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河灯 夜里抱着我的衣裳睡?
被拆穿了。
轻莺万分窘迫, 颤着睫毛轻轻掀开眼皮,入目便是裴少疏清俊的面庞,他神情淡淡的, 看不出喜怒。
脸颊仍旧滚烫, 期期艾艾道:“大人,奴婢说自己刚醒你信嘛……”
“我看起来很傻?”
“大人聪明睿智, 才貌双全, 是奴婢见过最厉害的人!”轻莺轻车熟路拍马屁,“一点都不傻。”
裴少疏收下她的夸赞,又道:“如此大费周章又是装病又是晕倒, 只是不让我见五皇子?”
轻描淡写的话音落下, 轻莺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一般, 不可思议地瞅着面前神色清明的男
人, 对方的神情始终不动如山, 仿佛一切都不值一提。
这是何种的洞察力才能揣测出真相, 她不过是像往常一样讹人撒娇, 裴相是怎么看出来的……
破绽真的很多吗?
脸上红晕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些许苍白。
她不会做细作,更不晓得遇到这种事该如何解释,倘若裴相因此怀疑她的身份……不敢继续想下去。
二人相视沉默良久, 轻莺默默垂下头颅。
“五皇子杀过人是坏人, 会带坏你的,奴婢不想让大人跟他玩……大人是觉得奴婢别有用心吗?”
这话说出口有点幼稚,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裴少疏不置可否,正色道:“上回我交待你此事且不可对旁人提起,你可还记得?”
“嗯嗯,奴婢记得。”
上次她向裴相告状五皇子杀人, 裴相就提醒她此事谁都不要说,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她一直守口如瓶,哪怕是雨燕都没告诉。
她才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没说过就好。”
裴少疏欲站起身,轻莺小心翼翼拽了拽男人的袖子,像是小猫伸爪试探:“大人没有生气吧?”
“你倒是说说我为何生气?”裴少疏垂下眼帘,盯着少女圆润的眸子。
“奴婢因自己的私心干涉大人与旁人结交……”
“我若真想与谁结交,没人拦得住,”裴少疏失笑,“恐怕还是你装晕还脸红更令人生气一点。”
这么尴尬的事不要再念叨了嘛。
轻莺再度闹了个大红脸,扯起被子蒙住脑袋,没脸见人,只留几缕发丝露在外面,看着格外可怜。
裴少疏往被面轻敲两下,问:“怎么把我的字挂在床头?”
一句话从天而降砸下来。
鼓鼓囊囊的被团嗖的一下钻出小脑袋,轻莺眨巴眨巴眼睛,望向自己的架子床,对方曾送自己的“莺”字如同一张祈福的平安符,稳稳当当高挂床檐,随着床板轻摇,雪白纸张微微晃动。
此物出现在床榻上的确十分突兀。
这还没完,裴少疏见她愿意从被子里出来,又指着床上的墨黑色披风,眼底兴味盎然:“这披风看着也好生眼熟。”
手指向处,鹅黄的被褥下压着一角露出头的墨黑锦绣披风,布料有些发皱,明显搁在床上不止一天。
轻莺脸上才消退的红晕卷土重来,红得几乎滴血。
前几日夜里偶尔会梦见过去在仁雅堂的日子,面对噩梦每每惊醒,她便把裴少疏送给她的披风拿到床上,抱在怀里。纵然只是一件披风,上面却有淡淡的清香,给人一种熟悉的安心感,就像裴相陪着她睡似的。
抱着披风入眠,果真再无噩梦惊扰。
只是没想到裴相今日会突然造访她的住处,结果就被逮个正着。
好难为情……
少女白皙的脸颊绯红蔓延,火烧般的晚霞,浓烈动人,顺着脖颈一路蜿蜒至衣襟内侧。
裴少疏不动声色盯着她羞赧无措,凑近逼问道:“夜里抱着我的衣裳睡?”
“嗯……不是有意的……”她羞于抬头,视线四处乱瞟,侧面露出的耳廓镀了一层朱红。
男人没有放过她,又问:“为何要抱着睡?”
他身体前倾,清冽的眸子如同漆黑不见底的潭水,凑近的刹那,无声的压迫感迅速将人包裹。
轻莺无言以对,干脆自暴自弃,大着胆子嗔道:“又不能抱着你睡,抱、抱衣裳都不让嘛!”
裴少疏一时愣住。
眼底眸色变了又变,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令人难以捉摸。
是不是有点太凶了……?
轻莺感到无地自容,再度钻进被窝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唔大人快回去吧,今天你的奏章还没看呢……”
“你还撵我?”裴少疏气笑了。
她把自己团成一团,如同珍珠拒绝打开自己的蚌壳。
裴少疏伸手去抽压在被子底下的披风,才刚抽出一半,被子里面就冒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气势汹汹把披风扯了回去,直至最后一抹黑色消失。
鼓囊囊的一团被子把披风吃掉了。
“送出去的东西不能收回,”她趴在被窝嘟囔,“大人自己说的。”
裴少疏目光环顾四周,这间屋子不算大,不远处的衣架上挂着一条水绿色薄毯,窗边是一张小木桌,桌上堆着从他书房里拿的宣纸,旁边是两本书,没猜错的话是应当是千字文和锦画集。
烛台旁边是莹莹发亮的白玉碗,右侧放着一根木签,看签子的形状,像是串糖葫芦用的。
至于那个金项圈,一定被妥善保管起来了。
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放满了他的东西。
心底某个角落微微触动。
裴少疏用手指隔着被子碰了碰少女的脑袋:“送你什么都会收好吗?”
甚至连糖葫芦吃剩的木签都没舍得扔。
轻莺闷在被子里,声音微弱却坚定:“大人送的,奴婢自然要收好,大人送什么我都喜欢。”
“记住你这句话,但凡是我给你的东西,全都不许推拒,”裴少疏暗藏深意说,“不要也得要。”
……
接下来半个月,轻莺几乎对裴少疏寸步不离,不给五皇子一丝一毫接近她家丞相大人的机会,与此同时,传回密信告诉李侍郎,裴相与五皇子并无私交,他们连碰面都很少。
轻莺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的简直天衣无缝。
收到密信的李侍郎及时把信送往东宫,不论那没脑子的细作是否真的挑拨成他们的关系,至少裴少疏和五皇子没有过多接触应当所言非虚。
李侍郎每每拜访东宫都是在深夜,一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朝堂内知晓他是太子党的人不多,二是近日洵阳王世子萧明帆不知犯了什么病,似乎一直暗中打探他。
他跟萧明帆无冤无仇,甚至同为东宫做事,只不过自己是太子暗处的棋子罢了,值得对方打探什么?
直觉告诉他不对劲,于是他反过来去查萧明帆,可惜对方瞒的滴水不漏,李侍郎一无所获。唯一的线索就是萧明帆那日从丞相府出来以后动作就颇为蹊跷,难不成是裴少疏对他说了什么?
李侍郎呈上密信以后,又将自己的怀疑说给太子萧广陌,太子的神情骤然冷肃。
“莫非本宫这个堂弟已经对你起疑,倘若对你生疑,将来未必不会深思皇子府走水一事。”
“下官不知,但还是小心为上,”李侍郎捏了把冷汗,“毕竟世子是个菩萨心肠的死心眼儿,万一让他猜到走水一事真的牵扯东宫,恐怕会……”
话虽未言明,已然不言而喻。
想要笼络住萧明帆,得先打消他的疑虑,不然照他这么查下去,迟早会发现李侍郎是东宫的人。
太子隐隐有些后悔,不该在那日早朝故意让李侍郎揭裴少疏的伤疤,当时二皇子党垮台,他萧广陌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忍不住想要刺激一下裴少疏,谁让他有眼无珠不肯接受自己的示好。
当时只觉得自己已经高枕无忧,全然忘却了裴少疏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李侍郎谨慎开口:“听闻萧世子对裴丞相府上的一个小婢女颇有兴趣,下官命人查了一番,那个婢女竟然就是之前派去府上的细作。”
闻言,太子饶有兴趣抬头,晃了晃手里的密信:“就是这个?”
“正是。”
“那可真是巧,你这细作有几分本事,唬的两个天之骄子团团转。”
“下官认为或许能够从中做做文章,”李侍郎低头。
太子捏着手里密信来到缠龙纹烛台前,火舌灼烧信纸,化为灰烬,燃动火光中,他的眼神沉郁三分。
“跟你的眼线交待清楚,下次见到萧世子就去他面前倾吐诉苦,说自己在相府受了裴少疏多少折磨,越逼真越好。”
从前萧广陌最看不上美人计,认定蠢人才会被一个女人迷惑心智,如今却认为那句“将智者,伐其情”颇有道理。
一个是心思诡谲的权臣,一个是孤苦可怜的小美人,萧明帆只要不傻,就应当明白该相信谁的话。
他很乐意看一出好戏。
……
中秋夜,天边圆月明若玉盘。
长安百姓每逢佳节都会来河畔放灯祈福。
银辉落小潏河,岸畔行人如织,小河里飘着一盏盏河灯,各色形状都有,最常见的莫过于莲花灯,金光闪闪浮起涟漪。
每年裴少疏都会来河畔放灯,为自己早逝的父母祈福,愿他们来世平安顺遂。
往年都是无铭陪着他来河边吹风,今年身边又多了一个喜笑颜开的小娘子。
轻莺在府里闷坏了,难得能出门高兴的紧。
捧着一盏小小的莲花河灯,轻莺兴奋不已,没想到大人给她和无铭也准备了河灯,再没有更好的主子了。
她看向前方,裴少疏穿了一身闲散的锦白衣袍,未添过度珠玉装点,弯腰俯身于河畔,手握一盏金灿灿的莲花灯,置于粼粼水面,一沾水,河灯转着圈慢慢游走。
夜色模糊,灿亮的河灯点燃他半面侧脸,轮廓清俊,下颏流畅,素日冷淡的面容之上无端多了几分柔色。
轻莺知道裴相手里的河灯是为双亲祈福,猜想大人露出温柔的神色一定是想起他们了吧……
她不能明白那种感受,毕竟她从小就没有父母,被双亲疼爱是什么心情?会像自己吃到冰糖葫芦一样开心吗?
“欸,你怎么还不去河边放灯,莫不是怕水?”无铭突然凑过来问。
轻莺摇摇头:“我就是想等人少一点再过去。”
无铭挑眉:“你是在纸条上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还非得挑时候?”
“你才见不得人呢,你不也没过去。”
无铭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都不怕你笑话,其实我写的是将来能娶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做媳妇儿,不信的话可以给你看。”
轻莺努努嘴:“你怎么只求姻缘不求点别的呀?”
“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想娶个漂亮媳妇儿,其他的都不重要,反正我这辈子跟着大人吃穿不愁,没太多金银钱财上的奢望,就差佳人在侧了。”
“话说你写的啥,给我瞅瞅呗?”
轻莺觉得最近无铭对自己的态度好了不少,居然都会主动跟她搭话,从前可是看见自己就瞪眼,真是善变的男人。
不过他随口说的话颇有道理,吃穿不愁的人自然就渴望美人相伴,俗话怎么说的来着,饱暖思淫.欲……也不知裴相为何不思……
望了眼河畔谪仙般俊逸的男人,轻莺握紧拳头。
一定是自己的狐媚功夫还不到家,得继续努力才行……
“不给你看,我要偷偷去放河灯,你不要跟过来。”
“谁稀罕看似的,告诉你别跑太远,这边人乌泱泱多的很,跑丢了我还得去报官抓你。”
“哼,我又不是贼!”
轻莺提起裙摆快步离开,独自跑到小河的上游,这边树多人少,河面上寥寥浮着几盏河灯,偶尔有头顶的槐树叶簌簌下落,在水波里打了几个滚儿,随着河灯飘去。
小心翼翼捧着河灯,莲花瓣儿稍稍有些皱巴,不过不打紧,她俯身于河边,素手纤纤拨弄几下水花,而后把发亮的莲灯搁在水面上。
莲花灯原地摇晃转圈,就是不肯向前飘,看着有些傻里傻气,跟她自己似的。
灯随其人。
恰时一阵风幽幽拂过,原地打转的小河灯终于慢悠悠朝前方浮去——
长风不歇,一直吹着河灯往前赶路。
莲花灯飘飘荡荡,悠哉悠哉。
不知飘了多久,逐渐到了热闹的地儿。
突然间,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将有些皱巴巴的莲花灯捧起,脱离了水面。
裴少疏拿着手里的莲花灯,不明白方才为何鬼使神差打劫了旁人的河灯,很奇怪,他从前从不干这种事。
毕竟河灯蕴含无数人的心事愿景,随意捞起未免有失礼节。
捞都捞了,裴少疏伸手取出里面卷起的小纸条,心想倘若是简单的心愿,他可以满足这个人的愿望,当做补偿。
展开小纸条,歪歪扭扭的字映入眼帘。
“愿裴少疏平安喜乐,永世顺遂。”
落款一个字:莺。
第42章 亲吻 为何要亲我?
上游风微凉, 槐树沙沙作响。
河边落下头顶银光,月色与河灯烛光交织,美得绚丽动人。
轻莺放完河灯后心满意足, 又在河畔出了会儿风, 不知不觉忘了时辰,回神的时候才发现天漆黑一片, 似乎很是晚了。正打算回去找裴相和无铭, 岂料起身一扭头,与一双深棕色的温润眸子对个正着。
定睛一瞧,居然是萧明帆萧世子。
月白衣袍白玉冠, 君子风度翩翩。
他眉眼染上笑意, 露出温和的表情, 嗓音宛若清风:“轻莺娘子, 许久不见。”
说实在的, 轻莺真的不想见他。
不是对萧明帆有所不满, 而是前段时日李侍郎给她一个特殊任务, 让她有机会见到萧世子的时候多多诉苦, 并且还非要她说裴少疏的坏话,让二人产生误会。
上回让她挑拨裴相与五皇子就很是讨厌,如今竟然让她主动说裴相的坏话, 还是对着另一个同样帮过自己的人。
倘若她真的对着萧明帆撒谎, 编造诸多裴少疏的恶劣行径,这跟白眼狼有什么区别?天底下再没有比裴相对她更好的人了,她怎么忍心说出那些话……
这种任务让她反胃。
轻莺一直紧皱眉头,对面的萧明帆察觉到异样,轻声关切:“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带你去医馆?”
好烦。
她原本想用自己在相府闭门不出, 难以遇见萧世子当借口搪塞李侍郎的,谁知竟会这么巧,居然在河畔碰见了他……
不知道裴相出门李侍郎会不会派人暗中盯着,倘若被他知道自己遇见萧明帆却什么都没说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想起自己身上的半月散,轻莺浑身力气皆散去,好难受。
“多谢世子关怀,奴婢只是有点累,不打紧的。”
萧明帆靠近半步,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二人距离过近,轻莺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她不喜欢跟旁人靠这么近。
“有难受的地方一定要说出口,是不是裴少疏为难你了?”萧明帆问。
轻莺特别想告诉他,裴相对我可好了,怎么可能为难我,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沉默着没有说话。
萧明帆眸光定了定,权当对方是默认。
“他待你不好?”
询问轻轻的,轻莺仍旧没有开口。
“你不要怕,我父亲是洵阳王,哪怕是天子都要给几分面子,受了什么委屈你可以尽情说出口,我自会替你做主。”
轻莺闭了闭眼,想起自己身上的毒药,最后咬着牙憋出一句:“他欺负我。”
话音落下,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呸,自己怎么配说裴相的坏话,简直狼心狗肺。
萧明帆窥不见她心中懊悔,只能瞥见少女脸上的痛苦隐忍之色,似乎难受极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声。
“那你可愿离开丞相府,我可以请求母妃向陛下开口,问相府要一个婢女而已,裴少疏定然不会为此事驳了洵阳王妃的面子,”萧明帆努力安抚她波动的情绪,“我们洵阳王府皆善待下人,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多谢世子好意,奴婢不愿意……”轻莺急忙后退,拉开泾渭分明的距离。
这番举动很是奇怪,轻莺看上去很抗拒他,萧明帆不明白怎么反
而弄巧成拙了。
“能告诉我为何吗,你对那个地方还有什么留恋?”
有留恋啊,留恋的东西多了,她的小屋子,院子里的紫薇树,两只可爱的猫,还有……丞相大人。
她又不是真的讨厌他,怎么可能愿意离开。
方才的违心之语已经耗光所有力气,现在她只想逃避一切。
“反正奴婢不愿意离开,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若无别的事,奴婢先行告辞。”
萧明帆蹙起眉头,欲言又止半天,最后什么都没说,留下一句多加照顾自己,便转身离去。
风再度喧嚣,吹得人心烦意乱。
小小的槐花落进河水中,轻莺脱力蹲下去,望着水面倒影,水里的少女脸庞秀丽,眉眼耷拉着,看上去温顺无害。
她似乎是气急了,随手抓起脚畔的小石子就往河水里丢,石子砸起水花,少女倒影被打散扭曲,水浪哗啦啦溅到岸边,沾湿粉色裙摆。
像是无能狂怒的小兽,徒劳发泄怨气。
又一阵风吹来,她的头脑清醒不少,连忙站起身,抬步离开。
刚走出不到五步,脚步登时刹在原处,目光触及老槐树底下的清隽身影,她脸上的血色尽褪。
裴少疏站在槐树下,一袭白衣染上暗色树影。
大脑嗡的一声。
轻莺浑身僵直,如坠冰窖,裴相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站在那里多久了,有没有听见自己跟萧明帆的对话……
混乱的思绪将她撕扯。
每往前走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上,割得生疼,她的心一团乱麻,混乱到脚步虚浮,甚至险些栽倒。
来到裴少疏面前,她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仰起漂亮无辜的脸颊问:“大人何时来的,奴婢正打算回去找你……”
裴少疏垂下目光,凝望少女剪水双瞳,嗓音清冽:“我待你不好?”
霎时间,风停止。
“我欺负你?”
刹那,轻莺的眼神空洞无神,腿软到站不住,仿佛被榨干了灵魂,又仿佛双耳皆失聪,什么都听不见了。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她疯狂摇头,用祈求的双眼望着裴少疏,嗓子里如同堵住一团湿棉花,什么都说不出来,酸涩到喉咙发疼。
“奴婢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轻莺抓住男人袖口,绝望地死死揪住那一点布料不肯放,“奴婢没有讨厌大人……”
可是该如何解释呢,话是她自己说的,总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是李侍郎派来的细作,为了应付任务才故意说那种无情的话……光是细作这个身份,就足以将她逐出相府。
她只能一遍遍无力地解释:“大人待奴婢很好,世上最好……”
“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求你……”
不知不觉,泪水遮蔽视线,泛滥的眼泪模糊了眼前男人的神情,她看不清对方,只吧嗒吧嗒不住地掉眼泪。
朦胧间,她看见裴少疏朝她走近,一只温热的手抚上自己的眼尾,揉了揉眼角,泪水沾在他指尖,冰凉且无助。
她嗓音沙哑:“不要讨厌奴婢……”
“没有讨厌你。”他叹了口气。
听到叹息声,她的心脏猛然收缩,绝望的泪水再度翻涌:“不,大人就是讨厌我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裴少疏声音变得严肃且认真:“我没当真,别哭了。”
轻莺哪里听得进去,委屈得心肝脾肺都在绞痛,嘴里不停地念叨不要讨厌我,不要赶我走,我不是故意的……仿佛魔怔了一般。
双眼通红,快要疯掉。
又一声叹息落地,飘进风里。
裴少疏忍无可忍,钳住少女纤细的双腕举到头顶,把她摁在了槐树粗壮的树干之上,后背抵着粗糙树皮,轻莺茫然失措。
下一刻,不等她开口,面前的男人俯身低头,径直堵住了她嘴唇,将一切呜咽声尽数封住。
这个吻来势汹汹,双唇摩擦生热,呼吸骤然紊乱,几乎不剩一丝缝隙就给她喘息。
突如其来,轻莺睁大着眼睛,眼尾的泪痕尚未干涸,唇瓣被觊觎已久的人侵占着,她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呆呆张着唇任由对方攻城略地。
间隙裴少疏轻吻她唇角,命令道:“闭眼。”
本能使然,轻莺立马闭紧了双眸,眼睫颤动如同风中的絮羽。
“唔——”
温热的触感再度袭来,裴少疏的嘴唇有着淡淡的茶香,微微有点苦,却很清淡,偏偏这股清淡被炽热的温度所覆盖,逐渐转变为不容置疑的危险。
原来素日里淡漠的人亲吻起来也是滚烫的。
轻莺想要回应,奈何手腕束缚在头顶,只能踮起脚尖仰起脖颈,舌面相触,气息纠缠,她乖乖听话没有睁眼,感官放大得更加清晰,尤其是唇齿之间的厮磨,好深……
手腕的束缚松动,裴少疏松开了她的手,获得自由的双手没有犹豫,立刻搂住了裴少疏的脖颈,她整个人由贴着树干变成半依偎在男人怀中。
吻还在继续,轻莺感觉晕晕糊糊,只敢收紧手臂搂得更紧,生怕只是一场梦。
唇齿相戏的间隙,她只有一个念头——裴相吻她了。
一只手从后方按住了她的后颈,双指捏了捏那块柔软的皮肉,酥麻电流由一点蔓延至全身。
头顶圆月皎洁袅袅,散落光晕。
不知过了多久,双唇分离。
轻莺的腿彻底软绵,手臂还搭在他肩头,懵懵愣愣瞅着眼前人,配上她嫣红如血的唇瓣,显得可怜又无辜。
喉咙溢出一声轻喘。
二人四目相对,视线明晰后她看清了裴少疏的表情,淡然矜持,不染凡尘,仿佛刚才那个用力吻她的男人不是他。
唯独薄唇有点红,如同白雪覆梅。
“现在可信了?”他望着她说。
轻莺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迟钝道:“……啊?”
裴少疏嗓音淡淡:“没有讨厌你。”
转了几个弯儿,轻莺总算是弄明白对方何意,讨厌一个人是不会吻她的,所以裴相没有因为她说他坏话而厌恶自己……
是因为自己发疯才吻她的吗?
可他不该如此包容她。
“奴婢……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轻莺想要解释,可脑子笨得很根本想不出对策,急得额角直冒汗,“对世子说的话不是真心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说着说着,眼泪又快掉下来。
裴少疏垂眸道:“现在无法开口也无妨,等到日后你可以解释清楚的时候再说也行,不必急于一时。”
“可是奴婢很怕,怕大人因为这件事不喜欢我了……”
“为何大人不追究到底,一定是不在乎奴婢了……所以才无所谓……”
“奴婢接受不了。”
她执拗起来脑子一根筋。
“你是在暗示我再堵一次你的嘴?”裴少疏瞥过来。
想起方才那个缠绵至深的吻,轻莺默默捂住发红发烫的脸颊,迟来的羞涩攀上高峰,清苦的茶香萦绕不绝,舌尖还在微微发麻。
原来跟人亲吻是这种感觉,虽然很累,可是好舒服好喜欢,怪不得世间无数男女沉溺于情.色,只是亲一亲就令人入迷,更别说……她也想跟裴少疏做一些日夜不休的事儿。
越想越是羞赧,她欲说还休望着裴少疏,眼底是一片盈盈水色。
“大人,奴婢想问一件事。”她舔了舔唇瓣。
“问。”
“你为何要亲我……”
轻莺垂下脑袋,心里闪过无数种揣测,难道只是为了证明他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讨厌她吗?还是单纯想堵住自己的嘴巴……
裴相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而去亲一个人呢,也太亏了吧。
脑中乱成一锅浆糊,她试图理顺思路,却始终不敢
相信裴相可能对她也有那么一点点情意。
裴少疏抿住唇线,片刻后道:“想知道?”
“想呀。”轻莺格外坦诚。
话音刚落,裴少疏倾身过来,附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抬起头,负手而立。
风声缓动,槐花纷纷坠落。
轻莺怔愣在原地,裴相方才说了什么,为何要趴在她右耳说呀,根本什么都听不见!怎么办,她真的想知道啊,直觉告诉她那句话一定很重要。
她直接急了,抓住裴少疏的衣袖:“大人大人,奴婢没有听见,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话只说一遍。”裴少疏无情道。
轻莺的天都塌了。
第43章 赏月 爱媳妇儿才是好男人
一轮圆月高照。
中秋夜市百姓熙熙攘攘, 处处张灯结彩,时不时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如同仙乐造访人间。
身旁穿梭而过垂髫孩童, 他们手里提着柚子壳雕刻而成的灯笼, 嘴里唱着歌在长街游荡玩耍。
人群中,轻莺跟在裴少疏身后, 心里还在回味那个令人措手不及的吻。
强势、清冽, 掺杂一丝茶香的吻久久难忘,唇角仿佛还残留温度,她有些后悔哭得那般凶, 泪水模糊了视线, 甚至看不清当时裴少疏的神情。
等到眼泪快要流干, 裴少疏又逼她闭上双眼。
从始至终, 她都不晓得清冷孤高的丞相大人在亲吻时究竟是何模样, 会有情动的神态吗?她只见到分开时对方矜贵自持的神情。
倘若能再亲一次多好。
百般勾引都得不到的东西, 怎么突然就砸过来了?
可她做的分明是错事, 裴相为何还要奖励她呢……
还故意亲了那么久, 弄得人腿软不已。
她在心底小声嘀咕,突然间,另一侧的无铭把脑袋探过来, 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走个路脸越来越红呀, 莫不是着凉了?”
轻莺:“……”
“你、你走路干嘛盯着别人脸看呀!”轻莺故作凶狠,掩饰自己的心虚。
无铭瞪大眼睛:“我对苍天发誓绝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啊,主要是你脸红得太招摇了,我本来想观赏路边的花灯,结果不经意扫到你,你猜怎么着!”
轻莺顺着他的意思接话:“怎么了?”
“你的脸比花灯还红。”无铭摊手。
“……”
轻莺一口气没上来, 差点羞愤欲绝。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无铭笑呵呵:“我看你挺有精神气儿的,看来没啥病,所以你方才一直盯着大人的后背脸红,莫不是——”
轻莺身子一僵,暗道不好,不会被看透了吧,也不知自己的嘴唇还红不红,裴相亲的那般用力,估计都肿了……
她欲盖弥彰抿了抿唇瓣。
“你是不是偷偷觊觎大人,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无铭义正言辞道,“我警告你啊,咱家大人素来不沾女色,就算你长得美若天仙,也别指望他多瞅你一眼。”
“识相的话就死了这条心,好好做事才是正途。”
轻莺一脸无语瞥他。
呵,说出来吓死你,大人刚才亲了我。
“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无铭古怪问道。
“你看起来有点傻。”轻莺诚恳不已。
“???”
无铭懵了,这笨蛋小细作居然说他傻?反了天了。
二人正在拌嘴,前方突然传来低低的一声轻笑。
轻莺的注意力立马转移,快步跟上了裴少疏,她探出小脑袋观察对方的脸庞,皎皎如月,眸如星子,清俊得不像话。
“方才大人笑了?”她问。
“不能笑?”裴少疏反问。
她莞尔:“大人是不是也觉得奴婢说的对,无铭有点傻。”
无铭刚跟上来就听见这句话,不可思议瞅轻莺一眼,谁给她的底气说别人傻?
下一刻他就听见自家主人沉吟片刻,淡淡道:“是有点。”
无铭瞪大眼睛,像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怎么连他家大人也倒戈了!
霎时间,轻莺笑得花枝乱颤。
远处花灯如昼,摊位老板提着小锣,边敲边吆喝,许多年轻的郎君娘子围在一起猜灯谜,猜对一处灯谜可换一盏花灯,热闹得很。
轻莺忍不住被敲锣的声音吸引。
“猜对灯谜花灯任选,小娘子可要试一试?”
越过老板,可以看见他身后摆满了各色各式的漂亮花灯,有寓意吉祥的莲花,也有爪子挥舞的螃蟹,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一眼望过去亮莹莹应接不暇,映照半面夜色。
忽然间,轻莺视线定在其中一盏花灯之上,那盏灯不大,是一只展翅欲飞的云纹仙鹤,鹤顶一点朱砂,周身散发出鎏金光晕,明亮得如同仿佛真的会腾风而起。
矜贵高傲,如仙人的鹤,就像裴少疏一样。
轻莺的眼睛再也移不开。
花灯绚丽多彩,可惜她不会猜灯谜。
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无铭趁机道:“猜不出来吧,竟然还好意思说我傻。”
“你不是也猜不出来,咱俩半斤八两。”
“我又不想要花灯,无所谓咯。”
轻莺气得牙痒痒,突然站在自己身旁的裴少疏问:“想要?”
“……可以要吗?”
裴少疏目光掠过一个个写满灯谜的小木牌,木牌底端系着赤红丝绦,随夜风飘飘扬扬,碰撞间发出脆响。
这些灯谜一眼望过去就知晓答案,一个灯谜换一个花灯,真猜起来能清场,不过他不需要那么花灯,只取一盏足矣。
忽而目光锁定,他指着其中一个小木牌道:“那个。”
老板见到气质如此出尘的郎君一时惊艳不已,笑眯眯说:“鸟栖草桥下。”
“这位郎君说出谜底即可。”
裴少疏音色清冷:“莺。”
听到自己的名字,轻莺眼睛亮了亮。
“答对了!郎君果真厉害,不知看上哪一盏花灯,我给你取来。”老板比自己猜中了还高兴,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选一个吧。”裴少疏低头对少女说。
轻莺整个人轻飘飘的,得意洋洋瞅旁边咬牙切齿的无铭一眼,指着那盏仙鹤花灯,就要那个。
老板连忙把花灯取下来,递到她手里,裴少疏又让把写着“鸟栖草桥下”的木牌拿下来,一同送给轻莺。
轻莺提着仙鹤花灯,小木牌揣进怀里,中秋夜出门收获颇丰。
周边围观的人瞧见他们,纷纷惊叹起来,年轻的郎君丰神俊秀,清仪无双,不仅容色世所罕见,猜灯谜也十分在行,可见是个有才学的人。站在他身侧的小娘子毫不逊色,杏眸桃腮,靥生红霞,恍若仙子下凡,小巧玲珑的身材贴着身旁高大冷峻的男人,二人怎么看都十分般配。
阵阵羡慕声从人群中传出来。
“夫君你快看呀,也不跟着人家学学,奴家也想要花灯!”
“许久不见这么般配的一对儿佳侣了,两个人都长得跟画里似的。”
“人家小娘子就盯着花灯看了几眼,旁边的郎君就替她赢来了,果真是会疼人。”
“会疼人的男人长得英俊!”
“对对对,爱媳妇儿才是好男人。”
轻莺聋了一只耳朵,听不真切,只隐隐约约意识到他们好像是在调侃自己和裴相,至于什么媳妇儿……
大人怎么可能娶她做媳妇儿。
她拉了拉裴少疏的衣袖,催促道:“大人我们快走吧,这边人好多。”
“好。”
无铭盯着她手里的仙鹤灯笼,屈指弹了弹仙鹤头顶一片红晕,笑呵呵:“鹤顶红呀,还挺好看。”
“你是不是嫉妒我,大人给我不给你。”轻莺轻哼一声,护住她的仙鹤脑袋。
“笑话,我会嫉妒你?”无铭咬咬牙,实在是搞不明白大人为何对这小细作这般用心,难不成是为了迷
惑对方嘛,这牺牲也忒大了。
轻莺问:“你刚才为什么叫它鹤顶红,是这种仙鹤的名字吗?”
无铭笑道:“有一种毒药的名字叫鹤顶红罢了,沾一滴药石难医,然后就可以驾鹤西去咯。”
轻莺缩缩肩膀:“好可怕。”
相比之下,她身上的半月散都显得没那么恐怖了。
“跟上。”裴少疏回头睨他俩一眼。
“来啦!”
……
中秋赏月,必然要登高楼。
长安城最高的楼叫寻月楼,位于夜市最中心,千里之外亦能望见,尤其是中秋月夜点上数千盏灯笼,灯火如星辰,璀璨夺目,只远远瞧一眼就能令人心醉神怡。
每年八月十五月圆夜,寻月楼的最高处都会留给一个神秘的贵客,顶层的灯火彻夜不歇,鲜少有人知晓包下顶楼的人是谁。
人潮川流不息,轻莺随着裴少疏来到寻月楼,抬头而望,高耸入云,雾岚缭绕纠缠,牌匾之上刻着三个鎏金大字,引得无数人在此处驻足。
来到楼内,灯火通明,无铭从袖口掏出一枚玉牌,就有人引他们上楼。
轻莺没想到这楼看着好看,爬起来是真的累,也不知要去哪一层,她累得块趴在地上了。
再瞅瞅前方的两个男人,一个身姿挺拔如松,一个懒洋洋毫不费力。
这两个人怎么都不嫌累呀!
“大人……”她实在是没劲儿,可怜巴巴叫着,希望那对主仆等等她。
裴少疏回过头:“要我牵着你?”
还没来得及反应,无铭立马插进他俩中间,笑着说:“男女授受不亲,牵不得牵不得。”
什么亲不亲的,她早就亲过了。
轻莺推开挡在身前的无铭,迈着小碎步追上裴少疏,试探性揪住他白衣袖角,规规矩矩说尊卑有别,牵着袍子就好。
大人可以纵容她,但她不能厚颜无耻,毕竟还在外面呢,万一遇见熟人惹得他们背后蛐蛐裴相怎么办。
裴少疏没有多言,任由她牵着袖角,继续朝上走。
直到迈进寻月楼最高处,轻莺才意识到原来那个每年都包下这里的贵人就是裴少疏。
放眼望去,阁楼点着几盏宫灯,半封围着漆红栏杆,头顶触手可及的月光照在地面,洒下霜白。
内部摆着一张宽阔八仙桌,几张扶手椅,桌上一壶桂花茶,碟内盛满圆圆金黄的月饼,围了一圈的玉盘珍羞,异果佳肴,淡淡的香气顺着夜风飘到鼻尖,闻着十分有食欲。
分明过节的东西一样不差,可莫名让人觉得冷清。
中秋乃是团圆之夜,裴相每年都独自坐在此处吹冷风,眺望远处万家灯火吗?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轻莺牵着裴少疏衣袖的手缓缓落下。
裴少疏缓步来到桌前坐下,屏退无关紧要的人,只留下无铭和轻莺。
“坐吧。”他眉目淡淡开口。
无铭似乎早已习惯,把刀往角落一放坐在了椅子上,轻莺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们也配跟主子坐一桌吗?
“在这里无需讲究那些俗套的破规矩。”裴少疏看出她的疑虑。
轻莺忐忑地缓缓落座,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好提起茶壶给裴少疏倒桂花茶,摸到壶盖的那一刻,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无铭凑过来小声笑:“始终不忘老本行呀。”
“每年你都在这里陪大人赏月吗?”她努力压低声音问。
无铭点点头:“你分走了我的专属待遇,怎么赔?”
闻言,轻莺没有答话,心里既满足又欢欣,她才入府不到一年,居然就能混到跟无铭平起平坐,看来自己也不是很笨嘛。
她禁不住偷笑,捂住脸生怕被二人瞧出异样,又忍不住悄悄瞄一眼裴少疏,看他如今的神色。
裴少疏抬头望着天幕高悬的圆月,锋利流畅的下颌线微扬,陷入久久沉思。
月光泠泠为他清冷孤高的面庞笼罩一层玉白,头顶的宫灯暖洋洋投落烛光,一冷一暖双色交织,替他镀上一圈仙气。
这人真好看,轻莺几乎看痴了。
她又想起那个缠绵的吻,耳际窜上一抹红晕。
“你的眼珠子快黏上去了,”无铭在一旁幽幽道,“怎么老是脸红,脑子里想啥呢?”
轻莺把脑袋凑过去,语气里有点娇羞又有点得意:“你亲过裴相吗?”
无铭一时愣住。
轻莺见他不回答,笑盈盈说:“就知道你没有,哼哼。”
无铭:“……”
有病吧!老子只喜欢小娘子!
嘚瑟啥呀!莫名其妙!
无铭心里骂骂咧咧,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决定离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小细作远点。
轻莺美滋滋捧着脸继续回味。
夜风静静拂过发端,远处灯火阑珊。
玉盘里的月饼跟天上明月一般圆,轻莺瞅了瞅裴少疏,对方始终盯着天上月,她只好拿起手边雕花柄的银刀,对着其中一块月饼切下去——
咔嚓咔嚓,月饼一分为三。
轻莺说:“大人,你尝尝。”
裴少疏垂首,望着切分好的月饼,鬼使神差捏起来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轻莺又递给无铭一块,自己往嘴里也塞了一块。
入口酥香,月饼是偏甜的红豆沙馅儿,自古以来中秋节阖家团圆,围坐在一起分食月饼,自从双亲过世后,这是裴少疏第一次与人分食月饼。
“甜的。”轻莺笑得心满意足。
她遇见爱吃的东西就会咀嚼很快,稍不加注意就会吃没吃相,不见半分端庄,与这张看似乖巧的脸蛋全然不相配。
“大人,不好吃吗,”轻莺已经啃完嘴里的月饼,唇角挂着零星酥皮渣,“你怎么一直在愣神?”
裴少疏视线凝在少女脸颊,伸出手触摸她唇角,微热指腹蹭了蹭,动作细致瞥缓慢,轻莺整个人定在原地,满脑子乱七八糟的脏东西。
裴相怎么了,今夜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吗,先是在河畔狠狠吻了她,如今又情意绵绵地摸她嘴唇,是不是在刻意暗示她什么……
是不是该主动点送上去,比如——她视线在裴少疏大腿上转了一圈,坐上去的冲动愈演愈烈,就在她抬屁股准备展示自己勾人技巧的一瞬间,裴少疏的手不紧不慢收回。
嗯?轻莺愣了。
只见裴少疏收回手,指腹残留一点酥皮,淡然道:“唇角有月饼渣。”
好冷酷无情的一句话,轻莺的心比冬日结冰的湖水还冷,紧接着,她的脸烧红一片,蔓延耳廓脖颈。
情绪变了又变,最终她恼羞成怒,张嘴含住了裴少疏的指尖,恶狠狠舔掉了那点月饼渣。
指尖骤然一热,裴少疏垂眸望去,少女双眸圆滚盯着他,嘴里含着半截手指,像只虚张声势掩盖窘迫的小猫,看似很凶,实则毫无威慑力,很适合搓圆揉扁。
欲收回手,奈何他手指一抽,轻莺眨巴眨巴眼睛用贝齿轻咬住了,裴少疏眼眸闪过一丝暗沉,感受食指被包裹的触感,不疼,像是小猫磨牙。
丞相大人从不做吃亏的主儿,顺势又往她口里深处伸进去半寸,压住少女温热的舌面。
他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却坏心眼儿的搅了搅,轻莺登时难以招架,流露出求饶的意图,乖乖张开嘴巴松开手指,不再故意纠缠。
她怕裴相直接捅进嗓子眼儿。
裴少疏视线下敛,眼睫的阴影垂落脸颊之上,留下鸦黑的羽毛影子。
漫长沉默。
气氛有些黏腻,二人皆未主动开口。
风脉脉流动,吹得人心乱。
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打磕巴的声音,无铭几乎把自己埋进八仙桌底下,窜出半个脑袋说:“那个……属下先下楼吹个风……先……告退。”
二人同时看向他,看得人头皮发麻。
第44章 外出 亲都亲过了
阁楼内只余二人。
眼下风静人静, 气氛十分古怪。
裴少疏饮下半盏桂花茶,站起身抬步行至栏杆前,望着寻月楼底人海负手而立, 缓动的风吹
起锦白衣袂, 浮起飒飒响声。
朝下望满是繁华灯火,喧嚣夜市, 正是人间团圆夜, 羡煞多少天上仙。
轻莺一直坐在原处,直到脸上红晕逐渐消退,滚烫的脸颊降温, 才低头把自己的花灯摆放安稳, 试探着来到裴少疏身旁, 迎风站在男人身侧。
此处太高, 她有点害怕, 看着底下攒动的人头和热闹灯光不禁眼晕。
就在她决定往后撤几步的时候, 忽而目光扫到人群里月白衣袍的男人, 看不清神情, 只能勉强认得出是萧明帆。世子身旁还有一个气质不俗的妇人,穿着朴素的衣衫亦掩盖不住华贵,看二人亲密的举止, 轻莺猜测那人应当就是萧世子口中的洵阳王妃。
月圆夜陪母亲逛长街, 在情理之中。
不知怎么,她盯着洵阳王妃微微出神,那种感觉有些熟悉,就跟她第一次见萧明帆似的,难道他们一家子都给人亲切感?
“他比我好看?”裴少疏冷不丁出声。
轻莺倏地回神,傻傻眨眼, 方才什么意思?
“你一直盯着萧明帆瞧,是觉得今夜还没说够我的坏话,打算下去再添补几句?”裴少疏声音如霜似雪,冷得人一抖。
愧疚涌上心头,眼睛瞬间红了,轻莺顾不上别的,连忙哽咽道:“大人还没消气呢……奴婢知错了,认打认罚好不好?”
“做错事哭两句有用还要衙门干什么?”
轻莺脑子转不过弯儿,以为裴少疏要把她押送衙门,吓得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双臂抱住窄瘦的腰不放,软软糯糯贴着他耳际,小声祈求不要去衙门,她不想坐牢。
裴少疏彻底消了气,甚至有点想笑。
伸手揉了揉轻莺发顶,细软的触感摸上去很是柔顺,像极了少女本人。
“不送你去衙门,怎么什么都信。”他无奈。
轻莺可怜巴巴松开手,指着那边的身影说:“那个人是洵阳王妃吗,奴婢方才在看她。”
裴少疏颔首,告诉她那个人的确是洵阳王妃柳雪娥。
“洵阳王怎么不在?”
“宫里中秋家宴,他去陪陛下喝酒了。”
阁楼底下,洵阳王妃亲亲热热拉着萧明帆买糖人,虽然夜色浓厚看不清神情,但看姿态就瞧得出二人必定是笑意盎然。
“萧世子是家里的独子吧,王妃好像很疼他的样子。”轻莺忍不住有些羡慕一家团圆的景象,出声猜测。
“是也不是,”裴少疏叹了口气,“洵阳王原本是有长女的。”
随后裴少疏给她讲了一个遥远的故事,在许多年前,柳雪娥嫁给洵阳王萧裘,柳家乃名门望族,世家门阀,柳雪娥的性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娇纵任性,对待家里的下人动辄打骂,十分不近人情。
洵阳王也曾劝过,奈何这位王妃脾气拗得很,反而愈演愈烈。
直到有一日她的贴身婢女终于受不了折磨,为了报复主子,偷偷抱着才三岁的小郡主跑出家门,等再发现的时候,那个婢女已经溺毙在河水中。
小郡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失去爱女以后,洵阳王妃收敛了脾气,从此修身养性,烧香拜佛,只求自己的女儿来世平安。
轻莺忍不住有些哀伤,原来竟是这样一段故事。
“所以萧明帆没有骗你,他们洵阳王府自那以后皆厚待仆人婢女,再也没有出现过主子刁难下人的事,”裴少疏突然望着她说,“去洵阳王府做事,的确胜过相府。”
“你想不想去?”
轻莺想都没想,果断拒绝:“奴婢不去。”
闻言,裴少疏翘起唇角,不动声色压下去。
“奴婢只想跟着大人。”
这句是真心实意,只是她的真心里永远夹杂着欺骗。
她真的想光明正大,不掺杂一丝一毫利用和隐瞒,陪在裴少疏的身边。
轻莺想,倘若自己不是细作该多好。
可她身上还有毒,自己又怕死。
“大人,奴婢听闻你从前都在这里待一整宿,为何不回去歇息?”
裴少疏顿了顿:“传说中秋夜晚睡可以长寿。”
轻莺立马来了精神,长寿?她需要的就是这个!
于是原本有点困倦的轻莺瞪起眼睛。
她要长寿,活很久很久。
月圆照四方,寻月楼底繁灯如昼,人声鼎沸,楼阁顶细风徐来,慢慢流淌。
二人回到八仙桌前相对而坐,无铭躲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裴少疏继续饮茶,轻莺默默垂下脑袋,时不时偷看他一眼。
有人彻夜未眠。
次日回府,西厢耳房内,木桌之上多了一盏流光溢彩的仙鹤花灯。
……
自从得到了裴相的一个亲吻,轻莺愈发坚信对方并非顽固不化的冰山,至少他会亲人,还亲得人回味无穷……
轻莺决定趁热打铁,用最大的力度勾引,亲都亲过了,睡一下不过分吧?
什么挑拨离间都不重要,成为裴相宠爱的人才是正事。
正要重振旗鼓,她就听闻了裴少疏要跟五皇子萧渐辰一同外出公干的噩耗,还是陛下亲自指派的。
阴魂不散,五皇子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什么事都要来麻烦裴相啊,官员外出办差好像很少有带婢女的……那她岂不是要好久见不到对方?
轻莺忍不住哀怨,开始思索对策。
对策还未想出来,轻莺再度收到李侍郎的密信,让她用尽浑身解数使裴少疏心软,此番前往江南,一定要让他把自己带在身边,探听一切有关五皇子和裴少疏之间的情报。
呵,还提前交给她三个月的半月散解药。
轻莺心里骂骂咧咧,只好跑去无尘堂求裴少疏把自己捎带上,哪怕让她负责喂马都行。
裴少疏眼皮都不抬,嗓音淡然:“前往江南一路舟车劳顿,你的身子骨受得住?”
“奴婢受得住,”轻莺心想瞧不起谁呢,“哪怕行路途中在马车上跟大人翻云覆雨都受得住。”
“奴婢身子很好,不信大人可以试试。”
裴少疏揉了揉眉心:“……”
“我没有这种癖好。”
“可是大人身边需要人照顾呀,无铭整日里就知道舞刀弄枪,定然不够贴心,”轻莺试图打动对方,“不如带着奴婢去吧,我一定会贴身照顾大人的。”
“你觉得自己比无铭强很多?”裴少疏眼底的质疑快要溢出,这小细作哪里来的盲目自信。
轻莺想起自己曾经干过的蠢事,一时间有点底气不足:“至少……比之前强多了嘛。”
裴少疏仍旧不为所动:“在府里安心待着。”
好无情……
轻莺撇撇嘴巴,独自郁闷。
男人太冷淡禁欲也不好,就连暖床他都不需要。
这种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没用,她既没有体力也不能时刻护卫大人的安全,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带出门只能装点面子,的的确确是累赘。
自己好没用。
越想越委屈心烦,手上研墨的动作走走停停,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用心不专。”裴少疏瞥她一眼。
轻莺自暴自弃,念叨道:“大人要把奴婢独自留在府里,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可可怜怜,煮好茶水也不知道端给谁,只能围着大人的书房徘徊,独自品尝相思之苦,都说相思之情断人肠,奴婢若是寂寞死了怎么办,大人回来就见不到我了……”
也不算是撒谎,倘若此行无法跟去,李侍郎绝对会弄死她的。
“奴婢真的会死的。”
裴少疏抬头伸手捏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皱起眉头:“懂不懂得避谶,成天把死字挂在嘴边像什么样子。”
“奴婢离不开大人……”轻莺心里难受。
“你觉得我吃装可怜这一套?”
“没有装可怜,就是很可怜。”
自己都要被逼死了,多念叨几句有罪吗。
轻莺开始胡思乱想,记得刚把波斯猫抱回府的时候,小家伙就偷偷跟着他们入宫,神不知鬼不觉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自己是不是也能效仿?
比方说把自己塞进马车坐榻底下,等到马车出了长安城,她再偷偷从榻底抱住裴相的腿,除非把她丢下马车,否则就没法甩掉自己了。
轻莺越琢磨越觉得如此行事像
极了阴魂不散的女鬼……呸呸呸,大人说了要避谶。
想归想,不能真的那么干,否则裴相真的会生气。
边研墨边唉声叹气,幽怨之气快要把整个书房淹没。
最终裴少疏搁下狼毫笔,示意她不必再研墨,思索片刻道:“不如这样,只要你能找出一个你能做但是无铭做不了的活,我就带着你出门如何?”
轻莺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兴奋道:“真的,大人没骗人吧?”
“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好!奴婢一定找到!”
“最迟三日后出发,过时不候。”
轻莺忍不住抱了裴少疏一下,笑着说大人最好。
得到希望以后,轻莺立马跑去水井边寻找自己的军师雨燕,撒泼打滚求她帮帮自己。
雨燕手里握着根黄瓜,狠狠啃下一口,嚼巴嚼巴冷冷道:“这不是很简单吗,你会哭会闹会撒娇,无铭不会。”
“这不是活儿啊,我除了奉茶的确不会干活,可是奉茶无铭也会……”
轻莺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耷拉着脑袋,半蹲在水井旁。
“要不你给裴相绣个手绢,无铭肯定不会这种精细活儿。”
“……不行,我怕针。”
“你可以在床上伺候大人,无铭不能。”雨燕再次给她出主意。
轻莺摇头:“那也不是我在干活呀,我是被.干的那个。”
雨燕:“……”
轻莺捂住脸:“呜呜我果然是个小废物。”
雨燕忍无可忍,把整根黄瓜嚼碎咽下肚子,无情扭头:“你自己慢慢想吧,恕不奉陪!”
“不要啊雨燕姐姐,我只有你了,你不能抛弃我……!”轻莺死死抱住她的胳膊不撒手,一副誓不罢休的犟劲儿。
“你小点动静,别被人瞅见。”
雨燕压低声音,心想真是上辈子欠她的,服气。她最受不了别人对她哼哼唧唧没完没了,又烦躁又不能真的撒手不管,原来裴相每天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不愧是裴少疏,好能忍。
轻莺老老实实闭嘴。
随后雨燕又给自己削了一根黄瓜,边嚼边思索到底怎么办。
无铭身着裴少疏的贴身护卫,打小就跟在主子身边,能打架能跑腿,既是护卫也是小厮,但凡能伺候主子的活儿他基本都能干,不会干也早就学会了。
跟无铭抢饭碗简直痴人说梦。
雨燕沉思良久,低声说:“干脆你直接去问一问无铭,问他不擅长什么,然后你就去裴相身边展示一下,弄不巧误打误撞就成了。”
“可是无铭真的会告诉我吗……”轻莺稍有疑虑。
“不问怎么知道?”雨燕拍拍她的头,“赶紧去吧,别瞎耽误功夫。”
“那好吧。”
轻莺听从雨燕的指挥,偷偷摸摸来到无铭住的地方,他的屋子就在砌雪院旁边,离裴相特别近,可以随叫随到。
方踏进院子,院内传来一声嘶吼。
满头疑惑的轻莺顺着声音瞅过去,发现院子中央有个人在胸口碎大石,仔细一瞧,那人竟是无铭!
太可怕了,无铭连这个都会。
轻莺打着怵,慢悠悠挪到他身旁,小声问:“无铭,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无铭原本平躺在地上,看见来人立马把自己身上的石块挪开,擦了把汗疑惑:“你找我有事儿?”
他心里还有点别扭,那日在寻月楼他亲眼看见这小细作和裴相调情,心里的冲击使他一夜未眠。
之前裴相就提醒他,不要对轻莺使脸色,自己还傻乎乎以为大人是故意在迷惑她,现在想来或许没那么简单,难不成大人真的对小细作有几分兴趣……?
如果真是那样,一个细作而已,就凭他家大人的美色,让一个笨蛋细作反水还不是轻而易举?实在不行,从太子手里抢过来便是。
只要他家大人喜欢,他就鼎力支持。
轻莺觉得无铭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又弄不清对方到底何意,小声说:“你可有不擅长的事?”
无铭冷笑一声:“我无所不能。”
“……”
没法聊了,轻莺绝望。
“你想打探我的弱点?”无铭眼睛微眯,很是危险。
“你真的有弱点吗?”
“有也不能告诉你,我又不傻。”
轻莺立马垂头丧气,当场萎靡,嘴里小声咕哝:“只有我这么笨,什么都不会……我好没用……”
无铭耳聪目明,以为对方受到了打击,怕对方真的难受出病症来,被大人知晓了会以为自己欺负她,赶紧口头安慰道:“也别这么沮丧,你的很多地方都比我强。”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
“哎呀我说真的,”无铭搜肠刮肚,“你的眼睛比我大,皮肤比我白,头发丝儿都比我黑!”
闻言,轻莺愣了愣,脑中划过一丝灵光,突然间站起身,喜笑颜开道:“我想到了!谢谢你无铭!”
说完一溜烟儿跑走,徒留无铭一脸茫然。
……
三日后,相府门口马车整装待发,骏马毛皮油光发亮,身后车厢宽阔高大,紫檀木车外壁雕刻镂空鱼鳞纹,顶端挂着夜里照明用的灯笼,窗口遮着缃色布幔,前门竹帘密不透风。
五皇子的车驾在最前方,皇子妃未曾随行,只有几个亲信跟在身边。
风吹拂发梢。
裴少疏站在门前,一身墨黑纹金线窄袖常服,身姿清逸,迎风而立。
不多时,探头探脑的少女从府里钻出来,鬼鬼祟祟来到他面前,胸有成竹道:“大人,奴婢想到了。”
裴少疏微微挑眉:“说来一听。”
轻莺瞅了瞅附近还有不少下人,拽着裴少疏来到门鼓石旁站定,避开其余人视线,深吸一口气。
这副架势险些唬住了裴少疏,他饶有兴致问:“可以说了?”
她点点头,眸光坚定道:“奴婢有胸,无铭没有。”
裴少疏:“……”
憋了三天就想出这个?
“无铭也有胸肌。”裴少疏提醒,不然不会整天练什么胸口碎大石。
“但是他的没我软。”
裴少疏抱臂:“那又如何,软能帮你干活?”
轻莺拉过裴少疏修长干净的手,因在府门站着的缘故,掌心微微发凉,引着他的手试图往自己胸口放:“能帮大人暖手呀,又软又暖和,还可以夹——唔!”
话未说完,裴少疏直接捂住了她的嘴巴,否则还不知要说出多少惊人之语。
“唔唔唔!”
“勉强算你过关,待会儿直接上我的马车就行。”
捂住嘴巴的手掌慢慢松开,轻莺几欲落泪,想为殚精竭虑整整三日的自己放一把烟花。
终于可以跟去,还以为要被抛下了呢。
“呦呦呦,你俩躲这儿干啥呢,”燕必安不知何时突然窜出来,横插进二人中间,笑吟吟调侃,“大老远我就瞟见你俩又是拉手又是捏嘴的,啧啧啧青天白日的好意思。”
他提着沉甸甸的医箱,身后跟着两个煎药小童。
轻莺懵懵的,不明所以问:“燕太医,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们要出门了,恐怕无法招待你。”
燕必安扬起头,眼角眉梢堆着笑意:“你是不是傻呀,当然是咱们裴丞相非要我随行呗,不然谁给你扎针治病啊。”
“顺便给五皇子做随行太医,本来安排的人不是我,硬被裴少疏薅来的。”
“我可是提前两日就准备好了行囊,是不是很勤快?”
裴少疏瞪他一眼:“闭嘴,你话太多了。”
第45章 偷情 床下有人!
江南一带贩卖私盐的商贩猖獗, 元嘉帝特派一位皇子前去协助当地官府抓捕数量庞大的私盐贩子,原本应当指派二皇子,如今他被禁足在府思过, 于是这差事就落在了刚刚崭露头角的五皇子萧渐辰头上。
元嘉帝也是存了试探这个儿子是否中用的心思, 从前他总对五皇子不闻不问,自然也不了解他处事作风如何, 现下正巧有机会, 干脆派他出去磨炼一番。
实在太棘手处理不了也无妨,他让裴少疏一同前去
,总有个人兜底。
临行前元嘉帝特意交代裴少疏,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相助, 他想看看自己这个儿子是否有真本事, 倘若五皇子差事办的漂亮, 他就赏他一座新建好的皇子府。
裴少疏内心冷笑, 新建皇子府本是天经地义, 被元嘉帝一说好像是格外的恩赏似的。
但他不关心元嘉帝到底怎么想, 反正现在最着急的莫过于东宫, 而他只需要盯着五皇子不要出差错,顺便游山玩水即可。
“大人,要喝茶吗?”
轻莺轻柔的嗓音将裴少疏思绪拉回, 此刻他们正坐在马车中, 坐榻上铺着雪色白狐绒,裴少疏半倚凭几半阖眼,轻莺则坐在侧面的炕案旁,斟酌着要不要倒茶。
“倒。”裴少疏淡淡启口。
轻莺提着小银壶斟茶,垂下纤长眼睫,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杯盏, 晃动的布幔偶尔透出点光亮,晶莹落在侧脸,看上去温顺动人。
她从上车起就没怎么跟裴少疏说话,主要是心里的滋味有些新奇,欣喜中掺杂一丝小埋怨。
从燕必安的话里可以听出,裴相早就打算带她一起前往江南了,结果他还故意出题为难她,害得她三天三夜没休息好安稳,简直坏心眼儿……
“大人,请用茶。”
裴少疏接过茶盏,垂首轻呷。
轻莺就一直眼巴巴盯着他,令人难以忽视,裴少疏刻意偏头避开,那股视线更加灼热。
“想喝就自己倒。”
“奴婢不渴。”她眨眨眼。
裴少疏说:“那你还一直盯着?”
他的本意是提醒她收收自己不加掩饰的目光,岂料轻莺会错意,解释说:“奴婢不是在看茶杯,是在看大人。”
盲目的直白。
顶着目光,他低头继续品茶,沉默没有持续太久,轻莺又主动打开话匣子,问他江南是什么地方,是不是很远,大概多久能走到。
从小到大她都待在仁雅堂,去过最远的地方莫过于长安城内的相府,但相府再大也不过是一座宅子,跟远方山水定然天差地别。
就像做梦般,从未想过有一日,她能亲眼去看看小调唱词里的烟雨江南。
裴少疏告诉她,江南山水佳丽、膏腴富饶,鱼米丝绸之乡,富贾巨商络绎不绝,亦是朝廷征收赋税的重中之重,故而江南一带私盐贩子泛滥引起注意,陛下才特意指派皇子为钦差到此地巡视。
顺便收缴赃款,以填充国库空虚。
不过此番出行他只负责从旁协助五皇子,其余的闲暇可以四处逛逛,不必劳心劳神。
江南距离长安不算远,但也不近,路程大概要半月有余,不过沿途道路畅通,基本没有难行的沟壑丘林。
轻莺听得晕晕乎乎,只听懂了江南很富庶很有钱,以及裴相根本就不忙,可以出去玩!
无数次庆幸,还好跟来了。
裴少疏正打算讲讲江南的美食,结果就瞧见着小细作捂着脑袋傻笑,看上去不太聪明。他说话很好笑吗,还是让她联想到了什么?
心里想着就干脆问出声。
轻莺连忙止住笑意,脸颊突然泛上绯红,羞涩地低下头,支支吾吾说:“嗯……奴婢就是想跟大人一起出去玩,顺便……”
说完她就不敢看人,自从那一日裴相主动亲过她以后,她就变得好奇怪,既想大胆撩拨对方,自己又忍不住害羞,好矛盾。
裴少疏瞥一眼就看透她内心的想法,没有继续追问。
这时前方传来骏马嘶鸣声,马车突然颠簸,剧烈的摇晃使轻莺身躯不受控制向前扑去,千钧一发之际,有力的手臂直接捞住了她的腰肢,方才得救。
否则定要花脸。
轻莺抬起头,发现裴少疏单手圈住她,另只手居然还稳稳捏着茶盏,甚至一滴水都没有洒漏,一副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的模样,好像那点颠簸于他而言稀松平常。
太淡然了,轻莺忍不住佩服。
等到马车停稳,外面驾车的人说是有野猫窜过才惊扰了丞相,裴少疏淡淡颔首示意自己知道,然后继续赶路。
轻莺发觉自己还困在对方手臂之间,忍不住腿一软,膝盖直接跪在了地上,随后轻轻转身,整个人趴伏在裴少疏膝头,像只温顺小猫。
“怎么不起来?”裴少疏弄不清她又在想什么。
轻莺用脑袋蹭了蹭男人膝盖,嗓音甜软。
“很多达官贵人坐车都爱这样玩的,大人不觉得很刺激吗?”
裴少疏眼底划过危险的意味:“你猜是你跑得快,还是马车跑得快?”
轻莺有点懵:“嗯?”
“放你下车比试一下。”他口吻淡淡。
“……”
这回轻莺听懂了,大人威胁她,要把她丢下车!
小气鬼,都亲过了,蹭一蹭都不行。
轻莺只好老老实实坐回原处,小声嘀咕:“坐在马车里喝茶多无趣呀,干点别的不好嘛,反正外面的人也不知道……”
念叨至半程,微凉的指尖忽然抵上她柔软的唇瓣,而后抬眸对上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睛,他尾音微扬:“我无趣?”
酥麻感传遍全身,轻莺咽了咽唾沫:“……没、没有。”她才不是那个意思。
裴相只是冷淡,并非无趣。
“再闹腾就罚你跟燕必安一个车厢,”裴少疏平静如水的嗓音说出可怕的话语,“他正考虑给你的药里再添几味药材,听说比之前还要苦,不如——”
“奴婢一定乖乖的!”
轻莺登时腰也不软了,腿也不酥了,声音都变得中气十足,挺直腰板正气凛然坐在窗边。
裴少疏再度倚回凭几,阖上双眼。
小细作,真好骗。
……
傍晚时分,车马停靠驿站,早早有州县官员在此地迎接钦差,众人下车,驿令验过勘合,马夫牵着马匹喂草,官员们点头哈腰迎他们入门,安排膳食和住处。
长安的风吹草动总是传得很快,附近州县的官员们都早早得到消息,说曾经最不受宠的五皇子萧渐辰近日得了陛下青眼,不仅能够上朝参政,还得了查办私盐商贩的美差,弄不巧日后飞黄腾达,可万万怠慢不得。
当然了,他们如此毕恭毕敬不仅是因为这位新得宠的可怜皇子,更重要的是裴少疏裴丞相亲临,这可是天大的事儿,试问天底下谁不知道如今的大盛掌控在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手中。
他的话可比当今陛下好使多了。
这群官员对着裴少疏和五皇子一阵马屁乱拍,目光时不时还往她身上扫,轻莺在旁边听得自愧不如,心想她要是有这种嘴皮子,何愁拿不下裴相。
这种奉承谄媚的话裴少疏听得耳朵起茧,在心中半分波动都没有留下,五皇子亦是没什么神情,坐下直接让膳厨上菜。
用过晚膳,分房而居。
轻莺推开自己的屋子,入目干净整洁,窗明几净。正中央的方桌之上摆放当季鲜果,旁边的双鲤烛台底堵着小橱柜,柜顶一个金兽小香炉缓缓冒烟,进门就闻到清甜果香与松香混合的味道。
这屋子比她在相府的还大,而且陈设装饰得更显富丽,给她一个下人住是否太过奢侈?
难道这里的驿站就是如此豪横?
她没深思,转身关紧屋门。
遥望窗外,夜色降临,灰蒙蒙洒下一片漆黑阴影,闭紧窗户后熄灭灯烛,轻莺以为能度过一个惬意舒适的夜晚。
奈何入眠没多久,噩梦席卷梦境。
挣扎着醒来,发现时辰尚早,刚躺下就做噩梦,这可怎么办?从前抱着裴相的披风睡十分安心,可是这趟远行她没有带披风……
总不能现在去大人屋里偷一件衣裳吧。
思索良久,轻莺起身穿好衣裳,不能偷衣裳,借一件总行吧,明日就还。她轻易说服了自己,理直气壮朝裴相的住处走去。
来到裴相门前,轻莺瞅了瞅四下无人,做贼心虚般小声敲门,祈祷大人没有入眠,刚敲了没两下,门从里面打开,裴少疏衣着齐整,连发冠都未松散。
又在挑灯夜读?轻莺忍不住揣测。
裴少疏看见她有些许惊讶:
“怎么了?”
“……奴婢做噩梦了,”轻莺扭扭捏捏,拿男人衣裳这种事,别人送跟自己开口要完全不一样,虽然她脸皮很厚,但还尚存一丝廉耻心,“没有安全感,想问大人借一件衣裳……”
裴少疏若有所思:“又要抱着睡?”
轻莺忙不迭点头,眼睛亮晶晶瞅着他,可怜巴巴的像只小狗。
她默默往前挪了小半步,裴少疏无奈让出一条道,淡声道:“进来吧。”
装可怜计谋得逞的轻莺扬起唇角,美滋滋跟着进门,裴相屋里的陈设更加贵气十足,连地面都铺上了双色兽皮绒毯,踩上去柔软厚实,轻飘飘的,可见是驿令精心安排。
“想要哪一件?”他问。
“奴婢要一件外袍就行……”
裴少疏轻笑:“怎么没得寸进尺要贴身衣物?”
轻莺蓦然红了脸,牙齿打颤结结巴巴问:“可、可以给吗?”
“不可以。”他将一件玉白锦缎长袍递到眼前,心想大半夜跑到男人房里要衣裳,毫无防人之心。
衣裳抱进怀里,轻莺下意识嗅了嗅,淡淡的青竹香给人安心感,一抬头就瞥见对面的丞相大人正盯着自己,轻莺白皙的脸再度烧熟。
羞涩之下她抬步欲离开,突然门外响起敲门声,咚咚咚——
除了她谁还会大半夜跑来敲裴少疏的门?
随后门外响起五皇子萧渐辰的声音。???轻莺傻了,五皇子怎么突然会过来!
现在躲出去根本来不及,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慌什么,在裴少疏前去给五皇子开门的时候,她呲溜一下钻进了床榻底下,抱着衣裳伏身趴住。
屏住呼吸。
裴少疏打开门,五皇子萧渐辰一身灿蓝衣袍,眉眼含着三分笑,轻声道:“让裴相久等。”
“殿下请进。”
进屋后,裴少疏一扭头,发现本该老老实实呆在屋里的轻莺不翼而飞,他的眉头微微拧起。
五皇子对旁人神态观察十分敏锐,自然注意到了裴少疏的异样,今夜他过来只是与丞相商议羁捕私贩的相关事宜,顺便交换一下彼此的情报,毕竟他们二人皆不在长安,时刻留意京畿的风吹草动尤为重要。
可是裴丞相似乎不太想聊,不是说好了吗?
事出必有因,五皇子不动声色坐下,随口道:“这边的驿令倒是有眼色,做事殷勤备至,我在长安可从未有过如此待遇,恐怕还是沾了丞相的光。”
“殿下前途无量,官吏们自然想讨你的好。”
裴少疏目光从自己屋子每一寸扫过,最后落在自己床榻下方,倘若没猜错,只有那个地方可以容纳人。
他叹了口气,缓缓来到榻前站定,又道:“天色不早,明日还要赶路,殿下不如尽快回去歇息。”
“……”
五皇子目瞪口呆,自己才刚坐下说了不到两句话,这就要撵他走?不是裴少疏约他见面的吗?堂堂丞相怎么还耍人玩。
不对,绝对有猫腻。
五皇子视线凝在裴少疏脸上,对方神态自若,如霜似雪,半丝紧张慌乱都窥不见,只是身子这半天未曾挪动半步,好像是刻意站在某个位置。
虽有诸多疑惑,但五皇子不是蠢人,隐约猜到裴少疏可能不太方便,具体缘由估计不便告人,他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告辞离开。
正欲起身,门板突然啪的一响,燕必安没敲门直接闯进来,欣喜若狂道:“裴少疏,我就说自己天纵奇才吧,我已经研究出半——五、五殿下!”
燕必安才发现屋里坐着一位皇子,笑容当场凝固,讪讪一笑,正欲赔礼道歉,突然发现裴少疏屋里的床榻晃了一下,床幔大幅度摇摆,可他屋里并未开窗,可见并非风吹所致。
床下有人!
“有刺客!”燕必安直接掏出一把银针,烛火下闪烁精光,“床底下有刺客!”
五皇子连忙起身,看过去——
眼瞳瞬间睁大。
这时里面的人似乎怕了,带着哭腔喊了声不是刺客,随后轻莺慢悠悠从床底钻出一个小脑袋,眼眶都红了,看上去十分可怜,怀里还抱着一件裴少疏的外袍……
瞬间一片死寂。
燕必安目瞪口呆看向裴少疏,用眼神表示:兄弟你玩的太花了吧,搁这儿偷情呢?
裴少疏面色如霜,心底冷笑一声。
呵。
第46章 江南 要不要假戏真做?
此刻最为尴尬的莫过于五皇子, 萧渐辰恨极了自己跑的不够快,否则也不会撞上眼前这一幕,弄得他现在走也不是, 留也不是。
裴少疏没有过多解释:“让诸位见笑了。”
萧渐辰身为萧氏皇子, 隐忍多年,自认为有能力应对江南一行发生的所有变故, 决不允许任何事脱离自己的掌控, 可眼下的情形他真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间愣在原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他乐意看热闹, 但他只喜欢躲在暗处看。
自己发现这么大的秘密, 裴少疏不会毁约不跟自己联手了吧?
现在自戳双眼来得及吗?
轻莺爬出来以后蹲在地上, 霜膝夹住玉白锦缎衣袍, 捂住自己的脸, 心想自己又闯祸了……
此时此刻, 燕必安脑筋转的飞快, 笑呵呵说:“轻莺娘子怕我给你扎针也不必躲在裴丞相屋里吧, 显得我医术不精似的,害我一顿好找。”
轻莺呐呐应着:“嗯……奴婢不是故意的,燕太医。”
“也罢, 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我再给你针灸, 省得你吓得睡不着,多罪过呀。”
“多谢燕太医……”
五皇子心知肚明,却陪着演道:“原来是燕太医的病人跑了,我还当真有刺客,既然无事我就先告辞,改日再请诸位喝茶。”
“对了, 我自幼身体孱弱,这些年也喝了不少药,不知燕太医是否得空,改日也替我施上两针?”
燕必安笑吟吟:“殿下何必如此客气,我现在就有空,走走走,咱们换个屋子把脉去。”
二人对上眼神,说着就朝门外走,片刻都等不及的模样。
“殿下慢走。”裴少疏送至门前,面上始终波澜不惊。
燕必安偷偷冲裴少疏挤眉弄眼,眼底满是调侃的意味,裴少疏面无表情回瞪一眼。
门扉关闭,室内俱静。
凤鸾纹烛台顶燃着明灭烛火,没有风吹,火苗亦窜上窜下,像极了少女此刻忐忑的心绪。
她在灯下低垂脑袋,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因躲避而蹭乱的发丝贴在鬓角、耳际,眼角耷拉着,泛着薄红,久久一声不吭,如同犯错的小狗正在等待主人训斥。
不知过去多久,周围仍旧寂静,她小心翼翼抬起脸,望见裴少疏清晰的下颌线,再朝上走,是对方漆黑的双眸。
可惜看不清内心情绪。
这种刀迟迟不落下的折磨不亚于训斥,她宁愿裴少疏劈头盖脸骂她一通,也不想对方不搭理人。
她受不住,攥紧了手指。
少女脸上露出可怜的神态,眼底泪光闪烁。
裴少疏给自己斟满茶水,问道:“你躲什么?”
轻莺一时哑然,对呀她躲什么,怕五皇子看见她呗,完全是一种做贼心虚的状态,怕被五皇子知晓自己在挑拨他跟裴相的关系。
当时躲起来根本没过脑子,纯属本能反应,这下可好,好像让他们误会成别的了……
“怕五皇子看见奴婢深更半夜出现在主子屋里……引人误会。”她干巴巴解释。
裴少疏眉头一跳,沉下声来:“所以你是觉得藏在我床榻底下很清白?”
“……”
“至少没在床榻上方……”
轻莺缩缩肩膀,反思过后又有点小委屈,裴相分明答应过少跟五皇子接触,结果还请他进门闲谈,倘若今夜自己不在,他俩岂不是把酒言欢了?
那她之前的努力挑拨岂不是通通白费?
她扁扁嘴巴,望向裴少疏的眼神带上一丝小小的幽怨。
“地上凉,起来。”裴少疏说。
轻莺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还蹲
在地上,连忙撑起身子站起来,怀里还紧抱不放刚到手的锦缎外袍。
“大人要罚奴婢吗?”
“不必,”裴少疏没有为难她,宽宏大量道,“反正你还会接着犯错,攒着一起罚。”
“……”
一句慈悲还未出口,轻莺又咽了回去。
他家大人是不是又在戏弄自己?
“明日还要赶路,还不快回房歇息?”
“奴婢这就走。”
裴少疏搁下手中茶盏,听着脚步声远去,而后去而复返,少女忽然迈着小碎步跑回来,一双杏眸亮晶晶,悄声问:“大人,反正已经被误会了,要不要假戏真做?”
“别胡闹。”
意料之中的拒绝,轻莺没有失落,又厚着脸皮问:“这件外袍可以等回长安城再还吗?”
“随你。”裴少疏岂会吝啬一件衣裳。
轻莺笑眼弯弯,临走前趁人不备在他耳廓亲了一小口,音色柔软:“多谢大人,奴婢会夜夜抱在怀里的。”
语罢她亦红了脸,转身推开门跑了出去,消失夜色之中。
蜡烛燃烧过半,暖色烛光铺开光圈,落在清泠泠的发梢眉眼,裴少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略有烫意。
……
半月兼程,抵达江南扬州。
刺史何以南携众地方官员亲迎,为五皇子萧渐辰和丞相裴少疏接风洗尘,并在扬州最奢侈浮华的琼金楼设宴,排场十分盛大。
到了琼金楼方得知为何人人都道江南富甲天下,踏进楼内,正中央摆着一扇十几折大屏风,紫檀木镶宝石的框身,屏风之上的百鸟朝凤乃是苏绣,精致得如同皇室用物。
从一楼至六楼的阶梯皆是金砖铺就,两侧围栏乃是白玉砌成,一路踏行,宴厅的桌上更是珍馐佳肴数不胜数,就连中间装饰的花瓶中的花卉都是珠玉编织而来。
轻莺几乎看花了眼,跟在裴少疏身后忍不住用余光偷瞄,心想这里的官员可真有钱。
无铭在旁边戳了戳她,提醒说:“你能不能别到处乱瞅,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本来就没见过世面啊。”她坦诚道。
“你低声些,别被听见。”
随着丝竹声响起,众人落座,宴会正式开始,轻莺与无铭等下人自然要退到后方等待。
这下他们可以光明正大交头接耳了。
轻莺放松身躯,嘴上忍不住感叹:“这里的百姓和官员一看就富得流油,为何还会有私盐贩子?”
“越是光鲜的地方越是藏污纳垢,从前我跟着大人去各地巡察,但凡是这种上来就大手笔讨好钦差的官员,八.九成都是贪官污吏,因为在他们眼里银子是无所不能的。”
“只要给的银两足够多,就可以保他们度过过一劫。”
“这跟卖私盐的有关系?”轻莺听不懂。
“卖私盐的如此猖獗,怎么可能跟地方官员毫无瓜葛。”
“哦……你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怎么什么都懂呀?”
这话听着舒坦,无铭忍不住得意:“跟着大人日子久了,耳濡目染呗,我连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都能猜到。”
“真的假的?”轻莺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来,忍不住又凑近了些,低声问,“接下来呢?”
无铭洋洋得意说:“一会儿就会有无数舞姬进来献舞,然后舞姬们对着殿下和大人抛媚眼,欲图凭借美色引他们上钩,钱财加美人,自古以来就是贿赂钦差的两样法宝。”
果不其然,无铭的话音刚落,一群婀娜多姿的舞姬们随之入场,琴音转柔婉。
舞姬们翩然起舞,娇柔的身段,软绵的腰肢,以及巧笑嫣然的芙蓉面,魅惑得各有千秋。
轻莺盯着她们瞧,想起自己曾在裴相面前丢人现眼跳的胡旋舞……原来大人曾经看过那么多舞姬跳舞,难怪说自己跳的不对……
有点自惭形秽。
这时一个大胆的舞姬跳着跳着开始往裴少疏身边转圈,轻莺熟悉各种勾引人的动作,自然也看得出对方的意图。
这个舞姬!她想勾搭裴相!
轻莺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冲上去咬一口,如同护食的小狗。
无铭看见她磨牙忍不住道:“哎哎,你咋了?”
“大人是我的……”
“你想得美,不要以为跟大人亲密点就能将他占为己有,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无铭懒洋洋道。
这话很是无情,却也无可反驳,轻莺心里泛起酸意,她不过是个小小婢女,能得到裴相几分青睐已是莫大的福分,如何能霸占他?
更何况自己还是个细作,有何脸面……
可是她为何会对裴相有如此大的占有欲呢,是因为相处太久吗?
轻莺摸了摸自己的心脏,有点想不透。
这时那个妖艳的舞姬开始往裴少疏身边凑,裴少疏眼皮都没抬,冷冷搁下酒盏,声音暗敛锋芒:“别挡光。”
隐约含藏浓重的压迫感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舞姬脸色一白,不敢再凑近,知趣地退开了。
轻莺看见这一幕,心脏怦怦乱跳,她有多久未曾见过如此冷厉的裴相了?
虽然有点凶,但是她喜欢他凶一点,最好把其他人都吓跑。
舞姬们见裴少疏不为所动,纷纷泄了气,转而把心思放在五皇子的身上,岂料五皇子更是过分,直接把酒往前一泼,说舞姬不可越线,否则视为藐视皇家。
一个冷一个狠,两尊阎罗似的不动如山,舞姬们手足无措望着何刺史,得到锋利如刀的眼神后迅速退了下去。
好一番自讨没趣。
无铭啧了一声:“看来五殿下还挺洁身自好。”
轻莺点点头:“他跟五皇子妃感情很好。”
虽然五皇子会杀人,但是轻莺承认他对皇子妃确实很体贴,并且成亲多年从未纳妾,别说是皇子,就是寻常富贵人家也很难做到。
或许五皇子也不是个坏人,万一他杀的是该杀之人呢?
丝竹管弦不断,菜肴流水般一道接一道,觥筹交错,眼花缭乱,偌大宴厅热闹非凡。
宴饮一直到子时才散场,轻莺其间仔细盯着裴少疏,生怕对方喝多了又像上次一样把人当小狗。
把她当小狗没关系,但不能摸别的小狗!
待到一群啰里吧嗦的官员对着裴相拍完马屁,轻莺才得以靠过去,她先是抬头观察他的面颊,没有泛红和醉意,但是裴相本来喝酒就不上脸。
不可妄自论断。
“大人,你头晕吗,需不需要奴婢扶着你?”
裴少疏低头:“还好,葡萄酒不容易醉人。”
“奴婢是谁?”她翘起脑袋问。
裴少疏无奈:“就算喝醉也不会变成傻子,岂能不记得你的名字?”
轻莺小声哼哼,那可未必,上回你喝醉了就一直喊小狗,鬼才信你。
天色昏暗,沉沉夜色浓厚。
这个时辰街上已无人,无铭提前回驿馆做准备,他们身后跟着几个武艺不比无铭差的护卫。
她提着灯笼照明道路,马车停在数步开外,这时黑暗中隐隐传来哭泣声,似乎是小娘子的声音。
鸡皮疙瘩登时爬了满身,轻莺不免发怵,夜半子时漆黑迷茫,女子哭泣忽远忽近,该不会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她一把抱住裴少疏劲瘦结实的小臂,瞪大眼睛扫视四周道:“大、大人莫慌,奴婢保护你。”
“保护我之前,你先不要抖。”裴少疏忍俊不禁。
“这个哭声好诡异啊……”她来不及尴尬,咽了咽口水。
二人继续往前走,越靠近马车的方向哭声越大,轻莺瞬间打了个激灵,不会这么巧吧。
裴少疏没有受到干扰,阔步朝前走,轻莺只好跟上,顺便把男人的手臂抱得更紧,整个人几乎缠在他身上,由于惧怕,也顾不上什么体统。
转过车厢,在车尾处蹲着一个身姿瘦弱的小娘子,轻莺皱起眉头把灯笼提近,暖光照在小娘子身上,看清了她的样貌,她穿着朱红色舞裙,五官姣好,眼角挂着盈盈泪水。
是今日夜宴上跳舞的舞姬。
舞姬注意到来人,更是看清了轻莺缠在裴少疏
身上的亲密举动,她眼睛不免睁大,不敢相信那个冷面丞相竟然会让人近身,还抱这么紧……
她是这群舞姬中最为出众的一个,何刺史在宴前就给她下命令伺候好裴丞相,可是裴丞相连半个眼神都欠奉,本以为传闻中的不近女色是真的,但眼前这一幕又如何解释?
这是不是意味着裴丞相并非铜墙铁壁,尚有一丝攻克的可能?
方才在宴会上她并没有被看中,何刺史看她的眼神已令人胆战心惊,倘若今夜裴丞相不收下她,回去以后等待她的将是地狱。
她必须最后再为自己拼一把。
“这位姐姐,你为何在此处哭泣?”轻莺见她难过异常,小心翼翼问。
舞姬胡乱擦了擦眼泪,立马跪倒在地,身子趴伏在冰冷的地面,颤声祈求:“求丞相大人收下奴……奴愿意永生永世伺候大人。”
身躯不住地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裴少疏倏地将目光转向轻莺,回忆道:“你可觉得此情此景颇为熟悉?”
第47章 吃醋 把你惯坏了
轻莺瞅了眼舞姬,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仿佛见到了被李侍郎初次领去相府那日的自己,那时的她也是浑身颤抖, 双眼含泪, 生怕裴少疏不愿意收下自己。
心脏好似被刺痛,她情不自禁伸出手, 把跪伏在地的舞姬扶了起来。
舞姬微微一愣, 心想怎么回事,不应该是裴相把她扶起来吗?
“地上很冷的,姐姐先起来吧。”
望着对方震惊的眼神, 轻莺才意识到自己的主子还没发话, 她就自作主张把人扶起身了……
“大人, 奴婢只是——”她想要解释一下。
裴少疏直接打断:“无妨, 这就是我的意思。”
轻莺禁不住笑了笑。
舞姬望着二人之间黏腻的氛围, 完全容不得外人插进去一丝一毫, 忽而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原来裴丞相才不是什么淡漠禁欲, 他只对没兴趣的人冷眼相待罢了。
“何刺史让你来的?”裴少疏看向她,声音寒凉。
舞姬打了个哆嗦,摇头小声说:“不、不是, 是奴主动想要伺候大人……”
“我身边不需要人伺候, 少做纠缠。”
语罢他抬步欲上马车,舞姬登时脸色惨白,扑通一声再度跪在地上,膝盖坠地发出咔嚓脆响,拽着裴少疏的衣摆苦苦哀求:“大人……求你,求你收下奴吧, 不然奴回去会被打死的,求你发发善心吧!”
她也顾不得何刺史交待的谨言慎行,一心只求不要成为弃子。
一声响吓得轻莺险些失声叫出来,她抓住裴少疏的手臂,咬着下唇万分不忍。
因为她能感同身受,曾经李侍郎把半月散用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也怕得要死,怕裴相不要自己,然后毒发身亡。看舞姬痛苦隐忍的神色,她相信那个何刺史真的会打死她。
轻莺低声问:“大人,要不先让她跟我们回去吧……”
裴少疏叹了口气:“如果我因为心软什么人都收,恐怕我的丞相府早已成为救济院。”
“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难道大人真的忍心看她被打死吗,”轻莺贴着裴少疏的耳朵,“大人是好人,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她抱着裴少疏的手臂轻轻晃了晃,眸光微烁。
“下不为例。”
裴少疏颔首,让轻莺把膝盖受伤的舞姬扶上马车,舞姬感激涕零,嘴里不停说着多谢大人多谢娘子。
上车后,一阵长久的沉默,气氛稍有怪异。
裴少疏打破沉寂问:“叫什么名字?”
舞姬垂着头恭顺道:“奴叫团儿。”
“家在何方,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团儿闻言泪水夺眶而出,如花面容染上渺无边际的伤悲,哽咽至痛处,语句难以连贯:“奴、奴没有家,奴是在奴隶所长大的,后来被卖到何刺史府上供人玩乐,可惜奴不争气……”
裴少疏眸光一凛:“奴隶所?”
轻莺听见这三个字亦是心惊胆战,仁雅堂也是奴隶所,难怪她见到团儿会感到同病相怜,她们都是从那种肮脏的地方出来的。只不过,在江南这种富庶之地竟也有奴隶所吗?
“官府的奴隶所,你是因家族获罪的贱籍出身?”裴少疏追问。
团儿摇摇头:“不、不晓得,没见过官府的人,也不晓得自己是贱籍还是良民,反正奴也不懂那些,嬷嬷们说是可能就是吧……”
裴少疏神情更为严肃:“你曾经待的地方可还记得?”
团儿弱弱道:“奴长大的地方叫善义堂,那里经常会有牙婆送来的小童……奴小时候可能也是被带去的吧。”
“是送来还是拐来?”
“……不、不清楚。”
听完一番磕磕绊绊的话,裴少疏已脸色寒若冰霜,嗓音沉如深渊:“大盛律法有言,略人略卖人者处以绞刑,不论贱籍或是良民。”
“倘若那个善义堂的人真的都是被拐卖的百姓,就是触犯了我大盛的律法,理应查封。”
团儿似乎也愣了,她在善义堂长大这么多年,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奴隶,更不知道随意拐卖人口是触犯律法的。
恍惚间,她茫然不已,心想自己是不是有救了?
夜风微凉,顺着窗口布幔吹进车厢,撩动少女发梢。
此时此刻最为紧张的莫过于始终未发一言的轻莺,倘若善义堂是触犯律法的,那仁雅堂亦难以逃脱罪责,可是她要告诉裴相仁雅堂的存在吗……
欺瞒如此之久,裴相又会怎么看她?
依照裴相刚正不阿的性子,定然会命官府端了仁雅堂,这事如果传到李侍郎耳朵里,岂不是会让对方怀疑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轻莺额角沁了一层汗珠,心里七上八下乱跳,诸多思绪像是凌乱的线头缠在一起,弄得人心浮气躁。
她的指甲深陷掌心,半攥的手搁在腿上。
忽而一点温热覆上她的手背,轻莺垂眸一瞧,裴少疏修长的右手正扣在她的手背之上,霎时间,暖阳般的安心感将她紧紧包裹。
有种被安慰的错觉,太没出息了,她有点想哭。
……
马车很快到达驿馆,裴少疏吩咐先给团儿安排一下住处,又给燕必安捎信让他去给团儿的膝盖配点伤药,以免落下病根,深更半夜还不忘嘱咐这些,可谓妥帖到极致。
无铭和轻莺的住处则被安排在了裴少疏的卧房两侧,回房路上,轻莺慢悠悠跟在他身后。
虽然知晓裴相只是仁善才会对团儿多加关照,但轻莺原本就烦乱的心忽然有点酸涩,忍不住想,自己当初就是像团儿一样可怜巴巴进了相府,后来裴相送她东西,给她治病,亲她……
难道裴相对所有可怜人都这么好吗?
昨日是自己,今日是团儿,明日又会是谁?
自己当初能进相府不过是凭着跟崇禾公主相似的容貌,她又笨又容易犯错,一点都不善解人意,而团儿一看就很机灵,并且跳舞还美……怎么想都比她更讨人喜欢。
最重要的是,她是细作,连身份都比不得旁人光明。
莫名其妙涌上心头的郁闷泛滥成灾,轻莺耷拉着嘴角,小脸皱皱巴巴,委委屈屈。
“怎么一直苦着脸?”
清冷的嗓音突然从头顶响起。
轻莺倏地抬头,努力掩盖自己的低落与酸涩,摇摇头:“没有啊,可能是灯笼太暗的缘故吧。”
“前言不搭后语还装轻松?”裴少疏将她堵在漆红廊柱上,清泠泠的眸光落在她脸颊,“说实话,否则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距离拉近,呼吸交缠,隐约闻到雅致的青竹香和一丝葡萄酒的香气,有点酸有点甜。
夜深阒静无声,长廊秋风瑟瑟。
偶有落叶飘至二人脚畔,哗啦啦——
“……奴婢就是有点埋怨大人对所有人都好,而且体贴细致……”
真心话说出口,轻莺蓦然红了脸。
以她的身份怎配说出如此无理取闹的任性之语,当真厚脸皮。
“不是你求我收留她?”裴少疏眉梢轻挑。
“……是,可是有点害怕,”轻莺自知理亏,“怕大人遇到更好的就不要奴婢了。”
裴少疏伸出手,捏了一把少女嫩乎乎的脸蛋,俯身压低,漆黑如墨瞳眸一瞬不瞬望着她,声音低哑。
“在你眼中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轻莺任由他捏脸,声若细蚊:“就是有点不开心嘛,也不知道怎么了。”
“笨,”裴少疏使劲掐了一把,“这叫吃醋。”
“……吃醋?”
夜风打在面颊,一下子吹醒了她迷糊的头脑,连忙甩甩脑袋说:“不行不行,奴婢不能吃醋,绝对不能!”
“为何不能?”裴少疏堵在她身前,令她没有逃避的退路。
“嬷嬷们说不能争风吃醋,否则会惹主子厌恶的……”
“嬷嬷们?”
团儿口中也提到过嬷嬷,从前裴少疏未深思,以为轻莺是遭受了养父母虐待,如今想来或许并非如此。
裴少疏忽而低下头,贴近到几乎与她额头相抵,声音认真:“你是不是曾经也在奴隶所待过?”
话音刚落,轻莺脸色煞白,下意识拔腿欲跑,想要逃避眼前发生的一切,裴少疏似乎早有所料,长臂一揽将少女半圈进怀里,温暖体温环裹,轻莺一阵耳鸣。
秋日夜风比寻常更为萧瑟,寂静庭院唯有沙沙摇落树叶的动静。
轻莺浑身失了力气,双腿并拢竭力站稳,身上的冷汗顺着脖颈弧线钻入衣襟口,风一吹,凉得透彻。
没有瞒住,她闭了闭眼睛,随后恋恋不舍地睁开双眼,盯着裴少疏,仿佛要把他刻进眼眸深处。
“不要骗我,说实话。”裴少疏与她对视。
“奴婢的确是在奴隶所长大的,从小就没有亲人,每天跟着青楼里的嬷嬷们学一些侍奉男人的傍身手段,直到那日被李侍郎买下……”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她不想欺骗大人,那么不如闭嘴。
“大人是奴婢的恩人。”
说完彻底失去声音,她垂下脑袋,借着夜色掩盖自己真实脆弱的神情,久久没有抬头。
“抬头。”他说。
轻莺含着泪,乖乖抬起头。
“在那里生活苦不苦?”裴少疏眼眸中半丝嫌弃都没有,更没有被欺瞒的恼怒,只透过一双眸子传递出不可忽视的关切。
寒霜似雪冰冷的裴丞相,此刻像月光融化一般温柔。
轻莺的心脏狠狠抽痛,酸涩、苦痛、积压多年的委屈倾巢而出,让她忍不住一把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裴少疏拍了拍她的后背,动作缓慢:“怎么不说话?”
“有点苦,但奴婢不怕。”
“有没有挨过打?”裴少疏右手抚上她的面颊。
“没有,我们需要用美色蛊惑人心,所以脸万万动不得,身上也不可有瑕疵,所以犯错的时候会选择不留疤的惩罚手段……”
指尖抚上少女右耳,她微微偏头,把脑袋蹭在了男人掌心。
“大人,奴婢不是故意隐瞒此事的,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裴少疏将手掌轻轻笼在她头顶,少女发丝柔软如同绸缎,又问:“可还有别的事瞒我?”
轻莺咬住下唇,缓慢摇了摇头。
有些事她真的不能说,裴相或许会因为自己在奴隶所待过而可怜她,不去计较欺瞒之事。
但是一旦被对方知晓自己细作的身份,就真的完了。
“还记得你待过的奴隶所在哪里吗?”
“那个地方叫仁雅堂,但是奴婢没有机会跑出来,就连被卖掉的时候也是蒙着眼坐的马车,根本不知道沿途路径……”轻莺意识到自己不能给裴少疏提供任何线索,有点落寞,“所以奴婢找不到……但应该就在长安城,因为当时赶路没有特别久。”
裴少疏蹙眉深思,仁雅堂,善义堂,起的都是救苦救难的仁义名儿,干的却是下作的拐卖勾当。
而且这两个奴隶所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处,是否意味着二者之间有瓜葛?
“我会派人调查此事,将那些欺负过你的畜生绳之以法。”
轻莺抱住他的手臂又收紧些,脸颊贴在裴少疏胸腔,乖乖说:“大人是要替奴婢报仇吗?”
“嗯。”
“大人是不是在心疼奴婢呀?”
饮酒过后的裴少疏总会比寻常坦诚三分,微微颔首承认。
轻莺的尾巴又忍不住高高翘起,方才的郁闷和醋劲儿一扫而空,得寸进尺地把柔软嘴唇贴在裴少疏耳际,小声呵气,气吐如兰。
“光心疼还不够呀,奴婢想要大人的安慰。”
暗示意味十足。
裴少疏沉吟片刻道:“等抓到那群人以后处以极刑。”
“……”
轻莺身子登时僵住,虽然很高兴……但是裴相未免太不解风情了吧!这种时候说什么刑罚呀……!
“大人,奴婢想要的安慰很容易。”
她的指尖轻触裴少疏薄唇,直勾勾的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你都好久没亲过我了。”
少女语调柔软可欺,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像是嗔怪情郎似的。
“上次是意外。”裴少疏垂眸攥住她的手腕。
听听,只有话本子里不愿意负责的负心郎才会说出这种鬼话,亲过不作数是吧!太过分了……
轻莺气不打一处来,刚化掉的委屈卷土重来,双瞳红了一半,嘴里胡乱叭叭跟念经似的。
“奴婢就知道大人遇见跳舞好看的小娘子就不喜欢我了,是呀,团儿多好呀,跳舞不会摔倒还会抛媚眼,哪里像奴婢那么蠢,只会给大人添乱,而且我还坏得很,小家子气的争风吃醋,大人怎么会愿意亲我呢,都是奴婢外痴心妄想——”
突然身子一晃。
裴少疏手臂箍住她的腰,扶住盈盈一握的纤腰压向自己,几息的功夫,狠狠吻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带着葡萄酒香的火热气息袭来,在被堵住嘴唇之前,轻莺耳畔依稀落入一句微凉且无奈的话语。
“真是把你惯坏了。”
第48章 装的 容易磨坏。
“唔, 还想要……”
低低呓语回荡在清晨的卧房,榻上双颊绯红的少女抱着怀里的玉白锦缎长袍,边蹭边小声咕哝着什么。
日光斜飞入窗棂, 笼罩纱青色床幔之上, 斑驳光点点缀在轻莺熟睡的面庞之上,看起来安静柔和。
梦里的她还在回味昨夜那个吻。
裴少疏起初亲得狠, 后面辗转间愈发温柔, 相比初次亲吻的疾风骤雨,这一次更像是细雨霏霏的安抚,一点一点浇湿唇瓣, 双唇分离时, 她红润的嘴唇浮起一层淋淋水光, 在月色下晶莹动人。
温柔, 令人意犹未尽。
所有的不安心绪瞬间抚平, 阴霾尽数消散。
她看不见自己的神情, 却能抬头望见裴少疏下敛的眼睑, 薄薄一片阴影落在尾端, 冷淡中不经意露出零星的温和缱绻。
像是错觉一闪而过,令人神晕目眩。
亲完以后裴少疏就把她赶回房休息,说什么都不肯再亲一口。
“还想要嘛……”
轻莺小声咕哝着, 缓缓睁开了眼睛。
窗外天光大亮, 门口栖息在榆树枝头的鸟雀叽喳鸣叫,外面隐约传来踱步的声音,离她的住处很近,久久没有走远。
她爬起身梳洗打扮,换好衣裳连忙推开门,瞧见团儿正徘徊在自己门口打转, 似乎是在等人。
轻莺擦了擦双眼,定睛一瞧。
团儿换下了昨日艳红魅惑的舞裙,身上简单穿了一件朴素无华的浆
白罗裙,钗饰稀少,脸上略施粉黛,与昨夜的妖艳惑人全然不同。
很难想象是同一个人。
“轻莺,昨夜匆忙未来得及认真道谢,还望见谅,”团儿握住她的手,情意真切,“多亏有你我才保住这条命。”
“我没帮什么忙啊,是裴相心善才收留姐姐的,”轻莺回握住手腕,莞尔一笑,“姐姐莫要难过,以后都会好的。”
裴相一向言出必行,既答应调查此事势必会追查到底,只要捣毁奴隶所,不光是团儿,受困的孩子们就都有救了。
团儿点点头,她自然明白收留她的人是裴丞相,但是最该感谢的是眼前的小娘子替她说情,否则裴相可不是那般好说话的人。
从臂弯挎的竹篮里取出一碟子糕点,江南独有的蜜浮梨花酥,是她天微亮时钻进小厨房亲手做的,拿来送与轻莺品尝。
鼻子闻到甜甜的味道,轻莺见到糕点双眼放光。
树荫底凉爽清透,秋风在半空中打卷儿。
二人坐在树下谈天吃糕点,不知不觉拉近了距离,团儿对她讲了许多在善义堂的过去,轻莺越听越觉得熟悉,认为这个江南的善义堂听起来跟长安的仁雅堂百般相像。
都是找青楼风华已逝的嬷嬷们来教习,不听话就会宗各种不留痕迹法子折磨人,甚至连牙婆训斥的话语都差不多,而且团儿也是被蒙着眼带出善义堂的。
这是巧合吗,全天下的奴隶所都一个样?
想不通,轻莺拍了拍脑袋,不再为难自己强行思考。
团儿倾诉衷肠过后逐渐打开心扉,脸颊上溢出笑意,忍不住好奇问道:“听说裴丞相清冷孤高,为官多年不曾沾染女色,至今未娶妻纳妾,我原是信了的,可是那日他对你……”
“难道裴丞相并非表面那般寡情冷淡?”
闻言,轻莺瞬间警惕起来,团儿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还未死心,想继续撩拨裴相?
不行,绝对不行。
轻莺有些拿不准,但不妨碍她提前将她的想法掐死在萌芽,义正言辞道:“当然不是啦,裴相是天底下最最最不爱沾染女色的人,他对各种绝色佳人半分兴致都没有,从前送到相府的美人全都被原封不动送回去。你别看他对我好像还挺温柔,其实都是装的!”
团儿睁大眼睛:“真的假的,可是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有情意流动啊,难不成是错觉?”
“可是裴丞相为何要装呢?”
“他吃饱了撑的。”轻莺脱口而出。
“……?”团儿满脸疑惑。
轻莺连忙改口:“他昨夜喝多了才允许我动手动脚……平常都不让我近身。”
“原来如此。”团儿将信将疑,原本想说人就算喝醉酒也不可能对不喜欢的人多加亲近,但轻莺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她又将此言咽回腹中。
风吹榆树,树影摇落黑羽,二人肩靠肩坐着,糕点转眼见底,团儿抬头见日上中天,便笑着离去,临走前承诺下回给轻莺捎樱桃毕罗。
送走客人,轻莺抬步欲回房,结果就听见裴少疏的卧房门发出响动声,目光随之望过去,丞相大人孤身站在门前,发冠未束,墨发如瀑披落肩头,锦白金纹衣袍半挂在身上,清隽俊美的脸上有一丝倦意。
刚睡醒?轻莺惊讶不已,还以为裴相早早就出门跟五皇子一起处理公事去了,结果竟这个时辰还在卧房,不可思议,她头一回见裴相赖床。
真稀奇。
“大人,你怎么没出门?”
裴少疏抬眼望天色,日光耀目。
“贩卖私盐的贩子只要逮住源头就很好处理,五殿下能力非凡,手腕颇狠,无需我提点。”
“此行我来江南只为躲闲散心。”
男人面色沉静,身上难得透露出几分闲散。
简而言之就是私盐贩卖一事,五皇子一个人就能处理,不需要他多余插手。
轻莺似懂非懂,快步来到裴少疏门前,心痒难耐问:“奴婢为大人更衣?”
“规规矩矩更衣?”裴少疏一眼看透少女内心,毫不留情拆穿。
“更衣自然要碰要摸的嘛,”轻莺边红着脸边理直气壮,“奴婢还可以用嘴巴解腰带……”
裴少疏身子轻倚门框,搭在肩头的外袍微微歪斜,青丝顺着流淌。
“解腰带不急,不如你先解释一下,我对你温柔都是装的这件事?”他嗓音低低的,很好听。
轻莺的耳朵却瞬间竖起来,怎么回事,裴相全都听见了?每次说坏话都被逮个正着,这是什么衰运啊!
眼睛瞪得大大的,微张嘴巴半天没有言语。
“还说我吃饱了撑的。”他不紧不慢复述她的罪行。
“要狡辩吗?”
果然一字不漏全听见了,轻莺噘起嘴巴,无意识搅弄手帕:“奴婢只是怕团儿误入歧途……”
“哦,我是歧途,”裴少疏翘起唇角,“再不说实话,待会儿去采莲不带你。”
采莲?去荷塘吗?!听起来很好玩。
轻莺眸中燃起浓烈的兴趣。
裴少疏作势关门,轻莺连忙闪身挤进去,小声说:“奴婢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嘛,大人心知肚明我不是故意说坏话的,而且也不算是骗人……大人确实很难接近。”
“奴婢花了大半年才亲到呢,而且只亲到两口。”
“我也想采莲嘛。”
少女扬起讨好的纯稚面容,眼睛巴巴瞅着他,就差把我超乖快带我出门吧写在脸上了。
裴少疏勉强满意,颔首道:“下次少在外面造我的谣,再被逮住就罚你抄五百遍小骗子。”
“是!”
“去换一身轻便的衣裳,带你去荷塘。”
轻莺凑到男人身边,娇声开口:“不如奴婢先伺候大人换衣裳吧,试一下用嘴巴解腰带。”
裴少疏两指抵住她唇瓣,神色委婉:“亲一下都嫌嘴巴疼,还敢逞强?”
一句话让轻莺倏地红了脸,依稀记起昨夜亲吻得迷迷糊糊间,确实小声埋怨嘴巴痛来着,这种事裴相怎么记得这般清楚……
“奴婢这就回屋换衣裳……!”
率先撩拨的是她,最后气急败坏落荒而逃的还是她。
哼,迟早扳回一城!
裴少疏望着少女急匆匆的背影,眸光闪了闪。
……
荷塘一望无际,碧绿莲叶茂盛挤满水塘,风一吹,碧波荡漾,叶底鲤鱼摆尾一跃而起,溅起水花,晶莹水珠滚落圆圆莲叶,盛在中央剔透发亮。
一叶小舟拨开层层叠叠的莲叶,缓缓游动。
偌大荷塘莲叶如织,轻莺与裴少疏同坐船头,脚底搁着编织竹筐,而船的另一端坐着燕必安和无铭,无铭卖力划桨,燕必安左瞅瞅右瞧瞧,嘴里不忘指挥。
“无铭,往南侧游一游,那边的莲蓬看起来更为饱满,适合入药。”
“得嘞得嘞。”
坐上船后轻莺才得知为何要来采莲,原来是燕太医给她新配了几副药,需要一味莲子入药,他看不上药材铺子里干瘪的莲子,非要自己来采新鲜的。
看燕太医前几日给她把脉的神情,隐约猜到对方又要给她配更苦的药,但是他说这一次的药方虽然难喝,却能药到病除,说不准不出半年就能痊愈。
一想到耳朵可以恢复,轻莺心一横,苦就苦吧,耳朵最重要。
她想早点听清裴少疏说的每一句话。
小舟游向南侧深处,莲叶繁茂盎然,燕必安笑吟吟探出身子,伸手折断精挑细选的莲蓬根茎,摸了摸上头的莲子,连声称赞,指挥着无铭继续往前划。
见到某位太医如此卖力,轻莺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太过麻烦对方。
裴少疏指尖轻点她额头,嗓音清凉:“又在发愣?”
轻莺捂住脑袋,嘟囔说:“也不知大人给了燕太医多少银两,他连药材都要尽心尽力自己去挑,奴婢以后还不起如何是好……”
“心里不必有负担,燕必安对待自己配的方子一向如此严苛,有时连自己的药童都不信任,必须自己采药挑拣。”
“行医者难免事事巨细,这是好事。”
“你只需要乖乖吃药,就是对医师来说最大的回报。”
言之有理,轻莺默默点头。
有些恩情可以等痊愈以后慢慢还。
泛舟
游湖,穿梭莲叶丛,温风拂面,景色煞为动人。无铭一心一意划桨,燕必安专心致志采莲。
无人注意,坐在船头的轻莺悄悄挪到裴少疏身旁,身子紧紧贴住对方,趴在对方耳畔小声耳语。
“奴婢还以为大人只带我一人来采莲呢,偷偷琢磨了好久,结果并不是。”
“偷偷琢磨什么?”裴少疏低声问。
轻莺翘起脑袋,像只做坏事的猫儿眨眨眼:“露天席地也不是不行,而且还有莲叶遮蔽,情至深处大人可以威胁奴婢,让我不要叫出声,否则会被附近的采莲女听见……”
“……”
“你到底看过多少春宫秘戏图?”裴少疏瞥人一眼,随手折断一支莲蓬,把莲子从中剥离。
轻莺盯着男人手里的莲蓬,掰断嫩绿莲房,修长手指捏住莲子,动作灵巧,使之分离。
目光一瞬不瞬,她小声说:“还可以把莲子塞进来……”
丞相大人捏住莲子的手僵住,捏碎在手心。
裴少疏冷笑一声:“看不出你喜欢吃莲子。”重音落在“吃”字上,显得意味深长。
“想要大人亲手喂。”轻莺跟团儿闲聊一个上午后回忆起不少学过的东西,比如勾引男人的时候要直接不要含蓄,尤其是面对裴相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硬茬,更是得直白露骨才管用。
大着胆子直接莽就是。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让燕必安给你配个多加莲子的方子做药膳。”
轻莺瞬间蔫儿:“……大人欺负人。”
裴少疏把一颗又大又圆滚的莲子塞进轻莺的手里,指尖摩挲过掌心的软肉,低低道:“这么嫩,容易磨坏。”
轻莺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张脸登时蹿起红晕,嫣红如晚霞,羞得掌心滚烫,不敢抬头看人。
怎么回事,有种被调戏的感觉。
“这般容易脸红还不要命地撩拨,自己受得住?”裴少疏眸光微烁。
“……哼。”轻莺捂着脸,心想下次还敢!
第49章 刺杀 小娘子名花有主
在江南已住好一段时日, 五皇子着手处理追捕盐贩整日不见踪影,燕必安每日变着花样采药熬药逼人喝药,裴少疏暗地里派了一队人搜索善义堂所在, 遇到可疑之地就会让团儿过去确认。
众人各有各的忙碌, 唯独轻莺每日抓耳挠腮想方设法实施勾引大计,奈何屡屡碰壁, 再也没有亲到过一次。
由于整天腻歪裴少疏身边, 她发现五皇子偶尔会来找裴相喝茶,至于二人聊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他俩每次都会找个地儿单独谈, 连旁人添茶都不用。
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那就是二人的关系在逐渐拉近。
自从来到江南, 可以不完成任务就按时服用解药, 让轻莺身心放松不少, 直到看见裴相和五皇子走得越来越近才升出几分危机感。
李侍郎命她将二人的一举一动都要记录下来, 尤其是单独相处的时候。如今轻莺却犯了难, 她真的要按李侍郎说的做吗?
倘若李侍郎背后真的是位心狠手辣的皇子, 知晓裴少疏与五皇子关系亲密,会不会转头针对于他?
她不想给裴少疏添麻烦。
于是某日清晨五皇子与裴少疏坐在凉亭下饮茶,一人着锦白衣袍, 身姿如松雪, 对面的人宝蓝衣衫,面色红润尚佳,一扫旧日的病气缠身,隐约多了几分天潢贵胄的气场。
都说五皇子萧渐辰多年体虚之症好转,如今一瞧不似好转,更像是从未病过。
轻莺瞧见两人后顿住, 闭上眼扭头转身一气呵成,迈开腿朝另外的方向大步流星。
嘴里默念,看不见听不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总不能算她知情不报吧?
而后念念叨叨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凉亭四周栽苍翠松柏,晨雾如烟环绕林子,伴随渺渺松涛声,手中茶盏清茶渐少。
五皇子萧渐辰眼力极佳,早已发觉不远处晃悠着躲开的娇俏身影,他抚摸手中光滑的茶盏杯壁,轻笑:“你家的小婢女怎么总在我们身边打转?”
裴少疏淡淡开口:“她比较黏人。”
“呵。”
“真的只是黏人?”五皇子收起笑意,抬眸间视线凌厉。
“殿下有话直说便是,你我如今是同盟,一俱荣损,何必拐弯抹角?”
五皇子掂量着手里茶盏,触感微凉:“听说这个小婢女是李侍郎送到你府上的人?”
“看来殿下把我的亲信全部查了一遍。”裴少疏面色不动,淡漠的眸子稍稍一抬,似有霜刃割过空气。
松涛阵阵往复,盈耳不绝。
“如今你我利益相关,我只是怕丞相身边出现不怀好意的人,万一危害到你,我找谁哭去?”萧渐辰率先莞尔。
“她不会危害到我。”裴少疏饮下一口茶,皱起眉头,有些凉。
“丞相要明白,许多做坏事的人皆是身不由己,因为底层的人光是平安度过一生就是最大的奢侈,”五皇子垂下眼睫,苦笑一声,“有时他们的命捏在他人手里。”
“她的命在谁手中,我说了算。”裴少疏言辞笃定,不容置疑。
五皇子抬头,对上一双寒光灼灼的双眼,心神不由自主震颤。
“倒是我小瞧丞相了,”五皇子笑了笑,主动为裴少疏倒一杯茶,“私自调查丞相身边的人,给丞相赔罪。”
二人酌饮片刻,风声脉脉。
“此番江南之行回朝,不论陛下对殿下封赏如何,恐怕殿下都会成为东宫的眼中钉肉中刺,”裴少疏指尖拨开随风卷至桌上的落叶,落叶滚到对面,“倘若得到陛下偏爱,或许能得到最大的庇护。”
五皇子萧渐辰冷笑,将滚至自己手畔的落叶毫不留情弹开远远的距离,嗓音低哑:“我从六岁起就不再执着于他的庇护,我去争去抢更不是为了让他高看我一眼。”
“他也配?”
“殿下若想名正言顺拿到想要的东西,不如假意逢迎那位来得容易。”
“不,”五皇子饮尽最后一口茶,“我会让他别无选择,最后不得不选我。”
毕竟大盛总归要有继承皇位的人。
裴少疏翘起唇角,搁下手中茶盏。
看来他没选错人。
……
时日匆匆,转眼天凉。
天晴日朗,清风和畅,轻莺跟着裴少疏出门,听闻扬州城入冬之时有个广为流传的风俗,折一枝白梅花入画,朱砂将白梅染红,可祈求诸年顺遂。
原本轻莺只想去看个热闹,毕竟白梅花多漂亮呀,远远看上去如同寒雪,玉琼花香满怀。
白梅林周围早已摆满画案,许多风雅之客提笔作画,佐以梅花,颇有意境雅趣。
就在她看得入神之际,裴少疏折断一枝梅花,递到少女手中,低声说:“画一幅试试?”
“啊?”轻莺踌躇不决,“奴婢不会画花呀……会给大人丢脸的。”
无铭在一旁探出脖子,疑惑问:“大人,你不是在说笑吧,她擅长丹青?”
“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比试,画成什么模样都不丢脸,”裴少疏来到案前铺开纸张,把轻莺拽到身前,“重要的是先落下第一笔。”
裴少疏身上有淡雅的青竹香,白梅又有薄寒芬芳的梅花气味,二者掺杂在一起,轻莺只觉得十分好闻,想凑近点。
顾不上矜持,她往裴少疏身前靠了靠,稍微有了一点点底气:“那大人可不许笑我画得丑。”
“只要你完整画完,我就赏你——”他顿了顿,附在少女耳边低声,“任何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都行?”
“前提是我有。”
“那奴婢想再要一个亲亲。”
裴少疏沉思片刻:“没有多余的请求了?”
轻莺笑眯眯:“有啊,奴婢这次想坐在腿上亲。”
裴少疏点了点她手里的白梅花,微抬下颌,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答应,轻莺弯起眼睛。
白梅花瓣散落满纸,笔尖蘸墨,顺着梅
花轮廓点缀枝条,她的手不算很稳,但对于初学者来说已是难得,没有学过标准的笔法,只能自己摸索,枝条或深或浅,不掺杂一丝一毫拘谨之风。
之前叽叽歪歪的无铭霎时安静,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张得可以吞下半个拳头。
倒不是因为轻莺画得多么惊世绝俗,而是因为眼前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小细作居然画得还挺像样,相信只要稍加指点就能脱胎换骨。
没想到她竟有深藏不露的一面!
无铭暗暗点头,忍不住连声称赞,心想不愧是他家裴相看中的人,果真有可取之处。
换了支小紫毫为白梅上色,轻莺俯身低头,一点一点细细描绘,她的侧脸轮廓清丽灵动,纤长如蝶翼的眼睫时不时眨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翩跹飞舞。
难得在她脸上看见如此专注的神色。
朱砂染红白梅,晕开一抹冬色。
不知这朱砂中添了何物,可以令风干的白梅花瓣粘在宣纸之上,寻常晃动与风吹不会使之掉落。
偶尔有路过的文人驻足,亦是用十分欣赏的眼神看正低头作画的少女,画美人美,着实赏心悦目。
只是旁边的郎君护在小娘子身侧,但凡谁多往她脸上瞧一眼,旁边冷傲的男人都会用暗藏锋芒的眼神警告。
众人心下了然,这是名花有主了,于是纷纷只敢观画,不敢观人。
不知不觉画作快要完成,其间裴少疏始终没有出声干扰,静静观赏少女认真的神色,并未仗着自己画技出众而肆意指点江山。
直到这幅画即将收尾,突然周遭传来喧闹声,咣——!几柄寒光闪闪的剑刃已朝他们逼近,来者均身着黑衣,杀气腾腾。
“救命啊!快来人!”
文人雅客们见状纷纷逃窜,大呼有人闹事,一时间白梅园会乱成一团。
“保护大人!”无铭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亮出剑刃的黑衣人们并没有去追捕逃窜的百姓们,反而一个个朝裴少疏逼近。
这群人是冲着刺杀丞相来的。
裴少疏低声对轻莺说:“这群人的目标是我,你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抚。
轻莺眼底划过一丝担忧,又怕自己给裴相拖后腿,乖乖朝后退了几步,见机藏进了白梅林中,趴伏下来隐匿身形。
躲起来以后,随着无铭的口哨声落地,四面八方突然窜出来好多护卫,清一色的深色劲装,腰间挂着刀鞘,手中长刀冷冽。他们围成一圈,与刺客们缠斗起来。
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轻莺不免睁大双眼,她还以为今日陪裴相出门的只有无铭和自己,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多暗卫!
所以平常他们出门都有这么多暗卫在保护?
她抬眸看向裴少疏,丞相大人毫无惧色立在画案旁,单手负身后,身姿高挑轩昂,冷玉般寒凉萧然,漠然而视,类似的场景他似乎经历过无数次,面对如此危机的情势,甚至还能分神思索。
因为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薄唇抿直,轻莺十分熟悉这种神色,丞相大人在沉思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似颦非颦的眉宇神态。
哐当——
咣咣咣——!刀剑声碰撞交锋。
两方交手水深火热,无铭始终紧紧护在裴少疏身侧,不让任何刺客有可乘之机。
相府的暗卫训练有素,虽人数不及对面,但个个都是狠角色,很快便将这群黑衣人打得节节败退,领头的刺客见势不妙,连忙后撤。
“别打了,撤退!”
“别放跑他们!抓一个活口!”
暗卫飞身向前,眼疾手快逮住了一个落单的刺客,将人狠狠掼在地面,手掐住他的后颈,直接活捉。
这场莫名其妙的刺杀来的快去的也快,暗卫把活捉的刺客按到裴少疏面前,等待审问。
见到刺客撤退,周遭不再有危险,轻莺慢吞吞从白梅林站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早就听说位高权重者都会遭遇刺杀,历朝历代死在街上的高官更是数不胜数,但是入相府这么久还是头一回亲身经历这种险事,真是可怕。
倘若今日没有那些暗卫护身,就凭无铭一个护卫,他们岂不是归死得很惨?
轻莺心有余悸,抬步朝他们走过去。
无铭踹了地上灰头土脸的刺客一脚,厉声道:“说,谁派你来的!老实交代可以饶你一命!否则别怪我动刑!”
“呵。”
刺客冷笑一声,突然嚼动自己的腮帮子,嘴里鼓鼓囊囊似乎含着什么,无铭意识到他嘴里可能藏了毒药想自尽。
无铭伸手欲掰开他的嘴,岂料在刺客张嘴的刹那,一枚银镖从他嘴里飞了出来,银镖径直旋转冲裴少疏而去——
“大人!”
远处的轻莺见状脸上血色褪尽。
裴少疏在察觉到银镖飞过来的一刻闪身避开,偏偏那枚飞镖非同寻常,竟然半空中转了个弯儿,掉头回旋。
飞镖直直擦过裴少疏的衣襟,划开一道血痕,在脖颈留下血口,伸手一摸,乌黑浓重的血汩汩流出。
“此镖有毒!”无铭大喊,“去找燕太医!”
远远跑过来的轻莺听到有毒二字,目眦欲裂。
她跌跌撞撞扑到裴少疏身边,望着对方冷玉般的脖颈淌出刺目的黑血,她脸色煞白,眼眶红得吓人,眼泪珠串似的往下掉。
怎么办,这毒会致命吗?她吓得手脚冰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少疏单手捂住伤口,另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声音有些虚弱:“刚才没有乱跑,做得很好。”
听到对方中了毒还在夸奖自己,轻莺委屈到大哭,抱着裴少疏的腰悔恨不已:“呜呜就不该听大人的自己躲起来!要是奴婢在这儿的话还可以替大人挡住……”
裴少疏低头说:“银镖是擦着我的脖颈飞过来的,以你玲珑小巧的个头恐怕挡不住,没有必要自责。”
轻莺并没有被安慰到,甚至气自己个子太矮。
无铭听见二人对话忍不住道:“这种时候就不要说笑了吧,大人。”
方才投暗器的刺客已经自尽,尸身命人送往衙门,马车牵到白梅园前,无铭扶着裴少疏上车回驿馆,临行前,裴少疏命人把轻莺画好的梅花图收好。
回驿馆途中,轻莺头一回觉得马车太慢,恨不能立马飞回去找燕太医。
“大人,疼不疼呀?”她满脸心疼。
“不疼,没有伤到要害。”
轻莺想,怎么可能不疼,先不说流出的血,哪怕是灌下去的半月散都会引发剧烈的疼痛,更别说直接刺破肌肤的毒药,肯定更疼。
也不知这个毒能不能解。
万一不能解……
裴少疏垂眸瞥见少女红彤彤的眼睛,一直不停掀开车帘,急切到坐立难安。
“燕必安医术超群,不必如此忧心。”他叹了口气说。
“大人不要说话了。”她按住他的嘴巴。
裴少疏头一次被别人命令,有些新鲜:“……我没有伤到喉咙。”
“保留点力气,待会儿还要解毒。”轻莺声音哽咽沙哑,不停地擦眼泪。
“解毒又不是生孩子,保留力气有何用?”无铭忍不住插嘴。
轻莺忍无可忍,哭腔道:“大人都这样了,你还跟我拌嘴,你怎么都不哭呀!”
“大人又没死,哭什么哭啊?你一直哭哭哭不知道的以为怎么了呢。”
“不许提死这个字!”
“那你就安静点!烦死了!”
裴少疏轻咳一声,制止二人:“好了别吵,我知道你们都在担心我,但不要把情绪发泄在其他人身上,好不好?”
二人同时低下头,无铭眼眶也忍不住泛红:“对不起大人,都是属下大意,若当时我没有去掰开他的嘴,或许就不会……”
“对不起轻莺,刚才我心情不好,不该对你发脾气。”
轻莺眨眨酸涩的眼,小声说:“你不去掰开嘴他自己也会张开的……不能怪你。”
“原谅你了,下次不许说我烦。”
“嗯,以后不说了。”
裴少疏压平唇角,低声说:“你们两个傻不傻。”
“大人,到驿馆了。”前方的车夫喊道。
几人快速下马车,一路来到燕必安的院落,燕必安接到命令早已等候多时,连忙慌慌张张冲上去问:“可伤到要害?”
裴少疏摇头:“没大碍,但飞镖上有毒。”
燕必安颔首,严肃道:“闲杂人等回避,你跟我进屋。”
不让其余人靠近,轻莺咬着唇望着裴少疏,眼底充盈着泪光与焦急之色。
进屋前裴少疏来到轻莺面前,安慰道:“放心,答应你的事情还没做,我不会有事的。”
轻莺一时有点懵:“……什么事?”
裴少疏微微俯身,贴着她的耳朵低声提醒:“抱在腿上亲。”
第50章 克制 她竟偏头避开了
“你别太明显了, 中毒还有功夫哄小娘子。”燕必安关紧屋门,把裴少疏按坐在扶手椅上,嘴里忍不住数落道。
裴少疏沉静如水, 面上不见半分恐慌:“我心中有数, 大部分毒药都对我不起作用,这一次的药劲儿不疼, 可见毒性不大。”
“仗着自己百毒不侵嘚瑟上了是吧?”燕必安取出针袋中的数十根锃亮的银针, 恶狠狠道,“哪天中了鹤顶红看你还敢不敢如此嚣张。”
“别咒我,鹤顶红这种药一般人弄不到手。”
“我看你就是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
“我怕的多了。”
燕必安眉头一挑:“你怕啥?”
裴少疏淡淡开口:“怕你啰嗦。”
“你才啰嗦!”
燕必安用干净的棉布擦干裴少疏颈间的黑血, 手里银针刺向周边穴道, 银针迅速窜黑, 将毒性挑出, 眉头越皱越深。
“你最近得罪谁了, 花这么大心思来整你?”
“我也想知道。”
“会不会是太子?”燕必安仔细施针, 琢磨不透, “先不说之前他就看你不顺眼, 如今你又跟五殿下走得近,难保他不会动杀心。”
“太子并非如此沉不住气的人。”裴少疏摇头。
“你上次得罪的人是谁?”燕必安问。
裴少疏顿了顿,沉吟片刻道:“萧明帆。”
“那不可能, 世子虽然迂腐, 但不会害人,”燕必安动作缓慢收回银针,“依我看还是彻查一番比较好,你别老是不当回事儿。”
“知道,就你啰嗦。”
燕必安用银针清完余毒,取出素白帛巾在裴少疏脖子上缠了几圈, 包扎固定好,摸着下巴欣赏一番,又在侧颈恶趣味地绑了个蝴蝶结。
咚咚咚——
门突然响起,燕必安皱起眉头,不是说闲杂人等不许靠近吗,懂不懂规矩?
他大步来到门前,门口站着五皇子的小厮,小厮低着头奉上一个小玉瓶,瓶身上写着三个大字,护心丹。
护心丹?好生耳熟。
小厮解释说这是五皇子母妃颜昭仪未出阁时去太清寺求来的,护心丹可护住心脉不受毒素侵扰,为毒发拖延时辰,故而特意派小厮将此药送来,赠与裴相。
燕必安笑眯眯收下护心丹,道谢后扭头回了屋。
“我不需要护心丹,你收下做什么,钻研配方?”
“五殿下的一番心意不可辜负,再说了,你若真是不用岂不是惹人怀疑,毕竟可没几个人知道你抗毒,若是暴露了你的优势,下回直接拿大砍刀咋办?”
裴少疏:“……言之有理。”
“这护心丹拿回去钻研钻研确实不错,太清寺老主持给的必定是好东西,在下就笑纳了。”
“没脸没皮。”
二人又在屋里磨蹭一会儿,燕必安伏在案前飞速写好药方,见时辰差不多才推开门走出去,告诉众人毒药已解,安心静养几日即可。
众人皆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时有下属匆匆来报,轻莺连忙顿住即将冲进屋子的脚步,不能耽误大人的公事,只好忍住担忧,皱着眉头走向燕必安。
燕必安忍不住莞尔,告诉她不要愁眉苦脸,他的医术举世无双,解个毒不在话下,更何况有五皇子送来的护心丹,毒素已尽数拔除,痊愈后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听到医师的准话轻莺才稍稍安心,并且在心底暗暗对五皇子改观,听闻护心丹十分难得,颜昭仪在佛寺听老主持讲了数年经文对方才送她一颗。
不论他送来的护心丹发挥多大的作用,赤诚的心意有目共睹,看得出他是真心想救裴相。
以后她再也不说五皇子坏话了。
至于李侍郎安排她挑拨五皇子与裴相的关系,去他的吧!她才不干恩将仇报的事。
燕必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别愣神呀,我还有话嘱咐你呢。”
轻莺立马回神,睁大眼睛问:“燕太医你说,需要我怎么照顾大人?”
“少亲嘴儿,他脖子上有伤口。”燕必安笑得不怀好意。
“……”轻莺一时失语,面容泛红,“啊……哦。”
“还有吗?”
燕必安眼珠子转了转:“别老是黏着他,他中的那个毒需要清心寡欲静养才能好,否则容易落下病根,懂了没?”
轻莺用自己不太灵活的脑子牢牢记住,眼神坚毅地点点头,保证自己不会死皮赖脸黏着裴相,一定让他尽快养好伤口。
“那我去盯着药童煎药,你快进去吧。”
“多谢燕太医。”
轻莺连忙敲门进屋,得到应允后推开门,屋内有些暖暖的日光味道。
轩窗敞开透风,裴少疏身姿清寒独自立在窗畔,徐徐微风拂过发梢,卷起青丝缭乱。墨发遮挡间,他颈间缠绕的一抹素白帛巾像是一捧雪,给凉薄淡漠的男人平添半缕病弱的气质。
不知是不是错觉,连裴少疏的眼神都衬得柔和不少。
看起来确无大碍,轻莺高高悬着的心彻底落下。
“大人,可有不舒服的地方?”她快步走上前。
“没有,擦破点皮而已。”
“原来大人也是爱逞强的人,差点丢了半条命还这般悠然自得。”轻莺小声嘟囔,凑近盯着他颈间缠绕的帛巾观察,探出指尖触了触漂亮的蝴蝶结。
“自从我成为大盛的丞相,经历过的刺杀不计其数,这点小伤没必要挂在心上,”裴少疏嗓音微哑,“倒是你,第一次见这种混乱场面吓坏了吧?”
轻莺噘起嘴吧,两撇细细的眉毛耷拉下来,声音透着十足委屈:“吓死奴婢了,方才在外面急得喘不开气,再也不想经历这种事……”
裴少疏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少女发顶,手心却骤然一空,她竟偏头避开了。
嗯?
望着空荡荡的手心,丞相大人眉头深锁。
偏开脑袋的轻莺心底长舒一口气,心想燕太医叮嘱裴相近日要清心寡欲,还特别提醒她不要黏着对方,所以她应该尽量减少跟裴相的亲密举动。
摸头?不行,不能摸。
她岔开话问道:“大人,那个刺客自尽了,是不是就很难追查到是谁在刺杀你啊?”
裴少疏神色恢复严肃,眸光冷了几分:“方才我派出去搜查善义堂回来禀报,说找到了善义堂所在,团儿也去确认过。只不过那地方早已人去楼空,砸了个干净,连个鬼影都没留下。”
“能提前察觉到我派出去的人,并且整个奴隶所全部撤离,不留一丝马脚,可见善义堂背后之人不简单。”
“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前来刺杀,像极了威胁警告。”
轻莺惊讶不已,奴隶所的人简直丧心病狂,为了自己不被发现,居然狗胆包天刺杀朝廷命官。
太可恶了,这群人就该碎尸万段。
因心绪起伏过大,轻莺攥紧拳头,眉头深锁如同拧巴的春山,裴少疏见她气得咬牙切齿有些无奈,伸手想替她抚平眉心。
指
尖尚未碰到,轻莺又一次避开,直接转身道:“大人,奴婢去瞧瞧药是否熬煮完毕。”语罢,一溜烟儿消失在屋内,只留下一阵香风。
窗外嗒嗒响起少女匆忙远去的脚步。
裴少疏捻了捻指尖,深邃眼眸晦暗不明。
……
轻莺发誓要克制自己。
为了让裴少疏清心寡欲,安心养伤,她每日勤勤恳恳煮药,从前奉茶的时候她都会故意用小拇指蹭一下裴相的手背,如今端药碗简直比木头还规矩,绝不碰对方一根毫毛。
但是勾引裴相这个任务就像是根深蒂固在脑子深处似的,看见裴相落单她就想贴上去,蹭一蹭,撩一撩。
否则浑身不舒坦。
可是如果真的那么做,裴相中的毒就会落下病根,为了裴相日后身体康健,她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那就是不看他!
不送药的时候绝不往人身边凑,就算站在一起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说话的时候努力低头不看对方,避免对视。
不得不承认,效果极佳,不看那张俊美非凡的脸,她心脏跳动的速度都减缓不少。
虽然很痛苦,但是必须忍。
一切都是为了裴相的身体着想。
眼下天已入冬,轻莺在膳房围着小火炉坐,手里拿着小扇子为煎药的炉子扇风,文火武火交替,袅袅白烟飘飘荡荡,像是升腾的云雾。
熬煮的药香有淡淡的苦涩,却并不难闻。
比她的药闻起来香多了。
待到汤药熬煮出来,轻莺伸手去端,一时竟忘了拿手绢垫着防烫,嘶——!细嫩的指腹烫的生疼,抬起手瞧,燎红一片,估摸着会起泡。
举着受伤的指头,轻莺龇牙咧嘴用凉水冲干净,撕下一小截巾帕做包扎,心想自己真是笨手笨脚。
她将煮好的药倒进碗内,汤药泛起深褐色光泽,凑近闻有一点点淡甜的味道,也不知药里放了什么。
端着托盘去找裴少疏,并且在心底默念:不要看他不要逗留不要多说话。
寒风微凉,呵出一缕白气,脚步逐渐加快。
很快来到裴少疏所居之处,此时裴少疏正端坐在院内,颈子上仍旧缠着两圈素白帛巾,身旁有一张四方小柏木桌,手肘抵在桌面,手里握着檀香木扇骨,垂眸细细雕琢。
又在雕刻那把扇子,也不知是要送谁。
“大人,该喝药了。”
她把药碗端至裴少疏面前,而后小退半步,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尽量不抬头看他。
裴少疏接过汤药一饮而尽,故意把空药碗往自己身前放了放。
想要收回药碗,就得往前挪动几步,方能够到。轻莺探出身子,双手捧起白瓷碗,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摁住了她的手腕,动弹不得。
“你的手?”
轻莺一惊欲抽回手,奈何对方力气太大,自己的手腕如同被钳住一般,那点子挣扎好似蚍蜉撼树。
“没事的,不小心烫到而已。”她弱弱解释,语气有些底气不足。
每回出错都被逮到,她内心怄死了。
裴少疏眉心不展:“煮药这种活儿让无铭去干就是,你没必要天天蹲在药炉旁盯着,容易受伤不说,小心熏黑。”
轻莺吓得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想不会吧,她可是靠脸活着的人,若是白嫩的脸蛋变黑炭,还怎么勾引裴相?
到时候裴相不喜欢她了怎么办,会死的呀!
“真的黑吗?呜呜呜不要啊……”
“看不清楚,不如你抬起头我仔细瞧瞧?”裴少疏嗓音压低,隐隐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意味。
话音入耳,轻莺脑海中回想起燕太医嘱咐的话,清心寡欲静养才能根除病根,不要黏着裴相,更不能亲亲。倘若此刻抬起头看清那张朝思暮想的俊美面容,她一定会动摇的,不行,不能放纵。
为了裴相的身体着想,要保持距离。
难以拒绝就远离。
轻莺镇静摇摇头,小声说:“没事,不会那么快变黑的,奴婢还有别的事,先行告退……”
眼前少女原地小踏步,随时准备转身,逃避之意尤为明显,哪怕裴少疏是个傻子也看得出她在故意躲着自己。
很好,还想跑。
在她即将转身的刹那,一双宽大的手扳过轻莺窄瘦的肩膀,强行令她转身,与此同时抬起一只手掐住少女下颌,迫使对方抬头,拇指指腹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鲜明的红印。
轻莺被迫与之对视,在看清裴少疏眼底灼灼眸光时,心脏莫名怦怦乱跳。
一双眼睛往往能透露万千情绪,轻莺不懂得某些眼神意味何意,只感觉到这双眼睛漆黑如深潭,一望不见底。
狭长凌厉,好看得不像话。
“大、大人,你要奴婢做什么?”她咽了咽口水,有些忐忑紧张。
裴少疏用薄茧的指腹摩挲少女下巴,眼皮微微下敛,眼尾投落鸦黑色阴影,嗓音不紧不慢:“我脸上有吓人的东西?”
轻莺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大人最好看,一点都不吓人。”
“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裴少疏面色冷肃,向前一步逼近,轻莺想要朝后退,一时不察失去重心,向后仰倒的瞬间,一只有力的臂弯牢牢撑住了她的脊背,圈进怀里。
扑进裴少疏怀里的那一刻,轻莺嗅到了久违的冷淡青竹香,熟悉的怀抱令人安心不已,甚至想要沉溺其中。
好久没有抱抱了。
她下意识想要蹭一蹭,燕太医的话又像诅咒般纠缠不休,再度回荡耳畔,万般纠结之下,咬着牙默默推了推男人的胸膛。
“大人,你先放开奴婢……”轻莺祈求的声音乖乖如同棉花,听了非但不会令人心软,还会想要得寸进尺欺负得更狠一些。
裴少疏漆黑的眸子压暗。
“再问一遍,因何躲我?”裴少疏声音贴着她颈侧,清晰钻进耳孔,“否则要你吃点苦头。”