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醉酒 来我屋里自荐枕席?
敢当着裴相的面儿说他是假正经, 还说他是色胚,轻莺都忍不住替眼前人捏一把冷汗,她忍不住偷看裴少疏的神情, 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
裴少疏只淡淡道:“少贫嘴。”
没有生气, 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轻莺忍不住钦佩起眼前的太医, 此人一看就跟裴相关系匪浅, 否则怎么敢如此轻易调侃对方。
燕必安仍旧嬉皮笑脸:“难得见你对哪家小娘子上心,一时惊奇罢了。”
“小娘子,请坐。”
燕必安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架榆木小条凳, 示意轻莺坐下。轻莺却吓得连连摆手, 大人们都没有坐, 她一个奴婢怎么能坐呢。
“问诊哪有站着的?”燕必安笑眯眯解释。
“啊?”轻莺懵了, “是、是要给奴婢看病吗?”
裴少疏微微颔首。
一道微凉视线瞥过来, 轻莺乖乖坐在条凳之上, 掰着手指头忐忑不已。裴相为何突然带她看病, 是怀疑自己脑子不好使吗?可是她从小就这样呀……
见状燕必安忍不住笑道:“在下行医多年, 医术颇高,整个太医院没几个人比得过我,小娘子且安心, 脸色不要这般难看呀。”
“少吹嘘自己。”裴少疏说。
太医署不乏资历深厚的老太医, 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的莫过于燕必安,他出身行医世家,祖辈世世代代都为皇家御医,可谓一诊难求。
而他七岁就能自己开方抓药,各种药草一闻便能分辨种类年岁,一度被称为神童, 十岁之时就得了恩典允许进太医署学习。
燕必安心想,我还嫌吹嘘得不够呢。
“她右耳失聪,你看看能否医治。”裴少疏开口。
听见此言,轻莺倏地抬眸,浅棕色眸子亮了亮,似惊似喜望着裴少疏。原来裴相带她来看病是为了聋掉的耳朵,当时被发现失聪时裴相还安慰她,本来只以为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找人帮她医治。
轻莺感动得快要哭了,哽咽着说:“大人,你真是个好人……”
“噗嗤,”燕必安没忍住笑出声,一脸欠揍笑,“哎呦我的天,你家这小婢女真可爱,居然有人夸你是好人。”
裴少疏冷冷挑眉:“我怎么不算好人?”
“是是是,裴相菩萨心肠。”燕必安敷衍。
语罢坐在条凳另一侧,伸手捏了捏轻莺耳畔几个穴位,嘴上询问:“几岁时失聪的还记得吗,当时遭受过何种对待?”
开始问诊后,他表情瞬间变得严谨,吊儿郎当的姿态被温和所取代,一双深黑的眼睛专注且认真地望着自己的病人,似乎不受外物干扰。
听见问话,轻莺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说出实情,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凡回想起都会难受到喘不过气。
怀里抱着的小黑猫跳下去。
裴少疏始终站在一旁,他似乎看出轻莺的迟疑,垂眸望着局促的少女,冷静道:“对医师不要撒谎,若有不方便外人知晓的,我可以暂时回避。”
语罢抬腿欲离开药园,轻莺连忙把他叫住:“大人!没有……没有不方便。”她分明是抗拒裴少疏知晓这些的,却莫名觉得不该让他出去,自己已经欺瞒他太多事情,不想再多一件。
二人情态落在燕必安眼中,他左瞅瞅右瞧瞧,暗暗咋舌。
一阵沉默过后,轻莺
深吸口气,目光无聚点落在药园药草叶片之上,缓缓回忆说:“奴婢八岁那年,因为做错一些事情受罚,头被塞进水缸里好久……当时好像窒息晕过去,醒来时右耳就再难听清声音。”
“当时以为过段时日就能好,没想到……”
越说脑袋越低,不敢抬头看裴相的神情。
微风拂过,携带偌大药园苦涩的草药香。
燕必安叹口气:“抬起头,我再看看。”
轻莺抬起头,余光瞄了一眼裴少疏,望见对方的神色仍旧冷淡如霜雪,睫毛阴影投落在脸上,看起来有种锋利的冷肃。
周围的风好像冷了些,像极了那年冬日。
坦白时她刻意隐去了一些细节,比如究竟做错了何事才会受罚,又是被何人惩罚,为何从来没去看过大夫。
其实有些事连她自己都几乎记不清晰,只记得那年雪下得很大,她想到仁雅堂门口雪地里团一个雪球,恰巧遇到牙婆从外面拐了孩子回来,看见她孤零零站在门口,以为她要逃跑。
后面的记忆很混乱,牙婆们不会用损害容貌肌肤的方式惩罚她,只会采取不伤及表面的惩罚方式。
大雪压树,依稀记得结冻的水缸,刺骨的寒水,争相恐后钻进身体里,几乎僵死在那个寒冬。
巨大的水花声刺穿耳膜,再往后,天地归于寂静。
八岁那年,她的人生被分割成两半,一半鼎沸,一半死寂。
“伸手,我给你把脉。”燕必安出声,轻莺的思绪骤然被拉回来。
她傻傻伸出胳膊,燕必安搭腕按住她的动脉,只一息的功夫,他神色变了变,压深的眸子凝视着她,似有探究。
裴少疏察觉到他神色有异,神情稍有严肃,问了句如何。
燕必安悠悠收回视线,笑笑说:“能医,可能要大半年,而且不能保证恢复如初,但肯定比现在要强。”
他扭过头,跟裴少疏隔空对上目光,似乎藏有隐晦的深意。
轻莺眼底露出希望:“真的吗,真的能治吗?只要能听见一点也行,可是……可是我没有银子给你,能赊账吗?”
“那肯定不行啊,”燕必安笑得贼兮兮,“不过不用你给,求求你家裴少疏呗,他可不缺钱。”
“不行,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让大人替我付账。”
“啧啧啧,真体贴懂事呀,兄弟捡到宝咯。”燕必安神色暧昧地冲着他俩笑,而后起身。
“我去拿点东西,稍候片刻。”
燕太医走后,轻莺眼睛亮亮的望着裴少疏:“谢谢大人,奴婢无以为报……”
“那就以身相许啊。”燕必安回来得极快,眨眼间的功夫,笑眯眯两三步回到凳上坐好,把四四方方的雕花医箱搁在地上。
霎时间,轻莺红了脸,支支吾吾说:“奴婢岂敢高攀大人……”
虽然她每天都在努力引诱裴相,但嫁给对方这种美梦她连想都不敢想,哪怕出现一丝念头都是对裴相的亵渎。
“那要不这样,我给你治病分文不取,你对我以身相许如何?”燕必安冲她挑起眉,笑得风流倜傥。
啊?轻莺睁大眼睛。
始终未曾出声的裴少疏冷不丁开口,催促道:“少说两句废话你的医术还能更精进些。”
燕必安脸皮极厚,笑着调侃:“不就逗一下你家的小婢女吗,凶什么凶啊,小心眼儿。”
他从针灸袋中取出一根银针,针尖锋利闪烁寒光,刹那间,轻莺脸上血色褪尽。
作为行医之人燕必安善于察言观色,病人每一丝的细微变化都能尽收眼底,他看出轻莺不同于寻常人的慌张,暂且把针收回袋中。
果不其然,收回银针以后,轻莺的表情立马松动,只有呼吸尚且不平。
这种反应不是紧张,更像是惧怕。
脚底的小黑猫围着轻莺喵喵叫,时不时蹭一下对方的裙边。
燕必安问:“怕针?”
轻莺老老实实点头。
“你这种情况不针灸也不成,要不你把眼睛闭上,看不见或许能放松一点?”
轻莺把眼睛阖上,无边的黑暗覆盖视线,纤长的眼睫不住地抖动,颤乱的阴影从眼睑铺开,如皎月被墨色晕染,脆弱且无助。
纵然闭上眼睛,仍旧控制不住内心的胆怯。
抖成这样压根没法施针。
燕必安叹了口气,又问:“要不然用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这招对小孩儿挺管用的,比如拿个喜欢的木偶或者风车,就能忘记疼痛。”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比如吃的或者抱着小猫?”
小黑猫适时叫了一声。
喜欢的东西?轻莺想不到自己拿着什么东西能够转移注意力,哪怕再喜欢也不可能抵挡恐惧之情呀……
沉默间,裴少疏替她答:“她喜欢吃冰糖葫芦。”
闻言燕必安立马来了劲儿,笑得灿烂:“哎呦,咱们裴大丞相还能记得旁人的喜好呢,咱俩自小相识,你可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裴少疏皮笑肉不笑:“你喜欢吃苦头,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吃点。”
一本正经的语气,连带丞相大人怀里的波斯猫都昂起脑袋甩了甩尾巴,裴少疏垂首揉揉猫咪的头。
燕必安哈哈大笑,心想可真有意思,扭头又对着轻莺说:“我这儿倒是有不少消食化积的山楂,但是没有糖浆啊,恐怕会很酸,吃不得吃不得。”
“要不你再想想其他的,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不一定是吃的,万事万物都行。”
轻莺左顾右盼,神色不定,视线在触及裴少疏的时候微微一顿,方才惧怕银针的恐惧瞬间消除大半。
最后她吞吞吐吐说:“奴婢……喜欢大人。”
话音落地,裴少疏倏然抬眸。
说完以后,三人皆是一愣。
轻莺后知后觉意识到此话颇为僭越,不由得急得眼瞳轻晃,似乎想要说句什么解释。
反观裴少疏比她稍微冷静些,只是用浩色缥缈的眸光深深注视她一眼,旋即不动声色挪开视线,没有训斥,亦无反驳。
风中的苦涩药香似乎淡了不少味道,吹乱二人发丝。
唯有燕必安愣神过后,噌的一下兴奋起来,搓着手一脸贼笑,乐呵呵看热闹不嫌事大:“喜欢大人,喜欢哪个大人?”
轻莺倏地红了脸,不愿再开口。
燕必安朝裴少疏招手:“人家小娘子都说喜欢你了,你还傻站在那里,快过来安抚一下她,我来施针。”
轻莺这会儿正尴尬着,哪里敢让裴少疏安抚自己,一时急得连自己怕针都抛之脑后,连忙说:“没事的燕太医,你扎针吧,我不怕……”
“不要试图欺骗大夫,怕不怕我还能看不出来?”
燕必安懒洋洋吐出一口气,从针灸袋中再度掏出银针,将针一字排开,轻莺顿时颤栗不已,把脑袋埋低,视线盯着地上团团转的小黑猫,试图忽悠自己根本不可怕。
皙白干净的指尖微微蜷缩,控制不住地心慌紧张。
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这时忽然有一双手轻轻覆盖在她眼前,遮住大半视线。
男人的手微凉,浅淡的青竹香让轻莺莫名心安,焦躁的心如同浸润春水当中,霎时融化。
渐渐的,她放缓呼吸。
裴少疏垂眸,瞧见少女乌黑的发顶,掌心的眼睫毫无规律地颤动,像是羽毛轻轻划过,酥酥麻麻,痒意顺着手掌扩散。
脸庞透着脆弱的莹白,好似下一刻就会碎掉。
“别怕。”
一针落在耳后,轻莺顿时冷汗直流,哆哆嗦嗦强撑着没有挣扎,另一只手下意识揪住了裴少疏的衣裳袖口,低声喘着气。
这几个穴位不算疼,不至于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燕必安观察着轻莺,推测出对方大概不是真的疼,只是过度恐慌。
出现这种状况,只能是以前经历过过疼的扎针,所以才会有如此过激的表现。
燕必安见状道:“痛的话可以找东西含着。”
轻莺缓慢摇头。
语落迅速在耳后扎下两针。
迷糊之间,轻莺想,原来听觉是痛的。
还剩最后三针,需要扎在额头,此处穴道会更痛一点,燕必安朝裴少疏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
裴少疏忽然淡淡开口:“轻莺。”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轻莺下意识张开嘴巴回应,刹那,白皙细腻的如玉手腕抵在了她嘴唇前,与此同时一针落下,她下意识想喊痛,并且嘴巴不受控制咬了下去——
微凉的触感含进口中,用力咬过以后轻莺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裴相居然让自己咬他的手腕止痛!
震惊的轻莺甚至连疼痛都已经感受不到,燕必安趁机麻利地又扎下两针,
第一回施针完毕。
很顺利,病人没有四处乱窜。
轻莺整个人都傻了,呆呆望着裴相洁白的手腕,上面多出一个刺眼的牙印,似乎很深。
“大人……你、你怎么……”她舌头打结。
裴少疏施施然收回手,拂落衣袖,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燕必安立马把多余的银针收回针袋,笑得一派得意:“怎么样,也没那么吓人吧?”
紧接着又关切:“话说你疼不疼呀?”
施过针后,轻莺发现耳后和额头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痛楚,哪怕那些针还正扎在穴位中没有取出,可是却只有微微胀热,并不难受。
她实话实说,说并不疼。
燕必安忍不住调侃:“只怕是心里疼得很吧,眼睛还盯着裴相手腕瞧呢?”
从方才施针结束,轻莺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裴少疏已经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手腕,几乎一瞬不瞬粘在上面。
若非不敢冒犯,估摸着此刻已经冲上去翻出裴少疏的手腕看了。
被拆穿心思也不恼,轻莺轻轻拽了拽裴少疏的衣袖,抬起脑袋:“大人,奴婢看看你的手腕好不好?”
裴少疏垂眸,与少女含着泪的眼睛对视,并且看清楚她额头上扎的三根银针,像是鸡冠子一样竖在头顶,看上去颇为滑稽。
他唇角弯了弯,露出浅浅的弧度。
一笑如同千年霜雪融水,须臾间转瞬如风,令人目眩神迷。
“不必看,”裴少疏拒绝道,“不疼。”
他瞥开视线,轻莺却仍旧望着他。
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连地面上正在亲热的一黑一白两只小猫都察觉到,纷纷扬起脑袋看着主人们。
“要风花雪月,卿卿我我回你们相府再说,我这儿可是看病的地方,严肃一点。”燕必安打破氛围。
他揽过裴少疏的肩头,笑着说:“真不疼啊?我才不信,要不我也咬一口试试,看你疼不疼。”
裴少疏对这厮颇为无奈,询问道:“何时可以取针?”
燕必安扬起眉梢:“一炷香就成。”
“轻莺娘子莫要乱动,待会儿给你取针。”
“多谢燕太医。”轻莺发自真心道。
“来来来,你跟我过来,有要事告诉你。”
说着燕必安把裴少疏扯远,远到轻莺只能大抵看清双方身形,裴相的神情好像变得有些严肃,声音一概听不见。
不知在说何事,应该跟自己没关系吧?
轻莺闭上眼睛,脑子里再度回想起那个牙印,以及对方手腕的凉意,那种感觉好熟悉,像是梦中经历过。
……
宫宴结束,回到相府以后,轻莺在西厢院里给两只猫搭了两个窝,奈何两只猫腻歪不肯分开,她只好给它俩重新搭了一个更宽敞的窝,两只都能睡得开。
小娘子和小郎君欢欢喜喜抱在一起,趴在窝里重新亲热起来。
此刻天际澄净,夜风清爽,草丛里传来阵阵虫鸣。
自从今日从太医署回来,她的耳朵就比清明不少,可见这位燕太医的确医术精湛,就是扎得疼了点……燕必安说每隔半个月他会来自己施针一次,只要乖乖配合,不出半年就能好大半。
知道有希望痊愈,她开心的不得了,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她今天因为怕疼咬了裴少疏的手腕。
那个牙印很深,光是看着就挺疼。
愧疚之情如同海里浪花涌上心头,轻莺半蹲在地上,眉眼耷拉,伸出手指戳了戳两只小猫,在黑夜里自言自语。
“你们说大人为何要把手伸过来呀……”
“我真是笨,居然真的咬上去……”
“我是不是应该去给大人送药?”
轻莺手里攥着一个黑玉小瓶,是临走前燕必安交给她的,说是可以治愈伤口,还特意提了一句可以治咬伤。哪怕再傻也能听懂对方暗示她把这个药给谁用,但是燕太医为何不自己给呢?
分明他们才是好友啊。
“你们说我到底去不去呀,可是已经入夜,大人会不会已经睡了?”
一直念念叨叨,两只小猫被轻莺烦到没办法腻歪,齐刷刷探出脑袋冲她喵喵喵老半天,最后轻莺一拍手,对它们说:“你们说的对,我现在就去送药!”
而后提着裙摆蹦蹦跳跳快步离开。
“……”
刚骂完人的两只猫郁闷回窝。
由西厢通往裴相寝屋的路很长,灯笼照亮长廊,砖石之上铺着一层浅淡的彤色光亮,好似晚霞落在地上,光影朦胧。
穿过长长游廊,越过垂花门,来到主人所居的砌雪院,轻莺谨慎探头,再度看见上回的那两个看守。
两个看守耳聪目明,在黑夜中锁定她的身影,警惕地瞅过来。
轻莺怕被当成小贼,忙不迭笑着走出来,两个看守识得她,不免又是一愣。
“我有事找大人,大人歇了没呀?”她低声问。
其中一个看守说:“没有,屋里还点着灯呢,但是……”
轻莺点点头,转过身就打算敲门,被看守迅速拦住,两个人欲言又止,互相看着对方,谁都没有先开口。
“有什么不妥吗?”她懵懂问。
看守一脸为难:“今日宫宴饮了不少酒,大人这会正反劲儿呢,恐怕不便打扰。是大人让你过来的吗,不是的话就赶紧回去。”他们尽忠职守,虽晓得眼前的小婢女跟裴相关系匪浅,却也不敢轻易让她在深夜打扰他。
上回轻易把人放进去已经遭了裴相训斥,可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
轻莺自然没有得到准许,但她还是撤了个谎,说的确是裴相让她过来的。二人将信将疑,却又觉得这小婢女应当不至于骗他俩,毕竟丞相还在屋里呢,真骗人岂不是会立马拆穿?
“那好,你过去吧。”
两个看守退到两侧,避开距离,以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轻莺深吸一口气,做好挨训斥的准备,缓缓敲响门扉。
咚咚咚。
片刻功夫,门从里面打开,月下的裴少疏身着雪白寝衣,肩膀松松垮垮披着一件云鹤墨色长衫,皎洁月光倾洒脸庞,镀上一层银色光晕,清冷若仙人。
看惯了裴相一丝不苟的板正冷傲模样,还是头一回见他衣衫散乱的样子,轻莺忍不住呼吸一滞,耳朵顿时发烫。
目光不由自主移开。
裴少疏亦有点意外,垂眸瞥见少女红彤彤的耳垂,手搭在门框上倾身,声音偏凉:“夜黑风高,来我屋里自荐枕席?”
声音浓厚如此刻夜色。
分明是调侃的话语,从他口里说出来不见半分轻浮。
自荐枕席这个词她是懂的。
轻莺的眼睛借着月色变得明亮剔透,眼睫微微下垂,小声说:“这次奴婢过来是有正经事的。”
“以前都是不正经的事?”裴少疏勾着唇。
他身上早已没了酒味儿,眼底澄明静谧,可是让人觉得似乎真的醉了,寻常裴相不会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
原来裴相白天喝酒无妨,到了夜里就会意识不清,说来还挺令人羡慕,至少不会在众人面前失态。
她曾经在仁雅堂可是见过不少壮汉酗酒打人,有时候连牙婆都会误伤。裴相恐怕是男人中酒品最好的那一种人。
轻莺不
晓得他醉得何种程度,只好试探问:“大人,能让奴婢进去吗?”
裴少疏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轻莺及时露出可怜的神情,抖抖窄小肩膀,装作夜风微凉冻得发冷的窘迫模样。
门敞开,他偏偏侧身让出半面空隙,轻莺露出欣喜的神色,跟随夜风一同钻进屋子里,跑的极快,生怕对方会临时反悔。
裴少疏合上门,回到屋内。
清雅的檀香素净好闻,轻莺轻轻一嗅,身心舒畅,难怪大人物都喜欢点香,的确清心去躁。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与上次来几乎一模一样,连花瓶器物的摆放都没有太大区别,十分有规律,严谨到极致。
恐怕裴相的卧房这辈子最乱的时候就是上回她来跳舞……
朝里走几步,屋内几案上袅袅燃着鎏金莲花烛台,明明灭灭的烛火照亮一方,半卷书歪斜放着,明显刚刚翻看,还未来得及收起。
真稀奇,裴相喝醉酒不睡觉居然还看书。
丞相果真跟寻常人不同。
“还没看够?”身后突然响起冷淡的音色。
轻莺倏然回神,歉意道:“奴婢鲁莽。”
裴少疏又问:“来此有何要事?”
轻莺殷勤地从怀里掏出墨玉瓶,指着说:“燕太医说这个可以治咬伤,奴婢是想来为大人送药。”
“就为这个?”
“是呀。”
裴少疏顺势坐在桌案前,借着烛光观看手腕上鲜明的牙印,一截白皙手腕上多了一排印记的确打眼儿,由于白日里下口重,一圈均已破皮,隐隐有红血丝从肌肤溢出。
“小狗牙口挺好。”他收敛眉目,风轻云淡道。
见到快要泛肿的伤口,轻莺心里猛得一刺,没有想到咬一口竟会如此严重。
裴相居然还不当回事!
轻莺连忙拧开药瓶,细长的指腹沾住药膏,搁进手心里搓热,遂往对方手腕上涂抹,眉尖蹙着心疼之色,还不忘小声反驳:“奴婢不是小狗……”
裴少疏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在灯下仔细端详,芙蓉花般的面容沁出粉色,眼神拼命闪躲,身子却半分不敢动。
“张嘴。”他淡淡命令。
轻莺倏地抬起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心想裴相不会是喝多了打算酒后乱/性吧……也不是不行,反正她最终目的本就是引诱对方,哪怕神智不清晰也没关系……
依裴少疏的性子,酒后荒唐过后必定不会惩戒她,自己若是表现好一点,说不定能让他食髓知味,彻底离不开她。
醉酒是好事。
抱着旖旎的心思,轻莺缓缓启唇,烛光下的唇瓣水润泛起晶莹光泽,阖上双眼,感受到有温度正在靠近——
嘶。
想象中的亲吻没有到来,反而下唇被捏住,露出尖尖的牙齿,她茫然无措睁开眼睛,巴巴瞅着不按常理出牌的裴相。
裴少疏用手指轻敲她的齿尖,声音如霜似雪:“牙齿如此尖锐,还说不是小狗?”
“……”
真的不是小狗!
轻莺窘迫得满脸通红,还好裴相现在醉酒,否则也太难为情了……
她噘起嘴巴,有点气愤:“大人喝醉酒欺负人。”
“没欺负人,”裴少疏单手托腮,好整以暇凝视少女,“欺负小狗。”
轻莺简直想当场汪汪叫。
有些人看着神态清明,实则已经醉昏了头,否则怎会如此强词夺理还无理取闹。
跟醉酒的人是没法讲道理的,轻莺默默告诉自己,眼下是接近丞相最好的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了,毕竟裴相很少喝酒,更别说喝醉。
她得好好把握。
轻莺垂眸继续为他上药,其他先不急,处理伤口要紧。待药膏抹匀,精致的腕子上覆着一层白霜,鬼使神差的,她倾身低头在牙印附近吻了吻。
一触即分,像是晶莹的水珠划过,不留痕迹。
这是轻莺第二次吻到裴相,上回是在醉春坊,浅碰耳垂,这一次是趁着他醉酒,胡作非为。
也不知明日是否会受罚。
二人靠得极近,裴少疏怔了怔,忽而抬起另只手揉揉轻莺的脑袋,动作缓慢轻柔,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温柔得不像话。
耳畔发出噼里啪啦的炸烛花的动静,蜡油缓缓滴落,暖光勾出如峰眉弓,高挺鼻梁,一片薄唇。
轻莺头一回在他眼中窥见似水般的柔情,好似高山之巅的雪莲悄然绽放,不慎被眷恋温柔的皮囊所蛊惑,忍不住轻声撒娇:“大人,好舒服……”
裴少疏却揉着她的脑袋道:“小狗真乖。”
“…………”
对着狗才会露出如此深情的眼神是吧!
轻莺气结,万万没想到难得可以肆无忌惮贴近裴少疏,对方却不拿她当人,这该怎么亲热?总不能上去像小狗一样舔两口吧!
“小狗会给你上药吗?”她咬牙切齿。
“你会。”他答。
“小狗会亲你手腕吗?”
“你会。”
“小狗会说话吗?”
“你会。”
轻莺试图挽救:“所以我是人。”
“你是小狗。”裴少疏不为所动。
到底喝了几坛子啊!醉成这副德行。
罢了,不能计较。轻莺抿抿嘴唇,不就是明日酒醒受罚吗,事已至此,不如再放纵些。
她上前双臂环住裴少疏的脖颈,嗅到清泠的淡香,伏进坚实温热的怀抱,顺势坐在腿上,对方的寝衣薄且贴身,贴着格外舒服温暖。
轻而易举窝进裴少疏怀里。
凑近些许,轻莺乖巧万分倚在裴少疏胸膛,后颈搭在男人臂弯,抬起脸能望见丞相大人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流畅干净,喉结微微凸起,最重要的是他的肌肤没有泛起红晕,完全不像个醉酒之人。
给了轻莺一种此刻裴相很清醒的错觉。
若是对方没有醉酒朦胧,估计自己这番大胆举动早已经被丢出门去。
她亲昵地在人怀里蹭了蹭,试图蛊惑醉酒的人,软着嗓子问:“大人,奴婢抱起来舒服吗?”
裴少疏拢住她的脑袋,抚摸少女顺滑如墨的青丝,毛绒绒的发丝摸起来手感十足,忍不住感叹:“小狗毛真软。”
轻莺:“……”
有本事别摸头发呀!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是小狗,她攥住裴少疏没有受伤的那截手腕,引着往自己身上摸,手掌擦过腰间,按上一片软肉。
原本以为裴少疏摸到自己身上没有毛就愿意相信她不是小狗,岂料裴少疏的手掌顺着腰际继续往后方摸,宽大掌心散发灼热,掠过荷色的薄衫粉罗裙,往某处揪了一把。
唔——!
骤然一惊,反应过来以后,轻莺立马闹了个大红脸,眼睛瞪得溜圆,当真像极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大、大人!”轻莺觉得自己身上某处火辣辣的烫,几乎快坐不住。
裴少疏眉头紧蹙,轻声道一句:“怎么没有尾巴?”
“……”
她是人哪里来的尾巴!
轻莺羞愤欲绝,把脑袋埋进裴少疏的怀里,头顶呼呼冒烟。
还没等她消化眼前的一切,裴少疏疑惑:“莫非不是小狗?”
“对对对,奴婢不是小狗!”轻莺又哭又笑,心想青天大老爷啊,总算是还人清白了,“奴婢会说话怎么会是小狗呢。”
裴少疏的语调骤然冷漠,以无情的口吻说:“那便不抱了。”
语罢就要把她从身上掀下去,轻莺见状惊慌失措紧紧抱住他脖颈,为了不被丢下去,急中生智趴在裴少疏耳边汪汪汪了三声。
得,这下彻底解释不清。
听见小狗叫声,裴少疏停下动作,又往某处儿摸了一把,声音似有同情。
“断了尾巴的小狗,真可怜。”
轻莺委屈巴巴点头,心说对呀,好可怜。
没人比她更可怜。
这算什么事儿啊,好不容易能尽情占丞相便宜,结果比清醒的时候还难上钩。
郁闷,无奈,种种复杂情绪交织。
突然间,她的身躯被腾空抱起,下意识往前一抓,揪住了对方披在身上的云鹤墨袍,紧攥手心。
为何突然抱起她?
轻莺探起脑袋,眼睛亮晶晶如同星光,声音乖软:“大人要抱小狗去睡觉嘛?”她禁不住心中期待,若是能跟裴相睡一张榻,也算值了。
窗牖透月光,洒在裴少疏面如冠玉的脸上,长眉微扬,口吻淡淡:“猫狗不得上榻。”
“……”
轻莺发誓,这是她最讨厌裴相爱干净的一夜。
而后又听见他若有所思道:“乖,我去找个项圈给你戴上。”
第32章 项圈 好难哄
越过一架碧玉雕游鱼戏水小插屏, 后方设有一方云足草纹软榻,裴少疏抱着怀里人来到榻前,俯身轻手搁在榻上, 此刻轻莺头脑还在发蒙。
方才大人说要给小狗戴项圈。
去哪里找项圈, 大半夜的裴相不会发酒疯命人出去买项圈吧?!
轻莺生怕对方不清醒干出什么有损英明的事儿,忙不迭扯住裴少疏的衣袖, 结结巴巴问:“大、大人, 你屋里应该不会有项圈吧……”
“有。”裴少疏笃定道。
啊?轻莺大吃一惊。
只见他快步行至自己榻前,从描金柜子里翻出镶银的玲珑匣,屋里昏暗看不清晰, 隐约可见匣子散发出光亮, 可见昂贵。
随后从里面取出一个八宝金项圈, 来到轻莺面前。
凑近看得清晰, 这个项圈乍看不大, 浑身金灿灿, 圈身镂刻寿桃莲花, 尾端缀着长命锁和小如意, 黑夜中光泽照人,贵气十足。这哪里是给小狗戴的项圈,分明是给富贵家的孩子戴的。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触手温凉, 纹理凹凸平仄分明,有些地方稍许磨损,可见是佩戴过不少时日的旧物。
许多人家会在夫人有喜后提前打造一个保平安的项圈,待孩子出生后为其佩戴,祈求孩子富贵平安,顺遂一生。
这项圈在裴相的屋子里好生收着, 磨损亦未曾丢弃,莫非是家人给他的项圈?
真是醉的不轻,连此物都拿出来。
裴少疏似乎很满意这个项圈,作势要给轻莺戴上,轻莺连忙朝后一退,避开他的动作,蹙起眉说:“大人,这项圈不能给奴婢戴。”
“这个项圈寓意平安,保人长命百岁,”他轻声开口,“给你戴正好。”
闻言轻莺心念微颤,想起身上半月散的毒药,不知何时就会毙命,平安二字于她而言比千金贵重。心中淌过汩汩暖流,绕着心尖划一圈,钻进心底。
虽然裴相是因为把她当小狗才要给她戴,但她没什么出息,仍旧忍不住有点开心。
可这项圈她不能收,毕竟裴相还迷糊着呢,在人醉酒的时候乱动人家东西不好。
裴少疏执着要给她戴在颈子上,轻莺捂住脑袋不给碰,一进一退,二人僵持不下,两双眼睛互相注视,寸步不让。
无奈轻叹一口气,裴少疏不免凑得更近,漆黑深瞳盯着轻莺,声音不冷不淡:“小狗不乖。”
语气颇为遗憾似的,听得轻莺恨不得自己身后真有尾巴,这样就能摇晃尾巴让对方明白,自己是高兴的。
她笑了笑说:“大人,这个项圈是你自己的吗?”
裴少疏微敛眼睫,伸手摩挲纹理古旧的金项圈,凉意泛染指腹,低低回了句:“是我的。”
轻莺又忍不住问:“是父母给你的吧。”
“嗯,出生时就有,”裴少疏似乎头有点晕,手指微抚眉骨眼眶,缓慢揉了揉,“护佑平安。”
他的语气平静,情绪不起剧烈的波澜,可听在耳中莫名落寞。想起裴少疏十多年前就失去双亲,看到这个项圈如何会不睹物思人?况且把它放在离自己床榻最近的柜子里,一定相当爱惜才对。
“那大人应该好好收着,不能轻易给了旁人。”
轻莺再度推回他的项圈,裴少疏反握住她的手,似有话要说:“我给你项圈是因为——”
咚咚咚。
门突然被敲响,轻莺没来得及听对方说话,先吓得一个激灵,十成十的做贼心虚。
大半夜的,怎还有人来敲门?
裴少疏往门口睨一眼,冷声道:“进。”
话音刚落,从门外进来一个端着托盘的婢女,她进门的位置刚巧能瞧见屋内二人的姿势——素来清冷疏离的裴丞相此刻只着寝衣,正握着轻莺的手背,软榻上的小娘子眼睛睁大,双颊绯红,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这番作为令人很难不想入非非。
她一向在后厨当差,不曾见过轻莺几次,但也听闻过裴相身边多了一个绝色的小美人。本以为是院里婢女们闲来无事的玩笑话,夸大其词当不得真,如今看来比传闻中更甚啊,这个时辰……
婢女见状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这引人遐想的暧昧场景,说话发颤道:“裴、裴大人,这是无铭让小厨房为你煮的醒酒汤。”
裴少疏口吻不咸不淡:“搁桌上。”
“是。”婢女把醒酒汤放在桌案上,脚步匆匆离去了。
轻莺如获大赦,屏住的呼吸开始顺畅,有点难为情道:“大人,方才你怎么不松手呀……”
“为何松手,项圈还未给你戴上,想跑?”裴少疏喝醉酒完全不讲道理,正说着话又拿起金项圈往她颈上比量。
府里统一的婢女服饰比较保守,虽是半臂却遮住大片脖颈,裴少疏嫌布料碍事,指尖轻轻拨动衣领,指腹蹭到小片柔软的皮肤,一股细小凉风钻进脖子,轻莺不禁抖了抖。
她的脖颈莹润漂亮,纤细如同清池里的天鹅颈子,白且细腻,适宜点缀珠宝金饰,裴少疏命令她低头。
没有低头,她看向桌案,桌上的醒酒汤十分扎眼,轻莺左思右想,最后从软榻上跳下去,来到桌前端起醒酒汤,捧到裴少疏面前,请他喝下去。
夜里的醒酒汤有安眠之效,喝下去裴相用不了多久就会困倦,这样对方就不会再缠着自己戴项圈,可惜的是,她的引诱大计又泡汤了,泡的还是醒酒汤。
裴少疏皱眉望着味道不好闻的醒酒汤。
轻莺只好哄道:“大人把这个喝下去,奴婢就戴好不好?”
“此言当真?”
“奴婢发誓。”
“我不信。”
“……”
好难哄。
轻莺盯着手里的碗出神,瞬间计上心头,往自己口中倒了一口,却没有吞下去,打算学着秘戏图里的花样,嘴对嘴喂给裴相。既能亲密接触,又能让他喝醒酒汤,简直一举两得。
自己真是聪明。
她踮起脚尖,扒拉住裴少疏,噘起嘴巴尝试靠近,炽热的呼吸交错,二人已是鼻尖对鼻尖,只差毫厘便可吻上。
最紧要的关头,裴少疏与她拉开距离,眉心拧着,眸底一片清明,轻莺以为对方已然清醒,不由得涨红了脸,连带那口醒酒汤直直咽进自己腹中。
裴少疏望着她没有言语,轻莺心里直打鼓,打算跪下认错,就听见丞相大人略微嫌弃的冷然嗓音。
“不亲小狗。”
刚跪下半个膝盖的轻莺:“……”
小狗招你惹你了,不让上榻不让亲,戴项圈倒是乐此不疲!
最后折腾到后半夜,轻莺总算是哄着裴大丞相把醒酒汤喝下去,自己也累得筋疲力尽,没心思再思考别的,只想回自己的屋子睡觉。
窗外月光隐在云层后方,渗出一段朦胧的光影,看起来静谧安逸。
临走前,轻莺对裴少疏道:“大人,奴婢先行告退。”
脚未踏出房门,忽然手腕被身后男人攥住,裴少疏动作干脆利落,把金项圈从后罩在她的脖颈上,轻轻一推她的后背,眨眼的功夫轻莺已在门外。
轻莺头脑发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裴相把项圈给自己戴上了,然后就把她丢出门!
这下想还都还不回去……
门口不远处的两个看守正好奇地盯着她瞧,轻莺忽然脸皮一薄,捂着脸落荒而逃。
等明日大人清醒后再物归原主吧。
……
翌日辰时,天晴风静。
丞相府静谧无声,两三道清风悠悠而过,吹至西南桂花树旁,裴少疏独坐幽亭下,两侧环亭栽种桂花,密密叠叠,香气熏衣。
手里握着一截檀香木扇骨,他正垂首用小凿子雕花,动作细致认真,轻慢谨慎。
恬淡雅逸,自是
安然。
轻莺到来时看见的便是眼前这幅幽静画卷,亭子中央端坐的人眉目清隽,不笑时神色冷淡,好似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与昨夜全然不同。
有些人清醒过后并不记得醉酒之事,也不知裴相还记得几分。
她怀里揣着金项圈,小心翼翼凑近亭子,直到整个人完全站在亭内,裴少疏抬头瞥她一眼,垂眸继续雕扇骨。
“何事?”他口吻听不出波澜。
如此冷静的表现倒是让轻莺忐忑不已,难不成都忘了?可是门口的看守应该会告诉他自己来过吧,怎么什么都不问呀……
从怀里捧出金灿灿的八宝如意项圈,把它递到裴少疏眼前,小声说:“昨夜大人吃多了酒,把项圈戴到奴婢脖子上没有取下,大人将奴婢推出了门,所以现在才来归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裴少疏未曾抬眼,始终专注于手上檀香木扇骨。
“可是大人喝醉了呀,醉酒不清送的东西当然不作数。”
裴少疏说:“我送出去的东西,不论何时都作数,送便送了,拿着就是。”
轻莺讶异不已,没想到裴相竟然真不打算收回去,既然如此,她一定好好收着。而后她又忍不住问:“大人还记得昨夜发生的事吗?”
“只记得你来给我送药,其他事记不太清,”裴少疏抬起头,“有要紧事?”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轻莺急忙摇头否认,心虚到手忙脚乱。
裴少疏不记得,那再好不过。
说完话他继续垂眸雕手里的扇骨,檀香木是珍贵的木品,常用作奉于佛前的供品,有福佑安宁之意。用此物雕刻扇柄花纹需静心,一刀一凿都不可出错,处在近处雕刻能闻到淡甜的香韵,余香悠长。
他做事沉心静气,缜密细致,不分一丝闲心给外物。
每回裴少疏处理公务文书时也是这般潜心笃志,轻莺早已习惯他专心致志的模样。
不过她着实好奇裴相雕这扇骨做何用,平日里不见他用扇子,难不成是一时兴起拿来把玩?
胡乱猜测好久,最终没有问出口,她可怜巴巴说:“大人,奴婢想做你的贴身婢女。”
这件事她想了好久,日后李侍郎肯定还有更难的任务交给她,就凭每日在书房奉茶那点子接触,根本什么都探听不到,而且大人总是在处理公务,她也不好意思往人身上贴……
裴少疏撩起眼皮:“书房奉茶还不够?”
“不够呀,奴婢想天天跟着大人。”
半晌无言,轻莺灰心不已。
“跟在我身边可能会有诸多危险。”
“奴婢不怕。”她看见希望,眼睛亮亮的。
裴少疏垂眸:“随你。”
“多谢大人!”
今日裴相真好说话,轻莺心里欢腾不已,突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急促慌乱。
无铭快步而来,禀报道:“大人,五皇子府走水了,火势大的很,金吾卫已经带人前去,相府这边是否要派人过去?”
裴少疏神色一凛:“火势有多大,五殿下可安好?”
“不知道,下面的人只说整个皇子府几乎烧没了……不像是寻常走水。”
近夏天干物燥不小心走水是常事,可是偌大皇子府防卫严备,按理说要控制住火势轻而易举,怎么可能四面同时起火,烧得一干二净?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
“备马车,去五皇子府。”
裴少疏搁下手中扇骨,准备出门。
大人又要离府……轻莺惆怅不已。
这时,原本傻站着的轻莺突然一激灵,且慢,她现在是贴身婢女了,岂不是能跟无铭一样跟着去?
裴少疏与无铭已经走出亭子数尺之遥,轻莺匆匆跟上去,兴高采烈站在裴少疏的身后。
无铭见状皱起眉头:“谁让你跟过来的?”
“我现在是大人的贴身婢女。”轻莺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笑得眉眼弯弯。
无铭讶异地看向裴少疏,对方没有反驳,他又道:“那你也不能站在右侧,成何体统。”
“大人让我站在这儿的……”轻莺抬眼瞅了瞅裴少疏俊逸的侧脸,见到对方神色如常,她不禁抬头挺胸。
无铭只好咽下腹中之词。
裴少疏将手里未雕刻完的扇骨递给身侧的无铭,叮嘱道:“你先拿着,切勿弄坏此物。”
无铭小心翼翼接过,疑惑:“大人平常也不用扇子呀?”正是问出了轻莺的心里话,另侧的轻莺忍不住鼓掌。
“送人的。”他言简意赅。
轻莺眼睛眨了眨,让裴相亲自雕刻扇子做礼,打算送谁?送郎君还是送娘子……她不知不觉瘪瘪嘴巴。
“呀!”无铭突然嗷的一声,吓得人一哆嗦,“大人,你手腕上这是咋了,这么大一个印子!”
裴少疏往大惊小怪的无铭脑袋上敲了一下,轻抚手腕,眼神不动声色瞟过心虚的轻莺,意有所指道:“小狗咬的。”
第33章 走水 你可愿离开丞相府?
长安城府邸不计其数, 其中皇城宫宇位于城中央,龙气辐辏,气象旺盛。唯一缺点是皇帝的寝殿地势凹洼, 夏日雨水多潮, 住在宫殿中格外难忍,身上偶有湿痛。
因受潮过度, 十多年前元嘉帝命工部在长安城南侧重新修建一座宫殿, 以做帝后的寝殿,并且命当时的御史裴启监察督造。
后来因工部官员拖欠工匠银两,工匠们集体大闹一场, 甚至闹出人命, 元嘉帝忌讳血腥建造而成的宫殿, 干脆空置多年。直至五皇子长成, 按年纪该出宫建府, 又因他脾气最好, 这座府邸就被赐给了他做宅子。
如今失火的五皇子府, 便是当年惹出不少祸端的宫殿。
前行路途, 裴少疏坐在马车内神色晦暗不明,思忖五皇子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几个皇子中脾性最温和的便是五皇子,母妃位份不高, 他从小便懂得明哲保身, 事事谦让,从不与其他兄弟起冲突。
除了几个月前二皇子看上五皇子身边的一个侍女,五皇子没有送他以外,并无矛盾。
二皇子总不可能为了一个侍女火烧皇子府。
马车不知何时停住,隔着车厢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掀开车帘, 浓烟滚滚。
裴少疏立马下车,映入眼帘是一片断壁残垣,烧得片瓦不剩,官兵们带人已经将火扑灭,只余些许火星子正燃在风中,看周遭哭泣惊恐的人数,府里多半下人并未受重伤。
“大人,这火真的好大……”轻莺露出不忍之色。
裴少疏望着人群若有所思。
不远处,街头停着一辆马车,车周围着无数死里逃生的人,裴少疏抬步走上前,下人们见到裴少疏纷纷行礼,他轻敲车厢木框,低声问:“不知殿下是否安好?”
不多时,一双苍白的手挑开车帘,轻莺不免多了几分好奇,偷偷探出脑袋,逐渐看清车厢里面坐着的人。
五皇子萧渐辰身着素白中衣,外罩厚实的湖蓝披风,发冠散乱不堪,一双狭长眉眼微微下垂,皮相是极好的,只是脸色苍白不见血色,给人一种病恹恹的脆弱感。
他身旁坐着一位紧紧靠在怀里的清秀娘子,同样的鬓发凌乱,浑身颤抖,惊慌未定的样子。
轻莺猜测那人应当是五皇子妃。
五皇子开口轻咳,孱弱道:“有劳丞相关心,我与夫人并无大碍。”
“殿下可是受凉了?”
“不碍事。”
“不知殿下府上何时起的火?”
“今日午膳后我与夫人在内室小憩,忽闻门外喧扰吵闹,紧接着下人来报府里走水,踏出房门就见火光滔天,处处黑烟弥漫,犹如人间炼狱般可怖,”五皇子越讲脸色越白,“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呢……”
“依臣之见,恐怕是人为。”裴少疏眼瞳紧盯住五皇
子,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
“咳咳——”五皇子惊慌问,“难不成有人想要我的命?!可是……可是我并未见罪于谁啊。”
裴少疏说:“殿下莫要忧心,陛下知晓此事定会命人彻查,若真是有人蓄意谋害,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可是我的府邸就这么没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陛下早该给殿下建一座新府邸。”裴少疏凝望着远处的废墟,语气冰冷如锋。
五皇子不知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五皇子身子弱,敞着车帘容易受风,裴少疏没再多言,撂下句殿下多保重匆匆而去。既然火势已灭,带来的人派不上用场,不如打道回府。
正欲回府,裴少疏忽觉身后空空荡荡,扭头问:“轻莺呢?”方才还跟在身后,怎么一转眼不见人影。
无铭伸手指了指不远处,裴少疏顺着望过去,看见那小细作正在跟某位世子殿下不知在聊些什么。
裴少疏蹙起眉头:“萧明帆怎会在此处?”
无铭解释:“方才听皇子府的下人们说世子殿下正巧在附近散心,看见起火马不停蹄喊人过来帮忙,自己还险些受伤。”
“大人要过去跟世子寒暄两句吗?”
“不必,”裴少疏果断道,“你去把轻莺叫回来,愈发没规矩了。”
“属下遵命。”
……
风中满是焦糊气味,黑烟熏得周围难以放松呼吸。
轻莺望着眼前萧明帆覆了灰尘的面庞,以及烧糊的衣角,昔日翩翩公子此时有几分狼狈,即便如此他仍旧含着笑意。
“世子殿下没事吧?”
“切莫忧心,毁了件衣裳而已。”他神色如常。
“不知世子方才向奴婢招手是何意,有事找我吗?”
刚刚她跟在裴少疏身后,突然视线里出现萧明帆,对方还让她过来,她没敢打搅裴相和皇子对话,便偷偷摸摸跑了过来,也不知裴相会不会怪罪。
眼下愈发后悔自己的鲁莽,毕竟裴相不喜她乱跑。
“裴少疏怎么去哪儿都带着你?”萧明帆直截了当问。
“啊……?”轻莺摸不着头脑,稍有迟疑,“因为奴婢是贴身婢女啊。”虽然今日才得到裴相应允,但好歹名正言顺了。
贴身婢女。
萧明帆眼神暗了暗,达官显贵身边的贴身婢女素来都是在床榻上伺候人的,这种事他见得多,未曾想到连以淡漠疏离不近女色闻名的裴丞相也不能免俗。
说什么风情万种皆不入眼,都是诓人的假话。
再加之上回轻莺说自己会受罚的事,萧明帆心底对裴少疏愈发厌恶。
身为人臣,裴少疏把持朝政,目中无人,纵容皇帝享乐,荒废朝政,甚至仗着皇帝依赖他越俎代庖替皇帝批折子,隐隐有凌驾帝位之上的势态。
身上唯一无法诟病的便是洁身自好,如今却也毁得干干净净。
欺凌一个小婢女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不知为何,眼前的少女让他莫名产生一种保护欲,得知对方过得不如意,心中隐隐发堵。
父王母妃常常说他善心泛滥,太过固执认死理,没想到来了长安,更是变本加厉看不惯世间不平事。
从小他的母妃就教导他要善待下人,不可苛责打骂,耳濡目染之下,他最看不惯仗着主子身份肆意磋磨仆婢的人。
萧明帆神情变了又变,看得轻莺一脸茫然。
轻莺觉得世子殿下怪怪的,一会儿用同情的目光瞅她,一会儿又有点……愤然?难不成自己得罪他了?
“世子殿下还有事吗?”她不能逗留太久,故而忐忑询问。
少女攥着裙角,抿紧唇瓣,眼底尽是为难纠结,此番情态落在萧明帆眼中就是惧怕裴少疏问罪的表现,于是心火更旺。
把一个弱小可怜的女子吓得如此胆怯,裴少疏还真是好手段。
萧明帆温和神色浮上一层严肃道:“你可愿离开丞相府?”倘若她愿意离开,从相府里捞一个婢女想必不是难事。
“啊?”轻莺以为自己耳朵不好又听岔了,又问一遍,“世子说什么?”
“轻莺——!”
萧明帆没来得及开口,远处的无铭跑过来喊人,他喘着气跑过来,低下头规规矩矩行礼:“见过世子殿下。”
“府里下人不懂事,打扰世子殿下,还望世子莫要怪罪。”
“没有打扰。”萧明帆看向轻莺,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轻莺弄不懂世子到底是何意思,但不论如何她都不能离开丞相府。她回避他的目光,垂着脑袋说:“奴婢先行告退。”语罢,一溜烟儿跑了。
无铭笑着说:“丞相说改日请世子来府上喝茶。”
萧明帆回笑:“替我多谢丞相美意。”
夕阳烧红了半边天,黄昏光影朦胧,前方断壁残瓦,更衬得暮景萧瑟凄凉。
昏黄天色下,萧明帆望着少女单薄慌乱的背影,轻轻叹息。
……
众人回到丞相府,马车未卸就迎来圣旨,裴少疏下车接旨,圣上谕旨彻查皇子府失火一事,五皇子暂无居所,新府邸修建完工之前,五皇子萧渐辰暂居丞相府。
元嘉帝向来不看重五皇子,但敢在天子脚下纵火乃是藐视天威,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至于没地儿可去的五皇子,他并没有把儿子接进宫里安抚,反而随手丢给了裴少疏,遣人安慰几句作罢。
裴少疏接旨后派人去接五皇子萧渐辰,并命人把府里的坐薪院收拾出来,给他和皇子妃居住。
府里居然要住一位皇子,轻莺有些稀奇:“大人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烂摊子留给我是陛下的一贯作风。”裴少疏语气不冷不热,抬步进了仪门。
敢把皇子称为烂摊子,天底下也只有裴大丞相敢如此目中无人。说来也是,上回波斯使者送来波斯猫陛下就往相府里丢,没想到这回连亲儿子也丢。
轻莺跟在他身后心想,裴相真是好人,收留无家可归的五皇子。
“大人,你现在要去书房吗?”
裴少疏冷漠道:“不去。”
“去传晚膳?”
“不必。”
轻莺挠了挠后脑勺:“大人要回房歇息?”
“不回。”
“……”
怎么回事,裴相今日话好少,而且表情冷冷的,比寻常还要寒三分。
轻莺在心里小声嘀咕,突然耳畔响起对方低沉清冽的嗓音:“你就没什么要解释的?”
“……解、解释什么?”轻莺茫然无措,眼巴巴瞅着突然发难的裴少疏。
裴少疏余光瞥一眼,缓缓道:“我带你出门是让你跟萧世子相会的?”
轻莺恍然大悟,解释说:“奴婢没有乱跑,是世子喊我过去的……大人当时正在跟五皇子交谈,奴婢没敢插话,就过去了一小下……”
“他喊你有何要事?”裴少疏轻柔勾起唇角。
她闻言皱起眉头,对呀,世子殿下找她干啥来着?问她裴相为何天天带着自己,然后问她愿不愿意离开相府,目的是什么?
“不便告知?”裴少疏眼神压暗,尾音扬起。
周遭空气霎时寒凉逼人。
轻莺摇摇头:“世子问奴婢愿不愿意离开相府,没说别的,奴婢也弄不懂……”
“呵,”裴少疏嗤笑一声,“有些人还真是自以为是。”
虽然很懵,但轻莺察觉到裴相跟世子好像很不对付,倘若二人真的关系很差劲,自己身为裴少疏的婢女接触旁人确实不妥。
她连忙蹭到裴少疏身边,试图补救:“大人,奴婢以后会乖乖不乱跑的。”声音软软糯糯,像是含着云糕片。
“最好如此。”裴少疏下敛视线睨她一眼。
“否则,”他忽而倾身向前,薄唇擦着少女耳廓,语气低沉,“我就找真的小狗链子把你拴起来。”
如同一片雪落于耳畔。
语罢仿佛无事发生,提步离开,徒留睁大眼睛
的轻莺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
第34章 留宿 那只能说明你不够受宠
五皇子萧渐辰及皇子妃搬进相府以后, 轻莺又迎来了她的新任务。
庭院水井旁,雨燕握着青石蒜臼子捣蒜,抬起衣袖擦了一把汗, 睨旁边的轻莺一眼, 没好气道:“你怎么还不走,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俩有关系?”
轻莺蹲在旁边, 支着脑袋瓮声瓮气:“可是这次李侍郎交待的任务好难呀……”
李侍郎让轻莺适时在裴少疏身边吹枕边风, 顺便挑拨一下裴少疏和五皇子的关系,让他们相看两厌最好。
直觉告诉轻莺,五殿下应该是个还不错的皇子, 裴相更是好人, 最重要的是大人从来没说过五皇子的坏话, 上回把皇子们骂了一圈也只说他心慈手软。
如果他们本身关系很好, 自己去挑拨二人的感情, 岂不是十分恶劣。
她不想做个坏人。
“雨燕姐姐, 你说李侍郎为何要做这种事呢, 他很讨厌五皇子吗?”
雨燕捣蒜捣得震天响, 敷衍道:“废话,五皇子住在裴相府里近水楼台的,万一两人搭上线, 有了更深的私交, 那么五皇子就相当于在储位之争得到了最大的助力,背后的皇子岂能安心?”
“背后的皇子是谁?”轻莺懵懵的。
“你不会真以为咱俩都是为李侍郎做事的吧?”雨燕凌厉抬头,暗暗感叹头一回见傻到如此地步的细作,居然连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都没弄明白。
轻莺大为震撼:“难道不是吗?”
雨燕气笑了:“李侍郎闲着没事干往裴相府里安插眼线,大费周章图什么?”
“自然是为了探听裴相动向,然后趁机讨好, 最后裴相一高兴提拔提拔他,让李侍郎升官发财呀。”
“哦,小可怜。”雨燕懒得搭理她,继续埋头捣蒜。
“所以李侍郎背后还有皇子呀,你知道是谁吗?”
雨燕立马闭嘴,随后无情开口:“自己猜。”
郁闷,轻莺突然觉得自己好傻,当细作当不明白,伺候人也老是犯错,现在连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自己都被蒙在鼓里,她到底是来干啥的?!
她可以传递情报给李侍郎,但不想做伤害裴相的事,可是她又想保命……不是说好只引诱裴少疏嘛,怎么挑拨离间这种坏事也要她来干。
少女蹲在地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抠饬地上的杂草,头顶分明艳阳高照,她的周身却如同下雨般阴暗潮湿。
风吹乱发丝,露出哀怨的眼睛,浅棕色眼瞳浮起低落的黯淡雾气。
真烦。
做细作好烦。
捣蒜声逐渐停止,雨燕掬水洗了把手,细长柳眉轻皱:“你怎的还不走,非得我撵人?”
被嫌弃轻莺也不恼,反正雨燕一向这个脾气,她早已习惯。
“雨燕姐姐,我该怎么做才对?”
雨燕掐起腰来:“说坏话都不会吗?”
“我说了大人也不一定信呀……”轻莺委屈扁扁嘴。
“你不是挺受宠的吗,都把大人迷得神魂颠倒了,说两句话他都不信,”雨燕眉眼偏细长,扫过来有几分凌厉之势,“该不会都是编出来诓骗人的吧?”
轻莺受不住如此直白的眼神,仿佛能看透内心似的,结结巴巴试图自圆其说:“不、不是呀,我之前是很受宠的,但是男人都喜新厌旧嘛,最近大人待我自是没之前亲热……”
雨燕冷眼觑着她,无声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咽了咽口水,轻莺弱弱看过去。
“那你就想法子固宠,搁我这儿装可怜有何用处?”
“可是我不会挑拨是非呀……”
“那只能说你还不够受宠,否则说什么男人都信。”
雨燕忽然低头凑近,一双细长的眼睛死死盯住她,唇角微勾:“平常你会留宿在大人寝房吗?”
轻柔的语气问得轻莺头皮发麻。
“偶尔……偶尔会。”
“证明给我看?”
“啊……为啥要证明呀。”
雨燕轻挑眉梢:“因为我怀疑你在说谎。”
轻莺更害怕了,嗫嚅道:“我没有……”
“为何我从来没在你身上见到过痕迹呢?”
轻莺强撑着说:“因为大人不喜欢把痕迹留在显眼的地方,都遮在衣裳底下……”
俯下身,雨燕把捣好的蒜泥收起来,直接道:“不如这样吧,今夜你留宿在大人房里,并且明天能在他身上留下吻痕我就信你。”
“我留在他身上你也看不见呀。”轻莺抗拒不已。
“留在耳后总简单吧,连这个都做不到就不要说自己多么受宠,毕竟李侍郎已经起疑,特让我来试探试探你,为了交差今夜我会守在砌雪院附近,倘若你被撵出来的话——”
“就是蓄意蒙骗主子,后果你自己知道。”
难怪雨燕今日如此疾言厉色,居然是李侍郎对自己生疑了?轻莺浑身冷汗,感觉身上的毒药又在隐隐发作。
倘若李侍郎真的怀疑自己,那么她必须想法子跟裴相腻歪,自己的身家性命可都拴在上面了。
可是不论留宿在丞相卧房还是给他留吻痕,都难于登天,轻莺顿觉前路渺茫,眼前一片漆黑昏暗,几乎就要原地晕倒。
不行,不能露怯。
不论如何,先拿出气势再说,她挺起胸膛,言之凿凿:“我怎会骗姐姐,想看就来看吧,你偷听我都不怕。”
雨燕抱臂:“真的吗,恰好我会一点轻功,要不然我爬到屋顶去听一听?”
“……姐姐莫要以身犯险。”轻莺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大言不惭果真会立马遭报应。
“随你吧,晚膳过后我会亲眼看着你去砌雪院。”雨燕摆摆手。
轻莺咬牙:“好。”
……
明月挂天际,疏星点点,皎洁月光洒落砌雪院,皓辉铺满檐角,打在回纹窗棂。
卧房灯烛晃眼,人尚未眠。
轻莺走在前,感受到自己后背正被一双眼睛盯着,以至于走路稍许僵硬,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没完。
此刻雨燕站在砌雪院最隐蔽的角落,隐藏身形,轻莺微微回头,哪怕知道雨燕在监视自己,竟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好巧妙厉害的隐身方式,不愧是在相府多年的细作,令轻莺忍不住自卑。
原本指望看守能发现雨燕把她赶走,如今看来希望全无。
两个看守再度看到轻莺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多惊叹,似乎习以为常,冲她颔首问候。
轻莺露出勉强的笑容以做回应。
咚咚咚——
站在门外叩响房门。
脚步声逼近,房门从内打开,裴少疏衣着齐整,只卸了红玉发冠,墨发如瀑披肩,平静望她一眼,嗓音如夜风清冷:“怎——”
话未说完,轻莺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人扑进屋子,进屋后立马把门闩紧,动作一气呵成,可见在心中琢磨许久。
此番变故着实措手不及,裴少疏面色变得严肃:“如此胡闹,真当我不会罚你?”
轻莺立马装可怜:“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只是想在大人屋里睡一晚……”
“不行,出去。”裴少疏不留情面。
“不要啊大人,奴婢可以睡在地上,丢给我一条毯子就行,没……没毯子也行,奴婢不怕冻。”
裴少疏匪夷所思:“喜欢睡地上就回房,你自己屋子里没有地供你睡觉?”
轻莺没脑子道:“大人屋子的地比较干净,而且很香。”顺便心底悄悄补充,有淡淡的檀香味儿。
他静默几息,想起曾经在马车上少女也说过喜欢熏香的话,转身来到桌案前,端起桌上的双耳鎏金三足小铜炉,炉内燃着袅袅檀香,清气怡人,一步一步来到轻莺面前站定。
“拿着。”他把小铜炉塞进她手里。
轻莺茫然失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对方敛眉,她手抖了抖,抱着沉甸甸的小香炉歪歪脑袋,就差把疑惑写在脸上。
裴少疏始终冷着脸:“不是喜欢这个香?拿回自己屋子吧。”
轻莺一时语噎。
“奴婢不是想要香炉,就是想在大人屋里睡一晚,随便给我犄角旮旯就行……”
她的语气越来越虚,裴少疏没跟她废话,直接拎起她后襟往门口拖,轻莺像一只偷进屋子被主人发现的小狗,倔强地死死抱住可怜的自己。
如果现在被毫不留情丢出门去,雨燕一定会从暗处看见的,那就全毁了。
许是过于害怕谎言被拆穿。轻莺的眼眶霎时间溢满泪水,盈盈水光大片模糊视线,不知不觉咬着唇呜咽出声。
听起来绝望无助。
闻听少女泣音,裴少疏的脚步一顿,低下头,视线里一张桃花面打湿花瓣,仿佛刚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好不可怜。
他下意识松开后襟,手掌落在她肩膀,轻莺忍不住轻轻颤抖,急忙扑进了裴少疏的怀里,咬唇把哭花的脸埋进他衣袍。
不敢让裴相看见自己哭得丑兮兮的模样。
“到底怎么了?”裴少疏意识到她的情绪很不对劲儿。
轻莺不住地摇头,干脆张口咬住裴少疏的袖口,一副打死都不会放手的犟劲儿。
裴少疏短叹一声,道:“做噩梦了?”
虽然笨,但轻莺懂得顺坡下驴,含着泪连连点头,瞎编乱造说:“对,奴婢做噩梦了,好可怕好可怕,求大人收留一夜。”
“先告诉我做了什么噩梦吓成这样,连我都不怕了?”裴少疏拧着眉。
轻莺小声嘟囔:“大人本来就不可怕……”
“大点声。”
“奴婢梦见……梦见冰糖葫芦化了,一口都没吃到。”
裴少疏:“……”
轻莺连忙又道:“梦见大人扒奴婢衣裳,扒到一半说没兴致了。”
“………………”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否则半个月别想踏进砌雪院一步。”裴少疏忍无可忍。
轻莺登时怂了,半真半假说:“奴婢梦见有坏人,要我的命……必须躲在大人屋子里才能保命……”语罢小心翼翼抬眸,泪水打湿的眼睫沾连在一处,楚楚可怜得很。
屋内突然安静。
轻莺忐忑难安。
沉默间,裴少疏若有所思,视线不自觉滑过少女单薄的肩头,片刻后他用眼神示意她去碧玉小插屏后方的软榻上,并道:“不许出动静,否则立马撵出去。”
这是允了的意思。
轻莺喜极而泣:“多谢大人!”
她满心欢喜来到榻前,准备美美睡一觉。
在她低头整理软榻的时候,裴少疏仍旧没有回自己的床睡觉,反而坐在桌案前拿出上回未雕刻成的扇骨,握在掌心继续精雕细琢。
二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中间有一道小插屏隔开视线,只要不越过插屏,就不会望见彼此。
烛火摇曳,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衣物落地声。
轻莺脱去荷色的半臂,褪下薄衫短襦,正欲脱掉长裙,突然间僵住动作,明灭烛火照映在她逐渐崩溃的脸上,眼底投落一片鸦色阴影。
她把留吻痕的事儿抛之脑后了!
枕头往旁边一甩,轻莺重整旗鼓,趿着绣鞋从小插屏后方晃出来,目光灼灼落在垂首雕刻扇骨的裴大丞相身上。
都讹到这一步了,不能前功尽弃。
绝对不能让雨燕看出半分破绽。
不就是一个吻痕吗,试试!
她趿着鞋子步子声很大,裴少疏听得一清二楚,他没有抬头,低头专注于手里的扇骨,嘴上淡淡开口:“再不睡觉就回自己的屋。”
轻莺鬼鬼祟祟蹭到裴少疏的身后,视线落在丞相大人的后耳,裴少疏的耳朵轮廓分明,莹润的白玉般好看,由于卸了发冠,青丝垂在耳后,欲盖弥彰掩着耳垂。
“站在我身后图谋不轨?”裴少疏波澜不惊。
“大人累不累,奴婢为大人捶腿?”
“不必。”
“奴婢为大人捏肩?”
“也不必。”
“……那奴婢为大人梳头总行吧?”
裴少疏顿了顿:“又非白日梳头作甚?”
轻莺努努嘴巴:“夜里梳一梳长得更浓密,不然老了容易掉光。”这还是从前仁雅堂的嬷嬷们教的。
“我又没秃,何必杞人忧天。”裴少疏冷哼。
轻莺小碎步跑到榻前小柜子上拿起篦子,又噌噌跑回来,拍马屁说:“大人这般丰神俊朗自然不会秃,但是梳一梳没坏处嘛,很舒服的。”
手缓缓抚上对方发丝,触感微凉,裴相总是冷冰冰的肃静模样,发丝倒是意料之外的柔软,摸上去顺滑宛若上好的绸缎,一梳到发尾。
她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他梳头发,只是想趁对方放松的时候咬一口,背后的位置最方便,所以她才非要给人梳发。
吻痕和咬痕,应该差不多吧。
能交差就成。
裴少疏心无旁骛垂眸,仔细捏着窄凿子刻花,轻莺手上的动作逐渐放缓,脑袋一点一点逼近。
纤纤玉手撩起裴少疏耳畔青丝,露出白玉般的耳廓,耳后一小块皮肤薄得如同一层初冬落雪,烛光下泛着点暖色。
她闭上眼睛,趁其不备一口咬了上去——
“嘶!”
裴少疏感到耳后一阵痛,湿濡触感随之而来,温热呼吸喷洒颈侧,激起一片颤栗。
他眉心紧蹙,神色几乎凝结成冰,冷肃得令人不寒而栗。
转过身,训斥的话还未出口,就撞上少女垂然欲泣的瞳眸。
轻莺只穿了一件单薄素纹无缀带的小胸衣,莹白双臂袒露在外,下方系小带,衬得腰肢如杨柳纤细。
不加遮掩的坦诚,甚至让人难以分辨是有意还是无心。
非礼勿视。
猝然望见眼前光景,裴少疏遽然扭头,别来视线,垂下眼帘,斥责之语强行压回喉咙,面上浮起愠色,嗓音含着凉薄的喑哑:“去披上衣裳。”
此刻她该趁丞相尚未发怒识相地听话,可是轻莺盯着裴少疏耳尖那抹不知何时浮现的红晕,鬼迷心窍般没有挪动身躯,反而上前一步。
她整个人软绵绵趴在了裴少疏的背上,柔软胸脯抵着如霜挺直的脊背,双臂环过男人脖颈,十分地不要命。
“大人,你分明是有感觉的……”
“到底为何不行嘛?”
第35章 逾矩 别哭了
低软的调子宛若含着蜜糖般擦过耳朵。
轻莺固执地攀住裴少疏, 方才大胆的行为几乎掏空所有气力,此时此刻只能死死抱住对方,仿佛这样就能免于一切责罚。
后知后觉有一丝害怕, 倘若裴相生气会不会把她扫地出门?想到躲避在砌雪院附近窥探的雨燕, 轻莺手臂再度收紧,拥抱的力度能让她获取安全感。
哪怕这种安全感是强求来的。
“大人, 嗯, 你怎么不说……话?”
男人手里的扇骨轻轻搁下,檀香木落在桌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一双玉白光洁的手臂正搭在他脖颈,左手扣住右手腕子, 背上紧贴的柔软身躯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分明怕得不行, 仍旧强撑着。
裴少疏叹了口气, 这小细作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若非他明白她只是在拙劣地诱惑自己,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把这种莽撞的行为归结为偷袭暗害朝廷命官。
因为真的很疼, 毫无暧昧可言。
到底跟谁学的勾引男人要咬人?
“松手。”
他的声音如清泉流水, 淌过寂静的夜。
透过窗纱,朦胧可见屋外海棠树影晃动,此时并无风声。
他眸底骤然压满晦暗之色。
察觉到裴少疏没有恼怒, 轻莺悬着的心稍稍放松, 悻悻地松开紧箍的手臂,从他的背上下来。
她犹豫要不要跪下认错,猝不及防间被扯入一个炽热宽阔的怀抱,许是太过震惊,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正双腿分开叉坐在裴少疏的身上。
吐息温热, 撩过面庞。
二人面对面,咫尺的距离可令他们看清彼此的眼睫,根根分明,此时少女浅棕色眼瞳中尽是讶然,樱红的唇瓣微微张开,一时失语。
裴少疏清冽的眸子没有掺杂半分意乱情迷,可是动作上却大胆得连轻莺都不敢想。
轻莺不懂眼下何种境况,心底暗自揣测,裴相终于按捺不住要破戒了吗?
突然,她的腰肢被一双大手掐住,裴少疏目光扫过,口吻凛然:“方才在做什么,解释清楚,在我这儿休想蒙混过关。”
如同在审讯犯人。
轻莺抖着纤腰,胡乱道:“奴婢就是想跟大人……欢好,不成想下嘴太急……反倒伤了大人,奴婢知罪奴婢罪该万死。”
“不是说做噩梦来我屋里躲一夜,”裴少疏冷笑,“如今又要与我欢好,你嘴里可有一句真话?”
轻莺头皮发麻,被裴相冷冰冰的语气吓得有点委屈,又或者是戳中了她的痛处,自己嘴里的确没有实话,从进府以来,她就一直在骗他。
甚至日后还要挑拨裴少疏与五皇子的关系,她真的不想做这种事,可是别无选择,性命捏在李侍郎手里,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奴婢只是想伺候大人而已……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屋里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奴婢难道连一点奢望都不许有吗……”
她用最怂的语气说出最逾矩的话。
别说是权贵官员,就算是普通人户的儿郎到了裴相这个年纪也都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偏偏裴少疏这些年任谁催促都无用,多少姻缘线牵到眼皮子底下都无动于衷。
李侍郎说裴少疏倾心崇禾公主,所以一直不曾娶妻,可是男人就算不娶妻房里也不少人伺候呀。她们仁雅堂里的奴隶们将来能做妾室已是万福,大多数都是没名没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在她看来,像裴少疏这样的男人简直不正常。
难道心悦一个人,就会为她从此再不沾女色?
她不懂,莫名又有点黯然,可能裴相真的很喜欢传闻中的崇禾公主吧……
轻莺垂下脑袋,身上未着外裳凉嗖嗖冻人,手臂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静默片刻,裴少疏指着不远处的床榻,颇为认真道:“好啊,我从这里走到那里,只要你能保证不从我身上掉下来,我便同你欢好,如何?”
话音如惊石滚落,轻莺惊讶地睁大眸子,不敢相信裴相居然松口了,但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何意,什么叫不掉下来?不管怎么说,是不是有希望了?
她甚至什么都没弄明白就忙不迭点头,漂亮的眼睛满是期待,嘴里说着:“奴婢愿意试试!”
“不许搂我的脖子,也不能扶我的肩膀,脚不许落地,”裴少疏漆黑双瞳盯着她,“能做到吗?”
轻莺茫然不已,那她怎么挂在人身上不掉,神仙也做不到啊。
此刻她还面对面坐在裴少疏怀里,神情万分空白,裴少疏没给她思索的机会,直接站起身,突如其来的动作,轻莺连忙双手揪住他的衣裳前襟,脚不能落地……
只好双腿圈住对方窄腰,双手死命拽住他的前襟不放,可是她的力气小,根本难以支撑这个姿势,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摔个四脚朝天。
轻莺脸颊因用力憋得通红,如同傍晚最绚烂的晚霞,在灯火下美得不可方物。
脆弱且固执的表情凝在她漂亮的面容之上,哪怕可能会因此摔得很重,她仍旧不愿意撒手,咬着唇负隅顽抗。
紧绷之间,她脑海里浮现了一幅春宫图的画面,里面的女子也是用修长双腿钳住男人的壮硕腰肢,柔弱无骨的双手攀住男人肩头,香腮胜霞,大汗淋漓。
与图里相比,轻莺简直称得上狼狈不堪。
因为图里的男人会用宽大手掌托住女人的臀/部,不让她自己支撑,反观自己,甚至不能用手抱住裴少疏的脖子!
裴少疏眉眼疏朗,垂眸淡淡瞥一眼,问道:“撑得住吗?”
“能,”轻莺咬着牙不服输,“大人走便是。”
裴少疏抬步,迈出一步——
由于晃荡,轻莺双腿打颤,不守规矩地胡乱蹭在裴少疏的腰侧,弄得衣袍褶皱繁多,手上也不闲着,揪着前襟摇摆,只见一个不慎,指甲刮在了他的锁骨处,留下通红一道印子。
“大人!”轻莺失声喊叫。
“嘘。”裴少疏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唇珠,不轻不重按了按,警告意味浓厚。
她磕磕巴巴:“奴婢……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不打紧。”
而后像是故意惩罚一般,他又往前迈了一步。
“诶——!”
轻莺觉得自己仿佛湍急水流里无所依靠的一叶浮舟,飘飘荡荡即将卷进漩涡当中。
快要撑不住了,她的腿已然发酸,软软麻麻几乎没了知觉,恐怕根本来不及走到床榻前,就会脱力摔下去。
她试图贴得更紧,脸颊印在男人胸前,清雅好闻的青竹香气混杂屋内的檀香,笼住呼吸,体温隔着布料传递过来,隐隐能听见心跳声。
这时她忽然低头,才觉得倘若摔下去必定会很疼,就在她最忐忑的时候,裴少疏步伐加快,轻莺根本攀不住眼前的人,手臂直打哆嗦。
眼底不知不觉溢出晶莹可怜的泪花,声音带上哭腔。
裴少疏不为所动,轻莺只得颤着音调讨饶:“大人,受不住了……”
窗纱外,隐约晃动的海棠树忽然剧烈摇摆,摇落满地落叶,风般的影儿一闪而过。
待海棠树停止摇晃,裴少疏立马托住怀里瑟瑟发抖的轻莺,她眼睫湿润,下唇咬得泛白,好似一朵芙蓉花揉碎了花瓣,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
裴少疏开口:“可以下来了。”
松开手,轻莺慢慢双脚落地,神情却更加难过:“没有走到床榻旁……”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惦记胜负。
裴少疏说:“去把衣裳穿好。”
轻莺缩了缩肩膀,老老实实把自己的上襦裹上,回到裴少疏面前耷拉下脑袋。
“就该给你个教训。”
“奴婢知错……”
“错哪儿了?”
“奴婢不该咬大人。”
裴少疏叹了口气:“上回刚没收你的舞衣,眼下又犯,我不晓得你从前学了什么,但如今你是相府的人,我希望你可以忘掉那些你赖以生存的方式。”
“比方说靠美色获得宠爱,又或者用欲望拴住男人。”
“最重要的是不要随便脱衣裳,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损了清誉该如何?”
轻莺鼻子泛酸,嘟囔道:“可是清誉不重要呀,奴婢只是想活下去……”
不会别的,只会这个。
像她们这种人怎么会在乎清誉,真在乎早就一头撞死了。
裴少疏清冷的双眸软化几分,告诉她:“那就好好活着。”
可能是裴相甚少用如此温和的语气说话,轻莺眼睛盈着泪水,不禁想,如果真的能好好活着多幸福,可是……她早已失去好好活着的资格。
“没事,慢慢来。”
“睡觉吧,别哭了。”
轻莺怕被看出情绪,乖乖点头。
虽然有小波折,但好歹两个任务都圆满完成,糊弄雨燕定然没有问题。
她躺回那方小软榻,隔着插屏看不见裴少疏的身影,耳畔似乎还回荡着他的话语。
好好活着。
屋里熄了灯烛。
一轮明月悬天,窗外风声寂静。
……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
屋里沉静,轻莺早早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碧玉小插屏愣神,昨夜种种又浮现脑海,她的脸颊突然开始发烫。虽然大人是为了让她长个教训,但那种教训好怪……
思量片刻,突然伸手往自己脖子和锁骨处掐红印子,虽然有点疼,但为了以假乱真冒充吻痕,不得不做。
她费尽心思在显眼的地儿掐了一圈,白皙皮肤瞬间泛起红晕,像是未绽放的花骨朵,确保逼真后才重新穿好衣裳,欲盖弥彰遮住一部分,打算过会儿亲自去找雨燕。
起身后,她才发现屋里空空荡荡,裴少疏早已去上朝,窗外天色方亮,心想做官可真不容易,这么早就要出门。
迈出房门,两个看守盯她的眼神十分奇怪,并且态度毕恭毕敬,比之前夸张得多。
轻莺冲二人笑了笑,缓慢离开砌雪院。
谁知才走出没几步,就遇见了
迎面而来的五皇子萧渐辰和他的皇子妃。
“见过五殿下,见过皇子妃。”
“免礼。”
正是天闷热的时节,五皇子身上披着略薄的斗篷,面色带着病态的微微苍白。五皇子妃紧紧贴着他,她眉目韶秀,垂首温婉,像是江南水乡的雨雾,朦胧的秀美。二人慢慢行走,郎才女貌,感情甚笃的恩爱模样。
看着格外令人艳羡。
“殿下,前方好像是裴丞相的院落,咱们是不是走错了?”五皇子妃柔声说。
五皇子轻咳两声,问路过的轻莺:“不知府上花园在何处,我与夫人想过去散散心。”
轻莺连忙指了指南侧,五皇子妃道了声谢,二人依偎着朝花园走去。
望着背影,轻莺心里愈发过意不去,五皇子妃人真好,跟一个婢女问路还会道谢,五皇子看着病弱,估摸这些年过得也不如意,自己居然要为了任务挑拨他们一家跟裴相的关系……
这是轻莺入府以来,头一回有点恶心自己的任务。
自己背后的皇子到底是谁,忒坏了。
她骂骂咧咧往前走。
如今已入夏,沿路小径野花盛开,偶尔有一只蜜蜂飞过,轻莺忍不住加快脚步,自从上回被蛰了满脸包,她可是怕极了这小东西。
匆匆脚步,来到后厨偏院的水井旁,果然又看见雨燕在那里冷着脸洗萝卜。这里常常有人过来打水,下人们在此处相遇碰面不会引起怀疑,所以她们约好交换情报就来水井处。
轻莺装模作样拿起水桶,心里莫名多了几分底气,主动开口道:“雨燕姐姐,昨夜你一直在砌雪院外守着吗?”
雨燕边低头洗萝卜边开口:“也不是,顶多一个半时辰我就走了。”
说好的守一夜呢?原来雨燕也会偷懒,轻莺心里小声嘀咕。
“你要看看我身上的痕迹吗?”轻莺捏住衣襟。
雨燕一反常态摆摆手:“不必不必,我心里有数。”
“那你没有被发现吧,相府守卫还挺严的,门口两个看守都整宿不睡觉,白日里才去歇息。”轻莺担忧道。
“放心吧,昨夜我爬到海棠树上往里瞧的,绝对没人注意。”
“啊?!”轻莺傻了,完全没料到雨燕居然还会偷看,那岂不是瞅见自己是在单独软榻上睡的?
不对,窗户上有窗棂窗纱,按理说应该看不见里面,雨燕隔的又远,更不可能窥见其内里。
“虽然看不清,不过窗纱会映照出你俩的身影,我瞧得分明。”
“没想到裴丞相看着冷傲淡漠,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居然把你抱起来……还挺野。”雨燕由衷感叹。
轻莺:“………”
第36章 挑拨 她?千金不换。
紫宸殿, 御阶之上,元嘉帝高坐龙椅,会见重臣。
他年岁已高, 头发半数花白,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面颊上布满皱纹, 虽神情威严,却难免透露出几分力不从心的疲态。
先帝未去世之前,多年夙兴夜寐, 宵旰图治, 将大盛治理得井井有条, 帝王美名, 无人不赞。后先帝骤然驾崩, 当时未封东宫, 亦未留下传位遗诏, 于是身为长子的元嘉帝自然而然登上帝座, 成为天下之主。
这些年,元嘉帝纲纪废弛,骄奢淫逸, 放任权臣把持朝政, 君主做得可谓浑浑噩噩,却十分好面子,容不得众臣劝谏,指责自己的不是。
自然,皇子府无故失火这等藐视皇家威严的事,自然也损了帝王的面子,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势必要查个清楚。
“小五府邸着火的事儿可查得水落石出?”元嘉帝板着脸问。
大理寺卿出列回禀道:“臣已查明失火的缘由,并且已将蓄意放火之人扣押在大理寺,只待转往刑部严审。”
“果真有人蓄意放火?”元嘉帝苍老的面容浮起一丝怒火,“何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皇子府放火,一五一十说清楚。”
“臣的确依据线索抓到一个在皇子府放火之人,此人乃是……”大理寺卿有些犹豫,在元嘉帝的怒目而视之下,硬着头皮继续说,“此人乃是二殿下府上的小厮,经过审问他已经招认是二殿下派他去火烧五殿下书房的……”
早已满身冷汗的二皇子当即怒火中烧,大声斥责:“你血口喷人,我怎会派人烧自己五弟的府邸,简直荒谬!”
“父皇,一定是有人蓄意栽赃儿臣,想令儿臣与五弟反目成仇!”
“此人好阴狠的计谋,一石二鸟,既能大损五弟元气,还能陷儿臣于不义之地!父皇,千万不要中了奸人的毒计啊!”
他的话铿锵有力,有条有理。
这时身为太子党的某位大臣上前一步:“臣以为,寻常人必然不敢火烧皇室贵族府邸,背后必然有位高权重之人撑腰才敢如此猖狂,不如就先委屈二殿下在府里待几日,待真相查明,是非对错,自见分晓。”
二皇子暗骂,这狗东西竟想让父皇禁足他!
太子党连装都不装了!
二皇子竭力辩解,太子党落井下石,元嘉帝深深蹙起眉头,前几日他听闻老二看上小五府上的一个婢女,但是没得到手,就此兄弟二人生了龃龉,难不成是为了一个婢女?
元嘉帝不是真的昏庸无能,隐约觉得为了个婢女不至于此,但是小厮既然已经招认,这事便不可轻轻揭过,为难之际,目光下意识看向立于百官之首的裴少疏。
裴少疏从上朝起就一言不发,清竹般立于朝堂之上,一身的霜雪漠然,视周遭喧闹如无物,情绪不受半分干扰。
“裴爱卿,你觉得呢?”
“臣以为,应当先严审那个放火的小厮,查清他是否受人指使随意攀咬皇子,若非证据确凿,不可妄下定论。”裴少疏淡淡开口。
二皇子连忙附和:“丞相言之有理啊!”
闻言,站在百官中的洵阳王世子萧明帆默默皱起眉头。
太子始终不动声色,眼神压暗。
其他官员听见裴少疏开口,立场不坚定的纷纷倒戈,以丞相马首是瞻,认为此事应当严审,不可听信一面之词。
元嘉帝决断道:“那就先把那个纵火之人押到刑部,严刑逼供,至于老二,此事毕竟牵扯到你,这几日你少出门,在府里先安生几日。”
“陛下英明。”
“谢父皇。”
散了朝会,裴少疏率先离开紫宸殿。
炎热的风吹动衣袂,深紫官袍飒飒作响。
半道上,萧明帆不知何时跟到他身侧,步履悠悠。
二人身距不过半臂。
裴少疏觑他一眼,冷淡道:“世子殿下找我有事?”
“我竟不知裴相居然投靠了二殿下,甚至在形势严峻之下也要为他求情,哼,不过这一次丞相竭力保他,恐怕没那么容易。”萧明帆不跟他拐弯抹角,单刀直入。
裴少疏不以为然:“世子如此笃定我投靠了二殿下,可有真凭实据?”
“方才你为他说辞还不够明显吗?”萧明帆素日温和的面庞之上浮起愠色,“火烧皇子府,难道裴相心中认定的未来君主就是这种人?还是说裴相觉得二皇子更好拿捏,以便于日后——”
“世子慎言。”裴少疏遽然严肃。
萧明帆强行咽回怒火,目光往周遭逡巡一圈。
“世子认定太子是明君?”
“太子殿下心胸开阔,廉洁仁德,这些年稳坐东宫从未出过分毫差错,并且是皇后所出嫡子,自然是继承大统的唯一人选。”
裴少疏摇头,叹息道:“世子还是少读些书,多用眼睛看看身边人,不然跟错了主子,可是会悔恨终生的。”
“你骂我有眼无珠,识人不清?”萧明帆蹙眉。
“世子何必故意曲解裴某的意思。”
萧明帆不再开口,却还是与裴少疏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副不打算离开的样子。
“世子殿下还有事?”
“……我有事想问你。”
“世子殿下不妨直说?”
“从你府上赎一个婢女要多少银两?”萧明帆语气犹疑,细看神情有些许紧张。
“寻常婢女二十五两,”裴少疏负手前行,大方道,“世子殿下若想要,裴某分文不取,亲自把人送到洵阳王府。”
萧明帆不知想起什么,追问:“倘若是贴身婢女呢?”
话语落下,裴少疏冷笑一声:“千金不换。”
……
相府花园,夏花繁丽似锦,芬芳满地。
蜂蝶起舞,翩跹花丛之间,流连忘返。
自从五皇子搬进相府以后,时常会陪同皇子妃来花园漫步散心。
轻莺不想编造莫须有的罪名给五皇子来挑拨离间,所以决定偷偷盯着五皇子,说不定能发现他身上不为人知的小毛病,这样她就能心安理得说坏话了。
如同往常一样,她来到花园,今日来的比较早,没有碰见五皇子。就在她打算顺手为花浇水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嗡嗡声。
嗡嗡嗡——
这声音唤醒了她的噩梦,轻莺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窜出去逃命,提起裙摆钻进花园内的一口空水缸当中,捞起秫秸盖垫把缸口堵住,嗖的一下藏得严严实实。
躲进水缸以后,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这辈子都怕死蜜蜂。
趴伏在水缸内壁之上,用左耳细细听着外面动静,嗡嗡声逐渐远去。
寂静恢复,轻莺小心翼翼欲站起身,突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以及熟悉的对话声,她的身躯骤然定住,遂默默坐回缸内。
“殿下,外面风大,你不必每日都陪妾身游园。”
“无妨,宫里太医说我常出来走动于身体有益,又不是水晶琉璃做的,哪有那般娇弱?”
轻莺耳朵贴在内壁,心想居然是五皇子夫妇。
默默等待二人离开,谁知这小两口居然就这么你侬我侬了大半时辰,说是来花园看风景,实则满园繁花不过是他们卿卿我我的陪衬。
坐在水缸里昏暗无光,双腿盘坐着发麻,周围有淡淡的潮水湿气,轻莺绝望地等待着,直到又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外面响起第三人的声音。
“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五皇子妃温柔道:“妾身方才瞅见一只蝴蝶格外漂亮,殿下在原地等我,我去前方看看。”
“好,当心点。”五皇子笑着说。
待人离开后,五皇子孱弱的语调瞬间变得严肃,沉声问:“都处理干净了?”
轻莺忙不迭贴着偷听,眼睛逐渐瞪大。
……
“大人,刑部好像出事了。”无铭眉头紧皱。
无尘堂内光丝暖洋,书案前,一抹金光悄然落在砚台,擦出细细的莹亮。
裴少疏端坐书案其间,手扫开一沓文书,不咸不淡问:“纵火之人出了意外?”
“如大人所料,那个放火的小厮果真刚移交刑部就死了,”无铭回禀道,“那人死前手里握着尖刀,看起来像是畏罪自戕,仵作验过那伤口,说是有人故意杀人灭口。”
裴少疏波澜不惊:“线索呢?”
“听说那刀口像是二殿下身边某暗卫的刀法。”
“你觉得此事可是二皇子所为?”
无铭勉强分析道:“属下这脑子哪里看得透呀,但是二殿下和五殿下没什么深仇大恨吧,何至于此……二殿下虽阴毒,但他不傻呀,怎么可能把小厮灭口,那不就坐实心虚了吗?”
至于看似与此事毫不相干的太子殿下,在当中又充当何种角色?
裴少疏颔首,长眉颦蹙。
只要裴相露出这种复杂神情,多半是有参不透的关窍,无铭默默闭口,以免打搅主子思绪。
案前博山香炉袅袅生烟,浅淡檀香盘桓不休,静谧到可以听清书房外四季海棠风中飘荡的簌簌声。
指尖无意识摩挲光滑书案边角。
门扉猛然从外推开,咔嚓一声打破屋内沉寂。
“大人!”
少女清亮的声音急呼呼钻进耳朵。
“大人——!”
无铭震惊地望着突然闯进门的轻莺,气恼不已:“你你你怎么回事,大人的书房也敢擅闯!”
轻莺来不及解释,一脑袋栽进裴少疏的怀里,双手抱住他抽泣:“大人,奴婢害怕……”
眼角含泪,楚楚可怜,好似受到莫大的惊吓。
裴少疏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淡淡问:“又做噩梦了?”
“???”无铭大为震撼。
什么叫“又”,大人怎么都不训斥她。
轻莺默默摇头。
“无铭,你先退下吧。”
“属下告退。”无铭一步三回头,眉毛拧成川字。
轻莺蹭在裴少疏怀里,抽抽搭搭,委屈得七分真三分假。
“发生何事?”裴少疏深知眼前少女的性子,虽然莽撞,却不会无礼到直闯他的书房,除非真的受惊或有急事。
她直起脊背,凑近裴少疏的耳朵,小声说:“奴婢发现一件大事,方才在花园我听到了五皇子跟下属的对话……”
说话时语调有些颤抖,听她讲话的裴少疏瞬间正襟危坐,神情亦肃穆三分。
“五皇子居然杀人。”
话落下,裴少疏眼底闪过一丝暗沉。
“奴婢耳朵不是很好使,听不真切,但是听见他说什么暗卫呀,手法呀,还问有没有死透……”
“还说什么火水铜银……”
裴少疏沉吟一瞬:“是祸水东引吧。”
“嗯嗯!好像是的!”轻莺眼睛亮晶晶。
他家大人就是聪颖过人,什么都能猜到。
今日为了躲避蜜蜂埋进水缸里,没想到居然偷听到如此大的秘密,听到五皇子指挥属下杀人的那一刻,轻莺心里的沉重包袱瞬间落地。五皇子会杀人,所以他不是好人,那就可以顺理成章挑拨他跟裴相的关系了!
不对,这才不叫挑拨,她只是说出实情。
终于不用良心难安,轻莺告起状来毫无顾忌。
“大人,五皇子好坏,以后你不要跟他接触,好不好嘛。”她生疏地尝试狐狸精语气。
“你确定没有听错?”
“奴婢只是没听清,但是他说用刀杀掉小厮那句我绝对没有听错,”轻莺后怕道,“奴婢当时害怕极了,一直蹲在水缸里不敢出来,直到快要闷死才爬出来呢……”
“水缸里好冷,奴婢原本想——”
裴少疏忽然打断她的话,忍不住皱眉:“你闲来无事躲在水缸里,这是什么特殊癖好?”
轻莺一时语塞。
“你在跟踪五殿下?”裴少疏口吻降温,寒凉如薄冰。
“绝对没有!”轻莺极力辩解,“奴婢就是恰好路过花园,然后遇见蜜蜂……有点怂才躲进水缸的。”
裴相怀疑的没错,她这几日的确有意守在花园,但不是跟踪五皇子,因为她不是雨燕,很容易被发现,只敢远远瞥一眼。原本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逮到五皇子的不良嗜好,然后去裴相哪里添油加醋一番,也算是完成了挑拨离间的任务。
谁能想到竟然有如此大的收获。
“花园蜜蜂不会无故蜇人,莫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轻莺听不懂一串文绉绉的话,顺从地点点脑袋。
不懂但乖巧。
“大人,你以后一定要离五皇子远一点。”
裴少疏但笑不语。
“说来你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裴少疏撩起眼皮,凝视她双眸问,“想要什么奖赏?”
年轻的丞相面容清肃雅致,漆黑瞳孔仿佛一汪深潭,视线浅浅下瞥,高贵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尾音上扬的刹那,轻莺登时软了双腿。
一句话问得她迷迷糊糊。
“要、要什么都可以吗?”
第37章 路过 哄小孩儿似的
“奴婢想要大人亲我一口。”轻莺眼睛里盛满星子, 仿佛银河坠入瞳眸,脑袋高高翘起,迫不及待许愿。
“我是问你想要什么东西, ”裴少疏强调, 双指并拢把少女凑近的脑袋推回去,慢条斯理, “这不是东西。”
“谁说大人不是东西?”
“……”
沉默片刻, 轻莺可怜巴巴瞅着他。
裴少疏单手遮住少女双眸,不去看那双过分执拗璀璨的眸子,冷酷无情道:“你的奖赏没了。”
“大人岂能出尔反尔?”轻莺猫儿般扒拉开他的手掌
, 噘起嘴巴, 心想身为丞相怎么能耍赖呢。
“再给你一次机会, 否则奖赏收回。”
不给亲不给抱, 算什么奖赏, 轻莺只敢心底嘟囔, 时不时用幽怨的眼神瞅着丞相大人。
最后妥协道:“那奴婢想要大人身上的香囊。”
伸手指了指。
裴少疏垂眸睨向自己腰侧的锦兰色百蝶点翠香囊, 丝绦流苏半垂, 散发出淡淡辛草药香,穿着挂带绑在玉带之上,精致锦绣。
这香囊里装的不是寻常香料, 而是清心仪神的草药, 有段时日不得安眠,燕必安特意给他配的药方,世间独此一份,想要这物件,眼光倒是极佳。
不过……
“你可知香囊送人的寓意?”裴少疏问。
轻莺眨巴眨巴眼睛,心说送香囊还有寓意, 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见她一脸茫然,裴少疏便知眼前的小细作对此一窍不通,干脆解下腰侧的锦兰色香囊,塞进她的怀里。
“拿着玩吧。”
攥紧香囊,轻莺指腹摩挲刺绣纹理,飘逸的蝴蝶在手里振翅欲飞,淡淡的辛草香沁人心脾,哪儿哪儿都好,但总觉得裴相最后那句话怪怪的。
哄小孩儿似的。
“多谢大人。”
裴少疏说:“明日未时燕必安会来府里为你施针,午食过后不要乱跑,待在自己院子里等他。”
“是,奴婢晓得了。”
“没事就先退下吧。”
逐令已下,轻莺抱着香囊,磨磨蹭蹭半天,吞吞吐吐问:“大人……会过来吗?”
“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他面无表情。
“嗯……”轻莺抿抿唇,“奴婢告退。”
默默退出书房,日光落在少女肩头。
微弱的失落从心底擦过,有些东西她不该奢望的,却还是不受控制问出了口,大人对她已足够好,甚至找了太医来为她看耳朵,自己怎么能够得寸进尺祈祷他来陪自己。
又不是真的受宠,不该恃宠而骄。
扎几针而已,自己也可以的。
她敛下眸底情绪,攥紧手里的香囊转身迈上长廊。
……
翌日晌午,相府临水处闻雪轩,轩内设桌凳,四面扇窗通风,清风徐来,轩外金桂芬芳。
相府亭台楼阁建造并非极致铺张,反而用材用料皆勤俭,不见半分奢靡之风,构造却十分雅致,一砖一瓦垒砌,卷棚悬山,风韵万般。
足以见这座府邸主人之性情。
裴丞相身为百官之首,大权在握,富埒天子,就算拿金砖铺地都不为过,谁知竟和寻常官员府邸毫无二致,只是建造更精巧些。
五皇子萧渐辰独坐轩室,倚案听风。
心想,既不贪荣慕利,也不享受荣华富贵、寻欢作乐,也不知裴少疏做这个权臣图什么。
单纯喜欢震慑百官的滋味不成。
“此处风大,殿下该多带件衣裳。”
霜雪般清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五皇子猝然回眸,看清眼前正是刚刚腹诽过的人,缓声道:“有劳丞相关怀。”
“殿下不必客气。”
五皇子轻咳两声,脸色些许苍白,慢慢说:“这几日在相府多加打扰,说来还未当面感谢过丞相,还望丞相莫要怪我失礼。”
“殿下哪里的话,”他说,“相府的饭菜可合胃口?”
五皇子颔首:“相府的厨子手艺精湛,我那一向挑食的夫人都赞不绝口。”
二人寒暄客套一番。
裴少疏落坐八足圆凳,坐在五皇子的对面,伸手为自己斟满一盏清茶,纯和清正的茶香含着一缕微涩的味道,如临山涧清泉中。
不疾不徐捧起茶盏饮茶,入口留香。
空气就此沉寂,轩外虫声鸣叫。
半晌,五皇子端起另一盏茶水,扬起笑意:“难不成丞相特意跑来邀我饮茶?”
裴少疏搁下手边茶盏:“不知殿下可知纵火的小厮死在了刑部大牢,并且致命的伤口与二殿下暗卫的刀法分毫不差。”
咔嚓——
茶水骤然打翻,五皇子面上浮起惊惧之色,惨白着脸,嘴唇稍有颤抖:“竟……竟真的是二哥想要置我于死地,怎么会……我们不是兄弟吗!”
“我到底做错何事得罪了二哥……”
他的身躯单薄,此刻摇摇欲坠,修长五指扣在石桌上,泛出冷意的苍白,仿佛受到极大打击。
如同秋日里受袭的残叶。
裴少疏双瞳漆黑深邃,一眼瞥过去,清泠泠的:“大理寺未曾查出那个小厮身上的蹊跷,我手底下的人却查出他跟东宫有脱不开的关系。”
话音刚落,五皇子的面色比方才更加苍白,视线移开转向轩外,口吻严峻道:“所以是太子殿下在背后筹谋一切,烧了我的府邸,继而嫁祸于人,让我与二哥反目成仇?”
地上打翻的茶水早已蜿蜒流淌,缠乱不清。
裴少疏不置可否,抬起眼望着五皇子:“殿下本就与二殿下有仇,又何来反目成仇一说?”
风声霎时凝结。
五皇子萧渐辰面容僵住,音色不复方才颤抖,冷静道:“丞相这是何意,我怎么听不懂?”
嗓音如冰刃破空。
“太子派人火烧殿下书房不假,可是偌大的皇子府四面着火,火势铺天盖地,绝非小小一个小厮能够办到,除非——”裴少疏不急不躁,“除非有人帮忙添了一把火。”
五皇子讪笑:“看来我府上竟出了奸细。”
目光相汇,各自从彼此眼中窥探出锋芒。
聪明人只消一眼便能读懂千言万语。
五皇子面上不动如山,手心沁出一层薄汗,心中惊疑不定。
他的计谋万无一失,烧了自己的府邸,借太子手栽赃二皇子,提前派人把刑部大牢里的小厮灭口,不论皇帝怀疑二皇子故意杀人灭口还是有人蓄意陷害,都不可能怀疑到他的头上。
众所周知二皇子与太子水火不容,互相攀咬乃是常事。
哪怕是正在禁足的二皇子,估计也以为此番是中了太子的诡计。
如今证人已死,二皇子必定遭殃。
从头至尾,他不过是个毁了宅子的可怜皇子罢了。
偏偏这个时候裴少疏突然出现,并且已经猜到那把火是他自己放的。
知晓此事的人唯有他的亲信,根本不可能走漏风声,裴少疏当真手眼通天不成?
他眼底暗暗翻涌出阵阵寒意与杀气。
裴少疏瞥见他神情,不以为然。伸手另取一盅,重新为他斟满茶水,清雅苦涩的茶香缓慢溢出杯盏,对面的五皇子眸光下敛,喉头微紧。
诡异的沉默窒息蔓延。
五皇子接过茶水,指腹摩挲冰凉光滑的杯壁,最后开口:“既然丞相都已知晓,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自然是找出始作俑者。”
“你不是。”五皇子笃定道。
倘若裴少疏单纯想要揪出火烧皇子府的真凶,绝对不可能在这里跟他说一箩筐废话,直接上奏圣上,自己这不受宠的五皇子就可以直接打入冷宫了。
之前传闻裴少疏跟二皇子走得近,连太子的面子都悉数驳回,可眼下他的态度又不像是在替二皇子讨公道,到底意欲何为?
“殿下多年来佯装缠绵病榻,遇事隐忍不发,万般苦楚皆咬牙忍下来,但求与世无争明哲保身,为何突然对二皇子发难?”
“裴相可有心爱之人?”
裴少疏一愣:“裴某孤家寡人罢了。”
五皇子攥紧手中茶盏:“既然丞相已经猜到大半,我也无需隐瞒,萧岐此人阴险毒辣,淫逸无度,我本无意与他接怨,可他千不该万不该觊觎我的夫人!”
“想必外面已有流言传萧岐看上我府里的一个婢女,呵,什么婢女,他狗胆包天意欲戏弄我的夫人,”他情绪逐渐激动,“让我如何忍得,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有些苦我吃过了,我的夫人不该陪我。”
五皇子双眸通红,昔日病弱的脸上布满厉色,仿佛黑雨压山林,阴沉可怖。
“殿下喝口茶吧。”裴少疏说。
情绪折断,五皇子深吸口气:“丞相有话不妨直说,我不喜欢跟人拐弯抹角。”
裴少疏只淡淡道:“希望殿下可以明白,人的手中握有权力,才能护住心爱之人。”
“殿下若想要,裴某可助一臂之力。”
几乎明示的投主效命,就这么边品茶边轻描淡写说出来。
五皇子诧异,若有所思:“我记得裴相不愿掺和夺嫡之争,难不成是见我出身不高好拿捏才——”
“殿下,”裴少疏打断他的疑心,“我只是没兴趣看一群废物为了张龙椅争得头破血流罢了。”
五皇子:“……”
老二和太子知道你这么骂他俩吗?
“裴少疏,”五皇子神情严肃,用生疏冷然的口吻警告,“就算你真的辅佐我登上那张宝座,我也不可能像父皇一样昏庸到容你摄政,我甚至会亲手除了你。”
“殿下真是坦诚,就不怕我反手出卖你?”
“我没跟你说笑。”他苍白的脸庞上浸满锋利之色。
“殿下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我为何做这个丞相,”裴少疏站起身,“倘若能选,谁不想一世悠闲,你看我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就该明白何为高处不胜寒。”
五皇子亦起身,笑了笑:“裴相自己不乐意娶媳妇儿,怪不得旁人。”
二人步至闻雪轩门前,清风吹乱二人发梢。
“今日所言,望殿下仔细考虑。”
“我自会斟酌。”
……
西厢,庭院。
簇簇紫薇花层叠盛放,微微晃动,摇落满地芬芳。
轻莺坐在树下,紫薇花瓣落在肩头,顺着肩线滑落,身躯禁不住颤抖,原因无他,只因此刻燕必安正在不远处摆弄手里的银针。
院里的两只猫儿不知何时绕于脚畔,白猫舔着毛茸茸的爪子,黑猫凑过去嗅它的耳尖,两只猫亲密无间,似乎永远不嫌腻烦。
上次施针时两只猫也在脚边,场景不知不觉重叠,眼前的燕太医也与那日一般无二,唯独身旁空空荡荡,细风脉脉而过。
半月施针一次,上回还是在太医署,那时有裴相站在她身边,手掌一挡,扑面而来的安心感。如今她孤身一人,想起银针的寒芒尖锐,身上隐隐作痛。
可她只能佯装镇定,否则岂非白白辜负了大人为她寻医师的心意?
局促不安之际,旁边的燕必安细心留意到这一点,开口说:“不如我陪你聊两句,或许能放松些?”
轻莺点头,沉思片刻。
“燕太医与大人相识已久吗?”她尝试问。
“差不多吧,我俩小时候就认识了,十岁时我就在太医署学习,那时候在宫里我就跟他还算相熟。”
轻莺惊讶不已:“裴相小时候生活在宫里?”
燕必安笑了笑:“他没跟你说过吧,裴氏一族乃是大盛开国功臣,裴少疏其他叔伯都是常年在战场厮杀的武将,唯独他父亲身体孱弱,故而只能做个文官御史。”
“后来裴御史与夫人一同巡视宫殿建造,恰逢工匠闹事,工部官员跑的一个比一个快,推搡之间,裴御史与夫人就这么丧命于人群中……”
“那座建造而成的宫殿,正是前几日烧没的五皇子府。”
轻莺眼睛染上哀伤。
燕必安继续说:“然后咱们年纪尚小的裴少疏就没了双亲,只能被陛下丢在宫里由太后看照,我们也是那时候相识的。”
“后来太后薨逝,裴少疏就暂时住在了文敬长公主府中。”
“……大人过得好苦。”轻莺心抽痛。
这是她第一次详细了解裴相的身世,却比她想的还要苦涩。
“那些工匠太坏了。”她说。
燕必安叹气:“倘若他像你一样只怨恨那些工匠便好了,可惜错的不是工匠,而是拖欠银两的工部败类,之所以他们如此嚣张,还不是因为陛——”
“罢了,跟你说这些干嘛。”
轻莺没听懂,心中止不住难过,直到燕必安拿出银针来,才骤然回神,脸色再度苍白。
“那……那个,能不能再等等……”她吓得手指颤抖。
“早痛晚痛都得痛。”燕必安微笑说。
轻莺咬住唇瓣,妄图拖延片刻:“我、我还没问完呢。”
燕必安挑眉:“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只要是关于裴少疏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人和崇禾公主是如何相识的?”
她的声音很轻,眼神闪躲,想听又不敢听,手指攥着裙角搅啊搅,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安生。
“那你可就问对人了,”燕必安笑吟吟,“我还真不晓得。”
“……”
你骄傲个啥呀。
“不过当年陛下把裴少疏丢进宫里就懒得搭理了,自然也没安排他读书,后来还是崇禾公主跑到陛下那里哭闹了一整日,才让陛下应允裴少疏跟公主一起由齐太傅教授功课。”
燕必安突然笑得开怀:“若非崇禾公主,指不定咱们裴大丞相要被耽误多久光阴,别说是官至宰相,弄不巧还是个半文盲呢哈哈哈。”
伴随着笑声,轻莺心里莫名有些酸涩。
难怪裴相心悦崇禾公主多年,低谷时遇见这样明亮的人,任谁都会心动的吧……
自己只是长得跟她有几分相像而已,又不是……
笑声停歇,燕必安再度正色道:“现在能扎了吧,待会儿我还得回太医署,轻莺娘子莫要再磨蹭。”
轻莺心中沮丧,视死如归道:“扎吧。”
疼死自己算了。
燕必安卷起袖口,取出银针,针尖在暖光下裹着刺眼的银亮。
阖上双眼,眼睫微微颤抖,她的手死死抠住裙角布料。
不行,还是好怕……
“睁眼。”燕必安突然说。
嗯?
轻莺茫然睁开双眼,露出疑惑神情。
燕必安目光一斜,懒懒道:“你看那是谁。”
顺着他的目光寻过去,院墙垂花门下,迎着一道半遮半掩的光,裴少疏身姿清立,矜贵瞳眸淡如薄云,淡唇微抿。
轻莺讶然:“大、大人怎么来了?”
裴少疏抬步上前,平静道:“路过。”
捏着银针的燕必安迫不及待拆台道:“呦呦呦,从书房到西厢得多绕过三段长廊两方亭子一座清池,你管这叫路过?”
“你说自己在梦游都比这个可信啊,丞相大人。”
第38章 拜访 不要随便给别人看
燕必安咋咋呼呼一通, 只得了裴少疏一个凉嗖嗖白眼。
“轻莺小娘子,你可别信他的鬼话,这家伙就是假正经, 实际上心里指不定有多污秽, 他就——唔!裴少疏,你有种别、别捂我嘴!”
某位太医双手双脚疯狂挣扎, 两只猫儿随着喵喵叫, 院里一时热闹起来。
裴少疏手掌扣住他的嘴巴,转过头对轻莺道:“方才我在闻雪亭饮茶,回卧房路上恰好经过此处, 不放心过来看一眼。”
他眼神清明, 月华皎皎, 口吻含着半片雪, 不论说出何种离谱之言都能令人信服。
单是如此注视, 就能令人昏头。
“奴婢相信大人。”轻莺眼睛弯弯, 像一轮小月牙。
燕必安努力挣脱束缚, 恨铁不成钢:“他诓你呢!”
轻莺竖起指尖挠了挠脸颊, 颇为认真道:“大人那么好,不会骗我的。”
闻言,裴少疏默默转过视线, 旋即轻瞥燕必安。
燕必安:“……”
少用这种得意的眼神看我!
插曲过后, 燕必安整理神情思绪,伸手示意轻莺坐稳,要开始落针了。
她仍旧坐在紫薇树下,周遭是徐徐而来的暖风,这一次闭紧双眸,心中的畏惧骤然消减, 只因身边站着裴少疏。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相比上回针灸时把裴少疏手腕咬得血淋淋的惨状,这一次她甚至没有咬东西。
在银针刺进皮肉的刹那,清晰感觉到一只温热
的手掌捏住了她的后颈,酥酥麻麻的痒意由一点扩散,占据所有神经,穴道中的疼痛反倒消弭。
后颈是少女身上较为脆弱的部位,拨开零星碎发,露出一片白皙细腻雪肤,裴少疏手指一拢,轻莺震颤间,有种被全盘掌控的错觉。
三针入眉心。
裴少疏的手没有远离,反而指腹按压她脖颈,轻莺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望见对面的燕必安笑得意味深长。
有点怪。
默默咽下口水,她抬眸问:“结……结束了吗?”
“候一炷香我再给你取针。”燕必安拍拍手,站起身。
“多谢燕太医。”
后颈的手不知何时已抽离,余温残留肌肤,顶着银针,她不敢乱走乱动,翘着脑袋稍显局促,目光偷偷瞄向裴少疏,发觉对方正在逗猫玩。
他坐在院内圆凳之上,雪白的波斯猫轻而易举跳到膝头,小猫翻滚露出肚皮,撒娇般喵呜两声,蓝宝石般明亮的眸子一瞬不瞬黏在他身上。
吃里扒外的小娘子!这段时日分明是她每天喂它抱它,对它这么好都没见过这小东西撒娇。
最重要的是,大人居然还揉它。
裴相方才还捏自己的后颈,如今又去捏小猫,岂不是意味着她跟小猫无甚分别?
轻莺眼底的幽怨几乎溢出来,头顶三根银针都压不住冒烟。
“很疼?”裴少疏望着少女鼓起来的腮帮,轻轻蹙眉。
她甩甩脑袋,指着撒欢儿的波斯猫,义愤填膺:“大人你不要被小娘子骗了,它就会在你面前装乖,在奴婢面前可顽皮呢。”
裴少疏凝视她双眸,似笑非笑:“猫会装乖,你会吗?”
“……奴婢不需要装,本来就乖。”
“真的?”
“不骗大人。”
“那能不能告诉我,为何如此怕针?”
轻莺一愣,似乎没料到对方竟会发出这种疑惑,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在仁雅堂的时候,负责教习她们的嬷嬷们出身青楼,喜欢在身上刺青以招揽恩客,故而也要她们效仿。
从小她就怕疼,更别提在身上一针一针刺下纹理图腾,依稀记得当时她哭的惊天动地,折腾到几近昏迷,后来那个嬷嬷烦厌了她的哭声,纹了半截就此罢休。
她身上有刺青,却是不完整的半成品。
要告诉裴相吗?
犹豫不决许久,裴少疏见她踌躇,作罢道:“不说也无妨,不过随口一问。”
轻莺突然凑到裴少疏面前,把身上有刺青的事儿含糊不清叙述一番,没有提到仁雅堂,只说是曾经教养自己的嬷嬷逼她刺青。
裴少疏沉默须臾。
“大人,要看看奴婢身上的刺青吗?”
她几乎半趴进裴少疏的怀里,压着嗓音小声说话,悠长的调子像是风吹动棉花,软绵轻柔。
二人距离极近,炽热的呼吸相闻。
“可以看?”
“奴婢愿意让大人看。”
裴少疏问:“刺青在何处?”
轻莺凑得更近,似乎怕不远处分拣药草的燕必安听见,仰起脑袋——
“可能需要脱下裤子。”
裴少疏:“……”
“当我没说过。”
轻莺难得见裴相冷峻的面庞之上出现如此复杂的表情,歪着脑袋问不看了吗,回答她的是一只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以及附在耳畔的警告。
“不要随便给别人看。”
“大人不是别人。”轻莺露出澄澈的眼神。
“这种时候不必装乖。”
“你俩要亲就麻利点,脸贴在一起扒都扒不开,像什么样子。”燕必安突然从后方窜出来,笑嘻嘻的说。
轻莺噌的一下红了脸,心道哎呀燕太医说话好生直白,吞吞吐吐说:“还没亲呢……”
燕必安睁大眼睛:“你俩不会从来没亲过吧?”
“当然没有。”轻莺主动解释,小心翼翼瞅了眼裴少疏。
“啧啧啧,”燕必安用刚抓完草药的手拍了拍裴少疏肩头,留下淡淡的乌梅酸,“丞相大人不会是属王八的吧?”
“?”轻莺露出好奇之色。
燕必安笑呵呵:“因为能鳖(憋)啊。”
“……”
有些时候真的蛮佩服燕太医的,天底下唯有他敢如此调侃不苟言笑,淡漠疏离的裴丞相。
燕必安趁着轻莺脑子一团浆糊,干脆利落取下眉心与耳际的银针,银针尽数归拢,所有针剥离皮肤的刹那,轻莺的右耳罕见发生了耳鸣。
是的,耳鸣。
从前她的右耳半分声音都听不见,如今竟然有了耳鸣的反应。
巨大的惊喜险些令她喜极而泣。
燕必安看出她眉间喜悦,笑着说:“这才刚开始,别急着高兴。”
轻莺眼泪汪汪:“多谢燕太医,你真是个好——”
话未说完,身旁的裴大丞相把身上的白猫丢进了她的怀里。
“喵喵。”
少女注意力瞬间被猫吸引。
见状,燕必安挑眉。
带着看透一切的眼神,燕必安转过身,把自己分拣好的诸多草药包抛给轻莺,轻莺怀里的小猫立马扒住草药包嗅了嗅,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开。
难闻。
轻莺一种低头闻嗅,秀眉皱成一团。
此药一股辛辣的味道。
“早晚各煎一次药,按时服用。”
“还要喝药吗?”轻莺惊讶。
燕必安收起自己的银针,笑着说:“想快些痊愈就老老实实喝药,再说了这药只是辣了点,不至于难以入口,实在不行你去买两包蜜饯配着吃,总之不许偷偷倒掉。”
“裴大丞相,这药可是我千辛万苦配出来的,你一定要仔细盯着你家小娘子喝药,一碗都不许落。”
闻言轻莺禁不住面皮发烫。
“啰嗦。”裴少疏睨一眼嬉皮笑脸的某位太医。
“喵喵喵!”白色波斯猫突然对着燕必安叫嚷。
“呦,你冲我叫什么?”
轻莺连忙解释说:“它应该是听见你叫它的名字才有反应的。”
燕必安摸不着头脑:“我何时叫过它名字,你们给它取名儿了?”
“小、小娘子呀。”轻莺偷偷瞄眼裴少疏。
“哈哈哈哈哈哈谁这么招笑给猫取这种名字!”
裴少疏冷冷觑他一眼。
迟钝过后,燕必安似乎明白了什么,差点笑断头顶的紫薇树。
“你不是还要回太医署?”
燕必安强忍着笑意:“用完就丢啊裴丞相,忒没义气,也罢也罢,不打扰你跟小——娘——子。”最后一句拉长尾音,微微上扬。
他眼神越过猫咪落在轻莺身上,意味深长,也不知是在说哪个小娘子。
簌簌花落眉梢,少女面颊染了紫薇花红。
……
重修皇子府由工部侍郎全权负责,鉴于工部某些官员曾经因偷工减料,克扣工钱一事闹出不少民怨,元嘉帝着意择一位官员监工督造。
紫宸殿中,元嘉帝问哪位官员愿意为圣上分忧,满殿寂静过后,礼部的李侍郎上前一步,恭顺严谨开口。
“臣听闻裴相自小便崇尚百工之术,精于技艺,相府构造的图纸亦是丞相亲手所绘,想必不乏对宫殿屋舍建造的心得,或许可以请裴相指点工部进行重修皇子府的建造。”
此言一出,满殿大气都不敢喘。
谁不晓得裴少疏的亲生父亲裴启裴御史便是死在了那座宫殿当中,让裴少疏去重修府邸,这不是摆明给他添堵吗?
百官噤声闭口,生怕惹火上身。
后方的萧明帆不禁皱起眉头,露出嫌恶的神情。
“裴爱卿,不如你来?”元嘉帝丝毫没意识到此刻诡异沉闷的气氛。
十几年前的旧事,不值得君王记挂在心。
裴少疏笑了笑,眼底划过冷芒,向圣上禀道:“臣自己的宅邸无非是凭着心意随意折腾,真要是建造皇子住所,臣的雕虫小技恐怕登不得台面,不如亲自问问五殿下的意向再做决断。”
元嘉帝下意识颔首:“如此的确更为稳妥,那便依丞相所言。说来近日国库吃紧,重建皇子府不宜铺张,此番修建的开支账目得找个清正廉洁之人负责朕才能安心。”
众官不禁咋舌,国库吃紧不影响皇帝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给自己亲儿子修府邸反倒是抠门起来。
什么清正廉洁之人,就是想找人省银子吧,到时候花销多了不好交差,说不定还得负责官员自己添补一些。
打的一手好算盘。
又想,五皇子果真是不受宠,府邸烧个精光都唤不起陛下一丝安慰,身为皇子活得忒惨淡。
眼下二皇子罪责洗不干净,又无真凭实据,元嘉帝罚他三年俸禄,禁足半年不得出府,如今储位之争局势怕是要东宫独大。
目前太子最大的阻碍,就是可以左右圣上决策的裴少疏。
二人是敌是友,日后才能见分晓。
“不知哪位爱卿愿意管理重建皇子府的账目?”元嘉帝问。
裴少疏立马道:“听闻洵阳王世子颇通算学,且素来克勤克俭,洁己奉公,臣以为乃是管理账目的不二人选。”
站在人堆里的萧明帆突然抬起头,莫名其妙看裴少疏一眼。
跟他有什么关系?
话音落下当即有官员纷纷附和。
萧明帆:“……”
元嘉帝思索片刻,大手一挥:“明帆难得入京一趟,领些差事做也好。”
萧明帆眼皮跳了跳:“臣遵旨。”
散朝后,萧明帆欲寻裴少疏问个清楚,到底为何无故给他使绊子,却发现裴大丞相早已离开紫宸殿,消失得无影无踪。
……
相府,无尘堂。
裴少疏一袭白衣,立于雕花书案前,清冷狭长的眉目似乎凝着霜花,孤高如天边皎月,难以近身。视线下敛,镇尺压着一张雪白宣纸,手畔是研罢的墨,蘸取些许,坠于单薄纸面。
提笔作画,于旁人而言是风雅,于丞相而言却不是。
无铭静静望着勾勒线条的裴少疏,心想他家大人只有心绪烦乱时才会强行作画静神,从下朝开始他就一言不发,到底谁得罪他了?
屋内寂静寥寥,窗外偶有鸟雀啁啾。
忽而有人打破沉静,响起敲门声。
“进来。”
得到应允,门外的下人匆匆进门,回禀道:“大人,门房说洵阳王世子登门拜访。”
无铭心里一惊,上回在烧焦的五皇子府遇见萧世子,当时为了叫回轻莺对世子说了啥来着,裴相想请他来喝茶?他不会真信了吧……
“请世子来我书房便是。”裴少疏吩咐道。
下人走后,无铭皱起眉头:“大人,世子殿下为何突然登门,咱们跟他没什么私交吧,而且听说他跟太子殿下走得近……”
“可能是来兴师问罪的。”
“啊?”
“你先退下吧。”
“哦……属下遵命。”
门扉敞开关闭,复又敞开,一阵风率先溜进屋子。
萧明帆站在门前,望见屋内的裴少疏垂眸作画,似乎他的到来无甚重要。
“咳咳。”
裴少疏抬头,平静如水:“世子殿下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嘴上客套,面上却不见半分喜悦。
装模作样,假惺惺。
萧明帆暗暗腹诽。
“世子快坐。”
萧明帆撩开月白衣袍衣摆,端正落座于黄花梨木扶手椅上,脊背挺直如松柏,姿态如温玉,世家公子翩翩风姿的模样。
“叨扰丞相。”
“世子殿下特意来拜访,莫不是来相府讨茶喝?”
萧明帆神情倏地严肃,正要开口,门口就响起敲门声。
对话被打断,二人顿住。
随后端着托盘茶盏的少女慢悠悠进门,像只小猫一样探了下脑袋,而后轻莺低着头欲奉茶,经过二人身边,屋内的两位大人皆不作声,气氛有些尴尬。
她思忖着,大人和世子不是不对付吗,为何世子又来拜访?而且两个人都不说话,不会是要在书房打一架吧……
胡思乱想过后,端茶向前。
世子殿下是客,所以她先端起一盏清茶举到萧明帆面前,低声说世子请用茶。
萧明帆接过茶,盯着少女低垂的眉眼,道了声谢,就在轻莺扭头打算给裴少疏端茶时,他忽而叫住她。
“上一次我问你的话,可有答复?”
声音轻如柳絮。
此言一出,轻莺微微愣住,可惜她的记性不好,世子跟她说过什么来着……?
她的脚步顿在原处,拼命思索,像是痴傻了一般。
“茶太凉,去茶寮另煮一壶。”一直未曾言语的裴少疏忽然开口,嗓音清冽,掺杂半分凉意。
啊?
轻莺更傻了,这是无铭刚催促煮的茶水,烫着呢,而且裴相的茶水还没端过去啊,他怎么晓得凉?
杯盏中央分明还冒着白烟热气呀!
第39章 天赋 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还不快去。”裴少疏凌厉的眉眼扫过来。
轻莺咽了咽唾沫, 不懂但乖巧,默默退出门去。
“看不出裴丞相连一个婢女都要刁难。”萧明帆轻嗤。
“我的婢女不劳世子殿下操心,”裴少疏冷淡道, “不如世子继续谈谈找我有何要事?”
萧明帆搁下手中发烫的茶盏, 开门见山:“裴相今日在陛下面前要我管理重建皇子府的账目,不知有何深意, 难不成是见我在长安太过闲散, 找点事给我干?”
质问过后,萧明帆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曾经写过奏章向陛下谏言,明里暗里讽刺裴少疏大权独揽的佞臣行径, 莫非裴少疏此番是为了报复自己?
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 但他总觉得另有隐情。
特意上门, 无非是想问个清楚明白, 如今二皇子式微, 其余皇子皆不成气候, 唯有东宫嫡系长盛不衰, 倘若裴少疏还想老老实实做个臣子, 今日就不会跟他这个太子党撕破脸。
萧明帆希望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他虽然不喜裴少疏,却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是个英才, 哪怕抛弃裴氏的光耀, 仍旧能够凭借自身官拜宰相,这种人世间罕见。
闻言,裴少疏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道:“我承认自己刻意向陛下提世子的名字。”
“缘由?”
“太子惹我不虞,我自然也不能让他的人好过。”
萧明帆一头雾水,心说这人没病吧, 追问:“太子殿下得罪你了?”
“李侍郎提议要我督造皇子府。”
“想必世子殿下应当明白我为何鲜少踏足五皇子府,难道只因不屑于与他相交吗?”
提起此事,萧明帆目露惋惜之色。
曾经的御史裴启德才兼备且贤名远播,身处高位不矜不伐,事事亲力亲为,温恭自虚,得百官百姓交口称赞,可谓一代贤臣。
可惜天妒英才,昔日工匠造反闹事,工部又是一群没用自私的废物,才使裴御史与夫人丧命于一场浩劫。
裴少疏身为二人亲子,丧亲之痛自然铭心刻骨,诸位皇子举办宴会,为了明面上过得去,裴丞相或多或少也会应邀那么一两次。可萧明帆听闻,这些年不论发生什么,裴少疏唯独没有踏足过五皇子府。
或许是怕触景生情。
所以李侍郎提议旁裴少疏督造重建皇子府,根本就是刻意找裴少疏的不痛快。
萧明帆叹息:“李侍郎的提议,你不去处置他,为何给我找麻烦?再说了,李侍郎不是二皇子的人吗,跟太子又有何干?”
话音刚落,他就瞅见素来冷若冰霜的丞相大人朝他投过来一个怜悯的目光,看得人头皮发麻。
“看来太子殿下还不够信任世子,连自己的心腹都未全盘托出。”
萧明帆拧眉:“你说李侍郎是太子殿下的人?”
裴少疏笑了笑不置可否,又问:“不知世子如何看此次五殿下府邸走水一事?”
“二皇子为争储位手足相残,不择手段,如今被禁足纯属于自作孽,不可活,”萧明帆气血上涌,“大盛岂容冷血之徒登上帝座。”
“世子殿下乃仁义人。”裴少疏语气不咸不淡。
“丞相说了半天,究竟凭何认定李侍郎是太子殿下的人?”
“世子殿下聪颖无双,自行查明应当不难。”裴少疏半分线索都吝啬。
不知为何,裴少疏嘴里夸赞的聪颖,听起来莫名嘲讽。
但他的神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作假欺瞒,难道李侍郎真的跟太子殿下有脱不开的干系?倘若他真是太子的人……萧明帆忽然不敢细想下去,心底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从前他将此事想的太过简单,经过裴少疏的提醒才骤然反应过来,二皇子浸染朝堂多年,能与东宫的嫡系太子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可见不是等闲之辈,他真的会蠢到派人火烧皇子府,并且事后将人证灭口?
除非,有人栽赃陷害。
试问有谁最希望二皇子失势,唯有……
只见萧明帆神色变了又变,将信将疑之间,低头轻抿一口茶水,收敛面庞表情。
裴少疏见火候差不多,遂道:“言尽于此,世子殿下好自为之。”
萧明帆心里堵了一口气,心说自己分明是来质问裴少疏坑人一事,怎么到最后心虚没底气的反倒成了自己?
心怀郁闷,他询问裴少疏如今五皇子居住何处,来相府一趟理应探望拜会殿下才不算失了礼节。
自打五皇子入府就与皇子妃共居坐薪院,裴少疏派人引路,带萧明帆前去探望。
临走之前,萧世子搁下茶盏,意有所指道:“这茶泡的不错,可惜裴相未能品尝。”
裴少疏淡淡瞥他一眼,不以为然:“我每日都能喝到。”
心中又添赌一口气的萧明帆:“……”
……
步出无尘堂,前方花畦栽种四季海棠,再往前行走是一方清池,远远可见池内白羽天鹅缓缓游动,怡然自得。
相府建造确实雅致。
萧明帆走出几步望见茶寮,鬼使神差靠近,犹豫的间隙,屋内的少女捧着托盘和新煮好的茶水款步而来。
要进入书房必定行经此处,他站在原地不动,默默等待。
“见过世子殿下。”轻莺经过身侧朝他行礼。
萧明帆盯着她手里的茶盏,流露些许不忍:“你真的重新煮了一壶,没察觉到他在刻意刁难你吗?”
轻莺摇摇头,反驳说:“大人定有深意,奴婢不会胡乱揣测。”
“……”
萧明帆恨铁不成钢:“你这是被人卖了还替他数钱。”
本来就被人卖了呀,轻莺心里想。
至于数钱,哪里轮得到她数钱,都让牙婆数去了。
“大人不会卖奴婢。”她说。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值得你为他多般掩护。”
嗯?
什么盗猫碍眼……好像裴相也这么评价过太子殿下,大人物说话好绕,完全听不懂。
轻莺坦诚道:“世子殿下,奴婢聋了一只耳朵,听不清你的话,你是说盗猫什么……会盗狗吗?”
在外人面前她可以坦荡承认自己耳聋的事实。
毕竟她只在乎裴相会不会嫌弃自己。
“你耳朵听不见?”萧明帆蹙眉,“是天生失聪?”
倘若是天生失聪应当不会只聋一只耳朵。
“也不是,就是从前做错了点事儿……”她吞吞吐吐,不太想回忆那场冰寒彻骨的折磨。
她的欲言又止看在萧明帆眼中就是胆怯恐慌,从只言片语中勉强能推测出一两分真相,无非是做错事被主子惩罚,故而意外聋了耳朵。
萧明帆眼神波澜四起。
轻莺不明所以瞅着萧世子逐渐压沉的面色,心里小声嘀咕,世子怎么看上去愈发奇怪了,难不成是她又说错话?
这些大人物怎么喜怒不定的。
“你且安心,我定然救你出火海。”他言辞恳切。
祸害,谁是祸害?为啥要救祸害。
眨眨眼,轻莺茫然失措。
“世子殿下,奴婢还要去奉茶,先行告退。”她连忙躲开。
萧明帆望着少女急匆匆的背影,伫立良久。
风吹过四季海棠,花香掺杂苦涩。
……
咚咚咚。
无尘堂房门响起。
轻莺探头探脑,端着托盘步履轻盈来到书案前,托盘搁放手侧,没有打扰立于书案前沉静作画的裴少疏。
年轻的丞相面目寒肃,眼尾藏着一抹化不开的冷韵。
站在右后方,恰巧可以看清宣纸之上的水墨色。
嶙峋山崖轮廓跃然纸上,裴少疏垂眸运笔,大斧劈皴,顿挫苍劲间勾勒出险峻山崖,墨色线条浑厚,令人透过纸张感受到萧瑟之境。
俗话讲,字画观人。
她见过裴少疏的字,行云流水,雅致俊逸,藏着几分温柔的底蕴。
可他的画截然不同,给人一种凛冽刺骨的寒峭之感,似有风雪压覆而来。
究竟哪一种才最接近真实的裴丞相?
轻莺看得专注,视线不由自主跟随笔锋移动,漂亮的浅棕色眼珠子骨碌碌转,半点不舍得移开眼。
不觉入神,她难以自控朝前迈了一小步。
逐渐加深的呼吸声响在耳畔,裴少疏收笔,蓦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娴静凝神的表情。
他头一次见她如此专心致志。
仿佛那张宣纸之上有什么格外吸引人的东西。
“好看?”
轻莺霎时回神,连忙点头:“嗯嗯,大人画的很好看,奴婢很是喜欢。”
“其实奴婢也会一点,虽然登不得大雅之堂。”
“丹青水墨,并无雅俗之分,”裴少疏另取一张宣纸,铺平于书案,压下镇尺,“用心,便是好画。”
他递了一支锋颖细长的小紫毫给她,轻敲纸面:“试试看。”
诶?
轻莺惊讶不已,裴相是允许她在这里作画吗?望着眼前素白干净的宣纸,指尖轻触,指腹传来平滑敦厚的触感,很是柔软。
在仁雅堂时,没有如此昂贵的纸张供她使用,嬷嬷们不教习清妓所学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因为这是“无用的东西”。
偶尔闲时,她会在南院撅断一根树枝,捏着树枝在土地上勾勾画画,但凡有人过来,就上去踩几脚,痕迹就会消失无踪。
如今自己手里握着触手生温的紫毫,眼前是价值不菲的宣纸,甚至用的还是裴相的书房与书案。
有点受宠若惊。
“放松点。”
“是,大人可不许嘲笑奴婢。”
得到承诺,轻莺深吸口气,提笔落墨。
她勾勒线条青涩且缓慢,手腕微微颤抖暴露了此刻的紧张,但是细看能发现并非是在胡画,每一处落笔都十分精准,没有特意学过却能有如此本能,可称之为天赋。
裴少疏深深望了她一眼。
轻莺有些忐忑,以为自己画得难以入目:“很、很丑吗?”
“继续。”
“好……”
她提着笔继续勾勾画画,待到纸面逐渐显出真正的形体,旁边的裴少疏忽而握住了她的手,轻莺浑身一颤。
视线不自觉落在被握紧的手上。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覆在她的小手之上,燎人般的温度烫得人心神不定,乱了思绪。
“大人,怎么了?”
裴少疏盯在纸面上,神情颇为微妙:“你画的不会是……”
轻莺点点头,骄傲道:“奴婢之前就说过自己会背好多春宫秘戏图呀。”
“……”
裴少疏难得被噎住。
真是胆大包天,敢在他的书房画这些。
“如此看来你的记性也不算差。”裴少疏心想,只是没用到正当地方去。
轻莺霎时眉开眼笑,没听出对方的话里有话,以为自己得到了赞扬,心里美滋滋。
过了半晌,他问:“想不想学丹青,你很有天分。”
“大人要教奴婢吗?”轻莺流露出期待的眼神,浅棕色瞳眸闪闪发亮,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夸她做事有天分。
“日后你就晓得了。”
轻莺喜上眉梢,乖乖颔首。
收拾起案面宣纸,裴少疏缓缓坐下,手畔还搁着未处理完的奏章以及文书。其中有一部分折子都是在恭贺陛下,只因五皇子在府邸走水受惊后请了太医医治,意外发现他的体虚之症有逐渐好转之势。
当年五皇子为了不惹是非故意捏造自己的病弱之躯,不宜上朝,如
今却又故意请太医散播自己痊愈的谣言,无非是起了上朝参政的心思。
看来这位五殿下终于想通了。
裴少疏眉头舒展。
他将恭贺的奏章分拣出来摞在最上方,明日呈给陛下。
一炷香之后。
轻莺低头伸手试探茶盏杯壁的温度,察觉到温热正好后,双手奉上。裴少疏接过茶,浅呷一口搁下,动作流畅自然,不见半分异样。
很奇怪,新煮的这茶跟之前并无分别,为何大人又愿意喝了?
心里想着,嘴上不自觉问出口:“大人今日为何说茶水凉了?”
聪明人不会问主子用意,只需照做即可,偏偏她单纯到有些傻。
裴少疏不知想起什么,干脆道:“我在刻意刁难你。”
这话好耳熟,轻莺委屈不已:“世子殿下也这么说,但奴婢不信,大人这么好才不会刻意刁难人呢。”
“他又去找你了?”裴少疏抓住重点。
“方才来的路上偶遇到世子,他似乎刚从书房出来。”
“他还跟你说什么?”
“嗯……他说要救祸害,可是祸害是谁呀,当时只有奴婢,难不成是在说我?世子该不会讨厌我吧?”
裴少疏在心里捋顺她的话,勉强猜出萧明帆的本意。
“他读书读傻了,不必搭理。”
“读书这么可怕啊,还好奴婢大字不识几个。”
“不识字无妨,画总识得?”裴少疏变戏法一般突然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子,塞进轻莺怀里,解释说,“这是前朝某位民间画师的锦画集,你可拿去临摹。”
“临摹是什么意思?”
“可以简单理解为照着画。”
轻莺忙不迭点头:“奴婢懂!”
抱着画集,忍不住心痒痒。
随手翻开一页,入目是市井气息浓厚的院墙,画里的小少年骑着竹竿,旁边是笑靥如花的少女。翻过去一页同样是这两个孩子,将手里的果实抛来抛去。
右上角簪花小楷写着四个字——青梅竹馬。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呀?”
裴少疏低头看一眼画册:“青梅竹马就是从小一起相伴长大的男女。”
从小一起长大?轻莺忍不住回想自己小时候,好像一个玩伴都没有,只有个负责看照她的姐姐还不错,后来那个姐姐也不知去哪儿了。
大人小时候会有青梅竹马吗,崇禾公主算不算呢……裴相自小待在宫里,又跟公主年龄相仿,还一起念书识字……
轻莺嘴角耷拉下来,小声问:“大人可有青梅竹马?”想听到回答,又期待他不要回答。
闻言,裴少疏垂眸沉思片刻,一本正经吐出三个字:“燕必安。”?
轻莺大惊失色:“燕太医居然是女的吗?!”
第40章 捣乱 裴丞相居然好这一口?
数日后, 轻莺再度收到了李侍郎的密信,没有新的任务,仍旧让她挑拨裴丞相和五皇子萧渐辰的关系。
她很郁闷, 不明白自己都已经把五皇子杀人的秘密说出去了, 裴相也已答应远离萧渐辰,难道这还不能算挑拨成功?
后来她又偷偷趴在书房外偷听大人和无铭的对话, 捕捉零星词句, 又去询问消息灵通的雨燕,勉强拼凑出如今朝堂发生的几件大事。
自从二皇子禁足,元嘉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忽然把闲赋在家的五皇子提溜出来, 准他以皇子身份每日上朝, 免得闭目塞听, 不理世事。
于百官而言这可是件新鲜事, 谁不知道二皇子败北后, 他的党羽尽数偃旗息鼓, 再掀不起风浪。如今诸位皇子之中, 唯有太子一枝独秀,几乎大势已定,偏偏这时候元嘉帝让抱病多年的五皇子参政, 令人很难不多想。
起初大臣们只以为是陛下怕太子骄矜自傲, 所以才让五皇子来凑个数,反正五皇子素来体弱,别说是争储,恐怕多走两步都得喘,定然掀不起大风大浪。
不成气候。
然而元嘉帝随口给五皇子安排的差事,他竟然都办得漂漂亮亮, 滴水不漏,挑不出一丝瑕疵。
这就怪了,一个只会抱病喊痛的药罐子,初次处理公务就能做得尽善尽美,游刃有余,若非藏拙多年,就是天资斐然啊。
百官心中各有盘算,甚至有不少颓势的二皇子党隐隐有倒戈令投他人的打算。
五皇子的横空出世给死水般的朝堂砸下一块巨石,令许多官员意识到一件事,或许储位之争尚未终结,并且迎来了新的开始。
盖棺定论之前,谁都不知道那把龙椅到底会属于谁。
五皇子最薄弱之处就是母族不够强盛,而太子母舅却是大盛少有的异姓王,手下精兵数万,威势鼎盛。
如今的五皇子只差个能彻底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以及收拢一个能给他莫大助力的辅佐之臣。
故而东宫最担忧五皇子与裴少疏会结伙缔盟,毕竟裴少疏在朝堂之上已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身后还有裴氏的兵马,不可不提防。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听得轻莺头晕脑胀,反正就是李侍郎怕五皇子真成了气候,所以让她斩断一切跟裴相结盟的机会呗!
人家一个丞相一个皇子,她不过是个小小婢女,两个人真想见面喝茶她还能拦着不成?
真是看得起她这个半路出家的细作!
轻莺心里骂骂咧咧,把半月散的解药收好揣进怀里。
为了活命,任劳任怨。
大不了从现在开始对裴相寸步不离。
轻莺依照时辰去无尘堂奉茶,却从窗棂外看见屋内没有那道修长如寒玉的身影,目光眺望数步外的清池,也没有在那里散心。
裴相去哪儿了?
轻莺连忙钻进茶寮,望见桃红垂着脑袋正在碾茶,小碎步跑上前问:“桃红姐姐,大人今日怎不在书房处理文书?”
桃红抬起头,温柔笑:“听说花园内的芙蓉花盛开,大人貌似前去赏花了。”
相府花园。
那个花园是五皇子和皇子妃最爱去的地方!
二人如果撞见必然要寒暄,寒暄过后说不定会一起喝杯茶,商讨商讨国事……五皇子再顺便谈谈自己过去有多惨……
像裴相这般心软善良的人,万一真的被打动怎么办?
绝对不能让他们和好。
不行,她要去阻断裴相和五皇子碰面的机会。
话音刚落,轻莺如同一阵风跑出门去,徒留原地的桃红叹息一声,这才分开多久,每时每刻都要在身边,就这么黏糊?
……
天青日明,浮云悠悠。
远观花园满目馥丽多姿,园内各色花朵在风中摆动枝叶,盛放已久的花瓣一不留神落在地上,吹到脚畔。
踏入园中嗅到熟悉的芬芳,清淡且微涩,作为一个曾经被惩罚在这里除杂草的人,轻莺对偌大的花园再熟悉不过。
芙蓉花在西南侧。
迈步往前走,花影重叠间,果真望见了不远处长身鹤立的男人。
他身穿玄夜色锦袍,腰际勾勒金线,细风盈动袖口,身姿清隽若寒,令人一眼移不开视线。
视线低垂,平静观赏芙蓉花开。
花美人亦然,轻莺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幅清雅画卷。
偏偏这时,她的目光瞅见五皇子萧渐辰和皇子妃携手而来,再往前走就要跟裴相撞个正着。
就知道在这里容易偶遇!
怎么办,拦住皇子肯定不行,除非她不要命了。把裴相拽走?想法过于天真。
轻莺原地急得团团转,踱步须臾,突然计上心头。
连忙从花釉浇壶里倒出一丁点水珠,指腹沾着抹到自己的鬓角和前额,努力把眉头皱紧,使劲咬住嘴唇,最后双手捂住胸口,摆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憔悴模样。
步步踉跄来到裴少疏身旁,观赏芙蓉花的丞相大人察觉有人靠近,低头就瞥见轻莺愁苦兮兮的脸庞。
他一眼就看出来这小细作在装病。
“你怎么了?”
轻莺捂着胸口小口喘气:“大、大人,奴婢心好像有点疼……”
“心在左侧,你捂错了。”
“……”
丞相大人的话比三
冬还冷,狠狠扎穿了轻莺的伪装,现在她的心是真有点疼了……
裴少疏好整以暇:“所以你是胸口疼?”
轻莺死撑到底:“奴婢不止心口疼,头也晕,眼也花,腿还软,总之哪哪都不舒服,所以大人能不能……”
“哪哪都不舒服,可我看你嘴皮子还挺溜。”
“奴婢只是……”
她余光瞥见五皇子和皇子妃正朝这边走过来,心一狠牙一咬,一脑袋扎进裴少疏的怀里,清淡的青竹香沾染满面,忍不住深嗅一口。
花园的风吹花瓣声忽而消弱。
少女撞进裴少疏怀里的一幕恰好被五皇子和皇子妃收入眼底,本欲上前寒暄的夫妻二人同时顿住脚步,脸上出现不同程度的惊讶。
二人对视一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可是素来不沾女色,淡漠禁欲的裴少疏啊,居然允许一个小婢女如此亲密的接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许是大多数人都有看热闹的心思,五皇子牵起皇子妃的手,放轻脚步靠近,停在二人可是听清他们对话的距离。
堂堂五皇子牵着自己娘子侧耳偷听。
轻莺埋在裴少疏的怀里,心里思索对策,也不知道五皇子有没有被吓跑。
“眩晕到往人怀里撞?”头顶响起清冽嗓音。
“奴婢真的很晕嘛……”她的语调柔软绵长,撒娇般嘟囔。
她面上笨拙地装头晕,心里想着怎样才能让裴相迅速远离花园,让他扶自己去歇息?绝对不行,他是主子不可纡尊降贵干这种事。
又在怀里蹭了蹭。
裴少疏早看出她的小把戏,不复以往冷淡,反而温柔安慰道:“这么难受,不如去歇几日,最近半个月不要来书房奉茶了。”
那怎么能行!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轻莺埋在怀里的脸猛得抬起来,漂亮的浅棕瞳孔骤然收缩,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裴少疏犹嫌不够,继续温声细语:“实在难受我去找燕必安给你把把脉,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再给你开几副药。”
找太医就露馅了!
才不要喝药,近日她喝那个辛辣的药已经够惨了……
装不下去了。
在裴丞相的温柔关切之下,轻莺奇迹般当场痊愈。
少女从人怀里站直,心虚笑着说:“大人好厉害,抱一下奴婢的病就全好了。”
裴少疏配合道:“这话你记得对燕必安讲,他要是知道我成了神医,恐怕得直跳脚。”
轻莺觉得裴相的说笑总是有种诡异的诙谐。
余光再度瞄向五皇子的所在之处,不在原地,在轻莺松了口气即将收回视线之前,突然间一顿,整个人差点僵直,五皇子怎么突然离他们这么近!
虽然后方有簇簇花团遮挡,但是这个距离足以听清方才她跟裴相说的话。
身为皇室宗族不应当十分守礼节,不随意窥探旁人亲热吗,五皇子怎么还堂而皇之偷听呢!
怎么办,裴相但凡回头一定会注意到五皇子就在附近,自己该如何阻挡他们碰面交谈?
轻莺心急如焚,焦急之下,她也顾不上自己会不会露馅,眼睛一闭彻底晕倒在裴少疏的怀里。
晕倒的刹那,一双有力的手臂牢牢接住她,收束一片温热。
裴少疏敛眸,盯着晕倒在怀里的少女,她半侧着脸,颊肉贴在自己身前,额前还有些许晶莹湿润。
最要紧的是,她纤长的眼睫在不停颤动,像是被蛛网捕捉的蝴蝶,疯狂振翅。
抖成这样还装晕?
没有立马拆穿这小细作,他将人打横抱起,抱住的刹那,明显感受到怀里一阵哆嗦,甚至隐隐能听见剧烈的心跳声。
抬步欲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没有回头,径直离开花园,前往西厢。
身影逐渐淡出视线。
五皇子和皇子妃慢悠悠从后方绕出来,萧渐辰忍不住道:“出奇啊,裴相居然好这一口?”
软软绵绵爱撒娇,而且还喜欢装病争宠。
他还以为像裴少疏那种人定然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
五皇子妃巧笑,不以为然:“妾身倒是觉得二人十分相配,方才裴丞相语气那般柔情似水,一定是很喜欢那个小娘子。”
萧渐辰却叹息:“上一个欲纳婢女为侧室的官员因受不住同僚的风言风语和异样眼光,已经把人送走了。”
“或许裴相身边那位只是个通房,可能没多少感情?”
五皇子妃摇摇头:“你会在自己府邸光明正大抱着通房丫鬟走吗?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必定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夫人冤枉,我又没有通房丫鬟,怎可拿我做比?”
五皇子妃摇头失笑,温婉调侃道:“谁知你以后会不会变心。”
芙蓉花风中摇曳,二人相视而笑。
过了会儿,五皇子突然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婢女看着很是眼熟?”
……
一路颠簸,轻莺不敢睁眼,尽心尽力扮演晕倒的可怜人,只知道走了好长的路,也不知裴相要把她抱去何方。
由于脸庞朝上,单薄的眼皮覆上一层日光,虽看不见东西,却模模糊糊能瞧见黑暗中的暖色。忽然间,那抹暖色消失不见,周围好像变暗了些,随后嗅到一阵清甜的紫薇花香。
难不成大人把她送回了西厢?
随后一声突兀的猫叫声闯入耳朵,轻莺意识到这里真的是自己的院子。
“喵喵喵。”
她听见门板发出吱嘎轻响,不用看,肯定又是小娘子和小郎君把自己的卧房门给撞开了。
这俩小家伙居然迫不及待给裴相开门。
进屋后,轻莺彻底放松,心想自己果真聪明,五皇子和裴相一句话都没能说上。走几步,裴少疏脚步微顿,随后将少女平放在架子床上。
轻莺仍旧闭紧眼睛。
本以为裴相把自己安置好就会离开,却没想到,他竟在自己床沿坐了下来。
微凉的指腹搭上她的左手,按压下去——
这种触感十分熟悉。
裴相居然会给人把脉?轻莺心中忐忑,燕太医与裴相自幼相识,教他把把脉似乎也正常,只是不知他医术有几分深,能不能看出自己在装晕……
越是紧张怕拆穿,心脏跳动就愈发快。
半晌过去,轻莺感觉到那只手慢慢挪至自己的脖颈处,带着薄茧的指腹摁在颈侧,她的呼吸瞬间停滞。分明是轻柔的动作,轻莺却有一种小动物被捏住咽喉的无力感,划过细嫩的肌肤,细碎缓慢的摩挲犹如酷刑。
为何要摸她……
她的神经尽数紧绷,忽然间,想起有些人把脉确实喜欢探脖颈处的脉象。
原来裴相是在关心她。
轻莺的心高高悬起,决定装晕到底。万一被拆穿也太糗了,哪怕裴相从脉象看出自己没病,只要死死闭着眼睛不承认,他也拿自己无计可施。
谁知刚下定决心没多久,裴相探脉的手就在脖颈处四处游动起来,如同一尾恶劣的鱼,弄得人薄肤酥麻,痒意十足。
轻莺欲哭无泪,心说裴相医术太差劲,哪有这样乱来的嘛……
好痒……
随后她感受到逐渐凑近的呼吸,温热气息喷洒在她颈侧,闻到淡淡的青竹香,轻莺登时心跳如鼓,砰砰几乎越出胸腔。
哪怕紧闭双眸,也晓得此刻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头一回遭受如此折磨,轻莺觉得自己的脸颊好烫,宛若一把火燃烧。
烟熏火燎间,耳畔升起一道含雪微哑的嗓音。
“脸都熟透了,还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