所以,你周末有事,指的是和女朋友约会?”

    她这话正中岑宴秋下怀。

    仔细想想,在一起的这些年,那些情侣应该做的事,他和狄琛都没有做过。

    “也不是不行。”他说。

    *

    狄琛上着课,手机频繁弹出岑宴秋的对话框,一个接一个,催命似的。

    他开了静音模式,但仍然被冯康察觉到手机在震动。

    “岑宴秋的消息,你不回吗?”冯康心惊胆战地替他感到担心。

    “等会儿。”

    这门课的授课老师比较严格,根据学长学姐描述,期末不划重点不给模拟题,每年几乎有一半的学生不及格。

    他标记一处老师着重讲解的内容,拿起手机回复道:“有事吗?”

    :[这就是你对男朋友说话的态度。]

    冯康观察着狄琛的表情变化,了然道:“看吧,是不是生气了?”

    “嗯。”狄琛反应平平。

    几乎称得上“没反应”。

    他今天满课,在不同的教室从早坐到晚,那处磨得肿了,现在都不舒服地胀痛着。

    昨天狄琛百般求饶,岑宴秋却装作没听见一般,他都没跟岑宴秋生气呢!

    冯康拍下他在书上写的笔记,头头是道地分析:“哄对象这事儿我最在行了!在恋爱中,不回消息是重罪,轻则冷战不,重则分道扬镳。但一般情况下,有一招特好使。”

    狄琛虚心请教:“老师您请说。”

    “撒娇呗!”

    冯康:“不论男的女的,都吃这套。”

    狄琛一脸迷茫地看着他,冯康转着笔,说:“加点语气词。举个例子,‘不要生人家的气了啦‘’今天请你吃饭好嘛‘’哥哥你消气没呀‘。”

    “……”

    实战的时候到了,冯康抖了抖眉毛:“试试,包管用的。”

    狄琛手指停在键盘前,做心建设。

    :[回消息。]

    他心一横,连发三条:

    [对不起嘛。]

    [我不是故意的呢。]

    [可不可以原谅我呀?]

    那边沉寂五秒后发来一个问号,再接着是一条包含疑惑的质问。

    :[……你微信被盗了?]

    看到岑宴秋的回复内容,冯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路过的老师眼神警告。

    “你俩谈恋爱怪别致的。”

    狄琛把老师的板书拍照存进相册,对照着补在对应书页的空白处。

    另一头,岑宴秋在收到三条非常阴阳怪气的道歉后,忍着把狄琛拉黑的冲动,做了三个深呼吸,然后拨通林燕辞的电话,拜托她动用人脉,帮他在一家很难预约的餐厅订了个座。

    :[把周六的时间空出来。]

    看到岑宴秋的消息,狄琛先是一怔。他周六确实跟学生家长请了假,将时间调整到周五,因为严向灯说这周动协第一次团聚,最好全员参与。

    他们计划上午去临大附近的小区,抓几只流浪公猫绝育,中午聚餐,下午玩一场恐怖向的密室逃脱。

    团聚时间严向灯上周就在群里通知到位了,他已经答应,不能临时反悔。

    [我周六有事呢,可以改天吗?]

    他消息一发过去,岑宴秋同时也收到了林燕辞的回复,说位置定下了,包他满意。

    :[什么事比和男朋友约会还重要?]

    :[优先陪我。]

    岑宴秋也不是第一次这么不讲道,当然,他也不是第一次违背岑宴秋的意愿,拒绝他的请求。

    [社团的志愿活动,上周就定好了的。]

    岑宴秋思考片刻,点开林燕辞的对话框,发了句简短的语音过去,大致意思是他那天临时有事去不了,预定的位置让给其他人。

    林燕辞刷了一满屏的问号,他退出界面,打出三个字。

    :[我也去。]

    第53章 团建 “你俩在里头睡了一觉?”……

    周六, 新希望宠物医院。

    这次他们动协一共逮了五只流浪公猫,其中三只是主动靠近狄琛的,被他用三根猫条成功收编。剩下两只极其戒备, 十来个人狼狈地忙活了一上午,才将它们逮捕入箱。

    严向灯脱掉加厚手套, 轻轻挠了挠颈侧上结痂的抓痕,饶有趣味地说:“把你招进我们动协真是招对人了。”

    “往那儿一站, 几只小猫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蹭你。昨晚用猫薄荷泡的澡吧?”

    狄琛没养过猫:“猫薄荷?”

    “一种对猫吸引力很强的植物。”严向灯笑道, “号称‘猫界大/麻’。”

    “原来如此。”

    狄琛收起地上的捕捞网, 直白地看向那几道不清白的痕迹,闷声道:“原来学长家里也养了猫。”

    “是啊,野得很。”

    严向灯并不否认,连遮掩的意图都没有, 就这样正当光明地让他看:“训了几次都不怎么听话,动不动冲我亮爪子。”

    “或许, ”狄琛举一反三道,“学长试试猫薄荷?”

    严向灯嘴角抿开一抹笑, 不置可否。

    不远处, 罗珠茗从一诊室出来,朝走廊里因体力消耗过大,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社员们拍拍手。

    “朋友们, 第五只猫的嘎蛋手术顺利完成!今天辛苦大家了, 中午吃什么大家投票决定。”罗珠茗心情极佳地打了个响指, “副社长请客。”

    严向灯:?

    其他社员连忙缺德地拍手叫好, 完全不给严向灯说话的机会。

    也不怪罗珠茗把他“逼上梁山”,每学年第一次团建由严副社长请客吃饭,是动协延续两年的老传统。

    请客的钱不是他的私人零花, 是动协成员们通过销售周边和各种手工艺品赚取的社团费,一直放在严向灯那儿保管而已。

    满打满算,罗珠茗分别叫了五辆车。

    狄琛和严向灯上了同一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罗珠茗和大二的一位学姐。

    “另一个新招的社员今天不在?”大二学姐系好安全带,扭头问罗珠茗。

    “你说赵上霄?”

    罗珠茗拉低棒球帽的帽檐,开窗透风:“他请病假了。”

    “病假?”狄琛加入闲聊。

    女生也惊讶道:“他们体育生……身体这么弱不禁风的吗?

    罗珠茗面无表情地与严向灯对视一眼,“他说他昨晚被一头疯狗咬了,打针狂犬疫苗防感染。”

    严向灯笑得眼睛眯成两道弯,低声评价道:“防范意识挺强。”

    社员们票选出来的就餐地点是一家人气旺盛的火锅店,主打一个菜品丰富、性价比高,很受学生青睐。

    狄琛在小料台调了一碗麻酱,穿过走道,裤兜里的手机嘟嘟震个不停。

    这会儿许是岑宴秋睡醒了。

    他周五被岑沛铨叫去鼎诚考察实习,凌晨一点才离开。睡梦中,狄琛被他摇醒,忍着困倦和岑宴秋折腾到凌晨四点。

    今早一起床,狄琛照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在胸口交叉贴上两枚创可贴,不然没法出门。

    一条消息发过来,问他在干什么。

    狄琛腾出手回复道:“和大家吃火锅呢。”

    [味道太大,你吃完我再来。]

    这句发完,那边又没动静了。

    火锅吃到下午一点半,严向灯到前台结账,狄琛坐在店门外的一颗石墩子上,放空地发着呆。

    忽而脑门被人轻轻弹了一下,他揉着那块淡红的指印,抬头,岑宴秋一身长款驼色风衣,眉眼冷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狄琛连忙站起来,问他有没有吃午饭。岑宴秋矜持地点了点头,须臾鼻翼翕动两下,表情谈不上嫌弃,“一股麻酱味。”

    “我散了十分钟呢。”狄琛说。

    街道上刮起风,裹挟着秋冬交季的冷意,吹得人脸颊都是麻的,手一摸冷得像铁。

    岑宴秋正要把手往他脸上放,见罗珠茗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狄琛转过身,拉开一道安全距离。

    看到岑宴秋二五八万地堵在门口,* 罗珠茗疑惑问道:“这位是?”

    “狄琛的朋友。”严向灯说,“一会儿我们密室逃脱的车不是还差一个人吗?他被狄琛摇过来凑人头的。”

    岑宴秋长相出众,身材也好得没话说,社员里有人想找他搭话,几番跃跃欲试,但都被岑宴秋生人勿近的气场当众劝退。

    去密室逃脱的路上,因为罗珠茗选的主题恐怖指数太高,动协只有不到一半的人上车。

    狄琛环顾周围,忧心仲仲地碰了碰岑宴秋的左手,小声说:“你确定要玩吗?”

    “怎么。”

    岑宴秋反过来捏捏他的手指,眸光斜瞥过来,“怕我中途退场?”

    狄琛摇摇头,说不是。

    中途退场这些都是次要的,他最怕岑宴秋被吓得晕倒在里面。

    他一个人恐怕扛不动将近一米九的成年男性。

    岑宴秋闻言挑了挑眉,竟然反过来叫他别害怕。

    他们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在候场区等了一会儿,在相关人员的带领下进入主题入口。

    罗珠茗打头阵,率先走进光线昏暗的甬道中,第二个进去的是严向灯,最后是狄琛和岑宴秋。

    随着一声轻响,狄琛身后的小门被工作人员关上,内里灯光微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主题特定的配乐由远及近地传播开来,搭配着忽闪的照路灯,诡异氛围拉满。

    狄琛手指指缝被人牢牢扣住,他用手里的电子小蜡烛照照岑宴秋的脸,对方绷紧下颌,表情严肃地注视着前方的路。

    被那颗蜡烛晃了眼,还很不满地轻啧一声,“害怕了?”

    狄琛看向他们紧紧握着的手,以及岑宴秋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缝,默默点点头:“有一点吧。”

    扣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些许,岑宴秋声线里夹杂着几分微不可查地颤动:“那你抓紧我,千万不要松开。”

    狄琛:“……”

    多亏岑宴秋,他们步伐走得很慢,与倒数第三个人拉开不小的差距。前面断断续续地传来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回荡在狭窄的长廊上空。

    NPC大概也没注意到最后面还跟着两个人,通常吓完倒数第三个玩家,便以为自己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因此他们过得还算顺畅。

    途经第四个房间,狄琛感觉鞋带散了,于是松开手让岑宴秋等他几秒。

    再次起身,他自然而然地牵起旁边人的手。

    “严向灯他们是不是已经出去了?”

    狄琛没再听到男女声混杂的尖叫,“我们也快一点吧,别让他们多等。”

    身旁的人没说话,格外安静。

    这场密室的布景很古色古香,每隔一段路就有一盏指引正确方向的电子烛台,眼见光源越来越近,狄琛想加快脚步,他的手却被人向后拽了拽。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只手的触感有些陌生。

    一回头,一个黑发倒垂披散在眼前,吊着猩红长舌的怨鬼NPC缓慢地裂开血盆大口,冲他轻笑一声。

    NPC张开利爪做出标准的恐吓姿势,过了三秒,他看狄琛没有反应,收回手呆呆愣愣地问:“啊?哥们你不跑吗?”

    “我不跑。”

    狄琛往回走了几步,经过NPC时短暂停了下来:“你有看到我的同伴吗?个子很高,长得特别有辨识度那个?”

    担心话里有歧义,想了想,他又说:“帅得特别有辨识度。”

    “没看到啊哥们。”NPC一脸无辜,“当时在那间房,你拉着我就走,愣是没回头看我一眼,给我整不会了都!”

    “要不你去牵我的那个房间找找?”

    狄琛道了声谢,急匆匆地掉头回去找岑宴秋。

    每路过一间房,他都举着小灯照遍各个角落,充当摆设的木头柜子也用手拉一拉,检查里面是不是藏了人。

    他急得出了一脑门的汗,入场前他们把手机锁在寄存柜里,现在连个联络设备也没有。唯一的对讲机在罗珠茗身上,他和岑宴秋在密室耽搁太久,前面的人怕是早就出去了。

    搜到第三间房,因为他的动作太大引起其他NPC的注意,狄琛又被三个“长舌鬼”追了将近五分钟。

    转弯处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他闪身挤进去,用肩膀抵着门缝。

    剧烈跑动后,前胸后背皆覆着一层薄汗,热气沉闷地萦绕在周围,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门外传来NPC鬼哭狼嚎的叫声,狄琛僵硬地动了动上半身,下一秒,一只宽大的手掌捂住他的口鼻,有人把他用力扯到怀中,以半搂的姿势箍住上半身。

    “狄琛,不是说好‘别松手’?”

    岑宴秋嘴唇贴着他的耳廓,咬紧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狄琛偏头看着他,想说话,但岑宴秋手掌捂得很紧,他只能发出一些近乎于呜咽的声响。

    柔软的唇面贴着掌心蠕动,仿佛细密的亲吻。

    岑宴秋忽然又把手挪开,不轻不重地在狄琛腰间掐了一下,用气声恶狠狠地说:“你把我丢下以后,我可是被那三个NPC追了好久!”

    他说这话时唇色已然白得吓人,由于光线原因,狄琛只隐约看到他的面部轮廓。

    “对不起,”他伸手摸了摸岑宴秋的侧颈,这是狄琛做过很多次的安抚动作,“那我们现在出去?”

    岑宴秋不吭声。

    他软着声承诺,“不松手了,真的不松了。”那人才纡尊降贵地将手靠过来。

    后面的路狄琛走过一段,虽然撞上几个扮相血腥的工作人员,但最后还是幸运脱身了。

    狄琛推开离场的大门,刺眼的白炽灯直直照向脸颊,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开始在人群中找寻严向灯他们的身影。

    “这儿!”罗珠茗坐在休息区,朝他挥挥手。

    狄琛拉着岑宴秋走过去,严向灯捧了杯冰美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这么晚出来,你俩在里头睡了一觉?”

    第54章 创伤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严向灯这话仿佛有两层含义, 狄琛张了张嘴,正要回答,他却对岑宴秋抬起手指, 眉眼间一片慌乱。

    “狄琛,扶住他!”

    话音刚落, 岑宴秋轰然倒下,径直砸中狄琛后背。

    “患者检测结果正常, 没有大碍, 有条件可以在他醒后冲杯糖水, 稍微缓和一下。”

    走廊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医生戴着听诊器从病房出来,叮嘱道:“这两天多观察病患的身体状态,一旦发现异常, 请立即送到医院就诊。”

    “好,我知道了。”狄琛透过门上的玻璃窗, 看了眼病人恬静的睡容,“谢谢医生。”

    脚下的瓷质地砖被擦得光亮, 倒映着光圈的轨迹。

    狄琛沉默地坐在最靠近病房的那个座椅上, 十指交叉,相互摩挲着。

    这一细微的动作宛如一面镜子,反映出他内心深处的紧张不安, 严向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笑而不语地坐到他身侧。

    “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 在身处密闭或拥挤的场所时, 会产生严重的恐惧情绪。”

    严向灯转头看着他,“我第一次有这种猜测,是在六七年前。”

    如果他没记错, 幽闭恐惧症的病因与患者幼年时期所遭受的经历有关,可能涉及到一些心方面的创伤。

    简单来讲,就是心阴影。

    六七年前……狄琛推算着时间,应该是岑宴秋和赵上霄打进医院那次。

    他有些无奈地说:“褚易和我讲过当年发生的事。所以来之前我劝过岑宴秋,但没什么效果。”

    这种一旦认定就不轻易改变的性格,很难听进别人的建议。

    “他要是听你的,就不叫‘岑宴秋’了。”严向灯笑着说,“你是他男朋友,不会不清楚他的脾气。”

    在私底下偷偷说人坏话,狄琛不由得后背发凉。

    他回头看了一眼,岑宴秋还在病床上躺着没醒,于是放心地转过身,在心里默默松口气。

    认识岑宴秋的这些年,他私以为自己承受的还算多。不是每个人都有时刻承接另一个人所有情绪的勇气,不论它是好是坏。

    他曾经见证过褚易和林燕辞的争吵,两人因为出游计划无法达成一致,隔着时差也要和国内的亲朋好友打电话吐槽。

    有次他接到褚易的急电,一边安慰,一边羡慕地想,至少褚易还可以找人倾诉。

    而他除了自我消化,或是在超市海鲜区对着小鱼小虾自言自语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狄琛,关于你男朋友,有一点你得了解。”

    严向灯说话的时候,狄琛有点尴尬地垂着脑袋,假装在盯着鞋尖发呆。给岑宴秋安上“男朋友”之类的称呼,怎么听都觉得很奇怪。

    好在严向灯没对这个称呼着墨太多。

    他说,岑宴秋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相当记仇的一个,堪称之最。

    严、林两家世交多年,严向灯虽年长两岁,但这并不妨碍他和林燕辞等人从小玩到大。

    小孩对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姐姐总有种天然的好感。

    那会儿林燕辞总跟在他屁股后面“严哥”“严哥”地叫,岑宴秋没什么反应,可通过日常观察,严向灯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星半点的,隐藏在冷淡面孔之下的亲近与信任。

    自从他帮过赵上霄,这份亲近与信任也就荡然无存了。

    还被岑宴秋记恨到现在。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迷茫的神色在狄琛眼底停留一瞬,他撕着指侧的倒刺,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利落地拔掉,留下一个小小的血点。

    严向灯眼角微扬,语气很温和,“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和岑宴秋,都不能长久。”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严向灯皱眉道,“你好像顾虑很多。”

    指尖不经意擦过拔去倒刺的伤口,痛感随之袭来,仿佛一个迟来的警告。

    狄琛擦了擦挤出来的血珠,表情有些麻木。

    他们当然无法长久,悬殊的家世背景已然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堑,更遑论中间还掺杂着父辈的仇怨,以及一条人命。

    他根本没考虑过他们的未来。

    不然,怎么会只给岑宴秋一枚戒指呢。

    这种象征着承诺的东西,合该成双入对才好看。

    狄琛慢吞吞地抿出一抹笑,“学长好像误会了。”

    严向灯不禁侧目。

    “我从没盼望过能和他长久。”他认真地说,“他喜欢我,一部分出于新鲜感,另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

    诚如严向灯所说,岑宴秋很多年前把他当兄长看待过,至于最后为什么分道扬镳,无非是他有意无意地偏向了另一个人。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慢,有时候刻意地停一停,好似在思索什么。

    “当他的生命里,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事事以他为先的人,我随时有可能被替换掉。”

    与其说狄琛不相信岑宴秋的喜欢能持续多久,不如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地方。

    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鸽子,灰扑扑的羽翅,为数不多的优点是生命力顽强,羽毛耐脏。

    他由衷地希望自己被替换的时刻稍微晚到一点,别那么快,至少等他把该做的事、该报的仇一一完成。

    病房的门突然被人一巴掌拍开。

    岑宴秋换了身病号服,脸色仍然苍白,嘴唇倒红润了些,有了点血色。

    他随口念出一串数字,刻薄地扯了扯嘴角:“电视台台长的联系方式。他们内部计划做一档情感栏目,刚好,大三也该出去实习了。”

    “比起本专业,严学长更适合当一名情感导师,我相信节目播出以后会非常有看点。”

    严向灯:“……”

    被岑宴秋大气不喘地讽刺了一通,他维持着表面的礼貌微笑,起身向狄琛说了句再见。

    “那是什么?”严向灯走后,岑宴秋指着他身后问。

    “楼下水果摊买的苹果。”

    狄琛将袋子拿出来,抱在怀里。

    付钱的时候,他额外找老板娘买了把水果刀,用来削皮。

    岑宴秋重新躺回病床,床边放着一个靠椅,狄琛正要落座,却被岑宴秋叫住,“谁让你坐那儿了?”

    狄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这。”岑宴秋面无表情地拍拍床沿。

    他提着苹果心惊胆战地坐过去,屁股也不敢坐严实,虚虚碰了个边儿。

    不清楚岑宴秋偷听到了多少,狄琛装作很忙地在袋子里翻了好半天,挑出熟透的一颗,忐忑地问:“你吃吗?”

    从前买水果,尤其是苹果,岑宴秋都是嫌弃一番再吃。

    今天却没任何不良表现,意外地好说话。

    狄琛翻开水果刀开始削皮。

    刀锋转动的时候,薄薄的果皮一圈圈地脱落,像自然下垂的弹簧,被狄琛挑到一边。

    完整的果肉逐渐露出全貌,他伸手递给岑宴秋,那人眸中晃过熟悉的嫌弃之色,挑三拣四道:“我想吃切片的。”

    狄琛又一小块一小块地削下来喂他嘴里。

    削到苹果变成一个裹着核的柱形,他把水果刀拿到洗手台,冲干净残留的甜腻汁液,抱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啃掉最后一点果肉。

    “狄琛。”岑宴秋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应了一声,“怎么了?”

    一阵静默后,岑宴秋突兀地开口,“我八岁那年,遭遇过一场绑架。”

    狄琛的手一顿,差点把水龙头往反方向拧。

    根据岑宴秋的描述,当年正逢鼎诚上市,落寞已久的岑家在玉临风头无两,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但也因此内外树敌众多。

    岑沛铨忙于应付公司内务,基本很少回家,林景宜恰好在那一年怀上岑宴知,她一心将重心放在养胎上,索性把照料岑宴秋的任务交给家里的管家佣人去做,也不怎么过问。

    由于两人的疏忽,有心之人趁机钻了空子。

    接送岑宴秋上下学的司机被刻意安排的交通事故堵在途中,他一出校门,便被一伙人掳到郊区的环山公路上。

    公路人烟稀少,一天难得路过一辆车。

    歹徒蒙着面,其中话语权最大的那个眼露凶光,不止一次地威胁他,敢大声吵闹就一根根地剁掉他的手指,再分批寄回岑家。

    八岁的岑宴秋每晚缩在被撬开的工具间里,隧道漆黑一片,仿佛人死后才会到达的彼岸,就连空气中也飘散着令人绝望的阴冷气息。

    工具间不隔音,他耳朵贴着门,听到歹徒在门外说话,狮子大开口地把赎金从十万开到五千万。

    “现金,老子要现金!”

    那人对着听筒粗声粗气道:“你那边只能派一个人来送,多一个……你想先收到他的手还是他的脚?”

    门外的人笑成一团,好似下一秒就提着刀冲进来,在他身上划开一道创口,把血放得一滴不剩。

    被关在工具间的那几天,一块巴掌大、像石头一般硬的面包就是岑宴秋一整天的食物,水也只能喝一两口。

    最后一天,岑家的人开车上了环山公路,他们在山腰碰头。

    一个面相温厚老实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举起双手证明他没有带任何防身武器。

    “小少爷,不要怕。”尽管年后岑宴秋就要有个亲弟弟了,男人还是习惯性地称呼他为小少爷。

    蒙面歹徒把刀尖对着岑宴秋的颈脖,“钱在哪?”

    “都在后备箱了。”男人说。

    “把他放了,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岑宴秋被推搡着往前走,中年男人举着车钥匙慢慢走向他。

    距离不过半臂之遥的时候,山下忽然回荡起警车的鸣笛声,趁为首歹徒不备,男人一把扯过岑宴秋,抱着他往轿车的方向一路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第55章 特殊 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环山公路曲折蜿蜒, 路面还有些坎坷不平。

    跑动的过程中,绑匪之一拾起一块重石,狠狠砸向男人后心。男人被砸得一踉跄, 巨大的冲击力下,他一个不稳, 与岑宴秋齐齐摔倒在路边。

    爬起来的那一刻,男人急忙扶起岑宴秋, 但为时已晚, 追赶上来的绑匪一刀朝他背部砍去, 男人惊呼一声,一摸,满手的血。

    他不知道岑宴秋具体伤到哪,只将他护在身后, 赤手空拳抵挡着劈来的刀刃,在其余人涌上来之前, 一脚蹬向面前这个劫匪的小腹。

    轿车发动,男人踩住油门提醒, “少爷, 安全带。”

    岑宴秋血液流失过多,人已在昏迷的边际。他强撑着撕开一块布条,将背上的伤口勒紧, 接着系好安全带, 掐住另一只手臂。

    中年男人的伤势并不比他乐观, 左肩与前胸的刀伤深可见骨, 血止不住地汩汩流个不停,衣服也被血液浸染得不成样子。

    下山路上,轿车几度偏离轨道, 险些撞出防护栏外,车毁人亡。

    后面的事,岑宴秋已经有些忘了。

    中年男人因体力不支逼近休克,被迫把车停在路边,劫匪与警车几乎同时赶到,两声枪响过后,他彻底失去意识。

    他在抢救室呆了一天一夜,又转到普通病房,住了半个月的院,直到医生点头说可以出院,岑沛铨的秘书才答应帮他办手续。

    醒来的那天,他看到岑沛铨站在床尾,手持文件与下属小声交谈着什么。

    见岑宴秋睁眼,他挥手遣退其他人,下巴覆着没刮干净的青色胡渣。

    “何叔呢?”岑宴秋虚弱地抬起手指,“他有没有脱离危险?”

    岑沛铨没有说话。

    他很了解他的父亲,沉默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情绪有些激动,大量空气灌进喉咙,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

    “爸……何叔也受了伤,他——”

    “他死了。”

    岑沛铨眼底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他抬头看向输液瓶的进度,公事公办地说:“失血过多,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已经丧失全部生命迹象。”

    “岑总,一小时后公司召开股东大会。”秘书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知道了。”

    岑沛铨眉眼一松,流泻出几分疲惫的神态。

    “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妈妈,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说完,岑沛铨看了看腕表,转身就走。

    秘书进来按下呼叫铃,轻声:“您放心,病房外有保镖二十四小时看守,绝不会出第二次意外。这次岑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保密措施,知情人不超过十个。”

    岑宴秋眼睛眨也不咋地看着他,“如果我一定要说呢?”

    秘书哭丧着脸,满腹为难:“您想和谁说呀?”

    沉默一会儿,岑宴秋摘掉腕上的手环。

    “我妈妈在哪?”

    “林女士很安全,您别担心。”秘书口风很严,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岑宴秋默默撇开脸,说知道了。

    大概是他想找林景宜的念头被秘书传达到岑沛铨耳中,没过多久,他被送到一座岑家名下的海岛,一直呆到岑宴知平安降生。

    听完事情始末,特别是说到那个司机的死讯时,狄琛心脏莫名狠狠一揪,又酸又胀,仿佛被锤打了千万遍一般。

    想起那天无意撞见的墓碑,他嗓音沙哑地问,“那个人……是不是叫何建华?”

    “你怎么知道?”岑宴秋抬眼,诧异道。

    “我看到了。”狄琛讲了一遍缘由,“别墅后山的那块墓碑。”

    “是他。”岑宴秋说。

    当初岑沛铨为了压下相关信息,宁可给何建华的家人赔付一笔十分可观的赔偿金,也不肯让人带走他的骨灰。

    没留下任何商议的余地。

    狄琛的思绪还停在岑宴秋自述的往事里,他隐约感觉到何建华的关键性,这个人远不止一个可有可无的司机那么简单。

    “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岑宴秋的声音横插进来,将他的思路搅散:“狄琛,到底是什么让你误以为,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一时的新鲜感?”

    他倨傲地扬起下颚,仿佛从天而降的神明,向世人宣布,他会赋予他们无限的生命、财富与权力。

    那只戴着银戒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触碰着狄琛的手背,狄琛瑟缩了一下,想躲,手腕却被攥住。

    “这件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替换掉么?”岑宴秋目光落在他脸上,“说话。”

    狄琛只好不出错地回答:“……不觉得了。”

    他答得很快,还未思考当中的逻辑,等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意识到,岑宴秋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拐弯抹角地同他表明,他具有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性。

    *

    大一上学期的课程结束在十二月下旬。

    期末考的时间集中在一月初,元旦假期以后,狄琛复习了将近一个半月,除了一门选修课的成绩在九十分以下,其他课程全部满绩。

    考完最后一门,从临大校门出来的时候,一片雪花落在狄琛肩头,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路上有其他学生也注意到下雪,纷纷举起相机,拍照留念。

    冯康推着行李箱与他并肩同行,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

    “玉临市的雪最深能到人脚踝,到时候一踩一个坑。”

    狄琛惊叹道:“好大的雪!”

    以前他在吴江,南方城市的降雪量向来少得可怜,冬季挑一天出来“意思意思”,那点雪,出个太阳就化没了。

    “喔!看到我爸妈的车了!”

    冯康冻得鼻头通红,不由得把脖子上的围巾多绕了一圈,“明年见,狄琛!”

    “明年见。”

    目送那辆黑色越野车扬长而去,狄琛站在路边,犹豫是骑自行车回去还是坐公交。

    他正迟疑不决,一辆轿车开过来,摁了摁喇叭。

    惊天的响,快把人耳朵炸聋。

    “傻了吗?上车。”岑宴秋说。

    一到家,玄关搁着两个空行李箱,沙发堆满岑宴秋的衣服,很显然,他还没决定好带哪套,干脆一股脑搬出来,一件件地挑。

    Lucy摇着尾巴跑过来,远看像一座雪白的小山。

    狄琛摘掉帽子手套准备做饭,走过沙发,随意晃了一眼,发现大部分衣服上沾着萨摩耶的狗毛。

    他叹口气,在茶几下翻出一个粘毛器,

    “我准备把Lucy带回家。”岑宴秋说,“之后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很孤单?”

    狄琛思索片刻,说:“那倒不会。”

    这学期带的三个学生成绩提升很快,家长一口气又付了半年的费用。

    他心想,岑宴秋不在,他一个人可以写写教学计划,把学生做错的题目装订成册,让他们反复练习,一下做题思路,避免下次犯同样的错误。

    春节前后……有空的话还能额外找些短期兼职。

    他也有很久没和陆今联系过了。

    “你就放心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狄琛诚恳道。

    第56章 暴露 他发了一个毒誓。

    岑宴秋收拾行李回岑家的那天, 狄琛往背包里塞几件换洗衣物,带上手机充电线和没写完的教学计划,在一家便捷酒店付了七天的房费。

    酒店所处地段较偏, 所以每晚房价并没有因为节假日上涨,反倒便宜了好几十。

    把背包放在潮湿发霉的单人沙发上, 狄琛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斜斜照进来, 铺满泛黄的墙面。

    路面的积雪被扫到街道两侧, 酒店对面, 一辆黑色大G停在街边,驾驶座旁车窗半开,一只手伸向窗外,弹了弹烟灰。

    “鼎诚丢了一笔大单子。”

    陆今吸烟过肺, 吐出一团均匀白雾。他转头看向狄琛:“你的功劳。”

    他发出一声畅快的轻笑,恢复以往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十一年前, 十一年后,风水轮流转, 他因为什么失去, 就因为什么收获。

    狄琛心思都在别处,玩着针织手套上缀着的毛线球,没什么情绪地“嗯”一声。

    陆今从烟盒抽出第二根烟时, 狄琛用手扇扇挥散不去的烟味, 静静道:“这个东西有那么好吗?”

    “什么东西?”陆今睨他一眼。

    “烟。”

    以前他跟着狄书惠四处漂泊, 那些在工地干活的工人、街边维修铺的修工和汽修店店员基本人手一根烟。

    他还记得有个老板在他经过的时候, 龇着一口被熏黄的牙,戏谑地逗他说“想尝个味儿吗,我不告你妈”。

    狄琛快步走开, 然后听见他在后面大笑。

    陆今单手点燃烟头,晃了晃烟盒封面印着的戒烟警示图:“这玩意伤肺,我抽只是为了装逼和社交。”

    “你以为那群二代是怎么玩到一块儿的?一帮不学无术的蠢货,除了烟、酒、赌博、女人,哪有其他共同话题可聊。”

    陆今抽的外国烟,红酒爆珠。狄琛找他要了一根,牙齿咬开小珠,口腔一股甜腻的香精味。

    他学着陆今的模样叼着烟打火,结果被烟气呛了一嗓子,趴着车窗咳了半天。

    “我不能在岑宴秋身边多待。”狄琛顶着沙哑的烟嗓说,“你得告诉我离开的最晚期限。”

    陆今说:“怎么。你动心了?”

    狄琛纳闷地看着他,几秒,手指攥着毛球,嘴唇艰难地蠕动两下:“我不想在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身边耗费太多时间。”

    他垂下眼,“已经浪费很多了。”

    陆今又问了他一个相似的问题:“你怎么证明没有动心?敢发誓么?”

    烟头燃尽的部分断了一截在狄琛手背,烫得他一缩。

    他望向被走过的行人踩得泥泞不堪的雪,沉默很长一阵,抬头起誓。

    “如果我说谎,未来的每一件事都会与我的意愿相背离,每一个期盼也事与愿违。”

    他发了一个毒誓,可他却不怎么在乎。

    这就是坚信唯物主义的好处,狄琛心想。

    不会成真的誓言,嘴上说说又有什么呢?

    陆今没话说了,但狄琛也不知道他信没信,毕竟他看上去并不像那种封建迷信的人。

    “你知道一个叫何建华的人吗?”狄琛问他。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陆今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不认识。别管太多不相干的人,马上岑沛铨会让岑宴秋接手鼎诚的部分项目,记得把那些项目文件拍给我。”

    狄琛点了点头,探身下车前,陆今叫声他的名字,伸出一根食指。

    “一年,最晚一年。”

    “知道了。”狄琛说。

    夜里玉临又飘起大雪。

    白天林景宜已经安排人将景观植株上的雪清了一番,晚上无人打,花园里响起枝条断裂的沙沙声。

    “爸爸除夕不回来吗?”

    可容纳十二人的长桌,林景宜和岑宴秋合占一头,岑宴知很端水地坐在两人中间,面前摆着李姨刚切好的果盘。

    林景宜头发是新烫过的,发梢微卷,她吩咐李姨把空盘撤下,笑着说:“会的,只是公司这段时间有点忙,今晚还是妈妈陪你好吗?”

    岑宴知乖乖应了句“好”。

    “行了小知,带着果盘上楼吧,我记得你有一副拼图没拼完。”林景宜起身揉了揉岑宴知的头,在他额前落下一吻,“去吧。”

    一楼餐厅只剩她和岑宴秋两人。

    岑宴秋低头在桌下玩手机,指腹划过十来张即将在某场慈善晚宴拍卖的腕表,百无聊赖道:“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你手上那枚戒指,摘了吧。”

    一个深蓝色丝绒戒指盒被林景宜放上桌面,岑宴秋起身走过来,打开盒子看了看,内里嵌着枚满钻蛇戒。

    林景宜委婉地说:“不合适的东西,就不必戴着了,自降身份。”

    “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

    岑宴秋合上戒指盒,眼神凝在指间没有任何装饰的素环上,神色平淡:“您把这个收回去吧,我不喜欢。”

    他把手机揣进口袋,说:“没什么事我回房了。”

    “那孩子,是叫狄琛对吧。”

    岑宴秋脚步一顿。

    “不是。”他很快否认道。

    林景宜笑了一声,眼底带着几分洞察:“一个父母双亡,身份信息一片空白的人,真的值得你这样为他袒护吗?”

    “什么意思?”岑宴秋胸口一颤,“你私下派人调查他?”

    “小秋,别这么大惊小怪。”

    林景宜指了指左手边的座位,示意他坐下:“你该庆幸调查他的人是我,不是你父亲。那孩子来路不明地在你身边呆了近三年,你说他别无所图,我不信。”

    她这番话,岑宴秋曾经不是没想过。

    狄琛图他什么呢?

    衣食住行一概不要,好不容易把一套餐盘伪装成买锅送的赠品送出去了,却不想被某个人珍宝似的藏了一年,至今包装还尚未拆开。

    这么多年零零总总地算下来,假如狄琛图他的金钱权势,恐怕早就要饿死了。

    岑宴秋垂着眼,冷漠道:“你不相信是你的事。”

    “岑宴秋!”

    林景宜手掌猛地拍向桌面,一脸不可置信:“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我说的这些话……我为你做的这些事,难道会害了你不成?你是我和你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板上钉钉的唯一继承人,以后岑家、鼎诚,哪一个不是你的?你要当着岑家所有人,当着股东的面说你喜欢男人,说你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子吗!”

    “有什么不可以?* ”

    “这是你的责任!”

    两个人都压着声音,岑宴秋自嘲地笑了笑,“是,责任。”

    他拧着眉说:“往后的人生,我必须像你跟爸那样,按部就班地和一个合适的人选联姻,哪怕我压根不认识她、不了解她。为了家族利益,我也要和她在一起。”

    “如果是这样……十九年前你不应该生下我,或者十一年前我就该死在环——”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岑宴秋侧脸浮起五道指印。

    他被抽得微微偏头,须臾,林景宜张了张嘴,愧疚地想伸手碰碰岑宴秋嘴角的伤,但被他躲了过去。

    差一点,他差一点就说出当年的事了。

    岑宴秋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八岁的时候,张叔把他从海岛接回来,他也是这样站在林景宜面前。

    但她没有察觉到半分异样,甚至没有过问他几个月去了哪里。

    皱巴巴的婴儿被他们众星捧月地抱在怀里,岑宴知很幸运,生在林景宜和岑沛铨最相爱的时期,家族责任、公司利益与他无关,前路的一切危险,都由他的哥哥一人承担。

    被困在环山公路的每一个夜晚,他总是绝望地想,自己会不会撑不过明天。

    腹部被重击的地方犹如火烧,因为饥饿,胃里一阵阵反着酸水,五脏六腑也仿佛压缩到极致。

    那时候他求生欲旺盛地想活下去,现在却又觉得,不如死在那一刻。

    深夜凌晨。

    狄琛点着台灯错题,视线左上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狄琛,是不是很想我?]

    他放下笔,疑惑地把岑宴秋这条消息读了三遍。

    是他的记忆出现偏差了吗?

    他怎么记得,岑宴秋才走了一天不到。

    对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输入中”,但狄琛迟迟没有收到第二条消息。

    他沉思几秒,回复:

    [是的,很想。]

    这条刚发出去便有了回信。

    岑宴秋说,他现在就在门外。

    “可是我今晚不在家。”狄琛发了条语音过去。

    一小时后,岑宴秋跨越大半个区,开车到狄琛的酒店楼下。

    狄琛下去接他,这人孤零零地坐在酒店大堂的休息区,肩头的雪化成水,将大衣洇出不规则的深渍。

    “为什么搬出来?”

    一进电梯,狄琛被他态度恶劣地推到镜面壁板上。

    岑宴秋此时此刻看起来像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狮子猫,额前碎发凌乱无序地叉开,一部分遮住眉眼,显得有些阴鸷。

    狄琛不知道他又在犯什么病,如实道:“家里太空了,想换个小一点的地方写东西。”

    “你不是回去了吗?”他问道。

    岑宴秋情绪平稳些,淡淡道:“呆着没意思。”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房间,岑宴秋矜持地坐在狄琛套了一次性床单被套的床角,从发霉的墙纸到使用时间疑似超过十年的烧水壶,挨个数落了一遍。

    狄琛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了,索性把纸笔收进背包,推他去浴室洗漱。

    结果浴室的灯是坏的,岑宴秋吵嚷着怕黑,硬生生拉着他一块洗。

    在里头折腾了快一个小时,出来后狄琛已经没什么力气,双腿酸软地躺倒床上。

    岑宴秋晚一步出来,用他带来的浴巾擦着头发,巡视地盘似的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而后停在那张木桌前。

    他面红耳赤地拾起桌上的小卡片,举到狄琛眼前,“这又是什么?”

    第57章 爱我 他一直在为林景宜说的“那一天”……

    颜色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小卡片, 印着面容美艳的女郎和字体夸张的宣传语。

    狄琛住的这间是尾房。

    他猜想那个塞卡片的人走到最后一间,发现手里还剩一大沓,索性一股脑全推进他的房门缝隙里了。

    跟发扑克牌似的, 数量多得能打斗地主。

    狄琛一边说着“不知道”,一边接过那些黄色小卡片, 扔进垃圾桶。

    他抖了抖没写完的教学计划,想再添些内容, 于是潦草地用毛巾擦擦不小心打湿的发尾, 伏案写写停停。

    网上买的二手教材垫在胳膊下, 写起字来能省点力气。

    “你不如把自己掰成两半算了。”

    岑宴秋音调平平,听不出语气,得亏狄琛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知道这是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

    真诚是狄琛的杀手锏, 他思考着“把自己掰成两半”的可能性,说:“未来如果推出这项技术, 我愿意做第一批尝试的人。”

    他的时间诚然不怎么够用。

    要兼职,要上课, 要学习跨专业考研的课程, 还要陪岑宴秋、尽可能地安抚他的坏脾气。

    岑宴秋被堵得喉咙一塞,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憋出一声冷哼。

    狄琛写字的坐姿端正规范, 腰背挺得笔直, 远看像棵小青松。

    岑宴秋斜倚着桌角, 双手抱臂, 视线被湿软的黑发填满,再往下看,一双眼神专注的杏仁眼微微下垂, 正盯着最末端的一行字发呆。

    “写不出来就别写了,找点别的事做。”岑宴秋挪动尊驾,瞥一眼字迹清隽的纸张,注意到狄琛胳膊下那本动物生学,“你买那个做什么?”

    狄琛用眼过度,揉一揉干涩的眼角,说明天就和家长反馈了,今晚必须写完。又拿笔袋欲盖弥彰地遮住“动物生学”这几个大字,“我随便看看的。”

    “你现在的专业不好吗?”

    岑宴秋不是很高兴,“软件工程,临大王牌专业之一,适合你的岗位鼎诚一抓一大把。”

    他们这种世家名门出身的子弟,见惯了靠关系走后门,熟人之间利益交换更是常有的事。

    顿了顿,他又说:“其他公司也不是没有。”

    “嗯,嗯。”狄琛认真又敷衍地应着,强调道,“真的只是随便看看。”

    “那你把它扔了。”岑宴秋冷不丁说。

    闻言,狄琛立即把书推远了,仿佛是变相的保护。

    他不知道岑宴秋今天又发哪门子疯,不光迁怒于他,甚至迁怒于他的书。

    “这本书是我从别人手里买来的,很贵呢。”狄琛用身体挡住,靠近发尾的衣襟湿了一小片,风干后冷冷地贴着皮肤。

    “尽管扔。”

    岑宴秋说:“我出十倍的价格赔你。”

    “……”

    十倍,他很有钱吗?

    狄琛心想,岑宴秋确实很有钱。

    没由来地叹了口气,他拉过岑宴秋骨节分明的手,笨拙地呆呆握着,试图找出症结所在:“是回家不开心吗?”

    虽然对方在长久的沉默过后说“不是”,但狄琛心知肚明,这是他的反话。

    “要是以后有人想我们分开,你会答应吗?”

    岑宴秋问得很突然,突然到狄琛脑子懵了两秒,慢慢地才反应过来他的问题是什么。

    “你都说了,这是‘以后’。”狄琛温吞道。

    陆今已经告诉他,离开的最晚期限是一年,他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确信,岑宴秋的“以后”比一年长得多。

    那这就不在他需要考虑的范围内了。

    岑宴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眸光中好似夹杂着狄琛看不懂的难过。

    当初他用一枚世赛金奖赚足眼球,一下比赛便跟随岑沛铨投身名利场,正式以岑家继承人的身份视巡鼎诚分公司。

    在这之后又出入了大大小小的酒局,接触与鼎诚合作的企业,以及一些与岑家交好、同样身家不菲的长辈。

    他一直在为林景宜说的“那一天”作准备。

    当狄琛真正以他伴侣的身份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他不希望任何人以贬低的目光看待他们的关系,更不希望岑沛铨一言堂地将他们拆散,转头把他介绍给哪个年龄合适的世家小姐。

    氛围僵持不下,狄琛趁热打铁地把书塞到背包,紧紧关上拉链,让岑宴秋眼不见为净。

    弯腰时睡衣下垂,胸口荡开一片空隙,一眼望得见瘦削紧实的小腹。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岑宴秋眼里席卷着狂风骤雨般的情绪,还未起身,领口的扣子被人单手解了一颗。

    狄琛保持着上身半弯的姿势,疑惑地抬头看向岑宴秋。

    那人却不紧不慢地解开剩下那几颗,说既然他这么注重当下,那今晚就做吧。

    “做什么?”

    狄琛的尾音一颤,紧接着整个人被扔到床尾,另一个沉重的身躯压了上来,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做的是什么”。

    今天以前,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行为,顶多是他帮岑宴秋舒缓释放一下,没有更多了。

    他像被剥了皮的柚子,衣裤随意地落到地上,锁骨被指节用力揉了揉。

    在感受到手的去向后,狄琛条件反射地蹬脚踢踹,却不料脚踝被掰得更开,呈一个扭曲的大字型。

    他声音逐渐泛着哭腔,但岑宴秋没有会,反而冷淡地撕开右手抽屉里拿的付费用品。

    须臾,他不满地啧一声,说尺码小了。

    “不戴了。”岑宴秋在他膝盖留下一圈牙印。

    狄琛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几次,又被混乱而折磨人的震动吵醒几次。中途被岑宴秋抱去浴室,黑灯瞎火的,温热的水流从头淋到尾,淋浴头的开关一停,冷意满身。

    岑宴秋着实不会照顾人。

    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哭得惨兮兮,异样的胀痛伴随着轻微感冒,脑袋再次沾上枕头已是凌晨四点之后。

    一晚上睡得断断续续,各种梦境破碎地衔接在一起。

    一会儿梦见他在小时候住的居民楼,被一群大孩子围着叫“小黑人”,一会儿梦见他站在一堵粉刷过的墙下,脚边堆着各色颜料桶,鼻腔里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一会儿又梦见狄书惠,若即若离地站在他走不过去的前方。

    他没有再往前一步,就立在原地,很小声地叫了她一下。

    他不知道这不是梦话。

    岑宴秋比他睡得更晚,可以说毫无睡意。

    他面无表情地撑着胳膊观察狄琛的睡颜,眼睛肿得像核桃,嘴唇破了皮,嘴角结着血痂。

    半晌他听到一声类似小狗崽的哼鸣,俯耳一听,原来是在喊妈妈。

    他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恍若爱而不自知的吸猫变态,耳朵离狄琛的嘴唇越来越近。

    听了半天,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自己的名字。

    狄琛会梦见他什么?

    他佯装不在意地做了许多揣测。

    最后一个猜想尘埃落定,他听见狄琛迟来的后半句。

    是“我恨你”。

    很奇怪,他反常地生出一种得意的感觉。爱和恨是并列存在的情感,由爱生恨,由恨生爱,两者密不可分。

    而且床上的恨和讨厌,大多时候被归类于打情骂俏和欲拒还迎,并没有发挥原本的意思。

    一觉睡到午后。

    狄琛的生物钟有史以来第一次失灵,迷蒙地睁开眼,下半身好似出了车祸,半身不遂地瘫软在床上,动一下浑身疼。

    他缓了好一阵,踩着拖鞋下床找岑宴秋,整个房间都没他的影子。

    半个小时后,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想到附近买点吃的垫一垫空虚饥饿的胃。

    电梯下到一楼,迎面撞上找了半天的人。

    岑宴秋脖子围着一条战马标的格纹围巾,黑白灰三色,衬出一双明锐锋利的眉眼。

    他侧身走进电梯厢,按了楼层,顺手把热腾腾的豆浆汤粉递给狄琛,皱着眉:“近七天萃兴楼停了配送服务,报我的名字都不行,说主厨回新加坡陪家人过年。”

    “路面就剩一家早餐店还开门,排了一个小时。”

    岑宴秋眼神倨傲:“不就是普普通通的包子豆浆,汤粉油条吗?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狄琛拎着塑料袋,汤粉一点没撒,豆浆也是烫的,旁边插着一根吸管。

    房卡在门锁的感应区域刷了一下,进门正对着书桌,桌腿靠着狄琛的书包和今早张叔送来的洗漱用品。

    被子狄琛来不及叠,散乱地揉成一团,堆在两个枕头旁边。

    一家廉价便捷酒店的标准间,岑宴秋滞在玄关,竟然诡异地体察出几分温馨的气息。

    狄琛把米粉搅散开,迟疑片刻,转头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分着吃。

    一说完,他想起岑宴秋有洁癖,便掰开筷子相互摩擦几下,刮掉上面的毛刺,“你先吃吧。”

    “我不饿。我叫张叔订了另一家酒楼,一个小时后送……”

    空气中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咕噜声。

    狄琛捧着豆浆喝一小口,将筷子放到他手中:“你一半我一半。”

    这次没有拒绝。

    他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拉开窗帘,街边响起烟花炮竹的声音。

    玉临禁烟火已久,只是这个片区偏远,就算放了也没人管,这才听到一些响。

    那碗粉被端到他面前,岑宴秋没吃几口。

    狄琛毫不嫌弃地就着筷子扒了小半碗,边吃边问:“我昨晚好像说了很多梦话。”

    他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状似轻松,实则借吃饭掩饰内心那份紧张。

    “你有没有听到啊?”

    “听到了。”

    岑宴秋直直盯着他看,不提他们昨晚的争吵,就像这事翻了篇。

    狄琛心里一咯噔,紧张得饭都吃不下了,喉咙里噎得慌。

    刚要问更具体的,岑宴秋又接过话头。

    “你做梦说爱我。”

    第58章 春分 真是笑话

    玉临市, 春分。

    四季轮转又一年。

    寝室住宿的事,狄琛单独找辅导员提过,由于学校的规章流程太琐碎麻烦, 住宿费他还得再交三年。

    没办法,就当是高速公路上的服务区了。要是哪天满课, 他干脆留下来住一晚上再走,免得跑来跑去的折腾。

    而且他觉得, 天天跟岑宴秋呆在一块也不好, 那人精力充沛得过头, 哪怕一白天的课,放学后接着赶去鼎诚做项目,晚上该折腾还是折腾。

    也不戴/套,让他劳累得很。

    开春以来, 疲惫好像成了常态,整日昏昏沉沉的, 所有力气仿佛被水泵吸干。周末上家教课,他的学生还问他上大学是不是跟高中没有区别。

    当时狄琛疑惑地摇摇头, 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那个女生推开写了一半的物题, 指指他眼下青黑,说她们班七点十五开始早自习,六点五十就得到校。

    她这个六点起床的人, 看上去竟比狄琛还精神。

    狄琛低头打哈欠, 又揉揉眼, 语气严肃地叫她继续写题, 不要闲聊。对此默默留了个心眼。

    大一下学期的课表排得更满了,周三尤为恐怖,被冯康称作“黑色星期三”。

    早八这节更是本学期难度最高的专业课之一。

    昨晚他由着岑宴秋弄到凌晨, 那里被吮得麻胀敏感,走路都歪歪扭扭的,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

    冯康帮他占了个黄金座位——第三排最中间,既将黑板一览无余,又不至于那么显眼。有前两排的卷王挡着,老师就算点人也点不到他们两。

    一坐下来,狄琛连着打了三个哈欠,困得眼角泛泪花。

    冯康第一次见他这样。

    这可是上学期连水课都全勤,左右两只眼同时站岗,没在课上掺过一次瞌睡的人。

    “稀奇啊狄琛,你昨天攻打南天门了?”冯康嘬两口食堂买的热豆浆,弯着脖子找笔记本和书。

    狄琛嘴里含着一颗醒神的薄荷糖,眼皮睁开几分。

    “有点没睡好。”他说。

    讲台上老师声音沉缓,十分催眠。他右手握笔,新写的那一行字,笔迹逐渐从工整变为凌乱,写到后来跟创造了一门新语言似的,线条弯曲纠缠,古文学家来了都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

    冯康听漏几句笔记,想看一眼狄琛的补起来,一歪头,他的求助对象已然面朝下地趴在书本间,睡得不省人事。

    酣睡的深肤青年脑袋枕着手臂,前阵子剃的圆寸长长些,毛茸茸的,头顶一个小小的旋儿。

    狄琛睡着时会不自觉地皱眉,仿佛心里有诸多烦心事,到了梦里还不能清净。

    黑眼圈是一天比一天深了,眼底厚厚积了一层,瞧着怪可怜,冯康没忍心把他喊醒。

    狄琛踏踏实实睡了两节课,第三节课上到一半,他腿肚子抽抽,全身条件反射似的猛然一抻。

    教室桌椅年逾三十,一动就咿咿呀呀地响,他这么一弹闹出的动静不小,前后左右目光看过来,老师注意到这边的异常,也过来问句怎么了。

    狄琛脸颊睡出一块红印,擦擦嘴角,不好意思地借口去上厕所。

    他掬一捧清水洗了把脸,甩掉手上水珠,正准备往外走,肚子却莫名跳了一下,宛如一个被遗忘的定时闹钟。

    中午和冯康约着在食堂吃饭,两人排的是学生里口碑数一数二的牛肉米线。

    人一动脑子就容易饿。狄琛补觉的时候,冯康恨不得打起一万分精神听课,消耗一上午脑力,他吃饭的样子活像关了三天才放出来的饿狼。

    临大食堂出了名的经济实惠,一碗米线,牛肉片满满堆了一层,辣椒酱是窗口阿姨亲自炒的,鲜香辣爽。

    狄琛挑起一筷子米线,少见地没什么胃口。

    冯康一碗近乎见底,他打了个饱嗝,看向一口没动的狄琛:“?”

    “你觉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很反常?”冯康双手捧着面碗,表情欲言又止。

    “可能是太累了吧。”

    狄琛把这一切归咎为岑宴秋的过分压榨。

    软工专业课多,比较严格的老师一周会布置好几次作业。再加上他私下还在自学动医的基础课,几乎每天陪Lucy玩她最爱的捡球游戏,晚上和岑宴秋动辄胡来到凌晨两三点。

    哪怕是超人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冯康先把餐盘送到餐具回收站,他走后,狄琛终于吃下第一口。不知怎么,浓烈的肉味一时间让他有些作呕,这家米线他上学期吃过无数次,今天却是头一次出现这种反应。

    狄琛喝水压了压嗓子眼的吐意,打开手机,想告诉冯康他想一个人呆会儿,这时,屏幕上方出现一条消息弹窗:

    [我今天回一趟静水,早点睡,不用等我。]

    *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发完这条消息,岑宴秋收回视线,在他对面,林景宜蹙着细长秀美的柳眉,压在手腕的满绿翡翠与白奇楠手串擦碰出微弱的响。

    当了十几年“岑太太”,她的脾气被岑沛铨纵得不成样子,跟小孩子一样,稍有不快便发脾气。

    家里岑宴知不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只有岑宴秋除外。

    林景宜对她这个大儿子很是头疼。

    出身名门,十七岁的世界奥赛金奖得主,一路以来的荣誉与成就数不胜数,叫她在其他太太面前好风光。

    自从岑宴秋频繁现身鼎诚,林景宜不下三次被相熟的牌友拦住,都替自家女儿问她要岑宴秋的微信。

    “在听。”

    岑宴秋不耐地揉着眉心,一边思考夜里开车回去找狄琛的可能性,一边为项目的事烦心。

    这是他首次接触鼎诚的内部事务,岑沛铨从中挑了一个给他练手,虽然成功与否对鼎诚影响几乎为零,他还是不容许自己失败。

    林景宜:“那你说我前面一句话是什么?”

    她拿出在牌桌上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要把作为母亲缺席十九年的看管和约束一并补回来。

    “吴阿姨约您后天喝下午茶。”

    林景宜面色松了些,“那你有空不啦?”

    岑宴秋冷声:“没空。”

    那串七位数的白奇楠被林景宜脱下来掷到沙发上,辗转滚进角落。

    这是岑宴秋去年末特地为她寻的,本来归一个华裔收藏家所有。那时褚易在美国遇到一点麻烦,他飞过去帮忙解决,完后经由褚易介绍,拍下一块无事牌和这串珠子。

    无事牌高冰起刚,种水、镶嵌都是一绝,被他收进一个不起眼的木头盒子里,至今还没送出去。

    “你这叫执迷不悟、是非不分。”

    林景宜的声音将他拖回现实。

    “那孩子我是见过,性子温吞老实,不是那种另有图谋的人。但他不是一个合适的伴侣,更不是未来应该站在你身边的人。”

    “您一定要插手我的事吗?”岑宴秋眸色淡漠地看着她。

    林景宜:“你是我儿子……”

    她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恍若带着几分底气不足的心虚。

    岑宴秋猜到她在想什么,很轻地笑一声,没头没尾地说:“妈,我对芒果过敏。”

    “但每年生日,您都买有芒果的蛋糕。”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印象里林景宜就是这样,八岁以前从不过问他的生活,忙着周游全球风景最美的地方,忙着在岑沛铨的陪同下,不远万里拍下一块合她心意的珠宝。

    他并不觉得这是错的,林景宜当然有权利享受她的人生,他只是有些难过。

    一点点。

    同样的家世背景,更多的是逊色父母百倍的纨绔子弟。因为能力有限,他们向来不被赋予最高的期待,父母对他们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别触犯法律底线”。

    他不一样。

    被认定为继承人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松懈过。大多数时候岑沛铨不像父亲,反而像一个严苛的军官,一个独断专行的皇帝。

    也许是他的眼神中涌动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林景宜呆滞住了,一时间没有说话。

    半晌,她别开脸,“你没有说过这些。”

    “嗯。”岑宴秋面无表情,“我没有说过。”

    他捡起那串手链,轻轻搁到茶几一角,林景宜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静默很长一段时间,林景宜仍然没有松口:“小秋,和那孩子分开好吗?”

    “你宁愿戴他送你的戒指,也不愿意换上我的那枚。戒指都是成双成对的,小秋,你把那孩子的心意视若珍宝,他也一样吗?”

    林景宜翻出一叠照片,每一张都放大了手部的细节,清清楚楚,无一例外:“他是把自己的收起来了,还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买过呢?你好好看看吧。”

    下午她总有睡午觉的习惯,她拍拍岑宴秋的肩膀,背影沉重异常。

    一楼的吊灯在岑宴秋正上方。

    灯光倾洒下来,照在他身上,将侧影拉扯得寂寞而扭曲。每一张照片,的确,狄琛的右手空无一物,甚至连戴过戒指的痕迹也没有。

    为什么不给自己也买一枚?

    是不情愿,还是嫌麻烦。

    他在客厅坐了许久,维持着看照片的姿势,眼角余光能瞥到右手无名指的银环。

    银制材料没戴多久就容易发黑,他一直有好好维护,请私人修复师定期清抛光,被褚易戏称为“杀鸡焉用牛刀”。

    狄琛很少说爱,这是性格使然,并不是不爱他,岑宴秋心想。

    林景宜一心盼着他分手,盼着他“迷途知返,重归正途”,她说的那些可信么?

    真正和狄琛同床共枕的是他,和狄琛朝夕相处三年半的还是他,难道这么多年,是他强迫了狄琛不成?

    真是笑话。

    第59章 拉黑 彼此相爱的人,却都很擅长让彼此……

    岑宴秋发了消息说不用等他, 所以狄琛很早睡下,只是睡到一半又醒了。

    这些天他几乎每晚起夜,有时候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 有时候是因为口渴,想起床喝一大杯水。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房间暖气开得太足,哪怕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麻睡衣, 整个后背全部汗湿, 脸颊也透着湿润的潮气。

    碰亮屏幕, 凌晨两点都不到,正是身体深度睡眠的时间段。

    狄琛踩上拖鞋,脑袋晕乎地走出卧室,就着窗外的一点月光踱步到岛台, 给自己接了一满杯水。

    岑宴秋买的这套大平层装修风格太冷了,意式极简, 只有Lucy的汉堡包狗窝看上去比较有“活人味”。如果是一个人住在这,恐怕得患上重度抑郁。

    中途醒来还残存着困意, 他放下水杯回头, 客厅那边忽然起了一阵轻微的动静。

    可能是家居或者下水管道的声音吧,狄琛心想。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鬼神之说, 比起那些玄幻的说法, 他更习惯通过科学依据解释这些看似奇怪的事情。

    但当狄琛看到沙发上那团佝着背的身影, 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他慌不择路地把客厅的灯全打开, 灯一亮,自然就看到那只岑宴秋这段时间出入常随身带着的公文包。

    是岑宴秋回来了,不是进贼了。

    狄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走过去,迟疑地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怎么又回来了呢?”

    触碰到皮肤,他被冷得一缩。

    岑宴秋像是一根插在雪地的木棍,鹅毛大雪一层层地落在上面,逐渐垒出一个冰冷的没有生命的形态。罩在他身上的大衣外套冻得发硬,湿湿的,碰一下手都要结冰。

    “再不回来,他们一天能替我安排三场相亲。”岑宴秋讥讽道。

    林景宜的想法往往代表岑沛铨的意思,和他同龄的富家子弟,基本从小定了娃娃亲,要么初中高中就有家世相当的心仪对象。

    他这样的反而少有。

    世家联合,不过是期望一加一大于二,岑沛铨已然坐到首富的位置,可谁不想更进一步,一辈子待在云端不下来?

    狄琛的手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柔软而温热,他伸手的那一刻,岑宴秋配合地将脸颊挨过去,贴了没几秒,戒断似的强行抽离。

    林景宜白天说的话并非毫无作用,就像喉咙里卡了根鱼刺,顺着水咽下去了,喉咙里仍然有一种令人不适的异物感。

    他看着狄琛漆黑圆钝的眼睛,慢慢地皱起眉,意识到了什么。

    狄琛不在意这个。

    不在意他有没有跟别的女生见面,不在意他是否背负着联姻的职责,或者是否已经有了联姻对象。

    他的眼神总这么平静懵懂,就算岑宴秋下一秒对他说“我杀了人”,他也会不假思索地问他要不要自首。

    而不是问为什么,问他杀的人是谁。

    这不是一个好的比喻,岑宴秋心想。但他还是说了,“狄琛,你的戒指呢。”

    “什么戒指呀?”狄琛迟钝地眨眨眼,最近他的反应速度没由来地变得很迟缓,客厅开了地暖,可比起卧室还是冷一些的,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岑宴秋举着右手,故意发难地攥住他的手腕抓得他有点痛:“你送了我戒指,为什么自己没有?”

    “我没有戴戒指的习惯……”

    “那我就有了?”

    岑宴秋冷笑一声,抬眼时,薄薄的眼皮压出一道褶,配合着狭长的眼尾,很刻薄冷漠的样子。

    “你以为我很想要,很稀罕吗?拿这么个不值钱的小玩意敷衍我,是你的爱太廉价,还是我在你眼里压根不值一提,配不上一对正儿八经的戒指?”

    每一个字都很尖锐,直直往狄琛心坎上扎。

    就像那句不知在哪看来的话,“彼此相爱的人,却都很擅长让彼此痛苦”,和岑宴秋在一起,他时常这般。

    狄琛笨拙且艰难地消化着他刚刚的责问,眼睛眨巴两下,平日训练得再成熟的应对机制也在此刻崩塌,溃不成军。

    眼眶泛起水意,一摸才知道原来是哭了。

    但岑宴秋现在没有看着他,眼泪砸到手背,被狄琛立即反手抹在睡衣的衣摆上了。

    他闷声不吭地转身进了房间,抓起一床被子枕头。Lucy被反复的开门声吵醒,脸上活灵活现地出现类似人类的疲态,她站起来用脑袋顶了顶狄琛的手,鼻子往他手心喷气。

    “怎么,跟我分床?”岑宴秋挡在门口不让他走。

    狄琛不知道他大晚上哪里来这么好的精力,他往左一步岑宴秋往左一步,往右一步岑宴秋就往右一步。

    “我明天有早八。”狄琛说,“我不想跟你吵,你不要这么幼稚。”

    他眼睛明显红肿着,一副被欺负又无力还击的表情。岑宴秋还是堵着门,只不过微微低头让步:“被子给我,我去隔壁睡。”

    狄琛很大度地让给他了,把Lucy抱回狗窝。

    第二天天没亮,他收拾行李,一声招呼没打地从岑宴秋的大平层搬回寝室。

    一学期过去一半,冯康对他的回归没什么感觉,反应更大的是曹万钧,见到狄琛以后天天在寝室神神叨叨的,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但没人听得清。

    狄琛搬走后,岑宴秋一反常态地回静水住了几天。

    岑宴知刚考完期中,各科成绩提升许多,年级排名和班级排名都很不错,因此他每晚抱着手机,恨不得时刻拉着狄琛打排位。

    “他在线上?”

    岑宴秋在他房间晃荡一圈,摆弄两下岑宴知拼的钥匙扣,翻几页被他涂上各种火柴人的语文书。

    岑宴知接受狄琛发来的组队邀请,“对啊,狄琛哥这几天一直在线,中午还陪我打了两小时排位。”

    岑宴秋冷哼一声。

    陪岑宴知打游戏,却装没看到他的消息?

    很好,好的不得了。

    他咬着后槽牙,抿唇道:“那他最近怎* 么样?”

    岑宴知游戏里起了心跳,正在火热地遛着监管,一开始没搭他那宛如热锅上蚂蚁的亲哥。后来岑宴秋作势要抢他手机,他才不情不愿地说:“狄琛哥挺好的呀!和他打排位平局起步,十把九赢,我觉得他心情应该不错吧!”

    他马上就是要小升初的人了,从前不懂的事,如今隐隐约约有了一点新感悟。譬如岑宴知看他哥,一眼看出他哥和狄琛吵架了,还不是小打小闹那种。

    “老师说,犯错的人必须勇于承担自己的问题,而不是逃避。”岑宴知把课堂上的内容照搬过来,活学活用。

    “这回终于不是引用你妈妈的名言了。”岑宴秋挖苦他。

    岑宴知纠正道:“是我们的妈妈!”

    岑宴秋对此嗤之以鼻。

    “明天周末,你问问他上完家教在哪吃饭。”

    “不要。”

    排位时间刚好结束,岑宴知上线给狄琛发了一大堆他很喜欢的比格犬表情包以表感谢,然后不乐意地拒绝:“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说?”

    “明明是你想找狄琛哥,想和他一起吃饭。”

    他们老师才说过,每个人都没有读心术,不知道你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如果不表达清楚,很容易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他不希望他哥和狄琛之间产生这样的误会。

    “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岑宴秋嘴巴不饶人,“你狄琛哥都把我拉黑了,你说我怎么问他?”

    “拉黑了?”

    岑宴知不可置信地看着岑宴秋,这是他第一次听说狄琛动用拉黑这个功能,毕竟他之前把狄琛拖累得掉下六阶,他都没说什么,还好脾气地反过来安慰他,说一两天就能打回去。

    他们在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另一边,狄琛已经趴着马桶圈吐了四回。

    晚上他从食堂打包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很清淡,几乎没什么油,但喝完还是吐得一滴不剩,胃里抽得难受。

    冯康在他旁边又是拍背又是递水,一脸着急:“要不我们去趟医院吧狄琛?十二点门禁,现在还早着。”

    “不用。”狄琛摆摆手。

    明天上课,他的专业课作业差一点没写,医院一去一回浪费时间,做检查顶多是个急性肠胃炎。

    他张了张嘴,没说一个字,又哇地一声扭头干呕。

    能吐的已经全吐干净了,狄琛怀里搂着抽纸,虚弱地擦擦嘴角。冯康扶着他从地上站起,这时曹万钧错身而过,手指推了推镜架,小声说出几个字。

    冯康和他距离近,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恼火了:“你他妈说狄琛什么?”

    曹万钧镜片反光,眼珠轻蔑地扫向狄琛:“恶心。他恶心,你也恶心。”

    “妈的……”

    狄琛忙拉住冯康的手,说道:“算了,我想上床休息一会儿。”

    他没力气思考曹万钧用这个词形容他的原因,前几天和岑宴秋无故吵得那一场已经透支了他所有的力气,要是多来一个人,他指不定得原地昏倒。

    梅园的寝室楼是标准的上床下桌四人间,空间很宽敞,床板尺寸也不拥挤。

    闭眼睡觉的前一秒,枕边的手机开始剧烈震动,好像有谁在一个劲地给他发消息。

    狄琛强撑着看了一眼,是岑宴知,顶着岑宴秋的微信号给他发比格犬的表情包,一发就是一满屏,试过两轮才停止。

    他发了句“晚上好,小知”过去,岑宴知就此停手,单刀直入道:

    [狄琛哥,你不是把我哥拉黑了吗?]

    [嗯,只拉黑了一天。]

    他没骨气地承认。

    陆今还盼着他偷几份岑宴秋的项目资料呢,拉黑一天消消气,之后就再忍忍。

    狄琛娴熟地劝慰自己。

    第60章 谈判 不可能俯首称臣。

    两天后, 狄琛又搬回岑宴秋那边。

    他们真正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句“我今天回一趟静水,不用等我”,岑宴秋来接狄琛的时候闷不吭声, 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也一句话没说。

    如果说从前的每一次矛盾只是小打小闹, 这一回就相当于泰坦尼克号沉没大西洋,巨轮消失海面, 听不到一点回响。

    冷着脸的岑宴秋宛如一尊肃穆的石雕, 唇线严肃地抿直, 好似这才是他最本真的样子。

    狄琛看向他打着方向盘的双手,右手无名指空荡荡的,指根有一圈凹陷的环形印痕。

    戒指被他摘下来了。

    狄琛像吃到一颗没成熟的猕猴桃,舌尖一片酸涩, 胸口闷闷的。等红灯的时候,他主动找岑宴秋搭话:“你的戒指呢?”

    岑宴秋回他一眼, 随后把头转向前方,淡淡地:“我扔了。”

    “为什么?”

    狄琛往前一挺, 后背离开轿车靠背, 系在胸前的安全带拉出一道弧形。他喉咙眼仿佛卡着果核,好几次说话发不出声音,眼睛微微睁大:“为什么……为什么扔掉?”

    “不为什么。”岑宴秋也不看他, 兀自垂着眼睫, 铁石心肠地说着伤人的话, “想扔就扔了, 还需要由么?”

    不需要,狄琛在心里说。

    反正是很便宜的东西,材质也是银的, 不值钱。送出去的礼物,岑宴秋想怎么处是他的事,跟他这个送礼的人没有关系。

    他呆滞地恢复原先的坐姿,乖乖学生似的倚着后座靠背。

    见他不回答,岑宴秋瞥着他,问:“怎么?”

    狄琛连呼吸都无知觉了,慢半拍地哦一声:“我没意见。尊重你的选择。”

    话音未落,岑宴秋开的那辆欧陆压线急停,差点闯了红灯。

    之后一段时日,尽管狄琛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少有几次碰得到面。一是岑宴秋的课集中在下午,二是狄琛有意回避,专挑他在的时候出门。

    一来二去,身边所有人都发现他们之间的异常。

    林燕辞旁敲侧击地问,他们是不是因为林景宜闹的矛盾,褚易就更直接了,问他岑宴秋最近又犯什么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狄琛一一敷衍过去,打了套标准的太极。

    但最让他意外的不是林燕辞和褚易的连环追问,而是他上完最后一节课,出校时看到的在南门等他的林景宜。

    把她载过来的那辆轿车后面,停着岑宴秋的座驾,可想而知他们是约好了一块来的。

    狄琛对林景宜的印象还停留在前年冬天,她让岑宴秋带他泡温泉那次。这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温柔剪影,因为林景宜说话轻声细语的,给人一种温和、脾气极好的感觉。

    但今天面对面坐下来,狄琛发现又好像不是那样。

    林景宜举手投足间有着和岑宴秋一模一样的端矜和傲慢,哪怕外表再温柔如水,内里依旧殊途同归。

    包厢内,狄琛面前摆着一杯正山小种,岑宴秋坐在他身旁,双手抱臂,俨然一副防御的姿态。

    林景宜大概是知道了,狄琛默默猜测,抬手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推远了一点。

    他不爱喝茶。

    林景宜看他的眼神令他有些不舒服,他向来不喜欢被过度的审视和打量,于是准备开口说点什么,但岑宴秋先他一步,沉声道:“我记得您今天约了人打牌。”

    “我叫她们改日子了。”林景宜在太太里地位最高,说一不二那种,就算直接取消也不会有人反对,“有比打牌更重要的事,你说对不啦?”

    她带着一点玉临本地的口音,声音温软好听,脸上却似笑非笑的,不像真心。

    “你就是狄琛吧。”林景宜的眼型和岑宴秋如出一辙,眼尾锋利,像一抹飞扬的弯钩。

    她是更高形态的岑宴秋,狄琛显然非常招架不住,沉默地点点头:“是的,阿姨。”

    他以为林景宜下一步会从她那昂贵的手拿包中抽出一张银行卡,告诉他卡里有多少钱,命令他立刻离开她儿子。

    怪他看了太多八点档狗血家庭肥皂剧,在他已经做好拒绝银行卡的准备时,林景宜出其不意地将一张检查报告放到桌前。

    陆今把他的身世信息隐藏得很好,如若不然,林景宜也不可能至今都查不出他母亲是谁。可某些地方,陆今又没帮他隐藏得那么滴水不漏。

    比如这份检查报告,来自十几年前。

    那时狄书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牵着他走进诊室,问医生她的孩子是不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狄琛的生性别是男性不假,不同的是,他具有生育能力。

    医生颤颤巍巍地戴上老花镜,将报告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摇摇头,建议他们去更权威的三甲医院就诊。

    “阿姨问过了,狄琛,你是有生育能力的。”林景宜笑不露齿,保养得眼角一丝细纹都没有,“这份资料,我拿给全市最顶尖的医生看过。你知道的,玉临的医疗水平代表的是全国最高的医疗水平,他们说能,你就能。”

    岑宴秋:“我——”

    “小秋,我在和狄琛说话。”林景宜温声打断。

    她的头发绾成一个温柔的发髻,碎发从耳边垂落,气质娴静优雅:“小秋未来会继承整个岑家与鼎诚,接手他父亲的一切。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需要成家立业,需要拥有和他一样优秀的后代。狄琛,如果你愿意,最优秀的医疗团队将为你服务。同居、到国外结婚,甚至岑家公开你的伴侣身份,这些都可以实现。”

    “小秋父亲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尽力说服。”

    假如这是林景宜的牌桌,那么她一开始就放出了手中最好的底牌,再没有其他条件比这更诱人了。

    只要狄琛愿意为她的儿子孕育一个后代,未来将不会有人阻止他们相爱。

    可林景宜想漏了两件事:

    狄琛和岑宴秋并没有在相爱。

    以及,逃离才是狄琛最渴望的事情。一个迫不及待想离开玉临,开启一段新人生的人,怎么可能情愿被束缚在婚姻关系里,拿自由交换他和岑宴秋岌岌可危的爱情?

    被林景宜这番说辞打动的人只有岑宴秋,他的侧脸在灯光下好似上了一层白玉般的釉,泛着淡淡的冷光。

    林景宜的基因着实万里挑一。

    他眸光闪动,神情有几分松动:“您可以说服父亲?”

    林景宜上一次找他还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又是公众声誉,又是岑家未来,好像岑宴秋不答应她和狄琛分开,整个鼎诚就要完蛋了一般,此刻却口风大变。

    “是,只要我想。”

    林景宜目光缓缓落在狄琛身上:“你的答复呢?”

    “阿姨,我要考虑一下。”

    林景宜满脸惊讶,没听清似的:“你说什么?”

    “阿姨。”出于礼貌,狄琛复述道,“我的答复是,我想考虑一下。”

    他走的时候杯子里的茶水一滴未动,只是热气散尽,变得有些冷了。岑宴秋晚出来一步,在里头和林景宜说着什么,两个人音量提高,好似争吵一般。

    岑宴秋走到路边时,左侧脸颊顶着淡红的巴掌印,表情很难看。

    方才他被林景宜松动的态度冲昏了头,直到狄琛摇头说要考虑,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事他说了不算,狄琛说了才算。

    她和岑沛铨都是交易的一把好手,万事万物皆标得上价格,以一换一更是常见,真心反倒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林景宜冷嗤他,问他的那点真心够干什么,未来撑不撑得起鼎诚和岑家。

    岑宴秋摸着锁骨窝的那条银链,明明站得很近,却仿佛在千里之外地望着她。

    “你们换一个人。”

    他眉眼间透着一股倦色:“我不在乎最后归谁继承。岑宴知也是你们的孩子,大可以让他做这个接班人,反正你们也更偏爱他不是吗?”

    林景宜气得浑身颤抖,动手甩了一巴掌。

    回去的时候,岑宴秋静默了一路,大半张脸隐在黑压压的阴影里,平白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到家刚进玄关,狄琛忽地被两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岑宴秋抱他抱得很紧,像一条死守洞窟的恶龙,发誓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的珍宝。

    狄琛还没有开灯,四周除了漆黑,只剩下耳畔来自岑宴秋的呼吸声。

    这几天Lucy在静水陪着岑宴知,因此家里静悄悄的,不会被打扰。狄琛微微偏头,小声问:“是不是很痛啊……我用鸡蛋给你滚一滚呢?”

    岑宴秋没说话,狄琛想回头看看他脸上的伤,下巴却被强硬地掰了回去。

    他听到岑宴秋恶狠狠地念着他的名字,说:“你别想离开。”

    “本科四年,现在才过去四分之一。你不是想跨专业么?研究生还得再读两年。”岑宴秋外套里的木头味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涩味道,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患得患失。

    “但阿姨说,你以后要和其他人联姻。”狄琛垂着头,在他怀里扭了扭,“那我还要留下来吗?”

    岑宴秋冷笑一声:“你敢走一个试试。”

    狄琛瑟缩着噤了声。

    他很想说,无论是挽留还是威胁,对他来讲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岑宴秋留下他的手段拙劣得像过家家,只能装模作样地唬住岑宴知这个岁数的小孩。

    他的脾气真的很坏。

    也有狄琛从来不去纠正的缘故吧,其实岑宴秋如果化繁为简地告诉他,自己很想他也很爱他,狄琛说不定真有可能留下。

    可他没有。

    天生想要就可以得到的人,怎么情愿低头让步,对心爱的人俯首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