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梦游 她是不是被裴相调戏了?

    所谓倒打一耙便是如此。

    裴少疏冷笑, 却没有立马将手收

    回,反而指尖旋了一圈,修长手指往口唇深处搅弄, 粼粼水光染湿唇齿, 轻莺本就意识迷糊,如今更是毫无反抗之力, 张着口, 任由丞相大人戏弄一番。

    “唔——”轻莺红着眼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

    “好吃吗?”裴少疏声音不紧不慢。

    分明是冷淡的口吻,平白听出几分煽情。

    轻莺也不知裴相突然间怎么了, 含着泪光顺从点头, 眼尾红了一大片, 看上去艳如朝霞, 嘴里咕哝不清。

    这会儿倒是装起可怜。

    裴少疏眼底晦暗不明, 令人难以察觉真实情绪, 指尖愈来愈烫, 少女柔软的舌尖怯生生碰了碰, 犹如试探。

    她的眼睛笼了一袭雾气,即便不知为何会被如此对待,仍旧没有剧烈挣扎, 只是纯粹地望着他。

    眼底如同清澈的银河, 星光点点。

    顿半晌,他大发慈悲抽出自己的指尖,如玉白皙的手指裹着一层雪亮,牵动起一条纤细的银丝,指腹在轻莺下唇轻轻一点,银丝扯断, 一阵酥麻电流穿过。

    轻莺身子抖了抖。

    垂眸而望,少女桃腮粉红,红润的嘴唇覆上一层莹润光泽的水纱衣,如同霜雪将化未化时的模样。

    轻莺头脑一片空白。

    她是不是被裴相调戏了……?

    裴相趁着她睡觉对自己动手动脚?这个想法很离谱,可是眼前就是无端出现了这种情况,且不容置疑。

    “大人……”她声若细蚊。

    “怎么了?”裴少疏垂首整理自己的袖口,微皱的缎料一寸寸抚平,表情平静得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轻莺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大人刚才是在做什么?”她呼吸尚且不稳,舌尖隐隐发麻。

    “你在梦中。”裴少疏敛眉道。

    “啊?”轻莺眨巴眨巴眼睛,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奴婢在梦里……?”

    裴少疏神情自若,淡淡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等你醒来方能明白。”

    彻底凌乱的轻莺微张嘴巴,什么意思,自己现在是在做梦吗?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也不无可能,不然一向清冷孤高的裴相怎么可能对她做这种事……

    她的眉头紧蹙,试图找出自己真的在做梦的真凭实据。

    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心想怎么做梦都在书房里,观察过后,仍旧是一副困惑的神情,她还是不太敢信。

    “大人,奴婢真的在做梦?”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好真实呀,做梦不应该是模糊不清的嘛?

    “我会因为这种无聊的事存心欺骗你?”裴少疏反问。

    轻莺默默点头,心里逐渐开始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如果不是做梦,裴相怎么可能这般热情似火,除非他脑子坏了!

    一阵沉默过后。

    裴少疏倾身向前,将轻莺困在身体与书案之间,她的后腰抵在桌沿,无法后退。

    如今的轻莺已然确信自己在做梦,裴相怎么可能主动亲近自己呢!

    她松了口气,指着眼前的男人道:“这里不是我的梦吗,那是不是都应该听我的?”

    简直异想天开,裴少疏不着痕迹瞥她一眼没有作声。

    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她伸出双手径直捏上丞相大人的两颊,扯了扯——

    裴少疏:“……”

    “你在做什么?”他声音压低。

    “怎么在梦里大人都不笑一笑呀,我都很少见到你笑,”轻莺摇头晃脑试图帮他把唇角提起来,“其实大人笑起来特别好看,像是……嗯,像是冰雪消融。”

    她难得从记忆深处翻出点有文采的词儿。

    裴少疏望着少女绞尽脑汁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大人笑了!”轻莺笑得灿烂,“做梦真好,什么都能实现!”

    与此同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目光骤然投向书案上一直没有打开的告密信,指着它问:“大人怎么都不看那封信呀?”

    裴少疏说:“这个节骨眼儿送上门的告密信,八成是朝里官员故意给看不惯的人泼脏水,不看也罢。”

    轻莺脑袋瞬间耷拉下来。

    所以那封信压根不重要,也没有藏着泄露考题官员的秘密。

    那她的任务怎么办?

    少女骤然低落的情绪被裴少疏轻而易举捕捉进眼眸,他意味不明说:“你很好奇?”

    轻莺对梦里人格外坦诚:“对呀,我得找到那个坏人的名字,不然就要遭殃了……”

    “你可以躲在书房门外偷听,我和无铭偶尔会探讨朝事和公务,”裴少疏说,“真想知道没那么难。”

    “不行呀,我太笨了,躲在门外会被发现的……”轻莺更加郁闷。

    倒是挺有自知之明,裴少疏暗暗想。

    “如果被发现了,你就说是来奉茶的,提前煮好茶水就行。”裴少疏亲自教她如何当细作。

    “真的吗?”

    “不骗你。”

    轻莺黯淡的眼睛登时亮晶晶,激动地瞅着裴少疏,声音高高扬起来:“梦里的大人真好!”

    裴少疏深邃冷峻的眼瞳盯在少女脸上,缓慢描摹对方喜悦的神情,语调危险:“你的意思是——梦外的裴少疏不好?”

    “当然不是!”轻莺气鼓鼓立马反驳,“不论梦里还是梦外,大人都是最好的!”

    得到回答,裴少疏垂下眼帘,低声附在她耳畔道:“靠过来。”音色低沉微哑,仿若梦境深处诱人的陷阱。

    如同蛊惑一般,轻莺傻乎乎真的贴过去,一股青竹香袭来,下一刻,眼前遽然一黑,意识突然消失,身子轻轻倒了下去——

    裴少疏单手接住昏迷的少女,不疾不徐收回手刀,方才用的力道不大,刚好能使人小眠片刻。

    他将人打横抱起,体态娇小的少女在怀里没多少重量,轻盈若羽,身躯柔软,径直走向内室,搁在了软榻之上。

    内室没有点灯,周遭漆黑一片。

    随手扯过一条薄毯,盖在她的身上,浅淡的呼吸声在宁静内室变得尤为明显,隐隐还能听见几声呓语。

    黑暗中,裴少疏短暂停留,旋即转身离去。

    ……

    好黑。

    这是哪儿……

    轻莺缓缓睁开眼睛,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身下是柔软的榻面,身上还盖着一张毛茸茸的薄毯,低头轻嗅,味道十分熟悉。

    是裴相身上的青竹清雅香。

    揉着惺忪的睡眼,眼前朦胧逐渐清晰,开始适应周围的黑暗,她摸索着站起身,朝有光亮的地方走了几步,行至门口时才发觉这里竟是裴相书房的内室。

    这里是大人处理公务较晚时暂且歇息的地方,自己怎么会躺在大人的榻上?

    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脖颈有几分酸痛,像是遭人捶了一拳似的,慢慢的,之前的记忆回笼,回想起了梦境中的一切。

    轻莺立马捂住自己的脸颊,羞愤不已,她居然做了春梦!还是裴相主动勾引自己的那种,简直不可理喻,胆大包天,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幕幕划过心头,梦里那些呼吸相闻,贴近缠绵好似真实发生过一般,只要想起就令人禁不住腿软。

    真的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眼下她来不及思索,连忙低着头从内室走出来,此刻书房里点着明亮的烛火,裴少疏坐在书案前没有移动,半张脸在明灭灯火下俊美非凡,一眼难忘。

    她轻声喊了句:“大人……”

    裴少疏抬起头,看向她:“醒了?”

    “奴婢怎么会在大人的屋里睡觉呀……”她实在是想不通,自己不是一直候在裴相身边等着添茶研墨吗?

    “你自己梦游走过去的,”裴少疏平静开口,“我唤你也不理人,像是被魇住了。”

    轻莺惊诧抬眼,不可思议:“奴婢梦游?!可是奴婢从小到大没有过这种怪事儿呀……”

    “神思疲倦易梦游,大抵是你近日多思多虑,夜难安寝所致。”裴少疏正儿八经解释说。

    如此一说,轻莺皱了皱眉头,自己最近为了打探情报的确夜里睡不安稳,白日里常常烦恼任务该如何完成

    ,确实是裴相口里所说的多思多虑。

    没想到只是没休息好,居然又闯祸了!

    轻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书案前,垂下脑袋认错:“奴婢知罪,请大人惩治。”

    裴少疏静静凝视她,口吻淡薄:“罚你有用吗?”

    “……”

    “奴婢不是有意的……”

    裴相今日还赏了她冰糖葫芦,自己不仅没有回报,还赖在人家榻上睡了一觉,最重要的是,即便如此大人都没有拍醒她!

    听说梦游的人若是被骤然叫醒,很容易疯的……

    裴相真是善良,自己怎么敢的。

    “罚你三日不许进书房。”裴少疏道。

    “……啊,”轻莺欲哭无泪,“奴婢遵命。”

    梦里的裴相才教她如何在书房外偷听,梦外的裴相就不允自己进书房,世上怎会有她这么惨的细作!

    她将视线投向裴少疏。

    裴少疏拿起毛笔,砚台蘸浓墨,行云流水于纸面落墨,停顿间,手指缓缓摩挲捏住的笔杆,拇指不自觉打了个旋儿,修长的指尖在烛火下好似泛起光泽。

    望着裴少疏灵巧的手指,轻莺恍然想起梦中旖旎,噌的一下红透了脸颊。

    她结结巴巴说:“大、大人,奴婢先告退!”抬腿落荒而逃——

    待人走后,裴少疏搁下笔,眸光下敛,慢悠悠搓了搓指尖。

    第24章 月钱 保证把裴相迷得神魂颠倒

    黎明日出, 晨光熹微。

    轻莺趴在被窝里,露出微蜷的发尖,下巴抵在床沿有点郁闷, 眼底浮起一层浅淡的阴影, 时不时打个哈欠,明显昨夜未能歇息好。

    昨夜从书房逃回来后她就陷入失眠, 闭眼就会出现那个难以启齿的春色梦境, 裴少疏微凉的指尖,坏心眼儿的搅弄,以及炽热的体温……

    太羞耻了。

    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

    她那冰清玉洁, 三贞九烈的裴丞相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下流之事, 就算是在梦里也不能!轻莺在榻上翻了个滚, 恨不能推翻昨夜的梦境重新来过。

    甩了甩脑袋, 在心底暗暗告诉自己:梦都是相反的, 都是假的, 先办正事要紧!

    想起正事, 轻莺更加颓丧, 三日不能去书房奉茶,如果三日内孟三娘传来了线索,自己上哪儿去打听?

    做细作好难……

    慢吞吞起身穿好衣裳, 视线挪向窗畔, 窗外一片明媚,门口紫红的紫薇树上落了几只灰羽飞鸟,叽叽喳喳叫不停,催人起床似的。

    这般好的天气,她却无所事事。

    轻莺转身梳洗打扮,准备去无尘堂附近的清池喂天鹅。哪怕不让进书房, 也要去旁边守株待兔,说不准大人处理公务疲倦后会去散心呢。

    快要出门的时候,府里的赵管家突然敲响她的门。

    轻莺连忙打开房门,问道:“赵伯,可是有事唤我?”

    赵伯笑呵呵摇摇头:“孩子啊,怎么没去账房那里领上个月的月钱?”

    月钱?轻莺登时怔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语调含着忐忑与惊喜:“我可以领月钱?”

    “傻孩子,相府还能让你做白工不成?”赵伯笑得愈发慈善。

    居然真的能领月钱。

    在仁雅堂时只晓得那些替牙婆捆人的壮汉会有月钱可以领,至于她们这些当做玩物培养的奴隶,只有被卖出去的那天可以数钱,还轮不到自己数,钱都进了牙婆的口袋。

    等到真的有了主子,就要凭借身上有几分本事搏宠爱,得赏赐,更是不会有月钱一说。

    没想到还有月钱可以领,此时此刻轻莺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奴隶、一个细作,而是正儿八经在相府做事的人。

    “傻孩子,这是你在相府一个月的月钱,仔细收好。”

    她小心翼翼接过铜板,眼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手里串成串的铜板沉甸甸的,摸在手里发凉,一时间竟然数不清有多少。

    随后赵伯告诉她这里一共是五十个铜板,由于她是在裴相书房近身伺候,因而格外优待,晚间还可以多领一套床褥。

    赵伯走后,轻莺在屋里险些原地跳起来,五十文!在相府干活居然有这么多月钱!从前那些在牙婆手底下做事的人每月都只有二十文呢。

    轻莺欢欣至极,抱着铜板走路都轻飘飘的,有种做梦般的感受。

    心里盘算着这么多钱该怎么花,糖葫芦昨天吃过了,不如买糕点?不行不行,不能光顾着吃,自己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她得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引诱丞相!

    说不定能从裴相嘴里套出来泄题官员的名字,大人都能跟无铭闲来无事讨论公务,凭什么不能给她透露?她比无铭长得好看多了!

    买漂亮衣裳最重要。

    可是裴相都带她去了蝶衣坊买衣裳,那天穿得那么清丽动人对方都无动于衷,自己手里这五十文更买不起什么昂贵的衣裳了……

    都说世人最爱以貌取人,偏偏裴相对各种绝色都不多看一眼,难道是因为穿得不够薄?

    轻莺搁在手心里一枚一枚数铜板,想起自己曾经学过一点胡旋舞,那些胡姬跳舞的时候衣着华丽,素手纤纤,穿得衣料很少,观舞的男人们个个如狼似虎,恨不能直接扑上去。

    可见在酒肆里胡姬们多么受欢迎。

    要不……去买一身胡姬的舞衣?

    轻莺低头又数了一遍铜钱,眉峰颦蹙,如果要买舞衣的话,可能就剩不下了……

    百般纠结之下,她还是选择以任务为重,毕竟贪吃可没法解毒。可以把自己的月钱交给雨燕,让她外出采买的时候给自己带一身舞衣,如果一个月的月钱不够,可以再攒一个月。

    ……

    决定以后,轻莺鬼鬼祟祟出了院子,偷跑到雨燕干活的地儿求她帮忙,此时雨燕正坐在井水旁择菜,听到这个要求后眉头皱得老深。

    雨燕狐疑瞅她一眼,问道:“你不是说自己很受宠吗,为何还要学什么胡姬跳舞?”

    呃,自己夸下的海口死也要撑住,轻莺硬着头皮说:“当然是为了更受宠呀,等我跳完一支舞,保证把裴相迷得神魂颠倒,宠我宠得要死要活。”

    “……呵。”雨燕翻了个白眼,心说大白天的可真会做梦。

    “相信我,虽然我不会做细作,但是勾引男人我可是学了好多年的!”轻莺信誓旦旦,“咱俩一定都能完成任务。”

    雨燕搁下手里的菜,伸出一只手来。

    轻莺笑眯眯把自己的五十文全部交到她手上,满眼期待望着人。

    “就五十文?”雨燕叹了口气,“大人不是赏了你不少好东西,随便拿出一件都能去典当不少银子,你也太抠门。”

    “不行……”轻莺撇撇嘴,“大人赏我的东西不能卖。”

    雨燕古怪地瞥她一眼,把铜板揣进怀里,弯腰重新捞起盆里浸泡在水里的青菜,继续若无其事择菜。

    她低声提醒轻莺,声音冷冷的:“别在我这儿待太久,有人问起就说托我买东西,旁的不要多说。”

    “多谢姐姐!”

    轻莺眉开眼笑走出院子。

    真是没心没肺啊。

    人走后,雨燕长长叹气,洗完菜后走到巾前擦了擦湿透的手,走回自己的屋子。

    府里婢女统一六人一间屋子,她瞅了瞅屋内没有其他人,俯身到自己床底下翻出小匣子。

    木匣之上覆盖一层尘土,灰扑扑的,锁着一把小巧的黑锁头,她犹豫片刻,低头吹去薄尘,掏出钥匙打开木匣,从里面取出用丝线串好的铜钱。

    她冷着脸自言自语:“没见过这么蠢的细作,五十文能买到什么好料子……”

    语罢,把一串自己攒了好久的铜钱揣进怀里,藏好木匣,转身出门。

    ……

    一日过后,轻莺收到了雨燕给她买的胡姬舞裙。

    准备齐全,眼下唯有最犯难的问题,去哪里跳给裴相看?轻莺抱着绯红的裙装,蹙眉琢磨大半晌,几番纠结过后,最后给自己壮了壮胆气,大步朝裴少疏

    的卧房走去。

    已是戌时,府里四处点起明亮赤灯笼。

    灯火映照之下,半红半橘的火色铺在少女身上,像是烧了一圈亮边,她越过长长的回廊,怀里抱紧舞裙,每走一步心脏便加快跳动几分。

    相府里自然是有守卫的,轻莺探出脑袋看了看,发觉裴相房门口守着两个人,想翻窗户进去恐怕不成……瞧着瞧着,自然就被发现,两个守卫见到她也是一惊。

    轻莺抬起头,装作很有气势的样子说:“大人要我去他屋里伺候。”

    话音落地,两个看守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是听说过最近裴相身边多了一个小婢女,不仅特许她可以去书房奉茶,连前几日出公务都把人带上,如今得见这位新宠,当真是不得了。

    长得美若天仙就罢了,说话声音也好听,即便身着普普通通的侍女服侍,仍旧不掩光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的仙子下凡。

    难怪能融化他们裴相那冰封多年的心,谁看了这张脸不迷糊啊。

    俗话说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主子的枕边人,两个看守冷静对视过后,默默朝后退了半步,让出道路让她过去。

    推开门,轻莺没料到居然如此容易,保持面不改色挺直腰背迈进屋子,进屋后关紧房门,随后闻到淡雅的檀香。

    裴少疏的卧房相对宽敞,布置得雅致清逸,四方排列规整,金丝楠木几案上摆着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瓶,墙面挂起几幅山水雪林图,再往里设有一张巨大的绣花屏风,透过屏风隐约可见卧榻。

    地面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踩在上面柔软舒适。单看这里的陈设布局,便知主人是个不注重奢华,但追求清气舒雅的人。

    走到桌前点起烛台,燃起的光亮照明她半面侧脸,轻莺寻了个角落鬼鬼祟祟换衣裳,脱下婢女服饰,换上胡姬舞裙。

    她虽然学过一点胡旋舞,可是这种舞裙却是头一回穿,来来回回折腾好半天才穿戴齐整,伸手摸了摸露出的半截腰,不禁感觉冷嗖嗖的。

    不由得感慨,那些酒肆里的胡姬可真辛劳,不论夏日冬雪都要穿着这种单薄的衣衫起舞,面对宾客极尽笑颜。

    穿好衣裳,轻莺把绯红飘带挂在洁白臂弯,拖着长长的丝绸飘带在屋内正中央站定,选好裴相一进门就能看清的角度。

    许久不练,已然记不清胡旋舞的步法,为了待会儿不在裴相面前出丑,得先找找感觉。她边回想边起步,双手高举,脚尖轻点地面,轻快旋转。

    舞步越转越快,披在臂弯的飘带随之翩然挥动,红艳得如同一圈圈扩散开来的绯色水波纹,美得步下生花。

    偏偏这时飘带不听使唤,兀自缠上身躯,旋转间,轻莺被自己的舞衣绊倒在地——

    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被自己的飘带缠住腰腿,趴在地上。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轻莺半趴在地上使劲浑身解数解飘带的时刻,门外有人推门而入。门响,她诧异抬眸,恰好跟裴少疏那双冷冽的双眸撞个正着。

    诡异的沉默骤然蔓延。

    轻莺上半身趴伏在地面,双腿缠住绯红飘带,用尽最后的力气扑腾了几下,双眼定定瞅着裴少疏,犹如被冲上岸的一条狼狈无助的搁浅鱼。

    裴少疏:“……”

    第25章 胡来 愈发放肆,下去。

    “大人, 你能不能先出去……”轻莺欲哭无泪,这不是她想象中的惊艳出场。

    她应该提前听见裴相即将进门的声音,摆好妖娆惑人的姿势等待对方推门而入, 在他踏入的瞬间就翩然起舞, 晃人一个措手不及,用绝妙的舞姿撩动对方心神才对。

    如今却……毁于一旦。

    见状, 裴少疏冷笑:“没记错的话, 这好像是我的卧房。”

    他进屋关紧门,眸光低敛,居高临下俯视地上乱扑腾的小细作, 在训斥她“胆大包天”和“成何体统”之间选择了默然不语, 不仅没有言语, 甚至随手拖了一张黄花梨木圈椅坐下, 好整以暇打量着她。

    仿佛要亲眼观赏她如何解开束缚。

    顶着男人直白的视线, 轻莺双颊滚烫, 好丢人, 已经不知多少次在裴相面前出丑, 而且被盯着解绳子莫名有点羞耻……裴相半丝移开视线的打算都没有。

    她垂下脑袋费劲吧啦地解开缠绕的红绸飘带,狠狠甩到了一旁。

    沉默仍在蔓延。

    缓缓站起身,绯红的衣裙如同晚霞般明艳耀眼, 她原本就生得白, 裸露的玉臂与半截纤腰皆泛着莹润白皙光泽,身子一晃,当真像极了一尾红锦鲤,尽态极妍。

    裴少疏单手杵着肘臂,不动声色瞟过去,嗓音凉瑟:“偷进卧房, 意欲何为?”

    起初看见本应当尽忠职守的两个看守在他推门时突然退开就觉得奇怪,还当是二人干了亏心事怕受到责罚,原来是偷偷放了这小细作进屋,怕扫了自己“雅兴”才避嫌自行退下。

    好本事,都能指使他的守卫了。

    敢私自进他卧房的人,这是头一个。

    屋里每一样物件陈设摆放他心中了如指掌,只轻轻扫一眼便知轻莺除了换衣裳,没有碰他屋里的任何东西。身为细作,偷溜进主人卧房却什么都不翻看,一心一意用美色/诱人,也不知是太傻还是太单纯。

    他素来厌恶未经允许随意触碰自己东西的人,好在这小细作傻到太过无害,没有随意乱摸乱碰,竟令人生不出气来。

    但也休想轻易混过去。

    轻莺一愣,连忙摆手否认:“大人明鉴,奴婢没有偷金子呀!”

    “谁说你偷金子了?”裴少疏不明所以。

    “不是大人问奴婢为何在卧房偷金嘛……”

    “偷进,”裴少疏加重口气,又嫌不够多添一句,“偷偷进卧房。”

    轻莺低头思索,不知如何解释,而后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飘带,重振旗鼓:“奴婢跳舞给大人看。”试图弥补过失。

    未等拒绝,就兀自在屋内起舞,她身上的绯红裙摆大肆飘扬,舞步不够娴熟,动作也不够有风情,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真之感。

    露在外的腰肢盈盈一握,纤细柔韧,像是上好的羊脂玉,随着舞姿扭动,半隐半现于飘带之间。

    随着舞步越来越快,她旋转的速度随之加快,一圈又一圈,绯红飘带翩跹飘浮,令人眼花缭乱。

    转着转着,她晕了头脑,不得不终止这支舞,停步之时险些没站稳,猛得往前一个踉跄,把之前的气氛毁得一干二净,只剩滑稽二字。

    裴少疏淡漠清冷的眼瞳闪过一丝促狭,语气悠悠:“这是胡来舞?”

    “是胡旋舞!没有胡来!”轻莺扶着晕胀的脑袋气鼓鼓。

    “跳的不错,”裴少疏点评,“下次不要跳了。”

    轻莺还未来得及失落,突然把脑袋一拍,眉尖蹙起来,后悔道:“糟糕,忘记一步!”

    裴少疏撩起眼皮,不咸不淡:“你忘的不止一步。”

    他虽对舞乐无甚兴趣,却也没少在各种宴会之上见胡姬跳舞,轻莺方才跳得那几步可谓乱七八糟,转圈都转不明白,也不知师承何人,简直误人子弟。

    或许也不怨师傅,只是某个小细作学艺不精罢了。

    闻言,轻莺瘪瘪嘴巴,嘟囔着:“忘记的不是舞步……”说着迈着轻盈的步子步步靠近,微微侧身,竟直接坐在了裴少疏的腿上。

    裴少疏骤然一僵。

    她咬着唇忐忑不安,小声说:“忘了这一步……”

    曾经的舞娘教过她,像她们这种女子学跳舞不是为了陶冶情操,就是为让主人更尽兴更欢心罢了,故而不仅要舞步生花,半途中还要学会投怀送抱。

    软香温玉往怀里一坐,世间哪个男人不神魂颠倒?

    轻莺知晓裴少疏与寻常男子不同,百般引诱未必上钩,可就算是不被迷惑,自己也不能如此关键的一步给忘了呀!

    裴少疏低头瞥一眼怀里的

    小美人,神情不为所动,皱着眉头斥责:“愈发放肆,下去。”

    “大人不要凶嘛……”轻莺依偎进男人怀中,身上的衣衫单薄,冻得她双臂发凉,靠近裴少疏以后才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些许暖意,令人舍不得离开,“大人身前好暖和。”

    她软软糯糯撒娇,努力装得可怜。

    嬷嬷说过的,遇到严厉的主子更要黏人,这世上多的是口是心非的人。

    原本打算把人直接丢下去的裴少疏略微顿住,低头目光从头到尾扫过,伸出单臂右手从少女光洁的小臂擦过,触感的确寒凉,甚至起了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不知穿着这身在他的寝屋冻了多久。

    他神情比方才更加严肃,黑沉沉的眸光压下来,声音如覆霜雪:“这身衣裳哪里来的?”

    “买、买的呀……”轻莺望着裴少疏冷厉的表情,心里顿感不妙,裴相好像真的生气了,是讨厌自己这身吗?

    她心虚补充:“用月钱买的。”

    只见裴少疏仍旧不发一言,眼底酝酿不见底的深邃漩涡。

    “不……不好看吗?”轻莺咽下口水,摸了摸自己绯红裙身,手感犹如上等的罗纱,纹样也是百里挑一,就是飘带被自己给扯得皱巴巴,有点碍眼。

    但也不至于丑到不堪入目吧?

    轻莺该认怂的时候就认怂,趴在裴少疏怀里蹭了蹭,像只受委屈的小狗,眼睛圆圆亮亮,水盈盈若春泓般:“大人莫要生气,奴婢知错。”

    “你错在何处?”裴少疏仍旧冷着脸。

    “不该偷偷溜进大人卧房、不该跳丢人现眼的舞……”她垂眸掰着手指头细细数,“也不该仗着大人不责打仆婢就胆大妄为……”

    嘴上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动作却没有丝毫改变,仍旧牢牢坐在裴少疏的腿上,犹如被粘住。

    “这都不是最大的错。”裴少疏平静开口。

    轻莺有点疑惑,想不通自己还做了什么滔天大错,歪歪脑袋问:“求大人告知,奴婢一定改。”

    “你最大的错是用全部月钱去买一件讨好他人的衣裳。”裴少疏说着往她半裸的腰身掐了一把,似乎为了让她长点教训。

    轻莺微微吃痛,漂亮面孔皱成一团,有点冤枉:“可是奴婢只是想让大人开心呀……”

    她活着不就是为了讨好他人吗?大人为何要动怒……

    裴少疏面色稍霁,捏住她精巧的下颌,使之微微仰头,低声问:“那你开心吗?”

    “……有点冷。”她抿住唇角,小声嗫嚅。

    屋内燃的灯烛忽明忽灭,照映二人身影投落在墙面,影影绰绰,朦胧相连。

    烛光下,裴少疏的眼睛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想要探究,却捉不住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情绪。

    轻莺眨眨眼,猜不透他的想法,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裴相应该没那么生气了。

    裴少疏命令:“去把衣裳换回来,立刻。”

    “……啊,现、现在换吗?”轻莺的脸庞泛起红晕,比身上的舞衣还要明艳,低声吞吞吐吐,“大人,是要看着奴婢换吗……”

    “去屏风后面换。”他抬眉。

    “哦……”轻莺从温暖的怀抱中起身,肌肤接触到冰冷空气的刹那,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裴少疏瞥她一眼,尾音上扬:“你很失落?”

    轻莺连忙摇头,脑袋甩得像拨浪鼓。

    心里忍不住犯嘀咕,没引诱成功当然失落……白瞎了一个月的月钱,好委屈。

    一步三回头走向屏风后方,轻莺隔着半透明的屏风往裴少疏的方向瞧,对方仍旧稳坐黄花梨木的圈椅上,单臂支撑扶手上,似乎半阖着眼。她默默把一身胡姬舞裙脱下来,迅速叠放整齐,而后傻了眼。

    好像……自己的婢女服饰还丢在墙角!

    怎么办,要把舞裙重新穿好再悄悄过去拿吗?可是这身衣裳好难穿,足足要折腾好久呢,如此麻烦,裴相会不会嫌她费事?

    轻莺急得瑟瑟发抖,再不穿衣裳要冻坏了……

    此刻,裴少疏闭目养神,摒除一切杂念,嗅着清雅的檀香气息,疲倦一天的神思微微放松,沉心静气,周围亦宁静安逸。

    屋外似乎起了风,时不时树叶哗哗的摆动声音会透过窗牖入耳,跟飒飒夜风纠缠,衬得屋内更加静谧。

    清寂,安然,无有干扰。

    这时寂静的屋里突然响起一道局促紧张的艰涩声音,有点怂有点软:“大人,能不能帮奴婢把衣裳递过来……”

    第26章 耳朵 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听见窘迫的呼唤, 裴少疏睁开眼睛,没有往屏风的方向瞅,目光迅速锁定在墙角荷色婢女服之上, 抬步走过去捡起衣物, 把衣裳稍微一团,转身径直抛了过去——

    这些年整日埋头案牍之中, 裴少疏的眼神比寻常人要模糊一点, 方才的距离不算近,再加之有屏风相隔,抛衣物的时候只勉勉强强看出一点少女的身形轮廓, 如同雾里看花。

    看不清, 不算逾矩。

    一团浅绿色衣裳被高高抛起, 像是荷叶球, 越过绣纹精致屏风架子, 啪嗒砸在冻得发抖的轻莺身上。

    旋即他迅速转过身, 绝不留恋一眼。

    接到衣裳的轻莺感动不已, 手忙脚乱把裙装穿好, 嘴里喊着多谢大人,大人真是个好人云云。

    这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裴少疏说不清是第几回叹气, 冷声道:“别磨蹭。”

    话音刚落, 轻莺就抱着怀里的舞裙从屏风后方慢慢挪出来,耷拉着脑袋来到他面前站定,一副我很乖巧知错能改的模样。

    换了旁人定然要因此心软几分。

    “这身舞衣没收。”裴少疏修长指节敲了敲桌面,示意她把舞衣搁在上面。

    轻莺瞪大眼睛,祈求般眨着眼:“大人,五十文呢, 奴婢全部的身家都在上面……就不能……”

    裴少疏果断:“不能。”

    轻莺可怜巴巴抬起上目线。

    好不容易收到月钱,什么好吃的都没给自己买,全部花在这件胡姬舞裙之上,结果现在连裙子也没了……

    不仅损失了银钱,也没诱到裴相,赔了个一穷二白。

    委屈、郁闷、后悔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她真是倒霉透顶……

    “难过就好好记住,月钱是让你拿来犒劳自己的,不要把钱财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以后不要再乱挥霍。”裴少疏口吻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态度不容置疑,这件衣裳绝对没有要回的可能。

    轻莺莫名从里面听出几分语重心长。

    “奴婢定会谨记在心。”虽然心里懵懵懂懂,但她觉得裴相说的话定然是有道理的。

    “回去吧。”

    她点点头,把怀里的舞衣平稳搁放桌面,转过身离开,刚迈开腿没几步,又突然顿在原地,沉默良久踏着小碎步退了回来,嗒嗒回到裴少疏面前。

    裴少疏不明所以望着眼前去而复返的少女。

    须臾,轻莺抬眼与他视线相接,漂亮的眸子露出认真的神色,语气十分坚定:“奴婢最后想说一句话——”

    她深吸口气:“大人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语罢,再度迈着小碎步匆匆离开。

    独留裴少疏站在原地,于一地静谧之中,遥望窗外明月良久良久。

    ……

    两日后,轻莺不许踏入书房的禁令终于解除。

    端着茶水来到书房门前,轻莺没有立刻敲门,反而小心翼翼地把左耳贴在门扉之上,偷听里面的动静。她依照梦里的裴相出的主意,端着托盘茶水像模像样,轻轻屏住呼吸。

    不多时,里面果然传来裴少疏与无铭的对话声。

    她立马竖起耳朵。

    屋内,书案上博山香炉散发丝丝缕缕缥缈的檀香,窗外明亮的日光毫无拘束地倾洒在沿角,宣纸之上的墨迹未干,站立书案前的男人轻轻搁下毛笔,推开砚台。

    无铭拿出一封信笺,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三娘二字,沾着浅淡的脂粉香,搓开纸张,上面唯有一行清秀字迹。

    对方果真不负所托,从柳林成口里套出泄题官员的线索。

    裴少疏捏着信,冷笑:“原来泄题的官员真的在礼部,这位王郎中挺有胆量,也不知莫尚书知情几分。”

    “属下觉得莫尚书应当不知情,否则不会主动把这差事推给大人,这跟自寻死路有何区别?”

    “不是他主动告知,未必跟他毫无关系,”裴少疏眼神冷漠,“莫尚书也是年纪大了,被人偷了考题还一无所知。”

    无铭点头道:“大人,既然已经找到罪魁祸首,不如今日就扣押下王郎中,明日直接上奏圣上,请圣上处置裁决。”

    “不必急于一时,先把王谦春闱前后的行踪调查清楚,尤其是跟他接触过的人,乃至他的亲信去过何地,见过何人,皆要了如指掌。”裴少疏冷静交待。

    “对了,记得找人为孟三娘赎身,之后送她出长安,否则难保醉春坊会不会继续纠缠她。”

    无铭行礼:“属下遵命。”

    此刻门外的轻莺五官皱巴巴拧成一团,许多细节都没听清,只依稀听见那个泄题官员好像是什么王郎中?但她拿不准,只好把身子整个靠在门上,岂料动作幅度太大,手里的托盘没拿稳,里面的茶盏发出“吱嘎”的响声。

    糟糕!

    动静一出,轻莺惊得浑身冷汗,连忙扶好手里的托盘。怎么办,裴相铁定已经听到。

    里面寒凉严厉的声音传进耳朵。

    “谁在门外,进来。”

    轻莺尽力维持镇定自若,稳稳端住托盘迈进书房,距离较近的无铭谨慎盯在少女身上,她露出一个假笑,缓缓来到裴少疏身后,低头将茶盏奉上。

    无铭狐疑:“你方才一直在门外?”

    “啊……?”轻莺故作疑惑,“我就是不小心头撞到了门框上……”

    无铭扭头去看书房的门,嘴里念念有词:“没把门给撞坏吧?”

    轻莺:“……”

    她脑袋没那么硬!

    “你先退下吧,无铭,该办的事儿别忘记。”裴少疏道。

    “是,属下告退。”无铭转身干脆利落出门,手扶在门框上摸了摸,确认没有磕碰损坏才把门合紧关严,脚步声走远。

    屋内陷入沉静,滚烫的茶水漂浮白烟,一溜溜飘散融化,消失无痕。

    见状,轻莺更加紧张,为了能在门口偷听,她特意泡了滚烫的茶水,因为怕在门外站久水会发凉,没料到裴相和无铭只讨论了不到一刻钟,提前做的准备反倒成了破绽。

    这种意外也不能怪她吧,轻莺心脏快跳出嗓子眼儿,手心微微出汗,手指不停地搅弄衣裳布料,只求裴相不要问她为何泡如此烫的茶,自己真的不擅长撒谎呀……!

    裴少疏忽而抬头,若有所思盯着轻莺端详片刻。

    轻莺倏然与裴少疏微凉漆黑的眼睛对上目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心里更加忐忑,裴相为何突然瞟她,莫不是已经开始怀疑自己?

    “方才撞哪儿了?”他冷不丁开口。

    轻莺手忙脚乱摸了摸额角,支支吾吾说:“就……就这儿,不打紧。”

    “撞得一丝痕迹都没有,”裴少疏似笑非笑,“脑袋蛮硬的。”

    “……”

    好懵,裴相是在夸她吗?

    轻莺瞥见那封信就明晃晃摆在香炉旁边,只要能稍微往前几步就能看清字迹,可是不敢明目张胆探脑袋,只好试探着问裴相是否需要自己研墨。

    研墨的话可以靠书案更近。

    “暂时不用。”

    “哦……”轻莺蹭了蹭脚尖。

    裴少疏问:“上回让你看的千字文可学了?”

    轻莺嗯嗯点头:“看了看了,不过有一些话奴婢看不懂,大人能解释一下吗?”

    “你说说看。”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后面一句是什么来着?”轻莺记性本就差,一紧张更是忘了个干净。

    裴少疏替她接上:“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嗯嗯!对,就是这句,”轻莺露出崇敬的目光,心想不愧是裴相,随便说一句都能接上,“前一句奴婢大概能懂,后面是什么意思?”

    “君主贤王的教化覆盖草木,恩泽遍及四方,指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之意。”裴少疏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忽而放得幽远。

    “大人在想什么?”轻莺看出他心不在焉。

    裴少疏回过神,摇头失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幼时学到这句话时,父亲曾教导我将来报效朝廷,济苍生,安社稷,做一世贤臣,可惜了……”

    轻莺轻声说:“大人的确是贤臣呀。”

    “权倾朝野的贤臣?无圣明君主又何来贤臣,自欺欺人罢了,”裴少疏不屑一顾,“谁在乎呢。”

    声音冷得如北风过境。

    她听不懂什么朝堂大事,但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好像一点都不了解裴相,此前从未听裴相提起过父亲,他的父亲母亲又是怎样的人,家中有无兄弟姐妹,她好像一概不知……

    裴少疏是如何成为丞相的,家中是世族还是寒门,李侍郎好像没跟她交代过。

    这偌大的丞相府,为何只有他一人?

    轻莺默默记在心间,打算改日找人问一问。

    “大人,心情不好吗,”她低声问,“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裴少疏并非情绪外露之人,能让迟钝的她都察觉到,显然心情不是一星半点的不对劲儿。

    “与你并无干系,不必忧怀。”他说。

    轻莺拧起眉头,低声重复了一遍:“诱拐……谁要诱拐?”

    裴少疏抬眉凝视少女困惑的脸庞,与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对视,忽而靠近她的身躯,灼热呼吸洒在耳廓,偏头附在她右耳低低唤了一声:“轻莺。”

    她顿住,张了张嘴巴。

    不等反应,裴少疏与之拉开距离,声音抬高几分问:“轻莺,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

    “右耳失聪?”

    闻言,轻莺脸色煞白一片。

    第27章 体统 接了小娘子回府

    望见对方惨白的脸色, 裴少疏明白自己猜对事实,她的右耳的确听不见。

    轻莺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双手拽住裴少疏雪白的衣袍边角, 哽咽祈求:“大人恕罪,奴婢不是有意欺瞒, 求你不要赶奴婢走……”

    如同冬夜里萧瑟风中的一抹烛火, 脆弱得忽明忽暗,稍一摧折便会黯淡熄灭。

    裴少疏视线顺着低下去,瞥见少女摇摇欲坠的身躯, 纵使对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也能感到她身上浓烈的恐惧与害怕。反应太过剧烈, 按理说不应当害怕到如此地步, 心下想着,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为何如此害怕我赶你走?”他问。

    “因为……因为大人向来不会使用有残缺的东西……”这是李侍郎曾经告诉她的, 所以她一直死守住自己右耳失聪的秘密, 生怕被瞧出破绽, 却没想到终究是瞒不住……

    裴少疏半晌无声。

    沉默中,轻莺的手死死拽住裴少疏的衣角,仿佛这样就永远不会被抛下。

    就在她等待宣判的时候, 裴少疏清冷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他说:“你先起来。”

    轻莺的双膝如有千斤重,恍惚艰难地站起身,继续垂着头不敢看人。

    “天生的?”他声音很轻。

    轻莺摇摇头,欲言又止半天,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裴少疏隐约猜到了什么,看着她的耳朵说:“不是天生就有医治的可能。”

    他在平静的陈述一个事实, 轻莺却觉得自己被安慰到了,有种羽毛划过心坎的轻柔触感。

    “大人,会赶奴婢走吗?”她仍旧惶恐不安。

    裴少疏说:“我的确从来不用残损之物——”

    话未说完,轻莺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灰,灰尘溅得眼底生疼,指尖深陷进掌心,印出无数掐痕。

    紧接着男人补上下一句。

    “可是轻莺,你并非一个物件,何来残损一说?”裴少疏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与之对视,窥见浅棕色的眼瞳中盈满泪光,一声叹息悠悠落地,“你若始终视己如草芥,那我身边的确不需要一个妄自菲薄的傀儡来伺候。”

    轻莺眼睛泪汪汪,小声嘟囔:“王子肥脖是什么嘛……”

    裴少疏颇为无奈,屈指敲了敲桌面:“站到我右侧来。”

    这下轻莺是真的惶恐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纤长浓密的睫毛扑扇着,不知所措到极点。

    盛国自开朝来以右为尊,随侍的仆人婢女只能跟站在主人左后方,方为正统规矩,随意逾矩乃是大忌,下人不仅会遭受严惩,严重者将不得再近身伺候。哪怕是她们这种培养美色的奴隶,自小也学过不可恃宠生娇,须站在主子的左侧。

    可是裴相却让她站到自己的右侧,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紧张之下,轻莺始终不敢挪动,小声说:“大人,这不成体统呀……”

    裴少疏淡然道:“礼数体统乃是人定,历朝历代不乏以左为尊的王朝,难道也是不合礼数的?天道在上尚且不言,又何必在意人间定的俗世规矩,在相府,我才是体统。”

    “站过来。”他再度强调,声音韧而有力,暗敛锋芒。

    轻莺乖乖挪到裴少疏的右后方。

    裴少疏问:“现在能听清了吗?”

    “能。”轻莺的左耳准确无误听见对方冷静自持的声音,霎时间心乱如麻。

    她呆呆站在那里,甚至连任务都忘记,更没有注意如今的自己离那封信极近,近到触手可及。

    不知过去多久,她开口问:“大人以后还会使用奴婢吗?”

    “你现在不是正站在这里的?”裴少疏抚平书案上的宣纸。

    “不是这种使用,”轻莺脸颊红了红,吞吞吐吐说,“是那种……”

    裴少疏勉强听懂她含糊不清的话,冷下声:“哪怕做那种事也不叫使用,日后少说这种自轻自贱的话。”

    “可是奴婢名字里就带一个轻字……”轻莺瘪瘪嘴巴咕哝着。

    “若不喜欢只管给自己改一个名字。”裴少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着如此离经叛道的事。

    毕竟裴少疏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是谁起的,万一是她的双亲起的,随意更改岂非不忠不孝?轻莺不免更加佩服眼前人,丞相大人总是给人一种不露锋芒的嚣张之感,分明是稀疏平常的语气,听在耳中却分量十足,仿佛世间万物的规矩皆由他裁定。

    当初她刚有记忆的时候没有名字,负责看照她的姐姐总是喊她小呆子,后来牙婆让她跟着南院嬷嬷学本事,便给她起了轻莺这个名儿。

    如果真的可以改名字……

    “大人,奴婢能跟你的姓吗?”她想到什么就说出口,丝毫没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不敬。

    “恐怕没那么容易。”裴少疏意味深长瞥她一眼。

    “仆婢不能跟主人姓吗?”轻莺有点疑惑,她记得很多话本里的下人都是直接跟主家的姓,叫什么谢小一谢小二谢小三,好听好记,方便得很。

    裴少疏提笔,于宣纸落下浓稠深黑墨色,字体俊逸孑然,横竖撇捺如雾凇清寒,凝于洁白纸面。

    写下一个“裴”字。

    “我的裴字只有一人用得。”他施施然收笔。

    轻莺眨眨眼,好奇问:“何人?”

    “未来的丞相夫人。”他答得干脆。

    ……

    东宫,灯火阑珊。

    太子萧广陌站在连廊下,手里几乎攥碎信纸,俊朗的五官染上大片阴影,犹如山雨欲来。

    万万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能得到裴少疏查到的线索,更没想到的是,泄题官员竟是他手底下的人!而他竟然一概不知,还费尽心思去查此人,想抢在裴少疏前面夺取功劳。

    李侍郎战战兢兢,想替同僚开脱一句:“殿下,王郎中卖考题得来的银两不少都送进东宫了,看在他忠心的份上……”

    “不义之财送来东宫,亏他想的出来,”太子眼神压暗,“本宫交待过多少次行事谨慎,结果呢,一个个的帮不上本宫,处处添乱倒是上进勤勉!”

    李侍郎暗叹,又问:“殿下,那王郎中——”

    “什么王郎中,本宫跟他相熟?”太子翻脸堪比翻书。

    李侍郎立马领意,连忙道:“不熟不熟,殿下与礼部向来不熟,王谦徇私舞弊私售考题实在可恶,耽误多少春闱学子的光阴,抄家流放都不为过!”

    太子负手而立,冷冷开口:“春闱泄题一案且让裴少疏去查,此事东宫本就不宜插手,本宫只管做闲人便是。”

    显而易见,是打算跟王谦划清干系,将他当做弃子抛掉。

    无用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李侍郎莫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许是他的表情未来得及隐藏,只听那位太子殿下在黑暗的连廊下幽幽开口。

    “你且安心,本宫身边可用的官员不多,最信任之人莫过于李侍郎。”

    “得殿下厚爱,臣惭愧。”

    “不过本宫身边的确是稀缺良才……”他真心实意叹气。

    朝中官员支持二皇子的人并不比太子党少,偏偏他身边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这些年为了拉拢丞相裴少疏他没少费心思,可惜裴少疏就像一块顽固的石头,对储位之争毫无兴趣,总是一副冷漠的模样,有些时候,他甚至怀疑那家伙想自己坐上皇位,取代萧氏。

    唯独可以庆幸的就是裴少疏不支持任何一位皇子,否则他定然会动杀心。

    李侍郎讪讪道:“殿下,圣上五十寿辰快到了,咱们得提前备好贺礼,争取狠狠压其他皇子一头。”

    “诸位亲王侯爵必然会亲至长安为父皇庆贺寿辰,这倒是个好机会。”太子突然想起什么,露出笑意,“洵阳王一家也会前来。”

    “殿下是想拉拢洵阳王?”李侍郎缓缓摇头,“洵阳王最厌朝堂纷争,他的夫人自从丧女之后整日里烧香拜佛,一家子都不是——”

    太子直接打断他:“没记错的话,本宫还有个堂弟,自小胸罗锦绣,学贯天人,乃是不可多得的英才。”

    李侍郎眉头皱得更深:“殿下是说洵阳王世子,听说世子虽博学,却是个十分迂腐守旧之人。”

    “那岂不是正好,自古以来东宫嫡子乃正统储君,你觉得本宫这个堂弟会支持谁?”

    李侍郎低头:“自然是殿下。”

    ……

    日光如锦,温煦依依。

    清池旁身着绿裳粉裙的少女正在搓玉米粒子,搓下来几颗抛到池塘里,白花花的天鹅们就会游过来享受投喂。

    轻莺盯着这群贪吃的天鹅,神思早已飘远。

    自打上回把王郎中的情报传给李侍郎,他就没有给自己指派新的任务,这让她长长松了口气,难得安稳一段时日。

    眼下最要紧的事仍旧是在丞相身边受宠,可是圣上寿辰将至,各地亲王官员乃至番邦都要派人来长安贺寿,如此一来,要接待的人如同流水滔滔不绝,身为丞相的裴少疏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很少在府内。

    如果自己真的是贴身婢女就好了。

    玉米粒子投入池水,散开清澈涟漪。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莺倏然回头,对上裴少疏清俊的眉眼。

    “大人,你回来啦!”她声音透着喜悦。

    轻莺轻快地跑上前,凑近的瞬间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粉味儿,大人熏香从不用这种黏腻的味道,倒像是女子常用的……

    不可能吧,裴相不是一直在接待各国使者吗,身上怎么会有香粉味道。

    “大人,你该不会偷偷去见小娘子了吧?”轻莺皱起眉头,疑惑香粉味儿从何而来。

    裴少疏没有反驳,顺着她的话点头,闲散道:“是去接了小娘子回府。”

    轻莺:???!!

    猝不及防睁大眼睛,露出看负心汉的神情,轻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侧过身子用左耳对着裴相,又问了一遍:“大、大人你说接了谁回府?”

    裴少疏瞥她一眼,对

    着不远处唤了一声小娘子,轻莺露出凶意十足的眸子跟着扭头看过去——

    她费了这么大心机都没有勾引到丞相,结果从外面带了一个小娘子回府,岂有此理,她倒要看看这小娘子有多貌美!

    呼唤声停下。

    茂密草丛轻轻摇晃两下,紧接着,里面钻出一只通体雪白毛茸茸的蓝眼猫咪,漂亮的蓝色眼睛像琉璃般闪烁,在日光下晃了晃脑袋,舒展身躯。

    轻莺跟小猫大眼瞪小眼,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小……小娘子?”

    小猫喵呜叫了一声。

    “……”

    轻莺大为震撼。

    谁寡疯了给猫咪起小娘子这种名字啊!!

    第28章 猫咪 他特别特别特别宠我

    “大人, 你为何叫它小娘子呀?”轻莺浑身松懈,蹲下身子冲白色小猫招手,顺便又搓了一把玉米粒, 想要喂给它。

    裴少疏理所当然道:“因为是母猫。”

    “……”

    公猫就叫小郎君呗?

    小猫趾高气扬来到轻莺面前, 低头咬一口玉米粒,眨眼吐了出来, 琉璃般的蓝色眸子转动, 委屈得喵喵叫。

    “怎么还挑食呀。”

    轻莺无奈收回玉米,伸出手,小猫先是探出脑袋观察, 确认没有危险以后缓缓靠近, 勉为其难蹭了两下, 柔软的触感让人心里一软。

    “大人, 这只猫看上去很不一样, ”轻莺仔细观察它精致的皮毛与罕见的瞳色, “是不是很贵呀?”

    裴少疏微微颔首:“不错, 这是波斯使者送来的波斯猫, 听说乃王族贵宠,使者们当宝贝疙瘩送到我怀里的。陛下没兴趣,没有给它找到合适的主人, 所以暂时养在相府。”

    一只猫为何会成为王族贵宠, 难不成有皇室血脉,是个森林之王吗?

    轻莺不懂,只好乖乖点头。

    “大人下回可不能吓奴婢了,你都不知道奴婢刚才有多害怕……”她小声嘟囔。

    “我何时吓你了?”

    裴少疏看着眼前乖巧纯白的小猫,闪烁着无辜明亮的蓝色眼瞳,时不时低头舔一口轻莺的指尖, 看上去人畜无害,这小家伙很吓人?

    轻莺鼓起腮帮,帮他回忆:“奴婢真以为大人带了一个涂香粉的小娘子回府呢……”

    “这香粉也是波斯使者送来的,可能不小心沾上了味道。”他垂眸拍了拍袖口,果真卷起一股难以忽视的甜腻香粉味儿,顺着风吹远。

    忽然,他话锋一转:“倘若我真带回来小娘子,你又当如何?”

    小猫见轻莺愣住,在地面打了个滚儿。

    轻莺纠结地拧起漂亮的眉毛,嘴巴微微噘起来,压低声音嘀咕:“奴婢就跟她一较高下,看谁能留住大人的身!”

    声音小,气势却不低。

    “留住身?”裴少疏露出古怪的神情,心道豪言壮语后面接的不该是留住心才对吗。

    “对呀。”轻莺狠狠点头。

    裴少疏半蹲下身子,视线与她齐平,锋利狭长的眼睛凝望着少女桃花般的面孔,低声问:“只要身,不要心?”

    倘若是个成熟的细作,此刻定然会说几句甜言蜜语来哄骗,顺便撒个娇要主人偏疼自己一些。

    反观眼前的小细作毫无自觉,甚至愣在原地。

    轻莺有点懵:“没……没怎么学过。”

    对方没有说话,而后轻莺又吞吞吐吐问:“嗯……可以要吗?”

    裴少疏果断道:“不可以。”

    “……”

    那你别问呀!轻莺觉得自己又被裴相耍了。

    小猫发觉两个人都半蹲下身子,可是却无人理自己,立马急得喵喵乱叫,气得作势扒拉裴少疏的衣摆,猫爪子还未碰到雪白的袍角,就被轻莺一把捞进怀里。

    轻莺扣住乱扑腾的小猫,对它轻声说:“大人很爱干净的,你的爪子没洗不能碰他的衣裳,懂不懂?”

    小猫继续喵呜。

    “哪怕你是小娘子也不能胡作非为。”轻莺教训道。

    “喵喵喵!!”小猫仿佛听懂话语,甩甩尾巴炸了毛。

    轻莺还在耳提面命:“你骂我也不行,在相府就要听话,不能惹大人不高兴。”

    一人一猫对峙着,仿佛真能听懂对方说话似的,吵得不亦乐乎。

    裴少疏忍俊不禁,直接道:“看来你俩很投缘,这段时日就由你照顾小娘子吧。”

    话音刚落,一人一猫同时扭头看向他,同样圆溜溜的眸子里充满惊讶,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你在说笑吧?

    “没有说笑。”裴少疏看透她俩心声。

    裴少疏站起身,准备离开,轻莺急忙叫住他,方才小猫没抓住的衣角反被她揪住,可惜她不能像小猫一样任性胡乱扒拉,只能小声问以后能不能把自己带在身边,就像无铭一样。

    这个要求十分过分,寻常下人是不敢对主子有要求的,可是轻莺想赌一把,手指紧紧攥住一片雪白,抬起眼睛看人,眼神澄澈干净。

    “无铭是我的护卫,常伴身侧在情理之中,”裴少疏语调淡淡的,令人难辨情绪,“你呢?”

    轻莺抿抿唇,仍旧拽住他的衣袍不愿撒手,思索良久,颇没底气开口:“奴婢也能做护卫……”

    “到底谁保护谁?”裴少疏挑眉。

    “遇到危险的话,奴婢不会武……也不够聪明,但!但大人可以把奴婢丢出去当挡箭牌!”轻莺终于想到了合适且合理的理由,满脸兴奋看着裴少疏。

    少女眼睛亮晶晶,让裴少疏原本平静的心神颤动一瞬。

    真笨。

    他眸光落在她面庞,触后分离。

    “明日圣上在麟德殿设宴,你若想凑热闹可以跟来,但不能乱跑,我不在的时候就跟紧无铭,能做到吗?”

    圣上设宴岂不就是宫宴?居然可以进宫!这可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轻莺连忙点头,保证自己乖乖听话。

    紧接着他又交待几句,她一一记下,似乎还有事忙,裴少疏没有多留,临走前对轻莺说:“如果小娘子欺负你可以来告状。”

    语罢,脚底的小猫不满地挥动毛茸茸的小爪子,如同示威。

    轻莺鼓起双颊:“我才不会被猫欺负呢!”

    裴少疏递给她一个但愿如此的眼神。

    ……

    深夜寂寂,一勾弯月挂天边,云雾缭绕,风吹雾散,隐约可见皎洁月光。

    “喵。”雪白波斯猫跳上轻莺的床榻,甩了甩尾巴。

    与一双透明如玻璃般的蓝眸对视,轻莺的困意一扫而空,抬起双臂兜住小猫,把它困在怀里。

    “你怎么还不睡呀,明日我还要跟大人去宫宴,得早点休息,你不许捣乱。”她对着小猫说话。

    小猫开始在她被窝里乱钻一气。

    轻莺彻底失眠,她仰头望着床帏,想起白日里裴相的话,无声喊道:她居然真的被一只猫欺负了!

    委屈,想找大人告状。

    她起身捉住作乱的小猫,想起曾经听过的话本,什么书生狐妖的旖旎故事,又或者蛇妖为报恩化身美人……虽然话本都是人编的,可是万一小娘子真的是猫妖呢,不行,大人只能被她勾引,不能受其他妖怪的蛊惑!

    轻莺按住它的爪子,威胁小猫:“告诉你,大人是我的,他特别特别特别宠我,懂不懂?”

    小猫歪歪脑袋。

    “你再打扰我睡觉,明天就让大人把你变成小黑猫。”她故作凶狠。

    它好像听懂了这句,立马消停下来,乖乖趴在被窝里眯上双眸,打算跟轻莺一起睡。

    轻莺犹豫片刻,最后没有狠心撵它下床,心想做猫真好啊,想爬谁的床就爬谁的床,自己也想变成猫。

    说不定裴相早就到手了。

    怀着这种念头,一人一猫紧紧相贴,逐渐进入梦乡。

    ……

    次日,皇宫巍峨磅礴。

    麟德殿开阔宏大,气势逼人,光是殿前和廊下就可容纳不止三千人,此番大盛皇帝寿辰,万方来贺,因而举办一场盛大宴席款待远道而来的各位亲王和外邦使者。

    裴少疏作为手握

    大权的丞相,自然坐在距离圣上最近的位置,其次是诸位皇子,亲王及其家眷,外邦使者们则坐在大殿另一侧,随着舞乐声奏响,寿宴正式开始。

    此刻殿外亦是热闹,身为仆婢需要在殿外等候,官员之间的下人有些看起来颇为相熟,许多人围坐在一起闲谈。

    无铭则像个局外人,独自倚在不远处的廊柱之上,懒懒散散晒太阳。

    轻莺过去套近乎,顺道问一问裴相的家世出身,岂料无铭倏地露出凌厉的目光,警惕地望着她。

    说错话了吗?轻莺连忙闭紧嘴巴。

    “你没在大人面前提他双亲的事儿吧?”无铭问。

    轻莺摇摇头,她从来没问过这件事,唯独一次提起父亲还是裴相主动开口,除此之外再没有了。

    “大人的双亲不能提吗?”

    无铭目露哀伤,睨她一眼:“大人的双亲早在十多年前就意外过世了。”

    轻莺呼吸一滞,十多年前,那时候大人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而已,突遭巨变,想必日子一定很难熬。那他还有其他亲人吗,又是如何成为丞相的呢?原本想多问一句,但看无铭的表情恐怕是不愿多说,她想了想,把满肚子疑问咽回去。

    日后总有机会知晓。

    殿外和风细吹,轻莺忍不住探着脑袋四处张望,皇宫就是不一样,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散发出不可忽视的富贵气息,砖石都生怕给踩脏了。

    “喵喵——”

    熟悉的猫叫声引起轻莺的注意,她顺着声音去寻,居然从不远处的花木奇石间瞥见了本该在相府打瞌睡的波斯猫!

    这小家伙怎么会出现在宫宴上,没人带它出来啊?

    “无铭,你快看!”她有着着急。

    无铭视线移到小猫身上的时候也是一愣,心想坏了,这小猫不会偷藏在马车上没被发现吧?

    人猫对视过后,小猫噌的一下钻回了花木草丛中,轻莺怕这祖宗迷路回不去,连忙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小娘子,等等我啊!”

    少女吆喝一出,周遭其他宫人们忍不住看过来,无铭尴尬连忙扭过头,假装若无其事看风景。

    第29章 世子 你主子是不是待你不好?

    “小娘子——”轻莺于皇宫御苑中穿行, 四处呼唤转眼消失无踪的小猫。

    麟德殿附近大的很,宫道曲折蜿蜒,石径小路更是数不胜数。

    不知不觉走到太液池附近, 池内波光粼粼, 水烟缥缈,两侧栽种无数垂柳, 翠绿枝条迎着湖风飘摇, 静谧成一幅仙境画卷。

    这里景致动人,树木草丛却也多的很,像找一只体型小巧玲珑的灵巧猫咪简直难如登天, 除非它自己愿意出来。

    不得不感慨不愧是波斯国王族贵宠, 本事可真大, 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从相府偷偷跟进宫, 简直比她还要适合当细作。

    万万没想到有一日竟想要拜猫为师。

    轻莺继续一声声呼唤, 希望小猫听见自己的名字可以回应。

    “小娘子——”

    “小娘子!小娘子!”

    “你快出来吧, 我给你买糖葫芦吃。”

    唯有风声回应。

    她毫不气馁, 继续沿着太液池边走边唤, 直到累到腿脚酸软,走步虚浮,才缓缓停住步伐, 这里着实太大了, 累得有点喘。

    不远处有一凉亭,轻莺瞅了一眼便作罢,继续停在原地歇脚,只因走过去太累了。

    “小娘子……”

    她不抱希望地继续喊。

    就在这时,垂柳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很浅的猫叫,轻莺低垂的脑袋立马抬起, 提起裙子急匆匆追上前,冲到垂柳的后方。

    “喵。”

    眼前的确有一只猫,黑色光亮的皮毛,金色瞳孔正一瞬不瞬地瞅着轻莺,仿佛在嘲笑她认错猫有多笨。

    可恶!

    轻莺气得跺脚:“小娘子,我的小娘子你去哪儿了!”

    “小娘子?”

    身后突然传来好听温和的男人嗓音,轻莺闻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俊逸的郎君。

    来者一袭月白色福字花纹长袍,白玉冠束发,身姿端正挺拔,眉眼温润,垂眸浅笑,站在柳下气质清雅,身上有着浓厚的书卷气。

    这个人给她一种很亲切熟悉的感觉,像是轻轻拂过湖面的清风。

    轻莺盯着他瞅,看打扮便是不俗,能出现在此地估计身份不低,不知是朝中哪位官员。

    他轻声问:“你跟同伴走散了?”

    轻莺恍然回神,连忙行礼,怕惊扰了贵人。

    “不是的,奴婢是在找自家主子养的猫。”

    年轻郎君脸上露出一丝意外,迟疑道:“那只猫叫小娘子?”

    轻莺用力点头。

    “莫非你家主子是个轻浮之人?”他多了一丝好奇。

    “……”

    “不、不是的,只是,”轻莺好想替她家裴相解释一下,猫的名字果然很容易惹人误会,结果发现自己好像也不知道为何叫它小娘子,只好干巴巴说,“我家主子很正经的。”

    对面的男人露出一个半信半疑的表情。

    好吧,很难解释清楚。

    轻莺无奈地摇摇头,余光仍旧不忘四处逡巡。

    年轻郎君又道:“太液池附近宫林繁多,想找一只猫绝非易事,不如先去回禀你家主子,让他多派些人手过来。”

    轻莺摇摇头:“不行啊,会受罚的。”

    进府以来她一直闯祸,若是让裴相晓得交给她饲养的波斯猫偷溜进宫,还不慎走丢了,会派人来帮忙找不假,与此同时,说不定又要罚多少日不许进书房,或者让她把“小心谨慎”抄写三百遍……

    不能进书房就无法接近裴相,无法接近他就无法施展美色引诱,诱不到人李侍郎就会动怒,然后不给自己解药……!

    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不行,她必须找到小娘子,哪怕掘地三尺。

    不知为何,对面的男人忽然露出不忍的神色,看她的眼神莫名有一丝……怜悯?

    而后他提议道:“不如跟着这只黑猫,说不定能找到你的猫。”

    轻莺无奈点头,原本心里也没抱希望,慢慢悠悠跟着这只黑猫闲逛,晃着晃着,黑猫突然放开嗓子喵了一声,紧接着突然跑动起来,直冲向前——

    见状,轻莺急忙跟着去,结果就看见黑猫朝一只白色的波斯猫扑过去,波斯猫没有闪躲,两只猫亲亲热热抱在一起,额头蹭着额头,好生黏糊。

    “……”

    啊啊啊啊登徒猫,放开我的小娘子!

    轻莺拔腿冲上前死死瞪着那只金瞳黑猫,一脸悲痛,这时波斯猫冲着她叫了一声,仿佛在求情,她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跟外面的猫私奔呢!”

    然而并没有用,两只猫在她的注视下仍旧亲昵万分,互相给对方舔毛。

    这才认识多久感情就变得如此深厚,轻莺愈发觉得自己比不过一只猫,她进府两个多月了都没有跟丞相如此亲热呢!

    轻莺犹豫片刻,打算强拆鸳鸯,一手拎起一只,重新回到垂柳旁,那个年轻郎君未曾离开,颇为惊讶地看向她手里的两只猫。

    “多谢大人提醒,奴婢才能找回这只猫。”

    年轻郎君的视线仍旧停留在白色猫的身上,犹豫道:“这……是外族送来的波斯猫?”

    轻莺点头。

    年轻郎君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你是裴少疏的婢女?”据他所知,波斯国的使者只送来一只白色的波斯猫,暂时养在裴丞相的府邸。

    “是呀,你怎么知道?”她单纯地望着他。

    “很好猜,”年轻郎君顿了顿,“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轻莺。”她笑着答。

    “轻莺啊,很好听的名字,看不出来裴少疏还会带婢女出门。”

    年轻郎君又关切问:“你主子是不是待你不好?”

    当然不是,轻莺正欲反驳,后方突然传来声音。

    “我待她好不好,不劳世子操心。”

    远处,冷冽嗓音夹杂风声入耳。

    闻声轻莺倏然回头,浮云日光下,裴少疏一身紫袍官服阔步

    而来,衣角被风吹动猎猎作响,他神色深沉,眉眼狭长微眯,不冷不热扫过来,令人心生寒意。

    看起来裴相心情不太妙,莫非宫宴的菜肴太难吃?

    “大人……”轻莺颇为心虚,连忙拎着左右手两只猫行礼,两只小猫见到来人顿时老实下来。

    年轻男人风度翩翩作揖道:“见过丞相。”

    裴少疏瞥他半眼,语气不咸不淡:“世子一向最守规矩,却不想也会从宫宴上跑出来躲闲。”

    萧明帆笑了笑:“有父亲母亲在,少我一个无伤大雅,倒是裴丞相常年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为国为民排忧解难,难得放松一回,不在宫宴之上与百官同饮同乐,竟也跑到此处与我闲谈。”

    他连用几个赞赏帝王勤政的词句,几乎把讽刺二字摆在明面上。

    “世子莫要说笑,身为人臣理所当然为朝廷效力,勤勉者不止我一人,岂敢擅自居功,”裴少疏慢条斯理,缓缓道,“倒是世子上回写的劝谏书情文并茂,字字珠玑,我看过之后心中感触颇多,故而放在书案之上时时翻看。”

    “有世子这般年轻俊杰乃是大盛之幸,改日定要找世子讨教学习一番。”

    此言一出,萧明帆脸色明显一僵,没有想到裴少疏竟敢拦截他呈给圣上的奏章。

    揽权自重,居心叵测,甚至扣他的折子,这跟欺君有何区别!

    “我竟不知裴相竟对我的文章感兴趣。”萧明帆攥紧手,冷静保持笑意。

    “世子才学出众,本相仰慕已久。”

    闻言,萧明帆心底冷笑一声,看不得眼前人如此虚伪,他那封劝谏书分明是在劝陛下勤政亲贤,远离玩弄权术之人,就差没指着鼻子骂裴少疏把持朝政,迷惑君主,对方竟还能夸得出来。

    简直脸皮厚到家了。

    一阵风愈发猛烈,湖面激起圈圈波纹。

    二人相对而立,一人神色冷肃淡漠,一人含着三分温和笑意,气场迥异的两个人,眸底却都藏着微不可见的针锋相对。

    眼见气氛愈发剑拔弩张,突然低处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猫叫,打断二人的对话。

    “喵。”

    轻莺听不懂他们的话,只微微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儿,偏偏这时手里的猫像故意捣乱一般叫出声,让人不知所措。

    她讪讪而笑,把手里的两只猫抱进怀里,试图安抚住它们。

    皱眉低头对着两只猫小声教训:“你俩安静点,不许亲嘴。”

    “轻莺,跟我回去。”

    裴少疏说完又对萧明帆道:“一会儿起风,世子还莫要在外逗留,不然家里大人怕是要着急。”

    “丞相大不了我几岁,何必一副长辈的口吻叮嘱关怀。”

    “我若真是你兄长,恐怕就不止是叮嘱了。”

    萧明帆温和的面庞稍有僵硬,绵里藏针道:“丞相说笑,这辈子你是没机会做我兄长了,再怎么样,你都不可能姓萧。”

    裴少疏浑然不在意,轻描淡写:“我对做世子兄长勉强有几分兴致,姓萧就免了。”

    语罢欲转身离开,这时萧明帆再度叫住他,裴少疏稍有不耐回头,漠然视线觑人一眼。

    “在下还有一事好奇,不知丞相可否解答。”

    “世子但讲无妨。”

    萧明帆目光盯着轻莺手里那只白色波斯猫,古怪开口:“这只猫的名字真是你取的?”

    裴少疏:“……”

    第30章 太医 就说你是个色胚

    沿着太液池原路返回, 一路微风徐徐,垂柳飘然,空气中混杂着一深一浅的猫叫声。

    由于被左右分开, 轻莺仿佛成了两只猫之间的鹊桥, 黑白两猫遥遥相望,对着彼此深情喵喵叫, 完全无视了中间的她。

    脚步放慢, 轻莺拎着猫有些为难:“大人,这两只猫不愿意分开怎么办?”

    裴少疏瞥一眼那只陌生黑色皮毛的小猫,淡淡道:“两只都带回府。”

    “啊, ”轻莺惊讶不已, “大人是打算一起养吗?”

    “正好一公一母, 那只黑猫就叫小郎君。”裴少疏坦然叫出这个称呼, 丝毫不觉羞耻。

    “可是那只黑猫看起来是没人养的野猫呀, 流浪街巷, 且无家可归, 而小娘子是波斯国王族的贵宠, 它们怎么看都不般配呀……”轻莺目光染上哀伤,黯然不已,“从小吃尽苦头的野猫也能和养尊处优的贵族猫在一起吗?”

    “除非他们彼此嫌弃, 否则为何不能在一起呢?”裴少疏负手踱步, 步调缓慢,“门当户对未必恩爱一生,两情相悦才是白头偕老的真谛。”

    微风动湖面,泛波起涟漪。

    与俗世真理相悖的话语落进耳中,轻莺眼睫微颤。

    “况且小娘子很喜欢它,你要拆散它们?”

    轻莺摇摇头:“才没有呢, 奴婢是怕大人怪罪,毕竟奴婢没有照顾好它,差点弄丢了……还拐回来一只小黑猫入赘。”

    说到此事,裴少疏瞬间严肃起来:“进宫之前说过让你跟紧无铭,你倒好,毫无顾忌孤身跑到太液池来,皇宫御苑是能随意乱跑的地方吗?看来日后我不必再带你出门。”

    裴少疏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声音透着些许凉意。

    自己乱跑在先,大人不悦无可厚非,轻莺低垂脑袋默默认错:“奴婢不是有意的,大人莫要生气……”

    裴少疏伸手接过她怀里的波斯猫,用一双含雪的眸子盯了片刻,小娘子察觉到主人的情绪,乖乖舔了舔爪子,讨好地叫了声。

    听到猫咪乖巧的叫声,他脸色融化不再那般冷厉。

    此招竟管用!轻莺见状计上心头,效仿猫咪撒娇,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拽了拽裴少疏的衣袍,勾住腰间蹀躞玉带,怯生生嘟囔:“大人,奴婢只是怕弄丢了你心爱的猫嘛,以后一定安分守己,再也不乱跑……”

    “奴婢会乖乖跟紧大人的。”

    裴少疏略微垂眸,目光落在少女故作可怜的脸庞之上。

    眼角眉梢噙着楚楚可怜之态,风一吹,青丝碎发随之摇晃,如玉盈润漂亮的面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声音如莺啭。

    这小细作实在很不会做戏,心里想的皆摆在明面上,有点心机,却并不惹人厌恶。

    “下不为例。”

    轻莺喜笑颜开:“就知道大人最好了。”

    她自然晓得裴少疏为何会生气,不止是因为自己不听话到处乱跑,更主要的原因是宫里四处是贵人,若是莽撞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脾气暴躁的,恐怕免不了吃苦头。

    权贵之人想要惩治下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这是她从小就懂得的道理。

    还好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除了那个看起来很温柔和煦的男人。

    “大人,刚才那个人是谁呀?”她仰起头问,说起来那个人帮过自己,得记住人家名字才好。

    裴少疏黑眸深邃,平静道:“洵阳王世子,萧明帆。”

    “洵阳王是陛下的兄弟吗?”轻莺难得脑筋转得快。

    “不错,洵阳王是陛下的亲弟弟,”裴少疏说,“萧明帆乃洵阳王独子。”

    轻莺跟着点头,心想原来是萧室宗族,她没见过多少皇室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上回夜宴见到的二皇子,阴鸷深沉格外吓人,一度让她以为皇室中人都很恐怖。

    这个萧世子倒是和蔼可亲的很,身上也没有贵族的架子,反倒是书卷气十足,一看就是嗜书风雅之人。

    最重要的是,她帮自己找到了猫,虽然只是口头提点,但也帮了大忙了。

    “世子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她禁不住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裴少疏顿住脚步,意味不明笑了声:“你觉得他也是个好人?”

    从前裴少疏笑起来都是浅淡的,一闪而过不着痕迹,这回却给人一种冷嗖嗖的感觉,轻莺虽迟钝,但也咂摸出一点不同寻常。

    感觉答错后果会很严重的样子……

    难道萧世子不是好人,所以大人才不高兴?听方才二人对话就觉得怪怪的,裴相一直在夸世子,世子也十分谦逊,可是二人之间莫名有种危险的氛围。

    轻莺试探着说:“世子帮奴婢找到了大人的猫,所以应该是个还不错的人吧。”

    随后又补充道:“大人才是奴婢心里最好的人,其他人都比不上。”

    裴少疏看过来,轻莺睁大圆圆的眼睛,摆出无辜的表情。

    看起来傻里傻气。

    似乎是满意了这个回答,裴少疏这才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轻莺忙松一口气,还好没说错话。

    “其实你说的没错,萧明帆的确是个良善之人,”他略微停顿,“只不过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轻莺:“……?”

    这到底算不算在夸对方?

    ……

    红墙内宫殿繁多,径路复杂,身处其间如同蝼蚁般渺小,四周绿荫叠影,日光如瀑倾落,给古朴皇宫笼罩一层巍峨雄伟的金光,气势逼人。

    都说皇城是天下最威武磅礴的地方,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光是脚下随意踩踏的砖石就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更别提宫殿玉瓦朱檐。

    玉楼金阁在,风景处处致。

    轻莺边走边感慨,怀里的小黑猫同样被景色吸引,甚至都不闹腾着找小娘子了。

    跃过一道石桥,宫道空空荡荡,一直朝东南走,步履不停。

    这条宫道不是回麟德殿的路,更不是出宫的路,意识到这一点的轻莺微微愣住,这是去向何处?她抱着怀里的小黑猫四处张望,疑惑之间不知不觉把话问出口。

    裴少疏目视前方,抱着白色波斯猫,眼神淡淡的,说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啊?”轻莺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裴相说的不是“跟我去见一个人”,而是带她去见皇宫里的人?

    见什么人,又为何要带自己……

    怀着诸多疑惑,轻莺默默跟在裴少疏身后,来到一处高大灰瓦红墙的宫院,上方匾额书有鎏金“太醫署”三字,熠熠生辉。

    轻莺勉强认出太医二字,明白这里大抵是行医治病的地方,可她不懂大人大老远跑到这里做什么,莫非是身子不适?

    “大人,你哪里不舒服?”轻莺眼神关切。

    裴少疏侧脸白若冷玉,语调淡泊:“我身体很好。”

    迈步而入,远远闻到四面八方飘来各种草药的味道,前殿许多太医正忙着抓药看脉案,望见裴少疏进殿后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情行礼,并且异口同声指了指后院说燕太医在后院的药园采药。

    燕太医,看来裴相经常来找这个人,太医署所有人都默认他是来找燕太医的。

    裴少疏领着她进入后院,太医署的后院极大,或者说这里简直像后山,放眼望去青葱茂盛,种满各种各样珍贵稀奇的药草,风一吹,青涩微苦的味道擦过鼻尖。

    轻莺禁不住好奇,抬头望过去,周围有几个药童正在捣药,而药园正中央站着一位年轻的郎君,身上背着挎篮,青白色的衣衫与周围草药融为一体,隐约间那张脸却是俊朗无比。

    他伸手用袖口轻轻拭汗,恍然抬头,望见她和裴少疏。

    采药的郎君笑了笑,忙挎着药草篮子朝他们走过来,一脸笑意盎然。

    他来到裴少疏面前,略微行了一礼:“见过裴相。”声音有几分散漫,全然不像其他人对裴少疏畏惧且敬而远之。

    “燕必安,采药这种杂事还需要你亲自来?”

    被称为燕必安的太医微微一笑:“有些药童笨手笨脚,难免弄坏了许多珍贵药草,自己采才安心。”

    “话说你来找我啥事,莫不是想我了?”

    裴少疏冷哼:“谁会没事思念太医,我又没病。”

    “哎呀,下官真是伤心了,”燕必安假模假样唉声叹气,“还以为你终于良心发现了呢。”

    “你今日可有事?”

    燕必安耸耸肩:“没啥事,上回文婕妤不知吃了何物呕吐不止,非觉得自己有孕了,结果一去诊脉空欢喜一场,就把气撒在诊治的太医身上,很不巧,在下就是那个倒霉的太医。”

    “罚你了?”裴少疏深深皱起眉头。

    “罚我一个月不许出诊,在太医院老实研习医术,近日正是清闲,无事可做。快说说你有什么病,我正好找点事儿干?”

    裴少疏没好气瞪他一眼:“我没病。”

    随后视线看向一直乖乖待在身侧的轻莺,轻莺眨巴眨巴眼睛,满脸茫然。

    燕必安随着裴少疏的视线看过去,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兜转一圈,倏地露出一个了然于怀的笑。

    这厮忍不住揶揄道:“原来裴相竟在自己身边藏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啊,难怪从前那些人你一个都看不上,合着是因为不够美。”

    “我就说你是个假正经的色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